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一如往常来到学校,衣绪花则一如既往占据着邻座。
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错,一边翘着二郎腿上下摇晃脚尖,一边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指甲总是惊人的整齐。透着健康血色的粉红色,在尖端处点缀着白色丝带。全都明光锃亮,如同十颗宝石。没见她做过花哨的美甲,这一定是为了适应各式各样的衣服吧。
但是,看着这一幕时,我注意到了某事。
其中一个指甲的尖儿有点缺口。可能是在哪里挂到了吧。永远打理得完美无缺的衣绪花竟会产生这点小小的破绽,令我为之感到不可思议。
「衣绪花,没事么?」
「哎,嗯。就像这样!」
她隆起二头肌并滑稽地拍了拍上臂示意,动作出奇明朗,总觉得不像她。平时如插入了铁柱般的挺直脊梁,今天也感觉有点弯曲。虽然担心她其实累了却在虚张声势,但脸上气色不错,昨天那疲劳的感觉现在似乎已消失了。
就在想问到底怎么回事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衣绪花的头发。
戴在上面的。
并不是那个石子发饰。
发饰的主要造型是两个细长椭圆从一个圆形上突出。在其轮廓的边缘,并排点了两个点。材质很光滑,分辨不清是玻璃还是塑料。
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个兔子造型。
「那个……」
「啊,发卡吗?」
「嗯,和平时戴的不一样呢……」
「哎、嗯。偶尔也想转化下心情,怎么样?合适吗?」
她那搪塞的笑容令我混乱了。
那个发饰上,刚刚才封印了恶魔。明明如此,为什么现在要戴别的呢?
不,等等,仔细一想,虽然告诉她不要丢掉,但并没有告诉告诉她要一直戴着。果然是因为害怕才放到一边吧。可昨天应该是好好戴回头发上了。那么还有其他原因吗?
我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思考走远了。下意识避开了本应想到的更自然的可能。
在其中封印着恶魔的同时,那还是我送给她的发饰。
原因不就是这个么?
正因为我心里明白,所以才那么动摇不是么?
我想起了昨天的事。
我焦躁地回应了她的温柔与关怀。姐姐和衣绪花都有的东西,我自己却没有,因而焦躁不安。也许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也有迁怒于人的自觉。这伤害了她——不,说的更准确些,一定让她失望了吧。
若非如此,那就是因为恶魔附着的发饰太可怕所以放在了一边,这种托辞了。
「那个,昨天的事。」
「昨天……什么事?」
「对不起。」
「嗯?为什么道歉?」
「那个,之前我话说的不太好听,但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啊、啊。是那件事啊?嗯嗯,原来如此,确实是呢。不用介意,我完全没放在心上。对吧。」
于是这次,她视线游离嘴角抽动。
样子果然不对劲。
这下该怎么说呢?对了。
不就是对答案么?
「不对,衣绪花,我……」
这到底又有什么不同呢?
连自己都明白这是迫不得已的辩解,却在中途就被打断。
「你好。」
回头一看,站在那的是海前辈。
看到他,我慌忙闭上了嘴。
「哦,今天衣绪花酱也在啊,太好了。」
厚重的刘海摇晃,嘴角开心地上扬。
虽然并不可怕,但在这人面前会感到一种独特的压迫感。这肯定不仅是因为他身材高大。而是他每个动作的幅度都很大。就像是悠然地游在海中的捕食者。
没错,总的来说,这个人和衣绪花处于同一边。
从不怎么在意周围的意义上来看,反而可能更像萝兹。
「海前辈,有什么事吗?」
衣绪花开朗亲切地问道。刚才的尴尬已完全不见了。又或者是想故意改变气氛?
