第一卷 7

“怎……怎么……”

面对瞠目结舌的由香里,我想微笑一下,然而胸中汹涌澎湃的感情让我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能动。

“毫无疑问,当然是为了见到你啊。”

我直视着由香里的眼眸。

“从一开始,我就被你骗了。”

也许把这句话理解成了责问,由香里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

“我都知道了。这也没办法,为了帮助真正的‘弓狩环女士’。”

“怎么会……明明已经让知道这件事的人别说出去了。”

由香里咬住了嘴唇。她的嘴唇跟飘落的樱花是一样的颜色。

“叶山岬医院的人到最后也没说出来。他们曾试图让我认定你是个幻象,可是我找到了小环的遗嘱。”

“你找到了小环的遗嘱?”

由香里本来有些僵硬的脸上忽然闪现出光芒。

“嗯,她常去的咖啡店所在的坡道上有一块墓地,她在那儿给自己买了一个墓穴,希望死后能在那里长眠。遗嘱就藏在墓穴里。”

“是吗?让碓冰医生给找到了……谢谢!”

由香里擦了擦眼角。

“那份遗嘱的字稍微有点与众不同。我问了律师,得到的答复是遗嘱原则上得由本人亲笔书写。那时候我突然想到,啊,原来由香里写的字是这样的。”

听到我的话,由香里紧抿着嘴唇。

“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字。一开始我并没有多想,随后便慢慢留意到,有个地方有点奇怪……”

“你指什么?”

“你的画。我看过你画的油画,按理说应该见过‘由香里’的签名。”

由香里的脸颊微微一颤,我继续说下去。

“那样的作品,绘画者理所当然地会把签名留在上面。然而,那幅画上仍然没有签名。我在看那幅画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是因为没有签名吧。”

“我又不是著名的画家,所以签名什么的也没必要。”

“嗯,也许是吧。但是我频繁地回想起跟你在一起的回忆,越发感到事实并不是这样。你病房里的书架上全都是影集和图册。看到我的英文参考书的时候,你居然没有发觉那不是日语的。去咖啡店,你不看菜单就点餐。而且,我说会写信给你的时候,你的回答是‘我看不了’,而不是‘我不会看的’。通过这些细节,我得出了一个推论。”

由香里表情僵硬,我望着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无法读写文字?”

由香里看向我,并没有回答。

“失读症……”

我低声说出这个词,由香里的身子猛地一震。

“患失读症的人可以正常对话,但就是不能读写文字。这属于高级脑功能障碍的一种,在脑中风后遗症中比较常见。而蛛网膜下出血也是脑中风的一种。”

由香里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确认那里面存放着一个“炸弹”。

“而另一方面,如果是颅内肿瘤的话,很少会出现失读的症状。我留意到了这一点,开始怀疑由香里和小由是不是身份对调了。会不会由香里脑中的‘炸弹’不是颅内肿瘤,而是巨大脑动脉瘤。于是我到叶山岬医院查了病历,不是‘弓狩环’的病例,而是‘朝雾由’的。这样一来,我就发现了整件事的真相。医生写的诊疗记录,失读症的部分端端正正地写在一号纸上。”

我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觉得有些口干,于是舔了舔嘴唇。

“叶山岬医院没有采用电子病历,仍然在用活页夹式的纸质病历。所以,只要把写着名字和入院前病症的一号纸,以及活页夹封面上的名字交换一下,患者就对调了。我一直在患者基本信息页和封面名字是‘弓狩环’的病历上记录你的诊察情况,其实那份病历被调了包。”

我不禁苦笑。

“其实上个月我特意去翻看小由的病历时,如果再留意一下,就能发现了——‘朝雾由’的名字上标注着假名,读音跟‘朝雾由香里’一样。”

我耸了耸肩。她——朝雾由香里垂下了眼帘。

“‘理由’这个词中的‘由’,不光能读成‘由’(YU),单是一个字也能读成‘由香里’(YUKARI)。”

“你姓名的真正读法是‘ASAGIRI YUKARI’(朝雾由香里)。正因如此,你才让我叫你‘由香里’(YUKARI),而不是‘弓狩’(YUGARI)。而被我称为小由的那位一头橙色短发的女子才是弓狩环。”

我长长地呼了口气,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令人疲惫。由香里应该已经明白,我早已知晓事实的经过,只不过是想得到她的亲口确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樱花时不时地飘落下来。由香里低着头,踌躇不决地开了口。

“我遭遇事故之后,用双亲的人身保险和赔偿金住进了叶山岬医院。小环……也就是被你称为‘小由’的她,跟我是同期入院的。因为年龄相仿,境遇相似,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两人都是亲人去世,脑袋里同样埋着‘炸弹’。”

我默默地听着由香里的讲述。

“小环有喜欢的人,不过她害怕离开医院会被亲戚袭击,所以无法去见他。”

“所以想到了身份对调?”

