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today。投代。从以前我就习惯直接以拼音的念法来读英文。
透过我的眼球,super会是「苏佩尔」,liar会是「里阿尔」。后者的发音跟real一样,显得讽刺意味十足,我还为此感到沾沾自喜。
有可能被英文单字控告公然侮辱的我的today是个雨天。雨水稀哩哗啦地不停落下。雨滴猛烈敲打著屋顶,有种像是台风家的小孩第一次被爸妈派出来买东西的感觉。
「唉呦~~一大早的就下个不停。」
我一边学著附近大婶的口吻说道,一边探头看向窗外。从四月开始打工到现在,印象中几乎没遇到过雨天。虽然几天前下过雨,但那次没下多少雨。假设今天真的出门了,还真不知道距离上一次被雨淋湿到现在过多久了。
我都忘记要怎么撑伞了。没有啦,我说得太夸张了。应该啦。「按下、用力往上推、『啪』的一声撑开、雨声滴滴答答……」我试著模拟了一次,嗯,应该没问题。
从以前每次要收伞的时候,我总是没办法把伞收得整整齐齐,但现在就不特别提这一点了。每次都是回家后,再请妈妈帮我收伞。妈妈有一双巧手,应该说每个人的妈妈都很懂得收伞让我惊讶不已。再过几年后,我也将年满二十岁,但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取得这项大人的资格。不知道是不是举办成人礼的时候都会特别开课讲授喔?
我离开窗户边,拉上窗帘。囤积在窗帘滑轨上的尘埃随之扬起,附著在窗户上。真是的,家里蹲生活一宣告结束,就变成这状况。我不再自动自发地打扫房间。
没想到一开始到外面工作,应付家事就会变得马虎。人就是这样,只要找到藉口,很快就会萌生自我堕落和妥协的想法。
顾此失彼。用这句成语来形容这状况不知道对不对?
比起准备去鞋店打工的时候,今天在服装仪容上比较用心。至于化妆嘛……还是算了。从展开家里蹲生活后,就一直没有化妆,所以现在反而有排斥感,觉得要化妆怪怪的。反正我也慢慢习惯以素颜面对世人的眼光了。
感觉天气会蛮冷的,所以多套上一件衣服。我把自己包得像一颗粽子,连脖子都暖和了起来。担心的天秤这回反过来倾向另一边,担心起会不会唤来周公。
只要没有排打工的日子来帮忙就好。他这么告诉我,而今天刚好是鞋店的公休日。我因此才必须在雨天确认该如何撑伞,今天也必须绷紧神经。
「总觉得应该晚一个星期再跟他说愿意帮忙。」
不过,具体上也没有其他事项是我帮得上忙的。虽然有些迂回的感觉,但确实跟绘画有关,以复健来说,也很适当……应该啦。只不过,针对方向性这点,有点为难就是了。
我本身完全没有打算作画。我的上进心已枯竭,不会想要参加像是「给你们四个小时画素描」之类的美术大学考试。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恢复到愿意直视绘画并好好欣赏的状态。
把侧背包的背带挂上固定位置后,稍微扶正难得戴上的帽子。「很好!」钱包和手机今天也都放进包包里了。即便如此,没有放其他东西的包包依旧轻盈。
包包有可能再次变得笨重吗?敬请期待!我抱著事不关己的心态把想法拋到脑后。
我离开房间。为了保持通风,我让房门敞开。房门没有门锁,所以不可能彻底关在房间里完全不跟家人接触,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觉得做了一场半吊子的搞自闭。很符合我的作风。
「好了,可以出门了。」
除了撑伞之外,今天还要做一件很久没做的事。
从国中参加班级旅行到现在,就没再搭过电车了。
§
约会。date。搭铁。我习惯直接以拼音的念法来读英文。
对我来说,knife是「科尼福」,shoes是「斯后耶兹」。
我当初考得上大学真是太厉害了……这种沾沾自喜法会不会太讽刺了点?
迎接清晨后,我整个脑袋塞满了「搭铁」。搭铁听起来很像在搭地铁的感觉,也符合其字面上的含意在我的脑海里高速宾士。脑袋瓜里一片闹哄哄,但平常的我好像也是这样。应该是你的脑袋里一直有教堂钟声之类的声音响个不停,思考才会那么地不可靠。我记得有人这么跟我说过,那是在调侃我吗?还有,那个人是谁呢?我有过这样的朋友吗?
先不管这些了,今天是约会的日子,所以要精挑细选服装。话虽如此,但我的衣服都很相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好选。因为喜欢蓝色,一路来都是挑选蓝色的衣服,所以蒙上尘埃的衣柜里呈现像电玩里会出现的冰窟状态。不论穿上哪一件衣服,我都会是一身蓝,跟去大学上课时的打扮也没有太大差异。
只要不穿跟昨天一样的衣服就好了吧。我放弃挣扎地选了适当的衣服换上。反正她应该也会放松心情,以跟平常一样的打扮出现吧。搞不好还可能为了具体传达出不满的情绪,穿著睡衣披头散发就出现。如果真是如此,我会开心到飞上天。毕竟很少有机会可以看到她的睡衣装扮。
携带物品有包包、钱包和入场券。手机也丢进包包里好了。如果有机会,我想再跟她要一次电话号码。不过,以我的个性来说,或许不要知道电话号码正好。不然我应该会无法克制自己,不停发简讯或使出夺命连环叩。与其带给她困扰或让她觉得不舒服,不如不要有通讯方式还比较好。
只要就读同一所大学,又可以一起行动的话,除非假日,不然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而且,我们假日还约好要约会。这阵子每天都可以和她腻在一起,根本不需要使用工具作为媒介。
「啊!差点忘了。」
也要记得带著短刀。至于手电筒,又不是要去冒险,应该不用准备吧。
我抬头确认时钟,时刻还不到八点钟。忽然想起我今天还不到六点钟就起床了。以前遇到远足或班级旅行时我总会早起,想到自己仍保有这般期待心,脸上不禁浮现笑容。不知道我能够持续保有童心到什么时候?我不想忘记这种兴奋情绪涌上心头的感觉。
接下来是发型,我犹豫著该不该整理头发。我平常就没有使用发类造型产品的习惯,大多是让头发自生自灭。说实在的,说到要整理头发,除了梳好乱翘的头发之外,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动作。既然是要约会,我当然希望做到尽善尽美,但所谓尽善尽美的发型究竟是什么样的发型?还是走安全路线,就这样出门好了。