「哦,你叫我海(u mi)前辈,衣绪花酱竟然知道我的外号,真是太高兴了。」
海前辈当然对这股微妙的气氛不得而知,他笑嘻嘻地开心着。外表看起乖僻,但出乎意料是个直率的人。
「噢,不对,三雨没来所以我过来看下,那家伙请假了吗?」
「……这么说来。」
我看向邻座。本应在那里的三雨当然不在,而是与衣绪花四目相对。
「麻烦了,可能是因为感冒了才卧床不起吧。」
衣绪花将手放在嘴边大声说道。
这个反应有点夸张,感觉很稀奇。与外表不同,三雨出乎意料的认真,每天都准时到校上课。而且与不健康的气质相反,她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孩子。至少从认识起,她应该没有因感冒而请过假。
「你听说过什么吗?她至少也给我联络下啊。」
海前辈皱着眉头抱怨。
「没有,我也很在意,现在就联系一下。」
「嗯……那个,你们关系很好吗?」
「平常联系她的话,1分钟内就会收到夹杂着摇滚名言的回复……」
「唉?那家伙会对你做这种事?」
海前辈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收起了表情。
「不不,所以说不是这回事,那家伙明白么?离文化祭没多久了。「
海前辈毫不掩饰焦躁不安的样子,长叹了口气。
我有点反感。她也许是身体不舒服,没必要用那种说法吧?
「你啊,知道三雨家地址吗?」
「嗯,姑且知道。」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心情,我尽量公事公办地回答。至于三雨家,以前她借我摇滚杂志或其他书时,我到过门口。理由是东西太重,拿到学校太费劲。我现在还记得她交给我的纸袋重的不行。
借来的各种东西我姑且看了一下,但很难说完全理解了内容,只能说出些模糊的感想,总觉得很抱歉。这事我也记得。
「那能帮我送下这个么?」
海前辈伸出的手刺破了我的回忆。
递给我的是一叠薄薄的复印纸,左上角用小夹子夹住。大字体的标题下是成排画着线的四方形,上面排列着黑点和数字。
完全搞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乐谱吧。」
海前辈抱起胳膊,用脚尖嗵嗵地敲着地板。
「对,要在文化祭上表演这个,必须每天都练习。现在真不是请假的时候啊,那家伙明白么……」
「可是,身体不舒服的话,不是练习……」
「文化祭的时间已经确定了,所以这情况只能靠干劲撑过去了吧。」
我感觉心中反感加倍。
要是只凭干劲就能解决问题,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因此不好意思拜托你了,再见。」
「啊,等下!」
我拿着硬塞给我的乐谱,呆住了。
「……她都请假了,我也不能硬是上门吧……」
不如说,你自己去不就好了?真不明白为什么要交给我。
我抱怨了声后,衣绪花似乎察觉到我不太起劲。
「都请假了不担心么?你就去看看她的情况吧。」
「但今天要去看叙诗的新店……」
衣绪花从很早之前就期待这个预定了。所有装潢都是手冢照汰花心思做的,听说弄得非常别致。她之前因有别的工作,而没能参加接到邀请的招待会,我记得她对此非常遗憾。
‘有叶君当然也要去。’按照平时的感觉,我应该也会一起去。
「啊……是吗?」
她的表情复杂地忧郁起来。
「不要紧,你就去三雨同学那儿吧。」
「……知道了。」
我无从反驳,就这样答应了。
因为我问不出口。‘不想和我一起去么?’这种问题实在是太自我意识过剩了。毕竟本来就和我没有关系,这样才比较自然。
「对不起,衣绪花,我会补偿的。」
「不用啦。」
说着,衣绪花看回了自己的手。那略含焦躁的声音像鱼刺一样,一直卡在我的喉咙中。
■
三雨家是在铁路边的一户独栋房屋。
从学校步行要40分钟左右的距离,虽然不能走着去,但感觉也不算远。我记得三雨确实是骑电动车上学,刚想到这,就果然看到貌似是三雨的红色电动车停在一旁,验证了我并没有记错。虽然觉得这个距离骑自行车就行了,但特意骑电动车的有情趣之处很像三雨风格。屋前设置的停车处,除了一辆小小的电动车外别无他物,有种奇妙的宽敞感。
我按下信箱旁的对讲机。响起叮咚的电子音后等了一会儿,然后从性能似乎不太好的扬声器中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好。」
听到这分不清是谁的声音,我有点紧张地回应。
「那个,我是同班的在原有叶,有点事找……」
「这、这就去!」
