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一,真是奇妙的一天。
首先,从早上开始关东地区突然有寒流来袭,气温降到比真正的冬天还低。早间天气预报里,气象预报员表情严肃地说可能会下雪。
我从衣柜里拽出一件厚毛衣,全副武装去上班。电车里的工薪族也都穿着显眼的长大衣或粗呢短大衣。
刚走进编辑部,佐佐冢像平时一样,立刻过来打算吩咐工作,但他马上皱起鼻子,连吩咐也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不光佐佐冢,其他的编辑部员工也是,两个打工者也是,个个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连冈岛部长也一看到我的脸就扭过头去。
这件厚毛衣有这么不合适吗?我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沉思了一会儿。这件手织风格的格子毛衣我其实是暗自中意的。
接下来发生的奇妙事情,是午休时被冈岛部长叫了出来。
“过来一下好吗?”冈岛部长向我招招手,领着我朝隔壁的仓库走去。
仓库里只有我们两人,但冈岛部长一味眺望着不锈钢书架,似乎很难开口。
到底怎么啦,我疑惑地想。
莫非是要向我宣布,因为早退和休假太多,你被炒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因为时间上容易通融我才选择了这份兼职,在工作之外我有很多事情要忙。
“之前也跟你提过一次,”冈岛部长终于开口了。她看着我的眼睛:“你想不想成为正式社员?”
听到这个意外的提议,我大吃一惊,一瞬间我心想这是开玩笑吧,但冈岛部长的表情很认真。
“正式社员吗?”
“嗯。你也打了快两年工了吧,差不多也该到了成为正式社员的时候了。”
“可是我经常早退和休假,这样合适吗?”
“没关系,你不是斟酌着社里有空的时候才请假的吗,只要能作出这样的判断就没问题。反正我们是个小公司,又是这种性质的工作。”
“山岸成为正式社员不好吗?”
“他不行。”冈岛部长即刻断言。“虽然有干劲,但不适合这份工作,他误解了什么东西。”
“误解……吗。”
“对。他误解了创造性这个词。他大概以为具有创造性的工作是什么华丽帅气又时髦的工作吧,但那是错误的。所谓具有创造性的工作,比他想象的要朴素土气得多。”
冈岛部长盯着我看:“而我认为你理解这一点。”
“山岸不行吗?”
“不行。虽然还不至于特意要他辞职,但他没有才能。没有才能的人我们不需要。”
冈岛部长冷酷地作了评断,令我再次体会到她的冷静和透彻。这是她积累了多年经验的专业之见。
“如果我先成为正式社员的话,山岸一定会很失望的。”
要是被我这个既看不出干劲,又多次早退和休假的同事抢了先,那个自尊心强烈的男人恐怕会勃然大怒。
“不用在乎那个。”不知为何,冈岛部长突然现出怒气:“你在打工者里也是前辈吧?先成为正式社员有什么不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山岸怎么样没必要在意。”
“我没有怎么在意。”我不明白冈岛部长为什么突然发怒,心里困惑着,老实回答说:“不过,请让我稍微考虑一下。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可以,我也没说要立即决定。”冈岛部长将手贴到额头上,向我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六岁。”
“你不能老是这么打工吧,差不多也该为将来着想了。我看踏踏实实在公司工作也是一个选择。”
我从仓库直接出了公司,吃了点面食当午饭,又回到编辑部。
午后的工作时间里,编辑部的工作量逐渐增加,山岸一直在忙碌地来回奔走,身影显眼得不得了。
他没有才能。没有才能的人我们不需要。真可怜。
我准时在下午五点离开了编辑部。
星期一最后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在回家的路上。
我刚过了人行横道,从公寓入口附近的黑暗处传来一个声音:“总算回来啦。”
这是个尖锐的女声,充满了焦急等待的心情。女人从黑暗处出现在荧光灯下。
“你就是樽宫由纪子小姐遗体的发现者吧。”
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东京应该立法禁止把pink house这种可爱少女风格的衣服卖给年过三十的女性。
