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好副驾驶座的安全带后,教练车再度开始缓缓移动,至于行李箱里的尸体,兜了几圈之后,我也不怎么在意了。
“关于这桩案子,你有什么想法?”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我的心脏咯噔了一下。
“怎么说呢,我只是普通人啊,要征询意见的话我也不好说。”
“感想就行了。”
“什么感想?”
“那家伙好像确信这是同一凶手的犯下的连环杀人案,也有可能是几个恶人在不同的地方杀人。小春,你怎么看?”
教练似乎不像是开玩笑或闹着玩,而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绞尽脑汁,把刚才在太宰府得到的情报联系在一起。
“唔,根据市村先生的说法,县内的警署正在被逐步废除。在被抛弃的土地上,坏人在各种地方横行无忌也不算怪事。所以……可是县内同一时期竟然有三名受害者被人乱刀刺死。我实在不太愿意想象有好几个人在做那样的可怕的事……我也觉得这是连环杀人案。”
“原来如此。”
或许是心满意足以后,教练说完以后,稍稍踩下油门加快速度。由于发动机刚刚启动的缘故,暖气还不太足,从嘴唇缝隙中漏出的白气像烟一样扩散开来,又消失不见。
“五十川教练,你是警察吗?”
“现在是普通人了。”
走出警署,教练为了放松僵硬的肌肉,扭了扭脖子。
“我和那家伙在一起只待了一年,结果从来都不知道他肚子里卖什么药,是个危险的家伙。”
“嗯。虽然感觉很友善的样子。”
“他很有社交能力,乍一看很擅长接人待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具备警察的责任感。”
“可是到了这副田地,他仍旧留在福冈吧?要是真没责任感的话,不该第一个逃出来吗?”
“这家伙想跑的话什么时候都能跑吧,大概。”
都府楼桥的信号灯并没有亮,人行横道上空无一人,但五十川教练就像确认行人一般,左右快速移动着视线。
“听说他东大毕业后进了警察厅,在福冈县警的南福冈署工作了一年之后又回到了警察厅。在不幸的星期三之前,他担任的是广岛县警搜查二科科长的职务,大概已经当上警视了吧。真是个了不得的精英,而且还是个少爷。”
“他家很有钱吗?”
“祖父是前警察厅厅长,父亲也是在警局当官的,外祖父是实业家,是某著名电器制造商的创始人——据说在美国堪萨斯州有一个面向富裕阶层的强化结构的地下避难所,如果是那家伙的家庭,应该会有在泰勒斯降临之前去那里避难的办法。”
如果2021NQ2撞击地球,被裹挟起的陨石坑灰会令地球剧烈变冷,最终导致人类灭亡。不过传闻有钱人正在制定一个求生计划。
“只要他想逃的话,私人直升机随叫随到,所以这种时候也可以留在福冈。那家伙并非为了照顾没能逃走的市民才留在福冈的。”
“可是……”
“对,这些全都是我的揣测。对不起,刚才的话就当没听到吧。”
我使劲抱住背包,可以感到推到底部的卫星电话正紧压在膝盖上。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都已经问了,想问什么就说吧。”
“你为什么要辞去警察的工作呢?”
教练沉默了十秒左右,然后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了句“不幸的事情”。无法判断究竟是事实还是恶劣的玩笑。车子拐过十字路口,上了福冈南辅路,与去时的路不同不一样。
“现在要去哪里?”
“医院。”
“咦,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小春的话真有趣呢。我精神得很。需要看病的是那边。”
一瞬间,五十川教练将瞄了眼后视镜。是车后行李箱里的女人吗?
“放着不管会开始腐烂的。我想尽早听取专家的意见。”
“是解剖什么的,需要拜托人吗?”
“嗯,不过很有可能吃闭门羹。”
根据五十川教练的说法,一旦发现尸体,首先要由警方进行勘验,再有医生进行验尸。在此过程中,一旦判断有犯罪死亡的可能,就会进行司法解剖。司法解剖通常由法院委托的大学医学部执行,不过事到如今,没听说过福冈还有在营业的大学医院。
“西铁五条站附近不是有一家银行吗?那条路上有一家名叫伴田整形外科的医院,你知道吗?”
是母亲患上腰间盘突出后常去的医院。
“一周前的傍晚,那家整形外科医院亮着灯。当时我没有靠近,所以看不大清,但看起来就像是吊着的手电筒模样的东西,上面套着塑料袋,让光线晕散开来。那里可能还有人。”
“整形外科的医生可以进行勘验和解剖吗?”
“不知道,去看看吧。”
教练想要一次做完所有工序,让整形外科医生进行司法解剖,越是听她说明,就越觉得太过鲁莽。
开到连锁炸鸡店前左转,沿着县道进发,很快就抵达了目标医院。蓝底白字的“伴田整形外科”招牌反射着阳光,泛着白色的光晕。虽然一片寂静,但与周围废弃数月,被杂草覆盖的住宅不同,总有种屋子还活着的感觉。把教练车他在停车场的最边上后,五十川教练急匆匆地朝着整形外科的入口走去。
双开的手动门上用斑驳的文字写着诊疗时间,平日九点至十八点,周六九点至十二点半。一伸手,门就轻巧地打开了。
我不由地屏住呼吸停下脚步。候诊室里有人。
是一个腰杆笔直,坐在褪了色的沙发上的老年男性。电话和网络应该都不通,可他仍把智能手机举到了齐目高度,专心致志地看着。是病人吗?
