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开满了红花。七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她对花的名字不感兴趣。
尾形家是典型的中产阶级住宅,露台明亮宽阔。七濑按下门铃,在门廊下面等了一会儿。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郊外电车的汽笛声隐约传来。
开门的是尾形咲子。不知是不是和服太朴素的缘故,她明明还没到五十岁,看起来却显得很老。
“请进。”
七濑报上自己的名字,咲子露出放心的笑容,把她领到了客厅。房间里的家具都是新的。这家的风格就是买便宜的东西,用旧了就换。
读完介绍信,咲子抬起头朝七濑微笑着说:“秋山夫人夸了你很多呀。”
七濑微微点点头。就算没看介绍信,她也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新家的主妇大体都会刨根问底地追问七濑为什么辞去前一份工作,尾形咲子也是这样的吧,七濑猜测,而且还会拐弯抹角地打听,到底是因为七濑自己的原因辞去工作,还是因为前一家的某些情况。
但是尾形咲子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像通常接待新女佣的主妇那样,得意洋洋地领她参观各个房间。她只是精神恍惚地与七濑相对而坐。
七濑悄悄探入咲子的内心,读取她的思想。她发现,那里只有意识的“鸡零狗碎”。
(浴室的毛巾掉了。)(晚饭做个青椒炒牛肉。)(电视图像调不清楚。)(储藏间的锁坏了。)(另外还要告诉七濑电饭煲坏了,让她明天去商店买个新的回来。)
咲子的思绪完全围着家里的事情转。其实能不能将之称为思绪都是问题。茫然的意识中,到处都是这些琐碎的事物。
尾形咲子明显是在通过这些日常琐事的细枝末节逃避某件事情。这种类型的意识构造,七濑遇到过好几次。精神孱弱的中产阶级女性上了年纪之后,逐渐习惯了自己被无视的现实。一方面明知自己受到蔑视,另一方面又要努力忘却这一点,必然就会产生这样的意识结构。
咲子看看七濑带来的行李,心里想:真重,提了这么重的行李爬坡上来,一定很累。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想起应该请七濑喝茶。
“去厨房喝杯茶吧。”
咲子站起身,再次向七濑微微一笑,然而那微笑中没有任何意义,完完全全没有一丝意义。让七濑吃惊的是,那其中就连“下意识的亲近感”都没有。
七濑不记得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具有读取他人心灵的能力。不过直到十八岁的今天为止,七濑从来没有认为那是什么珍贵的能力。她认为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她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觉得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必然和自己一样将这种能力隐藏起来了。
七濑并不觉得读心能力有什么好处,也不认为它有什么坏处。她认为那只是听觉、视觉之类的一种而已。和其他感觉的不同之处,也就是运用的时候多少需要一点努力。七濑把这种努力称之为“解除保险”,用来和其他的思维运作加以区别。
“解除保险”之后,必须要“开启保险”,这是七濑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如果“保险”一直处在解除状态,交谈对象的思绪将会不断流入,很快就会让七濑把对方说的话和心中想的事混在一起,导致对方发现她的能力,令她陷入危险的状态。这是七濑从过去的经验中领悟到的。
今天在咲子对她交待各种事情的间隙,七濑也时不时解除保险,窥探咲子的心灵。然而,那里终究是一片荒芜的原野,堆满了风化的日用杂货。咲子对自己的家庭怀有怎样的想法,对于各位家人抱有怎样的感情,就连这些都无迹可寻。
尾形家的一家之主尾形久国是船舶制造公司的总务部长,家里有两个孩子。长女睿子是女子大学的大四学生,长子润一今年刚刚上大学。睿子漂亮,润一柔弱,两个孩子都是享乐主义的性格,因为他们都继承了久国的血脉——七濑从咲子那边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当然,大部分都是咲子口中说出来的。
太阳虽然落山了,但久国和孩子都还没有回来。就像平时一样,咲子淡然处之。
吃过简单的晚饭之后,咲子没有再和七濑说话,只是恍恍惚惚地坐在客厅里“望”着电视——那不是“看”,只是望着而已。
十一点过了几分钟的时候,久国回来了。
七濑虽然很疲惫,但觉得不能不问候主人,所以一直忍着睡意没有去睡。
“孩子们还没回来吗?”久国走进客厅。七濑正要开口问候,他却无视了她的存在,直接向妻子问道。
“是的,还没回来。”咲子回答说。她的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毫无意义的笑容,给七濑作了介绍。
“请多关照。”七濑深鞠一躬,悄悄解除了保险。
久国瞥了七濑一眼,“哦”了一声,冷淡地点点头,心中暗自将七濑同他今天刚刚去过的高级夜总会里的年轻小姐作了比较。不愧是身居总务部长职位的人,眼光很不错。
“您用过餐了吗?”
