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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6

要是看看今天早上报纸的占星栏就好了。我的星座栏里一定写着,今天有很多不速之客。

听到敲门声,男子吃了一惊,回过头去。

“开门!快开门!”声音从门对面传来。接着又响起用拳头擂门的声音。

男子两手分别握着手枪和厨刀,匆匆忙忙跑出厨房。随即听到他愕然的低语。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再不开我就破门而入了!”门外不知是谁大声怒喝。

到底是谁啊,我忍着痛苦暗想。来救我的骑兵队?美国海军队?还是骑着白马的王子大人?

男子好像下了决心,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是矶部啊,怎么了?”男子像是在和谁说话。矶部?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你怎么会在这里……”男子还在说着,但没有回答,代之的是走廊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

看到闯进厨房的青年的脸,我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来听取过证言的那个年轻刑警。

矶部发现日高的尸体,还有躺在他膝上的我时,像冻结了般僵立在那里。不知是不是身为刑警却还没看惯尸体,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他似乎勉力回过神来,朝我俯下身来问:“你没事吧?”

我想说不可能没事吧,却出不了声,便蹙起眉头向他示意。

“不好意思事先没通知你们,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我一定要亲自确认。结果一切正如我所料,真是了不得的成果啊……”

男子一边朝矶部的背影说话,一边返回了厨房,手上仍然握着厨刀和手枪。

矶部的表情再次僵住了,他站起身,从上衣里拔出手枪,指向男子。

“请把厨刀和手枪放下来!”

“你想干什么啊,别开玩笑啦。”男子试图堆出笑脸,却失败了。

“请你快点放下来,堀之内先生!”

这男子看来是叫堀之内。

“这儿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现在就向你解释。”

“快放下来!”

听到矶部这样大叫,堀之内脸色变了。

他把厨刀抛到餐桌上,但右手依然握着手枪。

“你对警视正怎么这样说话?矶部巡查?”

堀之内煞费苦心地想尽量保住威严,一边慢慢向矶部靠近。

“你骗不了我的,堀之内先生。”矶部说。他仍然保持着两手握枪的姿态。

我发现他两脚微微发抖,堀之内想必也注意到了。

这种靠不住的家伙能行吗,我开始担心起来。矶部该不会别说对人开枪,连带枪来现场都是头一回吧?右手轻松提着枪的堀之内看来远比他娴熟。

事实上,矶部果然显出怯意,逐步往后退去。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矶部说。声音居然没发抖,我不禁佩服。

“知道了什么?”

“你和太太处在分居状态,现在独自住在目黑区鹰番附近的公寓里。你还和这个案件的被害者多次密会,关系亲密非常。”

堀之内睁大了眼睛。

“已经搜集到了许多目击证言,你别想抵赖了。”

矶部盯着堀之内的眼睛:“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不说自己与被害人相识?为什么你要隐瞒这个事实?”

“那是因为……”

堀之内欲言又止。矶部一口气说下去:“因为是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又企图伪装成剪刀男的罪行。因为是由你来判断是否为剪刀男作案,把搜查导向错误的方向是很容易的。”

堀之内睁大眼睛站在原地。

我盯着他右手上的枪。

这样下去,我会和堀之内一起遭到逮捕。反正都是被逮捕,之前尝试一下开枪自杀也不坏。

趁两人彼此防备时,我忍住疼痛,慢慢支起上半身。

“不,等一下,你误会了,这个罪行是……”

堀之内好像还想辩解。他扬起右手,意欲展开热烈的辩论。

就是现在。

我无视脸颊和胸部袭来的痛楚,朝堀之内扑去。

“喂,别这样!”矶部大叫。

我抓住堀之内右手的手枪,把枪口指向自己胸部。堀之内竭尽全力想把我的手从手枪上掰开,但已经迟了。

我冲堀之内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堀之内的表情恐怖地扭曲了。

我连着堀之内的食指一起抓住,扣下了扳机。

一声轰响,我向地板上倒去。

我本以为用枪的话会当场死亡,但事与愿违。腹部像被烧红的铁棒猛刺一道,剧痛蔓延开来。

“哎呀呀,到头来毛衣上还是沾满了血啊。真遗憾。”医师俯视着我说道。他腹部的白衣眼看着被鲜血染红,血迹弥漫开来,满脸流着大颗的汗珠。

“你啊,腹部就是被子弹洞穿也只会疼痛,不会当场死去。电影上常有枪口对准太阳穴自杀的场面,那也未必能干脆死掉。你知道吗?正冈子规的弟子藤野古白就是开枪自杀的,他朝前额开了一枪,又朝后脑开了一枪,之后好像还活了四五天。这还是明治时代的医疗技术,换了现代生还都有可能。”

我两手按着腹部,想冲医师怒喝声啰嗦,嘴里却溢出血块。

“不过,运气好的话,也能因为出血过多而死。对我们来说,或许那样比较好。”

“你都干了些什么!”

矶部痛苦地将眼光从我身上移开,怒视着怔怔盯着手枪的堀之内。

“你算是什么人啊。尽管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你杀了十六岁的少女还不算,连两名遗体发现者也要下毒手……简直不敢相信!”

“等一下!”听到矶部的话,堀之内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抬头望着矶部:“你是说,我杀了日高,还想杀这个女人?”

“看到这样的情况,难道还能有其他结论?你还想再狡辩吗,堀之内先生?”

堀之内盯着矶部,沉默不语。

而后,他仰望着天花板,大笑起来。

那笑声听来仿佛永无止歇。堀之内一边流泪,一边好似从心底觉得滑稽地笑着。

“是啊,你说的完全正确。”堀之内用指甲拭去泪水:“我杀了樽宫由纪子,为了灭口又杀了日高,还企图杀害这个女人。这女人可是个清白无辜的善良公民哪!”

