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观是普通的住宅。占地广阔,建筑物也很大,但没有豪宅的奢华。「几十年前的透天厝,一般都是这种规模的喔」──这屋子就像傲视着周围近年分割得愈来愈小的住宅用地,如此辩解着。
院子有石墙环绕,还有门柱。佑太郎穿过挂着门牌「广山」的门柱之间,来到玄关的拉门前。没看到像门铃的东西。感觉里面有人,佑太郎下定决心直接开门。
瞬间,一股热气迎面而来,让他瞪大了眼间。
约十五坪大的木板地房间里,是一排又一排的长桌,约二十名青少年等间隔坐着,各自面对自己的教材,专心一意地啃书。孩子们面向佑太郎的右边而坐。附近几名孩子应该是眼角瞥见了佑太郎,瞄了他一眼,但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又继续埋首念书。佑太郎对他们的专注力佩服不已,环顾室内。多半是国高中生,似乎也有一些小学生。三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女走来走去,回答孩子们的问题,或提供建议。其中一名戴眼睛的男子望向佑太郎。佑太郎行礼,男子微笑走了过来。他的鼻梁中间呈弓状隆起,眼镜鼻垫就顶在上头,使得眼镜好像从应有的位置浮起似的。也因此男子给人一种有些傻愣的幽默印象。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衫,黑色长裤。
「你是打电话来的真柴先生?」
男子压低声音问,免得吵到认真用功的孩子们。
「对。你是广山先生?」
佑太郎点点头反问,男子自我介绍「我是广山辉明」,催促他进屋。佑太郎脱了鞋子,就要进去,广山指示旁边的鞋柜。佑太郎把脱下的鞋子收进鞋柜里。
「我们上二楼吧。」
广山依然压低了声音说,领头走了出去。两人经过读书的孩子们后方,打开门之后,是一条走廊。从房屋的构造来看,右边尽头的门应该是厕所。佑太郎跟着广山往左边前进,走上尽头的阶梯。打开上去后紧邻的门,立刻变成了个人住宅。先是木板地的厨房兼饭厅,再里面是铺地毯的客厅。从一楼的大小来看,二楼应该还有两个房间。
广山拉开饭厅的餐桌椅子。
「请坐。」广山恢复普通的音量说。「啊,幸会,我叫广山辉明。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从衬衫胸袋掏出名片,递给佑太郎。
「NPO法人 大家的学堂 广山辉明」
是委托人广山达弘的独子。
「啊,我也不太确定耶。」佑太郎说。
委托人广山达弘以前任职于外资投资顾问公司,同时长年在自家开设免费补习班。佑太郎的设定是,自己以前是这里的学生之一。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广山问。
「十一、二年前吧。我国中的时候。」
「那么是我小学三、四年级时啰?啊,那实在不记得了呢。也许见过几次面,搞不好还聊过。」
对于当时的广山来说,学生们只不过是定期来自己家的许多陌生大哥哥大姊姊,但是对学生来说,广山却是开放住家,提供做为免费补习班的广山达弘老师的独子,如果不稍微有点印象,未免不自然。但佑太郎不太能想像眼前的年轻人小学三、四年级的模样,与其随便猜测,倒不如别提起要来得保险。
「我国中的时候有点乖僻,应该没有跟你说过话,别人应该也不太敢跟我说话。」
「有点而已吗?」广山笑了。「你说十一、二年前对吧?那时候会来教室的学生,都是些乖僻到不行的人。跟现在不一样,有很多一看就像不良少年少女的人。啊,抱歉。」
「不会不会。」
「可能是因为我还小,所以才会这么感觉,不过那些大哥哥大姊姊看起来都很可怕,所以我都尽量不要下楼。但是我爸很怀念,最近经常说起那时候的事。」
广山说道,往流理台走去。
「喝咖啡好吗?不过是即溶的。」
「啊,不用麻烦了,我上个香就告辞了。」
「再强调一次,只是即溶咖啡。」广山笑道,在水壶里装进自来水,放上瓦斯炉。「佛坛在那边,请自便吧。」
佑太郎在催促下,离开才刚落坐的椅子。铺地毯的客厅墙边有个高度及腰的和式柜,佛坛就设在上面。
「香和打火机在下面的抽屉,请自己拿。」
广山说着,从流理台折了回来。
佛坛的高度站着拜太矮,坐着拜又太高。佑太郎打开佛坛底下的抽屉,取出香来。正规仪式中,应该先点燃蜡烛,然后用蜡烛的火点香。祖母是这么教他的,但没看见蜡烛,佑太郎只好直接用打火机点香,弓着身插进香炉,再弓着身合掌。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佑太郎对着未曾谋面的广山达弘的牌位充分合掌膜拜后,回望广山问。
「大概两星期前。抱歉没有通知到你。我爸手机通讯录里的人,我都通知过了,但以前的学生还是很难通知到。很多人也不知道连络方式……」
「啊,不会,这是当然的。」
佑太郎也透过电话确定委托人在两星期前过世了,但土拨鼠在昨天才收到讯号。根据委托人的设定,手机和电脑双方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时,应该就要收到讯号。委托人真的死了吗?如果死了,与讯号之间的时间落差意味着什么?佑太郎就是来一探究竟的。从广山这话来看,他动过委托人的手机,所以土拨鼠才没有收到讯号。
在广山催促下,佑太郎再次坐回餐桌旁的椅子。泡好咖啡的广山在对面坐下来。
「我很久没见到老师了,是之前听认识的人提起老师过世的消息,吓了一跳,才打电话来确定的。」
事实上,委托人达弘才五十三岁。
广山与佑太郎对望,露出寂寞的笑:
「是心肌梗塞,走得很突然,我和我妈一开始都快崩溃了。啊,不,我们到现在都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佑太郎本来想问「令堂呢」,换了个说法:
「师母呢?」
对于来过补习班的学生来说,那个人是「老师」的「太太」,叫师母应该比较妥当。
「我妈昨天就去阿姨家住了。她说待在这里,会一直想起我爸,所以想要暂时离开一阵子。」
「这样啊。」
「就我来说,我倒是想要一直感觉到爸爸的气息。看来每个人不一样呢。」
「嗯,我瞭解。」佑太郎说。
「咦?」
「哦,没有啦,我似乎可以瞭解想要一直感受着离世的人就在身边的心情。」
「这样啊。」
广山点点头。接下来两人喝着咖啡,聊了一阵往事。但佑太郎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几乎都是听广山说。
达弘是在结婚刚生下孩子不久,才三十二、三岁的时候,将自宅改建并开放为补习班。一开始只开放周末,老师只有达弘一个人。很快地,他的活动透过口碑传播开来,学生愈来愈多,还有义工老师加入。一开始很多都是父母硬把不适应学校的孩子们带来,但最近有更多是因为家庭经济因素而无法上补习班,想要更深入学习、充满干劲的学生。
「所以教起来很轻松。」
这么说的广山,自己也在刚上大学后,两年前开始担任这里的老师,指导学生。
「现在有多少名老师?」
「总共大概十五个吧。平日包括我在内,有三、四个大学生一起顾,周末也有社会人士,随时都有五、六个人。啊,十一、二年前的话,里见老师已经在这里了吧?大家的偶像里见老师。老师现在偶尔还会回来喔。」
「啊,你说里见老师吗?好怀念啊。」佑太郎附和说。
「你想见个面吗?我来打电话吧。」
「可是里见老师现在也已经变成大婶一个了吧?感觉会破坏美好的回忆,还是不要好了。」
佑太郎笑着说,觉得差不多该离开了。
「啊,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佑太郎想要制造离开的机会,这么说。
「啊,请便。」
佑太郎起身,用眼神询问位置,广山抱歉地笑:
「对不起,洗手间只有楼下有。请用楼下的。」
佑太郎走下楼梯,笔直前进,打开前方的门。他笃定里面就是厕所,没想到是一间小储藏室。开门的时候,没堆好的塑胶收纳盒掉了下来。
「啊!」
他急忙撑住一个,但另一个掉下来了。他把撑住的一个推回去,捡起落地的另一个,放回原位,关上了门。那厕所在哪呢?正当佑太郎回头时,广山从楼梯走了下来。
「没事吧?啊,洗手间在──」他说,指示教室里面。
「啊,那边。谢谢。」
进入教室一看,门口的对角处有道门,那里就是厕所。上完厕所回来时,广山坐在楼梯最下面一阶等他。
「谢谢。那么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这样啊?」广山点点头站起来,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真柴先生是吗?那是本名吗?」
「咦?」
「还是名字也是假的?你是什么人?」
「呃,我以前在这里补习……」
「在这里补习过的人,会不知道洗手间在哪里?别再骗人了。」
「不是,我知道那里有厕所,想说搞不好这一间也是。而且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就连那么久以前的事,也都只有我在说,你好像几乎什么都没提起?」
「呃……」
佑太郎就要辩解,广山制止似地接着说:
「脱鞋子进来的时候也是,如果是来过这里的人,应该会反射性地把鞋子收进鞋柜里。那是这里向来的规矩。而且最重要的是,」广山说。「里见老师就算上了年纪,也不会变成大婶,倒是成了个大叔。里见纯平老师,大家的偶像,虽然冒出了脾酒肚,但依旧可爱迷人。」
被广山定定地直视,佑太郎「啊哈哈」地干笑。
看样子瞒不过了。那么就只能溜之大吉。这里要是户外,佑太郎应该也会拔腿就跑,况且他对自己落跑的脚程有自信。但这里是室内,在入口从鞋柜取出鞋子穿上的时候就会被逮住了。还是就拎着鞋子,先跑再说?