女人从头到脚穿了一身pink house,头发染成茶色,浓妆艳抹,眼影也浓过头了,外表就像故意打扮得恶趣味一般。
“我等了好久了,从下午三点一直等到现在。”女人朝我走过来,亲昵地把手搭到我胳膊上。
“你是谁?”我皱起眉头问道。只一照面就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倘若以前在哪里见过,不可能想不起来。我跟她一定是初次见面。
“我是采访剪刀男事件的记者,无论如何想向你询问一些事情。”女人恳求似地说道。
“不好意思,回答采访有点……”
“我明白,因为看到了女孩子凄惨的遗体吧。你的心情我非常了解,可是我已经等了两小时以上了,不要不屑一顾地把我赶走啊。”
这女人脸皮够厚的。若非如此,恐怕也干不了采访杀人案件的勾当。
结果,我同意了她的采访要求,和她一起走向附近的咖啡馆。输给她的强力坚持是个原因,但也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
在咖啡馆靠里的桌席坐下,叫了牛奶咖啡和纯咖啡后,女人从包里拿出名片和一本杂志。
《秘密周刊》编辑部 黑梅 夏绘
“喏,这篇报道是我负责的。”像是叫黑梅的杂志记者翻开周刊给我看。那是篇卷首报道,跳动着《剪刀男的第三名牺牲者!》这般大号铅字,署名是“本杂志特别采访组”。
“你是杂志社的人啊。”我对比着名片和报道嘟哝说。
“实际上是自由撰稿人,不是社员。”黑梅以手掩口,扑哧一笑。
我最吃不消这种走可爱路线的女性,特别是像她这样韶华已逝的女性。
“你到底是从哪知道我是遗体的发现者,住在这里的?”我忽然有了兴趣,试探着问。自己的相关情报是怎样泄漏出去的,我极想知道。
“这个说不得的。报人不能公开情报来源,抱歉喔。”黑梅笑着回避了我的问题,从包里取出小型磁带录音机放在桌子上:“那就请你谈谈当时的情况吧。”
“那个,你是从哪买的?”
“这个录音机?随便哪家电器店都能买到。”黑梅这么回答后,采访开始了。
我和回答警察询问时一样,除了不能说出来的事情,大部分都如实述说。
“遗体的情况怎么样?”全部说完后,黑梅提出疑问。
“很平常。”
“譬如说,有没有裙子被掀开的事?”
我不禁苦笑。她对‘某种性侵犯’似乎也深感兴趣。我老实回答她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地方。
“这样啊,谢谢。”黑梅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低头道谢。采访结束了。我向她确认了不在报道里写出我的姓名后,开口说道:“问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问题?”
“和被害少女有关的……”
“樽宫小姐?为什么想知道她的事呢?”黑梅看着我的眼睛,锐利地问。
人不可貌相,这女人看来头脑敏锐,必须小心应对。
“虽说不知道算是什么缘分,毕竟是自己发现了她的遗体,总觉得很在意她的事情。”
“原来如此。”黑梅点点头。她真的理解了吗?从她的表情很难捉摸。
“照电视上的报道,樽宫小姐成绩优秀,长得又美,性格又好,受到所有人喜爱,我知道的就只是诸如此类司空见惯的报道。”
“这是当然的。她是被害者啊,不能写被害者负面的传闻,就是我们这篇报道也不例外。”黑梅用指尖敲着摊在桌面上的杂志报道。
“你也听到过负面的传闻吧。”
“再好的孩子也会有负面传闻的。”黑梅以宛如淘气孩子般的眼神盯着我:“不过,难得蒙你接受采访,好吧,我就稍微说一下。”
黑梅双肘支在桌上,开始讲述。“那孩子在男性关系上好像相当惊人。”
“她受欢迎也不奇怪吧,长得那么美……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她生前的照片。”我急忙加上一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男性接近她,而是她积极钓男人,也就是常说的反过来泡男人的女孩子。”
这倒是意外的事。
可能是这种心情写在了脸上,黑梅笑了:“看不出来吧?这是她同学说的,说由纪子看起来稳重文静,实际却很淫乱。”
“最近的女高中生连‘淫乱’这种冷僻的词都知道啊。”
“跟傻瓜似的。”黑梅仰望着咖啡店里的灯光,撇了撇嘴唇。“要是高中男生,不管和多少年长女性交往,别人也只会说很帅嘛,这家伙真有一手。是女生的话马上就说淫乱了。明明干的事情没任何差别。”
黑梅似乎是把樽宫由纪子理解成了前卫的女高中生。
或许情况确实如此,但我对樽宫由纪子的印象与这一理解之间,存在少许差异。
“她和年长的男性交往吗?”