如此一口承认后,堀之内把枪口塞进嘴里。矶部似要“啊”地惊叫出声。

“没错,这是最佳的开枪自杀方式。”医师解释。“把枪口放进嘴里,扣下扳机。子弹穿过延髓,当场就会死亡。”

一声枪响。

红黑色的污物飞溅到墙上,堀之内向前倒在地上。

看到矶部慌忙向我冲过来时,我的意识渐渐远去了……

第十二章

矶部抱着一大捧花束,对着盥洗室的镜子确认自己映出的仪容。

因为是从目黑西署直接来医院,穿着署里配发的朴素西服也是不得已。胡子今天早上刚刮过。后面的头发有点支楞,矶部用手轻轻梳理服帖,这一来就没问题了。

矶部从盥洗室步出走廊,迈向安永知夏住院的准集中治疗室。

铺着亚麻油毡的走廊上,隐约反射出医生和护士往来的身影。在走廊上前行的矶部脚步轻快,心情欢畅。要不是医院里要求安静,直想吹声口哨。

从以堀之内自杀告终的那夜到现在,已过去了一周时间。

由于矶部的通知,腹部遭到堀之内枪击的知夏被送上救护车,接受了紧急手术。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但对在走廊的沙发上等待的矶部来说,感觉却过了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

主刀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向矶部露出笑容时,矶部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精疲力竭。

手术后,知夏在集中治疗室住了一周,直到今天早上,医院终于解除了谢绝会面的禁令。

来到准集中治疗室的入口前,矶部停下脚步,呼地吐出一口气,抿紧嘴唇,暗暗鼓励自己。

接待处告诉矶部,知夏的病房是个六人间,她在最里面靠窗那张病床。矶部从用帘子隔开的病床间穿过。

病房里有个从头顶到右眼缠着绷带的中年女性,有个年轻女性眼神空虚地仰望着与右腕相连的点滴袋,还有个胖胖的老太太坐在横放的病床边,跟一个戴眼镜的少女聊着天。

知夏沐浴着窗外洒进来的冬日阳光,在病床上坐起上半身阅读周刊。

她看来比矶部想像的还健康。尽管左颊留有一点瘀青,医院睡衣的领口处露出白色的石膏绷带,但除此之外,看起来完全恢复了健康。

知夏表情认真地沉浸在周刊的阅读中,似乎没发现矶部。

矶部没有开口招呼,出神地望着她。

她短发及颈,眉毛浓密分明,眉梢上扬。双眼温柔,嘴唇微微上翘,脸颊丰润。

知夏很美。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遗体发现现场的鹰番西公园。知夏因为是第一发现者,坐在藤架下的长椅上接受进藤的问话。当时她一直低着头,几乎没引起矶部的注意。

第二次见面是在被害者的告别仪式上。矶部正和村木一起观察来临的吊问者时,身着三件式黑色套装的知夏到来了。或许是高跟鞋在磨脚,她的脚步有点趔趄。矶部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着迷地看了她一阵,心想穿着丧服的女性为什么看来如此美丽呢。

第三次见面,是在外出听取日高光一证言的周日那天。

上午矶部和村木前往日高的公寓,顺利把他约到外面,进藤从停在路上的车里拍下了站在停车场的日高的照片。

在附近的咖啡馆听日高述说证言时,村木问起另一把剪刀的事情,日高看来有些动摇。

“那家伙果然很可疑。”和日高分手后,村木抱着胳膊如是说道。“只怕就是他丢弃的剪刀。好了,我们再去听听另一个遗体发现者的证言,说不定她发现了日高丢弃剪刀。”

于是吃过午饭后,矶部和村木来到知夏的单间公寓。

房门打开,知夏露面时的情景,矶部到现在也忘不了。

知夏像是之前一直在睡觉,穿着睡衣,带着不悦的表情。睡衣的最上面一颗纽扣脱落了,露出胸口,矶部顿时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好了。

而且她竟然穿着睡衣就请两个男人进房间!矶部就不用说了,连一向冷静的村木也惊慌失措到脱口而出“不,到你房间里有点……”这种完全不像他说的话。

知夏换过衣服后,两人决定邀请她去咖啡馆听取证言。

村木会说出自己请她喝咖啡的话来,多半因为知夏是年轻有魅力的女性。替日高的咖啡买单时,他看起来可是不情不愿。不过这种心情很好理解,因为矶部也觉得,如果有必要,由自己替她那份咖啡买单也无妨。

如果只问知夏另一把剪刀的事情,她有可能领悟到警方的意图,即使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向电视和杂志散布独家新闻的类型,也最好避免让她察觉矶部他们对另一把剪刀的关心。

因此,首先是再次询问发现遗体时的事情。

知夏述说证言时,矶部对她异常在意。

不用说,她的美貌是个很重要的理由。

知夏的魅力不是刻意打扮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这从她的服装也可以看出,她穿的是毛衣和牛仔裤这种休闲性质的服装。

她的说话方式也很率直。她曾说过自己宿醉未醒,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说话男性化的女性现今也不算稀奇。她的性格想必也很男性化吧。

知夏似乎没有化妆,也不关心减肥,体态丰满健康。对矶部而言,毋宁说这样才好。那些头发漂白,浓妆艳抹,过度减肥减得骨瘦如柴的人工女性,矶部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不过,矶部盯着知夏看,不光是因为知夏令他着迷,他总觉得仿佛在哪见过她。

一边倾听知夏证言,一边思索究竟在哪见过的时候,矶部偶然想到,为什么她会深夜走在那种人迹稀少的小巷?年轻女性独自行路很危险,尤其是有剪刀男这般变态者出没的地段。

矶部不由得脱口问了出来:“为什么那么晚你还在鹰番呢?还是行人稀少的小巷。”

村木看着矶部,表情在说“为什么要问这种与案情无关的问题”。

知夏答说是去熟人家里。这次矶部在意的是所谓熟人是什么身份。从深夜前去见面来看,难道是恋人?

