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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2

第二天星期六,我中午离开冰室川出版社,先回住处换了衣服,然后出门参加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

我从正装里找出一套黑色西装,穿起来非常不舒服。没穿轻便运动鞋,穿上了很多年没穿的正式皮鞋。从学艺大学站下车,刚走了一会儿,脚趾甲就痛起来了。真亏大家每天穿着这么局促的东西走来走去。

天气十分晴朗,空气却触肌生寒。目黑大街上穿着大衣或夹克的行人身影很显眼,呼出的气息冻得发白,真正的冬天已经到来了。

看到春藤斋场时,已经将近下午两点了,刚刚来得及赶上告别仪式。我忍耐着脚痛,匆匆走向斋场前的街道。

街道对面,摄影记者聚集在堤道的草坪上,摆出等待告别仪式开始的架势。长焦镜头像等待一齐扫射信号的机枪般一字排开,窥探着斋场内部的情况。

那排相机前方的路上,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女主持人与穿着夹克、像是电视台工作人员的男子闲谈着,笑容明朗,露出雪白的牙齿。到了正式报道开始的瞬间,就会转换成沉重严肃的表情了吧。

被害者的告别仪式是案件的第一个高潮,媒体蜂拥而来,打算对被害者遗族和有关人士的一举一动不遗余力地进行报道。悲痛的表情啊,流泪啊,呜咽啊,这些他们一定觉得是多多益善。

我走进斋场,步向门左侧用帐篷搭起的接待处。身着丧服的男女站起身来,低头致意。我简单地表示了哀悼,送上奠仪。奠仪袋是我昨天在便利店买的。

我在奠仪簿上写下随便捏造的姓名和地址,手续完毕后,穿过石板路,走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

石板路旁边铺着碎石的空地上,站着两名身穿深色西服的男子。一个留着如今罕见的卷发,身材瘦削,另一个是看起来显然靠不住的年轻人。两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来宾们,大概是正在等待仪式开始的葬仪社人员。

遗族坐在斋场的会馆中,安放着樽宫由纪子棺木的房间里。一般吊问者的座席在房间外面,石板地上摆放的折叠椅那里,已经坐了将近一半。

占据了座席前排一角的,是穿着浅绿色西装外套的樽宫由纪子的同学,几乎都是女生,告别仪式还没开始,已经噙着眼泪,也有人把头埋在朋友怀里抽抽噎噎地哭泣。

我在折叠椅上坐了下来,在西装外套集团中找到了亚矢子。

戴着眼镜的娇小少女坐在最左边的位子上。

亚矢子挺直后背,两手放在膝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嘴唇抿得紧紧的。她凝视着白色祭坛中央樽宫由纪子的大幅遗照,没有流泪,也没有呜咽,表情简直像是对什么感到愤怒。是对剪刀男的怒火吗?

下午两点过后,座席上全部坐满了人,手握麦克风的主持人登场了。他很可能也是葬仪社的人。

“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现在开始。”

随着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僧侣从会馆的里间出现了。他首先在樽宫由纪子的遗照前肃立烧香,然后在厚实的坐垫上坐下,轻轻的干咳之后,诵经开始了。

不知何意的经文流转之时,我不时偷瞧着亚矢子。亚矢子依然保持着后背挺直的姿态,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遗照。

“现在请丧主樽宫一弘先生烧香。”持续不断的诵经声中,主持人说道。他看来和我差不多年纪,却以十分冷静沉着的语气推动仪式流畅进行。因为是每天都要和死亡打交道的工作,这种程度的冷静或许是必要的。

被称为樽宫一弘的男子从遗族座席的最前排站起身来。这一瞬间,我几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我所知道的樽宫一弘。

在遗照前肃立烧香的,是我在报道樽宫由纪子遗体运回家中的电视画面上看到的秃额中年男人,那个扶在原色木料的棺木最前面,将其搬进沙漠碑文谷的男人。

他是樽宫一弘?那么,我目击到的男子,那个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快餐店里和樽宫由纪子谈笑的男子到底是谁?

医师的话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实际上知道真凶,我也知道,只是还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这就是你要调查出来的事情。”

是那个男子杀了樽宫由纪子吗?我拼命想记起目击到男子那晚的事情,但因为当时我观察的对象完全是樽宫由纪子,对男子的印象很淡薄。

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模样?声音是什么感觉?