想了半天,最后站在镜子前面的我还是跟平常的打扮没什么两样。也就是她平常把我视为跟踪狂的打扮。我一边以「保持自然」的美好形容来修饰自己,一边准备下楼。
我这个人天生无法忍受乖乖待在房间里等待时间到来,所以决定绕远路一边散步,一边前往相约地点。每走一步路,脚底就会感到一阵热,心情也越来越焦急。食道周围的肌肉像是被一直往上拉扯,我强烈感受到血液一路流窜到指尖。很明显地,我很紧张。
来到接近楼梯口的位置时,我让视线往最里面的妹妹房间移去。房门敞开著。不过,妹妹应该还在睡觉。妹妹很会睡,以前我曾经吵她起床陪我玩,结果她因为起床气跟我吵起架来。那次真的是很对不起妹妹,我到现在还觉得后悔。
来到玄关后,我在胸前交叉起双手。穿哪一双鞋出门好呢?上了国中后,我再也没有烦恼过没鞋子可穿的问题。成长到十三岁之后,我脚的大小正好符合摆在玄关里的无数鞋子尺寸。玄关里的鞋子五颜六色,跟最新款的鞋子比起来,都是造型比较过时的鞋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每一双都是二十年前的鞋子,听说还是那种摆在花车里贩售的鞋款。不过,很多双鞋子都很好穿,所以被我当成宝贝看待。我喜欢这些鞋子设计简单,只强调实用性的地方。
而且,每双鞋子都被妈妈每晚擦得又白又亮。妈妈从未穿过排在这里的鞋子。询问原因后,妈妈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告诉我因为她的脚大小不合。
我今天选了黑色鞋子。穿黑色鞋子就算散步途中弄脏鞋子,也不会太明显。
我抱著祈祷她会在相约地点出现的心情,把脚伸进鞋子里。
后来……
「经过这些有的没的之后,我一抵达相约地点就看见你站在那里,著实吓了一大跳。」
「总结一句就是你如果没有绕到其他地方去,就不会迟到,是吗?」
「总之,我们先出发吧。」
今天气候不佳,不适合站在户外说话。我们加快脚步进到室内。
我们相约在车站碰面。车站有一座非常醒目的金色钟塔,因为当地居民大多会约在金色钟塔碰面,所以我也学起大家指定金色钟塔为相约地点。
我明明指定了地点,她却是站在车站外。她身穿黑色衣服,跟平常一样臭著脸。
我跟她一起移动脚步到手扶梯下方的墙角,和钟塔四周的人潮拉开一大段距离。墙角只看见几个女生坐在地板上,今天明明是假日,几个女生却是穿著制服。
我转身面向她,打算重新有个好的开始。淡妆配上白色鞋子。翡翠颜色的小巧项链配上手提包。她的装扮似乎跟在大学时有一些差异。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挑战难度极高,但吸引力十足的找错游戏。
她没有改变表情,只是眯起三白眼,红嫩的双唇正在跟臭脸较劲。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生气?想要从她的表情只揪出愤怒的情绪,可说是比登天还难。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生气,或许这么解读会比较简单吧。
「呃……我应该没有迟到吧?」
难得都来了,就看钟塔一眼吧。我抬头仰望位在上空的钟塔,以确认时间。别说是已经超过约好的十点半,短针甚至还没走到十点钟的位置。就好的一面来说,我们两人都无视于遵守时间这件事。
「如果只针对遵守约定时间这点来说,你没有迟到。」
她的说法有些迂回。不过,在用字遣词上还算是柔和,所以我猜她应该没有在生气。我忽然觉得她是藉由保持一定程度的臭脸,致力于不让人识破内心,而把本该藉由表情表现出来的情感,托付给其他方面去分担。
她的行动和声音直率,没有披上迷彩。察觉这点后,怜爱之情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
她表现出来的态度成熟,但事实上,或许拥有比妹妹更加孩子气的部分。
我不是想搞笑在暗指「胸部」喔。我是说真的。再说,她挺丰满的。
「不过,对不起。我比你晚到。」
我表达了歉意。可以坦率低头道歉的感觉真好。
「你不用放在心上。应该说你如果这时间已经先来等我,只会让人觉得害怕。」
她一边说话,一边像是恨得牙痒痒似的模样搔抓著手背。我不禁有股冲动,想要坏心眼地询问:「要不要借你止痒药膏?」不过,她本人或许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的习惯动作吧。
「不过,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好像搞错约定时间了。」
她抬头仰望钟塔,一脸苦涩的表情答道。
「原来是这样啊。」怪了,我怎么不觉得她是会犯这种错的人。
「这种芝麻小事一点也不重要吧。不说这些了,真的要去吗?我是说美术馆。」
她一边撩起发丝,一边表现出嫌麻烦的模样提出确认。她说话的声量很小,明明就快被四周的喧哗声和月台上的广播声掩盖过去,我却清清楚楚听见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这果然是因为我特别意识到她的存在吗?除了这点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就一起去嘛!只要跟你在一起,一定可以很开心的。」
她也已经特地来到这里,该不会突然说要回去吧?我一边说话,一边这么思考著。
「那样不就只有你开心?我跟自己在一起又不会觉得开心。」
她一副打算甩开我似的模样快步走了出去。
「你在生气吗?」我克制地没有加上「今天也」三个字。
「如果是在生气,就是气假日还要跟你相约见面,然后一起行动。」
哇!这是最根本的问题耶。如果是这样,也只能请她死心了。我一脸笑眯眯地走在她身边。
「喂!」
她带著责备的意味斜眼瞪视我。我往后退一步。她把水平伸直的右手挥向后方,对我发出每次都会有的指示。看来要跟她玩踩影子游戏似乎很困难。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假日可以特别放松规定?」