就在佑太郎决定要这么做时,广山扯开嗓门:
「神林!」
通往教室的门打开,一名男老师走了出来。皮肤晒得很黑,即使隔了一层衣服,也能看出底下的体型精悍结实。
「嗯?怎么了?」
「这位是自称以前来过这里补习的真柴。这位是神林,体育大学橄榄球队的……中后卫吗?」
「对,没错。」神林点点头,对着佑太郎说:「我是中锋。」
现在是要聊橄榄球吗?神林看着广山等待下文。
「不,只是问一下而已,谢啦。」
「喔。」神林对广山说,也向佑太郎行礼说「失陪了」,折回教室。
「你熟悉橄榄球吗?我完全不懂,不过神林说他很擅长擒抱。」
「嗯。」佑太郎点点头。
「脚程也很快。」
「这样啊。」
「告诉我,关于我爸的钱,你知道些什么吧?」
佑太郎一头雾水地看广山。广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和表情盯着佑太郎。
「钱?」佑太郎反问。「这是在说什么?」
反正自己假冒身分已经曝光。背后有近二十名小孩子,对方应该也不敢乱来。这么一想,佑太郎大胆地追问:
「补习班的钱被人拿走了吗?」
广山盯着佑太郎,就像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似地说:
「我爸死后,我查过他的银行帐户。汇入薪资的帐户,和拿来做各种投资的帐户,就算两个加起来,还是远远不够应有的金额。起码有两千万以上的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死要钱,但要维持这家补习班,不能没有钱。虽然有保险身故理赔金,但实在不够我今后的学费,还有我妈往后的生活费。站在我们的立场,也不能把钱全部用在补习班上。要维持补习班,需要那笔不见的钱。你是不是知道我爸的钱跑去哪里了?」
「不,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你假冒身分跑来这里,甚至给陌生人上香,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你是来刺探什么的,不是吗?」
广山的目光很锐利,但看起来也很脆弱。佑太郎觉得那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受伤。佑太郎不明白他受伤的理由,一屁股坐了下来。
「没错,我没有来过这家补习班,不过我认识的人来过这里。他是单亲家庭,家里经济拮据,他很聪明,却没办法去一般补习班。所以他得知这里的事,来这里补习后,很开心地跟我提起。」
广山俯视佑太郎问:
「那个人现在呢?」
「死了。他来这里补习,考上还不错的高中,可是未来失去了希望。因为他上的是好学校,身边的人都所当然地有着一帆风顺的光明前程,但对他来说却不是如此。他好像也想过要申请奖学金,但就算学费有着落,也没有生活费。他母亲又是个烂人。结果他自暴自弃,自以为流氓混混,最后真的死得就像个流氓混混。对不起,我撒了谎,今天我是替他来上香的。」
「这样吗?」
广山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佑太郎,也一样在走廊坐了下来。
「我已经无法分辨你这话是不是也是谎言了。」
广山垂下头来,看起来彷佛比之前小了一号。像这样一看,他只是个还带着稚气的大学生。佑太郎重新想起他比自己还要小五岁。
「你问过你妈了吗?你妈应该知道什么吧?」
「我妈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家的钱几乎都是我爸在管,他会定期把固定的生活费转到我妈的帐户,我们家就是这样维持生活的。我妈会不愿意想起我爸,是因为她再也无法相信死掉的丈夫了。我也是,已经……」
广山没有说完,摇了摇头。
「有没有人感觉会知道这件事?啊,你的祖父祖母已经不在了吗?还是亲戚之类的?家里的钱会不见,大部分不是在外面有女人,就是赌博,要不然就是被恶劣的亲戚吸血。」
广山不停地摇头:
「我的祖父母在很早以前,我爸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就出意外死了。我妈也只看过公公婆婆的照片而已。我祖父母好像都是独子,我爸那边应该没有血缘相近的亲戚,起码没有半个和我们家有来往的亲戚。丧礼的时候,通知的也几乎都是我爸公司的人。」
「那公司的人会不会知道什么?」
「大部分都是外国人。虽然好像也有私交,但我觉得关系应该不到朋友那么信任。」
「那会不会是朋友?借钱给朋友之类的。」
「我爸以前过得很苦,一直到二十二岁才总算进了大学,所以大学时期好像也没交到要好的朋友,至于更以前的朋友,我甚至没有听他提起过。」
「那样的话,呃,虽然不好启齿,会不会是女人或赌博?」
「我很想说不可能,可是我已经不敢断定了。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我觉得对我自己的父亲,我已经不敢肯定任何事了。」
广山说着,表情扭曲,就像要哭出来一样。
「电脑呢?」佑太郎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你查过你爸的电脑吗?」
「我想要打开,但电脑锁住了。不过我爸不怎么常用电脑,我觉得里面应该没有什么。他应该只会上网路书店买书而已。补习班的网页,也都是我们在管理。」
电脑只有偶尔才会用,光靠电脑无法确定生死,因此委托人才在设定时再加上了手机。佑太郎明白了原来是这个缘故。但委托人要求在死后删除的资料,就存在电脑里。佑太郎知道这件事。
「这样啊。」
佑太郎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他说了毫无安慰作用的安慰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委托人的家。
佑太郎回到事务所时,圭司正在自己的办公桌看书。
「确认死亡了吗?出现时间落差的原因是什么?」
「嗯,呃……」
佑太郎支吾起来,圭司放下书,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的假设定被拆穿了。」
「被拆穿啦?」圭司说,唇角挖苦地扬起。「嗳,也无所谓。那委托人确定死亡了吗?」
「啊,嗯。就是,广山老师开了家补习班,让家里没钱、但想念书的孩子去上课,免费的喔。还募集学生和社会人士担任义工老师。」
「『大家的学堂』是吗?你也看过网站了吧?所以呢?」
「嗯。其实我有个朋友,以前也去过那种地方。不是『大家的学堂』,不过是很类似的补习班。国中的时候。可是后来他学坏了,开始卖起合法兴奋剂,不流行了以后,就改卖一氧化二氮什么的。」
「笑气吗?真低次元的生意。然后呢?」
「嗯,他是个做低次元生意的、不长进的家伙。可是他经常提起那家补习班的事,说从以前到现在,把他当人看的就只有那里。」
「正常人只要像个人一样正常地过活,就会被当成正常人。他在责怪别人以前,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也许吧。不过他被卷入无聊的纠纷,已经死了。」
圭司目瞪口呆地冷哼一声,但佑太郎不以为意,继续说下去:
「他说,所谓把他当人看的意思,是那里的老师告诉他,要把现在的时间投资在自己的未来上,这让他想要为了自己的未来,珍惜现在的自己。」
说这话时,他看起来总是有些得意,又有些落寞。佑太郎想起了这些。
「那,委托人确定死亡了吗?」
「我想要让广山老师留下来的补习班继续经营下去。」
「留下?那委托人死了是吧?」
「广山老师的儿子查看他的银行帐户,发现应该要有的钱不见了,却不知道钱去了哪里。如果那些钱在某个地方,希望可以拿回来。要维持补习班,似乎需要那笔钱。可以让我看看委托删除的资料吗?」
「不行。」
预料中的回答。佑太郎抢在圭司伸手之前,把办公桌角落的土拨鼠拉过去,抱在自己的怀里。
「喂。」
圭司沉声说,瞪住佑太郎。
「这太过头了。还来。」
