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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沉渣的诅咒

神波家面朝郊区电车中转站所在的大路上,是家很大的木屐店。店铺的门面有两间半,店后面用来居住。整个房子一直延伸到后巷。

没有店员。神波夫妇轮班看店。

一到神波家七濑便发现,从昏暗的内室到客厅、厨房,乃至分配给她的女佣房间,所有房间都飘着异样的臭味,那臭味笼罩着整个房子。

不管哪一家都有自家固有的气味,有时候那种气味只有自家人才能感觉到,有时候则恰恰相反。有时候并没有什么气味,只是单纯的心理原因,比如先入为主,或者从别处产生的联想等等。

但是,从七濑在好几家做过帮佣的经验来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神波家这样发散着强烈而明显的异臭的情况。这明显不是陈列在店里的木屐散发出的杉木、柏木的气味。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家人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股异臭。

“哎呀,这是什么气味呀?”一开始,在内室和神波家的主人浩一郎相对而坐的时候,七濑随口说了一句。

但浩一郎只是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唔,什么气味哪……厨房有什么东西炒焦了吧。”

浩一郎是个直爽的男人。明明刚刚五十岁,却已经有种饱经风霜的味道。七濑知道,所谓中年男人的直爽和温厚,很多时候其实只是表面上的伪装而已。不过按照她窥探的结果来看,浩一郎的直爽似乎是真的,也没有多少商人的狡诈。他并没有问七濑为什么辞去前一家的工作,甚至连问的念头都没有。好像也从来都没有请佣人。七濑对浩一郎产生了好感。

“哎,孩子他妈身体不行了呀。”浩一郎这样对十八岁的七濑说,就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挠起了头。那是从他性格中自然生出的滑稽动作,不是刻意的。“还要逞强打理家务,医生都让她别再弄了。可是到底有十一个孩子啊。”

“是,我在尾形夫人那里听说了。”七濑回答。

“啊,是吗?”浩一郎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七濑。

和浩一郎谈话的时候,四岁的阳子和六岁的悦子也在走廊里一边奔跑一边说笑。有时候有客人来,浩一郎还要去前面店里接待。这个家庭每天都忙忙碌碌、慌慌张张,不过却不显得空虚,反而有种安定感。

这难道也是因为那种渗透全家的异臭吗,七濑想。她到五平方米的女佣房间放置自己的行李,过了不久,女主人兼子过来聊天了。

“我们家很辛苦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兼子笑着说。

七濑发现那是她的真心话,兼子从心底盼望休息。

看来自己需要不停干活,没时间休息了,七濑想。不过她并不讨厌干活,所以即使在兼子的意识中读到洗衣房里堆积如山的衣物图像,也没有感觉很失望。

“长子慎一今年大学毕业,在造船厂上班,次子明夫是大学……唔,几年级来着?长女道子在上高中,不过因为明年打算考女子短期大学,正在全力备考,家务事一点都指望不了。接下来呢,嗯……三子是高中生敬介,不对,敬介是四子,初中生。三子是良三。然后……”胖得病态的兼子大张着满是金牙的嘴,用一种很马虎的快活语气不停地说。

这么马虎也情有可原,七濑想。养育这么多孩子的辛苦记忆,以及接下来还不得不听天由命地继续养育,在兼子的意识中化作沉重的无力感,几乎压制住其他感情,逐渐干涸、凝固。读到那种无力感的时候,就连七濑也不禁想要叹气。

异臭在和兼子说话的时候愈发浓了。七濑甚至想,异臭的源头难不成就在这个女佣房间?对她来说,这股异臭太强烈了。

“这间房间以前是做什么用的?”七濑情不自禁地问。

“诶?”兼子好像一下子没理解七濑的问题,不过在她回答之前,心中已经显现出了图像——只是个堆东西的房间。

“住家的佣人,我是第一个吧。”因为兼子没有回答,七濑抢先说,但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因为兼子用奇怪的表情盯着七濑。

(这孩子为什么知道这个呢?)

