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了解樽宫由纪子的容貌体态,看来有必要在节假日之外再去一次沙漠碑文谷。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前往打工的地方。
眼下我打工的冰室川出版社位于神田小川町,上班不需要换乘交通工具就能到达。我之所以会持续工作两年以上,刷新了迄今为止的最长记录,理由之一就在于此。
乘丸之内线在淡路町下车,一出地面,由大路往小巷稍微进去一点,冰室川出版社所在的五层大楼立刻出现在眼前。话虽如此,其实并非出版社自己的物业,只是租了商住楼的三、四两层而已。出版社倒是出版社没错,但只是个有十来名正式社员的小公司。
搭上电梯,按下控制面板上如今已难得一见的圆形突出按钮,上到四楼。
出版社大致按楼层分为三楼营业部,四楼编辑部,但实际上不可能严格区分开来,到了后半个月最忙的时候,包括我在内三个打工者都被两个部门接近极限(说不定已经超越了极限)地恣意使唤。
在四楼拿到五十本以上的复印件后,下来三楼帮忙分类捆包和发送教材,再回到四楼,要么拿只红铅笔做类似校对的事,要么戴上轻薄的塑料手套把照片的底片整理到信封里面,要不就是奉冈岛部长之命,火速赶到某某大学的某某老师那里,拜领对方呕心沥血的大作。不过一般都会因为还没有完成,陷入没完没了等上几个小时的状态,中间某老师别说咖啡,连杯自来水都欠奉。
总而言之一句话,忙得不可开交。
打开镶着磨砂玻璃的门,十月上旬的编辑部还是从容不迫的感觉,离疯狂的月底还有十天以上,而且今天是周六,充满悠闲自在的气氛也是当然的吧。有人啜着焙茶,有人久违地整理桌子,有人对着电脑的屏保画面发呆,连一向严厉的冈岛部长,也在办公桌前以手支颐,眺望着窗外。
当然,也有闲不下来的人们。
“啊,来得正好。”
我刚走到办公桌前,佐佐冢的招呼声响了起来。他银边眼镜下的眼睛骨碌碌乱转,急躁地连声叫道:“寄个摩托车快递,摩托车快递。”(译注:此处原文为バイク便,一种使用摩托车为交通工具运送书籍、文件等小型物品的快递,可在数小时内紧急送达,东京、大阪等交通拥堵的大城市需求较多。)
这男人为什么总是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呢。
“是从这里寄出去吗?”我反问佐佐冢。
“是啊是啊,服装设计师和田先生的住址你知道吧?”
“嗯,知道。”
我从办公桌上拿起住址簿的时候,佐佐凑到旁边,说着“是寄这个”,递过来三张磁盘。
我刚答应说明白了,收下磁盘,佐佐冢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这么闲的话,快递这种事自己去叫不就好了。
这个三十六七岁的小个子好像抱有一种信念,认为不好好支使打工者就吃亏了。从当初一到编辑部工作开始,他动不动就吩咐许多琐碎的活计。就连今天这样的周六,需要处理的业务量明显减少的时候,也要找点工作,有时甚至硬捏造点工作出来吩咐我们去做。
“那家伙,搞不好是把我们当成奴隶呢。”同事山岸曾经在热水供应室里这样愤然断言。山岸已经三十出头,从某处制造厂辞职后,半年前被冰室川出版社录用打工。在小规模的欢迎会上,烧酒喝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山岸解释说从制造厂辞职是因为工作没有创造性。虽然如此,真正的原因却不得而知。这男人戴着高度的黑框眼镜,看上去神经质的自尊心很强,说不定是和上司发生了争执。
山岸本来预定一两个月就能成为正式社员,努力从事向往的富有创造性的工作,谁知过了半年多,还是在做倒茶和打扫的事情,只怕他想都没有想到过。对于要听命于年龄相若的佐佐冢,他显得无法忍耐。
我完全没有山岸那样的上进心,默默地照佐佐冢的吩咐,从桌上拿起电话,按下默记在心的摩托车快递公司的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速度之王。”电话那边传来很有朝气的年轻男子声音。公司名字怪怪的,但费用很便宜。我报上冰室川出版社的名称、电话以及寄送住址,听着华丽得鼓膜都要震痛的摇滚音乐等了片刻,对方答复说二十分钟左右会有人上门取件。
为防万一下雨,我把磁盘用塑料袋包起来,放进茶色信封,用胶带封好,从桌上抽出张摩托车快递的邮寄单,写上和田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贴到信封上。
准备就绪,把信封搁到桌上的瞬间,佐佐冢张开嘴似乎打算交代下一件工作,我假装没看见,站起身朝冈岛部长的办公桌走去。
冈岛部长仍旧以手支颐,眺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我走近时,她依然望着窗外,嘟囔说:“这种郁闷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冈岛部长是位五十来岁的女性。短发里已有银丝,长脸素面朝天,总是穿着保守而优雅的套装。刚见面时,我对她的印象是因奉行女权主义而落得职业女性的下场,但既能一手打理编辑部,必定是个有才干的人物,这是我从工作中体会到的事实。在我贫乏的人生经验里,头脑如此敏锐的人物,除她之外就只能想到〈医师〉了。
“什么事?”冈岛部长转向我这边,和蔼可亲地问。
“下周二我想再休息一天……”
“下周二的话,十四号啊。”冈岛部长瞥了眼桌上的日历:“可以是可以啦。有什么事情吗?”
