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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章『假寐』

我又梦到了那个每晚都会做的梦。

我悄悄摸了脖子一下,然后想从柔软的床上起身,但还是放弃了。我的脑里比平常还要混乱,也痛得要命。汗水浸湿了衣服.呼吸也很不顺。

「啊,你起来啦?」

在我疑惑自己为何会躺在床上之前,一个耳熟的声音让我的身体僵住了。我勉强转动眼睛望向声音来源,那里站着一名穿长版毛衣的黑发少女。

「…………铃、音?」

「对啊。你还记得啊?」

那是我前几天救过的妖魔少女。铃音拿起水壶,在杯中倒入热水,再加入好像姜茶的粉末。我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慢慢地回想起来。

有一个傀儡操纵者发现了我,然后我听到打斗声。

之后,我听到她的声音————

「……你杀了他吗?」

「没有,我只是从后面打昏他而已。我想他应该没死吧。」

「是喔————!?」

话才说到一半就突然咳嗽起来,我因此弓起身体。喉咙十分干渴,咳嗽时脑部也疼痛欲裂。

「你、你还好吗!?」

铃音慌张地跑过来,对我伸出手,我不知为何想起母亲朝我挥过来的手,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拍开她的手,抱着毛毯逃到墙边。

我的心臓剧烈地跳着,身体不住发抖,接着我忽然想起现在的情况,垂下眼帘。

「呜!……抱歉。」

「啊,没有啦,我没关系。那个……」

她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吗?我睁开眼睛看着铃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魔力恢复了一些。我先用魔力控制身体,调整呼吸,待全身镇静下来之后,抱起枕边的小白,又叹了气。

「……我只是不太喜欢被人碰触而巳。」

「……这样啊。对不起。」

铃音歉疚似地说。我看箸她,血液这才流到刚睡醒的大脑里。我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张开,然后用平常的语气说:

「这可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你竟想碰我细嫩的肌肤,真没礼貌。」

「……那个,真要说的话,我只是因为担心你才做出那种举动的。身为一个人类,你觉得你那种说话方式是对的吗?」

「除了人类的身分之外,我更是一个圣人。我已经超越了人类的境界。」

「……总觉得你好像正在超越什么不好的地方,算了。」

铃音噗嗤一笑,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杯子放在桌上。

「你之前烧得很厉害,我都怕你会不会就这样死了。现在你看起来好像很不错,呵呵,太好了、太好了。」

「……我的头和喉咙都好痛,身体也无法自由活动。你看到如此可怜的美少女,竟然说出那种话,还真是冷酷无情。」

「神乐的嘴巴一直都很坏呢,姊姊我很吃惊喔。啊,你可以自己喝吗?」

「如果我不能自己喝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我拿起杯子,慢慢将嘴巴靠近冒着蒸气的姜茶,小口啜饮。过甜的独特味道流经喉咙,从发肿的黏膜上滑落。

「嗯——这个嘛,会用汤匙喂你吧?」

「……真是岂有此理,你果然是个大变态。幸好我先确认过了。」

「什么岂有此理……我觉得这个答案没有问题啊,你干嘛那样说。」

「没有,我只是不由得心想,你是不是心怀不轨,想对我这个超级美少女施以暴行而已。你说那个答案没有问题时的口吻,似乎意味着你还有其他答案,这就表示我的担忧果然没错吧。」

「真要说的话,我认为有这种想法的神乐才心怀不轨吧。」

「竟然说我心怀不轨,你也太没礼貌了吧。」

「……姊姊我认为神乐你才是一直说些没礼貌的话喔。」

铃音刻意地叹了一口气后,笑意浓厚地晃动肩膀。我把视线移到杯中的姜汤,然后稍微闭上眼睛。

「唔,我是开玩笑的。」

「呵呵,我知道啦。」

铃音笑着继续说:

「总之,没事就好。我差一点就没办法再见到你了。」

「……关于那件事。」

「嗯?什么?」

「关于你来救我这件事,想想我之前对你的恩情,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又说这种扫兴的话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城镇里?亏本小姐之前在你差点被绑架时救你。」