“对方和你是什么关系?”矶部再次脱口问道。

知夏明显不愉快地答说,这是个人隐私。确实如此。矶部为自己问了无关的问题道歉。

村木虽然神情讶然地看着矶部,但随即想起此行的任务,向知夏询问另一把剪刀的事情。

知夏似乎没注意到另一把剪刀。两人没有获得她看到日高携带剪刀,或者丢弃剪刀的证言。

也难怪她,她一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尸体。事实上,知夏好像光回忆起来都感到可怕,低下头去。村木看到她这种情形,干脆地就此作罢。

这时,矶部想起了自己在哪见过知夏。是在被害者的告别仪式上。她就是那个穿着丧服的美貌女性。

“那个,你参加了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呢。”矶部禁不住问。知夏看来很疑惑,为什么会问起这种事情。矶部感到自己脸发红了。

听取事由结束,与知夏分手后,村木马上敲了矶部的脑袋。

“笨蛋,不要因为对方长得美就问私人的问题!”

随后一坐上车,村木就对拿着相机包等待两人的进藤说:“哎呀呀,今天可见识到了好玩的事情了。”

“怎么了?”进藤问。

“这家伙,”村木指着矶部的下巴:“对证人一见钟情了!”

“真的吗,前辈?”进藤眼睛睁得圆圆的。

“骗人的。”矶部慌张地回答。

“没骗人。这家伙一而再再二三地盯着她的脸看,结果什么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啊,以前大概见过一次面啊都说出来了。”

“那位安永小姐确实是个美人呢。”进藤沉思着说。

“最后他满脸通红,看到他这个样子,我都觉得难为情。”

回目黑西署的路上,村木一直在调侃矶部,这还没完,一回刑事课,又讲给所有人听,最后竟然连堀之内也说了。

自那之后,矶部一直被众人拿这个话题开玩笑。

“不要跑到第一发现者那里询问私人的事情哦。”村木抿嘴笑着说。

“真羡慕年轻人啊。”松元吐出一口烟雾,感慨地嘟哝。

“借听取事由跟人家搭讪,真是个不像话的小朋友!”下川故意摆出一副恼怒的神色。

唉,算了,矶部凝视着眼前的知夏想。没办法,我对她着迷确是事实。

这时,知夏从周刊上抬起头来。看到矶部,她微微一笑,按下呼叫铃。

护士立即走过来。

“护士小姐,看样子还需要一个花瓶。”知夏向护士说。“再过几天,恐怕医院里的花瓶都得摆到这里了。”

矶部注目看时,窗边已经搁了两个花瓶,瓶里插着花束。看来矶部是她今天会见的第三个客人。

“安永小姐,你身体怎样了?”矶部说着,走近知夏的病床。

“啊,托你的福,已经好多了。听说是你帮我叫的救护车?”知夏爽快地说。谈吐的感觉与听取事由时不同,莫非她没宿醉时就是这种说话方式?

“是啊。”矶部回答着,在病床旁的一张圆椅上坐下。

“多亏你处理妥当,我才能死里逃生。虽然主治医生说,腹部可能会留下枪伤的痕迹,不过,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是这样吗?”

她的身上留下了伤痕。矶部的心沉了下去。

“你不用心情低落,我……不,人家并不怎么在意。”知夏笑了:“而且这也是我自作自受。我不该扑向持枪的男人。”

“哪里,我也有责任。如果照那样下去,很可能我会被堀之内枪击,可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吗。听你这么说,我都觉得难为情了。”知夏唇角上扬,笑了起来。

“我带了花来,会不会是多余的啊?”矶部回头看着窗边的花瓶说。

“不会,我很高兴,因为花能给百无聊赖的住院患者的眼睛带来安慰。不过,不想见到的家伙一拥而来,叫人为难。”

知夏指着手前的花瓶:“最先来的是一个叫黑梅夏绘的记者,跟我说能不能在《秘密周刊》上刊登独家采访,只一分钟就被我赶走了。说不定她现在还在这附近徘徊,穿的服装非常恶趣味,你一看就知道了。”

知夏的食指尖指向下一个花瓶。

“第二个来的是我打工地方一个叫佐佐冢的社员。他一副担心得不得了的表情,虽然给我的鼓励值得感谢,但他甚至想和我握手,三分钟就被我赶走了。”知夏浮出笑容:“那家伙对我有意呢。”

矶部感觉知夏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情。

“那我会在几分钟内被赶出去?五分钟吗?”矶部刻意用轻快的口气说。

“哪里,我不会赶你走的。”知夏把周刊放到旁边桌上,探出身来。“我有事想向你请教。”

“什么事?”

“那天晚上,为什么你会来到日高光一的公寓?又为什么知道那个叫堀之内的人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真正凶手呢?”

知夏眼里闪着光芒问。

第十三章

护士拿来一个彩色玻璃花瓶,矶部把买来的花束装饰在窗边。

“我很渴望聆听名侦探的推理。”知夏凝视着矶部:“这里不是豪宅的书房,也无法把案件相关者召集到一起,不过,可以说来一听吗?”

矶部心想,她也看推理小说的啊,彼此有共同的兴趣。

“我算不上名侦探啦。”矶部开口说道。“说实话,从头到尾,我想都没有想过堀之内会是真正的凶手。对堀之内起疑的不是我,是我的同事。”

“是那位叫村木什么的刑警吗,他看来头脑很敏锐。”

“不是,大家都是一点一滴开始怀疑的,最初察觉到的是我的上司上井田警部。”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觉得堀之内可疑。”

上井田警部手里端着茶杯如是说。

目黑区女高中生被害案件迎来结局后,刑事课在目黑西署附近的小酒馆开了个小小的慰劳会。自上井田警部以下,村木、松元、下川、矶部、进藤,刑事课全员到齐。

“只是听到他在第一次搜查会议上的发言,觉得奇怪而已。”

“什么地方觉得奇怪?”矶部问。

“他当时立即断言,‘这次的案件,剪刀男作案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七十五左右。’我不禁在内心忖度,为什么他能如此断定?堀之内那天刚刚来到目黑西署,头一天初来乍到,现场也没看过,只在搜查会议前阅读了报告书,为什么立即就能作出判断,认为剪刀男作案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七十五左右?犯罪心理分析官又不是占卜师,总不能说是凭直觉知道的吧。”

“没错,堀之内曾经抱怨说,‘搜查一课课长把我误解为算卦先生之流了’。”村木插口:“他也说过,不可能只消默坐深思便能料事如神。为什么在这个案件上,他还没调查就不容分说地指为剪刀男的罪行?”

