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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红莲菩萨

“根岸家呀,老公,就是女主人很有气质的那一家吧?”

“啊,是啊。”

七濑在车站前打听根岸家怎么走,结果从文具店的夫妻处听到这样的对话。这个小镇的人口看起来并不少,竟然会给车站前文具店的老板都留下那么好的印象,根岸夫人的气质应该是其他人望尘莫及的吧。

根岸家坐落在从车站向高地步行五分钟左右的新住宅区。与其他美式的住宅不同,根岸家没有在前院种植花草保持开放,而是将房子修建在一米左右的石基上,周围围着高墙。

具有知性气质的根岸夫人,领着七濑走过面朝宽阔内院的厨房,很有分寸地和她闲聊。七濑在上一户人家听过关于她的介绍。和她想象的一样,根岸夫人是位举手投足和遣词用句都很典雅的女性,表情也很平静。

“我有个孩子,”她微笑着说,然而眼神中并无笑意,“刚刚十个月,是个男孩,以后还有得忙吧。我丈夫在家里也常常要忙工作上的事,也不能不照顾他,所以请你来帮忙。”她担心别人在背后议论她,说她才二十九岁,这么年轻居然还要请女佣帮忙,所以预先解释给七濑听。

然而她那近乎完美的演技在七濑的读心能力面前没有半点作用。通过仅仅十分钟左右的对话,七濑便看穿了她。

根岸夫人的贤淑、优雅、温柔,全都是她的演技。仔细想来,竟然会给车站前文具店的老板都留下那么好的印象,多少需要略显夸张的演技才能做到吧。

结婚三年来,她一直在丈夫面前演戏。对她来说,让婚姻生活长期维系下去的方法,不是把丈夫管得死死的,就是不断表演。自认为是知识分子的她,选择后者也是理所当然的。

根岸家的一家之主新三是私立大学的副教授,年龄和菊子一样都是二十九岁。两个人好像是大学心理学教室的同级生,所以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新三的专业是心理学,这也是七濑想来根岸家工作的原因之一。

这一天下午四点,新三上完课回到了家,无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十分细长,是个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男人。菊子在厨房向他介绍七濑,他的嘴角突然抽了一下。(火田七濑。火田。火田。这个姓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火田这个奇怪的姓似乎刺激了他的记忆。七濑探索他的意识,只发现“火田”是与他的研究有关的某个人物的姓,而且新三自己似乎也没有再想起什么。他的兴趣立刻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别去动我的书房,”他对七濑说,“要打扫的时候,我会跟你说的。”带着学究气质、嗜书如命的新三,极其讨厌反应迟钝的女人去收拾他摊在桌上的资料,改变书架上书籍排列的顺序。

“不过,书房要是就那么不管,尘土也会堆积成山的,”新三去了书房之后,菊子微笑着对七濑说,“又会生虫,对健康也不好。所以我有时候也会自作主张去打扫。丈夫发现了也会训我,不过呢……”菊子用所谓清洁、整齐的常识武装自己。

她深知即使自己打扫书房,新三也不会给她贴上恶妻的标签,而且她想让世人将新三的不谙世事视为学者特有的孩子气。丈夫不谙世事,所以照顾他很辛苦,只要世人了解到这些情况,自然也就会公认她的贤惠了。在菊子的常识中,所谓好妻子就是要将丈夫塑造成幽默的形象。

根据七濑的观察,菊子这种思想的更深处还隐藏着对丈夫学识的故意轻视——不把新三的工作视为蠢事,就无法把新三视为蠢人。但是在另一方面,新三通过学术上的业绩获得地位,又是她秘而不宣的强烈虚荣心所期望的。不过这种内心的矛盾,菊子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别担心,不会让你去的。”菊子误解了七濑的沉思,笑着说,“我来打扫,反正也习惯被骂了。”她在寻求七濑的好感。(让这孩子同情我就好。帮我到处宣扬新三的不谙世事。)小孩子醒了开始哭闹,菊子一边给他喂奶,一边这样计算着。(不过这孩子好像不太爱说话,不太好办。)

