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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白昼夜梦 第二章 绑架

过了那段九弯十八拐、万一摔落大概会毫无通苦死去的急陡坡,巴士总算开进下坡路。进入如釜底般圆弧的盆地后,左右便是广大的针叶树林,以及一面平缓的下坡。

眼前已出现蓝屋顶丛集的穆西凯镇,不远处就是雪白的拉斯湖。湖对岸的距离太远,完全看不见,只有远山依稀可辨。

朋友发现拉斯湖上有一处黑点密集,讶异地把正在看另一侧的维尔叫过来,但车子的行进方向一转,又看不见了。

“聚集在那里干嘛?野营垂钓吗?”

“规模差很多耶。算了没关系。”

巴士继续前进。

就在进入市区之前,这条连结隘口的大马路向右分出一条垂直的叉路,往一条缓坡登去。一支小小的道路标志写着‘往斯兰卡兰斯了望台还有’,半埋在雪堆中。

巴士驶入穆西凯镇。

街道仍覆着白雪,只是变成了较薄的雪道。建筑物是洛克榭平地区从未见过的造型,四平八稳的石砌两层楼房,看来象一座座坚固的小城堡。左右对开的圆窗镶有玻璃,但棱骨极粗,因为玻璃都很小块。家家户户都是蓝色屋顶,紧连得几乎没有空隙。又为了让积雪滑向同一方向,所有的屋顶也都朝后巷以同一角度倾斜。

就在湖畔,有一座高高的石砌尖塔,顶端装置着瓦斯灯,下面看得出是一座大钟。

考虑到铲雪方便,街道都很宽敞,又为了将雪铲到路肩,道路两旁又设了宽约一公尺的侧沟。

屋舍的玄关都比路面略高,进屋要走过侧沟上的桥,再登八阶楼梯才行。

巴士在街上慢慢开。这是一条左右小商店林立的大马路。看不见几辆汽车在行驶,也没有什么人影,只有小型马车慢条斯理的来往。

“哇,这里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啊?”

朋友靠在车窗上打趣地说。维尔悄声地告诫他,玩笑开过火了会失礼的。

街道少有直线的路段,大多建成曲折反复的方向,完全使人无法一眼看尽镇上风光。十字路口必定以奇妙的角度交会,所以每开到一个路口,巴士都会停下,司机还要看地图确认路名,再打开窗户确定两旁没有行人或马车等,然后才慢慢发车。

“他们好象是基于防卫考虑才故意把街道建得这么复杂。不过听说从来没有敌人攻打到这里来过。”

“原来如此。这倒真的很难辨识。”

终于,巴士穿过了宛如迷宫的镇中央,来到湖畔地带。向南有一条大道,左侧尽是成排较新的高楼建筑,其后则是林坡地。大道右侧有一排细小的行道树、摆放小舟的湖岸,以及广大的冰原。

巴士在一栋高大建筑的大门处停下。这栋七层楼高的气派建筑是镇上最豪华的旅舍,在夏季里也是众多观光客的最爱。

呼声连连的学生们鱼贯走出巴士。旅舍的服务生打开行李室的车门,小心翼翼地将行李搬出来。

朋友走下巴士,状似满足地说了声“真是间好旅舍”。而跟着走出车外的维尔,则被它的豪华气势给震慑住了。

于是朋友拍拍维尔的背说∶

“没关系啦。来都来了还多想它做什么?人生能有这样的经验,说不定对将来也有好处啊?你就尽情享受吧!那样才对得起替你出钱的人。”

维尔微笑了说∶“这样也对”,又谢谢朋友的关心。听他这么说,朋友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回了这么一句∶

“哎,我只是觉得只有杏子太便宜了点。”

说完,两人便走进玄关。

一名男子走望远镜中看见这一幕。他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拿起一旁的无线电麦克风。

“饭桶呼叫笨伯。王子进入宿舍。重复一次。目标已进入宿舍。”

立刻有回讯。

“笨伯呼叫饭桶。收到。将转告公主。作战移往第二阶段。”

“饭桶呼叫笨伯。收到。通讯结束。”

男子才刚放回麦克风,后座便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不过我们还真闲哪——”

“闭嘴。”

男子回答。

洛?史涅昂纪念高等学校的师生们,暂且先进入各自的房间——附有浴厕的豪华双人房,随即在大厅集合准备吃午餐。学生们都脱掉了大衣,只穿着制服的毛衣。大多显得无精打彩。

集合后,他们被带进一楼的宽敞餐室里就座。由于正值观光淡季,餐室里没有其它客人。

细长餐桌上排满了丰盛的料理。主菜是捕自湖中的小鱼,整只油炸,盘中另衬着各种清烫蔬菜、大碗里有供人随意取用的色拉、现烤的各式面包发出热腾腾的香气,一旁摆着种类丰富的乳制品和冬季难得的多样新鲜水果,外加一壶漂着柠檬片的冰水,还有牛奶、热红茶与蜂蜜。

做完了餐前祷告之后——

“来吧,吃哦!”