听到这,我因知道对话的是三雨而安心了。
在响起一阵脚步声后,门缓缓打开,三雨从里面探出头来。
她套着大大的拉链式卫衣的兜帽,下面还戴着顶针织帽。从穿的那么厚来看,貌似真的感冒了。
「抱歉,来的那么突然,没事吧?」
「啊,嗯!很精神!然后呢?」
「这个,叫海前辈来着,这是他给的乐谱。」
三雨接过我递出的纸,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嗯,是文化节的那个……」
「那个……因为你没有去练习所以他有些担心。」
我不想把情况照实传达给她,所以说得有些含糊。
「……他在生我气吧。」
「嘛啊,有点。」
「哈啊……也是啊……」
为自己的不善撒谎而——不,这连撒谎都算不上,虽然我因此而手足无措,但还是想办法试着掩饰。
「那个,虽然也有这个原因。不过你突然请假让我很担心,所以才来看看情况。」
「诶嘿嘿,谢了。」
「不过还好,看起来挺有精神,你明天会来吧?」
「嗯……」
「那再见了。」
总之目的算是达到了,我转过身准备回家。
可不知为何,却被看不见的力量推了回去,无法前进。
不,并不是被推。
而是被拉住了。
回头一看,三雨那小小的手正抓着我的衣服。
「那个,有叶,有事想和你商量下。」
「商量?」
「这里没法说,能进来吗?」
「可、可以……」
商量。三雨找我商量?
回想一下,她和我说的全是摇滚的事。商量什么的完全无法想象。是喜欢的乐队解散了吗?可就算如此,也觉得气氛过于严肃了。
我从她手里接过宽大的L型门把手,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屋里散发着三雨的气味。
香草般的草木类香味。也有可能是红茶的气味。是一种恬静的气味。三雨就在这里生活,一想到她的家人也一定都是同样的气味,就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三雨先一步站在走廊等着我。我为了脱鞋而放下视线,突然注意到她短裙下的裸足。脚尖没入简朴的拖鞋中。从上身的穿着来看很不协调。
「打搅了……」
看到我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踏上玄关,三雨笑了。
「爸爸妈妈都不在,所以不用在意。」
「嘛啊,毕竟是工作日白天嘛。」
「嗯,他们是双职工而且同一个单位,今天也约会后才回来,所以回家很晚。」
「约会?」
听到这出人意料的话,我不禁反问。
「对,好像是喝酒什么的?我也不太清楚。」
「关系真好啊。」
一瞬间,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虽然感觉爸爸和妈妈以前关系也很好,但实在不记得他们约会过。
「嗯……但他们一直都不在家,偶尔回来也是两个人一直打情骂俏,总感觉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虽然比总是吵架要好。前几天当着我的面,爸爸把妈妈……」
「有、有事要商量对吧!?」
话题的走向变得不对劲了,即使明知道很强行,但我还是慌忙将其打断。这样下去,岂止是偷窥人家隐私,她甚至会直接将其摆在眼前。
「该怎么说呢。……过来一下。」
我听从催促跟上三雨。
走上楼梯后被领到了三雨的房间。
这个地方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支架上立着一把红白相间的吉他,与一个像是方形音箱的东西用电线连接着。音箱上随意地放着一副大得吓人的耳机。墙上贴着海报,架子上摆着无数张CD,床上的枕边则扔着许多耳环。过于符合意料,反而令人感到吃惊。就像是摇滚爱好者的教课书式房间。
但这儿净是我房间里所没有的东西。
亲眼目睹,就不由得感觉被其所压倒。
「……好厉害的房间啊。」
「唉?哪里厉害?」
「不是,我是觉得很有三雨风格。」
「哎?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要说的话就是摇滚吧。」
「喜欢的东西放在房间里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三雨纳闷道。也许是这样,可即使如此这也做的太彻底了。
我想起了衣绪花。她家里垃圾遍地乱七八糟,但衣服却整理的很好。先不谈这是否理所当然,但从住处可以体现一个人的意义上来说,三雨的说法或许也有一定道理。
我自己又如何呢?