这里是有除魔者与吸血鬼存在的土地,在这种地方逗留,必然又会遇上先前的状况吧。之前她只是运气好而已,不仅对方只是只普通的狼人,而且还碰到我这个充满慈爱的温柔除魔者来救她,这种巧合的发生机率并不高。

基本上,妖魔就算当场被杀死也不足为奇。

「……你到底把我花的工夫和劳力当成什么了?难道你还想再说想死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吗?」

我用稍微严厉的口吻说完这些话后,叹气并用眼角偷看铃音。铃音难以置信般地歪着头,然后好像有点烦恼似地用手抵着下巴。

一秒、十秒、三十秒,经过了一段寂静之后,她终于回答说:

「我完全没有想说那种话。呵呵,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总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好像很难用言语说清楚。」

「……?」

「……总觉得啊,好像很遗憾呢。唉唉,我若离开了这里,一定就没办法再见到神乐了吧,就是这样。」

铃音似乎很高兴地说,我则是因为她说的内容太夸张而愕然。

「……真亏你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那么难为情的话,你的脑袋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明、明明是你问我的啊!」

「我并没有想听你说出那种会让人感到难为情的话……你是笨蛋吗?」

我说了之后,抱着小白拿起杯子靠近嘴边。

「……然后,接下来呢?」

「啊?接下来?」

「就是后续啊,总不会只有那样而已吧。」

「不,就是只有那样而已。」

「……」

所谓的超级大白痴,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女孩吧。我还没看过比她更白痴的人。

「……你还真是个大笨蛋。」

「你的评语也太过分了吧!?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过,很难用言语说清楚了嘛!」

「话虽如此.我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么白痴的话。我的头脑现在已经清醒到连我都难以想像。在某种意义上,我很佩服你。」

「——你真的很没礼貌耶。」

铃音说了之后,不知为什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在高兴什么?」

「没有,呵呵,总觉得很开心。」

「……难道你有那种被骂会兴奋的——」

「才、才没有!只是因为我以前有点向往像现在这样闲聊,所以觉得有点开心而已啦。」

「……真是个怪人。不过,可以和我说话,你想必觉得很光荣吧。」

「……我老是想不透.你那自信到底是打那儿来的呢?我认为神乐你也是个怪到极点的女孩。」

「被一个怪人说很奇怪,意思也就是说我是正常人吧。这也没办法。」

「哪有这种负负得正的……」

铃音说到一半,很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我则皱起眉头。

该叹气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为什么我得要在又头痛又发烧,感冒似乎恶化的状态下,和这个怪人聊天不可呢?更何况,我可是个应该受到疼爱的美少女神乐啊。

「……我明明是个平时为过劳所苦、坚强又惹人怜爱的美少女,为什么要和你闲聊啊?真让人想不透。」

「坚强、惹人怜爱……?」

「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有点不服气。看我的外表就知道了吧。」

「不,应该说只有外表……没有,没事。你累了吗?」

大概因为喉咙很干吧,我很快地喝完姜茶,接着睡意涌现。

头不痛了,所以平时的清澈理智,让头脑稍微变得清晰,但还称不上完全复原。

「这个嘛,我现在比有点累还要再累一些。」

用尽魔力的代价,就是好像没电一样。

兼具病弱美少女这个设定的我,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只要一疲劳,马上就会像这样对身体带来强烈影响。

「……嗯,是喔。对不起,你才醒来就和你说这么多话。」

「你不用为此道歉。不过,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

「啊,嗯。床就随你睡吧。」

我缓缓躺下,重新盖好毛毯,抱住小白。就在我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和不知为何笑着的铃音四目相交。