咲子这样一问,久国看看挂钟,点点头。“给我倒杯茶。”
这不是要喝茶,而是在担心女儿,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刻意告诉自己,那个不肖女儿,随她怎么样吧。他本打算再也不管女儿的死活,然而那只是他意识的表面。他的内心还是希望听到女儿对晚归的解释。就算明知那是瞎编的,到底还是想听来让自己安心。
这不是亲情,七濑想,这是嫉妒。
久国对妻子没有任何感情,就和对待家畜一样,连轻蔑都没有。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放弃在记忆中搜寻妻子年轻时的美貌了,从某种怜悯心中生出的没话找话也放弃了。每次对话总是以深深的轻蔑而告终。咲子也很清楚。因为她常常表现出“与其被轻蔑对待还不如被无视”的态度。
如今的久国心中交织着公司内复杂的人事问题,剩下的空间大半都被年轻女人占据了。可即便是对女人的感情,七濑看到的也只是空虚,更像是为了炫耀的夸张表现而已。
“你十八了?”久国问。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这完全是对夜总会女人说话的口气,赶紧“嗯、嗯”两声点点头,自己下了结论。“年轻真好啊。”他又点点头,“年轻真好,嗯。”
久国常去的夜总会里有个和七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身材很丰满。两个人已经睡过了。他拿来和七濑比较的就是这个名叫节子的女孩。
“真的,是很好呀。”咲子的目光像是被钉在深夜节目上,附和着说道。
睿子醉醺醺地回来了。她被男友们灌醉之后拖去宾馆,然后才被车送回来。
她看到七濑,心想:家里新来了个人,今天晚上可以不用找借口了。不过她立刻又换了想法,决定还是随便找个借口。
“今天晚上良江先生没来。要是他在,开车送我,就能回来得早一点,可是他没来,只好让木谷送我。木谷本来还想再跳一会儿,不过还是专程送我一个人回来了。”
“那真是不错。”久国微笑着点点头。
“木谷先生真是体贴。”咲子也说。
“有水吗?”睿子问了一声,又向七濑打招呼,“您是七濑小姐吧?可以喊你娜娜吗?十八岁是吧?真羡慕。我也想再回到十八岁呢。”
她没打算自己倒水。她对让母亲给自己倒水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咲子对于被女儿使唤也没有觉得不满,久国也视为理所当然。女儿憎恨咲子的无知。
睿子一边说话,一边在回味刚刚与那个木谷的肌肤之亲。她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内心却因为回味而沉湎在爱欲中。对于未经人事的七濑而言,睿子心中映出的情景让她很感兴趣。
睿子说话间逐渐兴奋起来,开始冒险在家人面前说起男友们的事。“木谷呀,故意帮我踩了高田的脚。这样高田才终于不再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
睿子的话逐渐引起了久国的疑心,他开始确信女儿是做了不检点的事情之后才回来的。
在骗我啊,久国一边想,一边想象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大学生木谷和睿子赤裸交缠的模样。
久国将睿子的行为描绘得十分逼真。
七濑窥探起久国的内心深处。
久国将女儿睿子和那个节子的裸体影像重合在一起,试图通过这样的想象压住自己的怒火——其实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兴奋——同时又始终保持着欣赏的笑容回应女儿的话。
睿子以作为女儿的直觉意识到,每当自己说起男朋友的时候,父亲脸上必然会浮现出微笑,那微笑中隐约带有淫邪的味道。她蔑视想要以此激发情欲的父亲。
她很憎恨每天去高级夜总会大吃大喝还不用自掏腰包的父亲。不过她似乎并不知道,求父亲转手承包的乙方公司还会找来出台的小姐供父亲享用。