朋友和维尔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补偿他们的早餐。而且两人还边吃边说∶

“好好吃,真没话讲。”

“真好吃。这个小鱼特别好吃。我第一次吃到。”

“维尔,这边的起司和奶油也很棒哦。”

“嗯,真的耶。是不是现做的啊?”

其他的学生手里的动作迟缓,只能远远的以怨恨的眼光看着他们大吃特吃。

午饭后,老师向学生宣布几件注意事项。

这天下午的城镇观光行程暂停,为恢复强行军的疲劳,晚餐之前都改为自由活动。学生可以自行到镇上游览,但须如行前交待,务必两人以上共同行动。离开旅舍前要向老师报告房号和姓名,并把房间钥匙交给柜台保管,还有紧急时要借电话联络旅舍。最后,高等学校学生身为拉普脱亚共和国未来的栋梁,不可做出有辱身份的事,也绝不可为本地人士添麻烦。

解散后,大部分的学生都选择回房休息。

只有两名学生。

“你们两个还真有精神啊……哎。有休尔兹在应该没问题。你们去吧。”

“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维尔和朋友穿起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在小背包里装了导览手册和防止雪盲的深色眼睛,离开旅舍到镇上走走。

“我说的那堆黑点,从这里看不到耶。”

朋友站在旅舍前的拉斯湖畔向北看去。外面实在太亮,维尔和朋友只好戴上雪镜。远山看来十分模糊,对岸则是根本看不见。这一片雪白平坦的世界,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维尔我问你,象这样该叫作‘水平线’还是‘地平线’啊?”

“这个嘛……”

维尔歪着头。

之后两人转往巴士经过的镇中心走去,雪镜则摘下来挂在脖子上。镇入口处有一块大型广告牌,上头详细描绘着全镇复杂奇怪的大小街道,并且标示出南北二处入口、船舶仓库及船只下水斜坡的位置。

“……”

维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广告牌。朋友在一旁不发一语,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维尔开口∶

“我想应该没问题了。”

“你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了。”

两人便走进镇上。维尔仿佛迷路似的左顾右盼,享受闲步陌生小镇的致趣。

镇民们大多是黑发。男性看来跟平地人没什么两样,女性的衣着倒是十分特殊。她们都穿着象是以拼布补缀织成的马赛克花色的长裙,外面裹上好几层衣服,再加一双厚袜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脚下的抽绳式短靴可避免雪跑进去,头部则用长披肩盖起。

拼布原本是古人惜布而演变成的习惯,如今已成为一种设计。所以那些衣服或许真的是用剩下的碎布拼接制成,也可能是故事设计出来的。维尔如此向朋友说明。

两人转过街角时——

“这是什么?”

朋友看着路边墙上的海报说道。某几条街的墙上连续贴了好几张相同的海报,教人不由得多看两眼。

两人走近去看个仔细。

那是一名男子的照片,以豪华的全彩印成。男子的黑发向后梳起,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身着灰色西装坐在椅子上,而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脸上的笑容说好听点是优雅,说难听点是做作。照片下面有几行字。

“我来看看——‘本人欧文?尼希特,将带领祖国伊库司托法成为联邦之至宝、万人憧憬的观光大国。分离独立将破坏我等务实前进的脚步,本人坚决反对。’”

朋友凑上去看个仔细,然后没趣似的说道∶

“什么啊,原来是政治海报。我还以为是电影广告咧!”

海报下方有个小木盒,旁边写着‘欢迎自行取阅’,里面则有一叠便条纸大小的传单。传单的设计与海报相同,但在照片下方印着办公室的地址电话,旁边用印章加盖了‘二十与二十一日?首都大道露台将举办大型演说会与座谈会!广播电台实况报导’等字样。

朋友抽起一张,打量着上面色彩鲜明、发色艳丽的印刷照片说∶

“戴这么贵的戒指,还有低俗的金袖扣。这种穿金戴银的有钱老头,拉普脱亚等等的平地暴发户还满多的耶!我常在晚会——”

他说到一半就停了。十秒后,他将传单递给维尔。

“宾果!维尔,你看看这家伙的经历。”

“嗯?”