「钱不见了。广山老师可能觉得没有那些钱也无所谓。只要自己还在赚钱,就能支撑家庭和补习班,所以他挪用了一笔他认为没有影响的金额,拿去某个地方了。但广山老师没料到他会死得这么早。」
「跟我们无关。还来。」
圭司勾勾右手指,就像在招手。
「好吧。」
佑太郎把土拨鼠高举过头,就这样退后了两步。
「我要砸坏这东西,争取时间,趁这段期间找他儿子谈,想出不让你删掉资料的方法。只要雇用律师想法子,就有办法吧?」
圭司依旧冰冷地仰望说个不停的佑太郎。
「那委托人的遗愿呢?委托人是意外死亡,委托人之所以委托我们,就是为了这种情形。你践踏委托人的意志,自以为在做善事吗?你到底以为你算老几?」
「我要砸了。」
「随便你,从这边的电脑一样可以删除。争取时间?别笑掉我大牙了,只要两分钟就能解决了。」
「不只是补习班而已。发生这种事,太太和儿子都无法相信广山老师了。我不知道广山老师想要删除资料来保护什么,可是他一直经营的补习班关掉,还失去妻子和儿子的信赖,真的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甚至牺牲这么多也必须保护吗?这样一来,广山老师的人生岂不是真的变成一场泡影了吗?」
圭司的眼神忽然动摇了一下。那隐约动摇的眼神在桌上的书本停留了片刻。佑太郎望向那本书。是之前佑太郎从书架拿起来看的书。
当时圭司说那本书是「民事诉讼法」,还说「我爸的」。
至少那不会是娱乐书籍。即使圭司能理解它的内容,也是一样。
「有些事物可以借由删除来保护,但也有些事物,可以透过保留来保护。让我确定一下内容就好了。如果里面的资料和消失的钱无关,再默默删掉就是了。」
圭司盯着桌缘好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又勾勾手指像在招手。
「还来。」
「你愿意确定一下吗?」
「资料只有土拨鼠可以叫出来,你弄坏它会很麻烦。所以只有这次,下不为例。还来。」
「谢谢!」
尽管这么说,佑太郎还是无法完全相信,手不肯从摆到桌角的土拨鼠上放开。圭司瞥了佑太郎一眼,不悦地伸手把土拨鼠拉过去,打开萤幕,敲打键盘和触控板。佑太郎不再提防,看着圭司作业。反正能接触到资料的就只有圭司,不管怎么样,都得要圭司动手。
「时间落差的理由是什么?」
圭司操作着土拨鼠问。
「哦,手机。他儿子动过手机。」
「原来如此。设定是二十四小时,手机和电脑都无人使用,就删除电脑里的资料夹。所以才会没接到讯号。手机没有上锁,是因为手机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圭司说着,停下动个不停的手,啧了一声。
「看来完全就是。」
他把萤幕转向佑太郎。
「资料夹里是网路银行的帐户管理程式。把它删除,就不知道帐户的存在了。」
「是吗?」
「没有存摺和现金卡,第三者会知道有这个银行帐户吗?是同样的道理。」
「可以看这个帐户的内容吗?」
「没办法。」
圭司启动程式,出现要求输入帐号及密码的画面。
「不知道帐号和密码。」
「没办法破解吗?电视上不是有吗?自动输入一堆数字,然后『啊,中了!』这样。」
「你在讲暴力攻击法吗?那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技术了?再说,只要是有最起码安全意识的网站,连续输错密码几次,就会暂时拒绝该帐号尝试登入。况且我们连帐号是什么都不知道。」
「啊……可是喏,之前你不是说过?资讯外泄不是系统不好,而是人太不小心之类的。既然这样,找一下广山老师的电脑,搞不好可以发现什么?」
「帐号和密码啊……」
圭司喃喃,轻点了几下头。
「试试看好了。虽然感觉好像你在测试我的斤两似的,超不爽的。」
「我没有啊。」佑太郎说。「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圭司没应声,操作土拨鼠。好一阵子之间,房间里只有圭司敲键盘的声音作响。佑太郎听着这声音,思考是自己话中的什么说动了圭司?不过不消寻思,他早已知道答案,即使进一步想,答案也不会变。
『失去妻子和儿子的信赖,真的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甚至牺牲这么多也必须保护吗?这样一来,广山老师的人生岂不是真的变成一场泡影了吗?』
是这句话让圭司动摇了。佑太郎对他动摇的情感继续诉说:
『有些事物可以借由删除来保护,但也有些事物,可以透过保留来保护。』
他是在无意识之间故意这么说的。
佑太郎认为,圭司的父亲死后,圭司应该从父亲的数位设备中删除了某些资料。就像舞所怀疑的。
圭司删除的资料是什么?圭司有可能某一天向舞坦白吗?最重要的是,圭司后悔做了这件事吗?
「吵死了。」
不悦的声音传来,佑太郎回望圭司。
「不要丢球。吵死了。害我分心。」
听到圭司的话,佑太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拿了棒球朝着墙壁丢。
「啊,被传染了。」佑太郎说。「抱歉,我不丢了。」
「算了,已经好了。」
「好了?已经查到了吗?」
佑太郎当场抛下棒球,回到圭司的办公桌前。
「要是让系统安全人员来审判,委托人一定会当场被判无期徒刑。就是这种用户太多,安全管理人员才会那么辛苦。」
「什么意思?」
「他用了跟网路书店一样的帐号密码,而且让浏览器自动记录起来。岂止无期徒刑,这应该判死刑。」
「里面是什么?」
圭司把萤幕转向佑太郎。
「这个帐户从很久以前就在使用了。十二年前开设的,后来分成几次,由委托人自己汇入大笔款项。」
「多少钱?」
「分成五次,总计八百万。我不清楚详情,不过应该是把瞒着家人藏起来的钱,趁着开设网路银行帐户的时候,一口气汇进去吧。」
「也就是本来把私房钱藏在各个地方,因为买了秘密保险箱,所以一口气存进里面吗?」
「差不多。后来不定期有钱汇进户头里。汇款人是委托人自己。也有从ATM存进去的钱,不过应该也是委托人自己存的。存进去的总额,和初期的汇款总计起来,大概有两千两百万。」
委托人的儿子也说,起码有两千万以上的钱从户头消失了。
「藏了这么多的私房钱,同时还要支撑一个家,经营免费补习班,真了不起。」
「投资顾问公司薪水很好吗?」
「要看公司,也要看人,最重要的是大环境。市场整体低迷的时候,就算想赚,也有个限度。这种时候,实领薪资应该会减少,有时还会遇上冷血无情的裁员。不过嗯,薪水比一般企业好上太多吧。事实上委托人就存了这么多私房钱。」
「可是这么一大笔钱,到底是要做什么用?」
「开设户头后的五年之间,里面的钱完全没有动过,只是存起来而已,但是从七年前开始动用了。每次都汇款给固定的对象。」
「谁?」
女人吗?佑太郎当下这么想,但圭司叫出的画面显示的汇款对象,非男亦非女。
幸福照护之家 枫之乡
「幸福照护之家?什么东西?」
「这个。」
圭司把连接土拨鼠以外的电脑的三台萤幕之一转向佑太郎。萤幕上显示一家附看护的私人老人安养院官网「幸福照护之家 枫之乡」。这个机构共有约三十个房间,地点在千叶县千叶市。
「委托人每次都以『三笠幸哉』的名义汇款过去。七年前的第一次汇了一百五十万,接下来每个月各汇二十万圆。」
「七年前?接下来每个月汇二十万?那……」
「总共一千五百多万,再加上最早的一百五十万,帐户里的余额只剩下这样。」
圭司再次回到土拨鼠,将户头余额显示在萤幕上。
「五百四十万?本来有超过两千万,只剩下这样?」
「设定成每个月二十日自动转帐二十万过去。」
「这笔钱是什么?」
「照一般来想,是安养费吧。委托人为某个住在这家安养院的人支付费用。一开始的一百五十万,应该是最早的入住费用。」
圭司从「幸福照护之家 枫之乡」的网站叫出收费标准的页面。不同的房型和合约内容,金额也不相同,不过「入住费用」列出「○~二五○万圆」,「月费」则是「十四~二十五万圆」。
「可是,是为了谁?广山老师的父母应该已经过世了。说是在他高中时就意外死亡了,父亲那边也没有有往来的亲戚。」
「如果是正常的关系,就不会瞒着家人。再说,连汇款名义都是别人的名字,这太奇怪了。也有可能是委托人替这个叫三笠幸哉的人支付安养费。」
「被那个三笠幸哉勒索吗?」