不行。想不起来。

但如果再次见面,我大概能立刻认出他。

“请遗族和亲族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两名。”

我注视着依次在通道上出现的遗族。说不定那个男子是樽宫由纪子的亲戚,若是这样,他就不是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真凶,多半和案件没关系了。我看到的情景可以理解为樽宫由纪子在等候自己的叔叔,邀请他去自己家里。

首先站起身的,是身着丧服的中年女性和穿着制服的少年。中年女性盘着头发,上扬的眼梢与樽宫由纪子酷肖,正如我想象的模样。她一定是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

那样的话,少年就是樽宫由纪子的弟弟健三郎了。他穿着和姐姐同样的浅绿色西装外套,就是说,是在叶樱高中就读的高中一年级学生。健三郎生得凛凛的浓眉,方下巴,体格健壮。个子已经赶上母亲,但似乎是继承自父亲的细长柔和的眼睛,冲淡了外表给人的运动系感觉。

健三郎走到祭坛前,凝视着姐姐的遗照。敏惠弯腰烧香的时候,健三郎突然转过身,像逃离遗照一般跑开了。

吊问者见状,窃窃私语起来。

“健三郎,你要去哪!”亲族座席上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略微欠身,冲着健三郎的背影叫道。口气强硬,带着叱责的意味。他可能是健三郎的亲戚吧,浓眉与健三郎十分相似。

健三郎对亲戚的叫声既未回头,也没停步,径直奔下会馆的台阶,从我们一般吊问者的座席旁冲过。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们连哭泣都忘了,无不浮现出吃惊的表情。

那一瞬间,我得以近距离看到冲过的少年。健三郎紧咬着牙关,满脸通红。不用说,没有流泪。像他这种类型的少年,往往把表露感情误认为是软弱的表现,尤其对当众流泪感到极端难为情。

健三郎从姐姐的遗照边逃离的理由,多半也是不愿被他人知晓突然袭来的激烈情感。

吊问者的嘈杂迅即安静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意外事件,葬礼都必须顺利进行。

遗族依次走向祭坛烧香,叱责健三郎的年轻男子也在其中。我没找到当日和樽宫由纪子见面的那个男子,但因为是远远看过去,也说不定是漏掉了。

我还有个从近处对遗族进行确认的机会,那就是我自己烧香的时候。

“久等了。请诸位吊问者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三名。”主持人语气流利地说。

一般吊问者依次从折叠椅上站起身,登上台阶,踏入会馆。

首先前往烧香的大概是沙漠碑文谷的居民,然后是班主任模样、看来有点神经质的女性,樽宫由纪子的同学紧随其后。

少女们的悲伤达到了最高点,啜泣的声音像马蜂的振翅声一样响彻会馆,直教人担心会不会有孩子在遗照前突然倒下,就此昏过去。

在路边瞄准目标的摄影记者,想必只会觉得这是抢拍的大好时机,正对着烧香回来的少女们流泪的脸调准焦距吧。

亚矢子烧完香回到座位上时也没有流泪。从她看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我感受到深切的悲伤。

轮到我烧香时,我从折叠椅上站起身来,沿石板路走上台阶,进入遗族所在的会馆内部。我装作点头致意,确认面向通道而坐的众人的样貌。

亲族之中,没有与樽宫由纪子见过面的男子。

走近家人的座席了。其中一个空出的椅子,应该是弟弟健三郎的座位。空座的旁边坐着敏惠,她双手置于穿着和服的膝上,低着头,显出刚毅的态度。对我的点头致意,她默然轻轻低头回礼。

敏惠是个美人。但除了眼角有细小皱纹,用粉底巧妙隐藏起来的皮肤似乎也趋于干涩,如樽宫由纪子那般的青春魅力正在丧失。

五十来岁的秃额男子坐在遗族座席的最前排,应当由丧主所坐的席位。他一定就是樽宫一弘。樽宫一弘用充满苦涩的表情盯着自己皮鞋的鞋尖,对我的点头致意也没有回礼的意思,肩膀耷拉着,失去女儿的悲伤正压在他那双肩上。

