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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的公园里,有许多正准备回家的亲子档。佑太郎大致扫视了一下广场,取出手机。下午三点五十分,没有来电记录。将手机放回飞行外套口袋,在附近的长椅坐下来。一家人从眼前走过。父亲、母亲、约小三年纪的哥哥,和大概小两岁的妹妹。哥哥抱着足球,妹妹拿着飞盘。今天一早气温就很高,是舒适的小阳春天气。佑太郎觉得经过的一家四口留下了他们今天度过的一整天的气味。那就像是阳光下的草皮芬芳。
一名灰夹克男子从正面走来,佑太郎发现是父亲,站了起来。他瘦了一些,法令纹变深,眉毛的白毛变多了。看出这些变化后,佑太郎挤出笑容。他觉得笑得很假,但重新再笑也很怪。
「咦?你早就到了?」
「嗯。」父亲点点头,回头看了看背后。「我坐在那边。」
「抱歉,没注意到。」
父亲站在正面。对望的时间很短。先别开目光的父亲在长椅坐下,佑太郎也重新在旁边落坐。
「好久没来这里了。」佑太郎看着广场说。「以前常来呢。」
以前佑太郎一家人就住在离这座公园走路五分钟的地方。父母离婚后,佑太郎搬到祖母在根津的家,父母各自在其他地方有了新的家庭。佑太郎不知道以前的家现在住着什么样的人。
「嗯,是啊。」
父亲的应声总有些如坐针毡。佑太郎并不是故意要让他不舒服的。他想换个话题,却想不到能聊些什么,直接说出来意:
「抱歉突然连络。是关于墓的事,我想要好好讨论一下。」
「墓?」
「啊,是说真柴家的墓。」
「喔,我们家的墓。」
「昨天我去扫墓了。好一阵子没人去了吧?」
与其他坟墓相比,虽然不到严重荒废的程度,但没有自己以外的人整理过的痕迹。
「啊,嗯,是啊,一阵子没去了。」
父亲的声音转为歉意。佑太郎并不是想要为此责备父亲。
「如果没关系的话,我有空会去整理一下,不过那毕竟是真柴家的墓,我想还是问清楚往后怎么打算比较好。」
父亲应该理解了佑太郎是在担心往后是否能交给父亲现在的家人,他点了点头:
「好,我们家的墓,我会想一下怎么做。你想要给奶奶上香时再去就行了。」
「我们家的墓」,这个说法令人介意。
佑太郎瞄了父亲一眼。父亲没有看佑太郎。
「铃的墓,我会好好照顾。」佑太郎望向正面说。「爸想上香的话,随时都可以去。」
隔了一阵子,父亲点头说「好」。
「工作怎么样?」佑太郎问:「都顺利吗?」
「我是中年菜鸟,一开始添了很多麻烦,但最近总算是稳定了。」
九年前,铃过世后不久,父亲被任职的公司逼迫自愿离职。但后来没多久,便以可以说是破格待遇的条件,进入相关公司。
「中年菜鸟?明明就是人人争夺的自由选手吧?」佑太郎笑道。
父亲的脸颊浮现尴尬的笑。
就是这样──佑太郎苦涩地回想。
他刚才的话,也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父亲也没有当成讽刺吧。即使如此,听到的人还是会瞬间察觉话中的深意,而说话的人,也会觉得自己不经意的话被过度解读,彼此陷入尴尬、沉默。父母离婚前的那半年,佑太郎家几乎没有对话。彼此都不想伤害对方,生活在沉默之中。
「你妈呢?」
父亲问。不是出于关心,只是觉得有义务询问吧。
「偶尔会连络。」佑太郎说。「虽然只是确定一下人还活着而已。」
差点脱口说出「进行死亡确认」,让佑太郎觉得好笑。要多久音讯全无,父亲或母亲才会采取行动,确定自己的生死?他想着这些。好想去「dele.LIFE」的事务所。这个念头意外地强烈。即使圭司不在那里,他也想要躺在老位置的沙发上,喝喝咖啡、吃吃巧克力,闲闲没事地打发时间。
「她还好吗?」
「啊,嗯,好像过得不错。」
「这样啊。」
「不好意思为这种事找你。」佑太郎说着,站了起来。「我只是想好好讨论一下。」
「啊,嗯。」
父亲跟着站起来,目光从正面望了过来。
祖母家的所有权转移、家中遗物的处理、真柴家的墓地管理。佑太郎觉得每当处理好一件事,与父亲的缘分就跟着断了一些。会留到最后的,应该就是铃的墓吧。但有朝一日,父亲也会将它全部交给佑太郎吧。
这样就好了。
佑太郎无力地微笑,想要对回望自己的父亲这样说。
如果没有自己,父亲和母亲或许就可以更平顺地面对女儿的死。起码可以更平顺地恢复婚前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关系。但因为有他,两人无法这样做。
所以全部交给他就行了。
佑太郎这样想。
把四人共度的那段岁月全部交给他,转身背对也无妨。我会一直在这里,你们只有想要沉浸在回忆的时候回首就行了。
可是,他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那,拜拜。」佑太郎开朗地举手。
「嗯,保重。」父亲也笨拙地笑着举手。
隔天早上,佑太郎来到事务所,迎接他的却是圭司不悦的声音:
「有够慢。」
「呃,嗯?跟平常一样的时间啊?」
「就是跟平常一样,所以太慢了。你以为上班时间是几点?」
「呃,感觉好像只要上午到都OK?」
圭司想要反驳,但注意到佑太郎的表情,蹙起眉头:
「你怪怪的。」
「咦,没有啊?」
圭司看似想追问,但懒了似地挥挥手,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佑太郎:
「快点上工吧。接到讯号了。」
「委托人是怎样的人?」
佑太郎说着,将脱下的飞行外套丢到沙发上。
「室田和久,六十二岁。委托内容是电脑一个月无人操作,就删除里面的资料,但现在连不上那台电脑。」
「一个月很久呢。」
「有可能是平常不太使用的电脑。先进行死亡确认吧。」
佑太郎来到办公桌前,望向土拨鼠的萤幕。上面显示「室田和久」这个名字,紧急连络方式是手机号码。佑太郎用手机拨打那个号码。
『喂?』
有人接听,但没有报出姓氏。从声音听来,似乎比委托人年轻许多,但并不确定。佑太郎装出推销员口吻说:
「啊,请问是室田先生的手机吗?我是前些日子介绍您茅场町的公寓的业务。」
『茅场町的公寓?』
「我寄了资料过去,室田先生说您有兴趣投资……呃,不好意思,请问是室田先生本人吗?抱歉,声音好像不太像……」
如果是本人,说明理由挂断就行了。结果不是。
『我爸──』对方说到一半改口。『室田和久过世了。我没听他提过公寓的事,不太清楚。』
对方似乎就要挂电话,佑太郎急忙出声:「咦?过世了?」
佑太郎向圭司使眼色,将手机打开扩音,放到桌上。
「我不知道这件事,真是太抱歉了。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两星期了。是急性主动脉剥离──这你知道吧?因为太突然,家人也都吓了一跳。』
佑太郎计算,如果是六十二岁的室田和久的儿子,再怎么年轻,应该也是二十五岁左右吧。但以这个年纪来说,应对有些幼稚。
「请节哀顺变。如果不妨,我可以去上个香吗?」
『呃,这……』对方支吾起来。应该是不想被打扰。『最近好像要在医院办追思会,请去那边上香吧。』
医院会为过世的病患举办追思会吗?佑太郎疑惑地看圭司,圭司也一脸怀疑地回看他。佑太郎决定深入一点追问:
「呃,请问医院是……?」
『啊,说的也是,那不叫医院呢。』
回应的声音带着苦笑。
『是诊所。家父担任理事的大越美容诊所。请去那边问吧。』
再见──对方说,这回不等佑太郎出声,已经挂了电话。
「看来这次的案子有点棘手。」圭司说着,操作桌电。
「电脑的话,一般不是放在自家,就是职场吧?」佑太郎问。
「是啊。这就是他的职场吗?」
佑太郎绕过桌子,探头看圭司正在看的萤幕。是「大越美容诊所」的官网。除了新宿的总院,好像在东京都内和神奈川、千叶也有,共有六家诊所。以淡粉红色为基调的网站上布满了「双眼皮」、「抽脂」、「拉皮」、「隆乳」等文字。
圭司点开「诊所介绍」,上面有理事长室田和久与年轻院长的照片。院长大越胜其貌不扬,完全撑不起那身亮色西装,但理事长室田有一头优雅的灰发,十足绅士风貌。以对谈形式阐述整形美容手术在社会及心理方面好处的文章底下,介绍了两人的经历。
「原来以前在相和医科大学当教授。」圭司看着履历说。「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当理事?」
「……相和医大?」
佑太郎喃喃,圭司抬起头问:
「怎么了吗?」
「啊,不,没事。前医大教授跑去诊所当理事很奇怪吗?」
「只要当上医大的教授,一般来说都可以做到退休。委托人六十二岁,是三年前当上理事的。我不知道相和医大的退休年龄是几岁,但不可能低于六十。退休前辞掉医大的教授职务,跑去美容诊所当理事,虽然也不到奇怪,但有些不自然。更别说他原本在名气响亮的相和医大任职,一般应该都会做到退休。」
「会不会是被重金挖角?这种诊所很赚吧?」
「对诊所来说,带着相和医大教授的头衔来当理事长,好处应该更大。不太可能是特地挖角来的。」
「这样啊。」
「不过在这里猜测转职的原因也没有意义。问题是电脑在哪里。」
「或许在整理过世的理事长的办公桌时,把电脑也处理掉了。要问问看诊所吗?」
「问?具体上你打算怎么说?」
佑太郎想了一下:
「你们诊所的电脑似乎中毒了,我们想要查出感染源,把所有的电脑连上网路吧──这样如何?」
「这样说的你是谁啊?」
「啊……谁呢?资讯服务公司?」
这次换圭司想了一下:
「这种规模的诊所,系统管理很可能是外包的。如果是你听到这话会照办吗?」
「只是打开电脑连上网路而已吧?就是弄成平常可以使用的状态吧?我觉得会。」
「这样啊,或许吧。」圭司点点头,将抽屉取出的USB随身碟插进桌电里。「那就让它感染一下吧。」
「咦?」
「这样比较有说服力。」
「啊,呃,是这样没错,不过做得到喔?」
正要转向键盘的圭司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佑太郎。
「啊,做得到是吧。」
「如果要照你的剧本做,反正也得查出是哪家公司负责系统管理,只是顺便而已。」
圭司说得轻描淡写,操作键盘。萤幕出现两个视窗,文字自动冒了出来。圭司的手离开键盘,偶尔动动滑鼠,看着流动的文字。不久后,一个视窗关上,另一个视窗打开,一样自己跑出文字来。这段期间,又有其他视窗打开,文字冒出来。佑太郎可以猜出应该是有几个程式彼此协同进行同一项作业,但个别程式具体上在做些什么,即使要求说明,他也实在不可能理解。圭司眼角瞥着萤幕,用其他萤幕开始搜寻「大越美容诊所」的资讯。这边似乎还能理解,佑太郎问:
「你在做什么?」
「查一下资料,好寄送附上恶意软体的假电邮。你可以去那边等,一下就好了。」
被草率地打发,佑太郎回到老位置的沙发坐下。但不巧身边没有杂志也没有报纸,他无所事事,忽然灵机一动:
「下次我可以带小玉先生来吗?」
圭司没有应话。
「小玉先生,我家的猫。」佑太郎又问。
圭司的目光只离开萤幕一秒,扫向佑太郎:
「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只是觉得让它在这里玩应该满不错的。我也想把它介绍给圭认识。再说,没工作的时候,你还有电脑可以玩,但我无聊得要死耶。」
「把猫带来让你排遣无聊?你尊重一下工作和猫好吗?」
「啊,对耶。嗯,说的也是。」
佑太郎无聊地等了一会儿,圭司抬头:「好了。」
「好了?」
「可以打电话给诊所了。诊所里的电脑应该全部中毒了。」
「咦?已经好了吗?」
「实际上那只是会自动增殖,不会搞破坏的程式,但如果用诊所的安全软体扫描,应该会判定是蠕虫。」
「蠕虫?病毒吗?嗯?你让安全软体会判定是病毒的病毒,感染了有灌安全软体的电脑吗?咦?怎么做到的?」
「要说明很简单,但要解释到让你听懂很困难。你想听吗?」
「啊,不,不用了。」
「这是承包诊所系统管理的公司。」
圭司将萤幕之一转向佑太郎。佑太郎离开沙发,回到桌前。萤幕上是建构、管理办公室IT环境的「IT钜力科技」的官网。
「圭,你来打会不会比较好?你比较懂。」
「我不像你那么会信口开河,演技也没你好。」
这么说着的圭司脸上泛着苦涩的笑。是一种苦笑与自嘲掺半、佑太郎从没见过的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为了其他的事而笑。
「喔,这样。」
佑太郎把手机放到桌上,开扩音打到诊所。柜台转给行政负责人。佑太郎打算只要对方稍有怀疑,就说转接上司,推给圭司,但负责人照着佑太郎说的,为使用中的电脑扫毒后,惊慌地要求支援:
『好像真的中毒了,该怎么办……呃,请问要把电脑全部关掉吗?啊,可是现在正在上班,没办法呢,不能关机。』
「不必关机。我们扫出病毒时,就已经做出处理了,不必担心病毒会作乱。但我们想查出是从哪一台感染的,可以请您让诊所内所有的电脑都连上网路吗?」
『诊所里所有的电脑都在网路上。』
「真奇怪。现在我们这边的人员正在检查,但找不到感染源。而且似乎是一个月左右前中毒的。这段期间,有没有哪一台电脑没有连上网?」
『一个月前……啊,理事长的电脑。有的,有一台电脑最近没有连上网。』
「请将它连上网路。」
『啊,可是那台电脑是前些日子过世的理事长的私人物品,已经不在这里了。』
圭司迅速敲打键盘。萤幕上显示文字:『居然让私人电脑连接内网吗?』
「居然让私人电脑连接内网吗?」佑太郎扬声问。
『抱歉,这在安全上确实是有问题,但对方是理事长……』
『叹气』──文字显示。
佑太郎叹气。圭司点点头,像在称赞做得好。
「那么,那台电脑现在在理事长家吗?」
『啊,嗯,私人物品应该都由理事长的儿子带回去了,我听说理事长的儿子单身,和理事长夫妇住在一起,应该在理事长家。』
「这样啊。」
『请问,我该怎么处理才好?』
「毫无疑问,那台电脑就是感染源吧。不过考量到过世的理事长的声誉,这次还是私下处理比较好吧。」
『私下处理……?』
「目前诊所内的电脑已经处在安全的状态,接下来只要交给我们,我们会妥善处理。」
一段考虑佑太郎发言般的停顿后,负责人探询地问:
『不必通知我们院长也没关系吗?』
「是的。」
『那太好了。』
负责人松了一口气,毫不怀疑地将室田和久的住家地址和电话告诉了佑太郎。
「吉祥寺吗?我过去看看。」佑太郎挂了电话说:「继续用这招没问题吗?」
「要看对方吧。如果对方熟悉科技资讯,光靠演技蒙骗,也有个限度。」
「唔……该怎么做呢?」
圭司想了一下,喃喃说「向本人确定好了」,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到室田和久的住家号码。对方似乎很快就接听了。
「您好,我是负责『大越美容诊所』IT系统安全的公司,『IT钜力科技』──」
圭司说到这里语塞了。佑太郎知道他是在迟疑要用本名还是假名。
『──敝姓佐藤。』
说出口的菜市场姓氏让佑太郎差点笑出来。但圭司停顿的部分只有这里。他告知诊所的电脑系统中毒,并详加说明状况,约好要检查室田和久的电脑。
「那么,我们立刻派人过去……好的,非常感谢您的配合。那么晚点见。再见。」
圭司讲了约五分钟,挂了电话,佑太郎拍手叫好:
「胡扯的技巧和演技都很高明啊。」
「学你的。」圭司不悦地应道。
「接电话的是刚才的儿子?」
「对。肯定是个科技白痴。他们家好像有Wi-Fi,你当场开机连上网路,假装检查就行了,我会从这边删除。」
「好。啊,我就穿这样去吗?」
「你是IT企业的技术人员,穿这样没问题吧?但背包实在不太行,拿那个皮包去吧。」
圭司用下巴比比事务所角落的皮革公事包。
「为了慎重起见,把装有遥控程式的随身碟也带去。还有名片,现在做给你。」
委托人室田和久的住家位在吉祥寺站徒步约十五分钟的闲静住宅区。是一栋和风住宅,虽然不到豪宅的程度,不过有可以宽敝地停放一辆车的停车位和小庭院。
「您好,我是『IT钜力科技』人员。」
佑太郎刻意换了副异于第一通推销电话的口气,对着门铃对讲机说。玄关门打开,一名体形圆胖的男子热情地迎接佑太郎。
「啊,请进请进。」
男子穿着成套黑色运动服,外罩蓝色棉袍。粗硬的头发睡得乱翘,脸上还有胡渣。
「敝姓真柴。这次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佑太郎递出圭司做的假名片。男子看到那张名片,表情顿时一沉:
「真柴先生……?」
男子细细端详收下的名片。佑太郎有些慌了:难道对方起了疑心?