原来传单上还印了这位尼希特先生精彩的个人背景。

三二四二年出生,父亲是首都郡斯特的一家商店的老板。当地高等学校第一名毕业。毕业后即在郡斯特经营木材输出且大获成功。十八年前首度当选下院议员并获连任一届,于十年前引退。之后应“泰洛尔财团”聘为经营顾问,表现杰出。

“泰洛尔……那个泰洛尔氏啊……”

维尔表情微苦地喃喃道。朋友接口说∶

“对啊,就是那个发战争财的暴发户泰洛尔。死要钱的。”

“‘回到伊库斯,一年前再度当选,连任至今。四十五岁’啊……”

维尔把最后一行念出声音。

“到底想从政还是搞企业经营,这种人打什么主意很难猜。”

朋友依旧兴味索然地说着,并把维尔递回来的传单翻到背面看。见背面是空白的——

“纸质不错耶!要不要拿一叠回去当便条纸?”

“这就有点……”

“也对,我也不要这么俗气的照片。”

于是朋友便将传单放回木盒去。

两人再次走上大街,一面留心脚步,免得踩进侧沟。这时,后方有一辆汽车开来越过他们。

“唷,看到车子真稀奇。”

朋友才刚说完,便见那辆车向右靠,在一间商店门口停下。那是一辆小型的四轮传动车,整个车身是深绿色,看来仅能挤得进四个成年人。是洛克榭军警常用的公务车型。

三名成年人走下车。其中两名男子年约三十岁,另一名则是二十岁上下的女性。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脸上戴着墨镜。

“看起来象坏人耶。是强盗吗?”

朋友悄声说道。那三人在商店门口下车——但没有走进商店。

而是朝着维尔和朋友大步走来。

“哎呀!我没说什么失礼的话吧。”

朋友如是说道,却见那三人来到维尔面前,看着他的脸停下脚步。

其中一名男子开口了。

“你是休尔兹同学吗?就读拉普脱亚高等学校的。”

朋友讶异地看着维尔。维尔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身上那块写着大大的“休尔兹”的名牌,以及左臂上教育省的徽章。

“嗯,诚如你们所见。”

听到维尔这么说,三人互看一眼后,点点头,两名男子便走到维尔一旁。

“抱歉了。”

只听得另一人说完这句话——

“咦?啊、哇啊!”

两人突然将维尔的背和腿扛起,轻轻松松将他抬了起来,随即往汽车的反方向跨步走去。

“啊?那个!等一下!”

戴墨镜的女子抬头看着在空中移动的维尔说∶

“没事的,维尔赫姆同学。我们不打算加害于你。”

“咦?我的名字?你怎么?”

被抓得牢牢的维尔扭过头去看她。

“不要担心,我们不是可疑的人。”

男子说道。

“很难教人相信。”

维尔在空中说道。

“维尔都认识一些怪人哪……而且这不是强盗,是绑架吧。唉,我真是太不会看人了。”

眼见四人就这么大步前进,朋友却一点也不惊慌,而是跟在他们后面走,嘴里还嘟囔着严格的自我评价。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另一辆汽车。这辆车比刚才的四轮传动车要小上两圈,看起来象是长了毛的小型运货车。车内只有驾驶座和副手席,而且挡风玻璃之后的车顶及两侧全是帆布盖。这种小型车是军方用来做简单的人员运输或联络的。

小车在一行人面前紧急刹车,让轮胎上的炼条沉入雪道后停住。墨镜女子拉开帆布的侧边拉链,男人们便把维尔好生地送进开口,让他坐在副手席上。

“哇啊!”

维尔刚坐上去,立刻有人快速拉起拉链。

“等一下!那个……”

拉链就在维尔的眼前全部拉上。随即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维尔背后响起∶

“绑架成功。”

他连忙回过头去。看见一名金发碧眼的少女坐在那儿。

“……”

维尔当场惊讶得哑口无言。

少女向维尔伸出手,轻轻抚起他的帽子和浏海,露出左额角上缘的淡淡伤痕。

然后她放下手,微微一笑,用极其开心而抖擞的声音对他说∶

“好久不见,维尔。你好吗?”

“……艾莉森,是你?”

维尔问道。

“这还用说。”

只见她,艾莉森?威汀顿笑容可掬地点点头说道∶

“不然还会有谁呀?维尔。”

“你的精神不错嘛。好得让我都不必担心了。”

说这话的艾莉森,此刻正穿着空军的服装。脚上穿的是防滑长靴,还有裤管塞进靴子里的防寒挡雪的紧身裤。上衣是深灰色厚质的冬季飞行服,底下穿着一件翻领的绿衬衫,最外面罩着一件看起来很暖的褐色皮质短大衣。她在腰际系着皮带,头巾松松的垂在脑后,金色的长发扎成一束塞在大衣下。此外,膝上还摆了一个小小帆布包。

艾莉森握好方向盘,在十分拥挤的车内凑过脸去,向维尔问道∶

“所以就这样,我们出发吧!”