「如果只特别优惠假日,平日就太可怜了吧。」
「原来如此~~」
虽然我听得一楞一楞的,但既然她说不行,也只好乖乖让步。
「对了,去这个美术馆可以吗?」
我一边说话,一边在她的面前递出入场券。
「这入场券是我妹妹昨天给我的。虽然有点远,但我知道在哪里。」
瞥了入场券一眼后,她发出「嗯~~」的一声,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停顿一下。
「原来你有妹妹啊。」
「咦?对啊,大家都说我妹妹跟我很像。」
「那不就像噩梦一样可怕。无所谓啦,去哪里都好。如果可以跟你去不同地方的美术馆,我会更大声地表示赞成。」
「你真是爱开玩笑耶!」
「少跟我装熟!」
她生气地嘟起嘴巴,对我的态度发出警告。不知道哪天她会不会反过来跟我装熟?真希望以后可以跟她培养出那样的关系~~我一边妄想,一边回以微笑。
「没见过像你这种脑袋秀逗的人。」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很好!我不禁感到开心,只是这次她没有回过头看。
售票处没什么人,我们排队买了车票,穿过剪票口。她的动作流畅如水,彷佛早就知道要搭哪一条路线的电车,就可以去到离美术馆最近的车站一样。
「你有去过这间美术馆喔?」
我看著她的背影问道。她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势,摇晃发丝回答:
「是啊,以前跟我交往过的男生带我去的。」
「是喔……」
「那次无聊到了极点,而且很烦。每次走到作品旁边时,他就一一讲解给我听。」
她回过头露出苦涩的表情,表现出对当时的愤怒。她说跟对方交往过,就表示她曾经喜欢过对方,我的心情可说相当复杂。所以,或许情绪不同,但我猜此刻的表情应该跟她很相似。
男朋友啊~~虽然她交过男朋友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听到在话题中出现,心情上还是会受到影响。记得以前跟我交往过的女生听到更之前交往过的女生话题时,好像也很生气的样子。
「这方明明没有发问,对方却单方面地一直讲解,真是一种痛苦折磨。难怪在学校上课会觉得无聊。」
「喔,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完全不认得有哪些艺术家。」
「我们真的是没资格去美术馆的二人组。」
她轻轻笑了出来。好想拍下照片喔~~我伸手准备寻找手机时,她已经转头面向前方,爬上通往月台的阶梯。我保持隔开两段台阶的距离,跟上她的脚步。
爬上月台后,抬头一看立刻看见了电子看板。发光的橘色文字显示出每站停靠的电车即将抵达五号月台。我们来的时间似乎刚刚好。
快速电车已经抵达月台在等候乘客上车,但快速电车不会停靠我们要前往的车站。
「其实我也去过这间美术馆。应该算是一家人出游的时候吧。」
她站在标示著八号的乘车位置等车,我站在她的斜后方搭腔说道。
「你的家人……如果只凭想象,会觉得每个人都是脑袋空空的感觉。」
「没那回事喔,我的家人都很可靠,只有我的个性跟家人一点也不像。」
「是喔。那搞不好是只有你没有血缘关系。」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我的长相跟家人很像,所以应该是不可能。」
「……听到这种话你应该要马上否定的。」
她别过脸去,用鼻子哼了一声。电车像是被她的动作引来似的,驶进了月台。
明明是假日,每站停靠电车里的乘客却是少得可怜。搭上电车后我们立刻背对背站在车厢的正中央。这辆电车没有吊环,车厢内也几乎全是空位,背对背站好不到五秒钟,我开始觉得此刻的画面很滑稽。我试著把这样的感受传达给她知道。
「好吧,那我们改变模式。」
电车驶了出去,在脚步随著电车摇来晃去之中,她移动脚步坐上座椅。那是可以一边两人、共四人对坐的座椅,但她指向位在背后、一般常见的两人座椅。原来如此,我懂了。只要我坐在她指示的座位上,就一样是背对著背。
这是我茫然之中所期望的就坐法吗?虽然内心升起小小的疑问,但我还是弯下腰安稳就坐。喀隆喀隆,熟悉的电车声响传来,我和她随著电车摇啊摇。
背对背坐在电车里。我想不起在哪里看过这样的画面,但感觉颇有故事性,脑海也同时浮现带有颓废感的景象。怪了,这里明明看不到有什么灰色的东西。
「你今天也带著短刀吗?」声音从背后、从我的视线捕捉不到的地方传来。
「嗯,你想看吗?」
「借我看。」
我没预料到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不禁有点扫兴。我是基于开玩笑的心态才问的耶。
她从座位上方伸出手来,我从包包里拿出缠上手帕的短刀递给她。如果这时候她突然心境改变,拿起短刀往我的胸口一刺,不知道会怎么样?会死吗?我一边想象,一边静静观察她的举动。我歪著头偷看她。她没有任何反应,可能是没发现我在看她,不然就是发现了,但不在意。
她用指尖轻轻抵著短刀,像在沈思似的注视著。她露出像是困了的表情,但改变角度凝视后,会发现也像是感到满足的表情。彷佛某种需求藉由触摸短刀而获得了满足。
「这是你捡到的?」
「对啊,在我家附近捡到的。现在我觉得很感激。」
「感激?」
「因为我在猜应该是我有那把短刀,你才会愿意跟我交往。」
一路来我一直把短刀视为护身符,现在终于发挥出本领。不过,真的是不可思议的缘分。从短刀的劣化程度看来,应该被丢弃在排水沟里好几年都没有被发现,我恰巧去清理泥垢时发现了它,把它捡回家。如果形容这是命运的安排,或许太夸张了一点,但应该算是一种奇缘吧。
「……有可能。」她轻声赞同我的意见。看见她如此坦率,我不禁有些讶异。
「事到紧要关头时,你会用这把刀子保护我吗?」
她说得很顺,就像在复诵合约内容一样。
「我是有这样的打算。」
「是喔。我会好好期待的,期待程度比中乐透头奖少一点点。」
「你说喜欢刀子是讲真的吗?」
虽然当时只是很快地带过,但我记得她曾这么说过。不过,我把她的反应解读成是一种掩饰难为情的举动。
不知道当中是不是也包含了些许真实?