「呃,刚才负责人佐藤有致电……」
「啊,是,电脑的问题对吧?对,我听说了。请进,这边请。」
「真抱歉,室田先生才刚过世,就来打扰。」
「哪里,不会。」
佑太郎脱鞋入内时,男子任意自我介绍起来:
「啊,我是他儿子,我叫一郎。从名字就可以知道,是试作初号机。不过不巧的是,没有后来的二郎或三郎。」
室田一郎说完,自己「啊哈哈」地笑了。在电话中也这么感觉,与外表年龄相比,他的说话应对颇为幼稚。
「啊,抱歉没有拖鞋。在二楼,请上来。」
佑太郎跟着一郎上楼梯。
「请问,您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的工作是帮忙家务,家里就是我的职场。」
「喔,帮忙家务。」佑太郎点点头。「喔,家里就是职场,这样啊。」
他想不到还能怎么回应。
「没办法,我是不中用的初号机。我爸和我妈原本千方百计要让我进医学系,一直试到我都超过二十五了,好像才终于死了这条心。这两年左右,他们夫妻都把我当成空气一样过日子。我是觉得很抱歉啦,但就是没那方面的才能嘛。」
说完后,他又「啊哈哈」地笑了。
佑太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暧昧地点点头「喔」了一声。
一郎把他带进二楼三个房间的其中一间。应该是室田和久生前的书房,里面有张大书桌,墙边有书柜,但桌上和书柜都一片空荡荡,房里摆了许多打开的纸箱。
「我正在整理这个房间,想要以后我自己用。啊,请坐。」
一郎说着,蹲到桌旁的纸箱边,取出笔电和电源线。他把笔电放到桌上,将电源线插进插座。
「我看看。」
佑太郎顺着在桌前坐下,打开笔电并开机。视窗出现,要求输入PIN码。
「啊,我不知道密码耶。」
在佑太郎背后看着的一郎说。
「啊,没关系,这没问题的。我打一下电话。」
佑太郎取出手机,打了电话。圭司立刻接听了。
「啊,佐藤先生,辛苦了,我是真柴。我现在打开室田先生的电脑了,你那边确认到了吗?」
『没办法。』圭司的声音回道。
「呃,这表示是什么状况?」
『这表示委托人安装我们程式的电脑,不是你开机的那一台。委托人委托删除的资料,不在那台电脑里面。』
「啊,原来如此。」佑太郎说。「那么,在现场这边,我应该怎么处理?」
『找出委托人的其他电脑,连上网路。』
「这应该依什么步骤……」
佑太郎听到声音抬眼望去,一郎似乎觉得无聊,打开书桌旁的边几,查看里面的东西,开始分别放进纸箱里。
『我想先看看那台电脑里面有什么,或许可以查到其他电脑的所在。把我给你的随身碟插进去。其他也只能向家属打听了。』
「好的,那么我等一下再回报。」
佑太郎挂了电话,将公事包里的随身碟插进电脑。他转动椅子对一郎说: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看看室田先生使用的其他电脑吗?这台电脑现在正在解毒,但它似乎不是直接的感染源。我想应该是室田先生其他的电脑中了毒,把资料从那里移过来的时候,感染了这台电脑。」
「其他电脑吗?呃,可是我爸就只有这台电脑啊?」
如果使用的唯一一台电脑里面没有资料,其他还有可能是哪里?佑太郎寻思了一阵,却毫无头绪。关于委托人室田和久的资料太少了。
「室田先生会在其他地方使用电脑吗?」
「我爸平常就只会在家里跟诊所来回而已,我想他应该不会在其他地方用电脑。他跟我不一样,应该不会去网咖吧。」
一郎说完,又说「啊,我很喜欢网咖,比待在家里还要自在」,然后又「啊哈哈」地笑了。
「应该不可能去网咖呢。」佑太郎客套地陪笑,接着问:「请问令堂……室田夫人呢?」
一郎看起来不像个坏人,但实在不可靠。如果是存放特别的资料的电脑,即使没有告诉儿子,或许会对妻子提过。
「我妈现在忙着跑银行跟证券公司,还有找代书跟税务士什么的。因为我爸走得太突然,后续处理什么的,好像很辛苦。」
一郎说得完全事不关己,又「啊哈哈」地笑了。他似乎没有设想过丧夫的母亲会有多么地伤心苦恼。也有可能是母亲认为与其交给儿子,自己处理更确实,所以吩咐他待在家里。
「我觉得就算问我妈也一样,你要等她回来吗?」
「唔,这个嘛……」佑太郎歪头。对方都说得这么白了,也不好说要等。「您真的想不到其他令尊会使用的电脑吗?」
「我想应该是没有啊。」
「这样啊。」
看来即使继续追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只能期待圭司从眼前的电脑挖掘出某些有用的资讯。
佑太郎不再询问后,一郎继续整理边柜。佑太郎不知道随身碟要插多久才够,假装操作电脑,拖延一点时间。
「这东西怎么还留着……」
佑太郎循声望去,一郎正把一张证件卡挂到自己的脖子上。一郎注意到佑太郎的眼神,笑道:
「这是医大的附属医院的职员证。居然还留着这种东西,是还放不下吗?」
一郎看了职员证一会儿,从脖子上取下来,丢进其中一个纸箱。
「啊,令尊以前也在附属医院上班吗?」
「对。比起大学,在医院那边待了更久吧。与其说是教授,感觉更是个医生。」
「令尊怎么会辞掉医大,去当诊所的理事长?」
佑太郎问,心想即使无法问出电脑的所在,或许也能得到其他线索,结果一郎大剌剌地回答:
「喔,你是在问他为什么被大学开除吗?」
「咦?他是被开除的吗?」
「三年前,相和医大附属医院发生过资讯外泄事件。说是附属医院的电脑中毒,资料外流,好像佷严重。职员的个人资料和医院的财务资料那些也就罢了,连病患的个人资料都外流了。院方对外宣称是恶质的骇客攻击,唔,这也不算撒谎啦,不过正确地说,好像是因为内部人员把奇怪的程式灌进医院的电脑里造成的。然后说那是我爸搞的。」
「真的是这样吗?」
「我爸是否认啦。可是,院内的专门小组的调查结果说是,所以应该就是吧。我猜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不小心弄的吧。听说因为这样,那家医院现在在数位资讯方面安全措施变得非常严。这次的病毒也是我爸害的吧?他好像跟电脑犯冲呢。」
佑太郎也不能招出「这次的是唬人的」,只能暧昧地回笑说:「也是有这种事呢。」
「我爸被究责,递出辞呈。形式上是自愿离职,但实质上是被开除。大学可能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吧,所以介绍他去校友开的诊所任职。」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佑太郎觉得争取了差不多的时间后,拔掉随身碟,站了起来。
「啊,弄好了?」
「对,这台电脑可以正常使用没问题了。」
「不过我不知道密码,所以没办法用。辛苦了。」
佑太郎跟着一郎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在玄关穿上运动鞋后,回望一郎,行礼说:
「今天真的很感谢您,关于另一台电脑,如果想到什么,请打名片上的电话。」
「啊,好。」
一郎从棉袍口袋掏出佑太郎的名片,再次端详,微微歪头,抬起头说:
「请问,真柴先生不认识我爸吧?」
「咦?不认识。令尊是我们客户『大越美容诊所』的理事长,只是这样而已,我并没有见过他。」
「也是呢。不好意思,因为我觉得你对我爸好像有点兴趣。」
先前认定一郎是个迟钝家伙的佑太郎内心一凉。但一郎没注意到,接着说「而且」,又望向名片:
「而且,真柴这个姓,跟我们家有点关系。」
「关系?」
「啊,嗯。」一郎从名片抬起头来,轻笑说:「大概一年前的事了吧,有人打电话找我爸,我爸不在,是我接的,可是我忘记对方的姓了。别看我这样,我这人只有记忆力还算不错。不过那个时候,我怎么样就是想不起来对方应该有提到的姓。记得是『真』开头,不是真田、也不是真岛──我这样说,我爸就问『是不是真柴』。被这么一问,我觉得好像是,至少好像比真田或真岛接近。我这样说,结果我爸大骂:什么叫觉得好像是!冷不妨赏了我一巴掌。我真的吓死了。因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被我爸打过。我爸好像也觉得尴尬,向我道歉。结果打那通电话来的,真的是叫真柴的人。我爸那时候再三叮咛,如果那个真柴再打电话来,无论如何都要接给他。我问真柴是谁?我爸说跟我没关系。」
「后来那位真柴有再打电话来吗?」
「这么说来,没有耶。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半开玩笑地问我爸是女人吗?我爸说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
「令尊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吗?」
「喏,很奇怪对吧?只知道真柴这个姓,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居然在等这种人的连络。」
不──一郎歪头。
「那与其说是等,更像是害怕接到那个人的电话。」
「害怕?」
「仔细想想,我爸都死了,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哎呀,即使看似平凡,人死后还是会留下谜团呢。」
一郎的话,佑太郎几乎没有听进去。
「令尊是整形外科的医生吧?」
「啊,不是,虽然他后来跑去医美诊所当理事,但他不看诊,也不动手术,只是摆门面的。我爸原本的专科是──」
「……心血管内科?」
「对,他是心血管内科的主任。咦?你居然知道。」
「喔,没有,只是猜的。」
「什么?猜的……?」
「打扰了。我告辞了。」
佑太郎再次向一郎行礼,离开室田家。他快步走向车站,忍不住喃喃低语: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又出现?」
他忘我地不断移动双脚。快步移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奔跑。佑太郎绊到人行道的高低差,差点往前栽倒,停下脚步。他双手扶膝,对着脚下的柏油路重重地啐道: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又出现!」
一回到事务所,佑太郎便目不斜视地走到圭司的办公桌前。他自己也知道表情僵硬,却不由自主。
「室田和久的资料,查到什么了吗?应该还没有删除吧?另一台电脑在哪里?」
瞬间圭司似乎愣了一下,但他满不在乎地迎视佑太郎杀气腾腾的眼神。
「你怎么了?」
圭司的沉着令佑太郎气恼,他双手猛地一拍桌子:
「电脑在哪里!」
圭司打开土拨鼠,操作键盘和触控板。
「我查过室田的电脑了,但看不出另一台电脑在哪里。其他得到的线索也不多。倒不如说,室田不是个很活跃的人。他有个高中同学,偶尔会连络近况,但内容平凡无奇。信用卡公司网站的帐密用浏览器自动储存,所以我查到他的信用卡消费记录,但没买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他应该很有钱,但花费至多就只有偶尔和太太出门旅行,其他好像连休闲嗜好都没有。他几乎是过着隐士生活,完全不像个医美诊所的理事长。」
「意思是没有线索?」
「没有。」
圭司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佑太郎,就像在问:要看吗?佑太郎克制住再次拍桌的冲动,离开办公桌前。他倒向沙发似地躺下,闭上眼睛。
「你不解释一下吗?还是不想要我过问?」
听到圭司的声音,佑太郎用手盖住闭上的眼皮。那个情景再次浮现脑海。
灿烂的阳光。夏季的庭园。水管喷洒出来的水。淡淡的彩虹。戴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身后摇摆的向日葵。
佑太郎开口:
「室田和久因为三年前让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电脑中毒,被大学究责开除了。在那之前,他一直是附属医院的医生。」
圭司「哦?」了一声:
「这怎么了吗?」
「他在医美诊所只是个摆门面的理事长,原本的专长是心血管内科。」
「不是整形相关,令人意外,但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九年前,相和医大附属医院有一名接受新药临床试验的病患过世了。当时正值国家把新药研发列为日本成长产业之一、大力扶植的时期,因此媒体争相报导。院方也开了记者会,说明病患服用的不是新药,而是安慰剂的葡萄糖,病患的死亡与临床试验无关。但病患死后没多久,该病患年轻的主治医生拜访家属,说病患的死,有可能是新药的副作用导致。」
『从临床试验的数据资料来看,病患服用的很有可能是新药。请调查看看吧。家属的话,应该有办法调查。』
那个医生看起来人很笨拙。那种笨拙,看起来像是不成熟,也像是诚恳。
「家属想要知道真相,决定对医院提起诉讼。结果顿时遭到了各种阻挠妨碍。」
「阻挠妨碍?」
「病患的父母开始接到久未连络的朋友、或完全没有往来的亲戚不自然的连络。『我看到新闻了』、『我听说那件事了』,这么说着连络的那些人,却不知为何异口同声地劝病患的父母放弃提告。『你们只是太伤心了,无法做出合理的决定而已』、『你们过世的女儿也不希望你们这么做』、『这样对你们没有好处』──即使听起来很合理,但会突然连络,本身就很不自然。」
轮椅移动的声音。佑太郎知道圭司离开办公桌靠过来了。他闭着眼睛继续说下去:
「没多久,网路开始传出莫名其妙的流言:以前被新闻报导的那家人控告医院,狠削了一大笔赔偿金,现在又归咎是国家大力推动新药研发导致,想要提起行政诉讼。」
『他们根本是想靠死掉的女儿过一辈子嘛』、『这是新的A补助金手法吗?』
佑太郎看过太多充满恶意的留言。
「但家属仍继续准备提告,结果病患的父亲突然被任职多年的建设公司要求自愿离职。理由完全无法接受。一名工人在施工期间从高处坠落,受了重伤。施工当时没有做好安全防护措施,因此公司被劳动基准监督署函送法办。病患的父亲在公司被追究责任。病患的父亲不是监工,也不是工人的上司,而是设计部门的人,却要他负责。公司高层说,安全设计也属于设计部的责任范畴,病患父亲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傻了。」
圭司的轮椅声在佑太郎前面停了下来。
『上头太可怕了。』
当时他听见父亲这样喃喃。
『上头?』当时读高中的佑太郎反问。
『劳动基准监督署的主管机关是厚生劳动省。而现在主导让新药研发成为国家成长产业支柱的,也是厚劳省。』
『这……』
『国家对公司施压了。如果我这样说,大家一定会笑我,说这种阴谋论根本是被害妄想。』
「病患的父亲拒绝自愿离职,被调到专业完全不同的业务部门,要求达到难以置信的业绩标准。他为了工作疲于奔命,没时间准备提告,终于向公司递出辞呈。但家属仍打算抗战下去。然而应该是重要证人的主治医生却突然反悔了。他打电话来说『那是我搞错了』,就此从家属面前消失。没多久,就连一起准备官司的律师,也开始劝家属打消念头。说是胜算渺茫。」
『打官司要花钱的。而且是难以想像的数字。』
佑太郎到现在都还记得来到家里,这样对父母说的律师的嘴脸。
『如果考虑到将来,两位撑得下去吗?两位的孩子不是只有过世的铃妹妹吧?』
律师说着,瞄了佑太郎一眼。看到那张脸,佑太郎想:这家伙到底是对什么害怕成那样?
「回神一看,家属孤立无援。感觉就像自以为熟悉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彻底陌生的异境。只有他们一家人突然被全世界抛下了。古时候遭到全村制裁孤立的人家,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
小事的话,还有更多数不清的骚扰。
应该拿去丢在垃圾回收场的垃圾,被扯破袋子撒在玄关前。连续好几天接到号码不一样的恶作剧电话,还收到过断头娃娃的宅配包裹。这段期间,长年未连络的老朋友、没什么往来的远亲仍不断地连络。那是你们在被害妄想、被害妄想、被害妄想……
「最后一根稻草,是主治医生的死。打来那通反悔的电话以后,怎么都连络不上的年轻医生,开车冲进海里死掉了。」
就佑太郎所知,医生之死最后未能厘清是意外还是自杀。但没有被当成他杀侦办。
「原本积极地──或者说近乎病态地、着了魔似地准备提告的病患父母,一下子放弃诉讼了。那不是医疗事故、女儿是病死的。他们硬是这样说服了自己。」
老朋友和远亲们就此停止连络,网路上的流言蜚语平息下来,奇妙的骚扰行动也停止了。父亲的公司以优渥得离谱的条件,介绍逼迫离职的员工新的职场和职位。院方汇来了大笔慰问金,表示是「私人慰问」。然后,佑太郎的家庭静静地崩坏了。
「主持那次临床试验的,就是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心血管内科。」
「在那场临床试验中过世的──」
佑太郎睁开眼睛:
「没错,就是真柴铃,我妹。」
佑太郎和圭司好半晌都没有出声。两人沉默着,就像封闭在各自的思考当中。先开口的是圭司:
「你认为这次的委托人室田和久委托删除的资料,和那件事有关?」
「室田和久害怕叫真柴的人连络。他儿子说不知道那是男是女,但应该不是这样。不是不知道是男是女,而是男女都有可能。室田和久一定是认为我父母都有可能连络他。我知道的只有死掉的主治医生,但准备提告的我的父母,应该也知道负责人的心血管内科主任室田和久的名字。室田和久是在一年前告诉他儿子这件事的,所以是我妹过世八年后。都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室田和久依然在害怕。那果然是医疗事故,被人动手脚掩盖起来了。既然如此,一定有证据留在某处。」
佑太郎一股作气地说完后,又摇了摇头:
「啊,不对,如果是对自己和医大不利的资料,应该会删除吧。对吧?」
佑太郎躺在沙发上,望向圭司。
「我是不是不正常了?因为奇妙的巧合接触到室田和久,所以才会妄想这些不可能的情节吗?这果然是被害妄想吗?圭,你觉得呢?」
圭司移动轮椅,经过佑太郎前面。他捡起地上的篮球,开始拍动。咚、咚、咚,他默默地维持这有力的节奏一会儿,然后开口了:
「确实,对自己不利的资料却不删除,一直保留,实在说不过去。如果你妹妹的死亡是医疗事故,而院方想要隐瞒的话,应该会立刻删掉所有的相关资料才对。」
圭司强而有力地拍打着球说。
「就是说呢。」佑太郎点点头。
咚、咚的节奏停止了。
「但如果那是有利的资料呢?」
「咦?」
圭司把球放到膝上,将轮椅转向佑太郎:
「在新药的临床试验中,病患因为药物副作用过世了。但药厂已经对新药的研发投注了莫大的研发费用。对药厂而言,新药无论如何都必须上市才行。而接受药厂大笔捐款的医院揣摩上意,隐瞒了医疗事故。但尽管只有一个人,仍有人因为那种药而死亡,不能就这样直接上市,当然需要改良。要改良新药,死去的病患的资料是不可或缺的,因此非保留下来不可。」
「意思是即使想要删除,也没办法?」佑太郎撑起上身。「这样就有可能呢。」
「你妹妹的资料,被相和医大附属医院和药厂私下保存着。室田和久因其他原因被迫辞去教授职位时,悄悄地带走了那份资料,做为筹码和医大谈判,说他可以辞去教授职位,但要医大拿其他职位来换。院方在室田和久的胁迫下,拜托事业有成的校友,为室田和久准备了诊所理事长的位置。如此这般,知名医大的前教授便成了理事长。对诊所来说,这笔交易并不坏。除此之外,医大和附属医院或许也给了诊所某些方便。」
「如果这样的话,室田和久绝对不会删掉那些资料呢。毕竟那是保住他现在的地位的武器。」
「没错。然后,他应该不希望死后被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吧。因为这也是他的恶行的证据。」
虽然顺理成章,却没有任何根据。即使如此,佑太郎依然认为真相就在其中。至少他觉得这远比他们勉强吞下的「病死」这种结论更接近真相。
佑太郎觉得身体深处在颤抖,咬紧了牙关。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自私了。都死了一个国中女生,他们居然能那样自私。」
「你要怎么做?」
「找到那些资料,公诸于世。我要把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全部昭告天下,把牵扯其中的人全部拖出来。」
九年前,佑太郎确实感觉到有人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一家人。是要吞下甜美的谎言,还是踏上荆棘遍布的道路?躲藏在黑暗中的丑恶怪物屏息注视着他们一家。他们一家所屈服的对象,是否不是甜美谎言的诱惑、也不是荆棘之路的艰辛,而是默默注视的怪物所散发出来的骇人气息?现在佑太郎这么感觉。他们是否承受不了去正视那种丑恶,所以别开了头?横竖铃再也不会复生了──他们逃进这样的借口当中。
「九年前就应该这么做的。这次我一定要做。圭,如果你要照着委托把资料删除,我──」
「别胡说了。」
圭司目瞪口呆地冷哼一声,粗鲁地把篮球扔向佑太郎。
「一定要找到那些资料。」
「谢谢你。」
佑太郎把接到的球丢在沙发上,站了起来。圭司又哼了一声,移动轮椅。
「室田的另一台电脑会在哪里呢?」
佑太郎跟上圭司,来到办公桌前。
「依现状来看,无从找起。但我们已经没必要从电脑删除资料了。我们只是要得到那份资料。」
「不管怎么样,都只能找到电脑吧?」
「不,如果真的就像我们所想的,资料不只存在于室田的另一台电脑,相和医大附属医院应该也有相同的资料才对。」
「那,只要进入医院的系统……」
「没错。但病患的资料保管得相当严密,即使能够破解,要把资料全部搬走,应该也很困难吧。我想知道你妹妹的资料被如何归类、存放在资料库的什么地方。所以……」
圭司操作滑鼠和键盘,将桌电的萤幕转向佑太郎:
「你去探探消息吧。」
「山下和巳?」佑太郎看着萤幕问。
「是相和医大附属医院心血管内科现在的负责人。三年前就任的,所以是接室田和久的位置。如果那场临床试验是心血管内科主持的,资料或许也交到他手里了。」
「可是,他会见我吗?」
「当然会。前任心血管内科主任过世,他的儿子前去致意,没道理不见吧?」
佑太郎在附属医院的职员通行门附近等着,一身白袍的山下和巳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现身了。
「你就是室田一郎吗?」
个子很高。佑太郎看过他的个人档案,知道他今年五十二岁,但如果不知道,应该会以为比实际年龄年轻个五岁。笑容很阳光。
「啊,是的。」佑太郎行礼。「家父生前承蒙您多方照顾了。今天是想来向您致意一声……」
「你也太多礼了。」山下笑道,然后收起笑容说:「啊,不,这不是该笑的事呢。」他行了个礼:「令尊的事令人遗憾,请节哀顺变。」
「是。」佑太郎回礼。
「不过,其实我和令尊几乎没什么交流。啊,这样说也太刻意了呢。既然你都来了,上来坐坐吧。」
山下说,打开刚走出来的职员通行门。
「上去?」