维尔看看艾莉森。他们的脸近到几乎可以碰到浏海。但见维尔脸上满是问号地问道∶

“咦?可是……啊?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面开一面跟你说啦!”

艾莉森乐呵呵地说完后,隔着挡风玻璃向外面的两男一女挥手。三人也回应她。艾莉森用右手打档,发动汽车。

车子才一发动,便是一记俐落的回转。

“啊!可是我跟我同学不准单独行动——哇啊!”

随即加速。

“我们是洛克榭空军的人。”

看着小型车在那怎么也称不上小心的驾驶手法下驶离,其中一名墨镜男子才开口对维尔的朋友说道∶

“看到那个驾驶了吗?她是我们亲爱的同胞,也是维尔同学的青梅竹马——艾莉森?威汀顿空军伍长。我们想让他们两人好好的独处,没有旁人打扰。”

“……”

朋友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惊愕还是佩服,只是怔怔地抬头看着那个人。

“我们非常明白你们禁止单独行动,也知道你们为顾及身为高等学校学生的形象,行为必须端正。不过若能在此得到你的协助,我们会非常欣慰。遗憾的是,今天你得单独行动。”

“哪有这样的——”

朋友才刚开口说到一半。

“你想说身为一个认真的好学生,无论如何都不能违规吗?少年,我们是可以稍微表示一下谢意的。”

男人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半掩着亮一亮。

“这种事——有谁会反对嘛!好哇好哇!”

朋友坚定有力地竖起他的大姆指。

“你的回答很好。”

男子一点头,又听得朋友说∶

“啊,不过那个谢礼,你一毛也不用给我啦!我是不太想说出来,但我家是拉普脱亚共和国排名第三的有钱人。”

“这样啊……”

男子便将皮夹收回衣袋放好。

墨镜女子看了看朋友胸前的名牌,有点儿吃惊的问他∶

“看你的姓……你家的长辈,该不会就是那个——”

她接着说出的企业名,在洛克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的经营者?”

朋友一副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

便见另一名男子和女性互看一眼。

“怎么办?不如我们绑这个吧?搞不好可以捞一笔哦!”

“说得也是。先绑了再要赎金。我们还可以开飞机去取款……”

“叫他们在地上架一条绳子,把装了钱的袋子挂在上面,我们用钩子钩起来带走,怎么样?”

他们讨论得相当认真。

收好了皮夹的男子则完全无视那两人的谈话,径自对朋友说∶

“总之,我们今晚就会让他回去,在那之前就拜托你照应了。别让老师发现啊!”

一听此言,朋友立刻大皱眉头。

“啥?拜托等一下!那岂不是美中不足了吗?你们晚上就要让维尔回宿舍?那就是你们的计划吗?哪有这种计划?难道你们都把敌机追到死角了还不开枪击坠它?”

在少年慷慨激昂的诘问下,两男一女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女子说道∶

“这个嘛,哎……这是那孩子的判断嘛。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总之啊,这次是在这里!”

引擎声、路面的震动声,加上帆布啪嚏作响。在一点儿也不能说是安静的车内,艾莉森扯着嗓门兴高采烈地说着。

“这次是在伊库司这里的拉斯湖进行冰上共同救难演习!我是在收到你的信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知道以后,再问你旅行的日程,心想∶‘这简直是为我们而举行的演习’呀!”

“这我知道。拜托你车速放慢一点……”

“啊,抱歉。”

艾莉森放开油门。仿佛展现出驾驶者性格的小车,这会儿总算从暴冲降到符合常识的速度。

“八天的演习刚好到昨天结束,今明两天要整备、休息,准备归队。这就是我拜托你一定要参加这趟旅行的原因。”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那么坚持……我懂了。”

“其实我也可以告诉你的,但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刚才那些人是我部队的同袍。”

“吓死我了。”

维尔笑了起来。车速有些变快。

“那么,好久没有……我们两个好久没有一起走走逛逛了。今天应该没问题吧?我们一起到哪里去观光吧!”

“是没问题啦,不过……”

维尔欲言又止。

“我不可以单独行动的。”

“好象是哦!不过,只要你那个同学不说出去不就行了吗?”

维尔略略烦恼了一下后回答∶

“话是没错啦……”

“难道他有可能去跟老师打小报告?”