「是真的啊。」她抬起头,对著正前方的无人座位扬起嘴角说道。
在那同时也垂下眼帘,像是要偷偷藏起眼底发出的光芒一样。
然后,她用手背抚摸刀腹说:
「因为我一路成长过来,目睹过太多鲜血飞溅的画面。」
§
电车摇来晃去。嗯?是我在摇晃吗?到底是谁在摇晃?两者都有?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因为电车在摇晃,所以坐在车厢里的我也跟著摇晃。营养午餐饱食一顿之后,趁著午休时间去踢足球,结果胃部剧烈晃动下,胃里的食物也跟著翻滚。差不多是像这样的感觉吧。
说到踢足球还真是激烈,尤其是用头顶球。头部接住足球的那一刻,那震动力道可以从颅骨一路传达到肠胃深处,最后炸裂开来。如果要形容得好听一点,会是像这样的症状。
我怕如果形容得太恶心,我珍贵的粉丝人数会从一人变成没半个人,所以换成好听的形容。再说,这件事跟正题一点关系也没有。好了,言归正传……没错,在电车的车厢内。
我匆忙跳上了电车,就像是要赶上夜车一样。我坐在最后面的座位把身体压得低低的,也垂著头。从胸口反弹回来的呼气声传入耳中,而且相当有规律,我冷静地做起自我诊断,心想:「差不多快要打瞌睡了。」为什么交通工具都会让人这么想睡觉呢?是不是因为很像摇篮摇来摇去啊?不对啊,我不管到哪里都很想睡觉……好吧,就当作我搭乘了地球号太空船,不要再追究下去了。不过,据说明年会发射载人火箭到火星去,这项创举不知道会如何改变我们这些地球居民的存在方式?我偶尔也会认真思考这种充满梦想的事情。
因为低著头,帽子和刘海遮挡住一半的视野。剩下的另一半视野看见了鞋子。有的从座椅上离开,有的安稳地坐在座椅上,一双双脚的前端可看见色彩丰富的鞋子群。
我很喜欢鞋子。应徵工读生时说的这句谎言,不知道包含了多少真实?对于被人穿在脚上的鞋子,我不太感兴趣。不过,望著没有被人穿上的一双鞋子或一大片鞋子时,那些鞋子会自己走起路来,一路走到我的内心。
我没有感到满心雀跃。在身心两面,既没有体力,也没有开朗的心情。不过,我的心还是跳动著。我渴望画出这样一颗心的存在。所以,我握住铅笔学习如何素描,成功让画笔到手。
虽然细微,但观察鞋子的距离也是一项重点。所以,我希望保持住不近也不远的微妙距离感,靠著缺乏技巧的欲望描绘出鞋子。
不过,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我现在面临的放弃心态……算了,无所谓。我没有太强烈的后悔情绪。本来有的,但渐渐像冰块融化了。如今,放弃心态化为希望,在背后推著我前进。
鞋子不会自己选择走哪一条路。只要穿上鞋子的人做出选择,不论面临什么样的道路,鞋子都必须往前走。不知道鞋子会不会感到不安?很单纯地,未知的事物让人害怕。至少我是这样的人。
举例来说,比起自己受苦,看见别人受苦会更觉得可怕。姑且不论痛苦的程度有多深,但「想象」一个怕寂寞的人,只有一发现有多余的空间,就会拉出各种情感来填满空间。有时用梦想,有时则是用绝望来填满。像哥哥那种可以彻底实践「既然不知道,就不会特别在意」之原则的人,算是例外。
我们难以理解他人的痛苦,所以感到害怕。有了物体当媒介后,在传达上会变得特别迟钝。就算看见电视上出现某个遥远国家遭受飞弹攻击的画面,我也不痛不痒。不过,会觉得可怕。
我有时会想,或许人质就是凭靠这样的道理才得以发挥效果。看见犯人像连续剧里常有的情节一样,抓了一个女生当人质躲在某处时,我总会歪著头纳闷犯人为何要那么做。犯人虽然把刀子架在女生的脖子上以示威胁,但如果真的杀死女生,就没戏唱了。如果警察毅然决然地展开攻坚,一旦确认犯人的身份后,有可能会射杀犯人。也就是说,犯人既不能杀死人质,而万一警察无视于人质的存在展开攻坚时,杀不杀死女生也不再具有意义。
这么一想之后,就会觉得即使看见犯人抓住人质,也可以毫不客气地展开攻击。明明如此,人质的存在却大多可以发挥喝止的效果。嗯~~真是不可思议。这下子我又更纳闷了。
事不关己的恐惧时而会让人变得胆怯。因为那是未知,也无法掌握的恐惧。
至于会不会渴望知道或承受那份恐惧,就暂且不提了。
如果能够直接感受到别人的痛苦,大家应该会分散开来,选择在不会传达出情感的距离之下过生活……我记得曾经在某连续短篇小说里读过这段话。
那本书相当老旧,就收在妈妈的书房里。我已经忘记书名,所以这个话题结束。猜得出书名的朋友请把答案写在明信片上,然后发挥念力寄来给我。
抱歉,刚刚举的例子有点冗长。总之,鞋子很了不起,是个胆量十足的男子汉。不对,鞋子当中应该也有女生才对。在日本,人们外出时脚上大多会穿著鞋子。在这里看见的无数双的脚也当然都穿著鞋子。
鞋子带领我们前进的同时,我们的双脚也带领鞋子前进。
或许我现在正要化身为他的鞋子也说不定。
我诚挚地期望自己能够带领他走到画布的前方。
……咦?
话说回来,这辆电车载得了这么多乘客吗?
「……嗯~~」
我微微张开眼皮。什么嘛,原来早就掉进梦乡了啊……嗯~~
就让我再次潜入梦境去思考吧……呼~~
§
「我开玩笑的。」
收回扭曲的笑容后,她收起短刀。她用手帕重新缠起短刀后,刀柄朝前地从后方递给我。我收下短刀,放回包包里。幸好车厢内几乎没有其他乘客,不然万一有乘客跑去通报车掌,说有人拿著危险物品示威,约会地点将会被迫更改成站务室。不过,站务室同样不是有趣的地方,要当成候补约会地点也无不可。
「开玩笑。」
我像是要吞下她的说法似的,只说出这个字眼。其实我也没有把她的话当真。她看起来不像在打打杀杀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我觉得她或许出乎预料地是在气氛祥和,应该说怡然过活的家人围绕下长大。所以,她想必不习惯隐瞒事情。
「你也没当真吧?」
「嗯。」
「也对啦,如果我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生,就算来两、三个跟踪狂,不用依赖你也可以独力击败跟踪狂。」
「喔?原来你是在依赖我啊!」
我开心得回过头看,结果对上一双瞪视的眼睛,也被补上一句:「回头看也是禁止条例。」
可是,她也回头了啊。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修正头部角度。
「不过啊,如果真的有跟踪狂……」
「真的有跟踪狂怎样?」
「还是应该去拜托警察比较好。」
我是说真的。没错啦,她能够正常出门去大学或美术馆,或许就表示对方还知道克制,不会做出让人产生危机意识的行为,但还是会担心。谁知道对方哪天会不会掏出利器。毕竟是单方面被跟踪,所以变数太大了。对方的动机也不明,掌握不到是出自恶意还是爱意。顺道一提,我可以斩钉截铁说自己的动机是出自百分之百的爱意。
不过,听说像我这种人的意念才最强烈而且危险,真的是这样吗?
「你现在是要警察也当我的跟踪狂吗?又不是在参加拖轮胎跑步的竞赛,背后被那么多东西绑住是要烦死我啊?而且,除非我直接遇到受害状况,否则警察纔不会认真采取行动。」
「搞不好警察会在你家四周巡逻,加强戒备也说不定啊。」
「……那当然是值得开心的事,但我讨厌警察。不对,说不定是警察讨厌我。」
「警察讨厌你……?」她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吗?
「反正以前发生过很多事情就对了。你该不会以为在你遇到我的那一刻之前,地球上不存在我这个女生吧?」
「………………………………」
「你的脑袋里现在在想什么,我瞭若指掌。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瞭解。」
「你那么瞭解我,真是让人开心。所以,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自己想。」
虽然觉得她的发言不太合理,但我还是听话地思考起来。
……这真的有难度。有谁愿意相信正确答案是一片空白?
