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隔天起,静马和美影便住进了琴折家,因为旬一正式委托了美影。他们和十八年前一样,住在别馆二楼的房间。除了一些汰旧换新的家电外,房间装潢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和先前就已经一派历史悠久气象的琴折家主屋比起来,当年还显得很新的别馆,如今也给人相当老旧的印象了……十八年前,静马和美影就是在此结合的。
而对美影来说,这里既是过去母亲留宿过的地方,也是外公停留时丧命的场所。她一定听母亲提过很多次了吧。美影用指尖细细抚摸着柱子和纸门,彷佛想感受当时的气息一般。
“母亲先前就是住在这里吧。”
和冷静推理时的口吻大不相同,美影显得有些激动。
“是啊。和你外公一起住在这里。你外公大部分的时候,都在边桌那里阅读。”
“外公也住在这吗……”
美影的视线移往茶色老旧的边桌,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潮。
“外公都读些什么样的书呢?不知道母亲是否因为后悔,一谈到外公,她总是露出悲伤的表情,也几乎不提他的事。”
“我不大看书,所以不记得书名了,大概是国外的文库本那类的书吧。”
“这样啊……”似乎有些失望般,美影垂下肩膀。
“对了,美影今年几岁了?”
“……十六岁。为什么这么问呢?”
“这样啊,那还比当年的美影小一岁呢。”
虽然表面上轻描淡写地带过,静马内心却是大为沮丧。自从在琴乃温泉听她说了自己没有父亲一事之后,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这孩子可能是自己的骨肉。若在这房中相爱的结晶便是眼前的美影,那么静马或许会愿意再次相信曾经否定的神。如此一来,静马不是静马的那十八年,也就能有一点意义了。同时,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代替山科完成任务。
然而,在知道眼前的美影不是自己骨肉的同时,静马内心也为美影体内未曾流有弑父凶手的血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你曾经问过母亲吗?”
推算起来,美影的母亲应该是在那一年后和她父亲相遇的吧。为了舍弃身为女人的身分而和自己断绝关系的美影,究竟是怎样的男人能让美影委身相许……静马忍不住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难道,这就是嫉妒吗?
“听说父亲是个温柔又聪明的人,只是体弱多病,在我出生前就因肺炎过世了。”
岩仓的形貌不经意地在静马脑海中浮现。虽然不知道温不温柔,但他确实很聪明。相反的,这两种特质静马都没有。只是,应该不会吧……
别馆一楼空无一人,没看见岩仓的影子。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纱菜子既然和旬1结了婚,失去作用的岩仓大概被送回老家了吧。仔细想想,他也是个被须轻玩弄在掌心的可怜人。
“你父亲的名字,该不会叫做岩仓辰彦吧?”
忍不住还是多嘴问了不该问的事。然而美影却摇着头说:
“那位是事件时待在琴折家的人吧?我不知道父亲的名字,但就母亲所言,并不是这位岩仓先生。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不,抱歉。只是我想不出还有谁而已。不过,你母亲在事件后身为名侦探而活跃着,一定会认识很多人嘛。看样子,只有我的时光是一直停滞不前呢。”静马笑着打哈哈。
“只是,为什么你母亲不肯告诉你父亲的名字呢?”
“据母亲说,父亲家似乎是相当有名的家族,因此两人的交往遭到强烈反对,而父亲在登记结婚前就过世了。由于母亲和父亲家人恩断义绝,所以她才说我最好不要知道父亲的字比较好,坚决不告诉我。不只是我,她连其他人也不说,就连阿姨都不知道。”
“那也没有照片吗?”
“是啊。母亲过世后我整理了她的遗物,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看到美影垂下美丽的双色眼眸,静马这才察觉自己为了满足好奇心而跨越了不该跨越的界线。如果双亲没有结婚的话,那美影就是私生女了。
“抱歉,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
“没关系。没有父亲确实有点寂寞,但我还有阿姨啊。阿姨人很温柔,有点脱线,但是很照顾我,就像真的妈妈一样。反倒是我妈好胜心强,不输给男人,又常因为工作不在家,还比较像个父亲呢。所以,虽然和别人家有点不一样,不过我也算是拥有双亲喔!”
年纪足可当自己女儿的少女却如此反过来顾虑自己的心情,使静马更不好意思了。
然而母代父职的美影也在半年前死了。静马握住眼前美影的手。
“美影……我虽然不是那么可靠,不过我会努力,尽量让自己能够代替山科先生的。”
“谢谢您。那么事件解决之前,就请您多多照顾了。”
(这话听来不像是客套,美影似乎是真的打从内心感到喜悦……静马心想。
“好啊,我可不会半途逃跑的!只不过关于搜查,我可没办法媲美曾是刑警的山科先生,就算经过十八年,我大概仍然是那个身为见习助手的静马喔。这方面就请你多多包涵啦!”