最后,我看到了樽宫由纪子。装饰在祭坛中央的遗照里,她穿着浅绿色的西装外套,背景是白杨树干。这大概是开学典礼时抓拍的照片。樽宫由纪子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这种微微扬起唇角的含蓄微笑,我在跟踪她时曾多次见过。

我又一次想起了她和谜样男子谈笑时的情形。就我的观察,她一向很沉静,即使在关系亲密的亚矢子面前,也只是淡淡微笑,但那个时候,她却扬声笑起来。那明朗的笑声在我耳边重现,只这一点,就是她对对方倾心相待的证据。对方是比亚矢子关系更亲密的人物,他到底是谁?

思索着这个问题,我烧完香,回到座位上。

“还有谁没有烧香吗?”主持人环视着吊问者说道。

不久,僧侣的诵经结束。僧侣以两手反复拨动念珠,嘟嘟哝哝地唱诵着什么,为樽宫由纪子指引西方之途。

“请法师退场。诸位请起立相送。”

全体起立。僧侣从布垫上站起身,两手将法衣下摆拉直,缓缓消失在会馆里。

全体落座。不时响起折叠椅的椅脚和石板路相互摩擦的声音。

“请负责人长谷川先生代替遗族致辞。”在主持人催促下,一个六十三、四岁的小个子男人走到话筒架前面,带着紧张的神情面向麦克风:“今天承蒙诸位在百忙之中参加已故樽宫由纪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非常感谢。”

长谷川开始致辞。既然说是负责人,那就不是遗族了,说不定是沙漠碑文谷的管理委员,或者樽宫一弘公司的上司。本来理应由身为丧主的樽宫一弘进行致辞,但从我看到的情况也可察知,他的状态完全无法在人前发表讲话。

长谷川中规中矩地致辞完毕。主持人回到麦克风前:“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至此圆满结束。感谢各位。”主持人流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除了健三郎突然冲出去之外,告别仪式别无意外,顺利结束,他想必终于安心了。

“接下来是出殡。有劳诸位为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送行。遗族请往祭坛方向集中。”

吊问者离席起身,四散在会馆门口附近,等待着出殡。

会馆里面,遗族大概在和樽宫由纪子作最后的告别。棺木从祭坛运出,棺盖打开,完成与逝者最后的会面。

樽宫由纪子是以怎样的表情躺在那里呢。我在公园里看到的苦楚表情,已经在葬仪社的熟练手艺下消除了吧。他们将她的眼睑阖上,给苍白的脸颊涂上胭脂,颈上紫色的绞杀痕迹和伤口处用香粉涂抹。因为双颊并未消瘦,大概不需要充填棉花。

最后,将死后僵硬的手足用力从中间折弯,穿过逝者衣装的衣袖和下摆,两手在胸前交叠。这样,如生前那般美丽的遗体就完成了。这是真正的艺术性作品,只能绽放不足一天委实可惜。

因为沉默了将近一小时的反作用,吊问者都变得饶舌起来,附近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才十六岁,真可怜啊……”

“那么多相机虎视眈眈,要说那帮家伙……”

“肯定会成为无头案,日本的警察都靠不住……”

“敏惠夫人还是一如往常呢。即使到了这个局面……”

“一看到由纪子的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

“不对,那孩子才是最悲伤的。喏……”

不久,原木的棺材从会馆里运出,还是由樽宫一弘在最前面扶持引导,朝石板路渐行渐近。敏惠将遗照捧在胸前,走在棺木旁边。

吊问者自然而然地分列在石板路两侧,棺木从其中通过。灵车按预定的时间开过来,在门口停车。说是灵车,但不是弓形的车顶,而是凯迪拉克这种豪华轿车。

轿车后方的门打开来,几个身着丧服的男子默默地将棺木搬到车上。轿车对面,堤道上的摄影记者全都对着相机的取景器全神贯注地窥伺,人行道上,来时见到的女主持人背对轿车,一面凝视着电视摄像机的镜头,一面报道着什么。

怀抱遗照的敏惠站在轿车前,向目送出殡的吊问者低头致意。

“今天承蒙诸位为了小女劳步至此,非常感谢。”敏惠开口说道。她以毅然的眼光凝视着前方:“女儿会卷入如此不幸的事件,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她才十六岁而已,丧失生命,而且是惨遭杀害,这种事情想都没有想过。我们家人承受的伤痛之深,诸位可以想像。这样的伤痛一时是无法愈合的,不,也许一生都无法愈合。”