在这样的互动下,车厢内传来告知即将抵达目的车站的广播声。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但她还坐著。
「不用那么急,你真的是像小孩子一样。」她一副觉得受不了的模样出声责备。
究竟是她很有母爱,还是我真的是一个让人看不下去的幼稚小孩?如果把这两点加在一起,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冲进她的怀里撒娇?千万不行,会死人的。
我保持站在离座位不远、离车门不近的尴尬位置,等待电车停下来。她没有抬头看我,只是直直瞪著座位看。如果在她正前方的座位坐下来,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应该会骂人吧。好想被她骂喔~~我抱著这样的想法正准备移动脚步时,车站渐渐靠近。电车缓缓放慢速度驶进月台。
「到站了喔!」「用看的也知道。」「我只是在想用听的会更清楚。」「你告诉我知道得那么清楚有什么好处?」「嗯~~可以想起约会地点,增加兴奋感。」「唉~~」
我们一边做著熟悉的互动,一边走下电车。目的车站坐落在山谷之中,月台宛如一把长剑刺入山麓之间。比起我平常搭车的车站,这里的乡村风情高了两个级数。四周一片静谧,让人心情变得平静。
先等她踏出步伐后,我纔跟在后头前进,边走边注视著她没什么色素沈淀的手,无所事事地往下垂著。我不曾主动摸过她。
我跟她之间有著其中一方简直就像是画中人物般的距离感。我一步一步慢慢拉近距离,但凭我这种速度,她会愿意一直等到我追上她吗?一边爬上阶梯,不安的情绪也随之变得强烈。一旦跟踪狂的危机解除后,可能就没有我上场的机会了。
不过,我当然没有因为这样就想要支援跟踪狂。
乡下车站竟然有自动剪票机,我抱著讶异的心情穿过剪票口,走出车站外。宜人的风景在车站外无限延伸,四周没看见公车或计程车的搭乘处。我们家附近的车站一年到头都在施工,还会不时感受到地面在震动,可说跟这里的车站大不同。至于天气,这里的天气状况似乎还可以。
「我们就慢慢散步过去吧。」
反正急著去到美术馆也不能在那里得到什么乐趣。
「要走路啊,确定喔!」她这么说道,但直接往右手边前进,没有表现出不愿意的态度。这个方向跟前往美术馆的方向一致。她以前果然去过,真厉害,到现在还记得怎么走。以前的男朋友啊……听说对方不是像我这样的人,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想象不出她曾经喜欢过什么样的男生,却不禁感到轻微的自卑感。
我们走在路面平整的马路中央,慢慢远离车站。四周人烟稀少,只见几处有民宅散落。这里的植物丰富,眼前也有一望无际的泥地,完全属于人口稀少的地区。体会到宁静的氛围后,我轻易理解了美术馆被盖在这块土地上的原因。以客人的角度来说,这是无可挑剔的环境,只是不知道营运状况好不好而已。
「对了!等一下喔!」
我离开马路,一脚踩进草丛里。「你在干嘛?你如果想要回归野生生活,我就自己先走了喔!」我把她的发言暂时搁在一旁,蹲了下来。然后,拨开草丛。
这里没有铺上柏油,也似乎没有人在清理,应该找得到才对……找到了!
我握住找到的东西回到她的身边后,递给她说:
「遇到突发状况时,这东西可以拿来当武器,所以你也带著比较好。给你!」
她有些发楞地接过东西。那东西就是刚好可以一手掌握、方便用来砸人的石头。如果是我用石头砸人,万一正好砸中头部,有可能会害死对方。不过,她的手臂纤细,最惨也顶多只会害对方受重伤。如果对方受伤的程度没有严重到爬不起来,就继续拿石头砸对方砸多少次都行。我的意思是基于正当防卫上,应该可以这么做。
「……我纔不要这种东西,会弄脏我的手。」
「别说这种话嘛!」她试图把石头塞回给我,但我反过来再塞回给她。
她没能够完全松开石头而面带苦涩的表情,但还是低头看了石头。
「石头啊……还真是原始的做法。」
「可见从以前大家就觉得石头是随时可得的方便武器。」
而且,甚至还有「投石」这样的字眼。
她看著我。我露出苦笑猜想她可能会责怪我趁机站到她的旁边,但对于这点,她没有做出反应。她用力握紧手中的石头,紧紧握到连指尖都泛白。
途中遇到公车经过,我们让开路到马路边。果然有公车可以搭。
「没有啦,我也会卯足劲的。我当然会保护你,只是我很弱,所以有可能冷不防地先被对方攻击。我知道很没出息,但我没办法轻易承诺绝对保护得了你。万一遇到那样的状况,你就拿这个狠狠砸下去。」「你是说你倒在地上的时候,狠狠往你的头砸下去?」「对啊、对啊……唔!嗯,没错。如果你想这么做,也可以。」
我硬是接受了她的说法。她让视线聚焦地回过神来后,笑了出来。
她松开使力的指尖,改以轻抚石头的表面,并且让淡淡的笑意融化在表情里。
「我开玩笑的。」
这是今天第二次的「开玩笑」。这次的语调没有刚才那么具有真实感,感觉得出来是在替交谈增添情趣。她把石头放进包包里后,抱怨外加发表感言地说:「等一下会弄得包包里面全是泥巴。还有,跟小学生的举动没两样。」我们行走的这条路也正好充满了牧歌情怀和童趣。
「一发现好看的石头,就放进书包里带回家。明明过一星期后就会变成连看一眼都懒得看的摆饰品,捡回家的那一天还是会很珍惜地摆在书桌上装饰。很蠢吧?」
她主动认同自己的愚蠢,而不是采用「感觉很蠢吧?」的说法。应该说真难得,还是她卸下了心防呢?我刚刚做了什么可以让人放松心情的动人演出吗?我完全想不出答案。不过,很好。
「可以这样变成能够跟别人分享的回忆,不是很好吗?」
我猜她现在肯定也还没丢掉那些石头。
「也许吧。」她表示赞同说道。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表示赞同。她的态度好像变温和了,我一边沈浸在感动之中,一边回头确认有没有人跟在后方。越是开心的时候,越容易掉以轻心,让别人可以轻易乘隙而入。所以,我不敢疏忽地保持戒备。现在想想,走在她后面其实是对的。
针对可能被人刺伤的部分,现在算是想好简单的应付方法……啊!针对背后什么也没想耶!