“好像有好几个,而且全部都有肉体关系。”
我在快餐店目击到的男子会不会也是樽宫由纪子泡到的男人之一?
“没办法啊,她的家庭似乎相当复杂。”黑莓啜着牛奶咖啡感概地说。
“家庭复杂?”
“父母都是带着孩子再婚的。”黑梅微微一笑,叠起手指:“应该是带着儿子的男方和带着女儿的女方再婚。她和父亲、弟弟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和她的品行是不是也有关系呢?”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事实。对樽宫由纪子来说,一弘和健三郎是名分上的父亲和弟弟啊。
听了黑梅的话,我对告别仪式那天看到的健三郎的行动产生了一点疑问。对于继姊的死,感情会爆发到那个程度吗?
我无法作出判断。我自己是与那种感情无缘的人。
“父母的前配偶是什么情况?”
“父亲的前妻是去世了,母亲是和前夫离婚。离婚的原因好像很多,不过这方面还没有详细调查。”黑梅把牛奶咖啡喝光,态度在暗示已经可以了吧,说不定她正在反省自己有点说太多了。
纯咖啡和牛奶咖啡由黑梅买单。这家店我是第一次来,与昂贵的价格相比较,咖啡的味道并不怎么好喝,多半不会再来了。
走到寒风呼啸的店外,黑梅好奇地盯着我:“我说,你一直都是这种装束吗?”
我重新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服装:手织风格的格子毛衣,短外套,牛仔裤,轻便运动鞋。
“是啊,有什么不对劲吗?”
“唔,倒也不坏啦。”黑梅从头到脚鉴定着我:“稍微再修饰一下不好吗?”
我心想,这是多余的关心。Pink house的爱好者没道理说我。
“而且你烟抽太多了,呼吸有烟油的臭味。”
听黑梅这么说,我禁不住笑出声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编辑部里大家都拿奇怪的眼光看我了。
“谢谢你的忠告。我从今天起开始戒烟。”我留下站在那里莫名其妙的黑梅,回到了房间。
第六章
时间已进入十一月下旬,目黑区女高中生被害案件的搜查依然毫无进展。
搜查本部把重点放在确认有关现场周边可疑者的目击情报上。无论情报多么琐碎,也必须全部厘清内情,查明可疑者的身份。这一来人手再多也不够用,终于连矶部也被派去查访了。
矶部向搭档的搜查一课刑警作了自我介绍。
本厅的刑警个子很高,肌肉发达,大学时代曾是学校美式足球部的主力,这一点似乎令他引以为傲。虽然看样子为人不错,但感觉得出他对辖区刑警的轻视态度。
“你有什么爱好?”
才刚见面,他的口气倒已很熟络了。明明看起来和矶部年纪相差不大,却马上就用“你”来称呼。
“我喜欢看书。”矶部回答。
“哦?喜欢看什么书?”
“推理小说。”
听矶部这么回答,本厅的刑警嗤笑了一声:“推理小说这种东西亏你也看得进去,那不全是骗人的吗?我们干的可是真正的犯罪侦查,那种瞎扯淡的书哪里好看了?又不能拿来当参考。”
矶部完全没想过拿推理小说当作工作时的参考,而且他喜欢的不是充满现实感的警察小说,而是名侦探快刀斩乱麻,解开所有谜团的本格推理小说。
矶部当然知道现实生活中没有名侦探,对他来说,推理小说不过是兴趣而已。
矶部心想,他身为一个警察,怎么可以没有看过就一味瞧不起推理小说?这不就像银行员瞧不起经济小说、谈恋爱的人瞧不起爱情小说、野兔瞧不起童话故事?
如果有火星人伪装为地球人,隐身在某个城镇里,看到科幻小说也会嗤之以鼻了。
“这些都是骗人的!对于我们侵略地球毫无参考价值!”