看见美影脸上恢复了笑容,静马才提出自己一直在意的事:
“只是话说回来,美影的推理竟然会出错,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虽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美影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我也不敢相信。如果母亲真的弄错了,等于是被凶手耍了一场。可是,如果真如旬一先生所言,犯罪手法完全相同的话,就只能承认两起事件的凶手是同一个人了。”
她坦然吐露着矛盾的心情。这时的模样,恐怕绝对不会在刑警和相关人士面前展露吧。静马心想,光是如此,自己的存在就有意义了。
“不可能是别人巧妙模仿十八年前的手法吗?”
“这个可能性很低。瞒过一般人还有可能,但要骗过警方的监识是很难的。尤其是用柴刀砍掉头颅的手法等等……”
美影遗憾地摇摇头:“从我小时候开始,母亲就把她经手过的事件钜细靡遗地讲给我听,简直就和摇篮曲没两样。我的侦探本事除了母亲直接传授的部分之外,就是透过她讲给我听的这些大大小小事件来获取经验。其中尤以栖苅村的这起事件,母亲更是对我说了无数次。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说不定也对自己的推理存有某些怀疑……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非得继承母亲的遗志不可。”
“可是……”
话才说出口,静马就硬吞下了想反驳的心情。连当年的美影都被耍得团圑转,眼前的美影真的能逮到那个凶手吗?光看外表,她还少了母亲那种强悍,这样的她,真的足以和这堪称恶魔也不为过的凶手相抗衡吗?再说,她比当年的美影还年幼一岁呢。成人后的一年和青春期的十年,分量完全不同。更何况当年的美影是在监护者山科的认可之下,才终于踏出身为侦探的第一步,但现在的美影却是因为母亲的死,而不由分说地航向,险恶的大海……“静马先生想说什么我很明白。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有信心。可是我非做不可。一旦继承了御陵美影的名号,我就不能砸了这块招牌。”
看来她心意已决,阻止她也是白费工夫。最重要的是,事到如今确实也无法夹着尾巴逃走,只能勇往直前了。
“我知道了。”静马点点头。
“那么,能请您再将十八年前的事说一次给我听吗?静马先生亲眼见证过十八年前的事,而且是其中唯一立场中立的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透过母亲的眼睛和感觉而来,但我想一定也有母亲没亲眼看见、或是她被偏见误导了的部分。因此,熟知当时事件的第三者证词,如今对我而言更为重要。”
就算她是客套话,被依赖的感觉还是挺不错。换作她的母亲美影,一定会说“老是在发呆的人说的话一点也不重要,没有参考价值”吧!
接收到美影的决心,静马尽可能详细地将当年的事说给她听。当然,关于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以及和事件无关的部分,他都略过不提。美影有时会追问细节,但多数时候都侧耳倾听。一个小时之后,等静马说完,她便提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事件前一天,当静马跨骑在龙之首上时,是否记得有被谁看见?另一个问题则是,最后须轻大人告白时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关于第一点,美影、也就是你母亲也问过我,但我并没有注意到有谁看见我。至于第二点,当时须轻大人和我们之间有帘子垂着,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整体来说,语调有一种尖细的感觉。当时我以为她是因告解而激动,只是现在想想,或许有什么其他原因也说不定。”
“这样啊。还有……”
美影似乎想提出最后!个问题,但静马一问“什么事呢”她却又踌躇着不说出口。
“没什么,那件事下次再问吧。比起那个,关于这次的事件,静马先生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我?不,就算你这么问,我也无法回答啊。过去的事件也是一直到最后,我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是不好意思,给了你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答案。”
“根据昨晚对琴折家人的问话,我发现这次事件的发生,似乎没有什么要因——当然,是指到目前为止。”
“确实如此。既没有恐吓信,也没有即将来临的大难。当今须轻大人身体还健康,还不到引起后继者继位纠纷的时期。那么,美影是认为这起事件不像过去一般经过缜密的计画,而是单纯的偶发事件吗?”
然而美影却立刻否定。
“我不这么认为。昨天是因为还无法在刑警们面前断言,所以我才会那么说的;但是从犯案凶器和手法都相同这点看来,我认为这一定是经过计画的犯罪。”
“那么就是背后隐藏着还不为人知的动机啰?”
“我是这么想的。这起事件和十八年前的共通点之一,就是被害人都是十五岁。但就过去我母亲对琴折家做的种种调査看来,十五岁这个年龄并未特别和什么相关。当然,也可能存在某种尚未被发现,深埋在黑暗中的理由也不一定……比起那个,我反倒认为我或静马先生来到村子的事,有可能引起骨牌效应,导致事件发生。”
本以为美影是开玩笑,但她睁大的右眼显示她是认真的。
“我们?可是,那又是为什么?美影是第一次来栖苅村吧?而我则是十八年当中,一次都没来过啊?”