我有什么,想放在房间里的东西吗?
「不说这个了,过来一下。」
三雨抓住我的手,让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她满脸通红,紧紧抓着卫衣的下摆。
「那个,刚才说过了,有事想商量。」
「嗯……?」
「别告诉其他人哦。」
我仍然无法理解事态,她则当着我的面转过身去。
就这样将手伸进裙中。
我花了几秒钟才弄明白,隐约从布中露出的东西是她的内衣。
「等、等等!」
可是,她就这样把内衣褪到大腿处,然后想要掀起裙子。
我反射性地闭紧双眼并把脸扭开。什么情况?为什么要脱?不是有事商量吗?必须脱衣服商量事是什么鬼?所有的可能性顿时盘旋翻卷,脑内被暴风雨所吞噬。
「呐,你看。」
「不行!」
「好啦!」
「怎么可能好啊!」
「有叶,求你了。」
三雨的声音是认真的。
甚至认真到了与现在的情况不相称的地步。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
她害羞地将屁股伸向这边的身姿映入眼帘。
但是,在那里的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情景。
毛绒绒的黑色内衣遮住了她的肌肤。材质看起来像是毛皮。
内衣里面穿着内衣?
但更奇妙的不是黑色部分,而是白色部分。
一个白白圆圆的软乎乎的球状物。
正轻轻地附着在毛皮之上。
简直就像尾巴一样。
「这就是我没去学校的原因。」
她害羞地小声挤出这句解释,可对我来说理由远远不够充分。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戴着这个……」
「这个、是长在上面的。」
「哈?」
「摸摸看。」
「唉?不。」
「摸一下。」
三雨拽住我的手,强行拉了过去。
手指触摸到的白色尾巴,蓬松柔软。下面的黑色毛发略微有点硬,手感干爽。
「那个,这是……」
「所以说,是长在上面的。」
长在上面。
我感到吃惊,并听从催促来回抚摸。
可这——
「对、对不起!」
我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慌忙拿开手。毛皮下柔软的触感还残留在手心。
「没事,那个,这边也……」
三雨迅速提上内衣,坐在床上。
「不,不能再……」
「不是那意思!」
她摘下卫衣的兜帽,然后脱掉了下面戴着的针织帽。
从里面一下子跳出的竟是。
覆盖着黑色毛发的两只——耳朵。
唔,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到这点。但是,无论是朝向尖端而逐渐变细的长短,还是红色血管透明可见的厚薄,以及一跳一跳地改变方向的动作,都只能说越看越像耳朵。
「这果然也是……」
「……嗯,摸摸也可以哦。」
我轻轻触摸长长耳朵的尖端。碰到的瞬间,三雨的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
感觉到了。
是毛皮和皮肤的触感。纤细的仿佛随时都会被撕破,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摸到耳根处,这里与她那染成金色的光滑秀发连接在了一起。毛皮的颜色令我奇妙地理解到她本来的发色是黑色。
这显然长着肉、连着皮、流着血,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从远处看,可能会觉得这是精致的人造物,但一碰就会知道这是活生生的耳朵。
而且就算是病,从生理上来说也不可能长出这种东西。
也就是说,是超常现象。
尾巴。还有耳朵。
由此联想到的东西,只有一个。
也就是兔子。
「那个,虽然这样问有些奇怪,这个,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现在已不是客气和害羞的场合。我必须立即检查她的身体。
三雨默默拉开卫衣的前襟,然后掀起穿在里面的T恤。
露出来的是不只有白皙的皮肤。
肚脐周围是光滑的,但下面却覆盖着黑色的皮毛。上面则从肋骨附近开始长出,覆盖了一部分胸部。虽然看不清脖子,但考虑到从外面看不出来的话,那里应该是正常的肌肤吧。
看到屏住呼吸的我,三雨开玩笑地说道。
「很滑稽吧。虽然穿着衣服能把身体藏起来,但戴着帽子和兜帽上课的话,即使我们学校再自由,也会被认为很奇怪。如果告诉爸爸和妈妈,他们可能会晕倒吧。」