正是因为都是虚构的才好看,但就算这么跟他说明,他也不会懂。矶部决定闭嘴。
矶部和本厅的刑警一起调查取证。每次碰到这种搜查,矶部都痛感这世上看来可疑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那家伙深更半夜的还一个人在路上走,很可疑呀。”中年主妇说。“头发乱蓬蓬的,看了就叫人不舒服,他绝对是凶手。”
“我觉得那人有点怪,他一直站在叶樱高中正门旁边。”西装革履的年轻工薪族说。“我看他一定在跟踪被害的少女。”
“樽宫同学和我一起走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个人。”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嘟囔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然后就出事了。下一个不会就盯上我了吧,好可怕,好可怕。”
证言要多少有多少。其中一部分不知为何也流传到媒体,被周刊杂志和wide show当作独家情报来介绍,大概是证人本人宣扬的吧。
然而,深夜独自在路上走的人乃是住在附近公寓里已经离休的爱猫人士,每天晚上去观看野猫的聚会。站在叶樱高中正门前的人只是在等公交车,证人所说的“一直”也显然只有约二十分钟。至于跟踪女高中生的酷似某有名电视剧男主演的人,不管怎么调查也找不到他的存在,除了那女生之外也没有别人目击过他,矶部怀疑说不定是十几岁少女特有的自我意识过剩产生的妄想。
当然,其中也有确实可疑的人。
“那家伙,”本厅的刑警从车里指着一个男人。“你觉得怎样?”
又是观察力测试啊。矶部心想,真受不了,为什么别的刑警一看到我就想进行职业培训呢?
矶部朝那男人看去,那是个长发飘扬的年轻人,天气已经冷得与寒冬仿佛,他还是敞着皮衣前襟,露出黑色的T恤。
“看起来是个普通的青年。”
一听矶部的回答,本厅的刑警笑出声来:“不像话,目黑西署都教了你什么啊?那家伙绝对是个变态,搞不好就是本星【注1】。”
我要求于你的,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矶部想起村木这句话,并不动气。
看到青年走进木结构的公寓房间,本厅的刑警说:“好,去瞧瞧!【注2】”
矶部吃了一惊。不仅因为没有搜索令就要搜索住宅,还因为他的态度和口气跟电视上的刑侦电视剧一模一样,也使用诸如“本星”、“瞧瞧”之类的隐语。
矶部在目黑西署工作了三年,几乎没听过这类话。可能因为上井田警部不喜欢隐语,连村木在警部面前也不说“神经科医生”。
两人下了车,一起朝木结构的公寓走去。矶部心想,本厅的刑警瞧不起推理小说,莫非却是刑侦电视剧的铁杆粉丝?还是说,在本厅这种话实际上满天飞?
这位运动系外表的刑警,说不定在搜查一课绰号就叫“美式足球”。
敲响带转锁的薄薄门扇,报出警察身份时,年轻人流露出了明显的动摇。美式足球刑警似乎确信他就是“本星”,强行闯进房间,无视年轻人的抗议打开了壁橱。
出现在眼前的,是满满一纸板箱女性内衣。
把年轻人带到附近的派出所时,美式足球刑警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跟我说的一样吧。
矶部心想,他的确比自己目光锐利,这一点不承认是不行的。
然而,看着在派出所里低头回答讯问的年轻人,矶部仍然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的青年。
当然,半夜从别人家阳台上偷内衣乃是犯罪行为。由于逮捕了这样一名犯罪者,作为维护市民安全和社会秩序的警官,美式足球刑警可谓善尽职责,矶部对此绝无吹毛求疵之意。
但在矶部眼中,年轻人看起来就是个喜欢女性内裤的普通青年,美式足球刑警说他“变态”未免过分。
那么,剪刀男又是怎样呢?
回目黑西署的车上,矶部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剪刀男被逮捕的时候,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说不定也是个极其普通的青年,普通的服装,普通的面孔,东京随处可见。不知为何,矶部脑海里浮现出遗体发现者的面容。
我们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先入为主了呢,矶部暗想。
剪刀男。冷酷的杀人魔。连续少女杀人犯。绞杀少女后,以剪刀刺喉的连续杀人狂。
媒体这种种充满煽情的用语,没准反而成了找到他的妨碍。
小说和电影里登场的连续杀人狂,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早上一睁开眼,就看到红光滴溜溜乱转的幻觉,听到“杀人!杀人!”的幻听,一边叫喊“我是神!我是超人!”一边在屋子里挥舞着猎刀,而且不知出于何种理由,独自一人时也戴着面具遮掩容貌。
但连续杀人狂真的是这副模样吗?