“进一步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说自己在目黑西署的临时办公室闭门展开分析,实际搜查希望委托给矶部的时候。”

上井田警部啜着杯中的乌龙茶。他不沾烟酒。

“不亲眼查看现场,不亲自会见证人,纸上谈兵就能找出凶手,这种事哪可能会有。搜查的基础就是现场吧。就连听取事由,也不是只有谈话的内容才重要,如果不知道对方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说话方式,就无法把握证言的真正含义。不可能说因为是犯罪心理分析官就不去现场也没问题。”

堀之内自己说过,犯罪心理分析官的工作是将凶手在现场及其周边留下的痕迹整合起来。为了掌握如此暧昧的痕迹,理应有必要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调查现场。

“而且他在搜查会议上说过,他去过剪刀男第一个被害者的发现现场。那为什么这次的案件却不愿走出目黑西署调查现场呢?我无法理解。所以我坚持除了矶部,再增加一名刑事课的人员,为的是确认堀之内所说的搜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那不能叫搜查。”下川唾弃地说。“哪有在被害者就读的高中周围走走这种搜查。矶部说不定会被他骗过去,但骗不了我们的眼睛。”

“原来如此。”知夏手托着下巴:“这位上井田警部是个相当有才干的人啊。”

“是啊,他很了不起。因此当时便决定由我和刑事课的人一起,按照堀之内的命令外出搜查。搜查之前,同事松元向堀之内报告了有关被害者的搜查情报。”

“我曾经觉得堀之内很出色。”松元用烟雾变本加厉地熏着小酒馆里已被炉烟熏黑的天花板,开口说道。

“他似乎把我写的有关被害者的报告书全部默记在心。起初我佩服地想,没这个本事恐怕也干不了犯罪心理分析官吧。”

松元陶然地把杯中烫热的酒一饮而尽:“但当矶部问‘被害者为什么很晚才回家’时,我刚回答‘因为社团活动迟了’,堀之内就不假思索地插口说‘是因为射箭部的练习迟了’。这真吓了我一跳。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细节,也就不可能写在报告书里。为了慎重起见,回到刑事课室后,我把报告书又浏览了一遍,果然没有写。为什么堀之内会知道报告书里没写的事情呢?”

“因为他很熟悉被害者。”村木紧握着杯子。“参加射箭部的事想必也是枕边情话时听来的,所以产生了报告书里有写的错觉。”

“没错。”松元点头:“那时我也想,难不成堀之内认识被害者?”

“也就是说,你们因此开始怀疑堀之内吗?”知夏问。

“没有,到这时为止,只有上井田警部和松元暗自生疑,没有扩展到全体刑事课。刑事课独自调查堀之内,是由村木发端的。”

“我和矶部去过被害者的告别仪式,知道堀之内吩咐的搜查是瞎扯淡。”村木说着,让身穿店服的店员再来一杯兑开水的白干。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让我产生决定性怀疑的,是堀之内提出侧写报告书那天发生的事情。”

村木抓起店员送来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那天晚上,我发现堀之内侧写报告书里的问题,恼火之下决定直接问他另一把剪刀的事情。你还记得吧,矶部?”

“嗯,你叫我给他打电话。”矶部回答。

“我在电话里对堀之内说了我的疑问,堀之内当下便说,他对另一把剪刀非常关注,现在就去署里。在那样的暴雨中。”

没错,那天晚上下着不合季节的暴雨,电视台一整晚都在播送大雨情报。

“堀之内三十分钟后出现了。三十分钟哦?”

村木举起杯子晃动:“下着那么大的雨,从郊外的住所怎么能三十分钟就赶到?况且矶部给他打电话时他还在睡觉,换上衣服,洗把脸,也得花个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吧。这样一来,真正花在路上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难道说是把油门踩到最大,时速三百公里狂飙过来?”

“要是那样就会发生事故了。”松元说。“首都高速上就因为下雨发生了连环撞车事故。”

“是啊。而且他不是开车来的,因为他的大衣和西裤都湿透了。如果只是从停车场走到署里,不可能湿成那样。”村木从桌前探出身来。“他是步行来目黑西署的。”

“想必他的注意力都被另一把剪刀的事吸引了。”下川笑道。“明明平时都是算好上班时间,开车过来的。”

“他是步行来目黑西署的。在大雨中,路上花了二十分钟。”村木重复道。“他就住在这附近。目黑西署的附近,也就是犯罪现场的附近。第二天,我从矶部那里拿到了堀之内的电话号码,发现是手机号码。预备要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为什么不切断手机的电源,而是非放在枕边待机不可呢?我更觉奇怪。因此我便调查了一下,果然如我所料,堀之内住在离鹰番很近的公寓里,与太太分居中。”

“自己就住在这附近,却不愿到警署外转转,现场的情况也是听其他刑警转述。”下川说:“这不是很奇怪吗?”