「这就不晓得了。」
「这可以取消吗?如果丢着不管,这个月也会转帐出去吧?」
虽然远远不及广山所期待的金额,但佑太郎想要至少保住剩下的钱。
「我拒绝。」
圭司在伸长了脖子观看的佑太郎鼻尖「啪」地一声阖上萤幕,把土拨鼠拉过去。
「从帐户转帐出去的,只有定期的汇款。而委托人之所以委托删除,就是希望可以持续转帐出去。我不能任意取消。」
圭司的手压在土拨鼠上。想想圭司的体能,要抢走土拨鼠不是件易事,佑太郎也不打算做到这种地步。
「我想知道他是为了谁、为什么转帐。」佑太郎说。「如果理由可以接受,我认为应该让太太和儿子知道。现在他们两人的心中充满了对广山老师的不信任。这种高涨的不信任,把两人心中的广山老师压扁、赶走了。我觉得不能够这样。」
佑太郎是打算再次诉诸圭司的情感,但圭司没有那么软弱,会因为同样的攻击而再次动摇。
「你怎么想不重要。委托很清楚。我们接下了委托。既然如此,接下来就只需要完成委托。」
圭司淡淡地说,再次打开土拨鼠的萤幕,手指迅速地在触控板上跳动。
「抱歉。」
很细微的呢喃。「答」的一声,圭司最后在触控板上一点。看来委托已经完成了。圭司再次阖上萤幕,将土拨鼠推开,转动轮椅,背向佑太郎。
回家一看,玄关门没锁。佑太郎打开玄关拉门,小玉先生和炖煮料理的香味迎接了他。
「我回来了。」
佑太郎抱起小玉先生走进里面,厨房里的遥那回过头来,做出吃惊仰身的动作:
「怎么这么快!难得我正准备要做大餐呢!」
「就算我比较早回来,你还是可以照着预定走啊。大餐?真期待。我坐这边等。」
佑太郎指着矮圆桌说。
「可是既然佑哥回来了,你做比较快,也比较好吃啊。真是的,太可惜了。」
遥那放下卷起的袖子,伸手指示厨房说:「请。」佑太郎放下小玉先生,挽起袖子,边洗手边看厨房。虽然遥那那样说,但筑前煮(注4)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好像只等味噌鱼完成。有味噌腌鰆鱼。佑太郎看看菜色,心想味噌汤里放绿色蔬菜比较好,打开冰箱取出小松菜。
「今天真早下班。」遥那说。
才五点多而已。
「啊,嗯。」
找到油豆腐皮,但没看见预先做起来放的高汤。他想起今天早上用完了,轻叹了一口气。
「难道已经被炒鱿鱼了?」
是自己的叹息被误会了吗?佑太郎本来要苦笑,却转念心想或许不是误会。佑太郎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刚才的叹息究竟是为了哪桩。
圭司完成委托后,两人同处一室,气氛实在尴尬得难受,所以佑太郎决定早早回家。「我先走了。」佑太郎说,圭司完全没挽留。
「没被炒鱿鱼,不过可能差不多该辞职了。」
佑太郎关上冰箱,从柜子里拿出高汤粉包,如此应道。
「怎么了?跟老板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可是觉得还是不太一样。」
「不一样?什么东西不一样?」
「嗯,工作上的观念?」
「哦?哦?」
「圭──啊,我们社长叫圭,圭有一种信念吧。不,好像也不算,不是那种不可动摇的信念,而是更怎么说,对,就像是镇石。有个像镇石一样的东西沉甸甸地从上面压着他,因为有这块镇石,圭才能非常冷静、确实地执行工作。可是在我看来,那镇石还是很沉重,觉得他似乎很痛苦。不过我也觉得因为有那镇石,圭才能够是圭。」
佑太郎切着小松菜和油豆腐皮说。
「然后我的话,有时候就会想要暂时把那镇石摆到一边去,让自己轻松点,可是圭就绝对不会这样。不是不这样做,而是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唔……你懂这种感觉吗?」
沉默让佑太郎回头,一脸怪笑的遥那和被她强迫用后脚站立的小玉先生正看着他。
「怎么了?」佑太郎问。
「我和小玉先生正在吃味。」
「什么?」
「我第一次听到佑哥像这样谈论别人。对吧,小玉先生?」
「才没有。」
「就是有。你从来没有这么热心地谈论别人的事。我一直担心佑哥虽然对人很友善,可是可能没有朋友呢。」
「是吗?」
佑太郎说,继续做饭。把小松菜和油豆腐皮放入锅中,用烤网烤起味噌鰆鱼。
「那,社长怎么样?」
「嗯?」
佑太郎盯着别让味噌烤焦,反问道。
「社长对佑哥的评价是什么?」
「唔,不晓得耶。嗳,我这工作就像跑腿小弟,他应该觉得什么人都可以吧。因为什么人都可以,所以我也可以。」
「啊,好乖僻喔。」
「就是这样的啊。他是使唤人的,我是被使唤的。我们是工作上的关系,可不是朋友。」
饭菜做好后,两人坐在矮圆桌旁,小玉先生坐在旁边,吃起比平常早的晚饭。
「那,交给社长就好了啊。」
「什么?」
「要做到何时,交给对方决定就好了。待到他叫你别做了为止。因为他有好好付薪水给你吧?」
遥那接连将鸡肉、莲藕、牛蒡、红萝卜丢进口中说。
「啊,嗯,是啊。虽然也没多少钱。」
「比起之前那种打零工似的、只做一次就没有了的莫名其妙工作,我是觉得放心多了。而且我觉得在那里工作以后,佑哥变得好些了。」
「好些了?」佑太郎反问。「什么叫好些了?」
「怎么说呢?」
明明是遥那自己说的,她却咬着筷子歪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佑太郎。
「表情,或者说整个人的感觉?感觉变好了。」
「啊,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很糟?」
佑太郎反问,遥那「哈哈」笑着打马虎眼。这让佑太郎明白了遥那这话与妹妹有关。自从妹妹过世以后,遥那觉得佑太郎看起来就像是缺了什么。应该是这个意思。但缺了什么,佑太郎自己不明白,遥那应该也不明白。在圭司底下工作,让他恢复了什么、可以找回什么吗?他也不明白。不过比起以「自由跑腿人」的身分从事灰色地带的工作时,心情上好过许多,也是事实。
「那,嗯,我再做一阵子看看吧。」佑太郎说。
「这样才好。」遥那说。
小玉先生用「没有异议」的表情「喀啦啦」地啃着猫食。
隔天佑太郎到事务所一看,圭司正在操作土拨鼠以外的电脑。
「早。」佑太郎说,圭司瞥了他一眼,用下巴努努印表机。
「喏。」
印表机的纸盘上叠了几张列印出来的纸。佑太郎以为圭司是叫他拿过去,拿起纸来,就要递给圭司时,注意到上面的文字。
三笠幸哉
他不知道自己是好奇什么,念出声来:
「三笠幸哉。」
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才想到,三笠幸哉就是委托人广山达弘转帐给老人安养院时使用的名字。他急忙望向手上的纸,上面是地方报的简短报导。不是报纸的影本,而是归档后的纯文字文章。
「对,三笠幸哉。三十二年前在海边溺死,当时二十一岁。我找了一个晚上,但找不到其他可能的『三笠幸哉』了。」
「你帮我查了?」
「反正也没其他工作。」圭司说,立刻回到正题。「就像报导中说的,三十二年前的八月,三笠幸哉去静冈的海边戏水,不幸溺毙。」
报导中确实是这么写的。居住在静冈市的二十一岁无业青年三笠幸哉和朋友去海边戏水,结果在海中溺水,失去踪影。虽然很快就在海中发现,被救生员救上岸,但是在送医后不治死亡。报导中提到意外当时三笠喝了许多酒,就像在暗地里责备这是他自己的过失。
「广山老师以三十二年前在海边意外死亡的三笠幸哉的名义,为某人支付老人安养院的费用,是这么回事吗?」
「没错,就是这样。」
圭司看佑太郎的手,努努下巴。佑太郎翻开其他的纸,列印的是「大家的学堂」网站中介绍缘起的部分。创办人是广山达弘,还有他简单的履历。出生地是静冈县静冈市。
「两个人认识?」
「委托人在两星期前过世,享年五十三岁,所以三十二年前是二十一岁,和三笠幸哉同年。虽然不知道委托人在静冈住到什么时候,不过他是三笠幸哉居住的静冈市出身。关于两人的关系,目前查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这说法令人好奇。
「两人的关系?其他还有什么吗?」
「我打电话去那家安养院『枫之乡』,说想要紧急连络三笠老人家,讨论幸哉先生的事,请院方转接电话。」
「三笠老人家是谁?」
「委托人用三笠幸哉的名义支付安养费,我猜住在安养院的应该是三笠幸哉的母亲或父亲。」