「心血管内科的主任室。我来之前一直是令尊的办公室。喝杯咖啡再走吧。」
「啊,好。」
佑太郎暧昧地点点头,山下走进医院里。佑太郎跟了上去。
医院里有许多病患和护理人员。佑太郎配合山下的步调,快步往前走。他曾经陪着妹妹来过这家医院许多次。院内的景象没什么改变,但跟着山下走在一起,感觉就好像走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擦身而过的病患和家属投以客气的视线。也有人轻轻颔首,甚或深深行礼。但山下对此彷佛视若无睹,大步向前走。这让佑太郎瞭解到,病患、家属和医生即使身在同一个空间,看到的景象也截然不同。
两人进入电梯,坐到三楼。三楼的人比一楼少了许多。在柜台前排队的病患里,也有人向山下打招呼,但山下依然视若无睹似的,迳自往前走。
来到走廊深处,山下停在挂着「职员室」门牌的门前。
「你来过这里吗?」
「啊,不,没有。」
「这样啊。」
山下点着头,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职员证,感应门旁的机器。机器的灯号由红转绿,山下推开门。
「欢迎光临心血管内科。」
隔着一片门的内部,不是「医院」,而是「职场」。里面有四张桌子,虽是款式普通的钢桌,但比一般公司的办公桌大了许多。有些办公桌很整齐,也有些乱七八糟。办公桌旁只有一名穿白袍的男子,对进门的山下投以询问的眼神。
「哦,这位是室田医生的公子。」
「室田教授的……喔。」
男子点点头,佑太郎微微行礼。
没有「请节哀」,也没有「你好」,佑太郎不知道男子的颔首是何意思。男子就这样再也没有看佑太郎。
「这边请。」
转头一看,山下正准备打开房间深处的门。
「啊,好。」
门上挂着「主任室」的牌子。入内之后,前面是简单的会客沙发组,里面有张L型木制办公桌。
「请坐。」
对方劝坐,佑太郎依言在会客沙发坐下来。他把手上的公事包放到膝上。偷瞄一看,办公桌上有台笔电,但感觉一时难以找到机会把公事包里的随身碟插进去。重要的是,他发现饮水机后面还有一张靠在房间边角的小桌子,桌上盖有防尘套的物体,看起来像是桌电主机和萤幕。
「那,家里平静下来了吗?」山下在对面坐下来问。
「咦?」
「你说室田医生是两星期前过世的吧?家里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啊,嗯。有很多事要处理,像是银行、证券公司、代书、税务士那些的。」
「啊,也是。」山下点点头。
该怎么把话题带过去?但佑太郎不认识山下这个人,无从拟定剧本。从山下截至目前的反应来看,比起旁敲侧击,感觉开门见山地询问,更能得到回应。
「家父以前也在这里办公呢。」
「是啊,直到三年前。他应该是五十岁前当上主任的,所以在这间办公室工作了十年左右呢。」
「这样啊。」
佑太郎感慨良多地环顾房间后,若无其事地开口:
「对了,山下医生知不知道叫真柴的人?」
佑太郎以为是出其不意,但山下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真柴?」
「家父生前一直惦记着这个人,曾经严厉嘱咐过我,如果有自称真柴的人连络,绝对要转给他,但家父却不肯告诉我这个人是谁。现在家父死了,一想到再也没有机会问他,我实在很好奇这到底是谁。」
「哦,我之前是在别的医院,跟令尊只有交接的时候聊过而已,对他的私事不太瞭解。」
「我觉得应该不是私事。如果是私事,家母应该会知道。我觉得是跟医院或工作上有关的人。」
「大学和医院里应该都没有姓真柴的人。」
「病患呢?」
「或许是有吧,但是会吗?我觉得身为主任的室田医生,应该不会和病患有私人的往来。」
唔……山下认真地回想着,看起来不像在撒谎。
「这样啊。」
即使不知道妹妹的名字,也不一定就没有拿到资料。在那份资料里,「真柴铃」这个姓名应该是最无关紧要的。也可能是以「某病患」的形式,在极机密之中交接。
佑太郎决定更大胆地深入追问:
「关于家父辞掉大学的理由,医生您知不知道什么?」
「哦,发生了资料外泄事件,室田医生是引咎辞职的。」
山下瞥了墙壁一眼。似乎是无意识的动作。佑太郎想起墙壁另一头的男子对自己冷漠的态度。资料外泄事件对医院来说是重大的污点,医院里每个人都想忘掉室田和久这个名字吧。
「他的工作表现很杰出,真是可惜了。」
山下能这样说,是因为事件当时他不是这家医院的人,觉得事不关己吧。
「呃,那件事是真的吗?」
「我是这么听说的,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生前家父似乎非常担心某些事。家父在这里的时候,是不是犯下了什么过错?因为这样,才被大学用其他理由撵走……」
事实上,妹妹死去和室田和久从大学离职,中间相隔了六年,因此两者没有关联。佑太郎只是想看看山下的反应。
「犯错喔……」山下喃喃,又「唔……」地低吟,交抱起双臂。
「没有吗?」
「不,这实在不好说。」山下说着,露出苦笑。「毕竟是医生嘛,免不了会面临各种死亡。室田医生是主任,应该知道来本科看诊的每一个病患的病情。其中应该也有些病患他觉得本来有可能挽回一命,但都是自己力有未逮。愈是认真的医生,对这类死亡就愈自责。也许室田医生也是如此。」
佑太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拍打和山下之间的桌子的冲动。
我不是在讲这个!
他想这样怒吼。
佑太郎垂下目光,隔了一拍呼吸好镇定情绪,山下似乎误会了,柔声接着说:「令尊过世,你身为儿子应该心乱如麻,但我认为室田医生是值得尊敬的医生。」
「这样啊。」
佑太郎抬头。山下露齿微笑。佑太郎不觉得那张表情是装的。如果他毫不知情,单刀直入地询问比较快。
「对了,家父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在这里?」
「你是说私人物品吗?我觉得应该都拿走了。」
「啊,不,我是说有没有他个人的资料之类的?我想等平静下来以后,为家父生前的业绩做个记录。我看过家父的电脑,但似乎没有那类记录。所以如果这里有的话,我希望可以看看。当然,在我可以阅览的范围内就行了。」
山下的表情浮现一丝警觉:
「与诊疗资料有关的东西当然不能给外人看。研究成果也是,去大学那边找找看,或许是有,但如果是尚未发表的内容,应该有点困难。因为那不仅是室田医生的研究成果,也是相和医大的研究成果。往后发表的成果中,如果有室田医生曾经参与的,当然也会列出他的名字,不过很难说呢,毕竟他三年前就离职了……」
山下似乎不是在提防佑太郎在寻找什么,而是担心那是他无从答应的要求。
「啊,不是那类东西,有没有更私人的?像是只有家父一个人在研究,或是钻研的资料……」
「嗯?」山下刺探地看佑太郎。「我不太懂你指的是什么,不过那么私人的东西的话,应该是室田医生自己管理,不会在这里吧。」
「那边那个是电脑吗?家父是不是用过?」
「哦,那个啊。是电脑没错,但已经很旧了。是电脑还是奢侈品的时代留下来的东西,直到几年前,每间主任室好像都分配了一台。但现在大家都用自己的电脑,我想室田医生也没在用。」
「那是多久前的东西?」
「好像是以三、四年一次的频率换新,但我来到这里后,还没有换过。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旧电脑了,所以可能已经是六、七年前──不,或许是更早以前的东西了。」
「这样啊。」
有人敲门,山下还没有回应,门已经开了。刚才的男子探头进来:
「医生,时间到了。」
男子看也不看佑太郎。
「啊,好。」
山下点点头,转向佑太郎:
「如果你在意,下次我会检查看看。不过连能不能开机都不知道。」
山下露出催促的眼神,自己也站了起来。对方都这样表示了,佑太郎也无法再赖下去。他拿起公事包站起来:
「麻烦医生了。谢谢您百忙之中抽空接见。」
佑太郎离开附属医院后,立刻打电话报告与山下的对话,圭司冷哼一声:
『没机会插进随身碟,山下和巳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话,线索就断了。』
「也不尽然。我大概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么?』
「室田的另一台电脑。心血管内科的主任室有一台旧电脑。」
佑太郎在正门附近的公车站长椅坐下来。
『意思是室田之前会出入那里吗?』
「室田家还留着附属医院的职员证,应该可以用它进去。只要抓准无人的时机,也不是没办法溜进去吧?辞去教授职位后,室田仍偶尔会去那里操作电脑。委托删除的资料一定就在那里。」
『因为放在那里所以不能随便进去。会设定那么久,就是这个原因吗?』
「每个月去一次附属医院操作一下电脑。这样的话,应该也能避免被家人发现。」
『原来如此。』圭司喃喃,问:『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去室田家拿到职员证,再回来这里。」
『你拿到职员证后,先回来事务所一趟。』
「咦?」
『我也一起去。』
「好。」
佑太郎正要挂电话,被圭司的声音挽留了:
『喂。』
「嗯?」
『如果顺利的话……如果顺利成功,将一切公诸于世,你就能轻松一些了吗?』
「轻松?什么叫轻松?」
『之前你给我看过你妹妹的照片吧?你害怕记忆渐渐淡去。可是记忆这东西,无可避免地就是会日渐淡薄。如果这件事顺利,你……就能原谅逐渐淡忘你妹妹的自己吗?』
这个问题很不像圭司。
「我不知道。」佑太郎说,回望背后。
这家医院他来过太多次了。小时候,妹妹非常抗拒上医院。哥哥陪你一起去!他这样说,妹妹心情才好了些。佑太郎并不讨厌和母亲及妹妹三个人一起上医院。每个月一次,他们会和下班后的父亲约在外头,一起去餐厅吃晚饭。佑太郎甚至想,铃生病似乎也不全是坏事。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根本没办法去想那些。」
圭司似乎轻笑了:
『对呢。说的也是。』
「不过,我已经不想逃避了。不管最后挖出来的会是多丑陋的怪物,我都再也不想别开目光了。我要把那家伙拖出阳光底下,看清楚它的庐山真面目,狠狠地揍它一顿。」
一道粗重的喇叭声引得佑太郎转头。公车来了。挡风玻璃里的司机用「要上车吗?」的眼神看佑太郎。这个站牌有三线公车经过。就在佑太郎正要点头时──
「我要上车!」
小女孩的声音传来,佑太郎回看身后。一个约小学低年级年纪的小女孩从医院大门跑出来,对着公车用力挥手。司机的眼神在微笑。
「我很快就回去。」佑太郎说。
『嗯,我等你。』圭司应道。
佑太郎挂了电话,跟在跑过来的小女孩和貌似母亲的妇人后面,一起上了公车。
「幸好坐到了!」
小女孩兴奋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和妹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2
就像山下和巳说的,心血管内科主任室的电脑似乎长时间无人使用。防尘套布满灰尘,网路线和电源插头都拔掉了。对于想要隐藏资料的室田来说,感觉再也没有比这台电脑更适合的地方了。佑太郎将网路线插进插孔,电源线也插入插座。圭司启动电脑。
「我去外面把风。」
佑太郎将无线耳机塞进一边耳朵,把圭司留在主任室,走出心血管内科的职员室。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三楼的灯光几乎都熄了。佑太郎移动到心血管内科的候诊区,坐在长椅上。这里可以同时监看来自电梯和楼梯的人,如果有人要靠近职员室,就必须叫住那个人,拖延时间让圭司离开。但用不着等,耳机便传来圭司的声音:
『不对,也不是这台电脑。这台没有安装我们的程式。』
「我还以为就是它。」
佑太郎压低声音回话,接着想问「确定吗?」,但把话吞了回去。既然圭司说没有,就是没有吧。那么继续待下去也没用。
「撤退吧。我过去你那边。」
佑太郎就要从长椅站起来。
『不,等一下。你继续在那里把风。』
「你要做什么?」
『不愧是主任专用的电脑,从这里可以连上院内所有的资料。我查一下有没有留下什么你妹妹临床试验的资料。临床试验是什么时候进行的?』
「九年前。」
『知道正确日期吗?』
「不知道。不过我妹的忌日是八月七日,临床试验是四个月前开始的。」
耳机里没有圭司的回话,而是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佑太郎重新坐回长椅,一边监看有没有人靠近,一边思考。
如果也不在这里,另一台电脑到底在哪里?比方说网咖。室田把程式灌进网咖的电脑之一,并掩饰成不会被发现。
想到这里,佑太郎摇了摇头。室田三年前因为资料外泄事件,遭到大学开除,他应该不熟悉资讯科技,不可能做得出那么复杂的事。
挂在脖子上的证件挂绳很碍事,佑太郎将职员证取下来。他回想起去拿职员证时,与室田夫人的对话。
『您有没有经验过,原以为是最亲密的人,却突然变得好像陌生人?』
佑太郎想,室田和久死去后,也许如今再也没有人知道另一台电脑的下落了。
和山下和巳见面后,佑太郎为了拿到职员证又回到室田和久家。他原本打算如果没人在家就闯空门,但按下门铃后,夫人出来应门了。佑太郎把假名片也递给她。
「刚才我为了电脑的问题来过,呃,请问令郎在吗?」
「他出门了,不过他跟我提过,说是外子闹出纰漏来。请问又怎么了吗?」
室田夫人与其说是故作坚强,应该原本就是个刚强的妇人。她看过名片之后抬头,以强烈的视线注视着佑太郎。那张脸虽然五官端整,却总觉得缺乏感情,让人联想到半夜头发会自己变长的日本人偶。
「我好像忘了东西,不好意思,方便再进去看一下吗?」
只要能在房间独处一下子就行了。佑太郎这么打算,事情却没那么容易。
「那我去拿给您。请问您忘了什么?」
夫人准备转身,佑太郎叫住她:
「啊,不,那个……我忘记的是程式。」
佑太郎一边思考借口,一边观察夫人的脸色说。
「我好像把扫毒用的程式就这样留在电脑里面了。如果不删除,电脑可能会无法正常使用。」
夫人看上去很困惑。看来她跟儿子一样,对资讯科技完全不瞭解。
「可以让我再看一下电脑吗?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搞定了。」
「这样啊。」夫人点点头,让佑太郎进屋:「请进。」
佑太郎在夫人带领下,再次踏进室田和久的书房。之前来的时候没感觉,但这次强烈地感觉到室田和久的气息,就彷佛他正从墙壁、天花板、地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电脑对吧。」
夫人喃喃,扫视地板。佑太郎离开后,一郎似乎又继续整理。纸箱的数量和位置没变,但已经盖起来了,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
「啊,令郎收起来了呢。我想应该在其中一个箱子,可以请您找一下那边吗?」
佑太郎说,手伸向边柜附近的纸箱。
「电脑上面不能压东西,所以如果打开箱子没看到,应该就是在别的箱子。」
夫人蹲身查看脚边的纸箱,佑太郎则打开手边的纸箱。他一下就找到要找的职员证了。他拿起证件,迅速地揣进背后的衬衫底下,插进皮带里。
「没有呢,是这个吗?」
他喃喃,打开书桌下其他的纸箱。
「啊,找到了,在这里。」
佑太郎拿起里面的笔电向夫人出示,放到桌上,插上电源,坐到椅子上。开机之后,夫人立刻走到背后来。
「真的一下子就好了。」
佑太郎期待夫人会从背后离开,但夫人只是点点头说「好」,站在他身后不动。萤幕上就和先前一样,要求输入密码。幸好佑太郎还带着公事包。他把里面的随身碟拿出来,插进电脑。回头看看夫人,夫人询问地看着他。
「这样就行了吗?」
「啊,是的。」佑太郎点点头。「现在正在删除不需要的程式。」
「真的吗?」夫人说。「看起来完全没在动。」
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因此画面没有变化,风扇也没有加速,灯号也没有闪烁。
「没问题,现在正在删除。」佑太郎笑咪咪地说,把椅子转向夫人,转移话题。「对了,我姓真柴。」
「我知道,刚才看到名片了。」
「我听令郎说,真柴这个姓氏,和室田理事长有点关系。」
夫人没有回答,但脸颊看似微微僵住了。佑太郎又说:
「还说室田理事长一直在等真柴这个人的连络。」
「这样啊。」
夫人喃喃,眼神没有感情,但极力抹去感情的强烈意志却无从掩饰。佑太郎只是为了转移她对电脑的注意力而提出这个话题,但如果发挥得当,似乎可以问出某些线索。佑太郎寻找入口,设法钻进这道紧闭的门扉。
「夫人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
夫人转开视线。显然是谎言。
「这样啊。」
佑太郎思考下一步攻势。
室田夫妻把儿子当成半个小孩看待,儿子也清楚这一点。他们的关系比一般亲子更扭曲,肯定也更疏远。佑太郎这么推测。
「令郎似乎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说因为也没办法再询问过世的父亲,所以拜托我清查这台电脑里面的资料。」
「清查资料?那孩子这样拜托?」
夫人惊讶地反问,但并未怀疑这件事本身。佑太郎见门开了一条缝,把手插进去扳开来。
「呃,他没有告诉您吗?对,他说希望可以找到跟那个真柴相关的资料。我答应他改天再来处理,但如果不妨,我现在就可以查查看。方便吗?」
夫人的眼中闪过狼狈。
「不,今天……」
「一下子就可以了。真的只要一下子。这支随身碟里面也装了必要的程式,我们像这样说话的时候,就……」
佑太郎说着,转动椅子,手就要伸向键盘,夫人尖叫:
「住手!」
佑太郎把椅子转回来,仰望夫人。夫人一脸苍白。
「啊,对不起。」佑太郎说。「看来还是改天比较好呢。」
夫人似乎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她嘴唇颤抖地沉默了。
「您怎么了?呃,要不要先坐下来?」
佑太郎起身请夫人坐下。夫人被佑太郎扶住手臂机械性地行动,一屁股在椅子坐下。门已经全开了。接下来只要走进去就行了。佑太郎在夫人面前蹲跪下来,说:
「看来似乎不太方便呢。不过我已经答应令郎了,事到如今也不好拒绝。而且即使我拒绝了,令郎也会去找其他业者吧。如果您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可以想一下该怎么处理,才能两全其美。」
夫人就像发现汪洋中的浮木,抬起头来。
「您可以怎么处理……」
「令郎对电脑似乎不是很熟悉,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让令郎知道的内容,我可以瞒着他动一些手脚,或是把资料删除。」
夫人从佑太郎身上别开目光。视线游移了好半晌,最后停在自己交叠的手上。
「但如果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资料,我也无从着手。」
圭司已经检查过了,这台电脑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从夫人的反应来看,她应该知道什么。
「您不希望令郎知道的,是和那个叫真柴的人有关的资料对吗?那是怎样的资料?」
佑太郎追问,夫人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对。可是外子似乎害怕着那个真柴。如果有什么关于那个人的资料,我不想看到,也不想让我儿子看到。」
「这样啊。」佑太郎点点头。
「我很害怕。」夫人小声低喃。
「您是怎么知道真柴这个名字的?」
夫人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又停到手上。
「我都会把广告信丢掉。」
「什么?」
「已经很久了,大概五年前的事了吧。某天傍晚,我就像平常一样,也没有拆封,随手直接把信箱里的一些广告信丢进垃圾筒。外子见状问我,我都是这样处理邮件的吗?我笑说广告信要是每一封都拆开来看,没完没了,结果外子有些动怒地骂我,说我这样太随便,还说有些私信可能看上去像广告信。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问他是什么意思,就是这时候,我第一次听到真柴这个名字。」
「您先生怎么说明这个人?」
「他没说。」夫人摇摇头。「他不肯说那是谁。」
「这有点不自然呢。」佑太郎说。「这种时候如果没有得到解释,不是会追问吗?」
「我当然追问了。」
「那您先生──室田理事长怎么回答?」
对佑太郎来说,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他不小心把紧绷的情绪放进去了。然而夫人似乎也没有心思去注意到其中的不自然。夫人的视线再次飘移。旁徨了比刚才更久的视线,这回停留在佑太郎身上。但她说出口的却是意外的问题:
「您结婚了吗?」
「没有。」佑太郎有些错愕地回答。「我单身。」
「那,不管谁都好,父母、女友、好友都行,您有没有经验过,原以为是最亲密的人,却突然变得好像陌生人?」
佑太郎的脑中浮现放弃诉讼时的父母。想起后来再也没有对话的时光。
夫人看着佑太郎的眼睛,点了点头:
「对我来说,那一瞬间就是如此。与你无关──被外子冷冷地这么说时,我彻底醒悟了,醒悟到对他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我们都结了婚,有了孩子,以夫妻的身分共同生活了比和父母在一起更长的时间,即使如此,我们仍是陌生人。」
夫人的视线再次回到自己的手上。
「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真柴这个名字。」
那应该没有她说的那么容易。丈夫对自己有所隐瞒的强烈确信。带着禁忌生活的五年光阴。真相没有大白,就突然降临的离别。
「您知道三年前的事件吗?外子在医大附属医院引发的资料外泄事件。」
「是的,令郎稍微提到一些。」
「调查小组查出元凶是外子的电脑。外子说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却完全没有辩解,甘于承受污名。我问他为什么,外子说这一定是天谴。外子没有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但当时我想起了真柴这个名字,猜想一定跟这个人有关,这个名字里面,隐藏着他必须受罚的罪行。」
夫人深深叹息,像要遮住眼睛似地以手覆脸,喃喃说: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这样啊。」
佑太郎站了起来。即使室田和久饱受罪恶感折磨,他也实在不可能就此原谅他。
少在那里自以为受了制裁。
佑太郎好想对感觉来自四面八方的室田和久的视线这样反驳。眼前宛如被害人般低垂着头的夫人,也只是更令他感到不耐。
但你们还是过得好好的吧?你们一家三口还是一起围着餐桌,不时传出欢笑吧?