“太奇怪了。我向上井田警部和松元说了这件事,由此得知两人也对堀之内抱有怀疑。”村木环视着围在桌前的刑事课全体人员:“所以,我决心调查堀之内。”

“这种事情办得到吗?”知夏怀疑地侧着头。“辖区警署是不能擅自搜查的吧。”

“是啊。你知道得很详细嘛。”矶部钦佩地说。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你真是个读书家啊。”

去知夏那里听取事由时,矶部看到过知夏房间里面的书架。书架占据了一面墙,架上的书籍排放得满满当当。矶部自己也喜欢看书,藏书量却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请接着说。”知夏催促。

“啊,喔。”矶部想起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正如你所说,辖区的人不能违背搜查本部的方针擅自进行搜查。但有一个巧妙的空子可钻。也就是说,我并不是搜查本部的人,可以根据堀之内的命令自由行动。”

“我虽然对堀之内存有怀疑,也还没想到他就是真正的凶手。照我的想像,他或许是想隐瞒与被害者的亲密关系。毕竟就如他所说的,认为日高光一,即剪刀男是杀人凶手比较合理。”

村木抱着胳膊沉思。

“只是,他在署里闭门不出,哪怕给搜查造成阻碍也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实在太奇怪了。因此我决定两面作战。也就是说,在和矶部一起走访调查时,同时调查日高和堀之内双方。”

“但这需要堀之内的照片。”松元边夹起一块酱肉边说。“没有照片,就没法找到目击者。”

“总不可能拜托堀之内说,请给我一张照片吧。”村木笑了:“因此偷拍了日高的照片后,我决定让进藤顺便也拍下堀之内的照片。”

“那是从安永小姐那里听取事由回来时的事情吧。”矶部说。

“没错。我跟进藤说,我跟他谈得入港时,你就装作试拍的样子拍下堀之内的照片。”

村木用嘲弄的视线看着进藤:“可这家伙太紧张,感觉牙齿都在打颤。”

“对不起。”进藤搔搔头。“一说要偷偷拍下警视正的照片,不由自主就……”

“都因为你,害得我最后没办法,连V字手势都摆了出来。”村木瞪着进藤,眼睛却在笑。“不过,看在照片效果一级棒的份上,原谅你了。”

“感谢不尽。”进藤怪模怪样地低下头去。

“第二天开始,我们就外出访查了。同时带着日高和堀之内的照片。”

“也就是说,你们以堀之内的命令为名,调查堀之内自己啊!”知夏匿笑:“真有趣。”

“是啊。不过,这件事丝毫没有透露给我,因为我是刑事课里最接近堀之内的人,这是出于避免让他察觉的考虑。我一直深信大家只是在调查日高光一。”

“唯独把你排斥在外,实在过意不去。”村木向矶部道歉。“但毕竟是辖区的普通刑警怀疑警视正,万一中途暴露可就大事不妙,堀之内想必会竭尽全力把我们碾成粉末。这种搜查非保持绝对秘密不可。”

“没关系。”矶部笑着挥挥手。“就因为这样,堀之内才没发现,案件也顺利解决,这不是很好吗?”

“不,我应该信赖你,从一开始就告诉你内情。如果这样做,我也不会如此失败了。”下川以一反常态的严肃表情说。“日高被杀,安永小姐受伤,或许都要怪我。”

“没有这回事。”村木宽慰说。“就算长先生你当时没说漏嘴,堀之内早晚也会去杀了日高灭口。他可是个使得出那么残酷杀人手段的家伙啊。”

“我那时就想糟了。”下川看着矶部说:“就是和你去学艺大学车站前访查的那个时候。那天我访查下来,日高的目击证言一无所获,堀之内这边却找到了有力的目击证言。车站前汉堡店的店员说,曾看到堀之内神情严肃地和被害者说话。因为第一次出现了堀之内与被害者的交集,我一把年纪竟高兴得忘乎所以,失口跟你说了找到有力的证言之类的话,完全忘了你不知道内情。”

学艺大学车站前的面馆里,下川所说的有力的目击证言,不是指日高,而是指堀之内。矶部误解了下川的话,一直深信找到了目击过日高的人。

事实上,没有获得任何关于日高的目击证言。倘若如刑事课全体人员所料,他就是剪刀男的话,必定行动小心谨慎得可怕。

“我说到一半时发现了这一点,本想设法含混过去,”下川接着说:“但你兴奋之下,一回署里便去向堀之内报告。我真是一筹莫展,不得已,捏造了有人在汉堡店目击过日高的事。这对堀之内看来是个打击。”

“是啊,堀之内自然想到,日高很可能看到自己和被害者见面。”村木叹了口气。“所以他去见日高,把他杀了灭口。但这不是长先生的错,是不可抗力。”

“日高且不去说他,对那位小姐我很歉疚。”下川咬着牙:“竟然拳打脚踢没有抵抗之力的女性,怎么有这种混帐!”

“我随后从长先生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开始觉得再对你隐瞒下去就不妙了。”村木转向矶部:“所以准备一旦有关堀之内的证言搜集齐备,就向你开诚布公。”

“他们向我开诚布公说明一切,是那天的事。”矶部说。“你被日高带到公寓那天。”

“从你们开始搜查堀之内到那天,才六天而已,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搜集到充分的证言吗?”

“搜集到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堀之内似乎丝毫无意隐瞒与被害者交往的事。他后来不愿参加实际搜查也是理所当然的。很多人目击过他和樽宫由纪子亲密交谈,只消向被害者的闺中密友出示堀之内的照片,就会得到回答说,他是被害者的交往对象,约半年前开始交往的男友。”

知夏凝神倾听着矶部的话,矶部感觉自己好像成了真正的名侦探。

“也难怪堀之内要把杀人伪装成剪刀男作案,把搜查引向错误的方向。如果按照普通杀人案件的常规搜查手法调查被害者的交友关系的话,立刻就会发现堀之内与被害者的关系。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必须让搜查本部认为这一案件是剪刀男的罪行,没有调查被害者交友关系的必要。这一案件必须是无动机杀人案件,因为如果寻找凶手杀害被害者的动机,搜查的罗网就会迅速撒向堀之内。为此,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身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立场。”

矶部侧着头:“不过,他为什么那般光明正大地和被害者约会,实在不可思议。有妻室的警官与女高中生交往的事情一旦被发现,肯定会出大问题的。”

“他大概觉得就算辞掉警察也无所谓吧。”知夏嘟哝说。“他对被害者的执着深到这个程度,所以才会演变成杀意。”

“说不定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堀之内与被害者有亲密关系是显而易见的。就在最近,还有目击者在案发现场的鹰番西公园见过堀之内,我们对堀之内的怀疑日益加深。”

“有证言说看到堀之内夜里从鹰番西公园出来。”松元边啃烤鸡肉串边说。“也就是说,本应猫在署里分析的家伙去看了现场,而且明明可以白天堂堂正正地去,却在夜里独自一人前往。”

“他可能是去确认发现另一把剪刀的树林的位置。”村木加上解释。“因为想弄清日高是不是真的丢弃了剪刀,所以夜里从自己的公寓前去查看。”

“听到这一证言,我认为堀之内的可疑是确定不移的了。”松元转向矶部:“所以我把证言的内容也告诉了矶部,觉得差不多到了向他公开一切的时机了。”

“我也这样想。”村木点头。

“向我公开一切,是周六那天的事。”

知夏显出期待的表情,将脸凑近矶部,矶部不禁吓了一跳。

“终于要到高潮了。然后呢,怎样了?”