“是,是我想到的。我跟小环长相有点相似,那时候她也是黑色长发。从外面几乎是看不到三一二号病房的,而小环的亲戚在未来港的医院也只见过她两三面,一定不会注意到细节。

“我们交换了病房,小环把黑色长发剪短,并染成了显眼的橘黄色。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在监视下无所顾忌地外出了。那儿果然是最大限度地实现患者愿望的医院,才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况且,那儿的护士原来还是美发师。”

咖啡店店主和南部医生都提到过许久未见的弓狩环气质大变。我一开始只想到了因为患病而消瘦之类,看来他们说的是小环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改变了发型。

“因为发型的缘故,不太熟悉她的人根本不会留意到那是小环。而我呢,原本就整天待在病房里,所以被监视也无所谓。只有立遗嘱叫亲戚来医院的时候,小环才戴了假发回到三一二号病房。虽然她很紧张,但那位亲戚也没有留意。”

由香里的表情稍微舒展开来。我想象着箕轮被蒙在鼓里的场景,哑然失笑。

“没告诉来医院实习的我实情,不会是担心我是亲戚派来的内应吧?”

“对。一开始听说有实习医生来,院长觉得奇怪,就把病历给对调了。”

所以那位院长看到我查看“朝雾由”的病历的时候,才会有那种过敏的反应。

“不过呢,见面后我觉得碓冰医生并不是什么内应。我也跟院长说了,但他怎么也不信。”

由香里轻轻耸了耸肩。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缓和,我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对了,为什么在旧遗嘱上,小环要留一笔钱给我?那时候我并没有跟她提起过。”

“小环感觉亏欠我,因为她,我才整天待在屋子里。碓冰医生改变了我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所以她想对你间接地表示感谢,跟我商量要拿什么作为谢礼,我就把你负债的事……”

由香里的声音越来越小。

怪不得,连这么细枝末节的情况都浮出水面了。我需要确认的事情已所剩无几。

“你无法外出的原因是因为恐惧文字吧?”

由香里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

“光是文字的话问题不大,但到了失读症的程度,看到大量文字的时候,有一种被陌生符号包围的眩晕感,就好像被文字袭击了一样。”

由香里在叶山岬医院的痉挛正是发生在图书室前。对由香里来说,图书室中大量的书本和文字是非常恐怖的吧。因为过度紧张,才引起了癫痫发作。

“而且,还有对车的恐惧……”

由香里补充了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交通事故导致蛛网膜下出血,并且让她失去了双亲,会有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的。跟我坐巴士去图书馆那天,由香里是在跟车辆和文字两种心理阴影作战,并最终战胜了自己的恐惧。

“身份对调之后,小环总是惦记着不能外出的我,拍了很多地方的照片给我看。”

由香里无比怀念地说起已经病故的好友。

“你画的就是那些照片吧。画咖啡店那条坡道的时候,你说过要送给‘重要的人’,指的就是小环吧。”

“是啊。小环拜托我的。她要用我的画装饰喜欢的人的咖啡馆。”

“非常郑重地装饰在那儿呢。”

由香里的唇角绽开微笑。

“小环在上个月立的遗嘱中,提出留给我三千万,剩余的财产全部留给箕轮,其中的理由我可以理解。用遗嘱的形式确定下来后,虎视眈眈的遗产继承人也安心了,不会再加害她。因为跟小环的全部遗产相比,三千万日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金额。可是最后,她却冒险决定把全部遗产都捐赠出去。那又是为什么呢?”

“之前小环一直想,全部的遗产在自己死后都留给亲戚也无所谓。自己不在了,钱财怎么样都没关系。”

由香里望向远处,仿佛正遥望着跟小环有关的回忆。

“所以即便是到医院外边去,她也没想到要改写遗嘱。万一被发现了,那个亲戚绝对会使出强硬的手段,甚至可能会杀了她,所以她一直很害怕。”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因为连我都能外出了。”

“这跟你外出有什么关系吗?”

我歪歪头表示不解。

“我害怕车和文字,整天待在房间里,居然都鼓足勇气克服了这些……当然是托你的福。”

由香里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腕。

“知道了这件事,小环也受到了鼓舞。她说‘我整天光是害怕也不行啊’,于是也鼓起了勇气。她发现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从上个月下旬开始,视线越来越模糊,行动起来也变得很困难,病情在不断地恶化。”

由香里用手遮住额头。

“所以,她说想留下点什么,比如自己曾经活过的意义,生而为人的意义。”

“曾经活过的意义……”

我重复了一遍。

“是的,这是小环身体状况恶化后经常跟我说的。自己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意义,而‘自己’到底又是什么?”

由香里把双手交叠在胸前。“自己”是什么?小环和由香里这两位向死而生的女子,一定怀着相同的疑问,一起探寻着生命的答案。

“找到……答案了吗?”

我看着闭着眼睛的由香里,轻轻地问道。

由香里摇了摇头,没有睁开眼。

“嗯,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但是小环一直很积极。她告诉我:‘既然不知道,那就自己决定人生的意义,这也不错呀!’”