五十川老师硬挤出笑容,向他搭话道:
“大爷你好,请问伴田医生在吗?”
男人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盯着教练。不久,他用温和但笃定的语气说了声:
“排队。”
“嗯?”
“排队,在上面写名字,再填一张问诊单,就这样等着。伴田医生很忙的。”
听他的口气就像还有其他患者一样。正如男子所言,进门左手边的挂号台上放着挂号表和问诊单。我在候诊室环视了一圈,进去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异样,果真很奇怪,这家医院太过正常了。
擦得锃光瓦亮的地板一尘不染,桌上的日历准确地表示着今天的日期,而且入口旁边还装饰着一刻小小的松枝,似已准备好迎接新年。常去的患者和一如往常的医院,我仿佛误入了一个被剥离的世界里,那里既没有小行星撞击,也没有人类灭亡。
“我们并不是来看病的,我有话想对医生说……”
五十川教练试着继续对话,但男人面无表情的说:
“那你坐着等一下,现在木村先生正在看病。”
“还有其他患者吗?”
“有的,好几个人。”
正在进行这样的互动之时,诊疗室里传来了声音。
“长川先生,你在跟谁说话?有人来了吗?”
漆布的地板上传来了啪塔啪塔的脚步声,出现的是一名白衣女子。
一看见我们,她就“哎呀”一声瞪大了眼睛。
“哎呀呀,是年轻人,好久没见了。”
年龄大约将近花甲了吧,头发里夹杂着白色的发丝,再加上温柔的说话方式,营造出一种温柔和蔼的气氛。
五十川教练立刻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是太宰府署派来的,现在正在调查可疑的死亡事件,能请您协助吗?”
“五十川教练,等下!”
我条件反射般地小声责备道。五十川教练曾经是刑警,我只是普通人,两人都不是警方的相关人员。不过五十川教练还是压低着声音,不服输地应道:
“我没说我是警察,不算骗人哦。”
“这不是骗子的手段吗?太恶劣了。”
“说谎也只是权宜之计嘛。”
“你刚才不是说过你是不会骗人的吗?”
身穿白衣的女性虽然一脸疑惑,但还是接待了我们。自称伴田尚美的她在听说希望帮忙解剖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的来意后显得更加困惑。
“这可不好办啊。”她将手按在了脸颊上,“我们是整形外科。”
“要是你有医师执照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因为是紧急状况,我们也不要求详细解剖。”
“法院许可了吗?鉴定处分许可书什么的,警察应该都知道吧?”
许可什么的自然是不会有了。五十川教练耸了耸肩,伴田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再怎么样的紧急事态,也不能擅自解剖吧。我对法医学并不精通,不能伤害死者的尊严。”
语气虽然柔和,态度却很坚定。不过五十川教练也没有让步。
“恰恰相反。那个人——受害者的尊严已经遭到了伤害,再也无法恢复,而且如果放着不管,就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我知道没法履行正当的手续,拜托了。”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头几乎碰到了地面,我在她的影响之下跟着点头致意。
“可是……你知道我上法医学课都过去多少年了?我学得不是很认真,还是没有自信。”
“其实我们已经把死者带过来了。”
“什么人啊!”
经过一番争论,伴田医生才承包下验尸的任务。即便告知是一个受到严重损伤的他杀尸体,她也没有动摇。应该是个胆大的人。她先把名叫长川先生的老人从候诊室带走,把担架搬到停车场。看来是要让受害者躺在这个上面移动。
“受害者是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年龄大约是三十五岁至四十岁出头,是今天上午八点四十四分在太宰府驾校教练车的行李箱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我检查了一下,判断死亡时间是在昨晚的九点前后到十二点之间,我希望伴田医生断定死因,并确认我判断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否有误。”
边走边快速说明情况的五十川教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
“请问这个地方打算开到什么时候?”
“我打算开到最后,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患者找上门来。”
伴田医生微笑着。这么说来,刚在在候诊室遇到的长川先生也说过“其他患者还有好几个”。
“九月初的时候,只有附近的老患者因为不安聚集在这里,有人发现这边的屋顶上有时能收到信号,所以逗留在周边的人就时常在这里集合。”
“信号?手机基站的吗?”
“没错,好像是能收到某个高处基站的信号,在那里用手机偶尔能打通电话。现在也有几个人聚集在屋顶上。”
伴田医生这般说道。聚集在医院里的大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我都不知道附近有个可以当做避难所的社区,住在这里的大都是没有体力和精力逃离日本,只能留在熟悉的土地上的老人们。光是听着就觉得难受,但也不好意思表达同情之心。事实上,伴田医生的表情很是清爽,似乎并不需要怜悯。
“这间医院的屋顶上设置了太阳能电池板吧。”
五十川教练确认之后,伴田医生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教练似乎连医院的外观都观察得很仔细。
“所有的电力都能靠这个提供吗?”
“哪里哪里。”伴田医生夸张地摇了摇头,“受天气的影响,这么大的地方几乎是不够用的。虽然可以应付最低限度的生活,但我们这的精密仪器——核磁共振什么要消耗很多待机电力,所以不能用了。只能用手电筒替代电灯,一边节电一边勉强运转。”
“我说的就是那个手电。半夜开灯也是为了向外传递什么信息吗?”