「然后呢?」
「住在那里的是三笠泰臣。安养院回答说,是可以转接电话,但三笠先生没办法接听。似乎是无法正常说话的状态。」
圭司说完,看向佑太郎。
「是不是大概瞧出个端倪了?」
「三笠幸哉生前的朋友广山老师,为了过世的朋友的父亲,持续支付安养中心的费用,是吗?」
「一般朋友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个朋友三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如果只是一般朋友,友情早就断了。」
「那是为什么?」
「三笠幸哉和朋友一起去海边戏水,结果溺毙。而且当时三笠幸哉喝了许多酒。当然是和朋友一起喝的。」
「那个朋友是广山老师?」
「这么想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委托人因为三笠幸哉的意外死亡深感自责,有可能是他硬灌三笠幸哉喝酒,或是半开玩笑地怂恿、甚至是强迫喝醉的三笠幸哉去游泳。害三笠幸哉溺死的,有可能就是委托人。」
「所以广山老师为了三笠幸哉的父亲支付安养院的费用?」
广山达弘在年轻时造成朋友意外死亡,一直深感罪恶。随着年纪增长,他结了婚,也生了小孩,有了一份好工作,领着比别人优渥许多的薪水,过着人人称羡的美满生活。然而这样的生活愈是持续,广山达弘心中的罪恶感就愈沉重。从某个时候开始,广山达弘瞒着家人,为了赎罪开始存钱。然后他找到朋友的父亲,为他支付老人安养院的费用,现在仍继续支付。为了在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时,支付仍会持续下去,他动了手脚,不让任何人发现网路银行的帐户。
「可是,」佑太郎想到说。「三笠泰臣是吗?他是三笠幸哉的父亲吧?大概。」
「嗯,大概。」
「泰臣先生以为老人安养院的钱是谁在付的?如果他知道是儿子以前的朋友,应该不会想要依赖对方吧?这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如果委托人向三笠泰臣坦承三十二年前的意外中自己的责任,请他原谅的话呢?」
「唔……」佑太郎沉思起来。
有人来谢罪,说是他害死自己的儿子,要求提供经济援助。一般的话,应该不会接受。即使因为某些理由接受了,父亲会允许对方使用儿子的名义吗?
佑太郎这么说,圭司也露出沉思的样子,点点头说「确实」。
「是在千叶吗?」佑太郎说。
圭司好像知道佑太郎想做什么。他冷哼一声看佑太郎:
「知道更进一步的内情,又能怎样?」
「如果有可以转达给儿子和太太的事,我想告诉他们。当然我会小心,不会泄露委托内容。」
「安养院说他无法接听电话,或许也没办法对话。」
「也许可以笔谈,而且安养院的人搞不好知道什么。」
「千叶吗?」
「开车的话,不用一小时。我去打听一下,三小时后就回来报告。」
「不用报告。」圭司说,推动轮圈。「喏,走吧。」
「幸福照护之家 枫之乡」位在千叶市郊外一条小县道旁。外观平坦的三层楼建筑物,看起来就像盖错地点的饭店。佑太郎想了一下为什么它看起来不像公寓,而是饭店,注意到原来是因为没有阳台。
把车停在停车场,从后车门用斜坡板推下圭司的轮椅时,建筑物走出一名中年男子。好像是来帮忙的,但他来到车子旁边时,佑太郎已经把轮椅放好了。男子胸前别著名牌「林」,是安养院职员。
佑太郎问,房间没有阳台是基于安全理由吗?结果林重新望向建筑物说:
「不不不,不是所有的安养院都这样的。我们这里有阳台的只有二楼的娱乐室,不过是啊,被你这么一说,我们的确没有阳台呢。」
职员笑道,就像在佩服他的观察力。
两人在他的引导下前往建筑物。入口旁边的枫树似乎就是安养院的名称由来。枫树虽然高大,但树形不怎么美。
穿过自动门进入里面,正面有张小柜台,旁边则是几把沙发。看起来还是很像乡下地方生意冷清的饭店。
「那么,两位来是有什么事?」
职员绕到柜台另一头问。
「我们想找三笠泰臣先生。」
「这里不是医院,只要是在会面时间内,都可以自由会客。」说完后,职员满脸歉疚地继续说:「不过这年头,很多事情都得注意,方便我确认一下吗?两位和三笠先生是什么关系?」
佑太郎还没有想到设定,圭司就开口了:
「我们认识的不是泰臣先生,而是幸哉先生。」
职员似乎没发现两人正悄悄屏息观察他的反应。
「幸哉先生……」职员视线转动了一下,「啊啊」地深深点头。「儿子是吗?」
「你认识吗?」
「对,泰臣先生住进来时,我见过他。」
佑太郎和圭司迅速交换眼色。三十二年前过世的三笠幸哉不可能过来。这表示委托人广山达弘和三笠泰臣一起,佯装儿子,办理入住手续。圭司想到似地抬头:
「我在网站上看到,要住进这里,需要保证人对吧?泰臣先生的保证人是幸哉先生吧?」
「嗯,当然了。」回答之后,职员有些讶异地看圭司。「这怎么了吗?」
「对,关于这件事,有点状况……」圭司含糊其词。
「这是指……?」
「很抱歉,由于事涉他们两位的隐私,我不方便再透露更多。」
「哦,这样啊……」
职员暧昧地点点头,切换心情似地从柜台探出上身,向两人指示右方。
「这边过去有电梯,请搭电梯上二楼。三笠先生比较可能在娱乐室,而不是自己的房间。他一有空就常待在那里。房间和娱乐室都在二楼。如果需要,我可以叫一下负责人。如果两位想知道他平日的起居状况的话……」
「不,不必麻烦了。只要能和本人说话就行了。可以吗?」
「跟他说话,我想他听得懂,只是他不愿意回答。虽然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但我们实在不清楚他究竟理解多少。」
意思是不仅不会说话,认知功能可能多少也有些退化了。
「这样,我明白了。谢谢。」
圭司催促佑太郎,移动轮椅。离开职员的视线范围后,佑太郎说:
「保证人啊。所以广山老师才会自称三笠幸哉吗?」
「嗯。所以汇款支付费用时,也使用三笠幸哉的名义吧。」
两人没有遇到任何人,来到电梯前。佑太郎按上楼键。
「广山老师死掉的事……」
「应该要通知他。对泰臣来说,再过个两年多,原本自动汇款的钱就会见底了。如果有其他收入来源就好了,如果没有,会很棘手。啊,剩下的五百万,你就放弃吧。」
「啊,嗯。」
佑太郎和圭司一起进入开门的电梯。
娱乐室里有许多老人──佑太郎任意从「娱乐室」这个名称如此猜测。他以为要如何从众多的老人当中找出三笠,会是个问题,没想到娱乐室里没有半个人。
「咦?」
那是个木板地的空荡荡房间。应该是用来做体操或唱歌的地方。角落有一架风琴,叠起来的折叠椅也靠放在墙边。佑太郎环顾无人的房间,正歪头纳闷,圭司拍他的手:
「那个吧?」
循着圭司的目光望去,玻璃门外的阳台站着一名老人。老人穿着衬衫和薄毛衣,底下是长裤。右手拄着拐杖,身体略朝那一侧倾斜。
走廊和房间没有高低差。佑太郎脱鞋,圭司直接推轮椅进去。穿过房间,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后,老人依然远眺着前方。佑太郎也望向那个方向。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狭窄的县道,远处是高尔夫球场,其余便只有类似老工厂的建筑物、覆满树木的矮丘,以及阴沉的天空。景色乏善可陈,老人究竟在看些什么,佑太郎无法想像。
「三笠泰臣先生吗?」
圭司把轮椅推到旁边出声,但老人毫无反应,甚至看也不看两人。鹰勾鼻、凹陷的脸颊,看上去就是张顽固的脸孔。
「不行呢。」佑太郎说。
「我们有事要通知你。」圭司迳自说下去。「广山达弘先生过世了。」
应该不会有反应吧──佑太郎这么以为,却被老人意外的反应吓了一跳。老人猛然瞪大了眼睛,瞪住圭司。
「真的很遗憾。」圭司说着,似乎也被慑住了。老人瞪着圭司的表情,就像要一口吞了他。「两星期前,因为心肌梗塞。」
老人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拐杖脱离老人的手,发出干燥的「喀啷」一声掉落地上。老人朝着圭司的胸口伸出双手,弯下腰来,揪住他的外套领子。
收回刚才的话!收回去!