“嗯,有点事。”
“就算我问是什么事,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我默然不语。总不能说是去跟踪女高中生。
“好吧,现在还不是那么忙。”冈岛部长说着,又以玩笑般的口气添上一句:“不过,要是经常请假的话,可成不了正式社员啊。”
“我无意成为正式社员。”我答说。冈岛部长哼了一声,夸张地叹口气,两手撑在桌上,托住下巴,用像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的笑容抬头看着我。
“你啊,说话还是别这么唐突的好。谈话已经结束了吧?”
“对不起。”
“不必道歉。”
冈岛部长的视线再度转向了窗外。获得休假的许可后,我回到自己位子上。
佐佐冢马上走过来,说如果没有事情的话,就去整理仓库。我正想去仓库来着,这真是值得感谢的吩咐。
说是仓库,其实并非什么特别的建筑,只不过是对编辑部隔壁的房间这样叫法而已。与编辑部同样格局的仓库里,满满地安放着组合式钢制书架,各种各样的资料杂乱无章地扔在上面。
从书架的一侧望过去,冰室川出版社的历史犹如地层一般堆积着。
比如,查看过去出版物中使用过的原稿的保存场所的话,最底下是装着一捆捆手写原稿的塑料袋,往上垒积着装订成册的文字处理机打印出的文件,接着是装满软盘的纸箱。
之后,随着美妙的电子邮件的黄金时代到来,实物的原稿绝迹,地层本应就此空白下去,然而,由于目前尚不明确的原因,也会发生连接网络的大容量硬盘一夜之间像浮云那样消失这样意外的大惨剧,因此便降下神谕:着将通过邮件收到的原稿也全部打印出来保存。托这个的福,在装满软盘的纸箱上,往昔令人怀念的纸捆再度堆积如山。
我从钢制书架中间穿过,往仓库深处走去。那里设有崭新的文件柜。
冰室川出版社本来似乎是以教育相关的出版物为中心,初中高中的毕业相片簿啦,大学的入学指南啦,宣传手册啦,这些都是主力产品。然而随着学童人口的减少,业界也每况愈下,于是从几年前开始,开拓了新的业务。
我在文件柜前弯下腰。柜子按照地域,以姓名的五十音顺序整理排列。我拉开东京都目黑区的抽屉,立刻看到樽宫由纪子的记录。
那么,她最新的成绩如何呢?
英语 84分
数学 94分
物理.化学 79分
………………
理科的分数比上次略有下降,但整体来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成绩,尤其数学94分很了不起,是她迄今为止获得的最高分数。
我阅读了樽宫由纪子寄来的感想卡片,这是以圆珠笔写就的端正文字。
这次物理.化学的问题有点难,我在懂得的范围内作了解答。原本就不擅长理科,我想必须更加努力学习了。……
为什么明明数学很拿手,却不擅长理科呢。对我这样脑子笨拙的人来说,只觉得无论哪门课都差不多。
我越发对她产生了兴趣。
我把她的成绩记录放回文件柜。冰室川出版社从几年前开始,与一家企业共同合作,面向中学生开展批改式的通信教育。并非在全国泛泛地寻求会员,而是以首都圈中心的英才教育为目标。根据小册子上的宣传词,乃是“向优秀的孩子们提供充实的教育”。家里有孩子在读中学的父母,八成都深信儿女某方面很优秀,因此加入会员是完全自愿的。
宣传和推销由合作企业全力担当,冰室川出版社这边负责制作寄送给会员的教材,对寄回的卷子进行评分和批改。冰室川出版社涉足教育业界多年,与学校联系密切,不愁找不到出题、检查的初高中老师和兼职批改的研究生。
文件柜里收存着关东各地的会员入会申请用纸,以及迄今为止的成绩和感想卡片等资料。多亏了这些记录,我才能认识小西美菜和松原雅世。而且,还没见到的樽宫由纪子也是从这个文件柜里发现的。
我正随意整理着仓库,门开了,佐佐冢探身进来:“摩托车快递来了。”
他正眼也不看地说完,马上缩了回去。好像丝毫没有自己招呼快递员的心情。
我回到编辑部,把茶色信封递给手背上纹了刺青的快递员,付了运费。我很在意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偏偏选择刺上一只兔八哥,但还是打消了开口询问的想法。
周六是下午四点下班。我挎上挎包,说了声先走一步,在四点整离开了编辑部。
从地铁站出来,我稍微绕了点路,去路边一家药店。今天是周六,应该买点东西。
这几年日益增加的美式药店里,货架上不仅陈列着药品和医疗用品,还有洗涤剂、厨房用品、清凉饮用水、食品等。总之,就是个外带卖药的超市。
不过,我来这里购买的是医药品。
顺着陈列架看过来,考虑了一会,我决定买甲酚肥皂液。
不用说,是为了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