这个逞强的态度,可能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掩饰不安吧。这也难怪,毕竟身体突然变成了这样。
「不好意思,三雨,谢谢你了。那个,你先把衣服放下去吧……」
「嗯……感觉有叶像个医生一样呢。」
她乖乖地把T恤复原。
「呐,医生,我该怎么办才好呢?这是得了什么病么?开玩笑的——」
「这不是病。」
「唉?」
恐怕是被我认真的声音吓了一跳,三雨瞪大了眼睛。
「要是病的话可能反而还好点……不过没关系,有我在,不仅有我,还有佐伊。对了,得马上联系她。」
我赶紧拿出智能手机联系佐伊。已经确诊了。一看便知。
因为和那时的衣绪花一样。
「三雨,希望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你被恶魔附身了。」
她的喉咙处响起了咽口水的声音。
错开的视线,为了理解我的话而游移着。
不久,三雨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是黑色安息日那种?还是异教狂徒那种……?」
■
「是是叮咚打扰了。」
十几分钟后,外面传来停车声,佐伊一边如此嘟囔,一边走进三雨房间。
「佐、佐伊酱老师!?」
我分不清三雨是因她来得太快而震惊,还是因她冒昧闯入别人家的厚脸皮而震惊。前者就像是救护人员——至于后者,貌似也只能同样联想到救护人员。
没错,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没想到,三雨竟然会被恶魔附身。
「呀吼,三雨君,听说你好像被恶魔附身了啊?来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别担心,我可是研究人员」
「什么啊好可怕!?不会要解剖我吧!?」
「好了,快脱给老师康康……」
「呀——!」
三雨被佐伊推倒,躺在床上被摆弄着身体。
我站在一旁注视着,中途觉得如坐针灸,便移开了视线。
毫无疑问,三雨被恶魔附身了。
本应是无比严重的情况,可当事人和专家却都出奇地没有紧张感。只有我一个人屏气凝神,感觉就像笨蛋一样。
「刚才不是自己主动脱的嘛……」
这样一来,也会冒出这种不满。
「这是两码事,就像绿洲和模糊的差异那么大──呀!」
佐伊不顾三雨的抵抗完成了检查,她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撕开包装的封口,扔进了嘴里。
「呼。三雨也要吃吗?」
「要、要吃……」
三雨带着怨气整理乱七八糟的衣服,并接过糖果放进嘴里。
佐伊则看着嘴里咕噜咕噜地滚动着糖果的三雨,耸了耸肩。
「嗯,也就是说,被完美地附身了呢。毫无疑问,是恶魔搞的鬼。」
「是真的啊……佐伊酱老师都这么说的话……」
「佐伊来之前,我姑且解释了下恶魔的事……」
「挺机灵呢,不愧是我的徒弟。」
说着,佐伊抛了个媚眼。可三雨一开始似乎并没有把我说的话当真。刚才那些意义不明的专有名词好像是和恶魔有关的乐队的名字,她甚至还想放个曲儿听。
但一说起衣绪花同样被附身过的事,她就认真听了,再被佐伊这样一说,她便似乎真的相信了。
佐伊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
「首先来问诊吧。最近身边有什么奇怪的事吗?」
「这个就是最奇怪的事……啊,吉他的六弦刚装好就断了!」
三雨指向立在支架上的吉他,我则抱头无奈。
「你真心认为那个是恶魔干的!?」
「1弦就算了,可那是6弦哦?很难弄断的啊!」
「问题不在这……」
「这是个大问题哦,吉他弦也是要钱的!」
「都说了不是这个,是恶魔啊,恶魔!」
三雨依然一脸搞不清情况的样子,抚摸着头上长长的耳朵。
「哎呀,我明白大致情况了,但突然这么说我也没有现实感……」
「你的身体就是最好的证据吧。」
「嗯,虽然没错……」
佐伊一直听着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她若有所思地道。
「……只有身体恶化到这个地步,有点不可思议呢。」
「怎么回事?」
佐伊的口中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说到一半开始嚼起糖来了。嘴里空了后,她终于长篇大论起来。