“嗯,这是为了告诉外面这里有人。说不定还有人逗留在这附近吧。”
“下次还是关掉吧,尤其是半夜。也许有人知道了会来袭击。”
五十川教练的反应却比较消极。
“也是,我会考虑的。”
嘴上虽然说“我会考虑的”,但总感觉伴田医生今后也会在半夜继续点灯。
当教练车的行李箱敞开,女性的尸体出现的时候,伴田医生垂目合掌。
“真可怜啊。在这么冷的地方,一定很痛,而且吓得不行吧。”
反正两个月后,被杀的女性也会被小行星撞死。别说她了,包括我在内,全世界的人都命不久矣。可是伴田医生似乎打心底地对行李箱里的女性之死表示哀悼。虽然有些轻率,但我还是对医生产生了好感。
将伴田医生准备好的的塑料布塞进受害人的身体下面包裹好,三人合力把尸体抬到了担架上,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康复室。伴田整形外科没有手术室,所以只能用康复室代替。
伴田医生迅速扫视着女性的全身。
“好了,尸检可能需要两个小时,你们打算怎么办?要在现场吗?”
“全都拜托你了。”
五十川教练说。
“好,那我结束后叫你,先在这等一下吧。”
伴田医生用雨衣替代手术服,点点头进入了康复室。
我们爬上诊察室一旁的楼梯,在屋顶等待伴田医生。这里就是传闻中能收到信号的地方。虽然做好了外边会很冷的心理准备推开了门,但伴田整形外科的光照却相当不错阳光倾斜而下的屋顶出乎意料的暖和,中央设有混凝土制的平台,倾斜展开了五、六平方米的太阳能板。围绕着面板散布着几个人的身影。
数了下人数,有七个人。对于除了五十川教练和家人之外好久没遇到外人的我来说,七个人比想象的要多。都是老年人,不见年轻人的身影。
“你们是来打电话的吗?”
跟我搭话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直不起腰的老婆婆。其实我们是来委托解剖的——也不能过分老实地说明来意,只得“嗯嗯”地随口敷衍了一下。
“这么年轻,真不容易啊。要打给谁呢?”
大概是把最先回答的我当场了交谈对象了吧,老婆婆直直地看着我,看来被当做是冲着屋顶信号来的了。
“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拨通呢,你打打看吧。”
“不,我……”
“之前听长川先生说是在饮水机那边接通的。”
在老婆婆的催促下,我们站到了容易收到信号的位置上。教练笑眯眯地彻底当了旁观者。没办法,我只得掏出手机,早已见惯的“无信号”标记消失了,屏幕一角竖着一格天线符号,把我吓了一跳。
“真的诶!这里真能连上信号啊!”
“每天都会变的,要打就趁现在吧。”
我盯着手机屏幕,到底该打给谁呢?
我想跟一直没能联系上的友人们说话。瑞希,亚弥,还有七菜子,这三人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但是做不到, 瑞希和亚弥卷入暴乱中死亡,而七菜子上个月和男朋友双双殉情了。
朋友死了,母亲下落不明,如今我该跟谁对话呢?我战战兢兢地打开电话簿,出现了“SEIGO”的名字。即便拨通了电话,此刻也不知道该和弟弟聊些什么,只是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他。
我用颤抖的手按下通话键,耳边不停地响着拨号音,直到重复了二十二遍后,终于切换成看语音。
“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或者在服务区外。”
当我吃惊地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的瞬间,拨号画面关闭了。不知何时“无信号”的标记又回到了屏幕上。试着把手伸向空中挥动手机,但没有任何反应。
老婆婆从一旁探头看着手机,安慰了我一句“最近状态不太好”。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有那个吗?喏,就是为了拍照把手机伸得老远的杆子。”
“是说自拍杆吗?”
“是的,用这个的话可能更容易收到信号,听长川先生说,好像是可以拾取山上基站的信号。”
和朋友去迪士尼乐园的时候买了自拍杆,但之后就没有再用过,应该一直沉眠在衣柜里。我答应老婆婆下次带来,然后离开了通话位置。
五十川教练倚在屋顶的栅栏上,俯视着下方的街道,我站在一旁。
“你跟谁打了电话?”
“……没打通。”
“好吧,算了。”
她似乎很快就对通话对象失去了兴趣。五十川教练眼下最在意的是有关受害女性的情况。
“在博多和系岛发现的两个受害者已经判明了姓名和年龄,唯有那个人身份不明。明明长相,职业甚至禀性都能看出来,要是能知道名字就好了。”
声音中流露出遗憾的感情。自从小行星撞击的消息公布以来,全球范围内网络故障频发。西日本的互联网到了九月底已是奄奄一息的状态。要是现在能上网的话,兴许就能在福冈的法律事务所主页个查到那个人的名字。
教练突然抬起脸来。
“好闲啊,该干什么呢?”
即使问我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在外边打发时间的方法。
“整理现在知道的情况并记录下来吧。”
本以为提出了一个极具建设性的打发时间的提议,但不知为何五十川老师得意地笑了。
“就是这样,小春。你看起来很像那个人哦。”
“你是说被杀的那个女人吗?”