七濑发现菊子雇自己的真正目的原来是这样,她略微有点吃惊。

事实上从第二天开始,菊子就开始将丈夫的不谙世事和孩子气的痕迹尽可能展露在七濑眼前:把烟头扔到饭碗和菜盘里;直接把筷子插到碗里吃剩的饭上就起身离席;如果不去管他一条手帕能用好多天,明显是又擦桌子又擦鞋子,还拿来擦手擦脸等等。在七濑看来,这些其实就是男性单纯的神经迟钝、不拘小节而已。

仔细想来,菊子自身确实无法到处宣扬丈夫的不谙世事。除了委婉透露之外,如果直接抱怨,她就无法扮演一个好妻子了。

新三只在吃饭的时候来到厨房,平时在家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书房里度过的。偶尔和七濑遇上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火田”这个姓的人物,但那人的长相却总是无法浮现到他的意识领域中,他的思想转眼又会飘到别的地方去。

那些思想多数时候都和他在大学心理学研究室的助手研究生明子有关——那是他的偷情对象。(深夜的研究室沙发。)(旅馆里冰冷的床、冰冷的肌肤。)(谁都没发现。不过只是个小小的冒险。)(而且也腻了,也该换一个了。)(和明子就这么结束了吧,趁着还没人发现。)

但是像他这样不拘小节的人,周围人不可能没发现他的出轨。首先菊子就发现了。虽然不知道出轨对象的名字,但从手帕和其他东西上清清楚楚残留着的痕迹看,她确信丈夫出轨了。(心理学系的女生很多,像新三这样的男人也能找到情人。)她这么想。

菊子甚至推测出新三的情人只有一个,不过她也知道新三应该可以随时换情人。虽说这样精确的推想是因为她也体会过大学研究室的氛围,不过作为没有读心能力的女性,她的洞察力确实令人惊奇。

“今天几点回来啊?”新三去大学的日子,吃早饭时菊子都会这样问他。新三常常回答她说上完课就回来。在新三看来,菊子不是个会记时间的人,会配合他回家的时间准备晚饭、夜宵之类的事情,更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对他来说,所谓吃饭就是有食物的时候他刚好在家,所以随便吃一点而已。新三对食物毫无兴趣,他的味蕾简单得让七濑都不禁惊叹。

(3:50上完课。现在是7:40。厮混三个小时,差不多也该回来了。)菊子清楚地知道新三什么时候在和情人厮混,那个时候自己却在家里抱孩子,嫉妒让她心如火燎。

那无处发泄的强烈嫉妒,在偷窥菊子意识的七濑看来犹如地狱。每到这个时候,七濑都会吓得缩回读心触手,给自己的意识开启保险。

菊子对七濑唯独隐瞒了丈夫出轨的事。如果他的偷情行为让世人知晓,头脑优异、企图一直高丈夫一头的菊子,就会失去自诩为好妻子的骄傲。

“这么晚回来,很累吧。”新三厮混之后回到家,菊子和他一起吃饭。她话里带着几分咒怨,而且脸上浮现出虚假的微笑,然而这样的讽刺新三根本领会不了。

“嗯。学会里的杂事全都推给我这样的年轻人,连研究的时间都没有。”(今天的明子太厉害了。)(是不是感觉到我要甩了她,想阻止我啊?)

(肯定在想女人。)(现在在回想跟女人上床的时候吧。)(一边想一边吃。)(那种表情……)(和女人上床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啊?)(什么样的女人?)(说了什么?)(一定跟以前和我说过的话一样。)(肯定是个爱说话的女人。)(那个女人平时不爱说话吧?)(肯定是因为有别的男人,才会找上他。)

(明子……)(平时不爱说话吧?)(好像也和男学生开房。)(经常和男学生说话。)(同一个男生……)(危险……)(多摩子没有男人。)(多摩子比较安全。)

(说什么搞研究,就是在想那个女人。)(所以关在书房里的时间那么长。)(这么长时间一点研究成果都没有,就是因为那个。)(不然的话早该有成果了。)(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研究。)(到底什么时候能升教授?)