七濑在心中咋舌不已。(唉,又犯错了。)

七濑具有读取他人内心的特殊能力,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

年幼时的七濑以为自己的这种能力就是所谓的“直觉”。但是,大人们多次说自己的直觉准得可怕,又曾因为说出了别人的心事被狠狠训斥,后来她就逐渐隐藏了自己的能力。到了今天,她清楚地认识到,如果自己的精神感应力被别人知道,就可能陷入身败名裂的境地。

直到最近,她才学会如何更深入地窥探他人的心,以及如何将他人的意识阻挡在自己的内心之外。但是,和人第一次见面不得不解开保险的时候,把对方想的内容和说的内容混淆在一起,结果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能力。

幸好,极其平凡的家庭主妇——比如像兼子这样的人——大部分都没想过世上还有具备精神感应力的超能力者,不会产生多大的戒心,所以七濑还没有遇到过她自己所担心的那种危险局面。

不过还是不能松懈。七濑已经告诫过自己不知道多少次了。一旦被发现就全完了。

“虽然你刚刚来,”兼子像是很难启齿似的说,“能帮忙洗洗衣服吗?我要去买菜烧晚饭了。”

她想的是:既然比别人家给的薪水高出很多,就要让她干足相应的活才行。当然,哪家的主妇都是这样想的。

七濑并没有介意,点点头,站起身。

兼子告诉七濑洗衣房就在浴室前面。七濑跟随她去洗衣房的路上,从走廊里瞥见餐厅的矮饭桌上放着三个碗,碗底下还粘着米粒。

打开玻璃门,七濑看到的景象和兼子内心的图像一样,脏衣服堆积如山。七濑正要走进这间屋子,那股异臭扑面而来,让七濑不禁大大退了几步。

这里就是臭气的源头吗,七濑想。内衣全都是脏兮兮的。男性内衣、特别是袜子的臭气很强烈。七濑感到胸口一阵恶心。可是兼子在向七濑解释如何操作洗衣机的时候,七濑并没有在她心中看到关于这股臭气的任何感情。

是因为她习惯了这股臭气吗,七濑想。只能这么认为吧。几年、几十年都被同样的臭气包围,迟早连厌恶感都会消失,到最后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吧。从一家之主浩一郎开始,包括七濑还没有见过的其他家庭成员,一定也和兼子一样,对于充斥在自己家中的这股异臭完全没有感觉。因为如果有所感觉的话,这股臭味是绝不能够忍受的。

这股臭味,是一种动物散发出来的甜中带酸的臭味,习惯之后,确实有可能感觉不到。但是对于第一次闻到这股臭味的人来说,臭味太过强烈,会产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头痛和呕吐感。

“那就拜托了。顺便把餐厅也收拾一下。”

兼子脸上露出很明显的开心的表情,不用读心也能知道,她对于不用自己洗衣服感到很开心。她向七濑说完之后,提了一个大大的购物篮出去了。

衣服塞满了洗衣机,洗过的水都是黑的。七濑很奇怪,昨天又没有下雨,就算是十三个的人家庭,一天的脏衣服也不至于多到这种地步吧。这一家的洗衣机恐怕闲置了三年吧,七濑又想。

洗衣机洗衣服的时候,七濑去打扫餐厅。工作的时候,她回想起刚才窥探到的兼子马马虎虎的意识内容,逐渐明白了她的性格。

兼子原本就是散漫的性格,并非是因为有十一个孩子才变成那样。餐厅也好,厨房也好,全都脏兮兮的。打开碗橱,平时不用的锅碗瓢盆乱堆一气,积了不少灰。洗碗池旁边洗过的碗底下还沾着变硬的饭粒——恐怕都没有好好洗,只是泡了泡水、擦了擦而已。筷笼里像是刚刚洗过的几十根筷子都是湿的,筷子尖上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恐怕连擦都没擦,只是甩了甩水吧。

太马虎了,七濑很吃惊。这是一般的主妇无法忍受的邋遢。兼子原本就是散漫的性格,又不得不照顾十一个孩子,所以愈发粗枝大叶,对于脏乱也变得迟钝了吧。七濑曾经在近十人的大家庭中工作过几次,但都不是这副样子。说起来,是不是因为粗枝大叶的性格,所以才毫无计划地生了十一个孩子呢?七濑甚至这样认为。

去后院晾衣服的时候,七濑有种不妙的预感。天阴了,刚才她瞥过一眼衣橱,基本上没有什么替换的内衣了。不对,可以说一件替换的都没有了。恐怕大家的内衣都是不分的吧,就连一家之主浩一郎的衣服都找不到。如果今天晚上下雨,明天该怎么办呢?想到这个,七濑不禁有点坐立不安。然而兼子一定也是毫不在意的吧。

小学生们从学校放学回来,一个个好奇地盯着七濑看。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只有六年级的绫子向七濑打招呼,介绍了自己。观察三个孩子幼小的意识,七濑立刻发现他们全都和父亲相似,有着不拘小节的性格。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具有和母亲一样的散漫特质,不过从衣服上判断,至少可以确定他们对于脏乱毫不在意。恐怕其他孩子也是一样,七濑想。