“我和松元出去访查回来,村木给我看了两张剪刀的照片。”矶部将眼光从知夏的双瞳移开:“比较两张照片得到的结论,对我来说简直不敢相信。就是说,被害者是被剪刀男之外的人杀害,进行了伪装工作。而发现尸体的不是别人,正是剪刀男。”

感觉知夏微微眯起了眼睛。为何会这样呢,矶部心想。

第十四章

“怎么可能!”

十二月六日周六那天,听到村木关于两把剪刀的推理,矶部禁不住叫出声来。

“我也想这么说哪。”村木说。“但我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真正的凶手只怕就是堀之内。”

“你说什么?”

矶部完全混乱了。经过村木解释理由,告诉他众多的目击证言,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村木结束了解释:“伪装成剪刀男作案的尸体被剪刀男本人发现,这并不是我突然想到的荒谬之谈。在对堀之内的怀疑日渐加深的过程中,为什么他对另一把剪刀如此在意,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那把剪刀是他自己掉落的,毋宁说应当无视它的存在。但他对另一把剪刀深感兴趣,下大雨的那个晚上,他连要隐瞒自己住在附近的事都忘了,匆匆赶到署里。这是为什么呢?”

村木抖了抖手上的照片。

“因此,我决定对另一把剪刀重新进行彻底的调查。结果我发现了这个事实。”

“了不起的发现。”松元从自己的座位上说。“日高是否是真正的剪刀男另当别论,至少这个发现启示我们,这次的被害者不是被真正的剪刀男杀死的。堀之内越来越可疑了。”

松元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熄。

“那么,去向犯罪心理分析官阁下报告今天的搜查情况吧。就说仍然没有找到日高的目击证言。”

矶部和松元一起步向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

“可是,不管堀之内先生多么可疑,现在我们还只有间接证据吧?”走在走廊上,矶部神情紧张地说。“能找到决定性的物证吗?”

“现在这个阶段追问他,他也会坦白的吧。我觉得他其实意外地脆弱。”

松元发表了讯问专家风格的感想。

“尽管他看来自信满满,待人和蔼可亲,处处显得胸怀磊落,实际上却是个气量狭小的人。如果他是真正的凶手,无论做了多少伪装工作,毕竟是绞杀了交往的少女,用剪刀插进了喉咙,不可能心安理得。只要直戳他的痛处,他大概就会被怒火冲昏头脑,冲口而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样的人反而容易对付。”

两人来到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前,发现堀之内不在。办公室里的灯关了,门也上了锁。

“已经回去了吗?”松元显得很诧异。

堀之内的手机关机,给他东京郊外的住所也打了电话,但堀之内不在。他太太冷淡地回答说,丈夫已经将近三个月没回家了。

“不对劲啊。”刑事课室里,村木眉头紧锁。“他到底上哪了?”

村木去调查堀之内的去向,很快神色惊慌地回来了。

“堀之内好像一个人出去了,留下话说去进行剪刀男相关的搜查。”村木变了脸色。“而且带上了自己保管在署里的手枪。”

“他是想去做什么吧?”松元问。

“他是去见一个必须带上枪才能安心见面的人。也就是剪刀男。”村木咬着下唇。“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日高定为凶手。和日高直接见面后,一旦确信对方是剪刀男,他就准备抢在我们前面下手逮捕。他对付连续杀人狂轻车熟路,只消善加诱导,让日高供认自己杀害了樽宫由纪子是很容易的事。只要事先道出恰当的分析,搜查一课课长就会信服地说,不愧是犯罪心理分析官哪。”

“然后跟我们说声辛苦了,就此结案?”松元面有难色:“不妙啊。”

“矶部,你即刻去日高的公寓。”村木吩咐。“堀之内若有异议,你就说,警视正阁下独自行动太危险了。听着,绝对不能让堀之内和日高两人单独相处,堀之内对日高说的话你也要注意倾听。”

“我知道。”矶部笑了:“我会跟他说,搜查必须两人一组,这是基本原则。”

“你也带上手枪。”村木表情严肃起来。“如果日高就是剪刀男,你要预防不测。”

这个时候,无论村木还是矶部,都没想到堀之内竟会杀了日高。

矶部开车前往日高的公寓。在公寓的停车场停了车,走到日高房间前时,他听到门内传来女性的悲鸣,接着是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悲鸣再度响起。

矶部急忙将耳朵贴到门上,随即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乱喊乱叫。

他没有立刻听出是堀之内的声音,因为与平时的堀之内截然不同,那是感情毕露的骂声。他好像勃然大怒,连在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随后又是女性的悲鸣。

矶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径直想去开门,门上了锁。

“开门!快开门!”矶部用拳头擂着门大叫。门里传来奔跑的声音。

“再不开我就破门而入了!”矶部如此怒喝后,门终于打开了。

里面站着的,是一脸莫名其妙表情的堀之内。

矶部几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堀之内右手提着枪,左手紧握着沾满血迹的厨刀!

房间里面有女性的呻吟声。矶部没有理会堀之内的搭话,冲上走廊,朝里面的厨房跑过去。

厨房里有知夏。还有日高。

日高手被反绑在餐桌脚上,已经断了气,嘴和喉咙里流出的血染红了衣服。矶部禁不住想移开视线。

知夏就倒在如此惨不忍睹的尸体的膝盖上,她像是被殴打过,右颊发红肿胀,鼻孔和嘴巴流出血来。知夏急促地喘息着,两手按着下腹部,表情痛苦地扭曲了。

“你没事吧!”