他想要这样质问。
「原本我预定改天连络令郎,但我不会再连络他了。夫人也请不要提起这件事。如果令郎的委托只是一时兴起,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了。如果令郎又连络我,我会再思考该怎么做。」
佑太郎将随身碟从笔电抽出来,收进公事包里。
「那么我告辞了。」
他无法克制声音中的僵硬。夫人没有起身送客。
『得到必要的资讯了。走吧。』
耳机里传来圭司的声音,让佑太郎抬起头来。他迅速扫视周围,没有人影。
「我这就过去。」
他用手上的职员证打开职员室的门,圭司立刻出来了。
搭电梯下去一楼,前往夜间通行门。门口附近有柜台,装饰着小圣诞树,有一名感觉很适合圣诞老人打扮的老警卫。若是有人进来,他可能会盘问身分,但对于准备离开的两人没有任何质疑。佑太郎和圭司同时向警卫颔首,警卫露出和善的笑,也向他们点点头:「请多保重。」
坐上停车场的车,回到事务所所在的大楼。佑太郎把车开进停车场时,圭司叫他今天先回去。
「你呢?」
「我要整理一下找到的资料。而且也不知道室田的另一台电脑在哪里,得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好。」
「拜。」圭司说,推动轮椅,佑太郎出声:
「啊,圭。」
圭司把整个轮椅转过来。
「谢谢你。」
圭司诧异地皱起眉头。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圭司傻住似地正欲开口,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轻笑了一下,转回轮椅:
「别说傻话了。」
圭司背对着说,往大楼入口离去了。
佑太郎回到位于根津的家,小玉先生在玄关迎接他。抱起小玉先生进屋后,发现房间矮桌放了一个便当盒,附有遥那写的便条。
『今天的是自己做的。如果不合胃口,就跟小玉先生的饭交换吧。』
「自己做的」几个字拉出箭头,写着「not 100分」。佑太郎盘腿而坐,打开便当盒盖,里面有几种蔬菜配菜和蒸饭。
「噢,好像很好吃。」
佑太郎捏起炒牛蒡放进嘴里。
「噢,真好吃!」
佑太郎欢呼着,用力搓揉小玉先生的头和背,小玉先生受不了地逃离他盘起的腿。
佑太郎用冰箱里的芜菁和油豆腐做了味噌场,将平常的猫食倒进小玉先生的碗里。小玉先生瞥了自己的碗一眼,怨怼地望向佑太郎,目光定在矮桌上的便当上。
「有意见的话,你应该去跟只做了一个便当的遥那说。」佑太郎说。「只挑好说话的对象埋怨,不是男子汉的作为。」
佑太郎吃起便当,小玉先生也勉为其难地啃起猫食。这是个安静的夜晚。他不想开电视,也不想听广播。
「小玉先生还记得铃吗?」
佑太郎吃着煮南瓜问。小玉先生的目光从碗移向佑太郎,抽动了几下胡须,马上又卡哩卡哩地啃起猫食来。
「说的也是,小玉先生见到铃的时候,还是只小猫嘛。小玉先生居然几乎不记得铃,总觉得好奇妙呢。啊,还有,你居然还没有见过圭也是。下次我还是好好把你介绍给圭吧。」
小玉先生看了佑太郎一眼,敷衍地左右甩动一下尾巴,又开始吃猫食。如果不能带小玉先生去事务所,那就只能招待圭来这里了。佑太郎想像那个画面:圭司在玄关笨拙地说「嗨」,小玉先生彬彬有礼地「喵」一声回礼。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圭司和小玉先生一定会一拍即合。
「嗯,我一定会介绍你们认识。」
隔天,佑太郎正要开门进事务所时,听见里面传来圭司的声音:
『什么意思?』
声音虽然压抑,却带有强烈的情绪。没听到回应,圭司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我没道理听你训话。只不过是教过我电脑技术,别以为就卖了多大的人情。』
依然没听见回话。佑太郎也听出是在讲电话了。圭司接下来的声音渗透出强烈的愤怒:『还是你自以为摸透我了?既然如此,就冲着我一个人来啊!』
对方好像说了什么。一段沉默。
『对,没错,你永远是对的。』
圭司接下来的声音变得无力:
『可是夏目,你不要再干涉我们了。』
挂电话的声音。佑太郎犹豫该不该进去后决定折回走廊,在电梯前打发了一些时间。
夏目应该是之前在「dele.LIFE」工作的人吧。圭司说的「我们」,是指圭司和谁吗?照一般来想,是圭司和舞吧。但圭司居然如此毫不掩饰情绪,实在罕见。夏目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佑太郎寻思了一阵,踩着比平常更重的脚步声往事务所走去。开门一看,圭司顶着一如往常的表情,坐在一如往常的位置上。
「早。」佑太郎说。
「是比平常早了点。」圭司哼了一声。「但也没早到哪里去。」
圭司的态度完全无异于平常,几乎让人怀疑刚才听见的都是幻觉。佑太郎稍微放下心来,走到办公桌前。
「后来查到什么了吗?」
圭司的办公桌上有大量列印出来的文件,许多地方都以小字写下注解。
「嗯,以结论来说,你妹妹的临床试验资料没有遭到窜改。」
「咦?」
就要伸手拿纸的佑太郎停下动作,望向圭司:
「意思是室田没有做出违法情事?可是室田害怕我爸妈连络他啊!」
佑太郎激动地说,圭司制止似地举起手来:
「我依序说明。这是昨天取得的资料的一部分,临床试验的protocol。」
圭司将连上桌电的萤幕转向佑太郎。
「protocol?」
「试验计画书。简而言之,就是写有临床试验实施方式的作业步骤。每个临床试验,都有一份试验计画书。这是上个月开始进行的新的降血压药的临床试验计画书。」
萤幕上显示的是PDF档,但佑太郎实在提不起劲去读那些掺杂着英文的蝇头小字文件。而且上面的页数编号是八十一,连总共有几页都不知道。圭司似乎也不期待佑太郎全部读过,他立刻就把萤幕转回去,继续说明:
「我也看了其他几份最近相和医大附属医院进行的临床试验计画书。获益良多呢。你对临床试验瞭解多少?」
「医生会开给病患真的新药或是对身体没有影响的安慰剂,病患并不知道自己服用的是哪一种。然后医院搜集大量病患的资料,来确定新药是不是真的有效果。不是这样吗?」
「虽然不算错,但也不算正确。药厂首先会确定研发出来的新药安全无虞。经过动物实验后,第一次用于人体时,一般都会选择健康的成人。」
「健康的成人?啊,对了,有那种打工呢。」
所谓的「临床试验打工」,对没有一技之长或人脉、只有健康可取的年轻人来说,是非常好赚的工作。佑太郎虽然没有做过,但听过不少别人的经验之谈。
「这是临床试验的第一阶段。如果这阶段安全性没有问题,就进入第二阶段。第二阶段的对象是药物欲治疗的疾病病患。药厂提出委托,由接受委托的医疗机关──也就是医院来进行临床试验。一家医院符合的病患人数不会太多,因此临床试验一般都有多家医院参加。医院向求诊的病患征求同意,参加临床试验,让他们服用药物,取得数据。这个时候,就像你刚才说的,多半都采取盲测方式。病患分为两组,一组服用真正的新药,好像就称为『真药』,另一组则服用不含药效成分的药物,也就是安慰剂。虽然也有服用不同分量的真药的情况,但现在不考虑这些。」
「嗯。」
「病患的数据资料,由负责诊疗该病患的医院、药厂及居间的第三方机构共享。这第三方机构的任务,是为了确保临床试验公正地进行。因为有这个第三方机构,目前即使临床试验造成某些事故,也不可能隐瞒。」
「所以你才说铃的资料没有被窜改?」
「不,我刚才说的是目前的状况。临床试验有这第三方机构参与,是三、四年前的事而已。你记得这起事件吗?」
圭司翻找桌面,递出一张纸。是报社线上版的报导列印。
「啊,嗯。」佑太郎接过那张纸点点头。「我记得。」
距今约六年前,某家药厂的员工参与了多家大学附属医院的临床研究数据制作,以不正当的手法窜改数据,使自家公司的药物显得更有效,结果东窗事发。由于那是许多病患都在服用的药物,因此引发社会广泛的关注。因为是与药物相关的丑闻,佑太郎记得当时他满怀苦涩地看着这则新闻。
「由于这起事件,药厂和医院,尤其是和大学附属医院之间腐败的关系广为世人所知了。因此这起事件以后,进行了制度改革,全国各地的临床试验都开始有第三方机构介入了。」
「也就是说,在铃参加临床试验的九年前,没有这种第三方机构对吧?那不就可以窜改资料了吗?」
「没错,是没有第三方机构。」
圭司操作滑鼠,再次把萤幕转向佑太郎。
「这是九年前的试验计画书。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心血管内科在九年前的八月进行的临床试验,就只有这一项。这应该就是你妹妹参加的临床试验的计画书。抗心律不整药物,对吗?」
萤幕上就和刚才一样,满满的掺杂英文的蝇头小字。但和刚才不同的是,佑太郎很熟悉上面的一些名词。「QT间期」、「QRS波」,是那时候经常看到的专有名词。
「她的病很容易引发心律不整。」佑太郎说。「是很棘手的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严重的心律不整,导致死亡。我妹一直活在这样的恐惧当中。」
虽然有许多要注意的地方,但铃可以过普通生活。然而心律不整无法预料何时会发作,这样的不安让一家人笼罩在暗影中。虽然不到下雨,却也没有放晴,这就是他们家的日常。对这样的真柴家而言,能参加临床试验,形同第一次从云间射入的阳光。
佑太郎闭上眼睛。总是浮现眼底的情景,已不再是鲜明的影像。
灿烂的阳光。夏季的庭园。水管喷洒出来的水。淡淡的彩虹。戴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身后摇摆的向日葵。
吹动向日葵的风,「叮铃」一声吹响了屋檐下的风铃。
轻柔地微笑的脸庞突然从视野中消失。风铃声在耳底回响。附近的母亲的尖叫声。无法动弹的自己的身体。在视野边缘摇晃的热气。
记忆中的夏季气息让佑太郎陡地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圭司就像正默默等待他平复似地,继续说下去:
「根据这份试验计画书,九年前的这场临床试验,没有第三方机构介入。」
「那──」
声音哽在喉咙,佑太郎咳了一下,改口说:
「那表示他们有办法窜改数据吧?」
「但事情没这么容易。只要是一定规模以上的医院,一般来说,一名病患的数据都会有好几个人看到。根据计画书内容,相和医大附属医院除了主持人室田以外,还有三名医生参与这场临床试验。并有两名在第一线支援临床试验的CRC──这是类似护士的职员,也列名其上。要窜改数据并非不可能,但如果这么做,一下子就会曝光了。」
「事实上,铃的主治医生就怀疑院方了。」
「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人窜改,应该会有更多人发现。室田做的,不是窜改你妹妹的资料,应该是其他的不法勾当。那名主治医生察觉临床试验中有某些不法,却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才会建议家属查明真相吧。」
「其他的不法勾当?」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可以猜出一二。为了让新药研发成为国家成长产业之一,必须让审核手续简便化,这也有助于消除drug lag──药物上市延迟的问题。正当厚劳省主导大力推动的时候,发生了你妹妹的事故。这是新药研发期间的医疗事故,而且死去的是才十几岁的女孩。虽然没有公开身分,但你妹妹的死成了不小的新闻。然而后来却没有演变成大骚动,就此落幕。为什么?」
「因为……家属放弃提告了。世人认为既然连家属都接受她的死了,那也不是什么值得吵闹的事吧。是我们家人葬送了铃。」
沉默引得佑太郎抬头望去,和圭司四目相接了。圭司瞬间抹去脸上的痛惜,冷漠地喃喃说:
「你白痴吗?我不是在问你那种感伤的情节。媒体和社会大众之所以不关心了,是因为他们认为那不是事故。那个十几岁的女孩,不是死于临床试验,而是偶然在临床试验的期间病死而已。他们就是因为这样想,才停止了追究。那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
「因为医院说明铃服用的是安慰剂。」
「没错。如果病患服用的是安慰剂,他的死亡就不可能与临床试验药物有关。大家都这么想。不过,你妹妹服用的是安慰剂,这件事是谁说的?」
「谁说的?」
「就像你说的,在盲测当中,病患并不知道自己服用的是真药还是安慰剂。不仅如此,为了彻底避免主观影响效果,一般来说,甚至不会让医生和药厂等所有参与临床试验的人员知道。」
「咦?不让任何人知道?可是如果没有人知道,那要怎么知道结果?」
「所以药厂会找和临床试验无关的业者居中协助。」
「业者?」
「医院得到病患同意参加临床试验后,首先会为每个病患进行编号,这叫受试者识别号码,然后把这些号码告诉业者。药厂会把外观看不出是真药还是安慰剂的药拿给业者,由业者把这些药加以编号。」
在业者底下,病患和药物都成了失去一切特质的、单纯的号码。
「嗯。」佑太郎点点头。
「接着业者用程式制作乱数分配表,根据这份分配表,决定要将几号的药物分配给几号的受试者。医院会依照业者的指定,把药物开给受试者。」
「程式……」佑太郎说。
决定参加临床试验的妹妹分配到没有任何意义的号码,然后程式将真药的号码分配给这个号码。一切都是由此开始。
「这样啊,不是人为,而是程式决定的吗?」
「这是当然的。在乱数方面,电脑远比人类可靠太多了。因为人会有私心。」
「那如果程式把安慰剂的号码分给铃,铃可能就不会死了对吧?也许她到现在都还活着。」
一想像起这样的「现在」,佑太郎的胸口一阵苦闷。
程式没有任何私心,当然也没有杀意。然而妹妹却死了。
「不要怪罪无法制裁的事物。」
听到圭司尖锐的语气,佑太郎抬起头来。
「若要说偶然,世上发生的一切几乎都是偶然。说得极端一点,也可以全部怪罪给神明。但即使如此,还是有应该受到制裁的人。否则人的世界就运作不下去了。我们现在在讨论的是这些人。」
「是啊。」佑太郎点点头。「嗯,我知道。继续吧。」
圭司盯着佑太郎,就像在确定他真的没问题吗?佑太郎再点了一下头,圭司向他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由程式制作的分配表,在临床试验完全结束前,绝对不会公开。不过有些情形,会在临床试验的途中必须知道分配的内容。为了预防这类紧急状况,而有了紧急钥匙这样的东西。利用紧急钥匙,可以知道每一名受试者的识别号码被分到哪一种药,有多少名受试者,就有多少个紧急钥匙。如果受试者出现重大健康问题,医院为了进行处置,必须知道受试者服用的是真药还是安慰剂。但如果因此揭露整份分配表,就失去匿名性,无法继续临床试验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形,而有了紧急钥匙这种可以得知个别受试者分配药物的东西。紧急钥匙好像是一张纸,或者说标签,有多少受试者就有多少张,装在信封里密封起来。它由分配的业者保管,只有遇上紧急状况的时候,才会拆封必要的受试者的份。」
圭司看着佑太郎,像是在确定他是否理解了。佑太郎点点头。
「你妹妹过世的时候,应该拆开了她的紧急钥匙。然后医院公布你妹妹服用的是安慰剂。」
佑太郎渐渐理解圭司想说什么了。
「如果铃死后到拆封的这段期间,可以把铃的紧急钥匙掉包的话──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
「呃,可是等一下,室田不知道铃服用的是不是真药吧?那……」
那他根本没有掉包的动机。佑太郎想要这样说,被圭司抢先制止了: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但我发现一个有趣的部落格。那是一个医生匿名开设的部落格,上面说即使是盲测,在临床试验的过程中,有时候还是看得出服用的是什么。临床试验期间,医生会为受试者验血验尿、做心电图等等,搜集必要的资料。临床试验使用的新药效果愈好,服用的效果愈容易反映在数据上。」
若说理所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
「啊,确实如此。」
「有些临床试验为了避免这种情形,会禁止在试验期间搜集资料,但你妹妹的临床试验不是这样。从试验计画书来看,每个月都会对受试者检查一次。」