“凶手或许是想将已结束的事件再次搬上台面,而我想,我恐怕比静马先生,更有可能是那个契机。”
“可是,为了这种原因犯下杀人罪,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而且还不是为了对知道当年事件真相的人杀人灭口,当年雪菜根本就还没出生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凶手的目标会是雪菜小姐呢?而且还故意用让人想起十八年前事件的手法?凶手用了和当时同样的手法杀人,就常理来说,将过去的事件封印,多少改变杀人手法,好误导警方以为是模仿犯,对凶手不是比较有利吗?毕竟现在凶手这么做,就能肯定真凶一定在当年的相关人士之中了。”
“你说得没错,但不能这样想吗——正因为凶手在十八年前完全处于不被怀疑、拥有不在场证明的圈子里,所以才敢放心使用和当年相同的手法?”
和从前不同,静马侃侃而谈自己对案情的意见。是因为当年受过美影一点训练的关系吗?不过当然,静马对自己说出口的假设并没有自信。他只是学着过去美影所做的,希望自己派不上用场的意见,对现在的美影也能有一点帮助。
“可是当时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摒除由共犯作证的可能性,就只有秋菜被杀时,人在警方拘留所里的登先生而已,但登先生现在又已经辞世了。此外,执行犯也不可能是复数。在那之后我曾向旬一先生确认,包括外公的案件在内,四起杀人事件的手法完全相同。就算有共犯存在,下手的也一定是同一个人。”
这种程度的事,美影果然都已经想过了。明明她在龙之渊和会客室时已经展现过实力,自己却因为她乖巧文静的外表,就以为她和当年的美影不一样,还是个孩子;但其实,这孩子早已是个独当一面的侦探了,静马再次深刻体认到这一点。
“说不定……”美影束起的黑发轻轻摇曳,“凶手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要让我和世人知道,当年母亲的推理是错的。”
“换句话说,是为了做给你看,才故意用和当年一样的手法是吗?”
她微微点头,表情有几分不甘。
“凶手对自己的犯罪一定相当有信心吧。犯罪者往往有喜欢夸耀自己手法的习性,对方大概是看到我来此地,便忍不住诱惑这么做了吧!”
静马脑中浮现凶手嚣张的笑容。十八年前的犯罪手段或许残忍,但还能解释成是为了制止大难临头而不得已的做法,某种意义而言还带有一点人性,然而这次的犯罪却是毫无慈悲,凶手甚至可能以此为乐。
“当然,是不是这样我并不清楚,只是可能性之一罢了。”
或许是从静马的表情看出他内心的想法,美影赶忙订正了说词。或许她也从母亲那里听说过自己单纯又爱钻牛角尖的个性吧。
“至于其他的可能性嘛,或许引起我和静马先生来此的事件,也是要因之一。”
“这样啊……像是龙之首坍方的事是吗?”
就是因为这起新闻,才让静马得知美影的死,并为了怀念她而来。
“这是至今能想得到的,我与栖苅村相关的唯一契机。只要知道背后是怎样的宗教狂热在引导这整起事件,一切就能说得通了。不,尽管合理的解释几近完全不可能,但从现象而言确实能够看出这样的倾向。只是,背后的教义到底是什么,我就完全不明白了。”
美影和她母亲不同,即使有自己不懂的事物,也能坦率承认。静马认为这虽是一种长处,但也是一种弱点。
“可是……有可能存在着连身为须轻的丈夫、也是被害者父亲的旬一先生都不知道的教义吗?”
“如果是旁系,是有可能无法获得所有传授的内容。现在的须轻大人当年就属于旁系。就算有谁知道什么,那个人也只可能是须轻大人了吧……”
“我不认为她会在女儿被杀时还保持沉默。”
“没错。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或许是凶手在岩仓先生当年留下的古文书籍中发现了什么。”
“如果是岩仓先生的话,倒是有可能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毕竟刚才还曾怀疑过岩仓是美影的父亲,现在提起他时口气也有些尴尬,但美影却似乎并不在意。
“听说须轻大人结婚时,他就回大学复学了,只是根据警方调査,两年后他就因为生病而从那所大学退学,在老家过了四年之后,现在离开老家,下落不明。”
“这么说来,他也可能回到这村子里了?”
岩仓在这里生活时,几乎没有离开过琴折家,因此没有多少村人认得出他。
“也是有这个可能性,但就算能用假名伪装潜入村内,他要进出琴折家还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得没错。”
被指出根本性的错误,静马只好抓抓头掩饰害臊。自己果然当不成山科,顶多是个见习助手罢了。
“……母亲曾看透琴折家传说的另一面,但我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到,可见我还需要磨錬。”
说到最后,美影的声音都萎缩了。小小的身体必须背负被害者的悲伤、母亲的屈辱,以及事件的真相,令人看了好不忍心。
然而,对积极前进的少女,慰勉的话语是没有意义的。到底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关于这点,就连静马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