由香里睁开眼睛,仰望着樱树,模仿着小环的语气。

“说的就是改写遗嘱吧。”

“对。那样的话,就会有更多的人得到幸福,自己曾经活过这件事就会变得有意义了。小环是那么想的,所以改写了遗嘱,在余下的时间里想尽可能地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这就是小环选择的生存方式。”

她也如愿以偿了。在咖啡店店主的怀中逝去的瞬间,小环一定是幸福的。

我深深地呼了口气,让心情平复下来。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想问。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凝视着由香里。

“由香里,你为什么要从我面前消失?”

神情已经缓和下来的由香里,脸上再度被紧张的神色笼罩。

“小环去世后,牧岛律师事务所询问了叶山岬医院。你得知小环新立的遗嘱去向不明,很着急。如果旧遗嘱被执行,一定会有人跟继承三千万日元的我取得联系,我自然也就知道了小环在横滨身亡的事。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弓狩环’,怀疑里面有什么隐情,很可能会冲到医院去。”

我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想到这一点,你便拜托院长,让自己临时转到他朋友经营的这所医院,然后让我认定跟你有关的记忆全部是幻象。这样一来,我便会接受‘弓狩环’的死亡,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我顿了一下,然后问由香里。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却想听由香里亲口说出来。

我默默地靠近由香里,屏住呼吸。

“由香里……我爱你。”

那一天我想倾诉的话,此刻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由香里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什么是我呢……你明知道我的脑袋里有一颗‘炸弹’……”

“对啊,那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

由香里大声说道,向我投来锐利的目光。

“这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喜欢这样的我,到底有什么意义?!”

“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我用温柔的语气说,由香里低垂的眼眸浸满了泪水。

“可是,碓冰医生你还有未来。你会成为一流的脑外科医生,以后会帮助很多人。有我在身边,只会成为你的负担。我一个人不能随意外出,连文字都读不了。事故发生后,我的大脑已经从内部开始慢慢走向崩溃了。”

“所以呢,你就选择从我面前消失?”

面对我的质问,由香里蜷缩着身体。我缓和了一下表情。

“当我发现这全是诡计的时候,真的很生气。然而转念一想,更多的却是欢喜。”

“欢喜……?”

“嗯。要人陪同才能勉强外出的由香里辗转搬到这里,内心需要经历多么大的挣扎。为了我,你居然做了这么多。”

“那是因为……”

“由香里,请告诉我,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我靠近由香里,把手放在她搁在膝头的双手上。由香里垂下眼帘,陷入沉默,我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终于,由香里那樱花般的嘴唇轻轻张开。

“……对不起。”

她没有看我,用细微的声音低语。

“对我没有好感?是这个意思吗?”

为了确认,我轻轻抬起由香里的下巴。

“……你骗我的吧?”

“不是,是真的。真的很抱歉,但我一直只把你当成我的主治医生。对不起,请回去吧。”

由香里一边摇头,一边急促地说。

“那样的话,我离开叶山岬医院那天,你如实相告不就得了?为什么那天要抱住我?为什么要精心设计这一系列的事情,让我放弃呢?”

“是因为……”

面对词穷的由香里,我抛出了无可辩驳的证据。

“为什么把藏在地板下的画留在那儿了?”

由香里瞪大眼睛,我接着轻声说道:“你想让我发现那些画,然后去找你……”

“是的!我是期待着你来找我。可是,我不能自私地剥夺你的未来!”

由香里大声说着,用双手捂住了脸庞。

“没有什么剥夺不剥夺的!”

我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由香里抬头望着我,她的眼睛红红的。

“什么……”

我朝她微笑。

“我的未来,就是和你一起度过的每一天。”

“可是,你要成为脑外科医生,治病救人……”

“不当脑外科医生也可以治病救人啊。”

由香里激烈地摇头。

“还是……不行。我脑袋里可是有颗炸弹,可能明天就……”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珍惜今天的时光。”

我大声打断由香里无力的挣扎。

“我以前不是说过吗?谁都无法保证自己明天一定还活着。其实每个人都怀揣着一颗炸弹生存着,但是我们不能畏惧这颗炸弹,所以唯有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努力地活下去。”

我轻轻牵起由香里的手,站起来。

在烂漫的樱花树下,在拼命抑制住呜咽的由香里面前,我从容地单膝跪下,像从叶山岬医院离职那天,由香里正在画的那幅画里的情景一样。

“由香里小姐,你往后的时光,请交给我吧。”

我从夹克内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由香里捂住嘴,失声惊呼,盒子里放着一枚小小的贝壳戒指,就是在叶山的咖啡店里售卖的那枚。

“请允许我拥抱你,连同你的炸弹一起。”

泪水汹涌而出,由香里并没有去擦,她凝视着我,颤抖着双唇说:“……好!”

温暖的感觉流淌在心尖。此情此景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我站起来,双手环抱住由香里纤细的身体。此时,一阵猛烈的风再次掠过我们身边。

在纷纷飘落的樱花中,我久久地拥抱着心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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