那表情就像混合了愤怒与祈祷。佑太郎想要制止时,老人跪了下来,痛苦地发出咻咻喘息声。
「快去叫人!」
圭司命令佑太郎,任由老人抓住衣领,抚摸他的背说:
「振作一点!」
佑太郎回神,冲出阳台,同时一名女职员踹飞拖鞋,跑进娱乐室来。
「三笠先生,你没事吧?」
是个年约四十的富态女子。她看也不看佑太郎,直冲到阳台,在老人旁边跪了下来。
「怎么了?」
她责怪地看圭司,然后以同样的眼神看向跟着回到阳台的佑太郎。
「有个令他震惊的消息。」圭司说。「我不该直接说出来的,抱歉。」
这时老人已经全身颓倒在圭司的膝盖上了。女职员抓起老人的手腕把脉。一会儿后,她点了一下头,对老人说:
「三笠先生,你能走吗?」
没有回应,但老人的呼吸似乎稍微平静下来了。
「你帮忙一下。」
佑太郎和女职员左右搀扶老人的肩膀往前走。圭司捡起掉落的拐杖,也跟了上去。在走廊上经过电梯间时,她努努下巴:
「那边的二○六号室。」
二○六号室的门上挂着「三笠泰臣」的名牌。拉门没有锁。佑太郎打开门,和女职员一起将老人扶进房间内。除了床铺和一张小书桌以外,没有其他家具。扶老人在床上躺下后,她松开老人的衬衫衣领。
「三笠先生,听得见吗?」
老人慵懒地抬手推开她,点了几下头。
「应该不需要服药吧。」
她把手放在老人的额头上喃喃,老人慵懒地也拂开那只手。
「真的没事吧?」
女职员再问,老人点了几下头。
「好吧。只要稍微觉得不舒服,随时叫我,知道吗?」
老人再次点头。
她催促佑太郎和圭司离开老人的房间。也许觉得两人理当要跟出来,她头也不回,踩着急躁的脚步走出去。
「我叫福岛,是三笠先生的房务人员。啊,就是负责照顾他的人。」
佑太郎和圭司分别报上名字。福岛把两人带到一楼的餐厅。餐厅里有几名老人和貌似家属的人在谈笑。她把两人带到最角落的桌子,就像要避开那和乐融融的空气。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她从热水器倒了茶请两人喝,开门见山地问。那口吻就像他们有义务要回答。佑太郎和圭司对望,圭司开口:
「前些日子,三笠先生的儿子三笠幸哉先生过世了。我们是来通知这个消息的。」
她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
然后她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啊,太可怜了。」
「是心肌梗塞,走得很突然。」圭司说。
「他儿子还很年轻吧?」
「对,五十三岁。你见过他吗?」
「三笠先生住进来的时候见过一次。还有,虽然次数不多,但他会来探望,我也看过他两次左右。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三笠先生的儿子回去以后,他百感交集地说『让他吃苦了』,还说『害他为难了』。」
听到这话,佑太郎想要开口,被圭司用眼神制止:
「害他为难?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没有听说详情,不过应该是经济上的问题吧。三笠先生说,他儿子从小就很聪明,自己却没办法供他读什么书,但他还是靠自己努力,打出一片天。你们知道吗?听说三笠先生的儿子二十二岁才上大学,二十六岁才毕业。然后说这个年纪要进入日本的企业工作很难,所以进了外国的公司。三笠先生还说,他的儿子真的很了不起,现在已经是个企业菁英了。」
令人一头雾水。委托人广山达弘为了当泰臣的保证人,借用了三十二年前死去的三笠幸哉的名字,费用的汇款也都以三笠幸哉的名义进行。这样的话,就不可能出现福岛说的那种状况。为什么泰臣要对广山达弘现在的成功百感交集?
佑太郎看圭司,圭司也一脸困惑。
「泰臣先生和儿子感情好吗?」
「我不清楚你说的感情好是指什么,」福岛一脸为难地说。「至少看起来并不像交恶。我觉得他们很关心彼此。」
两人趁着其他院民叫女职员的机会,离开了餐厅。
「怎么回事?」佑太郎问。「总觉得莫名其妙。这样的话,岂不是变成来探望泰臣先生的是三笠幸哉本人了吗?三笠幸哉还活着?是这样吗?还是──啊,泰臣先生已经痴呆了,分不出广山先生和儿子了?」
「怎么可能?」圭司不悦地应道。「听到广山达弘的死讯,泰臣不是震惊成那样吗?」
「啊,你要去哪里?」
圭司不理佑太郎,迅速推动轮圈,坐上电梯,回到二楼,折回三笠泰臣的房间。敲门后说「我进去了」,不等回应便擅自开门。
泰臣闭目躺在床上。一瞬间佑太郎以为他死了,但胸膛缓慢地上下起伏着。圭司瞄了泰臣一眼,移动轮椅,前往房间角落的书桌。是附有宽幅抽屉,右边有三层抽屉的单边抽屉桌。没有电脑,别说智慧型手机了,连传统手机都没看见。圭司扫视桌面后,伸手拉开抽屉。
「呃,咦?可以这样吗?」佑太郎小声问。
圭司没回答,翻找宽抽屉内部,很快又关上,换找右边的三层抽屉,最后从最底下的抽屉取出了什么。是一叠用纸带束起来的信件。圭司毫不犹豫地抽出最外面的信封。信封相当陈旧,圭司端详了一阵,取出里面的信纸,信封则塞给佑太郎。收件人是三笠泰臣,住址是千叶县千叶市,寄件人是静冈县静冈市的三笠瞳。
圭司大略浏览内容后,眉头深锁,取出手机。
「信封。」
佑太郎闻言把信封还给圭司。圭司看着信封操作手机,很快地将手机萤幕转向佑太郎。画面上是千叶监狱的资讯。
「嗯?」佑太郎问。「千叶监狱?」
「我觉得内容很怪,原来收件地址是千叶监狱的地址。是三笠瞳这名女性寄给在监狱服刑中的丈夫的信。」
「咦?啊,地址这样写也可以送到喔?」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内容应该会被检查,但外观只是普通的信件。」
圭司解开束起信件的纸袋,将信封一字排开。总共有十二封,收件人全是千叶市的三笠泰臣,但最后两封笔迹明显不同。圭司拿起其中一封翻到背面。寄件人从「三笠瞳」变成了「三笠幸哉」。没有寄件人的地址。
圭司把第一封看完的信递给佑太郎。佑太郎接过去,圭司拿起下一封信,浏览内容。佑太郎犹豫了一下,也读起手上的信纸。劈头便看见令人惊吓的字眼。
「杀人。」佑太郎喃喃。
两人默默地依序读起信件。
案件发生在距今四十年前。三笠泰臣当时好像在静冈市内经营食品加工厂。他杀害的对象是附近居民,似乎是他的债主。
「法官不相信他是过失杀人,他一定很不甘心。他本来只是想请债主再宽限三天,没想到会发展成那样的悲剧。」
泰臣因杀人罪被判处十三年徒刑。妻子三笠瞳为了躲避周遭冰冷的眼神,带着独子搬到东京。然而两年后,泰臣的父亲病倒了。泰臣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无人可以依靠。三笠瞳为了照顾公公,回到了静冈。经过两年的看护后,三笠瞳为公公送了终。
「我没有照顾好公公,让他走了,请原谅我。」
三笠瞳的来信只到这里。接下来的寄件人变成了三笠幸哉。
虽说过了两年,但周围看待杀人犯家属的目光依旧冰冷。三笠瞳受尽冷嘲热讽和骚扰,仍照顾了公公两年,在公公病逝,写信告知泰臣后,没多久就自杀了。
「爷爷走了,我以为我总算可以从你、从这个地方解脱了。」十七岁的幸哉在信中这么对父亲说。「可是我错了。在这个地方照顾爷爷的这两年生活,腐蚀了妈的身心。身为杀人犯在狱中服刑的你,和身为杀人犯之妻在这里生活的妈,谁比较痛苦?」