「啊!」佑太郎回想起来,惊叫一声。「这么说来,铃的主治医生也说过。他说从临床试验期间的数据来看,她服用的是新药的可能性很高,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室田应该也是这样想吧。」
「所以才会把紧急钥匙掉包。」
「没错。不管数据看起来如何疑似服用真药,只要打开紧急钥匙,发现分配到的是安慰剂,那些数据变化就不是药物造成的了。或许会被解读为就是安慰剂效果。接下来只需要在临床试验完全结束前,窜改分配表,最后将紧急钥匙当中分配到真药的其中一个掉包成安慰剂,让真药和安慰剂的数目相符合。」
「这样就掉包完成了。」
「对,没错。」
「室田就是做了这些事吧?」
「我这么认为。但有个问题。就算室田是计画主持人,也无法拿到分配业者管理的紧急钥匙。那是物理性的物品,被实际保管着,没办法像电脑资讯那样从外部破解窜改。事实上,医生甚至不知道紧急钥匙被如何保管在什么样的地方吧。如果要掉包,无论如何都需要分配业者内部的人协助。」
「协助者吗?这……」
要怎么找到那个人?先询问药厂,找出负责那场临床试验的分配业者,接着再从那家业者的员工里面查出进行违法情事的人。以步骤来说是这样,但要查到那个人,应该不容易。佑太郎内心一阵暗澹。
「对。原本我也觉得头大,不知道要从何下手,没想到意外容易就发现了。」
「咦?什么?找到了?」
「日下勋。」
「谁?」
「室田家的笔电。里面虽然没什么特别的资料,但他偶尔会和一个高中同学电邮往返。对方用的是公司信箱,我从网域名称调查,发现那是也承包分配业务的医疗服务公司。」
「发生死亡事故的临床试验中,负责想要掉包的资料的业者里面,刚好有认识的人?」
「应该相反。因为刚好是可以上下其手的状况,所以才决定放手一搏。虽然不知道是拿了室田的钱,还是有其他理由,但协助者八成就是这个日下部勋。」
圭司又翻找桌面,递出一张纸。是列印出来的电邮,寄件人是室田和久,收件人是日下部勋。佑太郎读了那封信。似乎是相隔半年的连络,写了简单的近况:老花眼愈来愈严重、尼特族的儿子依然赖在家里、妻子变得健忘。信件很短,由于几乎毫无内容,因此要说奇怪,也令人觉得奇怪。时隔半年写信,却没有特别的要事。即便是客套话,也没有邀约最近碰个面等等。感觉也可以解读为是在传达「我还活着」的讯息。
佑太郎这样说,圭司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然后我猜想,过去共同染指犯罪的共犯,如果一直隐瞒罪行活下来,是不是就会像这样信件往返?」
圭司递出别的纸。是日下部对室田的回信。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内容。简单地叙述近况后,也没有道别等等,信件就这样结束。
「我回溯室田电脑里的邮件程式保存的信件,发现两人以半年到一年一次的频率彼此连络。你那封信是今年二月初寄的,之后没有再连络。日下部应该还不知道室田过世了。」
佑太郎知道圭司想说什么。
「父亲死后,从父亲的电脑得知这名友人的儿子,前去通知父亲的死讯。」
「就是这样。」圭司让开位置。「用室田的信箱吧。内容就交给你发挥。」
佑太郎移动到电脑前,开始写下要求日下部勋会面的信件。
「AMADA医疗服务」位于丰洲高楼大厦的十五楼。走出电梯后就是柜台,坐着一个小姐。再过去的自动门旁,一名相貌凶悍的年轻警卫正目光炯炯地警戒着。佑太郎对柜台小姐说自己是室田一郎,和日下部勋有约,小姐指示电梯前的沙发说「请在那里稍等」。佑太郎坐在那里等日下部勋。这段期间有几名员工进出。要打开自动门,似乎需要用职员证刷旁边的刷卡机。
忽然他感到窒息,伸手要松领带,急忙按捺下来。来这里之前,佑太郎先回家一趟,换了白衬衫和外套,甚至打了向圭司借来的领带。
他忍耐着窒闷感,观察社员进出的样子,这时一名白发矮个子的西装男子走了出来。他环顾柜台前方,目光立刻停留在佑太郎身上。佑太郎站起来,男子在原地招手。佑太郎拎着还没有还给圭司的公事包,快步走近男子。
「日下部先生吗?」
「对,你是室田的儿子?」
眼镜底下的单眼皮眼睛打量地看着佑太郎。那双眼睛看上去像是刻薄,也像是胆小。靠近一看,脸上有许多黑斑。
「我是一郎。生前家父承蒙您多方关照了。」
原本就小的眼睛眯得更小了。虽说最近都没有共通点了,但如果他们是高中同学,即使见过小时候的一郎也不奇怪。佑太郎原本担心引起怀疑了,但结果只是多虑了。
「这样啊,室田真的死了啊。」
日下部对着地板喃喃似地说,向柜台走去。
「明明应该没什么不同……」
不知道是对话还是自言自语。佑太郎追上去,为了慎重起见,追问道:
「没什么不同?」
「我们已经超过六年没见面了。」
佑太郎等待下文,但日下部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已经超过六年没见面了。既然如此,不管对方是生是死应该都没什么不同。一会儿后,佑太郎才想到他是这个意思。
日下部在柜台办了手续,领了访客证,交给佑太郎,往自动门走去。他从西装右口袋掏出职员证刷卡。佑太郎向旁边的警卫笑了笑,把访客证别在胸前,跟着日下部穿过自动门。
进去之后的宽阔空间以屏风区隔开来。佑太郎被领到其中一间。小桌子旁边放了四把椅子。看来职员与访客都在这里会面。屏风另一侧传来交谈声。
佑太郎和日下部在桌子两旁坐下来。
「室田怎么过世的?」
「主动脉剥离。因为很突然,家母和我都非常难以接受。」
「这样啊,是病死的啊。」
「咦?」
佑太郎反问,日下部说「没事」,含糊其词。
「啊,喝咖啡好吗?」
「啊,请不用客气。」
日下部才刚坐下去又站起来,却停下动作看佑太郎。佑太郎不知道他是在意什么,以眼神反问,日下部微微苦笑说:
「你比室田说的懂事多了。」
「啊,这样吗?」
日下部带着那苦笑,微微摇头:
「父母对孩子的批评不能当真呢。」
日下部说完,走向墙边的自动贩卖机。佑太郎看着他的背影,取出手机。
『刷职员证进公司。现在在会客区。没有电脑。』
他只输入这些传送出去。圭司立刻回覆:
『进室内。需要职员证?』
圭司交给佑太郎一个以USB连接的小机器。他说只要把机器插进公司里的电脑,一分钟就可以制造后门。
「后门?」
「从内部打造的秘密出入口。只要知道后门在哪里,不管正面玄关的安全措施有多严密,都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在系统内部的电脑制造后门,就可以轻易进入『AMADA医疗服务』的公司内部系统,应该也可以找到九年前的资料。」
「资料?你要找什么样的资料?」
「九年前,日下部掉包了紧急钥匙,也就是物理性的资料。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找到证据了,但他应该也窜改了另一份资料,也就是临床试验完全结束后公开的分配表。如果系统还保存着九年前的分配表,应该也留下了程式跑出来的原版的分配表被窜改的痕迹。而医大附属医院的你妹妹的临床试验资料没有更动,所以应该还留着你妹妹分配到的受试者识别号码。只要对照这两者,就可以证明你妹妹服用的是真药了。」
佑太郎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来到日下部的公司。圭司的讯息是在命令『设法侵入有电脑的房间』、提醒『入内可能需要职员证』。
「说的可真容易。」佑太郎小声嘀咕。
不过来这里之前,圭司也说「如果觉得困难,不要勉强」。
「那里是处理数据资料的公司,破解可能需要时间,但也并非办不到。」
圭司的口气很含糊,听不出到底是否期待成果,但听到他这样说,站在佑太郎的立场,他不择手段也要做出成果来。
佑太郎收起手机。日下部很快就拿着两个纸杯回来了。
「啊,谢谢。」
佑太郎接下杯子。日下部重新在对面坐下。职员证在西装右前口袋。
「这么说来,您穿西装呢。」佑太郎决定从话家常下手。「我听说是医疗相关公司,还以为会是穿白袍。」
「我们不是那类公司。虽然是医疗相关,但是和室田的工作类型完全不同。我们公司是负责协助统计和分析医疗数据。」
「日下部先生也是做这类工作吗?」
「对。」
日下部摸索西装内袋,取出名片。
『资讯系统三课 首席分析师 日下部勋』。
「首席分析师,好厉害。」
「一点都不。课内只有用屏风区隔开来的办公桌而已。虽然有课长,但部门没有上下或前辈后辈之分。偶尔在实务上会跟其他部门合作,但几乎都不会跟同部门的人配合。我们部门只需要跟数据打交道就行了。」
医疗数据的统计和分析。这样一家只有一个楼层的公司,却管理着数量庞大的医疗数据吧。消逝的一个生命,在这些数据当中被视为什么?
「这工作有趣吗?」
佑太郎从名片抬起头,忍不住这么问。日下部讶异地回看佑太郎。
「你对这工作有兴趣吗?」
「啊,不是。」
佑太郎急忙思考合适的说词。他隐藏不小心跑出来的「真柴佑太郎」,重新披上「室田一郎」的外皮。
「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想说从事这类工作或许不错。」
他在最后「啊哈哈」地笑,如此辩解,但日下部的表情僵硬起来:
「很抱歉,我没办法替你介绍。」
「呃,咦?」
「如果是以前就有办法,但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以前的影响力了,抱歉。」日下部低头说。「你说要来公司找我时,我就一直想要说,但又觉得你没有开口,我却抢先拒绝,实在很失礼,所以说不出口。不过……是啊,除此之外,也没理由到公司来嘛。」
我只有这个时间有空,不好意思,那就去您的公司碰面吧──看来日下部把佑太郎如此强硬的要求,解释为是要他帮忙介绍工作。佑太郎决定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嗯,是啊……」
「没必要硬逼你当医生,让你来我们这里工作好了──以前我对室田这样说时,虽然是半开玩笑,但即使他当真了也无所谓。那时候我就有办法把你一个人拉进来,但后来状况不同了。」
「喔,状况不同了。」佑太郎点点头后,觉得似乎应该要表现得还有留恋,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日下部有些欲言又止,但佑太郎等他回答,他便悄声开口了:
「大概三年前,我干了件蠢事。不,我并不是有意的,但似乎在车站让附近的小姐觉得不舒服了。」
日下部垂下目光,模糊下文。佑太郎猜想应该是被诬指为色狼了。
「对方虽然没有提告,但是被公司知道了。后来我在公司里的处境就不是很好。这类处理资讯的公司,对这种事情很敏感。如果你是因为以前我对室田说过的话而特地来找我,真的很抱歉。」
日下部头低得更深了。
「不,请别这样……」
对方一口气单方面地说完,让佑太郎不知所措。这下就不好让话题延续下去了。现在这种状况,深深行礼的日下部抬头后,自己就只能说「抱歉失礼了」,然后离开。
「请不要这样,我实在当不起。」
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佑太郎作势起身,着了慌似地伸出手,假装不小心挥到,手背扫过桌上的咖啡杯。如同他瞄准的,杯中的咖啡泼向日下部的西装左侧。日下部立刻后退,但西装已经沾上了一大块咖啡渍。
「啊,对不起!」
佑太郎绕过桌子,来到日下部背后,掏出手帕,擦拭站起来的日下部的西装左侧。
「不,我没事。」
佑太郎趁着日下部的注意力放在左侧时,抽走右口袋里的职员证,火速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西装脏掉了,请赶快脱下来吧。我拿去洗手间清理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
「咖啡立刻处理,就可以清掉的。请把外套给我吧。」
「真的没关系,晚点我自己弄。」
「啊,那最好不要等,马上清理。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啊,这样。」
佑太郎拿起桌上的杯子,催促日下部。就要离开屏风隔间时,日下部停下脚步:
「求职的事,我也会稍微问问看。我再写信到室田的信箱。」
「谢谢。」佑太郎说,要日下部快走。「请快点清理吧。我把杯子丢掉就回去了。」
「喔,好。」
「谢谢您了。」
佑太郎行了个礼,走向垃圾桶。在垃圾桶前偷瞄了一下,日下部还在那里看他。佑太郎倒掉喝剩的咖啡,用手势表示:请自便吧。
日下部点点头,微微扬手,总算背对佑太郎离开了。佑太郎等他的背影弯过转角后,离开垃圾桶。之前经过进来的自动门时,他看到那里有公司部门图。他小跑步折回那里,寻找「资讯系统三课」。就是日下部刚才走去的方向。
佑太郎急忙走到日下部转弯的转角探头看。没看到日下部。走廊过去右边是厕所。继续前进,经过「资讯系统一课」、「资讯系统二课」前,再转个弯,看到「资讯系统三课」了。不出所料入口旁有刷卡机,他取出日下部的职员证刷卡开门。
就像日下部说的,里面有许多小隔间的办公桌。只听到敲打键盘的声响。座位是一边各六人,共十二人面对面。门最前面的隔间有个年轻男子伸出头看他。戴着耳机。他看到佑太郎,一脸狐疑,但佑太郎向他微微颔首,往前走去,男子也没说什么,继续回去工作。佑太郎经过男子背后,前往前方的空位。他猜想这可能是日下部的办公桌,但隔板墙上挂着西装外套。经过之后绕过隔间尽头,查看对面另一排。第一张桌子是空的,但上面的夫妻照不是日下部。再三张桌子之后的办公桌也是空的。空位就只剩下这里了。电脑没有关机。佑太郎进入隔间,把圭司给他的机器插入USB插孔。萤幕弹出小视窗,出现文字。佑太郎掏出手机,启动计时。圭司说只要一分钟,但为了保险起见,他想插个三分钟。
佑太郎坐到椅子上,回头看唯一开放的背后。墙上有一道看似牢固的铁门,门旁有台机器。不是刷卡机,似乎是指纹辨识装置。上面用日文写着「资料保管库」,与室内的氛围格格不入。物理性的资料应该就保管在里面吧。如果外人想要闯进里面,必须先设法破解刷卡机,打开这个房间的门,瞒过里面的职员的耳目,再打开指纹辨识装置的电子锁。而数位资料则是由连圭司都认为破解「需要时间」的安全性守护着。
「呃,你是哪位?」
有人出声。隔壁年约四十的女职员靠在椅背上,仰身看着佑太郎。那角度可以隔着佑太郎看到电脑萤幕。佑太郎急忙拉开椅子,离开隔间。
「哦,那个,日下部先生叫我在这里等。」
「等?」
「呃,资料,我要跟他拿资料。」
「资料?咦?那日下部人呢?」
「啊,他去洗手间。好像很急。他帮我开门,叫我在他的座位等,自己冲去洗手间了。」
「啊,这样。可是嗯?资料?你是哪里的人?」
佑太郎的目光扫向手上的手机。插进去之后才过了四十秒。
「我是委托贵公司分析资料的公司人员。」
佑太郎指示别在胸前的访客证。
「客户怎么会跑来这里?咦?我们这边的对口业务是谁?」
「啊,业务负责人的名字我有点想不起来了,这部分是其他部门的人负责的。」
「其他部门,这样啊。不好意思,可以看一下名片吗?」
「啊,名片,名片是吗?呃,是,当然没问题。」
佑太郎想了起来,从公事包掏出名片。
「『IT钜力科技』。」
女职员似乎已经不想隐藏她的疑心了。她用自己的电脑搜寻公司名,但看到有模有样的官网,似乎信服了。
「做网路的?」
「啊,是。」
「却委托我们?」
「对。不过详细的委托内容我不好透露。」
「这样。」
她盯着佑太郎,用眼角余光拿起桌上的电话,按了两个键。
「啊,柜台吗?我是系统三课的宫下。辛苦了。我们这里有个客人,想确认一下。」
佑太郎瞄了一下手机,两分钟过去了。他瞥了一下萤幕,视窗已经消失了。拔掉机器冲出去,应该可以离开办公室。但现在对方打内线给柜台了,即使出了办公室,也会在门口被警卫逮住。就算闪过警卫,电梯也不一定停在十五楼。很有可能正呆呆地等电梯时,其他警卫赶过来,也可能被男员工团团包围。
「啊,不,也不是那样……对,访客……对,啊,是我们这里的日下部。」
看来只能赌电梯停在十五楼一把了。佑太郎趁着女职员转开视线的瞬间,伸手拔掉机器,滑入口袋,拎起公事包,准备离去,手腕却被一把揪住了。
「我正在确认,」
女职员伸出左手,以意想不到的蛮力抓住佑太郎的手腕。
「可以请你等一下吗?」
嘴上说得礼貌,语气却是不容分说。女职员似乎不打算放手。甩开她的手,从坐着的她背后抓住她的衣领,用拇指根用力按住她的颈动脉,这样可以让她来不及出声就昏过去吗?