「……有什么事吗?」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你好可爱喔。」

「——大变态,你要是敢趁我睡觉时动手动脚,我会生气喔。」

「所以,你要水饺还是睡觉?」

「…………我要睡了。」

「……嗯,对不起。总觉得现在变得很想说话。」

因为我觉得她的视线实在让人不太舒服,我把脸转开,背对着她闭上眼睛。

「啊,对了。你醒来后想吃什么?我想煮个白粥或咸粥给你吃。」

「……我要咸粥。」

我头也没回地说,然后突然想追加餐点,于是继绩说:

「……你若能放多一点蛋,我会感谢你的。」

然后我再度闭上眼睛。

「呵呵,我知道了,我会先煮好的。晚安。」

「……咦?」

听到铃音这么说,我不禁发出疑问。

「…………?喔,晚安。」

「啊,是的…………晚安。」

因为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晚安这二个字,所以我有点惊讶,睡意全消。

心臓用力地跳着,就算我闭上眼睛,胸口仍激动了一畲儿。

好久没有遇到一夜无梦的夜晚了。

我将指尖伸出的魔力丝线互相交叠,做成布的形状。

我已经做得很顺手了.所以只需一分钟,就能像这样做出一具兔形的外皮,但这需要高度集中力,无法在短时间大量生产,不过现在时间多得是。

「哇……好厉害喔,好漂亮。」

只不过,我不管做什么,铃音都会在旁发出赞叹的声音,让我觉得有点烦。

用魔力编织完成之后,再来就是收进称为『口袋』的亚空间仓库里,若有需要,就能从指定的场所适时取出。实际上是与魔力无关的东西,就算是普通的石头或笔,也能收进这个仓库里。但比起那些有形的物体,像兔子这类用魔力做成的创造物,和亚空间的亲和度更高,进出都无须花费多余的魔力。

似乎是因为和这些透过魔力的创造物比起来,原本就存在的物品密度较高的样子,详细原因似乎连各界人士都有不同看法。

关于这个口袋的出入口,有几项限制。

例如,以我的情况,出入口主要是在裙子里。因为魔术要在人类的死角,或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空问里,才能稳定运作。魔术这项技术在本质上,是操纵因愿望而产生变化的玛那。没有人能对所有人施以魔术,却又与一切事物毫无关联。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会在自己所认知的空间中,对彼此产生可大可小的影响,而这个影响会使魔术出现错误,将魔术反弹回去。

尤其是这种操作空间的魔术,不但很难使用,也需要细心的注意。若操作空间的魔术失败了,很可能会发生身体的一部分被吸入异空间的情况。不过,我这个天才和那种失误无缘。

编织好的兔子,像没塞棉花的布偶一样,软趴趴地痈在我的手上。若我将魔力输送到这具兔子上,它就会成为有立体感的傀儡,按照我的想法行动。

铃音期待地看着我,我叹了一口气,输送些许魔力到兔子身上,兔子随即像气球般鼓胀起来,恢复原本的形状。

我让兔子向铃音一鞠躬,铃音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

「啊哈哈,好可爱喔,好像活的一样。」

「傀儡操纵就是要为傀儡注入生命,让傀儡栩栩如生地行动,若连这种程度都办不到,其他也别谈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你和我以前看过的傀儡操纵者很不一样耶。」

「其他的傀儡操纵者,大多都使用咒物形式的机巧傀儡,那个虽然容易使用又很强,但需要大量魔力。我的魔力没那么多。」

虽然我在念丝操控上天赋异弃,但我的魔力量从以前就不多,虽然还不到令人绝望的地步,但做为一个普通的操纵者,我的魔力也少到无法与人正面交锋。

若一只的力量不够,就用压倒性的数量补足,将弱兵使用在人海战术上,这是自古以来的兵法。我努力仿效这个道理,而有现在这个结果,仔细想想,虽然魔力不足并非全然不好,不过还是有点遗憾。