若是一般人家,现在应该是吃点心的时间,但孩子们好像知道家里什么都没有,连冰箱门都没有开——冰箱里只有鱼干和大蒜。

孩子们问看店的浩一郎要了零钱跑出去之后,蔬菜店把兼子买的菜送来了。萝卜六根、白菜三棵、莴苣二十根、黄瓜十五根——这是能把厨房台面堆满的大量的蔬菜。

到了傍晚,初中生、高中生陆陆续续回来了,但是兼子还没回来,大概正在哪里和谁聊天吧。

眼看必须要开始准备晚饭了,七濑心中着急,又不好随便动手,只能独自焦急。或许在这个家里,这样的事情并不用着急,但是一想到必须做十三人份的晚饭,七濑还是不禁感觉心急火燎。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兼子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购物篮里装了六斤牛肉、五斤面包,还有黄油以及别的东西。

小的孩子们都从外面回来了,在客厅里看电视,叫嚷着说肚子饿。

七濑窥探兼子的内心,看她到底是什么打算。和想象的一样,兼子遇到了学生时代的朋友,住在同一个小镇,两个人在站前咖啡店聊了半天。

兼子一边回味那时候的交谈内容,一边心不在焉地准备晚饭。菜只用了两三种调料,量大但是很难吃。

饭菜做好的时候,上班的长子和上大学的次子回来了。虽然比较富裕,但是不太给孩子零花钱,晚饭必须回家来吃,似乎是这家的规矩。

十三人的家庭在餐厅吃饭,七濑以为必定会像捅了蜂巢一样闹哄哄的,结果最多就是小孩子抢抢电视频道,比起别的人少的家庭没有什么分别,不如说反而还要安静些。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吃饭,一家之主浩一郎也是一样。七濑分别窥探各人的内心,发现大家全都是一边考虑着自己的问题,一边机械地动着筷子。那么难吃的饭菜,却连一声抱怨都没有,只能认为由于天天都是这么难吃的东西,所以一家人全都对味道毫不在意了吧。

这天晚上,七濑收拾了餐桌之后要去收衣服,结果发现因为天阴,衣服都还没有干。兼子说晾一个晚上,七濑没办法,只能放着不管了。

七濑最后一个洗澡。浴缸里的水全都白了,上面浮着一层污垢。七濑完全没有进浴缸的勇气,只能忍着寒冷,用水管里的水洗了洗。

夜里,七濑因为异臭头昏沉沉的,半晌都睡不着。她做了很可怕的梦,每个小时都会醒。她梦见自己蹲在厨房一角,不知道是哪里的厨房。她在舔一个有豁口的碗底。那个碗上满是灰尘,底下沾了变硬的饭粒,自己用粗糙的舌头去舔掉它。味道很糟糕。七濑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发现这家养的猫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被子上,躺在七濑的胸口睡觉。猫的梦在她毫无防备时混进了她的梦里。七濑把猫赶到走廊里,紧紧关上门。

夜里下了小雨。

到了早晨,七濑去后院一看,衣服都还是湿的。没别的办法,只能一件一件用熨斗熨干了。

姑且先去洗脸。七濑去了洗手间,又吃了一惊。昨天晚上七濑拿出来的牙刷好像已经被谁用过了,牙膏上则是沾满了毛。看来这一家连牙刷都没有明确区分,只要有了新牙刷,不管是谁的,总之先拿过来用了再说。七濑数了数牙刷的数量,发现只有十支,其中两三支的刷毛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完全不像能用的样子。也就是说,一家人中至少有五六个人是共用牙刷的。

我的牙刷不能放这里,七濑一边想,一边只好将就着用手指刷牙。

因为兼子要去准备早饭,七濑不得不一个人拿熨斗熨衣服。其间孩子们逐一起床,熨衣服的速度赶不上孩子们替换的速度。孩子们来到杂用间,脱下内衣扔到一边,争抢着把七濑刚刚熨好的衣服穿上。也有孩子等不及熨干,就从不晓得谁脱下的内衣当中找一件尽可能干净点儿的衣服穿上。一件一件闻过去,挑不太臭的衣服穿。

高中生和初中生们起床过来,开始争抢上班的和上大学的哥哥脱下来的袜子。也有用鼻子闻过臭气之后,夸张地做出晕倒动作的孩子。

杂用间里到处都是那股异臭,七濑又开始头痛,这一次还伴有呕吐感。

七濑下定决心,要和这股臭气战斗到底。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这股讨厌的臭气从这个家里赶出去,她想。仿佛这一家的和睦正是在这股一家人全然没有意识到的异臭中悄悄沉淀才得以保持似的。