七濑以前工作的家庭也常有类似的情况,所以她尽量避免和夫妻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一边观望夫妻相互之间持续放射的丑恶憎恨,一边又要不动声色地吃饭,实在是很辛苦。

但是,七濑也不能开启保险,把他们的意识完全阻断在精神的接收器之外。因为她需要从新三心中读取“火田”这个人物的身份。正因为新三的研究领域是心理学,所以,如果他想起“火田”这个人物,那将为七濑带来无法预估的危险。

新三很少在吃饭的时候思考研究内容。他的研究似乎在心理学中也属于相当理论化的内容,必须经常对比大量资料,一边探讨,一边推理。因此他很少会在吃饭中思考,而且就算思考似乎也没什么用处。所以七濑没什么机会从新三心中得到关于自己能力的新知识。

她本来打算趁闲暇的时候偷看新三的藏书,然而她却得不到打扫书房的机会,这个打算也差不多落空了。虽然偶尔也有能进书房的时机,但与其冒险让人怀疑,还不如耐心等待更好的机会。

有时候,新三确实因为学会的工作而不得不晚归,但是菊子似乎判断不出那到底是事实还是他又在和女人厮混的借口。她一边和新三一起吃晚饭,一边不安地观察他的模样。(他到底干什么了?)(真是工作?)(还是幽会?)

某天深夜,七濑正要去洗手间,却发现洗手间的灯亮着。七濑在走廊拐角偷偷一看,只见苗条而高挑的菊子身穿纯白大衣,正站在镜子前面。她将手指上挑着的避孕套举到眼前,在电灯的亮光下凝视丈夫的体液,像是在目测数量。她眼窝深陷、脸色苍白,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眼眶周围泛着青黑色。那幅阴森的景象让七濑不禁向后退去,随后蹑手蹑脚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菊子的猜忌心日复一日地加剧,潜意识也开始变得不正常。令人惊讶的是,与之相反,她的演技反而愈发完美。七濑推测那也许是菊子无意识地在防御着感情的爆发吧,不过她同时也知道那只会加速菊子精神的崩溃。也许她坦白自己的嫉妒心,盘问丈夫,和他扭打,大吵大闹、哭天号地的做法反而更好吧。七濑虽然这样想,但她也知道菊子做不出这种事。

新三完全不知道菊子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以为妻子对自己的出轨行为一无所知,又开始耽溺于和多摩子这个新情人的厮混。以前多少还知道小心消除证据,现在也只是敷衍了事。

早在一年多前,他就对菊子每晚的精心打扮以及近乎娼妇般的演技嗤之以鼻了,就连和明子的厮混也已经不再让他感到新鲜。学者的自私显露出来,新三关心的只有自己在大学的地位、在做的研究,以及自己的性生活。他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

大约是对学生时代禁欲的反弹吧,以及年纪轻轻就当上副教授的强烈满足感与自负,让他的超我无限缩小后退,所以在他的意识里也完全看不到任何类似罪恶感的东西。

和他们夫妻一同吃饭的七濑愈发感到难熬。

(找到新的女人了吧。)

(多摩子好多了。)(这个蠢女人,都是演技。)(想和我维持关系。)

(有一回把带着口红印的衬衫摊在床上。)(故意放的吗?)(故意让我知道。)(他发现了吗?)(他打算干什么?)(故意装不知道。)(不要。)(他会更任性。)(让人讨厌。)(故意挑三拣四。)(拒绝和我做爱。)

(多摩子比明子单纯。)(没有心机。)(不是演戏,是真的全身心投入。)

(夫妻生活的裂痕。)(婚姻生活的裂痕。)(可是……)(不能离婚。)(自己的地位、大学的地位、私生活混乱对晋升的影响……)(他都计算好了。)(算准了。)

(这个蠢货,装圣洁、装高雅、装贤妻良母。)(拿我当小孩子对待。)(一点都不知道我的研究有多重要。)(活着就是为了做爱。)

(这年头的小女生……)(随随便便。)(抢别人的老公。)(太无耻了。)对于未曾谋面的女人,菊子心中的憎恶突然燃烧起来,刹那间连握筷子的手都在颤抖。她急忙换上微笑的表情望向丈夫,柔声问:“要不要加点汤?”(杀……)

“嗯,加一点吧。”(怎么回事?这个样子……)

“娜娜,再把汤热一下。”(杀吗?)(裂痕……)

“好的。”

“嗯,给。”(不能离婚。)(反正已经暴露了,偷情就更加肆无忌惮了。)(针对我的……)(这是卖弄他的偷情。)

(为了做爱而生的。)(昨天晚上也要,今天晚上也要。)(那个气味……)(头痛,胸闷。)(所以说,知识分子毫无新鲜感。)(上年纪了。)(老女人了。)