听到矶部的声音,知夏微微睁开眼睛,露出安心的笑容。

堀之内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背后接近。

矶部拔出手枪,将枪口指向堀之内。

“请把厨刀和手枪放下!”

听矶部这么说,堀之内笑着说,别开玩笑啦。矶部没想开玩笑。看到这种情形,只能认为是堀之内杀了日高,又企图杀害知夏。

“快放下!”

矶部这样大叫后,堀之内终于抛下了厨刀,但右手仍然提着手枪。

堀之内握着手枪,逐步向矶部逼近。

为了让堀之内死心,矶部说出了刑事课调查到的事实和推理。但堀之内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下手枪的意思。矶部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矶部除了射击训练外没有用手枪射击过,连用枪指着人都是生平第一次。而堀之内在FBI进修过,应该比矶部娴于用枪,可能也开枪射过人。矶部感到脚在发抖。

“不,等一下,你误会了,这个罪行是……”

突然,堀之内如是说着,扬起枪口。

这时,知夏冷不防向堀之内扑了过去,矶部还来不及制止,知夏和堀之内已经扭作一团,枪声响了。

知夏腹部被枪击中,再次倒在地上。血从按压着伤口的十指间流出,将格子条纹的毛衣洇红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

矶部内心涌起愤怒,重新握紧手枪,怒视着堀之内。

因为当着矶部的面枪击了知夏,堀之内好像已经下定决心。

但那不是老实接受逮捕的决心,而是选择死亡的决心。

堀之内全部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后,把枪口塞进嘴里,扣下了扳机……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你像骑兵队一样适时出现救人的原因了。”知夏轻轻点了几下头说。

“我也问一个问题可以吗?”矶部问。

“是听取事由吗?”

“不,说到听取事由,我想搜查一课的人多半不久就会来了。给你添麻烦了,届时还望配合。”

“那是当然。”知夏笑道:“我会尽力配合警察,这是公民的义务。”

“我这是私人性质的询问。”

“什么问题?”

“那天晚上,日高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知夏遭受了日高和堀之内怎样的对待,矶部很在意。

“这个啊。”知夏抬头望着天花板,神情是在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日高突然来我的住处,说是有话要说。我说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但他不听,说要去自己家里,然后近似强迫地让我上了车。”

“这我知道,我们在你公寓前获得了目击证言。之后呢?”

“日高把我领进他的房间,说了些我听不太懂的话。没多久门铃响了,那个叫堀之内的人来了。”

知夏以手扶额:“之后的事情,老实说不大记得了。我清醒过来时,你已经站在那里,朝堀之内怒目而视。然后因为堀之内举起枪,我禁不住扑了上去,腹部被枪击中。就是这样。”

“有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像堀之内殴打你,多次用脚踹你这样的。”

“不记得了。可能冲击太大了吧。”知夏微笑着说。矶部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想再提起。倘使她亲眼看到堀之内残酷杀害了日高,冲击之下丧失记忆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刨根究底的话题。

“我明白了。抱歉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知夏说。

“什么问题?”

“照这本杂志的说法,”知夏拿起旁边桌子上的周刊,那是《秘密周刊》最新一期。 “被堀之内杀害的日高光一就是剪刀男,这是真的吗?”

矶部脑海里浮现出《秘密周刊》卷首特辑的标题:被杀的男性是剪刀男吗?

“警方的正式看法是,日高是否是剪刀男,情况不明。”矶部慎重地回答。

“你个人的意见是?”

“我想日高可能是剪刀男,但没有证据。”

是的,没有证据。根据村木的建议,彻底搜索了日高的公寓,但没有找到他是剪刀男的确凿证据。搜查本部也总动员寻找日高的目击证言,同样一无所获,现在正回溯到过去的两起案件,寻找这两起案件中有关日高的目击情报。

不管怎么说,日高的情况与堀之内不同。日高已经死亡,不可能作为嫌疑犯起诉,真相就此湮灭不明的可能性很大。

因此搜查一课课长决定利用媒体。由于没有证据,警察不能正式指名说日高就是剪刀男,但周刊杂志可以基于推测刊登报道,如此一来,至少可以安定人心,舆论或许也会恢复平静。——这就是搜查一课课长的想法。

即令收不到上述效果,但现职警视正杀害女高中生的事曝光后,警方遭到了激烈的批判,也无怪乎上层想把剪刀男的案件也在一定程度上了结。

堀之内身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事实令事态进一步恶化。堀之内把剪刀插进樽宫由纪子的喉咙,用厨刀残酷杀害了日高,处于逮捕连续杀人犯立场的人,却犯下了与连续杀人犯一模一样的残酷杀人罪行,媒体当然要群起而攻之。

关于日高遗体的情况,连日来媒体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小报误报说日高的头被切断。

Wide show也集中解说员对堀之内的疯狂进行分析。自称与堀之内熟识的人脸上打着马赛克,讲述着证明他异常性的证言。为了采访堀之内进修时代的情况,各电视台纷纷向美国派送特派员,结果在FBI那里吃了闭门羹。

报纸和杂志摆开批判犯罪心理分析官制度的辩论阵势,认为与连续杀人犯的面谈有导致犯罪心理分析官本人精神异常的危险性。警视厅不得不宣布重新评估犯罪心理分析官制度。

另外,媒体也盯上了知夏。矶部想。

从可怕的杀人现场生还的年轻女性,而且还是颇富魅力的美人,媒体自然大感兴趣。虽然照片尚未公开,但连日来都在报道她的事情,矶部来医院时,医院的玄关前也聚集着大批记者和通讯员。

知夏正符合媒体描绘的女主角形象。

惊险小说中险遭恐怖杀人犯杀害,竭力搏斗得以幸存的美丽女主角。作者最好是丁?昆士【注1】,或者就像以前约翰?卡彭特的电影里,杰米?李?柯蒂斯扮演的角色【注2】。

知夏在说什么。矶部停止空想,凝神倾听。

“你们目黑西署刑警这下可立了大功了。能拿到警视总监奖吗?”