应该可以。倒不如说,只能这么做了。
就在佑太郎下定决心时,声音传来:
「啊,宫下,怎么了?」
是日下部。手里拿着西装。和日下部一起过来的男子只是瞥了佑太郎一眼就经过,进入同一排另一个空的隔间。
「怎么了吗?」
这次他问佑太郎,讶异地看向揪住佑太郎手腕的女职员。
「啊,赶上了吗?」佑太郎说。
「啊,嗯,幸好洗掉了。」
女职员放开佑太郎的手。电话另一头似乎说了什么,她转回去应话。
「啊,以访客身分,是,这样啊。」
她望向手上的名片,似乎犹豫是不是也要确定一下姓名和公司名,但似乎又转念认为不必。
「好的,不好意思,我这边也确认了。打扰了。」
女职员挂了电话,冷冷地对日下部说:
「不应该让外人进来的。如果要见访客,就去会议室或会客室。」
日下部想要反驳,佑太郎抢先行礼道歉:
「真的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
佑太郎哈腰低头,女职员尽管一脸不满,但还是回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不好意思。」
佑太郎不让日下部有机会开口,推着他的背,要他往外走。然后趁日下部别开视线的瞬间,手伸向旁边的女职员办公桌,一把抄走自己的名片。
「我名片快用完了。」
佑太郎微笑说,把名片收进口袋。女职员一脸厌恶,但没说什么。日下部就要回头,佑太郎再次催他,把他带出办公室外。
「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这个,刚才掉下来了。掉在刚才的桌子底下。」
佑太郎递出职员证。
「我想要还给您,所以拿来名片上的部门等,但仔细想想,这样掉了证件的日下部先生会进不来呢。真对不起,我应该在外面等的。」
「啊,这样啊,嗯,谢谢。」
日下部收下职员证,压低声音说:
「隔壁那个女的,个性本来就很严厉,跟我特别合不来。如果她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我代为道歉。」
「啊,不会,没事的,我很好。」佑太郎笑咪咪地说。
如果日下部回去以后和她交谈,应该会出现许多疑点。感觉交谈的可能性不大,但难保完全没有。必须抢在那之前离开才行。
「那,我先告辞了。」
「嗯。」
日下部点点头。佑太郎背对日下部,留心尽量不显得脚步匆促,往门口走去。
3
佑太郎一回到事务所,一颗篮球便迎面飞了过来。他拍了两下之后,投给圭司。
「怎么样?找到『AMADA医疗服务』的资料了吗?」
「进去系统了。但九年前的分配表资料被删除了。更早以前的都还留着,所以是有人把九年前的那份资料删掉了。」
圭司把球放到膝上,猛地将轮椅向前推。迅速逼进的圭司突然从眼前消失,佑太郎忍不住往后踉跄,圭司不理会,锐利地一个回转,投球出去。篮球画出抛物线,击中画在门上的圆框,掉落下来。佑太郎接住球,又投向圭司。
「那资料没办法复原吗?」
「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来看,几乎不可能。」
圭司在轮椅旁运着球说。佑太郎一阵脱力,瘫倒似地跌坐在沙发上。
「那不就没有证据了?」
「也不尽然。事件当时的邮件还留着。」
佑太郎抬起头来:
「邮件?」
圭司将篮球投向佑太郎,抓住轮圈,推动轮椅。
「日下部都会用公司信箱连络私事,就像与室田联络时一样。」
圭司回到他的老位置。佑太郎也把球丢开,走到办公桌前。
「可是,都过了九年了耶?」
「『AMADA医疗服务』的邮件伺服器无期限地保管着邮件。这在这类企业并不稀奇。」
「这样吗?」
佑太郎一直有种成见,认为数位资料轻易就会被删除。
「上面有他跟室田的信件往来吗?是拜托他掉包紧急钥匙的内容吗?」
「他们两个还没神经大条到会拿公司信箱讨论非法勾当。倒不如说,那段时期,日下部和室田完全没有半封信件往来。相反地,有他跟一个叫富樫的人的通信。」
「富樫?谁?」
「日下部的姊夫。」
「跟姊夫通信有什么好奇怪的?」
「之前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信件往来,却在你妹妹过世的三个月后,九年前的十一月开始,忽然开始连络。」
「不会只是碰巧吗?」
圭司递出几张列印出来的内容,就像叫他直接用看的比较快。内容似乎是依时序整理的两人信件。第一封信是「富樫达彦」寄给日下部勋的。
『你在电话中提到的事,我这里无法提供协助。虽然可以介绍PMDA的人给你,但应该无济于事。我正在找认识的朋友(注2)讨论,请再等一下。』
富樫的信寄出后二十分钟,日下部回信了:
『我无意给姊夫添麻烦。我真不该这么做的。请当成没有这件事吧。』
接着就像要扯开话题似地,日下部聊到最近愉快的事,问候富樫的妻子「彩」,也就是自己的姊姊的近况。「彩」似乎身体不好,他写了类似慰问的话。这封信佑太郎读了两次。字里行间明确地透露出日下部想要让姊夫远离「这件事」的焦急。都已经是九年前的感情了,却竟如此鲜艳地刻印在数位资料上,这忽然让佑太郎感觉奇妙。
「为什么你觉得这封信和铃的临床试验有关?」
「『PMDA』。」圭司说。「上面不是提到吗?」
「啊,有。『PMDA』是什么?」
「医药品医疗机器综合机构。厚劳省辖下的独立行政法人机关。厚劳省里并没有直接监督临床试验的部门,国家实质上是透过这个『PMDA』在管理临床试验的。这里的高层大部分都是厚劳省派过去的,也负责临床试验的相关谘询业务。从时期上来看,『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指你妹妹的事。」
『上头真可怕。』
佑太郎想起父亲的喃喃声。
「厚劳省。富樫这个人跟厚劳省有关吗?」
「嗯,我查了一下,立刻就查到了。」
圭司递出别的纸。佑太郎接过来浏览。上面是九年前的厚劳省干部一览表,有「富樫达彦」这个名字,头衔是厚生劳动审议官。
「审议官很厉害吗?」
「只比事务次官小,是厚劳省的第二把交椅。」
「大到不行呢。」
「当时在厚劳省主导新药研发成长计画的,似乎就是富樫。」
妹妹在八月过世。茫然若失的家人好不容易接受妹妹的死亡这个事实,妹妹的主治医生却登门拜访,告知她的死亡有可疑之处。父母雇了律师,要求医院公开资料。这是十月的事。
「日下部因为我爸妈开始追究,慌了起来,找厚劳省高官的富樫求救。」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而富樫也没办法置之不理。这是临床试验中的事故,而且是国中女生的死亡事故,会引来社会大众的关注,有可能造成他主导的新药研发成长计画的阻碍。」
「两人利害一致,所以联手?」
「不。」
圭司示意,佑太郎翻开另一张纸。是富樫写给日下部的信。富樫开头先是抱怨年底的忙乱,在最后若无其事地提到「那件事」。
『那件事我问过认识的朋友了。事情发展似乎不太理想。目前我正在设法。』
收到这封信一个小时后,日下部以强硬的语气想要阻止富樫:
『请不要把这件事外传。真的,请姊夫忘了这件事吧。』
虽然找对方商量,但并不打算依靠对方吗?日下部这时又提到富樫的妻子「彩」。
『如果给姊夫添麻烦,对彩就太过意不去了。也为了彩,请姊夫忘了这件事吧。』
语气近乎恳求。
后来富樫没有再写信来,日下部连续写了三封信,确定富樫对「那件事」没有多加干涉。
再继续翻页,富樫总算回信给日下部了:
『你才应该忘掉这件事。往后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与你无关。』
「此后两人再也没有信件连络。」
如果收到这种信,一定会惊讶地打电话吧。否则就是直接去找对方吗?
佑太郎这么说,圭司也点点头:
「我想他应该这么做了。然后两人确定并同意了某些事。」
富樫最后一封信,是在八年前的二月寄出的。佑太郎回想起当时。
对于父母的要求,医院提供的内容与公开宣布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同,实在令人无法接受。父母和律师拟定方针,准备将之视为医疗过失,打官司要求赔偿,借此厘清临床试验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爸妈是在过年后的大概这个时期,正式开始准备提告的。紧接着我们家就遭到各种骚扰。」
「逼家属放弃提告──两人应该讨论了这样的事。不,从邮件来看,应该是富樫主导,日下部默认。」
「应该就是这样。」佑太郎点点头。
从与妻子的对话想像出来的室田和久的形象,还有亲眼见到的日下部勋这个人的形象。尽管知道他们就是想要把妹妹的死当成病死,稳妥地埋葬掉的人,但佑太郎实在无法认为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恶人。回想起当时他们一家人所遭遇到的丑陋恶意,稍微窥知的他们的面貌,实在是太过平庸了。
「就是这家伙。」
佑太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纸上的「富樫达彦」四个字。
「那个时候千方百计打压我们一家人的,就是这家伙。」
佑太郎忽然想起一件事,翻回第一页。
『我问过认识的朋友了。』
这句话令他介意。
「这里的朋友指的是谁?是指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谁吗?不,应该是更有来头的,是医师会的干部吗?还是和药厂有关的医生?」
「不知道,这部分还不清楚。」
「要怎么样才能见到这个富樫达彦?」
「他的住址在横滨。」
「横滨?」
圭司操作桌电的滑鼠,把一个萤幕转向佑太郎。上面开着邮件软体,显示从一家叫「LIST & BAND」的公司寄来的信。似乎是制式信件。
『您查询的对象住址:』
旁边写着横滨市中区的住址。
「这是什么?」
「只在网路上开业,贩卖各种名单的业者。我向他们查询了富樫达彦的住址。其他也在网路上大概查了一下资讯,不愧是做到厚劳省二把手的人物,有不少个人资讯。富樫现年六十五岁,五十八岁从厚劳省退休后,就空降到大药厂成立的智库担任所长。但四年前从那里离职,这三年似乎没有什么公开活动。」
「他现在在家,在这个住址吗?」
「不清楚。我用日下部的名字和信箱,寄出附有病毒的邮件。如果顺利,就能劫持富樫的电脑。我会从那里查出富樫的情报。」
佑太郎打算等待结果,准备出门买晚饭,惹来圭司失笑:
「富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收信。我瞭解你的心情,不过今天先回去吧。一有动静,我会立刻连络你。」
佑太郎回到位于根津的家,发现玄关门没锁。他以为遥那来了,但脱鞋处摆的是一双陌生的男鞋。
「爸?」
佑太郎边脱鞋边朝屋内问。虽然他不曾问过父亲是否还有这里的钥匙,但这里以前是父亲的家,即使他有钥匙也不奇怪。但屋内没有回应。
佑太郎诧异地打开纸门,发现一名陌生男子坐在矮桌前。
「嗄?」
佑太郎忍不住吓得惊叫。
「咦?你谁啊?」
那是个面庞像月球表面的矮小男子,应该五十来岁。
「你回来了。」
满不在乎地回答的男子怀里抱着小玉先生。小玉先生看到佑太郎,想要离开,男子却不放它走。他用左臂紧箍着小玉先生,右手抚摸动弹不得的它的喉咙。
坐下──男子以眼神命令。面带笑容,眼底却有着冰冷的意志。
佑太郎反瞪男子。
抚摸着小玉先生喉咙的手,以掐住喉咙的形状停住了。小玉先生被迫抬起下巴,不满地看看男子,接着扭头看佑太郎。
佑太郎当场盘腿坐下。
男子又开始摸小玉先生的喉咙。
半晌之间,双方都没有开口。
男子哄猫似地舌头咂咂作响,抚摸小玉先生的喉咙。佑太郎紧盯着男子,观察家中的气息。没有其他人的样子。
「真柴佑太郎。」男子终于开口。「听说是为了赚零花,什么事都做的便利屋?」
「我现在不做那类工作了。」
「那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跟你无关吧?」
「发生在身边的事,其实很少与自己无关。如果觉得无关,那是因为视野太狭隘。你应该要这样想。」
「我要煮晚饭了。放开小玉先生,报上名字,说出来意。照这个顺序,快点把事情解决吧。」
男子没有放开小玉先生。
「像以前,猫都是养在外头的。现代的猫却被关在家里,喏,你不无聊吗?」
男子轻拍小玉先生的头。
「而且家里不一定就比屋外安全啊。」
男子不停地拍着小玉先生的头。小玉先生缩着脖子,任凭男子摆布。
「比方说,如果屋子失火了怎么办?这房子这么旧了,感觉会烧得很旺。这阵子又天干物燥嘛。如果在屋檐下泼点煤油再点火,一眨眼就会整个烧起来吧。那样一来,你就变成烤猫咪啰,对吧?」
男子的手继续拍着小玉先生的头。
「你要做什么?」
「不是应该先放开猫,报上名字吗?」
小玉先生终于闪开单调地不停拍头的手。它脖子一缩,咬住落向前方的手掌。活该!佑太郎差点笑出来。然而男子一声不吭,只是蹙起眉头,默默地俯视咬住手的小玉先生。小玉先生狠瞪回去。双方默默地互瞪片刻,结果是小玉先生认输了。它一脸尴尬地松口。手渗出了一点血。男子舔了下伤口,若无其事地继续拍打小玉先生的头。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拜托一下。」
男子说完后,歪了一下头说「啊,不对」。
「应该说是建议呢。是啊,为了让每个人都幸福的建议。」
「建议?」
「真柴佑太郎,停止你正在做的每一件事。」
「什么?」
「即使继续下去,也不会有人幸福。别说幸福了,应该会害所有的人不幸。」
「所有的人?」佑太郎说。「室田、日下部……啊,富樫是吗?是富樫达彦派你过来的吗?」
佑太郎去日下部的公司找他时,把印有「真柴」的名片交给了日下部的同事。他期待女同事不会告诉日下部,但还是被日下部知道了吧。日下部又告诉富樫,富樫派人行动了。
「是谁派我来的不重要。你正在做的事,会让所有的人不幸。这才是重点。」
「你说的所有的人,是指日下部和富樫吗?」
「你真是视野狭隘呢,真柴佑太郎。自由跑腿人──听说以前人家都这么叫你?难怪。」
「不是人家这么叫,是我自称。」
「哈!」男子笑了。「自作贱,那真是不可活了。真卑微。」
「被这卑微的家伙时隔九年的行动吓得皮皮锉的又是谁?」
「没有人怕你。」
「放掉小玉先生,滚出我家。」
话声刚落,男子的手便掐住了小玉先生的喉咙。跟刚才不一样,手劲极强。小玉先生双眼暴睁,在男子手中挣扎起来。佑太郎就要起身扑向男子,但男子更快起身,拉开了距离。
「坐下!」
男子伸长掐住小玉先生脖子的手,举在一旁。小玉先生发出惨叫,四肢拼命划动。
「坐下,思考,扳指头计算。照这个顺序,赶快把事情解决掉。你爸跟新老婆之间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六岁和三岁。你妈再婚对象的继子,最近好像终于愿意叫她妈了。听说你妹妹的好朋友现在也偶尔会来这里不是吗?好了,指头扳到第几根了?除了这只猫,你还有多少弱点?」
佑太郎狠命咬紧牙关。小玉先生瞪大双眼,疯狂地在半空中扒抓着。佑太郎再也无法忍受,往前扑去的瞬间,男子放手了。小玉先生侧向摔落在榻榻米上,吐咳了一声。佑太郎冲过去,它痛苦地哼声,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佑太郎把它拥入怀中。
「就是你吗?」
佑太郎抱着痛苦喘鸣的小玉先生,瞪着男子。
「九年前,骚扰我们家的也是你吧?」
男子狞笑,代替回答。
「是富樫命令的吗?」
「又回到这个问题?开口之前可以动点脑吗?真柴佑太郎。这个问题并不正确。」
「不正确?到底要问什么……」
男子打断佑太郎发问似地摇头说:
「就此罢手。这是最好的做法。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你最好。」
男子转身背对佑太郎,打开纸门。
「啊、等一下,站住!」
佑太郎小心翼翼地把还在呛咳的小玉先生放到榻榻米上,追赶上去。
佑太郎跑出走廊时,男子已经关上玄关门了。
「等一下!」
他趿上运动鞋打开玄关门,瞬间闻到一股焦臭味。循着味道望去,窗外的外廊底下正冒出烟来。
「搞什么鬼!」
男子走出大门了。佑太郎想追,却无暇分身。他趴到地上探头看外廊底下,有东西在燃烧。
「啊,真是的!」
他抓起靠放在屋墙上的扫帚倒过来,扒出外廊下的火焰。好像是把浸了煤油的旧布卷成一团后点火。他用力踩踏灭了火,再跑到屋前道路扫视,但男子已不见踪影了。
回屋内一看,小玉先生正趴在佑太郎把它放下来的位置上。本以为它是在屈辱地生闷气,但并不是,它的喉咙传出阵阵喘鸣声。
「你还好吗?」
佑太郎在旁边坐下,看小玉先生的脸。小玉先生站起来,前脚搭在佑太郎膝上。
「啊,要上来吗?」
佑太郎把它抱到膝上,小玉先生安心地蜷成了一团。喉咙深处的喘鸣声持续不断,不时掺杂着难受的咳嗽声。佑太郎轻轻地抚摸它的背。
一段时间过去,喘鸣声渐渐平息了。佑太郎松了一口气,同时一股强烈的愤怒油然而生。
刚才那名男子,肯定是听命于富樫。
「黑道?」
佑太郎喃喃自语着,又摇了摇头。他以前也和几个黑帮成员打过交道,但刚才的男子气质不对。这年头的黑道不会大剌剌地做出恐吓行为,而且事情发生在九年前,如果是组织,头头早就换人了。那名男子不是隶属于组织,而是听命于个人。是富樫底下专门处理肮脏事的秘书之类的吗?
不久后,小玉先生发出睡着的呼吸声。佑太郎左手继续抚摸着小玉先生的背,右手掏出手机,传讯息给遥那:
『我要离家一阵子,可以拜托你照顾小玉先生吗?』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遥那可能还在上班。他这么想,但立刻收到回覆了:
『OK。我不知道你要去哪,不过等你的伴手礼喔。』
「烧卖(注3)之类的吗?」佑太郎苦笑。他小心不吵醒小玉先生,轻轻地把它从膝上挪到榻榻米上。
走上二楼,收拾行装。他犹豫该不该连络圭司,但决定不连络。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或许不只是平常那种触犯侵入民宅罪的行为而已。会是暴行罪还是伤害罪?他不准备犯下杀人罪,但连自己都无法断言。他完全无法预测看到对方后,自己会涌出什么样的冲动。他不想把圭司卷入犯罪。
转乘地下铁和私铁,往横滨方向移动,再从下车的车站走上长长的坡道。途中许多人家装饰着奢华的圣诞灯饰。
富樫家位在俯瞰港口的高台上。这幢白色的箱型建筑物在落成当初或许散发出时尚的风格,但屋子老旧后,过于简单的造型适得其反,看上去平板无趣。如果再大一点,或许看起来会像是某种研究所。佑太郎隔着围栏看庭院,发现草皮和树木都许久未整理了。前面的邻居是和风住宅,后方的邻居则是老大厦公寓。
佑太郎戴上飞行外套底下的连帽衣帽子,进入公寓入口。经过电梯前,前往楼梯间,打开楼梯间的窗户出去外面。围栏另一头的富樫家一片寂静。二楼窗户有灯光,但一楼窗户一片漆黑。没有人声或水声。佑太郎左右查看后,翻越围栏。下方铺着防盗用的小石砾,一踩就会发出声响。他抓着栏杆,踩着基台的混凝土,绕到屋后。
许多人家即使玄关装了防盗效果极佳的高级门锁,对后门也疏于防护。但富樫家用的果然不是什么便宜的盘簧锁或销簧锁,感觉难以用工具撬开,不过门与门框之间有缝隙。佑太郎从背上的背包取出铁丝,探勘门内,很快就探到门把上的转锁,打开了后门,收起铁丝。从掏出铁丝到收起来,花不到两分钟。
把门打开一条缝。感觉屋内无人察觉,也没有灯光。佑太郎再把门开大一点,将身体滑入缝内。四下一片漆黑。他脱下帽子,从背包取出笔型手电筒,查看四周。进入的空间是厨房。流理台和瓦斯炉就在附近,吧台另一头是餐桌。没看到人。佑太郎穿着运动鞋进入屋内。
餐厅有两道门。一道通往宽阔的客厅,佑太郎打开另一道门,经过走廊。来到玄关了。他贴在玄关旁的楼梯底下,侧耳聆听。有弦乐器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楼上听CD。
佑太郎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
二楼有四道门。其中一道门缝透出光线,并传出细微的说话声。佑太郎关掉笔型手电筒靠近门边,把耳朵贴上去。抒情徐缓的弦乐器旋律中掺杂着男声:
『对,没错,这是第二乐章。光是第一乐章就够了?是啊。』
男子轻笑。
『很长,就像交响曲呢。不过这个第二乐章,很多人说这首曲子的精华就在这里。别说了,好好欣赏吧。』
男子就此沉默。徐缓的旋律持续着。听在佑太郎耳中,那旋律尽管徐缓,却总带有一丝紧张。
『对,从这里开始。』
男子刚说完,旋律所打造的平静世界瞬间崩塌了。旋律化成了强烈的感情漩涡袭向佑太郎的耳朵。曲调激烈哀痛,令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
瞬间撼动佑太郎心胸的旋律很快地又恍若无事地恢复成原本徐缓的调子。
『怎么样?』
男子的声音问着。不等对方回话,声音继续说道:
『我觉得刚才的那一段就是死亡。是两个月后将要死去的作曲家以生命做为代价,才能将死亡变换成音乐。我这么解释。』
是这样吗?那就可以理解为何能有刚才那段魔术般的旋律了。
佑太郎心想,觉得这么想的自己很可笑。
也许是因此而放松了紧张,他倚靠的墙壁发出了「叽」的一声。佑太郎倒抽了一口气。他知道门内的男子也屏息了。
『有人吗?』
声音还没有靠近门旁。现在立刻离开门前躲起来──他应该这么做,身体却未如此行动。
他听见男子往门口走近了。门很快就会打开,男子将看到自己。尽管这么想,佑太郎却无法移动。理由太简单了。男子就是富樫达彦,而他再也不想逃离富樫了。他不想做那种偷偷摸摸躲藏的行径。
简直就像傻子。
连自己都这么觉得。如果富樫发现他,一定会报警。自己溜进他家,却一无所获,就这样被交给警察。
眼前的门打开了。或许是半信半疑,富樫发现站在门外的佑太郎,吓了一跳似地身体后仰。
以年龄而言个子算高。肩膀很宽,体格魁梧,也许年轻时从事过运动。头部只有周围留下一些白发,头顶全秃了。生活可能很节制,脸型和体型都很精实。
富樫摇摇晃晃地后退,但很快便重新站定。他挡住门口似地看佑太郎。
「宵小吗?」
富樫发现对方不懂,改口问:
「小偷吗?我把钱全部给你,当然会等你离开后再报警。」
「钱……」
佑太郎就要行动,富樫立刻张开手掌作势要挡。
「不要碰我。如果你对我施加任何暴力,就会变成强盗罪。钱给你,你拿了钱就走,可以吧?」
语气不容分说,但并不高压,也不强加于人。以前的厚劳省第二把交椅。立于人上者都是这样的吗?佑太郎不合时宜地佩服起来。
「我去拿钱。我可以动吧?」
「我不要钱。」
富樫眯起眼睛:
「那就麻烦了。我只能给你钱。」
「如果我说我是来杀你的呢?」
「是吗?」
「我也可以杀了你。」
富樫谨慎地观察着佑太郎的表情,露出沉稳的笑:
「因为你可以杀我就被杀,我会死不瞑目的,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吧?让我去拿钱吧。为了预备急用,楼下的柜子里有五十万。」
富樫指着佑太郎旁边,像是在征求许可走过去。
「我不要钱。你进去房间。」
房间里还有别人。距离这么近,那个人不可能没注意到异状,然而却从刚才就一声不响。
「不要进来。我们去别的地方说。」
「什么?」
富樫伸手像要推佑太郎的胸,佑太郎揪住他的手腕,以对方的手肘为支点扭转。富樫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佑太郎丢下他走进房间。
约五坪大的房间里摆了一张大床。是护理床。床背升起。床铺左右有一些像医疗仪器的东西,却没有连上任何病人。床是空的。机器没有插电,灯号全是熄的。彷佛时间停止的这幕景象中,只有弦乐器的声音流泻着。
「你想做什么?」
富樫起身走近,抓住佑太郎的肩膀。
「不是来偷东西的话,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佑太郎从刚才也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自己期待着什么?