(当场杀了。)(两个人都杀。)(裂痕……)(新闻……)(报道……)(《贞女面具下隐藏的杀意》)

(多摩子的年轻……)(年轻的肌肉、年轻的腿、年轻的屁股……)(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值得去爱。)(是的。)(可惜……)

自己来到这一家的时机真是差到极点了,七濑想。有时候她新到一户人家的时候,刚好就是夫妻间的危机急速逼近的时期。我的运气太糟糕了,七濑再一次这么想。

七濑来到根岸家两个月后的某一天,菊子为了将满周岁的孩子带给自己的父母看看,抽了一天回娘家。

那天下午新三去了大学,家里只剩下七濑一个人。她干完了大扫除,又把衣服洗了,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潜入了新三的书房。

二十平方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四面都是书架,只露出了门和窗户。书从地板堆到了天花板,其中大部分是心理学相关的书籍。很多书直接就堆在木地板以及面朝内院的窗户边上的大桌子上,其中还有十几本书摊开了叠在一起,却并不显得杂乱。就连没怎么接触过学者的七濑也很快明白了,这是经过认真整理的。

一半以上的书籍都是外文书,而且大部分好像都是德语的。英语书多数都是新书,收在书架的一侧。这其中也有七濑读过的莱茵和索尔等人的超心理学著作,这让她的心跳不禁又加快了一些。

她不会德语,所以试着抽出几本放在莱茵新作旁的英语著作。七濑一边抱怨自己贫瘠的高中英语水平,一边艰难地阅读。结果,她发现其中两本是ESP(超感官知觉)的实验报告。根岸新三也曾经研究过超心理学吗?七濑想。在书的余白处所写的字明显是新三的笔迹,还用红铅笔画了线,在新书书架中也有日本人写的超心理学通俗读物。

现在的新三并没有做超心理相关的研究,看看他摊在桌上的书籍和资料就一目了然了。即便如此,七濑还是无法拂去心中的不安。

七濑继续查看书架,在摆放文件和剪报的书架中认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上面写着“Psi ability”。七濑立刻冲过去把它抽出来翻看,她知道Psi ability就是ESP能力。

那是测量一般人ESP能力的实验卡文件夹,其中存放着大约一百名受试者的实验结果,应该都是随机挑选的,犹如病历般的卡片都被夹在一起。从日期判断,可以确定新三在研究生时代做过ESP研究。随后,七濑在那些卡片中找到了她父亲的名字。她父亲也是受试者之一。

火田精一郎。

七濑大为震惊。

虽然无法回想起具体的人物,但是新三至今还能在一百多个人中记起父亲的姓氏。从这一点上判断,父亲在受试者中必定具有相当显著的特异能力。

卡片上复杂地写着数字和各种记号,七濑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然而将这张卡片就这样放回原处,却令她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安。

就在这时候——仿佛要加剧七濑的不安似的——厨房的电话响了。

七濑犹豫了一下。如果把文件夹摊在原处去接电话,新三也许会回来,那样的话可能就再也没有进入书房的机会了。七濑抽出卡片,合上文件夹,把它按原位放回书架后走出了书房。

电话是菊子打来的。她问过新三有没有从大学回来之后,又说自己会晚点回来,然后将晚饭的内容仔仔细细吩咐给七濑听。

这个时候新三还没回来的话,恐怕他又在过菊子所谓的“畜生时间”。虽然在电话里读不到菊子的想法,不过她心中一定在盘算:既然这样,那么自己就算回来晚一点也没关系。

挂下电话后,七濑茫然地打量自己手中的卡片。不好,她想。刚才她来不及解开文件夹的夹子,直接把卡片扯了下来——卡上的孔扯断了,无法恢复原状了。如果新三想起了七濑的父亲,又看到文件夹里卡片脱落的样子,首先就会怀疑七濑的吧。也许他会盘问七濑隐瞒了什么。

话虽如此,把破损的卡片放回文件夹却更加危险——卡片被人扯下来过的样子更容易被发现。新三一旦开始怀疑自己、盘问自己,就有可能发现自己的超能力。七濑想到这一点就不禁颤抖,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着急,后悔得恨不得跺脚。