“怎么可能。”矶部苦笑。“上井田警部挨了搜查一课课长的斥责,说是无视搜查本部的方针擅自行动。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向自己报告堀之内可疑,如果这样做,案件应该会更早、更稳妥地解决。好像我们没受处分就该谢天谢地了。”

“告诉他堀之内可疑,他会信吗?”

“他本人说了会信,那就是会信吧。因为他这个人脑子灵活,哪怕是辖区警署的刑警提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警视正阁下涉嫌杀人,也会认真倾听嘛。”

“那牛头犬会那么容易听进去?”村木带着愤懑难消的表情啃着烤鸡肉串,那势头让人觉得他该不会连串一起嚼碎吧。

“连一句干得好的话头都没有,”松元耸耸肩:“算了,我就知道会这样。”

“结果,就矶部一个人赚到了。”村木抿嘴一笑。

“我?”矶部吃惊地说。

“你捞到了跟美人交往的机会。”

“不要这么说啦。”

“要好好去探望她哦。”松元啜着茶杯里的日本茶:“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个叫安永的女孩子那么美吗?”下川羡慕地说。“要是那时我也去听取事由就好了。”

“长先生不是已经有个热爱料理的太太了吗?”村木笑着说:“进藤是最早问她话的,他清楚。是吧进藤?”

“哎?”进藤抬起头:“啊,没错。安永小姐很美,而且内心好像也很坚强。”

进藤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向她询问证言时,她可能因为第一次看到尸体,脸色苍白,瑟瑟发抖,但说话却很坚定,语气冷静,内容也有条有理……叫人心里有点发毛。”

桌前的所有人都盯着进藤。或许是发觉了大家的视线,进藤露出笑容:“可能安永小姐也动摇了吧,也难怪她。”

“来,再干一杯!”下川提议。“不会喝酒哪干得了刑警?”

“到头来,我们目黑街小分队唯一的收获就是庆祝案件解决的小小慰劳会。”矶部总结说。

“目黑街小分队?”知夏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你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吗?这是模仿《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贝克街小分队吧,不知道延原谦【注3】对这个词是怎么翻译的。”

“你也喜欢看推理小说吗?”矶部问。

“不讨厌啦。福尔摩斯我也大致都看了。因为没有哪个警官像福尔摩斯那么出色。”

知夏扬声笑起来,矶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There is no police like holmes。这是模仿英语惯用句型‘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 【注4】。”知夏解释。

“你知道吗?据说现在的缅甸,也就是以前的burma,有个名为谢乌顿【注5】的作家。”

知夏右手轻握,在头侧晃动,动作就象在用圆珠笔什么的搔头。

“二十世纪初,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系列被改编为缅甸语,登场角色是缅甸人,舞台也换成了缅甸,小说名字叫《侦探貌桑夏》。”

“貌是主角的姓吗?”

“不是,缅甸人只有名字,没有姓和教名。这种情况下,桑夏是他的名字,貌是尊称。喏,以前不是有个叫吴丹的联合国秘书长吗?他的情形也一样,丹才是他的名字,吴是尊称。所以他是丹先生,而不是吴先生。”

知夏稍微想了一下:“貌桑夏勉强译成日语的话,就是‘桑夏大哥’吧。”

“这位桑夏大哥就是福尔摩斯喽?”

“没错。这部改编作品似乎大受读者欢迎,反响热烈,据说到现在还流传不衰,可见是部出色的作品,一定趣味盎然,就像黑岩泪香的《岩窟王》啊,江户川乱步的《绿衣鬼》那样。”

“缅甸的福尔摩斯啊。”矶部笑了:“听起来确实很有趣。”

“是吧?我很想拜读一次,但缅甸语我根本不懂,看了那圆溜溜的文字就头痛。”知夏苦笑。

“虽然不会说要有谁翻译就好了,但我很想知道那是怎么改编的,华生医生又是叫什么来着。”

矶部围绕改编小说想像开来。《斑点带子案》可能是最适合改编到缅甸舞台上的作品,感觉就算没有特意从印度带来沼地蝰蛇,只消踏入热带丛林,立马就能抓到好几条。

矶部把自己的想象告诉了知夏。

“原来如此。”知夏手托着下巴:“不过,如果热带丛林里毒蛇到处乱窜的话,不需要请名侦探出马,警察自己就能解决案子了。八成因为毒蛇伤人的情况很常见,大小姐被毒蛇咬了的事立刻暴露无遗。”

知夏爽朗地笑起来:“说不定也有苏雷宝塔街小分队【注6】在小说里活跃呢。”

护士走过来,告诉矶部会见该结束了。矶部这才想起知夏是重伤入院的患者。

“对不起打扰你这么久。”矶部站起身。

“哪里哪里,我觉得很有意思。”知夏再次把周刊摊在膝上。“以后还请再来啊,住院实在很无聊,连个闲谈的人都没有。”

“好的。”矶部微笑着从知夏病床前离开。

“花就不用再带了。”知夏冲着矶部的背影说。

矶部从准集中治疗室步出走廊。

如果圣诞节前能出院的话,一起吃个饭吧。——这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不过,今后还有机会,矶部想。

【注1】美国著名悬疑小说作家。

【注2】约翰?卡彭特为美国恐怖片大师,1978年导演了经典恐怖片《月光光心慌慌》,杰米?李?柯蒂斯饰演女主角。

【注3】《福尔摩斯的冒险史》日版译者。

【注4】意为“没有哪个地方像家那么温暖”,与“There is no police like holmes”(没有哪个警官像福尔摩斯那么出色)发音相似。

【注5】《世界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 全一卷》中收集了以缅甸作家谢乌顿为代表,世界各国的福尔摩斯改编小说共8篇,内容全部为《斑点带子案》,这或许是下文作者灵感的来源。

【注6】苏雷宝塔为缅甸仰光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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