“没错。怎么说呢,应该是天性吧。小春也是那种因为爱操心而把各种东西塞进包里的人吧?也像是个爱记笔记的人呢。”
“还算是有同感。可在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教练并没有见过她吧。”
“虽然不知道她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但多少能够了解。在做刑警的时候,有时在勘验现场,确认尸体状态的过程中,突然就领悟了。这人应该喜欢这样的东西,我猜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之类。”
五十川教练望向远方的侧脸总觉得很是温柔。想要窥探活人的内心是很困难的,难不成教练的洞察力能做到这样的事吗?至于死者的禀性,我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吧。
“话说,小春好像对我的调查很感兴趣嘛。”
“才不感兴趣呢。”
我打开智能手机的电源,点开记事软件,输入现在已知的信息。行李箱中发现的遗物,受害者尸体的损伤情况,在博多和系岛发现的其他受害者的名字……
云层遮蔽了太阳,周围的气温骤然降低。“差不多该下楼回去了吧”——聚集在屋顶上的众人也异口同声地说道。
闲得发慌的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通往天台的门打了开来。伴田医生探出头来,她与老人们打过招呼后,一边小跑一边靠近了我们。
“那个,是井川女士吗?”
“我是五十川。”
“哎呀,不好意思,五十川女士是吧。受害者的死亡推定时间应该跟你估计的一样,大概是昨晚二十一点至二十四点之间。
受害者胸口有一处深抵心脏的刺创,死因是心脏被刺导致的出血性休克。从刺创的创口判断,凶器应该是单刃菜刀。刀刃基部的宽度大约在五厘米到五点五厘米之间,刃长应该超过二十厘米。”
从市村那里听说的另外两件凶器也是刃长超过二十厘米的大型刀具,特征果然是一致的。
“其他的刺创——也就是除了胸口的致命伤以外的刺创都很浅,几乎所有的伤口都附着有光泽的凝血,所以肯定是生前造成的创口。她的肩膀上有遭遇车祸一样的脱臼痕迹,指甲被剥掉,还负了烧伤,而且挫伤遍布全身,也就是说……”
也许是实在说不出口,伴田医生一时语塞。五十川教练接过她的话说:
“你的意思是,她先受到各种折磨,最后被一刀刺中了心脏对吧?”
“是的。不过没有遭遇性暴力的痕迹,要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也很令人恼火。”
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要是不仅遭遇了严酷的暴行,还受到了性侵害的话,就更让人受不了了。
“腿肚子——主要是小腿上留下了擦伤,大概是凶手拖着尸体移动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她应该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搬到汽车行李箱里去了。”
我将感觉重要的信息一个劲地输入到记事本中,而五十川教练似乎完全没有记笔记的打算,一直盯着伴田医生的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她全都能记下来吗?
伴田医生把在尸体发现的情况原原本本的说完以后,先叹了口气,但似乎还有话没讲完,马上又接着道:
“还有,在检查胃里的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她边说边递过来一个拉链袋模样的密封性很强的塑料袋,里面保存了一张布满皱纹的纸。我在吃惊之余不由地叫出声来。
“她把纸吃进肚子里了吗?”
是饿得想用纸片填饱肚子吗?而伴田医生表示了否定。
“纸张的主要成分是纤维素,人体没有分解它的酶,吃了也只会肚子痛而已。语气说是吃了,还不如说是吞了下去。虽然已经卷成一团,但因为取出的时间早,所以还能阅读——这是一张名片吧?”
定睛一看,那张纸确实是一张横排的名片,上面斑驳的文字依稀可辨。
二日市律师事务所 律师 日隅美枝子
“日隅,美枝子。”
名片上甚至还有头像,虽然也有剥落的部分,但仍可清楚地分辨出脸型。特征明显的嘴唇,靓丽乌黑的短发,无疑就是这个人。上面还写着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果然正如五十川教练所言,她是个律师。
工作地点是二日市的法律事务所。二日市是位于太宰府市隔壁的筑紫野市的温泉街。受害者的住所和生活圈恐怕离太宰府汽车学校不远。
五十川教练吹了声口哨。
“我听说有人过为了毁灭证据而吞下超速记录单之类的东西,这人真是了不得啊。多亏了她的心机,不对,是执念吧。那个人的名字叫日隅美枝子。”
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缘由吞下这张名片的,是在将死之际趁凶手不注意吞入口中,还是预料到自己会被杀而提前吞下的。只有一点可以确定,日隅美枝子坚信有人会前来调查自己的遗体,即便警署被废除,也会有人剖开自己的胃,取出这张名片。
她在那个逼仄的行李箱中等待着五十川教练吧。光是这么想,就难受得差点流出了眼泪。
“这个人叫日隅啊。”伴田医生小声嘟囔道。
“如果可以的话,日隅女士的遗体可以交给我们保管吗?”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提议。按照伴田医生的说法,整形外科虽然没有太平间,但也会尽力防止尸体腐败。
“我不清楚你们是出于什么理由追寻杀了她的凶手。不过还请加油。”
我不由得跟五十川教练面面相觑。伴田医生虽然明知我们不是警察,但还是帮了我们。
*
随着几乎要撕裂空气的声音,玻璃碎片散落在脚下,我在脊髓反射之下抱住了头。
“你在干什么,教练!”