如果是这个样子,早在干出连续杀人的勾当前,家人跟身边的人就会叫来医生或警察了。很难想象这种状态能过着循规蹈矩的社会生活。
就算是连续杀人狂,肚子饿了也要吃饭,因为吃饭要花钱,他也得去工作。时不时的肯定也会无所事事地呆在屋子里看电视。
但如果在小说和电影里看到连续杀人狂躺在榻榻米上,边打着哈欠说“好无聊的节目”边咯吱咯吱搔屁股,一定败兴之极。大家期待看到的是可怕的怪物,终年逸出常轨的反常者,连血液也冻结成冰般一再杀人的冷酷杀人魔。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没有参加过无动机杀人案件的搜查,什么也不好说。”
回刑事课报告结束后,矶部下定决心向上井田警部提出疑问,上井田警部静静地如此回答。
“我能说的就是,所谓普通是指什么呢?你说你认为那个年轻人是‘普通的青年’,但那个‘普通’究竟是什么含义?”
上井田警部不是在问矶部,而是在问自己。
“我曾经负责过这样一起案件,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闯进邮局,抢了不到十万日元逃走了。案件本身非常简单,凶手也很快被捕,是在一家企业工作的课长,四十三岁。”
上井田警部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案件的详情:“证据也很充分,那男人就是抢劫邮局的凶手没错,但动机还不清楚。用你的话来说,他只是个‘普通的工薪族’,和太太孩子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在公司工作也很认真。就算为贷款烦恼,但他并没因赌博而破财,也没有急需钱的情况,为什么非得去抢邮局不可,一开始完全搞不懂。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是什么动机?”矶部被勾起了兴趣。
“在外面有了女人。”上井田警部简洁地答说。“某家俱乐部的女招待吧。不管怎么说,要和太太以外的女人交往,就得有钱。”
“常有的事情嘛。”矶部对这个老套的动机颇感失望,他原本期待从上井田警部口中听到更意外的动机。
“你这么想吗?”上井田警部似乎看出了矶部的心思,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媒体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周刊杂志虽然作了大幅报道,但一开始的论调认为是那女招待的错,就是说她是个玩弄认真的中年工薪族的心、榨取金钱的坏女人,男方去抢邮局全是拜这女人之赐。”
上井田警部再次显出搜索记忆的表情:“但后来有家周刊提出另外的看法。凶手大学时代的朋友声称,他不是那种会被欢场女子欺骗的男人。于是我调查了一下,发现凶手的太太是个非同寻常的恶妻,夫妇关系日趋冷漠。也就是说,凶手之所以受到女招待的诱惑,实际上是因为太太恶劣的缘故。让他落到抢劫邮局地步的诱因,也是太太这个恶妻。”
上井田警部一只手臂支在办公桌上,沉思着。
“那个时候我就想,最初,大家认为凶手抢劫邮局的动机是女招待,继而认为动机是太太,然后觉得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了。可是真的是那样吗?那可以称为真正的动机吗?可以理解为‘普通的动机’吗?”
上井田警部抬头看着矶部:“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总觉得……”
“无动机杀人的场合,不具有我们现在所说意义上的‘普通的动机’。因此无论怎样探寻动机也不能令人信服,最终就找出诸如凶手的思维失常啦,不幸的童年经历啦之类理由。人人都想理解杀人的动机,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毫无意义杀人的人,即使那样的人就在眼前,也要多少替他找到些意义和理由。所以,人们希望了解无动机杀人者的心理。”
上井田警部闭上双眼:“可是,所谓犯罪的‘普通的动机’真的存在吗?就是刚才提到的抢劫邮局案件,也不是不能说成一时的精神错乱吧?而且能够理解为了保险金而杀人,却不能理解为了快乐而杀人,也是很奇怪的事,就好象说为了钱就算杀人也是没法子的事似的。”
上井田警部沉默片刻,随即睁开眼睛:“我可以肯定的就是,这次的案件,凶手看起来是否普通也许无关紧要。一个人看起来是否普通,因观察的人而异,因观察的情况而异,靠这种含糊的印象是逮捕不了凶手的。”
“就是说,最重要的是掌握事实和物证。”
“没错。那个抢劫邮局的案子也是,即便不知道他为何作案,但事实是他就是凶手。”上井田警部向矶部微笑:“你也具备身为警官的自觉了。”
“这是承蒙前辈们的指导。”矶部偷看着村木和下川回答。“而且堀之内先生……不,堀之内警视正也说了同样的话。他说自己只是指出方向,掌握事实才是最重要的。”
“是吗。”上井田警部转过头:“他到底也是警官啊。”
“蒙他称赞实属荣幸。”在临时办公室听完矶部的话,堀之内苦笑道。“上井田警部很有哲学家的味道,当刑警是可惜了。”
矶部心想,这是在讽刺么?自从搜查会议后的交涉中被上井田警部驳倒以来,堀之内似乎对他略有反感,这从堀之内随后的话中也能感觉到。
“不过,上井田警部的意见有点过于极端了,是一种极端的论调。若照他的观点,恐怕就不存在正常人了。但实际上,正常人与连续杀人狂之间有显著的区别。”
“什么区别?”矶部问。
“这很难一概而论,因为连续杀人狂也各具个性。根据各人生活经历的不同,症状的表现方式也形形色色,这是事实。但他们明显与正常人有别。”
堀之内的视线在空中游弋,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这么说你也许会明白。据说健康人的体内也时常多少有些癌细胞存在,但不能因此说所有人都是癌症患者。健康人与癌症患者之间存在差别,而这是可以诊断出来的。”
“您也能诊断出连续杀人狂是吗?”