至今为止她想象过各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最坏状况,现在这些可怕的景象纷纷掠过脑海。自己站在实验台上,被学者团团围住,沐浴着怀疑的视线,被问各种问题;许多人都认识了自己,在背后指指戳戳。所有这一切都是长久以来纠缠着七濑的恐惧,自从她明白自己的能力一旦暴露就会身败名裂之后,这些恐惧就从没有离开过她。所以现在仅仅想到这些景象也许会变成现实,她便吓得牙齿咯咯打战。

在她的想象中,无论怎样的时代,“异端分子”最终的下场都是一样的。她将被所有“普通人”憎恨、畏惧、厌恶,发展到最后,就算不会被判死刑,恐怕也会被解剖、被观赏、被隔离。对于七濑而言,这些比死刑更可怕。然而这绝非杞人忧天。就算按照常识考虑,人类怎么会容许具有超越人类能力的生命混在自己的社会中呢?

七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知所措地在房间里乱转。转到最后,她终于想起应该把手上的卡片烧掉。可就在这时候,玄关的门铃响了。七濑提高意识的感应力,发现站在门外的是新三。

(回来得这么早。)七濑惊慌失措,把卡片折小后藏到客房的墙缝里。她小跑向玄关,一边跑一边拍自己的脸颊——她知道自己的脸色恐怕是煞白的。

新三打开门后锐利地瞥了七濑一眼。七濑窥探新三的内心,不禁发出了无声的惨叫——他已经想起了“火田精一郎”这个人。

(这个女孩是他的孩子吧?)(赶紧做实验。)(Psi ability的遗传……)(应该有实验卡。)(书房里有文件夹,去查一下。)新三一边脱鞋一边对七濑说:“你的父亲是武部造纸的总务部长火田先生吧?”

“是的。”七濑听天由命般的回答。她知道新三已经调查过自己的身世了,含糊其词只会更加危险。

“有点事要和你说,”他又看了看七濑的脸,“来书房吧。”

“那个……”七濑明知道没用,还是略显犹豫地回答,“夫人吩咐我要去买菜做饭。”

“那些事情先不用管,”新三皱起眉头,(搞清楚我才是这家的主人。)“我有很重要的事,你马上过来。”他用了命令的口气。(菊子这家伙,连在女佣面前都把我说成了傻子。)

逃不过去了,七濑想。她只好点点头。“是,那我给您泡杯茶送过去。”

“嗯。”新三没换衣服,直接去了书房。

七濑从墙缝里拿出卡片,在厨房的煤气灶上烧掉——至少自己扯下来的证据要消灭掉。她飞速思考:现在赶紧收拾行李逃走吗?不,不行,太可疑了,总归会被找到的。先弄清楚新三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到什么程度再决定如何行动吧。

七濑端着茶杯走到书房附近,她想,重刑嫌疑犯进入警察审讯室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果然,新三拿出了那个文件夹,一边翻卡片一边频频扭头。(奇怪啊,那张卡片不见了。)(难道当作特殊案例交给桦岛教授了?)(就算交出去了,应该也有记录的。)

桦岛教授是新三研究生时代的导师,对超心理学非常感兴趣。那位教授五年前猝死了,这对于七濑而言是幸运的。她发现新三并没有立刻把卡片遗失的情况和自己关联到一起,这多少让她放了点心。她一边努力读取新三的意识中逐一浮现的内容,一边等待他的问话。

“唔,坐在那儿吧。”新三让七濑坐到一张小圆椅子上,自己在桌子前面的不锈钢扶手椅上坐下,迅速开始了提问,“你父亲还好吧?”(武部造纸的总务部长的独生女,为什么会来做女佣呢?)

“过世了。”七濑回答。新三明知她父亲死了,却故意这么问,是想看她的反应。七濑面无表情地说:“就在前年,我高中毕业的前一年。”

“哦,挺遗憾的。”(无论如何都要把那张卡片找到。)

“您认识我父亲?”趁着对方提问的间隙,七濑想,不如我来问问题,更容易掌握情况吧。

“嗯,认识。今天在大学想起来了。”有位研究生时代的朋友前来大学拜访他,聊天中新三想起了“火田精一郎”,给七濑的介绍人打了电话,确认了她父亲的名字。“你父亲以前曾经参加过我们的研究。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度,那是心理学的实验。他接受了ESP卡片的测试。”(非常好的成绩。)(桦岛教授也很吃惊。)(所以记得这个姓。)