“不可能。”

这会儿他答得很快。

“你晚点再向他道谢吧。”

“……好吧。”

“好啦,那我们就走吧。”

“好吧。……要去哪?”

“先找个想去的地方吧。你想不想看那个断崖?”

“我们明天会去。”

“我昨天去过了。那今天就照我的计划走吧。”

“好。不过……”

“嗯?”

“艾莉森,你有驾照吗?”

“……‘这是军事机密’。”

“原来你没有啊。”

“你怎么会知道?”

“……要小心开哦。”

“收到。”

艾莉森稍稍放慢车速,穿过城镇回到了旅舍前的大道。接着,她将方向盘往右一打,竟将小车开上湖畔的雪砾堆,再沿着船只用的下水斜坡,一路开往冻结的湖面,冲过积雪。

在没有障碍物的湖面上,艾莉森将油门踩到最底。引擎和雪炼的声音变大了,震动也更剧烈。

不过这种车原本就不是高速型,开在冰原上,感觉起来也就没有那么快了。

维尔戴起雪镜,艾莉森也从小包里取出墨镜戴上,朝维尔看了一下说∶

“好看吗?”

“真帅气。你买的啊?”

“这是空军的配给品,弄丢可要挨骂的。”

说着,艾莉森把头一斜,在小小的照后镜里打量自己,然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冰上的雪尘扬起,车子沿着湖畔往北开。穆西凯镇的市容象幻灯片般向后飞去。

“我们要去哪?”

维尔问。

“已经看得到了。你瞧。”

艾莉森没放开方向盘,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头比着前方。

白色的冰原前方出现一团黑影子。他们渐渐接近。

“停一下。要接受盘查。”

艾莉森停下车子。

说是盘查,其实只是类似冰上垂钓用的小型防风帐篷,外加两名士兵而已。这条积雪已清除的便道由穆西凯直接开出,左右都设有帐篷。

艾莉森的车在检查哨前打横地停下。一名士兵举着圆形的告示牌,上面印着红色的叉叉,表示停止之意。

士兵们都穿着深灰色的冬季大衣,腰上系着扣有装备的皮带,头脸则戴着绒毛防寒貌和浅色雪镜。两人肩上都挂着短机关枪。短机关枪在扳机部位装的是有洞的木制托柄,形状象是来福步枪的后半截。微弯的长形弹匣已经装妥,随时都能击发。

“哦,原来他看到的就是这个啊?的确满大的。”

维尔看见便道的尽头有许多帐篷,就象在湖畔百余公尺之外的冰上出现了一个帐篷村似的。

邻近大范围的积雪都已铲除,黑与绿的迷彩帐篷就设列在冰原上。大一点的呈长方形,纵约三十公尺、横约十公尺,以粗钢管为骨架,边角牢牢地用绳索拉起,排列整齐得象是集合住宅,总数有八个。小一点的帐篷也有好几个,都是直径十公尺左右的圆顶形,分散在空地上。除了帐篷以外,另外有几辆铲雪用的卡车和小型车并排停放在一旁,燃料筒就近堆放在一处。

帐篷侧面印着三个不显眼的字,但不是洛克榭或伊库司文,而是缩写,意思是——“皇家空军”。

“咦?”

维尔取下雪镜定睛看去,心中一惊,再看看走向他们的士兵。他们的左袖上绣着西侧长年以来的国徽,也就是斯贝伊尔自古沿用至今、今夏后仍暂且继续使用的那把倒钩的匕首。

“那是‘弯刃短刀’。

“艾莉森,难道这里是斯贝伊尔的军营?不是洛克榭的?”

“正是。”艾莉森喜孜孜的答道,维尔立刻发现。

“对哦,你刚才说是冰上‘共同’救难眼习。所以这是洛克榭跟斯贝伊尔的共同训练啊。”

“没错。我刚才也说要让你见个人吧?”

“呃?该不会是……”

“你又猜对啦。”

艾莉森拉开帆布拉链。背着短机关枪的士兵一脸狐疑地走过来,礼貌地用洛克榭语对他们说∶“午安。这一带目前是贝佐?伊尔拓亚王国联合军队的野营地。依照洛克榭与斯贝伊尔的特别协定,在这段期间未经许可的一般民众——”

“是的,这我很清楚。”

艾莉森开口,回以字正腔圆的贝佐语——西侧的标准语。士兵显得十分吃惊,但听艾莉森继续说道∶

“我们是来见发现壁画的英雄——卡尔?班奈迪少校的。这是他本人发出的正式邀请函。”