“因为锁上了嘛。”
教练不顾制止的声音,再次挥动着铁管。一开始她说想从废弃的工地回收材料的时候我就保持着警惕,没想到是这样的用途。
二日市法律事务所的律师,日隅美枝子,根据伴田医生从遗体中从胃里取出的名片上明确了受害者姓名和工作地点,于是我们赶赴了她的职场。根据教练的说法,目的是调查交友关系,查明周围是否有怀恨在心的人。
如果的路过的歹徒杀人,那么调查生前的人际关系岂不是毫无意义吗?我试着问了一句,教练说凡事都提前下结论是不对的。案件的调查似乎比想象的还要踏实。
位于筑紫野市中心的二日市,是奈良时代开凿的九州历史最悠久的温泉町。但不像其他县知名的温泉街那样到处冒着温泉的热气,观光景点和旅馆也很少。
那家法律事务所是位于西铁天神大牟田沿线的一栋三层高的大楼。入口自然是关着的,正当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教练突然冲着玻璃门挥起了钢管。此刻玄关大门已然化为了齑粉,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
“过来吧。”先一步进入事务所的五十川教练冲我招了招手.
“就算是为了调查,这种事情……”
“私闯民宅和损坏器物的罪名,我会全都承受下来的。走吧。”
我不情不愿地跟在后, 大门处贴着安保公司的标志,要是警报声不响,保安也不会来。事务所只是一个空壳,并没有责备打破玻璃的不速之客的迹象。
粗略地看一下事务所,一楼是入口大厅和咨询室,二楼是律师和办事员的办公室。,三楼是资料图书室。虽然内部装修很是精致,但从灰尘堆积的情况来看,已经停业了好几个月了。
走进二楼的办公室,五十川教练的目光首先停留在墙边排成一排的钢柜上,恐怕里面大量保存着事务所过去处理过的案件资料吧。教练试图强行撬开上锁的柜子,但柜门好像使用了钢化玻璃,所以纹丝不动。无奈只得放弃了调查保管资料的文件柜,转而搜索日隅美枝子的私人物品.
办公室的一隅设有储物柜,与办公室内部装修相得益彰的简易个人储物柜也负担了邮箱的作用,柜门上设有文件的插入口,内侧好像是接受信件和文件的托盘。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写着“日隅美枝子”名字的个人储物柜。但又是上锁的,是四位数的密码锁。
“这个该怎么打开呢?”
虽然采取了提问的形式,但明显是知道答案的口气。
“那个……是出生日期或者电话号码的后四位数吗?”
试着按照名片上记录的电话号码的后四位转动了号码轮,锁果然没有开。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吧?”
“别怄气了。小春触摸前的数字是什么?”
“唔,是1,5,9,3吧。”
“对,被拨到了1593。储物柜是每天都要用的东西吧,虽说是为了防盗,但每天早上一个一个地拨号码轮还是很麻烦的。这种锁一般都是拨到与正确的数字错开一两位的状态。”
教练把第三位的“9”转了一格变成“8”,1583。随着喀嚓一记痛快的声音,密码锁被打开了。
“好厉害,真的打开了耶。这到底是什么数字呢?”
“天晓得,总不会是十五月八十三日生日吧。”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在并不宽裕的有限空间里,应该有三四十本吧。抽出一册翻开一看,只见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丝不苟的手写字。
二〇二二年八月七日,教师的猥亵行为
一、猥亵行为发生的时间……从二〇二二年五月起的两个月
二、经过·具体的行为方式……以指导社团活动(女子排球社团)为名,触摸受害学生的身体。受害者表示拒绝以后,在社团活动的练习中遭到了谩骂·无视等骚扰行为
三、受害者学生的现状……在保健室上课。已通知教育委员会,也存在长年加害多名受害学生的可能性。要是发展为刑事案件,就使用受害者参加制度……
五十川教练从笔记本上抬起脸说:
“大概是写了关于日隅接受的案子吧。”
“是日隅女士留下的笔记本吗?”
“嗯。我想着应该是听取调查情况的时候留下的记录,这一页上写着的是接受遭到老师猥亵的受害者学生委托面谈时写下的——谢天谢地,这真是信息的宝库。”
几十本调查笔记的封面上分别注明了公里和月份,累积了好几年的份。这对于调查她周围的人际关系和过去的工作情况是大有裨益的。
“这些全都搬到车上去吧。”
“全部?难不成你打算都看完吗?”
“之前说过了,调查必须脚踏实地哦。”
最后的搜索地点是她的办公桌。多亏了粘在桌子上的变态,很快就找到了日隅的帮助。桌面上摆放着六法全书和实务书等大量书籍,但整理得很整齐。桌面中央孤零零地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是日隅女士的电脑吗?”
“大概是吧。”
教练点了点头,按下了电源键。
电池尚未用完,屏幕立刻就亮了起来,跳出了要求输入密码的画面。我根据教练的推测输入了“hizumifutsukaichi”,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了进去。
“不能上网吧?”