敏惠俯视着手上的遗照。“然而,在与由纪子最后告别的时刻,我是这样想的。由纪子曾非常努力地生活过,虽然因意外的不幸而中断,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我想和由纪子亲近的诸位也一定抱有同样的感想。那么,我们就在这里为由纪子送行。衷心感谢诸位今天的到来。”

敏惠行了一礼,乘上轿车。

这番致辞堪称精彩。不像代替丧主致辞的长谷川那样,只是从红白喜事例句集里剪贴来的俗套言词的堆砌,虽然稍有些打破常规,却饱含感情。

只是,有点太过流畅了,令我在意。

轿车朝火葬场出发了。亲族的车尾随其后。

不用说,我没有拾取樽宫由纪子骨灰的资格,就此踏上归途。

累得要命。

第四章

“神经科医生说了被害者的告别仪式上要搜查什么没有?”村木问。

“他说要进行观察。”矶部在驾驶座上答道。“就是说尽可能地注意各种情况,把发现的事情报告给他。”

“尽可能地注意各种情况?那可不叫搜查。”

“所以说是观察呀。”

“观察啊。”村木从后座上眺望着窗外:“哎,也行吧。”

村木对我的服装没发表任何评论呢,矶部开着车心想。不管怎么说,自己可是从今天早上穿着黑色西装来上班开始,一直被刑事课的同事们取笑个没完。

“很适合婚礼的服装嘛。”松元笑嘻嘻地说。

“前辈,大喜的日子定了要告诉我们啊!”连进藤也来趁火打劫。

最过分的是下川,一看到矶部马上就说:“怎么,你也终于过七五三【注】了啊,恭喜!”

【注】十一月十五日是日本传统的七五三节,有5岁男孩、3岁和7岁女孩的家庭,父母必定给孩子穿上鲜艳的和服去参拜神社,祈求神灵保佑孩子健康成长。

矶部在不愉快的心情中过了一个上午,焦急地等着村木早点查访完回来。

矶部开着车从目黑大街向东前进,很快就知道了通往会场所在地春藤斋场的辅道。这是因为有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拐弯处引导车辆,大概是葬仪社派出的人。

“停车场在会馆右边。”男子大声告诉矶部。“请从正门直接开进去,停车场的入口有负责人在那里,马上就能找到的。”

矶部照他的指引往右拐弯,开进辅道。道路左边是连绵不断的混凝土墙壁,不久,看到了春藤斋场敞开的正门。门里铺着石板路,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座拥有日本风格屋顶的钢筋混凝土建筑。

才中午一点半,离葬礼和告别仪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吊问者到得不多。

另一方面,道路右边植有草坪、略微高起的堤道上,报纸和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已经摆开阵势,也有人为了寻找稍微好点的摄影角度,扛着装上长焦镜头的相机和三脚架在堤道上走动。

堤道下方的人行道上,某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在和穿着夹克、像是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年轻人闲谈。她长得非常可爱,在男性中很有人气,连对明星知之不详的矶部也知道她的长相和名字。人行道上开始聚集起不是参加告别仪式,而是冲着她来的观众。

不久我也会被记者和通讯员团团围住吗,矶部偶然想到。迄今为止见过松元、下川和相识的记者说话,但那些记者谁也没来和矶部套近乎,连一张有报社或电视台头衔的名片也没收到过。

矶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矶部刑警,请告诉我被害者的状况!”“矶部刑警,这果然是剪刀男的罪行吗?”“矶部刑警,请让我们听听你的推理!”相机的镜头对准了他,无数麦克风伸出来。