「你用魔力编织傀儡,也是因为传导性的关系吗?」

「没错。若不减少一些魔力的耗损,我就完全无法战斗。」

「呵呵,好专业喔。你准备得如此周到,真是太厉害了。」

「胜利这种东西,是要抓住女神的衣襟,她才会吐给我。若非如此,像我这种病弱美少女,怎么可能苟延残喘到现在,你说是吧?」

「那算是一流的想法吗?」

「不然就只会是个三流货色了。」

之后我又用同样的方法编出步枪,在枪里填入银制子弹,交给兔子。

「……咦,射出来的不是魔力吗?」

「哎,还是以防万一比较好,天有不测风云嘛。」

我挥动指尖,让兔子躲进裙子里,直接把它送进口袋中。这时候会有点痒,只有这点我总是无法习惯。

好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我想思考一下今后的打算,但还是放弃了。虽然以我现在的复原程度可以制作兔子,但离完全康复还很远,还是别太勉强比较好。

我咳了一下,拉起毛毯。

然后我抱着小白,拿起放在旁边的杯子,慢慢地啜饮。热牛奶的些许甜味,稍梢缓和了我身上的痛苦。

「你喜欢兔子吗?」

铃音笑着问我,总觉得她有点嘲笑我的意味。

「……你好像在想什么没礼貌的事。」

「呵呵,我从一开始见到你时就一直觉得,虽然你冷漠、不带感情,又爱表面恭维但话中带刺,觉得你这个性很吓人。不过喜欢兔子这一点就很像个女孩,很可爱。」

「……你真是个超级没礼貌的人耶。这只是工作的道具而已,用布偶比较容易让对方大意吧?」

「你是说,这不是你的兴趣吗?」

「当然啊。我怎么可能会喜欢那种布偶,我又不是小孩子。」

铃音的发言没礼貌到了极点,就算是我这种度量大到释迦佛祖也吃惊的人,也有点发火了。

「那,之前那个办家家酒是怎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

「好像是昨天吧,我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你好像放一堆兔子出来,让它们又跳舞又到处跑——」

「我、我才没有!」

「好奇怪喔,当我有点用力地关上门之后,你好像就匆匆把那些愧儡收拾起来……」

「你干嘛要——不是,那是要,确、确认动作……」

「咦?你刚才不是说你没做吗?」

「……我记错了。你这么一说,我记得我好像曾经想确认兔子的动作……好像也做过的样子。可是,那才不是办家家酒。」

「确认动作?」

「……对,确认动作。」

「总觉得这个藉口很难让人信服,用这个当籍口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事实就是如此,没什么好坏的分别吧。」

「喔?」

铃音凝视着我,她的表情好像有点轻视的感觉。虽然这让我十分生气,但淑女是不会回嘴的。

最后我转身背对她,抱紧小白,结束这个话题。

「你的耳朵好红喔?」

「……你以为我每次都会上当吗?」

「呵呵,你还真倔强。老实承认不就好了。」

给她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这女的个性真差。

「……我要睡了。」

我叹了一口气之后说。真是不开心,这时候只能睡觉,虽然这种做法在精神卫生上来说并不好。

我如此想着,闭上眼睛后,铃音不知为何又开心地说:

「啊,闹别扭了吗?」

「我没有闹别扭!而且你干嘛用那种对小孩说话的方式讲话?」

「不过,你看起来也不成熟啊。」

「——我说啊,我也已经超————超过十几岁的一半了。」

「…………你那是什么含糊的说法。」

「……就是十四、五、六岁之类的,大概吧。仔细想想,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总之能确定的是,我不是小孩子。」