可是,对方似乎是累积多年经验的高手。即使对方在后方出现,我可能也察觉不到。不过,至少可以当肉墙啊。脑中忽然浮现小学操场的画面,画面里我和足球队友排排站在球门前阻挡对手射门。当时没有人技巧好到能够从肉墙缝隙里踢进球门,所以肉墙作战相当有用。
「你……」
她搭腔说道。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明文规定禁止以名字称呼对方,所以我叫「你」、她叫「你」。
尽管如此,我却不会觉得见外。我的脑袋配合度很高,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保持正向思考。
「你会为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人认真著想……愿意……」
「嗯?我没听清楚你后面说什么?」我刚刚注意力太散漫了。
她原本低著头,现在抬起头转过身来,甚至还停下脚步。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像是要甩开什么似的挥手。那表情凶狠的模样显得怒气冲冲。
不过,她没有搔抓手背。
「就这点,我可以认同你。」
「……哈哈!谢啦~~」
「这跟小朋友会写名字就有奖励的认同程度一样,你还觉得开心?没见过这么缺乏上进心的男人。」
她瞪了我一眼,所以我回以笑容。
明明才刚开始约会而已,我却已得到成就感。
真希望有天可以听到她直率地说一声「谢谢」。这算是一种有上进心的表现吗?
§
如果要当跟踪狂,物件要挑学生比挑社会人士来得好。原因是学生没什么地方可逃。
严格来说,学生还属于未加入社会的身份。所以,即使拥有自由,能采取的手段也有限。就算冲进警察局求救也一样,大多要是社会人士,警方纔会比较严肃看待。
被逼到绝路时,就算想要透过人脉寻求帮助,拥有的人脉也多是学生,没有专业人士。所以,最终学生只能自己采取行动,行动也很容易受到诱导。
我记得有人跟我讲解过上面的内容。我不记得是谁了。而且,我也不记得当初是在什么状况、在聊到什么话题之下才会听到这些内容。我不禁为自己对过去只有模糊的记忆感到讶异。
好了,睡得饱饱的,也已经脱离梦境的我慌张失措地走下车。电车已经来到目的地的下一站。我上楼又下楼地快跑冲到对向的月台,跳上电车往回坐一站。他竟然会想要依赖我这种不中用的人,到底是有多欠缺人才啊?我忍不住为他的窘境悲泣。他明明只要向大众呼吁,就可以召集到人数众多但限定是女生的一大群人啊!
我慢吞吞地爬上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的阶梯,穿过剪票口。先在无人售票口买了回程的车票后,我确认起位置图。这里没什么人潮,我想要利用人体指南针采取行动也有困难。喔!红砖砌成的砖墙上大大写出目的地的名称,连箭头都帮我画上了。真是帮了大忙啊~~我学起邻居大婶的口吻表达谢意后,照著指示开始移动脚步。
爬上阶梯后,又爬了一次阶梯。就是这样我才讨厌乡下地方的车站。这种地方没有手扶梯。或许正是因为在这些小地方可以锻炼到身体,大家才会说在乡下生活可以让身体健康起来。如果肌肉酸痛算是身体健康的一种证明,那我明天应该也可以加入行列。
因为受到雨天的影响,阶梯变得容易打滑,我差点就要跌倒。我的双手撑在台阶上,虽然弄脏了手心,但勉强避免像青蛙趴地一样摔跤。
「……呜~~」因为四下无人,我大方地发出呻吟声。我利用雨伞当第三只脚,脚步摇摇晃晃地爬上阶梯。来的时候撑过伞,雨伞上还布满雨水,不停有水滴往下滴落。
「我到底在干嘛啊……」对未来感到懦弱的想法差点再次发作,但我忍住了。
我反刍起在那之后又梦见的梦境。其实也不算是梦境,应该说是记忆的重播。我梦见和家人一起去美术馆。三年前我们二度前往美术馆,但我梦见的是另外一次。第一次去美术馆是在十年前左右。当时爸爸牵著我的手,妈妈牵著哥哥的手。一家人分成两组,一组兴致勃勃,另一组比起来到不能活动筋骨的地方,更想去保龄球馆。那次我挺意外的,我以为爸爸和妈妈会是相反的想法。我本来以为妈妈是担心全家人只有哥哥不想去美术馆会被孤立,才做出贴心举动,没想到妈妈是真的在闹脾气。回想起来,妈妈也讨厌观看运动比赛,她说与其看人家运动,不如自己运动还比较开心。一个会说这种话的人,也难怪会排斥去美术馆。不知道妈妈有没有过想自己画图或捏黏土的念头?
总之,在我的任性要求下,全家人趁著五月份的连休安排去美术馆游玩。那年的天气异常温暖,尽管才五月份,美术馆已经开放冷气。就只有这点,哥哥也显得很开心。
爸爸和我这一组自始至终享受著欣赏画作的乐趣,妈妈和哥哥那一组则是只逛了馆内三分之一的空间就脱队。他们跑去户外充满大自然的公园玩耍。我们走出美术馆时,他们两人弄得双手和指甲缝满是泥土,开心雀跃地告诉我们发现形状美观的石头。当时我还笑他们是笨蛋。
「好怀念喔~~」
像是要用雨伞挖开地面似的,我使出强劲力道让雨伞的前端压在地面上撑起身子。
照我这种体力消耗速度,下次可能会落得必须以走马灯方式回顾那天的下场。
就快走到车站外了。不知道外面还需不需要撑伞?
「……还真是夸张啊~~」
想起离奇的请求内容,我忍不住又笑了。不过,一半是想要笑著掩饰麻烦事。
我答应帮他监视妹妹后,不知道他会怎么完成画作?从某个角度来说,我甚至感到期待。
§
进美术馆之前,我决定先吃饭。标准的先甘后苦。
她没有否定我的提议,所以决定光顾在半路上发现的小吃店。光顾小吃店的主要原因是,四周没看见其他可以用餐的店家。以她的容貌来说,比起这种小吃店,日本料理店应该会更加合适。我一边在背后看著她的秀发,一边幻想起来。
当然了,小吃店门口的招牌上并没有写著「入店前请先幻想」。
自助式的小吃店没什么客人。店内的桌椅间隔拉得很开,即使要用「空荡荡」来形容也不夸张。店员在收银台里面没什么干劲地招呼说:「欢迎光临。」我们一边点头回应,一边穿过收银台旁边拿起淡黄色托盘。
大学里也有像这样的小吃店,而且历史相当悠久。听说我父母那一代就读大学时,就已经存在了。那家店采用自助式,价格相当低廉。咖喱饭二百圆、炸猪排咖喱饭二百八十圆。即便现在隔壁多开了一家拉面店,小吃店的生意依旧兴隆。
我就读的大学共设有七处可用餐的店家,当中最受欢迎的莫过于这家历史悠久的小吃店。应该说大家几乎都不会光顾其他店家,所以听说不久的将来会有撤除的计划。到时候部分学生可能会引起暴动。不过,反抗也没用吧。毕竟大学并非为了学生而存在。
我们顺著L字型绕著店内,把配菜和白饭放上托盘。她抢先我一步走在前头,先拿了炖鱼、炸海苔竹轮放上托盘。如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她果然比较喜欢吃日式料理。我从这点开始发挥,一路妄想到她穿上和服的模样。这是我第几次对她一见钟情啊?