让七濑略感吃惊的是,尽管今天是自己这个外人闯入的第一晚,这家人的表现却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把其他家人当作外人的吧。恐怕就算长子润一回来,这家的气氛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七濑想。
直到电视里的深夜节目放完,润一也没回来。家里人完全没有牵挂长子的模样,心里也根本没想过他。
“睡吧。”因为电视都放完了,久国站了起来。
七濑终于意识到,并非是睿子的谎话维系着这家人表面上的和睦,而是作为背景音的电视勉强撑起了这个家庭。当电视节目结束以后,厚重的沉默便笼罩在全家人头上,除了睡觉之外再无可做的事。什么事都没有。
刚刚走出客厅的久国突然停住了脚。女儿晚回家的事,他一次都没有训斥过。他想,睡觉之前好歹训斥一次怎么样?他告诉自己,就算是做个形式上的训斥,也是做父亲的责任。其实更准确地说,为了在平安幸福的家庭舞台上继续扮演慈父的角色,他必须训斥一次。
“以后早点回来。”久国用尽全力伪装出略带责备的语气,但那声音还是像挤出来的一样。
“是,对不起。”睿子从久国停住脚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当即坦诚地道歉。不过仅仅这样当然还不行。她也必须要扮演调皮女儿的角色,同时也必须向父亲报一箭之仇。
她笑着说:“可是,我可不记得有哪个星期六晚上父亲您比我早回来呢。”
久国也笑了——颇为害臊的笑。
咲子也挤动肌肉,发出“笑声”。
七濑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慌忙装出收拾东西的样子。这家人的笑并没有缓解紧张,反倒凸显了空虚。
家人全都睡下之后,润一还是没回来。
分配给七濑的房间是玄关旁边七平方米多的小房间。时不时驶过前面道路的汽车发出的轰鸣声清晰可闻,七濑每次都会被吵醒。
就在她看到天色发亮,迷迷糊糊地想到现在大约是四点半、五点钟的时候,赛车特有的、富有弹力的轰鸣声消失在玄关旁边的车库里。七濑知道润一有玄关大门的钥匙,所以没有起身。
因为是星期天,全家人都起得晚。
咲子直到十点才起床,似乎是因为七濑来了,故意贪睡似的。
快中午的时候,七濑经过润一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大声的梦话声。一开始她没想到是梦话,吓了一跳,站住了脚。
这时候刚好睿子起了床,“哧哧”地笑着说:“他在说梦话呢。一开始大家都吓了一跳。”
润一下午两点前起了床,一边说要醒酒,一边抱着大碗喝味噌汤。他昨晚在女人的住处喝了半瓶威士忌。
那个女人是润一中学时候的同学,现在在夜总会出台,名叫节子,身材很丰满。
父子睡了同一个姑娘,而且润一对此心知肚明。
七濑目不转睛地盯着润一。润一和这个叫节子的女人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说父亲的坏话,笑着发泄对父亲的憎恨。
“我的脸很奇怪吗?”润一突然走进厨房,把大碗放到桌上,将脸凑到七濑面前问。他算好了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故意要让七濑羞怯、惊惶。
七濑也装出羞怯的样子,别过头去。“不,不是。嗯……没有。”
看到七濑装出来的羞怯模样,润一满意了。真是自恋狂。
这一天,七濑直到晚饭的时候都没有解除保险。在润一心中发现节子的时候,七濑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十几年来她一直在读取他人的内心,本来以为已经不会再为什么事情惊慌失措了,然而这一回她却开始怀疑,如果再受到更大的冲击,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持现在的态度。