「……这样啊。」

铃音的声音中没有笑意,我转头看她,她用有点奇妙的表情看着我。

「你怎么了?」

「没有,没事。我只是觉得你和我一样呢。」

「……这样说来,你不是人类嘛。」

「对啊、对啊。因为我的记忆早就忘光光了,所以年龄和我所认知的时间对不起来,不过,我最初的记忆好像是在明治维新前后,所以我只能想像,我的年龄应该超过一百岁了吧。」

「……亏你活这么久,居然还这么不稳重。」

「啊哈哈,神乐你也是,亏你才这个年纪,居然这么冷漠。」

「请说我达观。总比像你这样比实际年龄幼稚来得好吧。」

「因为我的外表一直都是这样嘛,没有必要变得老成啊。老人只是配合世人的观感才显得稳重,虽然也有人是因为看见了终点的缘故吧。」

「终点?」

「对啊,生命的终点。因为老人知道自己不久于世,所以就后退一步,变得达观以守护年轻一代的成长。关于这一点,像我这种自始至终都孑然一身的生物,也没有能守护的人——」

铃音的话只说到一半,她眯起眼睛,仿佛遥望远方。

「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变得达观·」

——因为我没有要守护的人。

铃音说完后,有点寂寞地笑了起来。

这间浴室大约有五坪大,空间大得很没有意义,不过倒是很舒适。

大概因为我之前有一阵子都只能用毛巾擦澡.这睽违数日的泡澡时间,是我非常畅快、舒爽以及放心的一刻。平常我几乎也都用淋浴解决,因此我再次体认到,偶尔泡泡热水才是最棒的。

只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

「你洗澡的时候,不带兔子进来吗?」

「……你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啦,因为我想你应该会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吧,毕竟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

「……不管我的身体有多糟,都不会要你帮我洗澡,你尽管放心。」

我叹了一口气,环视四周。这是一间铺设了大理石的豪华浴室,除了宽敞之外,我的视线先看到的是浴室内的高级装潢。没想到铃音这副模样,居然这么有钱吗?还是说——

「……对了,我有一件事很好奇,这个房间是你做的吗?」

是她创造出来的吗?

这里确实是将空间扭曲所做出来的,当打开唯一的门时,门外就会出现想去的场所。这次也是,打开房间外出的门后,就直接通到更衣间。

「啊,嗯,是我做的。话虽如此,但也只有浴室、厕所、厨房和卧室四间而已,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东西。」

「……我觉得这已经很值得自豪了。老实说,我大吃一惊呢。」

在所有的魔术里,空间魔术是最难的。就连对我这个可谓本世纪,不,历史性的伟大天才来说,使用空间魔术都非易事,若要我做出和这个空间一样的东西,也是不可能的吧。

连系空间和创造空间,这两者之间有一堵无尽的高墙。

「是吗?能听到你那么说,呵呵,我有点开心唷。」

尽管如此,铃音说话时若无其事的口吻,让我觉得她好像认为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想叫她注意一下态度,但还是作罢。对这女孩来说,这应该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这种事常有,有些人就是拥有比他人优越的异端才能。

热水呈现淡淡的红色,伴随着香甜的气味。铃音加了什么药液吗?还是这也是她做出来的呢?总之,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我很擅长制造自己的栖身之处喔。」

「…………栖身之处?」

「魔术也有分拿手和不拿手吧?像是如果擅长使用火的魔术,就不擅长使用水的魔术,诸如此类。」

「喔……嗯。」

喜欢的事物容易变得拿手,有一句谚语是这么说的。

如同那句谚语字面的意思一样,人会热衷于自己喜欢的事物,因为有兴趣,自然就变得拿手,这或许也可以套用在魔术上。

就我而言,因喜欢而变拿手的,就是操纵愧躯与各种东西,以及其他附带的事物,像是装傀儡用的亚空间仓库,制作口袋之类,我在这方面的技术都比一般人优秀,但除此之外的事情,我都称不上拿手。

许多魔术的擅长与否,跟术者个人的精神有很大的关系。因此,和普通的事情相比,差距就会很显著。

「应该说,你具有某种才能吧。」

不断努力之后,不知不觉间就变得很专注,正因为如此才应该称为才能,而才能这个词,指的就是这种异于寻常之处吧。

不管是这个女孩或是我,在这一点上都相差不远吧。

「……呵呵,是吗?神乐,你闭上眼睛一下。」

「……可以是可以,但为什么——」

啪沙,我听到水飞溅的声音。铃音的肩膀原本在我右边,一瞬间就移动到我的左边了。

「……那是、空间转移吗?」

我吃惊地张开眼睛。刚才还在我右边的铃音,现在正在我的左边微笑着。

「嗯。我把自己所待的地方,从神乐的右边移到左边来了,因为我很擅长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制造栖身之处。」