佑太郎与富樫的视线缠绕在一起。
他大概是希望富樫恬不知耻地活着。
佑太郎这么发现。
他希望这家伙恬不知耻地活着。只要能确定这一点,任何事情他都干得出来。他可以唾骂他、痛殴他,甚至杀了他。
「真柴。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佑太郎说,富樫瞪大了眼睛。
「真柴……那,你是那女孩的……」
佑太郎甩开富樫的手。
「我是她哥。真柴佑太郎。」
「这样……」
富樫点点头,茫然地后退,一屁股倒向墙边的沙发。
「原来如此,这样啊。」富樫再次点头。「你的确有资格杀我。」
没有反击、没有抵抗,甚至没有辩解。这反而让佑太郎气恼起来。
「你有你的理由,是吗?」
佑太郎说,富樫抬起头来:
「你知道多少?」
得知佑太郎的身分,富樫也没有要推诿塞责的样子。佑太郎坦白回答:
「我妹在临床试验中,因为药物副作用过世了。为了隐瞒真相,临床试验的主持人室田医生利用他的高中同学日下部,掉包了紧急钥匙。我爸妈试图揭发真相,日下部焦急起来,找你商量善后之道。当时的你在厚劳省主持推动国内的新药研发。你派人压下我爸妈的官司。」
富樫摇摇头:
「不对。啊,不,如果只看表面,或许确实是这样。但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事实。」
听到那意义不明的呢喃,佑太郎更烦躁了:
「哪里不对?」
对于怒吼似地质问的佑太郎,富樫疲累地回以微弱的声音:
「隐瞒死亡事故、推动新药研发。不是这样的。那是更……真要说的话,是更私人的理由。」
富樫说,深深叹了一口气。
「更私人的理由?」
富樫垂头看了地毯好半晌,慢慢地抬起头来:
「事情的源头不是令妹的死,而是更早。」
「更早……?」
「临床试验中有人过世,这是有可能的事。既然那不是治疗,而是试验,就有可能引发死亡事故。」
「所以病患就活该死掉吗?我妹死掉是没办法的事吗?」
「不是,我并没有这样说。我是说,令妹的死是一起不幸,但她的死没有必要隐瞒。对于参与临床试验的每一个人来说,她的死都不是需要隐瞒的事。家属一定会伤心,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愤怒。但临床试验就是这样的。我们已经征求同意了。应该用书面和口头说明过,试验有可能引发对病患不利的后果。而令妹和令尊令堂仍然决定要参加。」
这一点佑太郎也知道。
「临床试验中有受试者死亡,这种情况虽然不频繁,但并非绝对不会发生。为了预防意外,医院准备了格式严谨的同意书请受试者及家属签名,并且加入保险,以备意外死亡之需。不管是对医院还是药厂,令妹的事故都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为什么……」
「所以,那是更私人的理由。」
「什么意思?」
富樫又垂下头似地望向地毯。然后声明「我也是听勋说的」,娓娓道来。
「九年前的某一天,室田在医院里遇到一名少年,消沉地坐在院内长椅上。室田想,也许少年是因为生病而烦恼。他一时兴起,在少年身边坐下来,问他怎么了?」
──你怎么了?看你一脸闷闷不乐的。
「当时少年的妹妹正与父母一起接受主治医师说明临床试验的内容。但少年对于参加临床试验感到迟疑。」
──我觉得这不是坏事,可是就是觉得不太好。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期待太高了。
「啊!」
佑太郎轻喊了一声。这是连他自己都尘封已久的记忆。
「室田马上就想到,是他担任主持人的临床试验。由于当时已经有严格的义务必须向病患说明风险,因此要征求病患同意参加临床试验,没有过去那样容易了。室田当下对少年说了。」
──最坏的情况,就是药物没有效果。但就算没效,也不会变得更糟。参加临床试验不会有坏处的。
「听到室田的话,少年松了一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这样啊。那就好。
「少年的妹妹同意参加临床试验。试验开始四个月后,病患因为药物副作用过世了。室田身为主持人,准备立刻采取必要措施。然而室田走出病房时,病患的哥哥就挡在前面,对他破口大骂。」
──不是不管再怎么糟,也只是药没有效吗?我都跟她保证绝对不会死掉了!
「我说了这种话?」
「对,你好像说了这种话。你不记得了吗?」
佑太郎摇摇头。
当时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他无法明确地忆起后来自己做了哪些事,但依稀记得他对在场的医生和护士说了极刺耳的话。
「CD。」佑太郎说。「可以关掉吗?」
富樫从沙发站起来,拿起柜子上的遥控器,停止播放。弦乐器的声音停止了。寂静的房间里,富樫继续说下去:
「主治医生已经向病患及监护人确认过参加临床试验的意愿了。室田对病患哥哥说的话,只能算是私下闲聊,并非正式保证。但如果对话内容曝光,室田会因为他轻率的发言,遭到严厉的指责。虽然应该不至于被撤销医师执照,但肯定会被逐出大学医院。」
「他起码也该负起这点责任吧?」
「室田想要让儿子当上医生。他希望在儿子心目中,自己是一个杰出的医生。」
「就为了这点理由?只为了这点理由,就隐瞒了铃的死亡真相?」
富樫把遥控器放回原位,慢慢地折返,坐回沙发上。
「一般的话,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当时室田的环境,让他刚好有办法动手脚。」
「日下部勋是吗?」
「没错。在勋的协助下,令妹的死亡被掩饰成与临床试验无关。但后来没有多久,你们家人对此萌生疑心。你们开始追查真相了。」
「这时你登场了是吧?」
「我是听到勋的说明,才知道令妹的死亡事故。如果家属提告,室田和勋的所作所为将被揭发。我研究过能否以保密义务为由,隐瞒到底,但感觉很困难。这样下去,两人的罪行会曝光。我想要避免这样的结果。」
「因为这会阻碍你推动新药研发、让医药产业成为国家成长产业之一的计画。」
「对,这也是理由之一。死亡事故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动手脚太糟糕了。若是公诸于世,日本的新药研发第一线将会遭到严厉的挞伐。别说推动新药研发了,甚至有可能导致药剂审核过程变得更加缓慢。」
「所以你帮了他们。」
「但这些理由都是次要的。我之所以行动,是出于更私人的理由。我不希望勋招来抨击,波及勋的姊姊,我内人。」
「姊姊?你太太?为什么他们会被抨击?」
「你认为勋为什么会协助室田?」
「因为室田拜托他吧?室田用钱收买他不是吗?」
「勋没有收钱。勋从室田那里得知这件事,反而是积极地要帮他掩饰。」
「为什么?」
「他的姊姊,也就是内人,生了严重的病。」
富樫的视线转向病床。佑太郎也跟着看过去。
「那是一种神经疾病。她从婚前就行走困难了。勋一直替他的姊姊担心,希望能有药物治好姊姊的病。他怀着这样的心愿,进入医疗资讯公司。勋会协助室田,是因为当时研发那种临床试验药物的药厂,宣布着手研发他所期待的药物。那是有可能治好姊姊的新药。勋为了避免药厂的新药研发受到影响,协助了室田。当然,这是愚蠢的行为。如果他事先找我商量,我一定会阻止他。但勋告诉我时,是事情都已经做了、医院也公开说明之后许久的事。如果勋的罪行曝光,他的动机也会被揭露。如此一来,内人也会招来骂名。不,即使没有人责怪,内人也会深深自责吧。我不想看到这种情形。」
「所以你派出自己的部下,调查我们一家人。你派人骚扰我们,还利用厚劳省的门路,向我爸的公司施压。」
「令尊的事……对,没错,是我做的。我想要设法将令尊的注意力从诉讼转移开来,却招来那样的结果。我觉得很抱歉。」
「铃的主治医生怎么会死掉?不是你派人杀了他的吗?」
「那真的是意外。是酒后开车引发的意外。当然,无法否定事故的远因可能是室田要他闭嘴,让他对俯首听命的自己感到自我厌恶。」
「从时间上来看,不可能无关吧?他等于是被你们害死的。」
「是啊,你说的没错。」
「其他你还做了令人作恶的事吧?那是你部下的独断独行吗?你至少有接到报告吧?那家伙……」
视线和富樫对上了。富樫的表情让佑太郎皱眉:
「咦?那不是你的部下吗?」
「呃,不是……」
「这样,还有别人是吗?那家伙是听从另一个人的命令行动的。」
仔细想想,眼前的富樫看起来也不像个丑陋的怪物。佑太郎回想起富樫写给日下部的邮件内容。
「是你『朋友』吗?对,你找过你『朋友』讨论这件事吧?那是谁?是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谁吗?院长吗?还是来头更大的人?」
那个人才是佑太郎在找的丑陋怪物。佑太郎逼近沙发上的富樫。
「这……我不能说。」
「说!你有义务告诉我。而且你都说了这么多,有什么差别吗?」
「那个人也有他的苦衷。」
「什么?」
「他也跟我一样,家中有人生病。症状跟内人很像,就和内人一样,步行困难。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方法时,在某个医疗相关的研讨会上认识,成为朋友。他也对当时宣布研发的新药寄予强烈的期待。我找他商量,他得知这件事,设法要让你父母放弃提告。对他来说,这也是情非得己。请不要逼我说出他的名字。」
「你知道他对我们家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不,我害怕去知道。原谅我。」
富樫深深低头。佑太郎走到富樫面前,用力扯住他的衣领,硬是要他抬起头来。
「那家药厂可能会研发出治疗家人疾病的新药──就为了这种他妈的期待,你知道那家伙做出多残忍的事吗!因为那家伙,我们整个家都毁了。是我们太软弱了,对,或许是吧。但就算是这样,我也绝对无法原谅那家伙。说出他的名字!」
富樫泪湿了眼,以强烈的视线回望佑太郎:
「如果那是你的家人,难道你就不会寄望吗?」
「什么?」
「即使会伤害别人,如果自己的女儿、妹妹能因此而得救,那也无所谓──你就不会这样想吗?不管可能性再怎么低,如果那是你的家人,难道你就不会寄望你说的那他妈的期待吗?」
「那,换成是你,就能原谅吗?家人的死亡真相被隐瞒,想要得知真相,整个家就被残酷地摧毁了,换成是你,就能原谅吗?」
富樫垂下头去。
「说出他的名字。这是你唯一能做的赎罪。」
「生病的是他的儿子,他可是个父亲啊!当然会不择手段吧?而且他……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佑太郎讶异自己居然没有倒下。讶异的同时,他感觉到强烈的天旋地转。佑太郎用力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你找那个人商量,想看看能不能用他的保密义务来保住室田和日下部对吧?啊,原来是这样,你那个朋友并非什么医生。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佑太郎睁开眼睛。富樫困惑地看着他。他已经没有什么要问富樫的了。
「后来你太太呢?」
「两年前死了。最后甚至难以活动。她一定很苦。」
「你一直在照顾你太太?」
圭司说,富樫这三年都没有公开活动。
「三年前,我因为一些无聊的事,被迫离职。以结果来说,是啊,最后一年我可以陪在内人身边。」
「这样啊。」
之后的两年,他就和妻子的幻影一起活在停止的时间里。
佑太郎走向门口。
「你要走了?」
佑太郎没有回答,离开房间。富樫跟了上来。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跟你无关。接下来的事已经跟你无关了。」
佑太郎回答时,走廊传来玄关的敲门声。
『不好意思晚间打扰,请问有人在吗?』
富樫一脸讶异。敲门声持续着。
『我们是警察,不好意思,可以开门一下吗?』
「警察?」
富樫喃喃,看向佑太郎说:
「我没有报警。」
「我知道。」佑太郎点点头。「不是你,是别人干的。」
佑太郎走下黑暗的楼梯。富樫跟了上来。玄关的敲门声持续着。
『富樫先生?不在家吗?』
「最后一个问题。」
富樫看向佑太郎。
「刚才的曲子是什么?」
「舒伯特,弦乐五重奏。」
佑太郎穿过玄关,走向后门。
「来了,我这就开门,请等一下。」
富樫拖延时间似地对警察说。佑太郎离开后门,沿着与来时相反的路线,从隔壁大厦公寓跑出马路。他瞥了一眼停在路边的警车,赶往车站。
抵达「dele. LIFE」的事务所时,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了。开门一看,圭司就坐在老位置。他早有预感,因此并不惊讶。
「你还在。」佑太郎说。
「嗯。」圭司点点头。「我觉得你会来。」
「不是觉得会被警察抓走?」
圭司没有装傻,只是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却完全没发现。连自己都觉得白痴得好笑。」
佑太郎走到圭司的办公桌前。
「这样。」圭司点点头。
佑太郎想要刺探他的真意,但圭司只是淡淡地回视他,佑太郎实在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起因是室田的死,对吧?室田死了,委托来了。他委托删除的,是掩饰铃的死亡真相的相关证据资料,而你找到了。如果这份资料曝光,参与隐瞒的人,将会被顺藤摸瓜地全牵扯出来。而最后对家属做出骚扰行为,逼迫家属放弃提告的某个律师的卑鄙行为,也会被公诸于世。所以你删除室田的资料后,决定清查事件相关人士手中的资料,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不利的证据。然后你把对你父亲不利的东西全删除了。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内部系统里到底留下了什么?『AMADA医疗服务』的系统里又留下了什么?父亲做出那种勾当,儿子也不遑多让。你利用我,到处删除对你父亲不利的证据对吧?你有什么借口吗?追根究柢──」
佑太郎绕过桌子。圭司仰望走到旁边的佑太郎。那平静的视线,只是令佑太郎怒不可遏。
「追根究柢,都是因为你的身体这副德行,才会引发这一切!你少没事人似地呆坐在那里!」
佑太郎一脚踹倒圭司的轮椅。轮椅侧翻,圭司的身体跌落在地上。趴倒的圭司靠臂力翻转身体,双手在背后撑起上身,仰望佑太郎。
「没错,如果不是我的身体这副德行,你和你的家人就不会遭遇这一切了。对不起。」
圭司像要折断脖子似地深深低头。
「啊啊啊啊啊!」
不成话语的怒吼自腹部深处涌上来。佑太郎狠狠地对着倒下的轮椅乱踹一通。
「为什么!如果要删掉你父亲做肮脏事的证据,叫别人去做就是了,为什么要利用我?我会进这里工作,也不是巧合吧?是你安排让我拿到那张名片的吗?为什么?为什么!」
佑太郎最后用力踹开轮椅,瞪住圭司。
「把你引来这里的不是我,是夏目。」
「夏目?」
「一条线索,会如何影响得到线索的人?他对这种事很感兴趣。近乎病态地感兴趣。我不知道他是直接给你的,还是派人给你的,但夏目把这里的名片给了你。」
「他为什么要──」
「他想看我会有什么反应吧。夏目就是这种人。你把你妹妹的照片拿给我看时,我才发现了。」
「照片?」
佑太郎想起有一次案子结束后,他把铃的照片拿给圭司看。
「家父做了什么事,我在他死后整理电脑时发现了。生前是企业法务的家父,也会替企业处理一些问题。为了对付狮子大开口的股东,他也雇用过处理麻烦事的人。家父就是命令那个人逼迫真柴家放弃提告的。家父下了什么命令、那名男子受命做了什么,我在家父死后的电脑中得知细节,惊愕极了。对我来说,家父是理想的大人,总是冷静、聪明、沉稳,做出正确的选择。然而这样的父亲居然染指如此卑鄙的勾当,我震惊到无以复加。家父留下的资料里,有过世的病患的照片。」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你听到真柴这个姓氏,没有想到可能跟我有关吗?」
「家父留下的资料里面没有真柴这个姓氏。你妹妹的名字、你父母的名字,都是用英文首字母记录的。至于与诉讼无关的哥哥,则只字未提。」
「这表示对他来说,我们家只是一个案子罢了吗?死掉的病患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兄弟姊妹,他毫无兴趣是吧?」
「他想要把它视为与其他案例没什么不同的案子吧,所以才没有写下真柴的名字。家父应该强烈地认识到自己的罪行有多重,所以他才没有删掉你妹妹的照片,和自己的犯罪证据资料。家父下不了手删除。」
「但你把那些资料全部删掉了吧?」
为了不让任何人知晓,圭司一个人删除了父亲肮脏的部分。
『不管是电脑还是手机、平板,以猝死而言,都整理得太干净了。』
以前舞这么说过。
「对。」圭司点点头。
「然后这次你利用我,也侵入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系统和『AMADA医疗服务』的系统,删除了里面不利的资料。然后派你父亲以前雇的家伙挑衅我,让我前往富樫家。只要侵入富樫家的我被依现行犯逮捕,一切就结束了。对你父亲不利的证据已经彻底从世上消失,叫嚣说妹妹死亡的相关资料被掉包的哥哥是以现行犯被逮捕的犯罪者,不会有人理他说什么。」
圭司露出意外的眼神:
「这样啊,相叶去找你了?」
「相叶?」
「我爸以前雇用的人。他说什么?」
「不要再装傻了,就是你派他来的吧?」
「不,是他自己去找你的。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他发现我想做什么了。应该是觉得与其阻止我,直接威胁你比较快。」
「阻止你?阻止你要做的事吗?」
「家父死后,我看到资料,心慌之下把那些资料从电脑中删除了。我检查家父生前使用的每一个数位装置,把不让想舞和家母看到的资料都处理掉了。虽然有许多灰色的行为,但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对准备提告的病患家属的所作所为。为了我、为了甚至不知道对我有没有用的新药研发──一想到这里,我真想把他的骨灰坛从墓里挖出来,一脚踹飞。」
圭司说完笑了笑,伸出右手抚摸无法动弹的脚。
「唯有这件事,我觉得绝对不能让舞和家母知道。所以我请来了夏目。」
「那个夏目到底是什么人?」
「是我学习数位科技的大学里,大我好几届的学长。他在大学很有名,几乎就像是传说中的生物。关于电脑破解,他被认为超越Wizard级,而是Lucifer等级了。我连络夏目,说明缘由,请他设法让这场临床试验的资讯操作绝对不会曝光。得知原委后,夏目觉得很有趣,答应下来。然后我成立了这家公司。」
「『dele. LIFE』?」
「对。夏目以员工身分过来这里,将可能成为你妹妹的临床试验资料遭到窜改的证据逐一删除。凭夏目的本事,这一点都不难。而夏目完成工作后,我向他提出了另一项委托。」
「什么委托?」
「我要他让与事件有关的三个人,室田、日下部和富樫,失去社会信用。」
「为什么?」
「日下部姑且不论,室田和富樫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很容易成为媒体追逐的目标,两人做的坏事,随时都有可能被揭露。所以我想剥夺他们的社会地位,把他们驱逐到不起眼的角落。而且,即使他们三人当中有人因为某些理由,告白窜改资料的事,只要失去社会信用,就不足为惧了。因为已经没有任何能够佐证的资料了。我的这个委托,让夏目更觉得有趣。他精确地完成了任务。」
「那,室田引发的医院资料外泄事件……」
「对,是夏目干的。」
「日下部呢?」
「他把日下部塑造成车站的偷拍狂。在车站,有一名女性控诉被日下部偷拍裙底风光。站员依言检查日下部的手机,发现里面真的有女子裙底的照片。」
「怎么做的?」
「要把资料放进装置里,比偷出来更容易。如果你觉得我在撒谎,把手机拿出来就知道了──日下部依言把手机交给女子,女子再把手机拿给站员,这样短短的一瞬间就够了。女子请站员检查,站员打开照片资料夹,里面有日下部完全不知道怎么来的照片。站员报警后日下部被交给警方,这件事闹到他身边人尽皆知后,女子撤销告诉。」
「富樫呢?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媒体收到一份资料,指出富樫除了薪资以外,还以各种名目收取空降的智库给他的现金。虽然并不算违法,但不是做为薪资给付,而像是黑金似地交付,这一点引发种种臆测,隔月富樫就辞掉了智库所长的职位。资料本身是事实,因此没有被深入追查,但资料是如何流出的,应该没有人知道。」
「夏目用这些手段让三人失去了社会信用。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此没了下文。他留下一颗足球,消失无踪。只有不久前打了一通调侃人似的电话过来。」
『可是夏目,你不要再干涉我们了。』
佑太郎想起圭司这样说。
佑太郎环顾事务所。足球掉在沙发旁。他走过去,用脚尖挑起来,拿在手里。
to K
上面是这些文字。
「为什么送你足球?」
佑太郎把足球掷向圭司。圭司接过去,看了一眼上面的文字,扔到房间角落。
「天晓得,我才不知道。」
佑太郎觉得那是夏目在挖苦想要把碍眼的东西全数铲除的圭司。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要送足球给绝对不可能用到的圭司。
「啊,不,等一下。」佑太郎说。「刚才你说夏目删除了对你父亲不利的资料?」
「对。」
「咦?那你做了什么?你利用我侵入相和医大附属医院、『AMADA医疗服务』的系统,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删除对你父亲不利的资料吗?」
「因为夏目引发的资料外泄事件,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资讯安全变得异常严密。特别是病患的资料,为了预防外泄,都予以加密,只能在院内系统的装置上阅览。现在如果想要查阅相和医大附属医院的病患资料,就只能潜入院内。我曾经假装病患,前往医院,在柜台的电脑直接安装病毒,接着再从这里破解,试着查看病患资讯,却是徒劳无功。」
「你去医院,难道是舞小姐开心地说你主动去医院那一次?那是为了放入病毒?」
「对,没错。」圭司点点头。「『AMADA医疗服务』原本安全性就很高,三年前,防护变得更加严密了。因为有个骇客破解了公司系统。后来『AMADA医疗服务』听从那名骇客的建议,打造了更坚固的安全性。」
「那个骇客是……」
「就是夏目。夏目依照我的委托删除了资料后,为了让资料维持那个状态安全地保管,将『AMADA医疗服务』的安全性修补得更为坚固。如今回想,真是多此一举。结果以我这种等级的技术,实在无法从外部侵入系统。如果要挖掘资料,就只能从内部装置存取,制造后门。我就是要你去做这件事。」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放入资料,比删除资料容易太多了。」
「咦?」
「室田与日下部共谋窜改临床试验的资料,但夏目已经把证据删除了。所以我重新制作证据,放入相和医大附属医院和『AMADA医疗服务』的系统里。我也做了证明前厚生劳动审议官与某个律师犯下卑劣犯罪的邮件资料,顺便塞进去。」
证据资料已经消失了,所以……
「你不是把里面的资料删掉……」
而是放入伪造的资料吗?