“好了好了,各位安静一下。”幻想中的矶部张开双手,让兴奋不已的记者们平静下来。“没错,这是剪刀男的凶恶犯罪,但我一定会解决给各位看!”记者们欢声大作,鼓掌喝彩。

推理小说看过头了,矶部这么反省自己。现实世界里的警官不是名侦探,在家里一边听着SP唱片,喝着可可茶,一边埋头于推翻不在场证明的警部是不存在的。

矶部的脑海里浮现出被害者的面孔,紫色的索状伤痕和剪刀。矶部为自己不严肃的想象感到难为情。

从春藤斋场的正门一开进去就看到了停车场的入口。穿着制服戴着制帽的负责人来到路上,像管弦乐队的指挥者一样,两手大幅度摆动着引导矶部。

“麻烦您靠里面停车。”负责人凑近驾驶座说道。

停车场里只停了寥寥几台车。矶部依照负责人的指示,把车开到停车场里面,停在两台卡车旁边。卡车附近,五六个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站在那里闲聊,可能是布置好了会场的葬仪社作业人员。

矶部和村木下了车。停车场通向会馆的不锈钢后门前,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和僧侣在伫立谈话。僧侣在法衣外穿着厚实的大衣,看起来总觉得很滑稽。

擦身而过时,听到了两人的说话声。

“因为今天会有相当多的一般吊问者前来……”年轻男子说。

“烧香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是吧。”僧侣大方地点点头:“那就适当调整诵经的长度好了。以什么作为结束的契机呢?”

“就以我说‘还有谁没有烧香吗?’为信号吧。”

“明白了。那我先在休息室里等候。”僧侣留下这句话,消失在了门对面。

矶部很讨厌这种过于事务性的对话。由这样的僧侣诵经,被害者能超度成佛吗?

停车场的上空晴朗无云,但冬日的阳光很微弱,僧侣要穿上不合称的大衣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

“我出生的故乡有座著名的禅寺,”村木突然跟他搭话了。“中学生的时候,常能在车站前看到修行僧。他们大都在书店翻阅花花公子之类的周刊,也有买了带回去的家伙,八成是在禅寺漫长寂寞的夜晚躲在被窝里偷看。”

村木向矶部展颜一笑:“你对这样的人怎么想?觉得这种家伙没有修行禅道的资格是吗?”

“为什么问我这种事?”矶部反问。

“因为你一副‘好个不良和尚’的表情啊。”村木回答。“但我不这么想。在书店里看到翻阅花花公子周刊的修行僧时也不这么想。他们要成为够格的人,就必须能一手担当起葬礼和法事。葬礼和法事是人世间最通俗的仪式之一。年轻的时候看看男性周刊,长于世事比较好。”

“这个看法会不会有点太玩世不恭了?”矶部禁不住说。

“是这样吗?”村木侧着头:“一门心思锐意修行的和尚,也说不定本人能豁然开悟,但我觉得对葬礼和法事来说派不上用场。刚才那个和尚和葬仪社的人并不是冷漠,只是专业而已。我尊敬专业的人。”

两人从停车场走到道路上,斋场对面的报道阵容越发壮大了。

“明明是不打扰丧家的好。”矶部忍不住嘀咕出声:“简直就像逐尸而食的秃鹰一样。”因为自己刚才耽于不严肃的空想,不知不觉说话变得苛刻起来。

“那也不尽然。”村木说。“虽然确实也有些秃鹰似的家伙,譬如那个女人就是。”

村木用下巴指给矶部看的,是从车里看到过的那个女主持人。这讲究仪容的女性正理着头发,对着电视台工作人员举的镜子看得出神。

“那女人只怕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在电视上映出的形象。因为声名鹊起,受人奉承,人也轻佻起来。”村木冷冷地断言。“那么,那个人你怎么看?”

村木朝堤道上指去。矶部转脸一看,装有长焦镜头的相机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身穿像是从美军流出的皮夹克,留着邋遢胡子。

“你觉得他也是秃鹰的同伙吗?”村木问。

矶部默然点头。年轻人叼着戒烟用的薄荷烟斗,流露出目中无人的表情,看来似乎等葬礼开始等得不耐烦了,那表情分明是想说,也让我们等得太久了吧。

“不行啊,这种观察力会给神经科医生臭骂的。”村木笑了:“不要看脸,看手。看他的右手。”

矶部一看穿着皮夹克的年轻人的右手,吃惊得几乎屏住呼吸。年轻人手上有与他的表情和服装不搭调的东西。

是念珠。年轻摄影记者的右手腕上,缠着粗大黝黑的念珠。

“嘛,虽然不能断言,但我觉得他不是秃鹰的同伙。”村木接着说。“他也在和剪刀男作战,把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准确地传达给读者。尽管与我们的做法不同,但他是以他的方式在吊唁被害者,希望抓到剪刀男。”