“就是这个意思。大部分情况下,通过面谈就可以知道,即使面谈不能确定,还有很多其他的检查方法。尽管不能对连续杀人狂的特征作一个概括,但他们相比一般人有明显的不同之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堀之内盯着矶部:“就像你说的,剪刀男看起来可能非常普通,但若由懂行的人来观察,就会发现他是连续杀人狂。这正是我要致力之处。”
“由懂行的人来观察……吗。那意思是说我自己是明白人,你们这些普通刑警不会懂吧。”从电车下到车站的站台时,下川嘀咕说。“算了,我也搞不懂这种高深的东西。”
堀之内吩咐矶部去察看被害者就读的高中周边的情况,下川是他今天的搭档。
“我也见过异常残酷的杀人犯。”车站前的快餐店里,下川啃着汉堡开口了。“像闯进公寓抢劫,当着父母的面杀死孩子之类的家伙,我见过很多,有时连我都觉得这家伙不是人,是魔鬼。”
下川拿手指擦擦唇边的番茄汁:“然而,就算是这伙人,也不是魔鬼,仍然是人类。他们一样是父母所生,流的也是红色的血。证据就是,即使最初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家伙,在审问时也必定会表露出感情。那个杀死孩子的凶手,给他看孩子的照片时竟然哭了出来。”
“给他看孩子的照片吗?”矶部捏着薯条说。
“不是我,是松元这样做的。松元善于看透对方的心理,我就想不出这一手。那凶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粗犷大汉,前科累累,我以为他就算杀了人也肯定不会有任何感觉,正可谓披着人皮的魔鬼。”
下川抱起胳膊:“可是他一看到照片,肩膀就哆嗦起来,开始放声大哭,表情扭曲地哭了十分钟左右,然后痛痛快快地招供了。”
“了不起,不愧是松元前辈。”矶部佩服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于是我问松元,为什么料定那个男人看了照片就会坦白,松元听了笑起来,说不单那个男人,无论什么杀人犯,内心深处都存有对被害者的罪恶感。真是难忘啊,虽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罪恶感吗?”
“对。我想人不是那么习惯于残酷的,”下川伸手去拿矶部点的薯条:“不管多么不正常的家伙。就是剪刀男也不例外,想想看,他可是杀了三个十来岁的少女,还在绞杀后用剪刀刺进喉咙,干了这种事,你觉得他会无动于衷吗?”
矶部想起了液晶屏上映出的被害者的照片。遍布剪刀伤痕的脖子。被切开将近一半的脸颊。暴露出的臼齿。
剪刀男会每天晚上梦见这副光景,被恶梦所魇吗?
“差不多该走了吧。”矶部催促道。点的薯条几乎被下川吃光了。
“我在这等着,你一个人去好了。”下川泰然回答。
“可是,我们不是搭档吗?”
“调查的话可以奉陪,当你散步的护身符就免了。”说着,下川从包里拿出一叠纸,那是升职考试问题集。
没办法,矶部一个人步上朝往叶樱高中的坡道。
也难怪下川嘲讽说是散步。矶部自己并不知道到底应该观察些什么,尽管不时停下脚步,环视附近,展现在眼前的只是随处可见的住宅区而已。
【注1】警察对确信为凶手的嫌疑犯的隐语。
【注2】警察对强行搜索住宅的隐语。原文的“ガサ”是将“捜す”中“捜(サガ)”的发音颠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