太可怕了,她想。这样可怕的家庭,自己还从没遇到过。
尽管没人提出要求,但一家人就像约好了似的,一周当中的星期天这一天,他们全都留在家里。因为他们心中都明白,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破绽,他们必须在这一天表演出尾形家是多么富有家庭气息。
很晴朗的日子。
久国一整天都在打理庭院。其他几个人,要么看电视,要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然就是无所事事地在家里闲晃。碰到别人的时候,就会装出很快乐的模样,说些空虚的闲话,一起笑一笑,从露台跟院子里的久国说些“没有恶意的坏话”。
“哎哟姐姐,你屁股上又长肉了。”
“昨天晚上够开心吧,嘿嘿。”
“妈妈,你腰都弯了。”
“哎呀呀,爸,你怎么穿了一件那么恶心的T恤。”
“父亲,帽子戴得不错呀。感觉像是明天公司要你陪人打高尔夫呢。”
“说什么傻话,陪打高尔夫都是低级销售员干的活,我可是大人物,大人物哟。”
“润一,肚子露出来了。”
“妈妈,你有白头发了。我帮你拔了。喏,是吧。”
唯有咲子,不管和她说什么,她都不说话,只是用“笑容”回应。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都隐藏着心中的恶意,散布在家中的各个角落。大家四处移动着,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尽量避免身体接触,杰出的演技就像是从家庭剧中学来的一般。
七濑十分痛苦。昨天晚上她就感觉自己无法在这个家长期住下去。
准备好晚饭,七点钟电视新闻开始,全家人都来到餐厅里。这也是尾形家的习惯,同样也不是谁提出的要求。相反,如果有人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恐怕这个习惯就会立刻被打破吧。
“喝点威士忌吗?”咲子问。(清酒剩得不多了,喝点威士忌吧。)
“清酒吧,不那么冲。”久国说。(在夜总会里没喝过清酒啊。)
(对吧,在夜总会没喝过清酒吧。清酒,晚酌。噗,真是老家伙的爱好。我可不要。)“我要威士忌。”润一说。可是他又怕听起来像是在反抗,于是赶紧加了一句,“明天要早起,喝了好睡觉。”
“解宿醉的酒吧。”睿子嘲笑说。她非常讨厌这个弟弟。明明生理上是个男的,偏偏又和自己这么像。
润一笑笑没有回答。
对他来说,姐姐睿子是继承了母亲血统的蠢女人,而且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像母亲一样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整天都拿鸡毛蒜皮的地方和别的女人比较,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更过分的是,每次出门的时候,她都会把他本该得到的钱抢掉一半。为了让自己更加美貌,当然要用更多的钱,而且绝世美女怎么可能不花钱呢?她每次都这么说,傲得鼻子都翘到了天上。
“好吧。娜娜,威士忌和清酒。”咲子说。
“是。”七濑去了厨房。
该用什么酒壶烫酒,又该拿什么杯子,七濑考虑了片刻。当然,这些事情只要读了咲子的心就全都知道。咲子想的都是这些琐碎的事。
可是对七濑来说,这样反而更危险。太顺咲子的心意,有可能会让她怀疑七濑怎么这么机灵。所以在这样的时候,七濑不得不装得笨一点,故意弄点错误出来。
七濑故意拿了错的杯子回到餐厅。
睿子用非常和善的语气提醒说:“哎呀,没有小一点的威士忌酒杯吗?这是香槟酒杯哟。”(白痴,乡下人。)
对于所有其他的女性,睿子心中都充满了冰冷的恶意。
“没关系,大的好,就这么喝吧。”润一说。(别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多管闲事的蠢女人。)
睿子莞尔一笑。(哼,装什么好人。酒鬼。)
久国也微微一笑。“哎哟,对娜娜很体贴嘛。”