说着,艾莉森从布包里拿出一封信递出去。士兵接过,摘下手套和雪镜细读,又是一阵惊讶。他们睁大眼睛看着艾莉森和维尔,象在看什么珍禽异兽似的。

只见艾莉森从容的摘下墨镜,向士兵询问∶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盘地上方的蓝天中,一架飞机正翱翔。

全长约八公尺的机身,翠绿得犹如春天的森林。尖锐的机首装载水冷式V型十二气缸引擎,驱动着螺旋桨。

机体为低翼单叶型,即只有一对位在机腹下缘的机翼。机身中央的正下方有个四角形散热器向外突出,它的左右各有一只固定式的着陆支架和车轮,目前是向上折起的。

而这架飞机正从背向飞行转为急滑降。

开放式的驾驶座中,戴着防寒貌的飞行员头部略可窥见,还有一条白围巾迎风飞舞。机内有前后两个座位,不过后面的位子没人,而是一个压重用的麻袋。

机体左侧有个大而醒目的图案——一支由竖直的棒子和左右向上弯曲的横枝组成的木制灯台,顶端有三个红色火焰。

急速下降的同时,机身趁势以前后轴做了三个旋转,呼地停住后又立即拉起机首。接着由水平状态向左九十度急速回旋,完毕又恢复水平飞行。

飞机朝着正西方平飞,中央山脉的巍峨群峰横在前方。本应在数十公里之外的这片山势,如今显得格外威严。相较之下,绿色的飞机变得象颗小豆子。

“这个国家象在水槽里一样。……真美。”

飞行员自言自语道,一面看着左下方将机首掉转过去。只见它的高度渐落,左右平衡着滑翔到宽广的冰原上空,宛如乘风起舞。

“总部呼叫卡尔少校。请回答。”

无线电响起,正在玩花式飞行的飞官应答∶

“我是卡尔。总部请回答。”

“总部呼叫卡尔少校。洛克西昂努联邦的来宾要拜访您,他们已在营区等候。请回答。”

飞官眯起雪镜下的眼睛回答∶

“收到,我立刻回去。他们是贵客,不可怠慢。完毕。”

说完,他猛然拉起操纵杆。机体急速拉高,在闪耀的阳光中做了一记后空翻。在最高点以一百八十度倒转俯冲向下后,提高速度往营地飞去。

“少校目前正在飞行,马上就回来后。两位请往这儿走。”

在一名年约三十出头、态度和气且戴着眼镜的上尉引导下,艾莉森和维尔走上这片冰与雪的世界。两人看见大帐篷里停着飞机,也看见帐篷外的斯贝伊尔空军士兵们个个停下手边的工作,以稀奇巴拉的眼神盯着他们瞧。

帐篷群的东面是一片无垠的冰原。

那边只有一顶作为无线电室的圆顶帐篷。旁边的引擎发电机嗡嗡作响,还竖着一根高大的天线。稍远处另有几根棒子,分别是风向标和顶端有螺旋桨转动的风力测定器。

营区到无线电帐篷之间清出一条宽三十公尺、距离约一百公尺的路,等间隔放置红白相间的塔标,标出引导飞航的大道。无线电帐篷的另一侧则清出长达数百公尺的路,作为做跑道使用。跑道两侧的雪堆上排着一个个间隔固定的圆罐子。

三人站在无线电帐篷旁——

“他来啰。”

艾莉森看着湖南方的天空说着,一面用手指着。维尔依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见。等了一会儿,才看见一个小点出现。

“艾莉森,我常觉得你的眼力实在很好。”

接待他们的上尉大吃一惊,看着一口流利贝佐语的维尔。

渐近的黑点慢慢变大,飞机的形状清晰起来。

低空飞来的机体从艾莉森等人面前呼啸而过,高亢的引擎声震耳欲聋。

接着,飞机立刻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急速攀升,一路往蓝天冲去,连地面也能清楚看见机体上面。

维尔看得目瞪口呆,又见它在攀升之际渐渐减速,最后象是不堪重力负荷似的几乎完全停止。他还来不及惊叫,机体就象立着的铅笔倒下一般,直挺挺地向左倾垂,一眨眼便已转向一百八十度。

“嗯,有两下子。”

艾莉森说道。蓝天和机影映在她仰望的墨镜上。飞机开始急速下降,接着机身被缓缓拉起,终于回到水平飞行。

飞机再次飞越他们,在远处二度回旋,才在稍远的冰上轻盈着陆。挟带着一阵薄薄的雪尘,飞机滑向营区。

就在等待降落的当儿,维尔不经意回头,差点没吓着。不知不觉间,那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多名年轻的空军整备兵,人人都对这位发现壁画的英雄赞声连连,女兵们的眼神尤为热烈。