每次和她见面或每次想象,迷恋她的程度就会不停升级。如果老实这么告诉她,她肯定会觉得恶心,刚刚难得拉近半步距离可能会再拉远,所以我噤口不语地往收银台走去。我似乎越来越懂得怎么跟她相处了。
我放上托盘的料理一共四百八十圆,她的一共四百三十圆。以菜色内容来说,价格算是相当便宜。
「我来付就好。」
虽然她也同时拿出钱包,但我还是试著这么说。她狠狠瞪著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不用。」
她非但没有让我请客,还拿出千圆纸钞也帮我付了钱。我想要拿钱给她时,她还不肯收地说:「不用,我请客。」她像要拨开小狗的前脚似的,粗鲁地拨开我的手。
「你帮我出了美术馆入场券,现在算是回给你。还有,石头的钱也算在里面。」
「啊?」
我试著表现出难以接受的态度。不过,一直做出不甚瞭解的反应还蛮困难的。我抱著如此莫名其妙的感想时,看见她迅速往座位走去,只好表示接受地说一声:「谢谢。」
她忽然惊讶地抬起头,露出犀利的眼神瞪著我。
「忘了一件事。禁止条例。」
「咦?」
「两人一起吃饭……应该是禁止的吧?」
「喔~~」为什么她的语调会这么没有自信啊?算了,我也来回想一下。首先,从列出禁止条例的那张活页纸慢慢回想起。
的确,因为有这项条例存在,我才会安排约会行程安排得那么辛苦。她似乎也完全忘了有这项条例,直到付了餐费纔想起来,现在一脸伤脑筋的表情。
不过,我记得那项条例好像加了不能面对面之类的条件。
「总之,现在不能随随便便就坐下来吃饭。」
她让身体整个转向侧边,不肯面向桌子。嗯~~头痛啊~~
「那我们轮流吃饭好了。一个人吃完后,另一人再吃。」
这样就不算两人一起吃饭。只是有一个人在吃饭时,另一个人刚好在旁边看而已。单纯喝饮料明明就可以,这么做实在很多余。
因为总不能打翻整个托盘,她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坐下来说:「就这么决定。」跟她面对面坐下来后,我把托盘放一边,在桌上托起腮。料理还热腾腾的,应该让她先吃饭比较好。她似乎也察觉到我的想法,拿起筷子说:「那我先开动了。」
她的手指拿起筷子后显得更有美感,摸了应该会有水嫩柔软的感觉吧!我的脑中只浮现这般带有肯定意味的想象。难道我有恋手指癖?所以才会这么想跟她牵手啊~~
嗯~~回想起以往邂逅过的女生后,我发觉自己可能真的有恋手指癖。
她把筷子戳进炖鱼后,停下动作。眼球在空中绕了一圈后,停留在我的脸上。
「这样被人看著我很难好好吃饭。」
「那真是伤脑筋耶。」
「你转过去。」
「收到~~」我越来越习惯了。干脆把「背对她」解读成是受到信赖的表现好了。
这么一想后,别说是觉得不开心,我的脸颊甚至反应机敏地表现出幸福感。
我转身背对她和料理。哈啰!墙壁你好吗?
看见店员朝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眼光,我回以微笑。怪了?店员的脸颊肌肉怎么抽动了一下?或许我们的表现不是异样,而是特异,可惜我没有可以治特异的好法子。
「你喜欢吃鱼啊?」我保持面向墙壁的姿势跟她搭腔。
「只要是海鲜类,大部分都喜欢。你呢?」
「我喜欢吃鸡肉。鱼还好。」
「是喔~~我们果然兴趣不合。」
「就是因为没办法百分之百投合,跟他人相处才会有乐趣,不是吗?」
「说你是白痴,口齿倒是挺流利的嘛!应该是脑袋根本没在动的关系吧?」
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的见解和妹妹如出一辙。
我想象著她在吃东西的模样。明明本人就在我身后,却还要这么麻烦用想象的。她吃了鱼肉,中途咬了一口竹轮,也吃了白饭、味噌汤和酱菜。反复动作。用餐完毕。在我的想象里,她没有被噎到,也几乎没有咀嚼就吞下食物,所以一转眼就吃个精光。
啊!对了,想到会被噎到,忽然想到一件事。来去倒杯热茶吧。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到店内角落的保温茶桶前,在茶杯里装进满满的金黄色液体。我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她。
事实与想象相差甚远,她吃得很慢,顶多只吃了一块鱼肉而已。她伸手接过茶杯,又不直率地表达谢意说:「挺周到的嘛。」
在那之后,我乖乖等待她用餐完毕,没有再交谈半句。
「我吃饱了。」说著,传来轻轻合掌的声音。我回过头看。我越来越觉得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少不了颈部运动。她喝完热茶后,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身背对我。其实我根本没有要她背对我的意思啊!