果然如此,七濑想。她立刻又思考下一个问题:必须避免新三问自己为什么会做住家女佣,死也不能说自己是怕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被人发现自己的能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七年前吧。”(为什么总问这些无聊的问题?)(我都没办法问了。)(这样顺序就反了。)

当年,心理学研究室旁边就是武部造纸的大楼,于是让他们的员工做了测试。七濑从新三的心里读到了这些原委。父亲也是受试者中的一个。恐怕父亲有一半是因为觉得实验有趣才参加的吧。他应该做梦也没想到这会给独生女七濑带来怎样的灾难。

新三急着给七濑做ESP实验。如果七濑再问下去,他大概会暴露出学者特有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而大发雷霆吧。

“你父亲有特殊的能力啊,”七濑沉默之后,新三开始说话,“大家都很惊讶。后来还想请他再做一些实验,但毕竟是总务部长,太忙了,一直没找到机会。后来连我都忘了。”其实实验中止的原因是桦岛教授的猝死。“无论如何,火田先生的过世实在太令人遗憾了。那么,你听你父亲说起过那个实验吗?”

“是的,听说过。”是真的。

父亲不是精神感应超能力者,这一点七濑非常清楚。但是能生下七濑这样的超能力者,也许父亲也具有一定程度的ESP能力吧。不过身为普通人,父亲就算知道了实验结果,大概也就是一笑了之,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七濑之所以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家里说过接受实验的事,是因为当时七濑已经上中学了,她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特殊能力。

“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度,ESP卡片这个东西呢……”新三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准备好的ESP卡片给七濑看,“就是这么个东西。”

“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度”这句话是新三的口头禅。其实七濑非常清楚ESP卡片是什么东西。那是类似扑克的卡片,上面分别画了十字、星形、圆形、四角形、波浪形五种图形,各有五枚,合计二十五枚一组。

“这是杜克大学的莱茵教授设计出来的实验用具。至于说是什么样的实验,就是先竖起一个屏障,让实验者和受试者在其两边面对面坐下。实验一方逐一拿起ESP卡片,让受试一方猜卡片的图案。也就是说,这是超感能力的一种——透视能力的测试。你父亲在这个测试中的成绩十分出色。如果是偶然猜中的话,概率比10的十次方分之一还要小,这是让人非常惊讶的命中率。也就是说,那绝不是偶然。我这么说,你明白吧?”(再要往下解释就太麻烦了。)(浪费时间。)(快告诉我你听明白了。)

当然,七濑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但还是尽力装出一副头脑不好使的样子。“啊?哦。唔……是吧。”

(笨女孩,她父亲要聪明多了。)新三更焦躁了,继续解释。“简单来说,我就是想让你也做同样的测试。你父亲显然具有特异能力,所以我想,你说不定也会遗传他的ESP,也就是超感官知觉的能力。怎么样?”虽然其实不容七濑拒绝,但新三还是尽可能用商量的语气说,“能帮我做一回吗?”

“哦,”七濑扭扭捏捏地说,“现在吗?”

“嗯,唔……”新三有点犹豫。他意识到眼下没有实验必需的见证人,不过随即又想到,如果七濑的成绩很好,也可以到大学研究室再做一次正式的,于是立刻点了点头。“对,可以的话,现在就做。”

“可是……”七濑故意显露出困惑的表情,语无伦次地说,“夫人回来之前要是没做好晚饭,我……那个……会被骂的。夫人差不多要回来了。”

新三的眼睛里燃烧起愤恨的火焰。(愚蠢!)(这个女孩太愚蠢了!)他一直特别讨厌没有教养的人。对他来说,所谓没有教养的人就是那种不能理解自己研究的人。此时此刻,那种人就是驯服了这个女佣的妻子。他对妻子的憎恨膨胀了数倍。

他粗声粗气地说:“我说过不用管那些事的吧。”

被当作愚蠢的女孩对自己正好有利,七濑想。而且她还想到,如果新三认为自己肯定不可能有ESP而主动放弃实验,那就最好了。

但是七濑也清楚,新三的意志很顽固。

读他的心就知道,那里净是一些关于功名利禄的想法和打算。虽然新三对超心理学不像对他目前正在研究的内容那样感兴趣,但是如果七濑具有ESP能力,那他就可以发表有关ESP遗传的新发现,同时甚至还能将死去的桦岛教授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也算作自己的功绩。