使用空间操作这门魔术时,通常要画阵形举行仪式,才可能成功。尤其是让自己瞬间移动、空间转移这类能力,即使在空间操作的魔术中,也算是非常困难的。

我见过几位对此拿手的魔术师,但还没遇过可以如此轻松完成空间转移的人。

「话虽如此,但也没什么用。通常我只会在逃跑的时候使用。」

「不过听你说起来还满自豪的,我也认为这技能很厉害。」

「呵呵,你那样说我就很开心了。」

铃音笑了之后,把身子梢微靠向我,她的肩膀一碰到我,我就心跳加速。也不先讲一声,就这样碰触一个少女的柔嫩肌肤,她到底想做什么啊?我背上阵阵发冷,寒气压抑住我想移动的身体。不过,她只是稍微靠过来而已,推开她不太好吧。

我想起之前曾把她的手甩开,于是我抱住膝盖。稍微宽容一下也是很重要的吧,尤其我的心中是如此充满了慈爱。

我保持平静,不动声色,凝视着淡红色的水面。对这个女孩来说,这大概、恐怕、一定不是什么大事。若这种程度的小事,我每一件都要介意的话,总觉得有失身分,不太妥当。

「……我一直希望能在某个地方,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处。」

「…………?」

「像是家庭的一分子、村庄的一分子、国家的一分子之类的啊,我好想要那种能宽容地对待我、接受我的栖身之处。」

铃音露出怀念过往的神情。

「可是,我不管怎么做.都只有在做出这种东西上顺利。我想要的明明不是物理性的栖身之处,而是精神上的,呵呵,可是好像总是弄不好呢。」

总觉得她的话中带有寂寞的音色。

「……魔术就是这种东西吧。我认为魔术做成的栖身之处,没有真正的价值。就算我会用操控人心的魔术,并为此而创造了一个栖身之处,但这不也只是徒增空虚而已吗?」

「…………」

「而且,如果想要栖身之处,要多少就有多少吧。但是,能否接受自己的处境,也是一个问题。」

我用双手捧起热水,看着映在水中的自己,水中映照着我清秀如常的面孔。这张精巧、嫌细又美丽,且让我引以为傲的脸。

简直就像傀儡一样——

「说得也是,不管希望与否、喜欢或讨厌,只要能接受的话——」我说道。

——即便如此,栖身之处是栖身之处。

我稍微闭上眼睛,继续说:

「就像是青鸟那样。事实上,只要能够有所期盼,对自己而言那就是栖身之处。也就是幸福,是个没有实体的假象与幻想。」

热水从我的手中流下,这次我眼中看到的是血色颇为红润的手掌。

「……神乐,你对现在感到满意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也没觉得满不满意。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没想过那种事。因为我————」

『我的愿望啊,神乐————』

我想起这句话,微微笑了起来。

「——只要能爱着自己,那就够了。」

「……你认为那样就是幸福了吗?」

「是啊,只要我爱着自己,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都只是杂音而已吧?」

对,是杂音。为了要活出自我,我不需要其他人。

对于我生活中的一切事情,我都会行动、肯定与责难。

因为若自己很完美的话,心就不会摇摆不定。

「……好厉害喔,我做不到。」

「那是当然的,以为我是非常天才的超级美少女,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觉得问题不是那个。呵呵,不过,或许是吧。我好希望有人能认同我,温柔地对我说话。」

「…………」

「所以,神乐你救了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铃音嘻嘻笑着,肩膀也随之晃动。她的震动传到我这里来,我微微眯起眼睛。

「我会救神乐,或许也有一部分是出自想报恩的心情吧。不过,其实……」

「……?」

「是因为我还想再和你说话。然后,我也想过,若和你闲聊或做些无聊的事,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是因为那种原因,才被你烦成这样的吗?」