两个年纪还小的孩子留在家里,其他孩子都出门了,七濑和兼子一起收拾早饭之后的桌子,又稍微聊了聊。

按照兼子的说法,浩一郎除了做生意之外,还在土地买卖中赚了些钱。孩子们虽然都不是很聪明,不过也都不差。话说回来,与其头脑太聪明,还是稍微笨一点好吧,这是兼子奇怪的处世之道。

兼子说话没什么要领,话题没有连贯性,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七濑为了不重蹈昨日的覆辙,尽可能开启保险和兼子交谈,只窥探了她的内心一次。她发现,浩一郎所说的兼子的病,其实是她为了找个女佣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而对丈夫撒的谎。

兼子关心的既不是丈夫也不是钱,更不是家务和照顾孩子,同样也不是孩子们的未来。她的思考内容毫无连贯性,除了享受之外,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换句话说,就是只以动物般的感情生活,一步都没有超出女性的,甚至是过于女性的“思考感情”——不对,应该说是更为原始的精神混沌阶段。而且尽管说是女性的思维,她的意识中却也因疲劳和惰性,丧失了最为重要的母性本能。和其他家庭主妇相比,兼子十分散漫,这一点她自己也不是没有察觉,但她认为那是自己的“乐天”性格。别人也常常这么说,她就是这样为自己开脱。

浩一郎去政府部门办理登记手续,兼子照看店里。七濑决心趁机给这个家做个彻底的大扫除,将异臭的一切源头全部斩断。

房间很多,是通过分隔大房间、改造壁橱,让高中毕业的孩子每个人有一个房间。要么是把大房间隔成两个,要么是改造了壁橱。

不管哪个房间都很脏。除了高三的长女的房间之外,所有房间脏得就像好几个月都没有好好扫过。桌子下面的灰堆成了小山,床单和毛巾基本上都是脏兮兮的,枕头则是黑得油光发亮。

次子的床尤其不堪。床垫下面藏着男性周刊上撕下来的几十张裸女照片,还有揉成一团的内裤。内裤上面还沾着黏糊糊的东西,已经变硬了,明显是拿它擦过体液。七濑知道男性的射精现象,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是这东西发出强烈的异臭,不能就那么放着。

高中生们的房间里也发现了类似的东西。七濑把这些东西全都归到一起,塞进一个大纸袋,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肥皂反反复复洗了好几遍手。

在上初中的四子的桌子下面发现了便当盒,好像是很早以前丢在那儿的。七濑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只见里面长满了两三厘米高的青紫色的霉菌。

洗衣机一直转个不停,但是就算洗完了今天早上孩子们脱下来的四桶内衣和衬衫,还有床单和枕套要洗。七濑不停地工作。

扫除结束了,但是异臭没有消失。臭味似乎深深渗透到全家各处,看来接下去连墙壁、柱子、天花板也都要彻底做个清洗。七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头痛快要变成慢性的了。头痛消退的时候,我肯定也感觉不到这股臭味了,七濑想。

也是为了忘记头痛,七濑什么都不想,忙忙碌碌地不停工作。小孩子们陆续回来了。他们看到自己的房间变得十分整洁,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哇,这是谁弄的呀?”

虽然声音里充满了赞叹,但七濑却在他们的意识中读出了几分非难,不禁想: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些孩子还小,意识里还没有形成明确的观念和图像,七濑弄不清他们到底为什么非难自己,不过还是产生了几分戒备。年龄较大的孩子们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房间的脏东西不见了,又会产生什么反应呢?七濑这样想着,自然就在他们回来的时候做好了准备。

“啊,是你打扫了我的房间吗?”

傍晚,上大学的次子果然来到厨房,若无其事地问七濑。七濑点了点头,他按捺住心中的敌意,笨拙地挤出僵硬的笑容,装作很开心地说:“是嘛,那太谢谢了。”

他心中带有明显的敌意。

(多管闲事。)(她知道那是什么吗?)(旁边还有裸体照片,多少能想象到一点儿吧。)(才十八岁,还不知道男人自慰这回事吧。)(不用担心吧。)(难不成她知道?)(真讨厌。)(入侵者。)

没错,对他来说,七濑显然是个入侵者,把他安静休养的地方搅得一团糟。

上班的长子和高中生们,虽然没有特别来问是谁打扫的,但同样开始对七濑产生了隐秘的敌意。昨天晚上尚未出现在他们意识中的那种敌意里,已经可以清楚读到自己的肮脏秘密被发现时的羞耻感,以及对清洁和洁癖,也就是对七濑所抱有的劣等感。长子心里还给她起了个“偷窥癖”的绰号。