「恶魔身为没有实体的第五元素,为了实现愿望而干涉四大元素。在这个过程中,肉体的变化在灵魂方面和恶魔的距离感——更确切地说,是和愿望的距离感有关。用疾病来比喻的话,可以说是恶化阶段。恶魔和兽类有着很深的关联,或者说,在无法实现的愿望产生之时,就不再是人性和理性,而是在概念上更接近兽性和欲望了,这从原理上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佐伊,三雨一脸懵逼。」
看到她茫然的样子,我制止了似乎要持续到永远的说明。
「噢,对不起,说得通俗易懂些吧。也就是说,三雨君像这样变成兔子,是因为她的愿望极为迫切。」
我想起了衣绪花的事。确实,只是逆卷剧场那一件事,就令她完全变成了蜥蜴的模样。与之相比,三雨从一开始就在同样水平上变成了兔子的模样。
「尽管如此,从三雨君的说法来看,至少在本人的认知范围内什么都没有发生。以必须查明三雨君的愿望为前提,首先要探讨恶魔正在某处引发事件的可能。」
恶魔在实现本人没有意识到的愿望。那么,在本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引起某些现象,这种情况也确实说的通。
「呃……我会恢复原样吧?」
就算三雨至今为止都乖乖地听着,但到底还是流露出不安。
「当然会了,不过要驱除附在你身上的恶魔才行。」
「如果没能驱除……」
「肉体这样恶化下去的话,很可能不久就会彻底变成兔子。」
不知为何,佐伊有些开心的大胆说出这令人不安的台词。
我感觉脊背生寒。既然身体真的发生了这么大变化,便无法认为恶魔会在某处划定底线。
「这、这可糟了!」
三雨也终于开始理解事态的严重性。
就在我想问该怎么办时,佐伊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担心,有叶君会帮你想办法的。」
「有叶会?」
三雨将视线投向了我。
「果然会变成这样啊……」
「这次需要对愿望和现象两方面进行调查。遗憾的是,我正忙于另一件事。」
佐伊一边向我递眼色一边说道。我察觉到她的意思,虽然不情愿,但却只得点头。
「就是这样,拜托了,驱魔师君。」
「拜托了,有叶!」
不知为何,当事人三雨也笑嘻嘻地和佐伊一起拍着我的肩膀。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真的明白状况么?
「总之,学校那边由我来找些适当的理由,三雨君就休息吧。有必要的话,有叶君这样做也行。毕竟顾不得上学了。」
「适当的理由是?」
「压力太大导致秃顶。」
「还有更好的理由吧!」
过分至极的选项令我不由得叫出声,可佐伊却毫不在乎。
「对于思春期的少男少女来说,斑秃不是一件大事吗?」
「也许是这样……」
「秃了也没事,毕竟都染过发了,事到如今也晚了。谢谢你,佐伊酱老师!」
可三雨似乎并不在意,所以我也作罢了。
「理所当然的,毕竟帮助你们青少年健康成长是我的职责。那之后就交给你们了!」
说着,佐伊离开了房间,我和三雨又变成两人独处。
「那么,该怎么办呢……」
作为驱魔师,我这次必须要驱除三雨的恶魔。
「弄清我的愿望,然后把它实现就行了!」
「说的没错,可也要查清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那个啊,有叶,我有烦心事!」
「你是不是太有活力了!?」
明明都被恶魔附身了,她到底是怎么搞得啊?不过要说像三雨的话,这倒确实也是三雨的风格。
无论如何,不听她说话就没法开始也是事实。
「文化祭不是有Live么?」
「嗯。」
「那个、有些不顺利。如果我有愿望不就是这事么?而且给海前辈也添麻烦了……」
虽然有些吃惊,但再想起海前辈的样子,就感觉确实并非一帆风顺。即使不清楚具体是什么问题,但海前辈确实对三雨有些焦躁。而且,三雨在内心深处也有着压力——虽然有可能,但总感觉仅凭这点还是不够。
「恶魔实现的是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迫切愿望哦。」
「迫切啊!对于摇滚人来说,没有比Live更迫切的事了!」
「嗯、嗯……是这样啊……」
如果对时装模特来说,走T台是重中之重的话,那么对音乐人来说,登场Live确实很重要。
「但最近血液中的摇滚浓度下降了,没有动力啊。」
「神秘概念出现了。」
「最近啊,喜欢的乐队有Live呢。能陪我一起去吗?这样的话就能努力练习了,愿望也一定会实现的!」
「这是什么道理?」
「清志郎也说过,爱摇滚没道理!」
「每次都不知道三雨引用的是谁……」
话虽如此,不了解她周身情况的话就无法进展。
真是的,驱魔师这东西为什么总是落个任人摆布的下场呢?