另外从研究课题的趣味性上看,可以想象媒体也会很感兴趣。原本说起超心理学,日本学术界的主要倾向还是嗤之以鼻的,因此发表研究成果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风险。不过美国和苏联的不少大学都有超心理学研究所,说不定他的发表内容在海外也会产生反响。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都不能做ESP实验,七濑下定了决心。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透视能力。至今为止,因为自己可以完全读取对方的心,所以七濑一直避免参加类似扑克的游戏。

如果读取实验者的心并故意不断地给出错误回答,那么不知道会导致怎样意外的判断。而且说不定会被认为错得太离谱,反而更加危险。

七濑知道曾经有个受试者错误的概率太大,引起了研究者的怀疑。他们专门作了调查,结果发现受试者实际上说的是下一张卡片的图案。

七濑的情况尤其危险。如果她真的有透视能力,在避免说出新三心中浮现的正确答案的同时,弄不好反而会无意中把其他卡片的正确顺序说出来。

利用新三开始发怒的刹那,七濑更加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双手在膝盖上紧紧握成拳头,故意避开新三的视线,用执迷不悟的语气回答:“我不敢做什么心理学的实验。”

想要怒吼的心情和努力自制的意志在新三心中激烈冲撞。(蠢货!)(不要发怒。一般人对心理学不是常常都有这种反应吗?)(关于我的工作,菊子那家伙到底跟这个女佣灌输了多少混账话?)

他克制着自己近乎要爆发的情绪,以对他来说已是极限的和蔼语气对七濑说:“心理学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可怕学问,并不是能看透你在想什么,或者给你施加催眠术什么的东西。实验呢,是这样的……”

说服工作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新三按捺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向七濑解释她对于心理学的看法是误解,又举出她父亲的例子,最后甚至还说会有谢礼给她。

他的情绪也会时不时地爆发一下。

“还不明白吗?”

“怎么说你才懂?”

不过他立刻又恢复到之前的和蔼,咬牙切齿地继续劝说。

但他越是和蔼,七濑便越是露出警戒的表情;他越是发火,七濑便越是顽固地不肯开口,倔强地保持沉默。

(这么无知、这么顽固,我该怎么办?)(这种畜生一样的女人死了才好!)(不想再说了。)(跟个牡蛎一样死不开口。)

为什么自己必须受这样的苦?为什么自己必须默默承受这样的辱骂?七濑想到这里,不禁流下了泪水。她不知不觉间呜咽起来。

然而,七濑的眼泪终于超越了新三忍耐的界限。(无知的泪!)(蠢猪的泪!)(我不管了!)(随你吧!)

“有什么好哭的!”他不再隐藏自己的厌恶感,皱起眉头,鄙夷地叫喊,“你这个蠢货!行了,走吧!”然后他按捺住心底涌起的激烈愤怒和深深的叹息,转身背对七濑。但是新三依然没有放弃。他已经在想如何寻找下一个机会了。

七濑最后瞥了一眼新三的手指放在桌上痉挛般颤抖的样子,抽泣着走出了书房。她的泪水喷涌而出,无法停止。生来第一次,七濑从心底诅咒、憎恨自己的能力。

一边哭一边回到厨房的七濑感到附近有一股犹如暴风雨般激烈动荡的意识,她猛然抬起头,看到菊子站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菊子一脸茫然,脸色苍白,怔怔地盯着七濑。(连女佣都……)(连女佣都不放过。)(连女佣都……)

不是的!七濑正要叫,又慌忙停住了。这是天大的误会。

“啊,您回来了。”七濑赶紧擦去脸上的泪水,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但是声音的颤抖却无法隐瞒。

现在菊子认定新三连七濑“都不放过”,心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猛烈火焰。(畜生啊!)(畜生啊!)