终于,在一阵单调的引擎声中,飞机带着轰隆巨响来到他们眼前。当引擎声停歇、螺旋桨静止时,机身也停住了。

飞官在座位上站起,从机翼一跳到冰上。他摘下飞行帽,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认出艾莉森和维尔之后,笑着向他们两人轻轻挥手。

误以为飞官是在向自己致意,女孩们尖锐的惊叫声顿时从维尔身后排山倒海般涌来。

“好久不见,卡尔少校。”

“好久不见了,维尔。叫我班奈迪就好。”

卡尔?班奈迪少校如此应道。

这位二十四岁的少校,便是发现那片化解东西紧张局势的“伟大壁画”的大英雄。而这份功绩也同时让他受到连番拔擢,破格由当时的少尉一路晋升,成了斯贝伊尔史上最年轻的少校。他的相貌端正,一头褐色短发,脱去飞行用的防寒连身裤之后,露出里面的空军士官军服——黑色的窄管裤、衬衫与领带,以及稍长的外套,腰间的皮带上则没有枪套或手枪。

“待在外面只怕会一直被人盯着看。”

艾莉森、维尔和班奈迪三人在圆顶帐篷里,围着中央支柱旁的圆桌坐在椅子上。说来奢侈,这是班奈迪个人专用的营帐,地上不仅铺着厚绒毯,还有行军床、油灯和此刻挂着三件大衣的木制衣架。一旁还有石油暖炉,只是现在没有点火。天顶开了几个长条形的透气窗,外面的光线静静洒入。

“报告!请用茶!”

一个尖而高亢的声音响起,帐篷的入口被掀开了。一名年轻女兵捧着一只托盘走进,紧张地将三个金属制的马克杯放在桌上,然后敬礼。

“谢谢你。”

班奈迪温和地向她道谢,却听得女兵连珠炮似的开口说∶

“少、少校!身为斯贝伊尔的军人,属下由衷的尊敬您!希、希望有机会能坐少、少校的飞机机机机……”

她的舌头打结、话说不清楚,顿时满脸通红。

“属属属属下告辞了!”

说完,她逃也似的奔出帐篷。

“走到哪儿都是这样。”

班奈迪说着,拿起马克杯。

“毕竟你现在可是‘全斯贝伊尔女性最想嫁的男性第一名’嘛!这茶我就不客气罗!”

艾莉森径自拿起杯子。班奈迪苦笑,转向维尔说道∶

“请用茶。我去洛克榭的营区拜访时遇到艾莉森,听她说起这个计划。听说你在到伊库司之前完全不知情?”

“是啊,我很意外。——那我就不客气了。”

维尔拿起最后一个杯子。

“不过又能见到你们,真是开心。象这样跟你们在一起时,夏天的回忆又回到我脑海里了。那真是……当时看到的……实在太美好了。我真想和你们两个一起再去亲眼看一次。”

“是啊。”、“对呀。”

两人同时说完,三人就没再接话,静默了几秒钟。

然后班奈迪开口道∶

“咱们举杯庆祝吧。”

在班奈迪的个人营帐外,斯贝伊尔的士兵们正远远地围在一起,议论着那两位访客究竟是谁,尤其是那位金发的人。

一名年轻的上兵高声主张——金发少女是国王秘密送进洛克榭军中的间谍,那个乍见之下温和老实的少年则是她的手下,而卡尔少校成为英雄后曾经谒见国王,所以那两人一定是国王派来传递洛克榭军的机密情报。这也就是为什么少校会突然参与这场演习的原因。

“你白痴啊。”

上兵的同僚说。

帐篷内,班奈迪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

“这次的演习可是我自己要求参加的。能找出这样的时间,我真高兴。以后这类的机会势必越来越多,我想尽量跟你们碰碰面。”

“咱们为了活下来,都得很努力呢。”

“是啊。”

听着班奈迪和艾莉森的对话,维尔说道∶

“斯贝伊尔也开始裁军了吧。”

班奈迪点点头。

“就是说啊。虽然还不敢说会裁去多少。空军是米虫,会被先裁减掉,但是讨厌的军人和航空界的人们仍想强调∶‘飞机仍拥有发展潜力’。这场名为救人的航空救难训练,正好用来展现它的威力。刚好洛克榭那边也有同样的想法,于是双方就连手推动了这个案子,想证明‘在寒冷土地上,飞机照样能进行搜救任务’。这次派来的部队都是品行端正的士兵,要不就是技术高超的飞行员,跟阅兵团差不多了。为了不被主人抛弃,狗儿都会拼命现宝,象在跟主人说‘你看你看!我们会做这么多事耶!’。”

“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是吗?”