不,这也许是我自己的性格所致。先不提恶魔,之所以容易被身边人摆弄,大概是因为我没有轴心吧。
就像衣绪花喜爱衣服、三雨倾心摇滚一样,若我也有什么能为之投入的事。
或许就是驱除恶魔。
我看向三雨的耳朵。本来不可能存在的那物,像在主张自己真的是身体的一部分般,轻快地跳动着。
话虽如此,即使抛开这些事不谈。
如果朋友有麻烦,我就想帮忙。
这是我心中最真实的感情。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好耶!约好了哦!」
即使变成了异类,三雨那欢快的眼眸也和平时别无二致。
仅是这样,就让我感到这样的驱除恶魔也挺不错。
■
和三雨告别回到自己家后,才有电话打来。
在那之后,她打着预习的名义让我听音乐听了个够,到解放时已经入夜。
在这期间,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甚至对她头上那轻轻摇晃的耳朵,都感觉习以为常了。硬要说的话,虽然三雨比平时还要闹腾,但毕竟有能传教摇滚的大义名分,对她是个好机会,所以油门全开才是正常操作吧。
一到家,我就又扫了眼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当然,生活必需品是齐全的。有桌子、有椅子、有床,有摆放着教科书的架子。架子上还放着莫名其妙的玩具和布娃娃,估计是我以前喜欢的吧。
但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东西。
总觉得那些东西只是存在于此。
这一定是因为缺乏自己选择过的真情实感。
刚把智能手机放在俗气的桌子上,就响起了嗡嗡的震动音。
屏幕上显示着清水先生的名字。真是忙碌的一天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少年,现在有空聊几句吗?」
「清水先生,有什么事么?」
自那以后,清水先生偶尔会联系我。清水先生想知道衣绪花的动向,但衣绪花又对被清水先生询问琐碎情况感到烦闷。在奇妙的利害一致之下,不知为何我插入了两人之间。衣绪花本人说过,告诉他情况也可以。她只是觉得逐一回应很麻烦吧。
就这样,我站在了向经纪人报告模特情况的诡异立场。
可在目前的情况下就有些沉重了。
既然清水先生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只好照往常那样来了。
「最近衣绪花的样子很奇怪,你知道些什么吗?」
这个问题令我吓了一跳。
‘我们有点闹别扭’,这种话不可能说得出口。
不对,就算是清水先生也不可能察觉到这种事吧。我重新打起精神,平静地回答质问。
「嗯……感觉她好像很累,不过有来上学。」
「这样么……叙诗新店的事你听说了吗?」
「嗯,听说了点。」
「衣绪花说过,为了弥补招待会今天会参加。手冢照汰貌似也在等她。」
「太好了,衣绪花很开心吧。」
「可是那孩子好像没去。」
「唉!?」
我慌了起来。
确实,我以查看三雨的情况为优先了。但衣绪花应该没理由不去啊。
「说实话我也很惊讶。虽然手冢先生笑着说,这又不是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没什么问题,而且只是自己一时兴起所以不必介意,但……」
「真不像她。」
「你也这样想么?也许她真的累坏了也说不定。」
「也许……」
「手冢照汰很看好衣绪花。如果得到叙诗设计师的关照,影响力可不得了。工作增加时的管理,才是显示经理人本领的时候……」
「衣绪花不可能推掉工作的……」
「即使提议休息,她也因为想尽量多工作而听不进去……都说了,把身体搞坏的话就鸡飞蛋打了……那孩子真是的……」
「我也说过最好休息休息。」