笔迹凶悍而潦草,就彷佛渗透出十七岁的愤怒。
「有时候,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是你儿子。有时候我会强烈地有一股冲动,想要让自己从这个世上消失。」
三笠瞳的信抚慰、鼓励丈夫,相反地,幸哉的信充满了攻击性。
「现在我住在市内的孤儿院,但也只能待到十八岁。我完全无法想像我满十八岁以后要做什么?但我常想,如果我不是你儿子,我现在是什么模样?我好想读到高中毕业,也好想上大学。生活过得这么惨,我却没有去死,是因为我才不要为你而死。我绝对不要因你而死。」
这封信以后,三笠幸哉的来信便中断了。直到四年后,才有了下一封信。内容很简短:
「我总算可以摆脱你儿子这个身分了。我总算可以自由了。我们此生不会再相见了。永别了。」
这是最后一封信。邮戳是七月。
「三笠幸哉溺毙,是……」
「对,当年的八月。」
等于是收到儿子的来信一个月后,泰臣便在狱中接到儿子在海边溺毙的消息。那会是多么沉痛的绝望?佑太郎回望躺在背后的泰臣。
「我们走吧。」圭司说。
两人收好信件,用纸条束起来,重新放回抽屉,离开泰臣的房间。
「三笠幸哉果然死了。」佑太郎在走廊上边走边说。
「是啊。两人应该是在那里埋葬了三笠幸哉这个名字。」
「两人?」佑太郎反问。「你说的两人是谁跟谁?」
「三笠幸哉和广山达弘。」
「广山老师?」
「你说的广山老师,不是我提到的广山达弘。」
「什么意思?」
圭司就此沉默,佑太郎跟着他,回到了娱乐室。圭司把轮椅推出阳台,继续说道:
「三十二年前在海边溺死的,是广山达弘。那个时候,三笠幸哉宣称尸体的身分是三笠幸哉,自己顶替了广山达弘。信里说的『我总算可以摆脱你儿子这个身分』,就是这个意思。」
「交换身分?两人在那个时候交换了身分吗?咦?那广山老师──不是,三笠幸哉杀害了真正的广山达弘,布置成溺死吗?」
「应该不是。那样厌恶犯下杀人罪的父亲的年轻人,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实在不可能犯下相同的罪行。不过既然他在一个月前就预告了三笠幸哉的死亡,那么溺死就不可能是偶发事故。这么一来,答案只有一个。」
「什么?」
「广山达弘是自杀的。对人生不抱希望的三笠幸哉,认识了有自杀愿望的广山达弘。或是他们原本就认识,后来又重逢了。广山达弘想要寻死,对自己的身分毫不在乎。而三笠幸哉并不想死,只是想要摆脱三笠幸哉这个身分。」
也许需要一些伪装。但广山达弘年轻的时候,父母便意外双亡,也没有往来的亲戚,应该也没有亲密的好友。要与同样失去母亲、过着荒废生活的「无业青年」三笠幸哉交换身分,应该不难。原本应该会被要求认尸的三笠泰臣人在监狱,只要在一起的朋友宣称尸体是三笠幸哉,应该不会受到质疑。
「三笠幸哉以广山达弘的身分让人生重来了。广山达弘应该具备高中学历。三笠幸哉利用这个资格,进入大学。他本来就很优秀,顺利从大学毕业,进了外资投顾公司,然后结婚并生子。」
我可以提供这孩子许许多多的资源。这件事一定让变成广山达弘的三笠幸哉欢喜得颤抖。然后他忽然想到了。现在的自己,有能力给更多的孩子更多的资源。
佑太郎望着远方的高尔夫球场喃喃说:
「变成广山达弘的三笠幸哉开放自家,开设免费补习班──为了帮助像自己一样机会受限的孩子们,或是让像自己一样曾自甘堕落的孩子们能重新来过。」
「应该就是这样吧。」圭司依旧望着远方,点了点头。「另一方面,泰臣服完刑期出狱了。但他当然作梦也想不到儿子还在世上。他也不想回到逼死妻子的故乡,开始在监狱所在地的这里定居生活。」
时光就这样流逝,三笠幸哉也年岁渐长。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对父亲的观感的?他是在距今十二年前开设户头的,在接下来的十二年之间,存下了一千四百万。单纯地计算,等于是先花了七年左右,存下了最初的八百万。这么一来,三笠幸哉就是在十九年前──也就是三十四岁的时候,开始为了某些目的存钱。那个时候,三笠幸哉已经开始原谅父亲了。如果那笔钱是为了某天要为父亲使用而存下的,就能这么解释。从时间点来看,是孩子出生后不久的事,也是他开设补习班的时期。佑太郎猜想,有可能是他接触到许多的孩子,使得原本被涂抹成一片漆黑的父亲的记忆逐渐复苏了。那不全是坏的回忆。绽放着微光的记忆,在三笠幸哉的心中复活了。
「三笠幸哉找到了出狱后的父亲。」圭司接着说。「我不清楚两人是否立刻和解、后来有什么样的往来。但泰臣开始需要照护后,三笠幸哉立刻把父亲送进这家安养院,担任保证人,支付费用。」
保证人:三笠幸哉。关系:长男。
这家安养院的文件上,一定是这么记载的。这份文件如今已是显示两人真正关系的唯一证物。
「接下来要怎么办?」佑太郎问。
「两年后钱就用完了。得告诉他才行。」
「是啊。」
后来好半晌之间,两人只是茫然地望着乏善可陈的风景。射入阳台的夕阳渐渐西倾了。枯燥的景色逐渐没入暮色之中。
两人来到这里约一个小时后,三笠泰臣再次现身阳台。拄着拐杖走出阳台的三笠泰臣恢复两小时前的姿势,呆呆地看着远方,恍若全然无事。
「就像我刚才说的,你儿子过世了。」圭司静静地说,然后行礼。「请节哀顺变。」
老人异于刚才,表情没有变化。他看着远方,口中喃喃着什么。
「什么?」圭司反问。
「没有。」老人盯着远方说。「我没有儿子。」
「应该有吧?三笠幸哉,你的儿子。」佑太郎说。
「他死了。老早以前的事了。他老早以前就死了。」
老人喃喃道,就像在告知虚空。
感觉老人就这样静静地造出一个壳,逐渐硬化。
佑太郎认为老人的认知功能应该很正常。他只是关在自己的壳里,假装愚钝,来承受发自内心的痛,以及来自外在的痛。
而圭司让他的壳出现了裂痕。
「你想见孙子吗?」
老人的口中吐出一口气。那涌自腹部的气,是被什么样的感情给推挤出来的?老人转头,以黯淡无光的眼神看着圭司。
「你儿子过世,这里的费用,再两年多就会停止自动支付了。如果有人有义务照顾你,应该就只有你孙子了。」
「没有。我没有什么孙子。」
「既然你这么说,那也无所谓。不过两年后,你就会被赶出这里。如果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你应该会不知所措,我们也于心不安。我们确实通知你了。」
圭司转动轮圈,打开玻璃门。
「走吧。」
佑太郎没有回应这么说的圭司,站到老人面前。
「要不要见他?先不论钱的事,你要不要见见你孙子?」
「我没有孙子。」
佑太郎在凶狠地瞪过来的那张脸上,戴上想像中的眼镜。鼻垫被鹰钩鼻顶高,眼镜看起来一定会像是浮出脸上。
「你孙子长得跟你很像。」佑太郎说。
老人狠狠地咬紧牙关,举起手上的拐杖,挥了下来。拐杖重重地打在佑太郎的手臂上。再次默默举起的拐杖,又默默地打在手臂上。一次,又一次。
呜呜呜呜,老人的嘴唇吐出呜咽。呜呜呜呜,老人吐出颤抖的呼吸,不停地用拐杖击打佑太郎。不知何时,泪水淌下老人的眼角。不知第几次举起的拐杖,被佑太郎夹在腋下制住了。
「再激动下去,对身体不好。」
佑太郎慢慢地推回拐杖,老人没有再次举起。
「我儿子死了。老早老早、老早以前就死了。」
老人再也不看佑太郎,这么说道。他是想要保住死去的儿子的名誉吗?或是即使有孙子,也不想打扰他们的生活?应该两者都是。
「这样啊。」佑太郎说。
「走吧。」