维尔说完,便见班奈迪点点头。

“那是什么意思?”

艾莉森听不懂,于是维尔答道∶

“是斯贝伊尔的谚语。‘敏捷的兔子没了,猎犬就无用武之地了。猎人就把它煮来吃’。没有了敌国,军人就被当成废物了。”

“原来如此。要是我也被军队扫地出门,飞机就只能摆着好看了,是吧?战斗机就更不用说了,都成了野狗。”

“这也很难说啦,艾莉森。以后的远距离交通工具的主流或许会从铁路改为航空。洛克榭和斯贝伊尔的飞机不会只载运邮件的,也许将来会载运乘客。到时候飞行员的工作也会增加……也许啦。”

“只是也许,对吧?”

“遗憾的是未来可不能光往好处想。说起来,那帮靠军武产业发财的人恐怕会更急。”

班奈迪说。

“没想到战争总算结束,情况却还是这么窘迫。”

“还好啦。我想每个年代都有它艰苦的时候啦。”

班奈迪同意艾莉森的话,之后却又加了句“不过呢”。

“我觉得你们两个在洛克榭人之中也算很特殊。想到以后不必再拿枪对着你们,我还是觉得很开心。”

“别聊这个了。我一直在想,要找个机会请你们到我的国家来走走。”

班奈迪改口说道,用的竟是洛克榭语。

艾莉森和维尔有些吃惊的看着他,班奈迪继续说道∶

“希望有一天,你们两个要到西边的首都斯福列史托斯来玩——不对,是能到西边来玩。沉入海里的夕阳很美哦!”

说完,班奈迪苦笑着停顿了一下,再回到贝佐语∶

“飞行员上的语言课程实在不够,所以我还请了专属讲师集中训练我的洛克榭语,但是还是不够溜。离你们那样的流畅度还有一段距离。”

“跟你第一次跟我讲话时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

艾莉森说道,却见班奈迪难为情地摇摇手说∶

“听比说容易些。口语我几乎可以完全听懂了。洛克榭的将官跟我聊天时,我大概都能应付。”

“真厉害。希望你也找机会来洛克榭玩。我带你去看从海里升起的太阳和月亮。”

艾莉森用洛克榭语说道,维尔也接口∶

“是啊,你一定要来。”

“好,我一定会的。”

班奈迪开怀一笑,用洛克榭语回答。

“你们回旅舍之前再过来一趟吧!我看看是否能到镇上跟你们吃顿饭。今晚两军合办了一场晚会,部队的高级将领都会参加,去找你们也好过我一个人吃晚饭。”

小车停在营区边缘的大门前。班奈迪对着站在驾驶座外的艾莉森如是说道。

披着深灰色的大衣,班奈迪戴着空军军帽。维尔已坐在车内的副手席上。阳光从微云中透出,和煦地照耀着。

“你不参加晚会吗?”

艾莉森有些意外地问道。“我耍赖不去的。我不喜欢大人物。”

班奈迪答道,道不见一丝惭色。艾莉森嗤嗤笑了起来说∶

“好吧!遵命。回程时我一定会过来。”

“气象班预报说今明两天的天气都十分稳定,应该不会影响视线才是。”

听到班奈迪的话,艾莉森便悄声说∶

“这样啊。那明天也没问题吧……”

好象只让班奈迪听到似的。

“?”

班奈迪起初没弄懂,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于是点头说道∶

“——是啊。明天也没问题。我也是那么想的。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说着,班奈迪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交叠,轻触眉角做了个敬礼手势。那是斯贝伊尔“祝你幸运”手势。

“谢谢你,班奈迪先生。你一定——”

“不用了。我是个卑鄙的人。”

看着少女的一双蓝眼睛直视自己,班奈迪没让她讲下去,做了个半自嘲、平静却有些干涩的笑容。

“但那可不是理由呀。”

艾莉森如是说完,故意拉高音量∶

“就这样了,待会见。”

然后她掀开布盖,坐进车里。班奈迪弯腰探进车内说∶

“小心点,祝你们玩得愉快。”

“谢谢。”

艾莉森一边戴上墨镜一边答道。

班奈迪也对着向他道别的维尔挥挥手。艾莉森拉上布盖,发动了车子。有风无云的天气里,班奈迪目送他们驶离,闪耀生辉的冰原令他不由得眯起眼睛。

他看着小车朝盆地西北方雄伟的山区前进,很快就变成小点。最后,连车胎卷起的雪尘都看不见了。

“先击坠的人得胜?——那输的就是输了,是吧。”

班奈迪喃喃自语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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