「她有好好吃饭吗?我把每餐做好给她送去也行,但要是干涉太多那孩子就会厌烦……」
「我觉得清水先生的心情已经传达得充分过头了……」
虽然圆了下场,但经纪人每餐都把亲手做的便当送到家的话,会有相当大的压力吧。衣绪花虽然感谢清水先生,但却希望他别管自己这事,说实话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在意的是,尽管如此她好像还是经常外出。一个人逛街时被粉丝拍到的照片,我在SNS上看到了好几张,而且大多是在和衣服无关的地方。从她的性格来看应该不会装病,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这个人有跟踪狂天赋吧?我由衷地认为,清水先生将这种能力发挥在经纪人一行上真是太好了。
这个暂且不提,他想表达的意思我算是理解了。
「你是说身体不适可能是压力造成的么?」
「目前来看,这是最符合逻辑的。」
说到这,清水先生顿了一下。
「抱歉,和你说了太多怪话。」
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后,清水先生做出了结论。
「还是强制把她和工作隔离开,让她休息吧,我也尽量不联系她。这期间,如果你能陪她一下,我会很开心的。」
「不、等等,这是……」
「旁人的视线的确很烦人,但选好地点的话,还是能约个会的吧。」
「约会……」
这个词令我呆了一瞬。
清水先生敏感地察觉到这点,为难地开口。
「这措辞可能有些不够细腻。关键是,如果是压力造成的,有你陪她说话她也能放松些吧。」
「不是的。」
「什么意思?」
「嗯……你看,即使是她让我陪她的时候,结果也全都是工作相关、衣服相关的事,所以没法歇口气吧?」
「啊……」
虽然这是个不知该如何说明而强行找的借口,可清水先生听了这话,却拉长了音。接着他似乎因过于认同而变回老样子。
「想象得到吧,毕竟衣绪花无论做什么都会当成工作啊。」
「不过那什么,尽量邀她去些无关的地方怎么样?」
「去动物园就聊皮草,去看电影就聊服装,肯定会这样。」
「……也许吧。」
我和清水先生同时叹了一口气。相同的声音循环在麦克风和扬声器之间。
而且是针对同一名女孩。
「即使如此,也总比一个人呆着好吧,希望你找她说下。」
「明白了,可请你别太期待。」
「虽说为了完成工作我会不择手段,但即便如此,我也有做得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
「做不到的事吗?」
「对,所以现在想借助你的力量。」
「不……」
「拜托了,少年。」
清水先生铿锵有力地扔下这句话后,挂断了电话。
为了衣绪花,只有我做得到的事。
这是句很有分量的话。尤其是被经纪人这样说时。
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圆形的LED顶灯,如满月般散发着白色光芒。
虽然对清水先生那么说,但我一直想,衣绪花和萝兹一起出门不就好了吗?在我看来,两人之间暂时的紧张关系,在互相了解后反而变为了友情。即使年龄相差几岁,可和同样身为模特的朋友在一起,也能学到很多东西吧。如今在最近距离看着她大展身手的,不就是萝兹么?
衣绪花总是找种种理由想带我到各处去。
这又是为什么呢?
对自己有利的假设能想到很多个。不过我还是有足够的理性,不会去相信这些妄想。
最重要的是,对如今的我来说,她太过耀眼了。
即便如此。
若是能为衣绪花做点什么的话。
能成为实现她愿望的力量的话。
我……
『衣绪花,下次一起出门吧,尽量去和服装无关的地方。』
但我没有注意到。
此时恶魔已近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