在满心确信的时候,菊子的脸上反而露出那种优雅的微笑,眼神也显得十分温柔。

“怎么了?”她像是很关心地走近七濑,表情犹如菩萨一般充满慈爱,用她拿手的抑扬声调饱含同情地问,“怎么哭了?”(被侵犯了。)(被侵犯了。)(被他侵犯了。)(被那个畜生侵犯了。)

“没有,没什么。”

“是吗?”她“饱含同情”地没有继续追问。

菊子心中的诅咒之火不知不觉变成了七濑小时候在火葬场看见过的那种熊熊烈火。不,那也许是七濑幼年时在庙会上见过的“地狱极乐”西洋景中的一个场景。那种表现了人类原始的暴怒图像,以排山倒海的势头闯进她的内心——她的记忆也许引发了某种既视感。

一个人竟然能够如此诅咒、如此憎恨另一个人。

七濑几乎要疯了,但又无法从那幅景象上移开视线。她只能战栗不已,眼睁睁地看着原始之怒的爆发。

在这一家已经待不下去了,七濑想,但是必须要防止新三追踪到自己的去处。

要封住新三的魔爪,最好是给他找一个让他焦头烂额的大麻烦,让他忘记自己的事情,七濑想。这个麻烦,除了利用菊子的激烈愤怒之外别无他法。

“夫人,”七濑开启意识的保险,阻断菊子的意识。她确定自己的思绪不再受菊子的情绪影响之后,走到她的身边,“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说。”

菊子一边哄着醒来的孩子,一边用沉着的笑容面对七濑。“什么事?”

“前几天休息,我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看到……”七濑避开菊子的视线,一口气地说,“您丈夫和一个女人从旅馆里走出来。”

如果菊子问起旅馆的名字和时间,七濑也准备好了回答——以前她在新三的心里读到过。不过菊子并没有问,表情也没有变化。但是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菊子抱他的力气一定变大了。

七濑又继续说:“在那之前,我也看到过您丈夫和别的女人在咖啡馆说话。我刚好也在那家咖啡馆里,不过您丈夫没注意到,他们就坐在我旁边的隔间里。那个女人和您丈夫好像……有点什么。我从他们说话的内容中知道的。”七濑笔直地望向菊子,“就是这些。”

“谢谢你,”菊子平稳的微笑毫无变化,她一边哄孩子,一边回望七濑,“不过,这种事情不要和别人说呀。”在菊子的心中,显然下定了决心要扮演一个忍耐丈夫淫欲的贞女角色。

“这样好吗,夫人?”七濑追问菊子,“您丈夫在偷情呀。”

“你的心情我明白。”菊子又像是很担心似的皱了皱眉,反问七濑,“我老公果然对你做了什么吧?”

菊子误以为七濑之所以把这样的事情告诉自己,是基于同为牺牲者的同情。但是七濑默然不语,没有纠正她。七濑沉默的时间越长,菊子的愤怒应该会愈发沸腾。

“不,”七濑终于虚弱地否认,“我没事。”

“那太好了。”菊子用瞪大的眼睛盯着七濑。那眼中翻涌出大滴的泪水,沿着脸颊滚下。菊子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泪水从那一眨不眨的眼中连绵不断地落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了,因为这不可能是放心的泪。

菊子应该更加相信丈夫侵犯了七濑。而且七濑知道,菊子不可能和丈夫对质这件事,而新三也绝不可能主动将ESP实验的事情告诉妻子,因为必定会被她嗤笑的。

菊子用手背横向抚了抚脸颊,接着若无其事地问七濑:“那个……在咖啡馆的女人,和我老公说了些什么?”

七濑回答说:“和您丈夫一起说您的坏话,说您如何如何愚蠢。”

七濑意识的保险猛然被弹开了,怒涛朝七濑的心涌来。菊子那可怕的愤怒不仅剥夺了七濑心灵的自由,连她身体的自由都剥夺了。

“啊!”七濑瘫倒在亚麻地毯上。

如果抬头看就会发现,怀抱孩子的菊子正被红莲般的烈焰包裹着。挺立在火焰中的菊子,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慈悲的笑容,唯有眼睛大睁着,俯视着七濑。她在怒火之中,恐怕是无意识地不断唱诵经文。那股精神力的强大与凌厉,让七濑无法将她的诅咒从自己心中切断,唯有不停颤抖。

“我……我……”七濑用嘶哑的声音叫,“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我明白,”被红莲火舌包裹的贞女,向已经毫不关心的小女孩笑着道别,“再见了。”

第二天早晨,七濑早早辞别了根岸家。

根岸夫人杀了孩子之后在浴室自杀的报道,在两天之后刊登在了七濑手边的报纸上。大概是因为这个冲击的原因,根岸新三探究的魔爪没有再伸向七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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