(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就这么眉飞色舞,你个老色鬼。)“我对所有女生都很体贴。”(就连对你的情妇我也很体贴,老不死的。)
“诶,是吗?”久国没有再说话。
他对年轻人有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在公司里,每次人事关系上发生冲突,大多都是因为年轻员工对上司的反抗,而且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彻底反抗。久国已经充分领教了。所以一想到润一反抗自己,他就不禁想象自己的软弱、恐惧、不自信——也就是丧失父亲威信的种种表现,畏惧不已。
然而根据七濑对润一的观察,那是久国多虑了。
润一根本没那么坚强。哪怕他在嘴上反抗父亲,只要父亲反过来训他几句,他立刻就会缴械投降。一声大喝肯定就会让他瑟瑟发抖。他之所以憎恨、蔑视父亲,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有着对父亲的恐惧和负罪感。润一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但是只要遇到什么事情,种种恐惧和负罪感便会立刻浮出表面扩散开来。
“润一,你再怎么想骗娜娜都骗不成的,”睿子说,“你梦话说那么大声,她听到了哟。”
“哎呀,这可糟糕了。”润一模仿丑角发出夸张的大叫,然后低头抬眼,故意用很担心的语气问七濑,“我说了什么梦话?”
够了,七濑想,你们与其像现在这副这样子,还不如整天吵架更像个家。打破这种伪装的和睦、微妙的均衡吧。七濑认为,不管家人之间如何激烈、沉重地相互伤害,也远远好于现在的状态。
她促狭地一笑。“好像喊了个女孩的名字。”
润一的筷子停住了。
看到他的模样,睿子心中窃笑,期待地舔了舔嘴唇。
“是吗?女孩的名字啊……”久国微笑着看看七濑,稍微提高一点声音问。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承担起掌握座上谈话主导权的责任。即使不是很感兴趣的事,也有义务过问。“是什么名字?”
七濑立刻回答:“好像喊的是节子。”
久国刹那间露出惊讶的表情。
(完了,终于来了。)润一的身体僵硬了。(浑蛋,这个多嘴的女人。)
睿子注意到父亲和弟弟的态度骤变,直觉告诉她有什么情况。(可是不对啊,那时候的梦话我也听到的,应该不是女孩的名字啊。)
糟糕,七濑想。她以为睿子没有听到梦话。既然如此,现在就必须让睿子的注意力转移到父亲和弟弟的对立上。为了这个目的,必须让久国和润一之间的疑惑和敌意变得更深。
“还有……”七濑装出回忆的模样。她想从久国和润一的心中读取节子出台的夜总会的名字。可是两个人的心中都读不到那个名字。
润一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父亲的表情和态度上,久国则是在衡量自己认识的那个节子正在和儿子交往的可能性。
“还有什么?”久国问,“还说了什么吗?”
“够了够了,”润一赶紧扮了个鬼脸,“饶了我吧,娜娜。”
既然都这样说了,七濑要是再继续挑拨,反而会让全员的注意力转向自己,只会变得更加危险。七濑放弃了抛出夜总会名字的计划,这也意味着放弃了制造决定性的破裂。
紧张中,沉默持续了半晌。
久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嘛,叫节子啊,啊哈哈哈哈。”
他因为克服了说出节子这个名字的抵抗感,心情变得很好。
全家人都再一次露出那种空虚的笑容。家里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均衡状态。
(名叫节子的女人又不止一个。)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节子是谁?)