“虽然没网,但兴许能够阅览工作中用过的数据。”
打开保存的文件,查看收藏夹里的网站,教练娴熟地依次确认内容,不久,光标就停在了一个图标上。
蓝色的信笺标记,是电子邮件服务的图标。出乎意料的是,我一直工作到九月六日的公司用的也是相同的邮件服务,这些并不重要。自从断网了以后,这个邮件服务也就连不上了。不过可能是为了离线工作的需要,日隅的电脑上建有邮箱的复制文件夹。
打开收件箱查看邮件往来记录,几乎全是工作相关的。而九月七日,也就是小行星撞击的消息公布之后的邮件,全都是讨论何时关闭事务所,合同如何处理等事务上的事情。
然而只有其中一封邮件文字的颜色与其他不同。寄件人的名字是“NARU”。看到这条的瞬间,我的心一阵悸动。在大多数交谈对象都标注了全名的情况下,字母的名字显得格外惹眼。
NARU的邮件是在九月十二日——也就是那个消息公布的第五天收到的。在此之前,她并未和疑似NARU 的人联络过,这封邮件似乎很突兀。
2022/09/12 9:45
NARU to 日隅美枝子
“(你好,多谢刚才在电话里听我说话,幸好我保留了两年前日隅女士告诉我的有事联系的电话号码,我会再联系的。)”
NARU 的邮件是用智能手机发出的。几十分钟后,NARU收到了日隅的回信。
2022/09/12 10:17
日隅美枝子ねNARU
“(有事请随时联系,我会转达给他的。但请不要抱太大期望。)”
字面令人费解。而且自从这次对话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在意的地方,五十川教练也在仔细阅读着NARU与日隅的对话。就在这时,凝视着画面的我发出了“啊”的一声。
“怎么了?”
“还有一封草稿。”
邮箱里好保存着未发送的文字。创建时间是十二月三十日早上六点二十分,也就是昨天早上保存下来的。收件人果然是“NARU”。
2022/12/30 6:20
日隅美枝子 to NARU
“(真的很抱歉。)”
这时一条非常异样的信息。昨天早上当然上不了网,所以这封邮件并没有送到NARU手上,只留在了日隅的电脑里。
这封邮件是日隅写的吗?倘若如此,那就是明知对方收不到信息,还故意把只写了一句话的邮件保存在草稿箱里。
真的很抱歉。她到底是在向谁道歉呢?
“NARU是什么人?”
面对我自言自语般的提问,教练老实地答了一句“不知道”。
“日隅和NARU相识已有两年,或者在两年前的时间段就已经认识了。日隅曾把电话号码告诉NARU,交代说‘有事联系’。然后NARU根据这个号码联系上了日隅。时隔两年联系上了。从字面上读取的信息是这样的吗?”
五十川教练深深地叹了口气、
“NARU是在九月十二日,也就是小行星撞击的消息公布五天之后,才决定与日隅美枝子取得联系。在人类即将灭亡之际,联系的对象应该是朋友、恋人、家人,总之应该属于非常重要的人的范畴,可发送邮件的语气却很生分客气。这并非业务邮件,所以不属于工作伙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这里,瞧。”
骨节稍稍凸起的手指指着屏幕。
“她在写给NARU的信息里提到‘我会转达给他的’。”
“NARU和日隅之间应该有第三方参与吧。”
“嗯。因为是‘他’,所以应该是个男人。”
“NARU是想通过日隅,在‘他’身边斡旋吗?”
“嗯,从文章中是可以这么理解。”
教练微微地点了几次头。或许随声附和的时候轻轻点头是教练的习惯。
“十二日以后就没再发邮件了吧。NARU明明发了‘我会再联系的’,但后来不想联系了吗?”
“不,上面写的是‘多谢刚才在电话里听我说话’,所以他们主要的联系方式应该是通过电话,兴许之后他们还用手机保持着联系。应该是有好几个像伴田整形外科的屋顶那样等收得到信号的地方吧。不过日隅的手机下落不明,这也只是推测。”
日隅和NARU在人类灭亡之前到底在谋划什么呢?即便将邮件内容翻来覆去读了两三遍,也没有超出推测范围的想法。我判断不会有更多收获,于是早早地动手搬起了储物柜里的笔记本,而教练还是出神地盯着画面看了一会。
“最让人在意的果然还是那份邮件草稿。大概是在她死前十五个小时写的。一般来说,不会毫无预兆地说一句‘真的很抱歉’,网络也不可能恢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教练用手托着下巴,在事务所里踱来踱去,嘴里嘟囔着有疑问的地方。过了十分钟左右,她突然抬起头来,这个动作就像是虚构作品里的名侦探一样。
“发现什么了吗?”我也像助手一样跑了过去。
“我看起来像是发现什么了吗?”
“嗯,表情看起来好严肃的样子。”
“很抱歉辜负了期待,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哦。”
那就请不要做出这种故弄玄虚的态度。我小声嘟囔道,五十川教练的举动对心脏不好的健康不利。
将四十多本毕竟全都搬到汽车后座后,教练把手放在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里说:
“好咯,那接下来去博多吧。”
果然来了。我在心里嘟哝着。
是想去调查第二个受害者高梨佑一了吧。虽然很令人气恼,但市村似乎已经和博多北署打过招呼了。
“开车?”
“当然开车了。电车什么的都动不了吧。”
JR九州线在九月十日全线停运后就一直没有动过,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哦,对了。难得去一趟,就让小春开车吧。”
按教练的想法,突然安排我负担起开车去往博多北署的任务。路线是从水城JC途径福冈都市高速抵达月隈JCT。如果说是“代替高速培训”的话,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离开二日市法律事务所,没有绕道直接返回太宰府。坐到驾驶座上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胆战心惊地穿过水城IC的无人ETC入口,这是我头一遭上高速,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开车自然也是平生第一次了。
“加速车道要怎么开呢?”