圭司再次催促,佑太郎离开阳台。走出娱乐室时回头一看,老人就像放置在那里的雕像般,拄着拐杖,重心微微朝那里倾斜,眺望着远方。那身影开始被黑暗所吞噬。
两人在安养院的大厅叫住刚才的职员,告知三笠幸哉已经死亡,泰臣的费用可能两年多后就会中断。
「这种情形,三笠先生会怎么样?」圭司问。
「如果没有收到费用,应该会请他迁离。啊,可是这下保证人也不在了呢。」
「如果保证人不在了,会怎么样?」
「本来的话,应该必须另觅保证人,但继续收到费用的期间,应该是不会有问题。接下来的话……我想想,如果特别养护老人院能收容是最好的,不过应该也没办法吧,毕竟每个地方都人满为患。只能寻找收容生活保护津贴受给人的安养院,利用成人监护制度来找保证人了。虽然这种做法有点问题。」
职员寻思了半晌,对两人笑道:
「别担心,我们会依照当时的状况设法的。比起制度,现实更重要。只要现实上有遇到困难的老人家,大家都会合力想办法的。老人看护的第一线都是这样的。再说,还有两年以上的时间吧?那么久以后的事,对我们来说,根本是烦恼也是白操心。重要的是今天。光处理眼前的事都来不及啰。」
「这样啊。」圭司颔首,向职员递出「坂上法律事务所」的名片。「如果发生任何不测的状况,请连络这里。我会交代他们一声。」
「啊,好。」
两人向职员行礼,离开安养院。佑太郎把圭司的轮椅固定在后车座,绕到驾驶座,一路上几乎没有对话,回到了事务所。
「这件事你要告诉委托人的儿子吗?」
圭司像平常一样安坐在办公桌对面后,问佑太郎说。佑太郎一如往常地坐在沙发上,取出手机。「大家的学堂」的电话号码已经存在里面了。
「告诉他这件事又能如何?」
圭司再问,佑太郎尖锐地回望他:
「三笠泰臣先生是广山老师的亲生父亲。只要知道这件事,广山老师的太太和儿子一定会收留泰臣先生。可以在附近租公寓让他住,或是住在一起。这样一来,也可以把还没有动用的五百万圆用在补习班上。」
佑太郎自己也清楚这话有多幼稚。他防备着会听到严厉的批判,没想到圭司的声音很平静:
「委托人的儿子并不是孤军奋战。有许多人怀着相同的志向,一起维持着补习班。补习班应该会在这些人的帮助下,继续经营下去。」
圭司谆谆开导似地说。
「太太也是,只要时间过去,一定会平静下来。他们没必要知道三笠幸哉这个名字。委托人也这么希望。」
佑太郎垂下头去。
「就没有我们能做的事吗?」
「什么都不做,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佑太郎也明白,那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就是正确的答案。
身为三笠幸哉的三十二年岁月,只留在泰臣的心中。重逢的时候,三笠幸哉是怎么对泰臣说的?泰臣是如何回应的?或许有些夜晚,他们会聊起与母亲和妻子过去的回忆,一同垂泪。搬进安养院,应该是儿子的提议。泰臣应该会说太花钱,想要推辞。三笠幸哉是怎么说服父亲的?两人前往安养院办理手续,签下文件时,看见填写的「保证人 三笠幸哉」、「关系 长男」等文字,两人是什么表情?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探望中,两人以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话谈论了什么样的话题?这些种种的回忆,都将随着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泰臣的死亡,全数消失。
「唉。」
佑太郎收起手机出声说。
「圭,你为什么会开始做这一行?」
「没什么理由,自然而然。」圭司应道,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不,没事。」
「喔。」
「只是啊,如果是我开公司,应该会做跟这完全相反的事。」
「完全相反的事?」
「把你死后想要留在世上的东西交给我保管!我会全力死守,让它留在世上!」
「全力死守喔?」圭司说道,轻笑出声。「真像你的作风。」
佑太郎从屁股后口袋掏出钱包,取出里面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闭上眼睛。熟悉的情景浮现心头。
灿烂的阳光。夏季的庭园。水管喷洒出来的水。淡淡的彩虹。戴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身后摇摆的向日葵。
「圭,我有个请求。」
佑太郎睁开眼睛说。
「请求?」
佑太郎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办公桌前。
「如果我死了,帮我保管这张照片。」
圭司迟疑了一下,接过照片注视。
「这是谁?」
「我妹。十三岁就死掉的我妹。」
「十三岁?」圭司喃喃。「怎么会?」
「生病。她从小就得了很难治好的病。」
「这样。」
「我妹死后大概一年,父母就离婚了。现在他们各自有了家庭,过得很幸福。」
「太过分了。」
佑太郎惊讶地看圭司,过了一会,才发现这话是出自对他的关心。佑太郎笑着摇摇头:
「他们是太难过了。就连只是哥哥的我都这么难过了,我爸妈一定难过到就像被五马分尸那样痛苦。所以如果他们能离开我妹以前生活的家,在别的地方得到幸福,那样就好了。我会连他们两个的思念都一起记住。」
「这样啊。」
圭司点点头,把照片还给佑太郎。佑太郎又看了那张照片一眼,闭上眼睛。
太阳的耀眼光线。庭院青草的香气。洒出来的水珠闪烁的光芒。摇晃的彩虹轮廓。帽子的颜色。妹妹脸颊上的光泽。向日葵绽放的生命力。
全都比以前褪色了许多。
「如果我死了,」佑太郎睁开眼睛说。「圭,你要第一个赶来。这张照片我一定会随身带着,所以你要找到它,替我留着它,这样就好了。不要把它丢了喔。千千万万可别把它跟我一起烧了。」
佑太郎用手指摸了摸照片中妹妹的脸颊。
「它不断地消失而去。我想要保留下来,但是我妹的影子却一天天从我的心里消失而去。」
「从年龄来看,我会比你先死。你应该拜托更年轻的人。」圭司说。
「我没有可以拜托这种事的朋友。」
「你真的是外强中干呐。」
说完后,圭司沉默了。他把手伸向电脑键盘,但结果什么也没做,又缩回了手,转动轮圈,背向佑太郎。
「我会记住的。」
片刻后圭司低声说。
「嗯,拜托你了。」佑太郎说。
「不是。」圭司说。「我会记住你。」
「咦?」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记住你。会记住我跟你今天聊过这样的事。只要有机会,就会告诉别人。连你妹的事一起。」
「嗯。」
佑太郎点点头,把照片收回钱包。
桌上的土拨鼠静静地沉睡着。佑太郎遥想着与它相连的许多资料。等待着被删除的资料。它们应该各别都是某人的一部分。既然如此,它们原本就注定终有一日要消失吗?或者是因为人得到了永远保存的技术,才会为它们烦恼?
佑太郎深深叹息,再次闭上眼睛。
心中的妹妹以意想不到的鲜艳身影对着他温柔微笑。
注4:筑前煮 日本九州北部地方的乡土料理,已成为日式家常菜,将各种根茎蔬菜与鸡肉一起炒过后,再以酱油、味醂、砂糖等炖煮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