(这个女佣真是多嘴。我得想想办法。)
各怀心事的一家人从电视中找到了新的话题,继续模仿家庭剧,开始积极乐观的对话。
七濑感到润一很危险,他似乎在预谋什么事。
恰如她预想的一样,润一对七濑的阴谋逐渐成形。
两天后,他开始实施计划。他从父母的钱包里偷了一点钱,数目刚好能让人察觉,嫁祸到了七濑身上。他偷偷告诉母亲,看到七濑偷钱。
七濑虽然事先就掌握了他的计划,却没有任何办法。如果她反击润一,就有可能泄露自己拥有超能力的事实。
奇怪的是,咲子并没有把润一对她说的情况告诉久国。七濑觉得她可能认为女佣偷钱的事并不少见,所以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七濑解除保险,去读咲子的内心。
咲子心里还是一成不变的日常琐事。“娜娜偷东西”的事情七濑虽然没有读到,但一定躺在某个地方,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混在一起。令人吃惊的是,那么多琐碎的事情之间,不管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没有任何区别——所有事情都散落在同一平面上。看咲子的模样,说不定已经把这件事丢进垃圾箱了吧,七濑想。
然而她想错了。咲子心中一直打算给七濑找个新的家庭。直到咲子找她说起下家的时候,七濑才明白这一点。
“有户姓神波的人家,”咲子说,“孩子都在成长期,照顾不过来了。毕竟是十三个人的大家庭,很辛苦的样子。你难得能来我们家帮忙,确实很好。不过,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是不是能去帮帮他们?”
“十三个人……”七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们一家人都很好,是个很好的家庭。薪水应该也比在我们家拿得更多。”
七濑尝试窥探咲子的心。咲子在想的是如何说话才会不伤害七濑,不过不想再让七濑继续留下来的心情却是十分明显的。
于是七濑点了点头。“那我去吧。”
咲子也点了点头。“虽然挺遗憾的……”
当然,咲子心中没有半分遗憾。
这个人的精神构造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七濑想,简直就像是隐藏了自己的本心一样,完全看不到她的感情和心理活动。
想到这里,七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是不是她确实隐藏了自己的本心?是不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本心,她故意在意识的表面散布那些琐碎的事物?就像是为了干扰雷达的图像,在空中散布无数铝箔,迷惑敌人的视线。
原来如此。这才是她一直在给七濑找新东家,而七濑之前却一直没有读到的原因。
这么说来,咲子知道七濑具有精神感应超能力?
咲子知道,也就是说,咲子自己也是精神感应超能力者。
这是什么意思?
最需要当心的对手原来是咲子。然而七濑却轻视咲子,以为她的精神能力很弱,甚至至今为止都和其他家人对她的态度一样,完全无视了她。
她真的具有精神感应力吗?会不会仅仅因为她的直觉特别敏锐?抑或,果真具有精神感应力?
(如果您有精神感应力,请在心中回应我。)
(如果您有精神感应力,请在心中回应我。)
七濑注视着咲子的脸,在心中反复呼唤。
然而咲子毫无表情。在她意识领域中扩展的那幅荒凉的心灵景色,与之前毫无变化。
恐惧让七濑的后背渗出冷汗。
为了守护家庭表面上的和睦与均衡,具有精神感应力的妻子不得不变成这样吗?她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吗?如果咲子展现了具备精神感应力的女性晚年的样子,那么自己迟早也会变成这样吗?不不,不仅限于具备精神感应力的人。只要是具有敏锐直觉的女性,全都需要隐藏那种敏锐吗?为了维持哪怕只是表面的家庭和睦,就必须形成特殊的精神构造,以此来免疫对自己的轻蔑和无视吗?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最聪明的妻子吗?
七濑的介绍信是久国写的。
从久国手中接过介绍信的时候,七濑读了久国的心。介绍信中没有写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七濑放心了。
这样说来,咲子最终还是没有把七濑偷钱的事告诉久国。也许是因为咲子知道真正的犯人是润一吧。
不过这些对七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
第二天下午,七濑离开了尾形家。在尾形家刚好一个星期。
请把戏一直演下去吧,一直表演家庭剧吧。
七濑走出大门,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仿佛舞台般清爽整洁的尾形家。
前院里,红色的花还在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