两人自正门进入斋场内部,在帐篷下的接待处送上奠仪,在奠仪簿上登记完毕,转向石板路旁边铺着碎石的空地。

告别仪式开始的时刻临近了。吊问者依次先前往接待处,而后在席位上落座。其中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性,身裹和服或西服丧服的女性,以及在班主任带领下身穿西装外套的樽宫由纪子同学。

正如村木所言,即使说了只消笼统观察即可,也完全不明白应该注意什么才好。

“把你感觉到的事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我就行了。”堀之内是这么说的。但矶部想到的,只是“身着丧服的女性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美丽呢……”这种实在平淡无奇的感想。

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肥胖的青年。他身上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完全不适合他,或许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一直弓着背,啪嗒啪嗒地走着。

是他啊。矶部心想。那个穿着羽绒外套、凝视着蓝色塑料苫布的青年,被害者遗体的发现者。

“怎么了?”留意到矶部的视线,村木小声问。“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是遗体的发现者。”矶部也小声回答。

“发现者?这一说确实是见过的面孔。”村木看着青年:“他居然会来参加告别仪式,看不出倒是个循规蹈矩的家伙。”

青年在接待处办完手续,穿过石板路,步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途中他似乎察觉到了矶部的视线,投来匆匆一瞥,目光中毫无感情流露。

“你那么在意他吗?”村木问目送着青年背影的矶部。

“还说不上在意……”矶部回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留意到那个青年。

案件发生的夜晚,松元曾向矶部说过,青年应该和案件没有关系。没有凶手会无所事事地在现场停留一小时以上,一般来说都会尽可能地早早离开现场。这是警官心目中合乎常识的凶手画像。

但矶部新的想法是,剪刀男可是连续杀人狂,他果真适用这种常识吗?说不定松元多年的经验对剪刀男置身的领域派不上用场。

看来必须听听堀之内的意见。

“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负责接待的男子向矶部他们走过来:“请二位入座好吗?”

两人步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那里支起了大型帐篷,石板地上摆放着折叠椅。矶部和村木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坐下。

矶部的目光被那个青年的背影吸引了。青年蜷着肥胖的身体,以令人钦佩的姿态坐在那里,不时抬起头窥视着附近,好像在寻找谁。

会馆里面,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的男子登场了。他以十分响亮的声音宣布:“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现在开始。”

僧侣从会馆的里间出现,停车场里穿的那身大衣已经脱掉,表情严肃,甚至令人感受到威严的气度。

僧侣在祭坛前肃立烧香后,在厚坐垫上坐下,开始诵经。

吊问者低头静听诵经的时候,那青年依然不时抬起头环视着四周。他是在寻找谁,或者说,在寻找什么?

“现在请丧主樽宫一弘先生烧香。”主持人说。一个额头光秃、身材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

矶部想起报告书上的内容。被害者的继父樽宫一弘大概是五十三岁,一家公司的职员。但即使远远看过去,樽宫一弘也像是比实际年纪见老。这也难怪,尽管与继女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被杀了。

樽宫一弘迈着沉重的步伐烧完香后,主持人立即宣布:“请遗族和亲族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两名。”

告别仪式进行得流畅无碍。或许就像村木所说的,确实是专业手笔。但对主持人漠不关心的主持方式,矶部怎么也产生不了好感。

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和继弟健三郎从遗族座席上起身烧香时,发生了一点意外。站在继母身旁的健三郎突然转过身,像逃离姐姐遗照一般地跑出去了。

“健三郎,你要去哪!”与健三郎年龄悬殊的亲哥哥在遗族座席上大声叫道。但少年并未因哥哥制止的声音停下脚步,他满脸通红,从遗族座席穿过石板路,跑出了斋场。

会场嘈杂了一会儿,听得到因同情少年而发出的悲哀的叹息。

主持人一等会场恢复安静,立即以眼色催促遗族。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烧香继续进行。

“久等了。请诸位吊问者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三名。”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一般吊问者依次前去烧香。矶部对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们深感同情,她们几乎全都泪流满面,不断用手帕擦拭眼角。