佑太郎哑然失声。
「然后你会去富樫家,被接获通报的警方逮捕。你会告诉警方你去富樫家的目的。警方应该不会采取行动,但只要新闻见报,富樫就会受到关注。如此一来,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证据。」
「发现你放进去的证据。」
「对。我打算如果没有人发现,就让它泄漏出去。」
「可是我会去富樫家,确实是因为你告诉我他的住址,诱导我去,但你也无法确定我会在今天过去吧?但你还是报警了吗?」
圭司目瞪口呆地说:
「你啊,怎么会觉得我没有掌握你的手机位置?」
「啊,手机。定位功能吗?」
圭司指向翻倒的轮椅,就像在问他可以坐回去吗?佑太郎扶起轮椅。接下来不需要协助,圭司自己便坐了上去。圭司回到办公桌前,从抽屉拿出随身碟,就像下棋那样,「叩」地一声放到桌面。
「这里也有我做的资料,随便你要拿去给电视台还是报社。」
「可是那是假资料吧?」
「谁会知道是假的?他们违法乱纪本身是事实。而且只要去资料应该的出处寻找,就能找到这些证据。」
「所以你才计画了这一连串的事?那室田的委托是假的?室田并没有委托删除资料,是你捏造的。」
「你有权利知道九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也有权利制裁牵涉其中的人,包括室田、日下部、富樫、我父亲,还有我。」
圭司举起双手手掌,就像在说话说完了。
「随你处置吧。我在这里等你发落。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毫无怨言。」
佑太郎看着桌上的随身碟。他拿起来,用力握在掌心。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底强烈的冲动失去出口,凶猛地在体内冲撞。圭司注视着桌面,完全不看佑太郎。佑太郎用握着随身碟的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桌面,离开事务所。
佑太郎往车站走去,但已经没有车班了。他也不想坐进狭窄的计程车,用走的往根津的方向前进。
也许是因为年关逼近,即使过了午夜,干线道路仍有许多行车。寒风自正面扑来,佑太郎双手插进飞行外套的口袋里。右手依然握着随身碟。他现在甚至不想去思考该用这支随身碟做什么。他抱定这次一定要逮到的决心,总算猎捕到的敌人,却根本不是他所想像的丑恶怪物。
他走了约一个小时,回到根津的家,屋中散发灯光。
「啊,佑哥。」
进屋一看,遥那正站在矮桌上把金葱条挂到墙面高处,回过头来。
「咦?你不是要离家一阵子吗?」
「事情提前办完了。」
对望太久,感觉会被看出心事,佑太郎为了从遥那身上转开视线而环顾房间。
「好厉害。」
和室墙上装饰了五颜六色的金葱条。
「惊人的不搭调。」
「别这样说嘛。都是这个家纯和风过头了啦。我都贴心地没摆圣诞树了。」
佑太郎感觉到视线,望过去一看,小玉先生正从厨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何必选在三更半夜弄呢?」佑太郎说,坐了下来。然而以为会靠过来的小玉先生却没有靠近。
「我本来想趁佑哥不在的时候装饰好,给你一个惊喜的。」
遥那用胶带固定好金葱条,走下矮桌。矮桌上有红色与白色的布。拿起来一看,似乎是迷你圣诞老人装。
「啊,那是小玉先生的。我本来想帮它穿,被它逃走了。」
「哦,原来如此。」
佑太郎看厨房,但小玉先生不知何时开溜了。
遥那摸索脚下的大袋子,拿出一个小花圈。
「这是最后一样。要装饰在哪里?玄关吗?」
「嗯,哪里好呢?挂在我家玄关,感觉不像圣诞花圈,比较像某种除魔道具。」
「听说本来就是用来驱邪的,也不算错啊。唔,不过确实格格不入呢。还是装饰在室内好了。挂在那绿色和红色的金葱条重叠的地方。」
遥那递出花圈,佑太郎苦笑着站起来。花圈似乎是手制的。
「你自己做的吗?」
「当然了,我才不会花钱买花圈呢。我家庭院的藤蔓、公园捡的松果、还有你家庭院的草珊瑚,加上路边摘的花和叶子,每年都是用这些做的。佑哥家庭院的草珊瑚现在都还会结果喔。」
「嗯,草珊瑚。」
不意间,一个情景浮现脑海,佑太郎忍不住低吟出声。从外头回来,开门进入令人放心的温暖家中,看见两名少女正坐在地毯上。
「是啊,我都忘了。」
当时自己读国中,铃还是小学生。结束社团活动回家时,看到铃和遥那两个人正在做花圈。
「比起花圈,更像狗项圈。」佑太郎说。
「狗项圈?太过分了!」遥那抗议,回望佑太郎。「咦?佑哥?你怎么了?」
「对,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说。」
佑太郎看着手上的花圈,回溯记忆。
「我说很像狗项圈,你就抗议说好过分。」
『等一下就会变成很漂亮的花圈了。对不对?』
铃安抚鼓起腮帮子的遥那说。然后她一个人走下庭院,摘来带着绿叶的红色果实。那个时候佑太郎想,如果把它做成发饰,一定会很适合铃。
「我都忘了。每年铃和你都会一起做花圈。」
「嗯……佑哥,你还好吗?」
「我一直以为我都记得。我自以为只要是铃的事,重要的事我全都记得。可是我却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佑太郎拿着花圈怔立在原地,遥那伸手包裹住他的双手。
「你没有忘记呀。你现在不就好好地想起来了吗?」
「我是不是也忘了其他的事?是不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回忆?」
「或许吧。即使现在没有忘,可能总有一天也会忘记。没办法啊,人又不是机器。」
「我该怎么办才好?」
佑太郎忽然疲倦到无以复加,跪了下去。
「再想起来就好了。能够想起多少,想起多少就是了。」
「可是那样的话,回忆会愈来愈少,愈来愈淡,总有一天会全部忘光,不是吗?」
「应该吧。」
「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很可悲啊。很令人悲伤。」
「那该怎么办才好?」
「就像现在这样啊,佑哥。我觉得这种时候,人只要流泪就好了。」
遥那轻轻地将脸庞贴近佑太郎垂下的脸颊。泪水落向手上的花圈。没有鸣咽,没有颤抖,只有泪水潸然而下。
自己一直以来不断地冀望的,或许只是能够像这样静静地流泪。
佑太郎看着被泪水沾湿的花圈,感到情绪逐渐变得静谧。
隔天早上,佑太郎前往「dele. LIFE」的事务所时,圭司就在他的老位置上。佑太郎走到办公桌前,把随身碟「叩」地一声放到桌上,推向圭司。
「还给你。我好像不需要了。」
圭司的视线从被推到面前的随身碟移向佑太郎。
「它可以揭开试图隐瞒你妹妹死亡真相的每一个人的罪行。这应该是你的心愿。」
「是啊,我也一直这么以为。可是我错了。」
「你可别说什么反正不管怎么做,死者都不会复生这种蠢话。那是你的问题。你应该挺身对抗。只要有这些资料,你就能赢。」
「我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我想起铃的时候,可以用纯粹没有杂质的心情去想起她。就只有这样而已。我想要纯粹地去想起她,而不带怨恨、猜疑、自责、羞耻这些感情。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别无所求。」
「室田死了,但日下部和富樫都还活着。你能原谅他们吗?我父亲的所作所为呢?你们的家庭因此而破碎了,不是吗?我做的事也一样。我为了不想让舞和我母亲知道,把我父亲肮脏的部分全删除了。这不是可以原谅的行径。」
圭司瞪着佑太郎。那看起来像是愤怒,也像是悲叹。
「如果你这样想,那你拿去用吧。」
圭强烈的视线瞬间放松下来:
「我?」
「如果说因为这些资料,有了那么多无法原谅的事,那如果是你,要怎么做才能原谅?」
「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圭,你来决定吧。要拿去向媒体爆料也行,要交给警方也行。如果说只拿给舞小姐和你母亲看,那样也行。不给任何人看,一辈子深锁在心底,我觉得这也是一种觉悟。其他还有更多方法吧?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在回想起你父亲时,纯粹地去缅怀他,你自己去想吧。毕竟你比我聪明太多了。」
圭司注视着随身碟。然后他低低地说:
「这样啊。从一开始,这就是我自己的问题吗?」
圭司抬头:
「是这样对吧?」
「如果要这样说,」佑太郎点点头。「就是这样吧。」
圭司点了点头,拿起随身碟,转向桌电。
「佑太郎,你可以回去了。」
「咦?」
「我会再连络。」
意思是在他连络之前,都不要过来吗?瞬间,佑太郎难以忖度圭司的真意。但他立刻恍然领悟。
这家事务所原本是圭司为了隐瞒父亲的罪行而开设的。而今父亲的罪行被复原了,对圭司来说,也没有意义再继续经营下去了吧。更没有理由继续雇用与父亲的罪行根源有关的人。
「好。」佑太郎点点头。
他想不到道别的话。觉得道谢也不太对。
佑太郎转身背对圭司离开。握住门把时他回头看,圭司已经对着萤幕打起键盘来了。
佑太郎环顾事务所。
不见天日、混拟土外露的房间。熟悉的沙发。大办公桌。高耸的书架。散落的棒球、篮球和网球拍。
佑太郎望向办公桌另一头的圭司。
第一次来时,这间事务所对佑太郎来说就像异界,身在此处的是孤独的异界之王。如今正准备离开的事务所,却是让佑太郎安心的归宿,在这里的是交心的朋友。
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独自闭上眼睛,渴望回到这片景色之中吧。佑太郎如此预感。
「你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佑太郎说。
「是吗?」圭司装傻,把头探出萤幕看佑太郎。「替我向小玉先生问好。」
「我会。」
佑太郎点点头,离开事务所,关上了门。
没机会让小玉先生和圭司见面。这是他唯一的遗憾。
没多久,相和医大附属医院便连络了佑太郎的父亲。据说有几个人前去拜访,承认铃的死是因为临床试验药物的副作用,向父亲道歉。隔天医院召开记者会,向媒体做出相同的说明。除此之外,好像有「相关的资讯管理公司的员工」接受警方侦讯,但未被逮捕,媒体也没有报出他的姓名。富樫的名字上了媒体,但是在年关前的忙乱之中,世人对已过了九年的事件没有太多的关注,新闻并未详加报导。至于坂上法律事务所,则完全没有被提及。佑太郎也不知道知情的圭司和继承事务所的舞有没有被警方约谈。
报导并未延续到新的一年。新的一年到来后,社会大众和媒体都忘了这起事件。佑太郎觉得有些空虚,却也能接受现实就是如此。
佑太郎放开合掌的手,睁开眼睛。线香升起袅袅清烟。一旁的遥那也几乎同时放开了合掌的手。这是佑太郎第一次和别人一起来铃的墓上香。
「那,佑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蹲着注视墓碑的遥那片刻后转向旁边的佑太郎问。
「去找其他工作。」
佑太郎包起报纸上凋萎的花朵说。花凋萎了,但尚未干枯。是父亲或母亲供上的吗?应该是两、三天前来的吧。
「或者说,我已经在工作了。」
「咦咦!怎么都没跟我说?什么工作?」
遥那从蹲姿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
「整理遗物和卖二手货的店。之前他们就有找过我。」
「又是好微妙的工作喔。」
遥那抱起立起的双膝说。
「遗物整理就遗物整理,卖二手货就卖二手货,这样还比较容易懂,可是你的新职场也就是把遗物拿来当成二手货转卖吧?帮人整理遗物赚一笔,然后拿去转卖再赚一笔。」
遥那说,对着墓碑发牢骚:
「唉,小铃,为什么佑哥老是在做这种微妙的可疑工作啊?」
如果铃真的在这里,会怎么回答?
「才不会呢,两边都是助人啊。」
佑太郎自己也席地而坐,这么说着。一半是对着墓碑说的,让他自觉好笑。
「是吗?」遥那笑道,语带顾虑地问:「之前的工作真的没机会了吗?」
关于圭司和「dele. LIFE」的事,佑太郎大略对遥那说明过了。
「是啊,应该很难了吧。」
『我会再连络。』
佑太郎把这句话当成圭司的道别。事实上,过年之后都好一段日子了,圭司却音讯全无。
「这样啊。唔,也没办法呢。」
「也许圭是担心我在那里工作也很尴尬吧。」
一名拿塑胶袋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似乎是墓园的清洁员。他向两人颔首,两人也回礼。清洁员走过来,问佑太郎:
「那是要丢掉的吗?」
「啊,嗯。」佑太郎说,把包着花的报纸递过去。「谢谢。」
清洁员将接过来的报纸放进塑胶袋问:
「你哥哥好吗?」
「哥哥?」佑太郎愣住反问。「啊?我吗?唔,还不错啊。」
这次似乎是清洁员愣住了:
「啊,不是,我是说你哥哥……啊,那不是你哥哥吗?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是拿这些花来祭拜的人。坐轮椅的。」
「那是……」
佑太郎哽住,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是我朋友。」
「啊,朋友啊。这样。」清洁员点点头,转头看墓碑。「他拜了很久呢。」
「这样啊。」
清洁员向两人行礼后离去。
佑太郎看着墓碑,想像圭司把轮椅推到自己坐的位置,闭上眼睛合掌的模样。圭司对铃说了些什么?
『我会再连络。』
佑太郎忽然觉得,也许那不是道别,而是没有期限的约定。
「走吧。」
佑太郎催促遥那,站了起来。遥那摸了摸铃的墓碑,两人肩并肩往前走去。
不久后的将来……
佑太郎走在遥那旁边,如此想像着。
假日午后。矮桌对面坐着遥那,膝上坐着小玉先生。平凡无奇的闲话家常。玄关门打开的声音。冷淡的招呼声。跟着小玉先生走去玄关,眼前是一张冷漠的臭脸。
如果不久后的将来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它一定会成为永不磨灭的记忆之一。
抚过脸颊的寒风惬意极了。佑太郎停下脚步,对着天空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遥那回头,露出轻柔的笑容。
注2:朋友 此处原文中使用「先生」一词,日文中「先生」为对教师、医师、律师、议员等职业人士的敬称,因故事需要,此处译为「朋友」。
注3:烧卖 是横滨名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