“先在加速车道上通行,充分加速后再并入主车道。”
“正确。喂,再快点嘛,高速上不能超过最高时速,但达不到最低时速也是不行的哦。”
即便不像九州公路那样,福冈都市高速也发生过很多事故。路边时不时会有弃置车,除此之外就看不到其他车辆了。一往直前的驾驶比想象的轻松,倒不如说一旦习惯了,体感速度会越来越慢,很难不加速。就在我握着方向盘的时候,五十川教练一直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关于案情的考察。
“这些案子有几个不可思议的点。首先是行凶时间的间隔很近——特别是第一起案子和第二起案子之间的间隔,还有就是犯罪现场跨度太大了。
如果在博多、系岛、太宰府发生的凶案是同一人所为,那么凶手就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二十点至翌日三十日凌晨一点之间杀害了博多的高梨佑一和系岛的立浪纯也,又在三十日的二十一点至零点杀害了太宰府的日隅美枝子。在大约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在不同的地方东奔西跑,未免太赶了。没车的话根本来不及。杀人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但这简直成了一项紧急的突击任务,这里没办法不在意。经由系岛和博多去往太宰府,距离约有四五十公里。不对,搞不好有六十多公里,还是太远了。”
与其说是向我解释,还不如说是道出疑点再拟定调查程序罢了。出于这样的判断,我彻底地当起了倾听者。
“——喂,小春觉得如何?”
“啊?哦,哦。”
突然被问了这么个问题,把我吓了一跳,声音都变得惨兮兮的。我开车的时候果然还是不能正常对话。因为这声古怪的回应,车内变得鸦雀无声。心里充满了无地自容的情绪。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
“不是,那个……”
五十川教练沉默了片刻,随即以平稳的语气说:
“小春啊,你就一直这样下去好吗?”
这样具体是指哪样? 我装出一副没有领会了样子“诶”了一声。
“所以说,小春拿了驾照是想去别的地方,是吧?虽然开车技术还是不行,但只要会发动和倒车就差不多了。差不多该出发去目的地了吧?”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小春不擅长应付我这种人吧?”
我一时语塞。
“你弟弟不是一直躲在房间里吗?还有其他重要的人吧?朋友啊,恋人啊什么的。”
她实在是太过麻木不仁,直率过头了,真让人火大。为什么教练会说出这种话,甚至触及我不愿触及的部分呢?
如果除了弟弟之外还有其他重要的人的话,是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上驾校的,更不可能跟着去调查一桩危险的谋杀案。教练明明知道这点才带我出去的。
“我没有恋人,朋友们全都死了。”
我拼命忍住泪水,重新握紧方向盘。
“我只有三个朋友,她们全都死了。”
我这是在说什么呢?是想求安慰,求可怜吗?虽说有一半自虐的意味,可教练却笑道“有三个不就够了吗”。
正如教练所说,有三个人就够了。对我而言就是十足的好友了。瑞希,亚弥,七菜子。炙热的液体从眼角溢了出来,脸颊被濡湿了。
“对不起。”
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之后,啜吸鼻涕的声音让我感到莫名的惭愧。
“教练,你肚子饿吗?”
我一面透过后视镜确认了放在后座上的背包,原本是为了转移话题才说了这样的话,教练却毫不隐晦地两眼放光。
“能给我点啥?”
“外边的袋子里有干面包,要是不嫌弃的话——”
话音未落,五十川教练就抓起了背包嚷着“要吃要吃”。一问才知道她手上并没有多少食物。
“本来还算乐观,没想到存粮已经告急了。真是太谢谢了,没想到粮食短缺会持续这么久。”
我并不知道,应该早点告诉的。不对,正是因为我没问,教练才没告诉我。
“下次请告诉我。我还剩一些吃的。”
“哎呀,真是得救了,小春真温柔呀。”
教练有时候会评价我“很温柔”,但每次听到这种说法,就会涌起莫名 的不快。一定是负罪感吧。我只想装个好人而已,想成为好孩子,好学生,好朋友,好同事,想做一个好人,想被人当做好人,可大抵都不太顺利。而在世界末日将近的现今,连这张画皮都快要剥落了。
教练车从月隈JCT下了高速,终于抵达了博多。
*
过了东光桥马上就看到了JR博多站的筑紫口,而目标博多北署就在车站对面。在教练的指引下, 我绕着博多站从筑紫口驶往博多口。数月之前,每天通勤都都要进出的福冈最大的车站,已然化作了无人值守的废站了。
今年四月,我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进入了本地的一家印刷公司工作,直到不幸的星期三为止不到半年的时光,我每天早上都要换乘电车去博多站通勤。九月八日——也就是不幸的星期三的翌日,上司给我发来了一封只写着“今后暂停营业”的邮件,和公司的缘分就这样断绝了。虽说一周的工资打了水漂,但现在看来,能够通知一下已经算不错了吧。
不知为何,我头脑发热担任了销售的岗位。在公司就职时期一直惨淡度日,无论过了多久都做不好工作,和同期的同事也混不熟。连前辈们都对我的不中用感到吃惊。我没有一天不动辞职的念头。
“小春,怎么发起呆了?”