矶部心想,大家都在为被害者的悲惨命运感到悲伤。当然,其中也有表情丝毫不变的少女。可能就如松元对堀之内的报告所说,也有同学认为被害者的行为有点令人害怕,很讨厌她。

发现遗体的青年站起身,步入会馆里面。烧完香回来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很难认为他是来哀悼被害者的。

轮到矶部和村木了。两人沿石板地登上台阶,从遗族中间穿过,走向祭坛。

原本是健三郎所坐的空位旁边,敏惠向二人默然致意。她和被害者长得十分相似,因为是亲生母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敏惠看起来是以坚毅的态度压抑着失去女儿的悲伤。

另一方面,一弘则完全被悲伤压垮了。他颓丧地垮着肩膀,对来烧香的吊问者连看也不看一眼。

继父与亲生母亲情况的鲜明对比,令矶部忽然感到了兴趣。

矶部他们一烧完香,主持人便间不容发地说:“还有谁没有烧香吗?”

这是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好的信号。矶部斜眼偷瞧,只见僧侣像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们返回座位后,诵经很快就结束了。

“请法师退场。诸位请起立相送。”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吊问者站起身,目送僧侣消失在休息室中。

“请负责人长谷川先生代替遗族致辞。”

矶部心想,这个人可不认识。五十开外的长谷川呐呐地致了辞,主持人由后台返回:“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至此圆满结束。感谢各位。”

精彩的主持。容许的话,甚至想拍手喝彩。矶部讽刺地这样想。

“接下来是出殡。有劳诸位为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送行。遗族请往祭坛方向集中。”

吊问者起身离席,步向正门方向。

“怎么样?”走在石板路上,村木问矶部。“注意到什么了吗?”

“那主持人我果然还是欣赏不起来。”矶部决定实话实说。“也许称得上专业,但主持仪式太冷漠了。”

“觉得他冷漠啊。”村木仰望着蓝天:“你没去过刚刚失去孩子的家庭吧?”

“没有。”

“我去过多次,为了听取事由。”村木表情变得若有所思。“失去孩子的家人,特别是因事故或案件而失去的场合,他们既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更加可怕的状态。父母连哭都不哭,该说是发呆吗……就好象某种东西与孩子一起死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村木看着矶部:“处于这种状态的家人,安慰也好同情也好他们都不需要。不管怎样,重要的是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我不以为那主持人冷漠,他只是清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葬礼圆满结束。”

正门处挤满了吊问者,等待棺木运出的当口,人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才十六岁,真可怜啊……”年老的女性感慨说。“碰到这么倒霉的事,真叫人同情。年轻的孩子可不应该死啊。”

“那么多相机虎视眈眈,”温文尔雅的男子看到正门外的光景,板起脸来:“要说那帮家伙,到底把葬礼当成什么了?又不是耍猴戏!”

“肯定会成为无头案。”年轻男子唇角扭曲地笑起来:“日本的警察都靠不住,光能解决简单的案件,这种重大案件凶手就抓不到了。不行啊。”

“敏惠夫人还是一如往常呢。”中年女性一副闲聊的语气:“即使到了这个局面,也一滴眼泪都没见,难以置信啊。”

矶部和村木从石板路稍微走开一些,眺望着吊问者的情况。

“那些女孩子正哭得不可开交。”村木说。

“一定是和被害者关系很好吧。”

“你觉得谁是最伤心的?”

这是观察力测试。矶部打起全副注意力环视着少女们,最后眼光落在一个倚着树干抽噎的少女身上。女班主任正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看到由纪子的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少女用班主任递过来的手帕捂住脸。“很悲伤,很悲伤,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少女呜咽着说,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想是那孩子。”矶部以视线指出少女。

“不对。”村木干脆地否定。“那孩子才是最悲伤的。喏,稍远处的那个。”

矶部朝矶部悄悄指示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娇小少女离开西装外套的集团,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她的前牙有点突出,笑起来一定很可爱,但现在却紧抿着嘴唇,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正门附近。

“是她吗?”矶部感到困惑。

“她不是没在哭吗——你是想这么说吧?”村木耸耸肩:“不行啊。你总是只看脸。这次的关键也是手,看她的手。”