「呵呵,对不起啦。可是,你不觉得偶尔这样做也不坏吗?」

「没什么好不好坏不坏的。反正在我的身体复元之前,都要麻烦你了。我就心胸宽大地容许你给我添这种程度的麻烦好了。」

考量到现状,我只能如此回答。在我的身体康复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有一个安全的住处。若只是要忍耐这个长舌女孩的话,条件还挺不错的。

大概是听了我的话的关系吧,铃音噘起嘴巴,微微瞪我说:

「……唔,你说话的方式好过分喔。那神乐你喜欢什么啊?」

「你……问这个要做什么?」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开心不太好嘛。所以我想,是不是该做点除了我自己开心,也让你开心的事比较好。」

「……你又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她还真是一个脑袋怪怪的女孩。

「我没什么喜欢的事。」

「……没有?」

「是的,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被问到喜欢的东西,我脑中浮现的尽是傀儡的事。

除此之外,我就算想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硬要说的话,我喜欢的只有自己,不过这先暂时不谈。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觉得她有办法提供能让我开心的事物。

「那可是个严重的问题呢。」

「咦……?」

我正疑惑时,就听到水溅开的声音。我一抬起头,铃音已移动到我的正前方,盯着我的脸看。

「神乐你应该也有一、二个愿望吧?」

「愿望?」

「对啊,像是想吃好吃的东西啦、想要什么样的家具啦、好想去哪里看看啦之类的,应该有吧?」

「…………不,没有。」

铃音来势汹汹地逼近我,我有点被她的气势所慑,背部靠上浴缸边缘。

「什么?没有?嗯——例如想吃甜食之类的呢?」

「……那个也、没有很想。」

「这样不太好喔!」

「呃、是的……」

铃音如获至宝似地,一副『我就说吧』的样子提高了音量。

她为何要如此愤慨啊?她突如其来的大转变让我吓得惊慌失措,我不禁发出呆滞的声音。

「神乐你缺少挑战的精神啦!啊,做那个试试看吧、做这个试试看吧,你就是没有这种挑战的精神。」

「……我很明白你说的话,那个,你的脸太近——」

「这跟现在的话题有关吗?」

「没……不、不太有关。」

「那就没问题吧?」

「呃,是的,没问题,不对……也不是,那个……」

我被她的声势压倒,连说话都结巴了。她离我近到连鼻尖都快碰在一起了,让我进退两难,只能愣愣地听着铃音说话。

干嘛?有必要热切到这种程度吗?我真搞不懂这女孩的热情点。

「嗯嗯,我想你是个冷漠的女孩,原因一定出在这里。梦想与希望就在眼前.你居然绊倒在开始的地方。」

「我绊倒了吗?」

「是绊倒了啊!」

我静不下心,目光游移。相对地,铃音更加靠近我。

「有好好教育你的必要喔。」

「……你又小题大作了。」

「不,我并没有小题大作。这是神乐能否变得生气勃勃的关键。」

「……不用变得生气勃勃也没关系,而且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形容了。」

「意思有到就好了,总之,这是强制性的。你这个样子,就算原本有胜算也会赢不了的。」

「……你到底在和什么对抗啊?」

「和活着的事对抗啊。」

铃音背后散发光芒般地说着,我则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再怎么说至少都算是人类的我,居然陷入被妖魔教导人生道理的事态之中。我疑惑地摇摇头,把她推开。光是如此,就让我跳动快速的心臓开始稍微缓和下来。

「约会吧。」

「……什么?」

她说出我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话,让我怀疑是否听错了。

可是,我好像没听错。而且铃音还一副『这真是绝佳妙计』似地,笑容满面地说:

「等你康复之后,就先从约会开始吧?」

然后,十分理所当然地,她用笑容告诉我,我没有置喙的余地。

不管我摇了几下,母亲都没有停下来。绳子因摇晃而发出吱嘎的声音时,我总觉得母亲看起来好像很痛,于是放弃了。

我醒来之后,便看到母亲吊在天花板下了。接着母亲就一直对我视若无睹,不过那也没关系,因为母亲总是无视于我的存在。但母亲到了晚上既没有出来,也没有打我,这让我有点开心,所以就抱着兔子发呆。我去问母亲要不要吃饭,她都没有反应,就算我煮了饭她也仍然没吃。

我无计可施之下,只好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吃饭,然后收拾,再像平常一样用毛毯把自己包起来。一直吊在天花板下面的母亲一句话都没说,迷迷糊糊的我只好就这样睡去。

平常若我擅自睡着,母亲都会生气,但她今天一句话都没说。

我早上忽然张开眼睛,看到眼前有一位老人。我只有在电视上看过母亲以外的人,所以我吓了好大一跳。母亲已经在我不知不觉间躺到床上,被单一直盖到她的头部。

「你……就是镜花的女儿吗?」

「……ㄐㄧㄥ,ㄏㄨㄚ?」

「……啊,和你一起住的人,是你母亲吗?」

「啊……是、是的。老爷爷,请问……你是谁啊?」

「我是你母亲的父亲……对了,我应该是你的外公吧。」

我虽然听不太懂他说的话,总之先点了点头。眼前的老爷爷虽然面带笑容,但总觉得看起来好像有点悲伤。

母亲打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有点像那样,所以我有点害怕。

「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

「……这个嘛,你母亲都是怎么叫你的呢?」

「……?她都叫我『你』。」

我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告诉老爷爷,老爷爷随即摇头,向我伸出手。

他想打我。我如此想着,马上举起双手道歉说:

「呜……对不起」

我大概说了什么让他生气的话吧,虽然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但一定是这样的。不过我维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却没有接收到意料中的疼痛。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老爷爷的手仍然维持着举到一半的姿势,表情十分难过地叹了口气。

我因不知何时会挨打而露出恐惧的神色,老爷爷注意到我看着他的手,于是慢慢把手放下。

「……对不起呐,你吓到了吧。外公没有想要打你,你不用怕。」

「————?」

「以后外公也绝对不会打你。我向你保证。你不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可是我觉得若我不回答,他就会对我发脾气,所以我用力抱住兔子点头。老爷爷的眼睛,看着兔子——小白。

「你喜欢娃娃吗?」

我再度点头,接着老爷爷像是想起什么事似地笑了起来。

「……你那个娃娃可以借我一下吗?我不会对它怎么样的。」

我犹豫了一下下。小白是母亲送给我的,是我最重要又心爱的布偶。可是我也不想挨打,所以我稍微看了母亲一眼,然后把小白递出去。老爷爷说要借他,但他只是用右手的食指指向小白,然后笑着说:

「外公是个魔法师,就是像这样为娃娃注入生命的人喔。你要仔细看好。」

我手中的小白自己动了起来,从我手上跳下去,然后用双脚站立,转头向我鞠躬。连非常惊讶都不足以形容我的震惊,我稍微往后退了几步。

小白从来没有自己动过。

「因为你一直很疼爱它,所以它好像很开心。它说想向你道谢喔。」

「……道谢?」

「嗯,是啊。平常只有它一个是没办法动的,现在外公用魔法的力量来助它一臂之力。它也能说话喔。」

小白轻盈地跳到我的肩上,然后摩擦我的脸颊。我又惊又喜,充满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的情绪,然后小白回到我的膝上,像平常那样坐着,并抬头看我。

我不禁紧紧抱住它,看着老爷爷。老爷爷也很开心地笑着。

「小白,会说话吗?」

「嗯,是啊。它说它最喜欢你了。」

「……我好高兴。」

小白在我的怀中蠢动着,探出头。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惊讶。

「你也想和娃娃说话吗?」

「…………可以吗?」

「你只要多练习,就能像外公一样,和娃娃说话和玩游戏了喔。只要你想学,外公绝对倾囊相授。」

老爷爷笑着说完后,伸出手,摸了我的头。

很不可思议地,这次我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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