他们秘而不宣的敌意在全家人围坐在晚饭桌前时达到了顶点。在不具有精神感应力的第三者看来,那可以说是有许多孩子的“健全”家庭其乐融融的景象,即使能发现那只是表面上的和睦,但至少和昨天以及平时一贯的晚饭相比,映在眼中的光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是对于七濑而言,神波一家的可以说是一种集团意识的东西,明显有了巨大的变化。或者更明确地说,原本潜伏于他们潜意识中的东西,因为七濑的行为而暴露在明处了。

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家庭的不洁。串通一气的家庭意识、生理特性相同者的连带感,使得如沉渣般潜伏在他们每个人心中被温热而舒适的异臭所包裹的不洁,跃上了意识的表面,露出狰狞的獠牙。而揭开了这个事实的实体,正是“昨天刚来的十八岁女佣”。

年龄较小的孩子们也感觉到了笼罩着餐桌的异样的寂静,战战兢兢地努力维持日常的行为规范。

“今天多亏了娜娜打扫,家里干净了好多。”

兼子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的时候,包括次子在内的好几个人身子都僵住了,连筷子都顿了顿。浩一郎附和了一句“是啊”之后,沉默就挥之不去。

餐厅里充满了对七濑的恶意。

(看她那副讨厌样,好像就她干净似的。)(只留着裸女照片没动。)(真讨厌。)(故意让我自卑的吧。)(强奸她。)(那她就跟我们一样了。)

慢慢地,那股恶意掉头转向了不洁的自己,以及让自己如此不洁、比自己更加不洁的家人。

(妈妈不能再这么懒了。)(爸爸太纵容妈妈了。)

七濑的行为让他们之前没有浮现到意识表面的对家庭的憎恨都喷涌出来。

(我太脏了。)(这个女佣看我就像猪一样吧。)(我就是猪。)

然后,他们就像是“异口同声”似的,一齐唤醒了自己过去的记忆。那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一切不洁行为,每一份记忆都栩栩如生。

只有兼子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懒惰。她对七濑发现孩子们的肮脏感到很不舒服,害怕她去别处说“那家人脏死了”。然后,她开始逐一唤醒过去的记忆,也就是她自己发现孩子们脏兮兮的经血和污物时的记忆。不管怎么说,最了解每个孩子的肮脏的还是兼子。

无比肮脏的画面在兼子的意识中徐徐散开,七濑禁不住想要尖叫。她慌忙开启保险,然而却无法开启。那简直就是对她的诅咒。

神波家意识中的沉渣受到搅动后形成漩涡,要把七濑卷到中心去。浩一郎、兼子,以及孩子们,全家人心中浮现出镶嵌着污物的心灵景象,充满了生理渣滓的记忆放出更加强烈的异臭,向七濑一个人袭来。

(是的。)(我以前还做过更脏的事。)(没有发现“那个”,太幸运了。)(这家伙有没有看我的抽屉啊?)(这么说来,以前还做过那么脏的事。)(也做过那么脏的事。)(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一个个望过去,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是排泄物和体液的肮脏事例,一齐涌进七濑的意识,在她的心中冲突、争斗。

不行,忍不住了。

七濑站起身,慢慢走向走廊。

来到走廊,她再也忍不住,飞奔到厕所,吐了出来。她不停地呕吐,不停地呕吐,简直要将整个胃都吐出来。

“是吗?那太遗憾了。”

七濑提出辞职的时候,浩一郎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头脑中飞速思考面子、薪水,以及其他各种事情,视线在空中游荡,发出叹息。

(忍受不了我们家的不洁吧。肯定是的。这孩子那天在厕所都吐了。)

浩一郎果然也和兼子一样,担心七濑把自己家的不洁泄露到外面去。“那家人很脏”的风评,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特别是对于有女儿尚未出嫁的家庭来说该有多致命,这样的常识浩一郎也是有的。只是,自己家如此肮脏,在七濑到来之前却从没有注意过。

七濑自己没有解释辞职的原因,而浩一郎本来也不能刨根问底,也就没有问。他一边淌着汗,一边给自己和七濑寻找解释。

“我也明白,毕竟是十三人的大家庭。换一个人,光是听说就吓得不敢来了。哎,你也是尽力了,也确实做得很好。虽然时间不长,做得确实很好。”

之前的豪爽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此时的浩一郎满脑子想的都是面子问题。他用哀求般的语气,翻来覆去说着没有意义的话,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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