矶部注视着少女的手。因为两手太过用力紧握手帕,少女的指甲变得苍白,双腕在微微颤抖。

矶部禁不住将手贴在额头上。

“怎么了?”村木问。

“没什么。”矶部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觉得修行还不够啊。”

矶部心想,这样看来,自己对发现遗体的青年抱持的怀疑也是靠不住的。

被害者的棺木运出来了。樽宫一弘走在前头,扶着原木的棺材,旁边是将遗照抱在胸前的敏惠。

棺木快运到正门时,作为灵车的凯迪拉克看准时机开了过来,后车厢打开,将棺木安置进去。

敏惠在灵车前作了最后的致辞。

“今天承蒙诸位为了小女劳步至此,非常感谢。”敏惠依然抱着女儿的遗照,语调清晰,方寸不乱。

这也太冷静了吧。矶部心想。但他马上又想到,“你总是只看脸”,便观察了一下敏惠的全身。

首先是手的情况。敏惠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钻戒,白金底座上镶嵌着小巧的钻石,显然价格不菲。那双手在颤抖吗?没有。在紧握着遗照吗?也没有。手指关节和指甲也是正常的颜色,只有青色的血管浮现出来。

敏惠怀抱的黑色相框里,被害者在微笑。往下看,裹在黑色和服下的脚也没有颤抖的迹象。白足袋【注】上系着白木屐带,足尖恰如其分地并排稳稳踏在地面上。

【注】穿和服时搭配的日式短布袜。

矶部抬起头,重新打量敏惠的脸。她还在继续致辞。

“……由纪子曾非常努力地生活过,虽然因意外的不幸而中断,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

积极生活过的少女与母亲长得十分相似。根据报告书,敏惠应该是三十七岁,但她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眼梢上扬,唇上的口红涂得很好看,视线笔直向前,不知是在注视着吊问者,还是要眺望别的什么事物。

她的声音很坚定,致辞的内容也很明了。——是不是过分明了了呢。

结果,矶部还是无法从敏惠的样子作出判断。作为警察的修行不够啊,矶部再次感叹。

敏惠致完辞,乘上了灵车。灵车朝火葬场出发后,吊问者也陆续离去。

矶部想,不妨问问村木的意见。

“做母亲的太冷静了?”村木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沉思了一下:“确实如此。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她有点坚强过头了。”

“被害者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吧?”矶部问。

“嗯,她应该是和带着儿子的男方再婚的。刚才中途跑出去的健三郎就是先生那边带来的孩子,被害者是太太这边带的孩子。樽宫一弘在健三郎之前还有个儿子,但他已经离开夫妇俩独立生活了。喏,就是那个冲健三郎喊你要去哪的男子。”

“名分上的父亲如此悲痛,亲生母亲却泰然处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村木歪着头:“可能确实不自然,也可能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也搞不明白。”

“村木先生也有不明白的事啊,我放心了。”矶部笑道。

“那是当然了,我不可能看透一切。”村木苦笑:“不光是我,长先生啊,松元啊也是这样。在嫌疑犯面前,我感觉这家伙准是凶手,长先生或松元却直觉感到他不是凶手,这类事情要多少有多少。究竟哪边正确,只有老天知道。在没掌握证据前,我们谁也不得而知。”

村木转向矶部:“直觉和经验都很重要,但只凭这些是没法了解真相的。直觉和经验的作用只是引导你快速把握事实。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进行修行。”

“是这样吗。”矶部嘟哝说。

“嗯,是这样。依我看,我和长先生、松元直觉一致的时刻反而很危险。如果所有搜查员都深信那家伙铁定就是凶手,很有可能是犯了意外的错误。冤案就是这样产生的。”

村木向矶部微笑:“我对你的要求,不是拥有和我一样的直觉,而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是对自己的安慰吗?还是作为警官发自衷心的教导?

村木朝会馆回过头:“喂,你看,专业人员正在干活。”

矶部回头看时,来时在停车场见到的葬仪社作业人员正在进行后期的整理工作。几个身材细长,好像也没什么臂力的年轻人竭力用两手抱起供花,依次装到卡车的装货台面。

作业人员驾轻就熟地来回奔走,会场一转眼就整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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