在不能说全无的寂寞感陪伴下,我吃了午餐。妹妹以前关在家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抱著这样的心情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我终于知道妹妹为什么会变瘦了。
「你跟你妹妹的感情很好吗?」
这回换她主动提供话题。我把抓在手上的炸莲藕片放在盘子上,歪著头说:
「算好吗?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兄妹感情怎样,但我们家的可能比普通还要好一点吧。」
「普通是怎样的程度?」
「不会吵架,但也不会特别说很多话,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吧。」
「那样不就只是像空气一样?感觉漠不关心的。这样算是感情普通喔?」
她像在抬杠似的丢来问句。真难得,她竟然会如此高度关注跟我的交谈内容。不过,她立刻像感到退缩似的改变态度说:
「如果那样算是感情普通,就太美好了。我也希望跟你永远感情普通。」
这种闲聊话题就先搁在一旁吧。
话说回来,不知道她有没有兄弟姐妹?我询问后,她稍微让后脑勺往前倾地说:
「有啊,有一个哥哥。」
「哥哥啊,感情好吗?」
我客套地反问道。
「这个嘛……有段时间感情变得不好,但最近和好了。不过,感觉又要变不好。」
我让手指在半空中比划,画出像心电图一样的曲线。
「感情不好的意思是说常常吵架吗?」
「如果你说的吵架是指单方面表示责怪,那或许就是吧。」
她吊人胃口地这么回答后,停顿下来。我耐心等待,但没有等到后续的话语。
当下的气氛让人不敢追问,我也明白自己的立场不够资格知道这些事情。
沈默的气氛再次降临。背对著背真的很难跟对方交谈,跟隔著话筒的感觉相似。我不想沈默的气氛一直持续下去,试著加快吃饭的速度。虽然噎到了几次,但最后我一鼓作气地把食物全吞下去。
喉咙还残留著硬吞食物的感觉,我一边呛咳,一边学她也轻轻合掌。
「谢谢你的招待,下次换我请客。」
「你在说什么梦话?我们是禁止一起吃饭的,这次算是例外。」
「那这样,不要请吃饭,换请别的——」「我不要石头了喔。」
她以玩笑话打断我的话语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这么率先走出店外。「谢谢惠顾~~」店员一副慵懒的模样只用声音送她离开。
真的要去美术馆了,但这次总不能在外面抓蚱蜢。
我准备跟在她的后头也离开座位时,望向窗外注视起云层。
彷佛碎花片片从云层底下飘落的气象,让人看了忍不住没劲地叹出一口气。
不过,一大早天气就不太对劲了。
「唉~~今天还是下起雨来了。」
§
雨滴在撑开的伞面上不停跳跃,在哗啦啦的雨声催促下,我往前踏出一步。视野里一片灰茫茫,彷佛大自然被从天空落下的雨水石化了一般。
配合著透明塑胶伞的哗啦哗啦声,脚下也发出哗啦哗啦声。不过,地面上的声音就没有那么清脆响亮了。在辽阔的视野里,我为自己的无力双腿悲叹。唉~~人工果然还是敌不过天然。
没走几步路,我的腰已经开始发酸,挺直背脊也变得辛苦。「嗯~~」左脑开始玩起假设的游戏。假设我到公司行号正式上班,每天早晚都要搭电车通勤的话,不知道几天就会喊苦?「三分钟热度」的结论传递到神经细胞。
在保持身体向前倾的不健康姿势下,尽管没有刻意要前进,双脚也会自己往前走。双脚为的就是避免我跌倒,而且是无条件付出,就像父母亲的亲切态度一样。天气如果好一点,至少不会这么惨。我抱著怨恨的心情仰望天空。抬头后称不上吉利的光景映入眼帘,我像是被人又补了一枪似的意志消沈。
好了,我该监视的可爱妹妹在哪里啊?他透过手机传了妹妹的照片给我(耶!我们顺便交换了电子邮件的信箱!)如果要直接根据那张照片给予评价,在忽略过身为同性的忌妒心之下,他妹妹算是个黑发美女。不愧是他的妹妹,就像哈密瓜园里不可能长出白萝卜的道理一样。
不过,他妹妹的凶狠眼神让很多方面被扣了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可爱小鱼儿为了回应河面上的波光闪闪,以及春天的和煦暖意而在小河里活泼游动时,一株大树突然从上游往下流,彻底改变原有光景的那种感觉。照片里的妹妹别开著脸,像是不愿意被人拍照的样子,或许这部分多少也有所影响吧。
说到照片里的那张脸,我以前在他的公寓里见过。没错,就是找藉口说「走错房间」的那个女生。重新细看后,我发现他妹妹的长相很像哥哥会一见钟情的类型。他妹妹的眼球周围的特徵明显,我估计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就可以找到她。
我在靠近马路正中央的位置暂时停下脚步,留意著有没有雨伞和人的动静。因为是雨天,根本没有人会在户外优雅地,或是和气融融地昂首阔步。不过,路上还是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照他们前进的方向看来,似乎都是打算前往位在最深处的建筑物。我低下头闪躲水泥地上形成的水洼,也朝向该建筑物前进。
抵达后眼前出现一栋洁白如新、散发洁凈感的建筑物。其外观就像把豆腐直立起来,然后直接放进冷冻库冰上两天后的形状。看见几个大哥哥、大姐姐一脸后悔来到这里的无聊表情,在入口处旁边一边吞云吐雾地抽著烟,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不由得低下头。尽管年纪相差不远,我还是不禁感到畏缩。
高中时我和学校里的小混混(表现像小混混的学生)也是毫无交集。尤其是那些头发剃得短短、一部分还染成红发的同年级学生,我更是刻意避免跟他们有瓜葛。虽然那种人有可能藏著温柔的本性,或是对动物很有爱心,但他们满身是刺,我还没机会碰触到他们的本性就先开溜了。
远方响起某人透过麦克风发出不输给雨声的吶喊声。我被突如其来的歌声吓得跳了起来,连从容欣赏歌声的心情也没有,就这么头低低地逃进建筑物里。
建筑物里挂满一大片勒克斯度数高的电灯,整个空间充斥著足以拂去云层的光量。灯光彷佛化为掌心似的压在我的头上,睫毛不禁颤抖起来。我像笼子里忽然被丢进电动玩具的天竺鼠一样,失去了冷静。我在自己房间的时候很少开灯的!
(注:勒克斯(Lux) 为一种常用的光线照明度计算单位,表示1标准烛光在距离1米的物体表面所产生的照明度,又称为米烛。)
方纔的热情歌声没有传进室内,但可能附近某处在打雷,轰隆声响响起,再次划破寂静的气氛。
我带著想要逃避喧闹、想要寻求昏暗空间的心情,像只蛞蝓似的在走廊上拖著脚步前进。尽管动作缓慢,但我没有懈怠,仍然像热心义工在街上帮忙寻找走失的小狗一样,积极地搜寻他妹妹的行踪。
在走廊上前进到一半时,我发现有个像图案的东西,镶嵌在色泽如柠檬奶油一般(小说里偶尔会读到用奶油色来形容色彩的文章,但我个人希望可以描述得详细一些,说明一下是哪种奶油色。像我们当地就有比较罕见的红豆奶油)的墙壁上半部,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
「哇~~是电视耶~~」
虽然我不是生在电视机初问世的七○年代的人,但看见墙上的液晶萤幕之大,还是忍不住赞叹起来。
或许是我个人的认知不同,我认为电视机是放在家里的东西,除了运动设施之外,其他场所不应该有电视机。
我一个人往光的方向「聚集」。我的动作左右又上下晃动,所以即使是个体,应该也可以看待成复数。我擅自这么做出判断。没有其他人聚集在电视机下方,可见来惯了的人同时也看惯了电视机的存在。
真是一群好命的家伙!我学起为丰衣足食时代感到气愤的大叔,试著表现出愤慨的情绪。跟人家借来的怒气不到两秒钟就软化,我目不转睛地看著出现在萤幕上的即时报导。
「哎呀!」
看了报导内容后,我忍不住叫出声音,惊讶地往后仰。
电视机里的声音播报出连我这个家里蹲,也知道其存在的某著名女歌手自杀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