“没,没事。”
和太宰府署一样,博多北署也没多少生气。外墙上胡乱写着“赶紧送吃的来,税金小偷”,可能是破罐破摔的居民干的吧。自动门打开,玄关处吹着冷风,不过的确要比太宰府要好一些。博多北署的综合咨询处并没有设置台铃,取而代之的是人。
是一个眼神凶厉,胡子拉碴的大叔。年纪约摸三十五岁,看起来跟五十川教练同龄。虽然穿了一件起球的运动衫,外面只套了一件外套,显得不修边幅,但从远处就能清楚地分辨出他久经锻炼的身体,俨然是一位铁面刑警的样子。
我最害怕这种有威圧感的男人,只得紧紧贴在教练身后,边走边悄悄观察情况。没想到首先打招呼的是大块头这边。
“市村统合协调官今早通过无线电来了联络,是五十川教练吧。”
教练点点头后,男子略一低头,点头致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警察证向我们展示。
“我是少年科少年案件调查组的银岛。”
这是我头一次看到警察手册。银岛荣二,头衔是巡佐,五十川教练抬起一边的脸颊笑道:
“银岛先生,请多关照。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哦,没事。”
银岛生硬地点了点头,他似乎不爱讲话。打过招呼后,他说了声“这边走”,为我们带起了路。我们被带到了一楼的隔间,桌子上准备了资料一类的东西,似乎是接到市村的联系后,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他对我们抱持着什么样的印象呢?虽然不清楚市村的说明详细到什么程度,但要是听说做过刑警的驾校教练和学生想要调查杀人案的话,肯定会轻蔑地一笑置之吧。但此刻的他既没有显现出吃惊的样子,也没有投来不礼貌的视线。
银岛以无法辨明情绪的冷漠眼神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邀请我们坐在对面。
“博多北署的情况如何?”
五十川教练用闲话家常般的轻松口气试探了一句,银岛的脸上浮现出既讶异又困惑的复杂神情。只见他把手按在脖子上,脖颈的骨头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没什么特别的。现在在编的有总务科两人,会计科一人,刑事科四人,组织犯罪科三人,加上少年科的我,总计十一人……不对,算上署长的话一共是十二个人。虽然已经安排好了轮班让警署开张,但在统合协调官到来之前,好像是无人管理的状态。”
“到处都不容易啊。话说在博多发现的他杀尸体,调查进展如何呢?”
“没有,这个嘛……”
对方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
“并不太顺利。继博多之后,系岛和太宰府也发生了类似事件。那边没有调查吗?”
“要调查的事情跟山一样多呢。”
虽然是波澜不惊的声音,其中却有着强烈的共鸣。或许是作为警官的矜持吧。
“我不是刑事科的人,不过也收到了有关系岛凶案的情报,本来是想联合调查的。”
“听说凶案刚被发现那会系岛的船越署就被废除了。”
“没错。船越署已经关闭,博多北署也即将关闭。如今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在统合协调官到达之前把资料整理完毕,可真是忙到不行了。”
“原来如此。”五十川教练叹着气应了一句,“这就是博多北署的方针吧?”
“嗯,就是这么回事。我们署长甚至说过这样的话——‘要是每个人都去应付的话就会没完没了’。”
热情是无法违拗情势的吧。银岛懊恼地咬着牙。虽说冰冷的眼神很是凶恶,但他是说话方式和措辞都给人留下了细腻的印象。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终于切入了正题,教练要求银岛说明在博多发生的凶案的大致情况。
“受害者是居住在博多的自由职业者高梨佑一,十七岁。下面是有关凶案发生的经过——十二月三十日凌晨四点十分左右,我在博多区四丁目,也就是住吉公园附近巡逻,在住吉路十字路口附近的便利店停车场发现了尸体。”
我不禁大叫了一声。原来他就是第一发现人,真让人吃惊。我的视线和银岛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于是手足无措地又问了一句:
“银,银岛先生,你还在巡逻吗?”
“嗯,没错。从早到晚坐在办公桌前实在憋得慌。高梨佑一全身遍布刺创的尸体被遗弃在停放于便利店停车场的铃木Solio的驾驶座上。”
五十川教练闻言皱起了眉。
“尸体在车里?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嗯,听说太宰府驾校的教练车的行李箱里装了尸体是吧。”
“这边也是在车里吗?”
似乎在车内抛尸一事上找到了共同点。但银岛对此表示了否认。
“高梨是坐在驾驶座上 ,我认为跟太宰府的案子还是有很大不同。而且我听说系岛的受害者是在自家被发现的。凶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比如坚持把尸体塞进车里。”
话题继续推进。
昨天凌晨四点多,发现遗体的银岛当即展开了初步调查,在车座下面发现了疑似属于高梨的手机,可能是高梨和凶手扭打的时候从口袋里滑落的,不过没有其他能证实身份的随身物品。银岛在车内搜索完毕后立即联系了跟警方合作的医生进行了验尸。死亡推定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晚八点到十点之间。据说做出判断的医生已于昨天离职。
高梨佑一坐在驾驶座上气绝身亡,全身共有九处刺创,致命伤是右侧头部到颈部中央的大切创。死因为颈动脉切断引发的出血性休克。与日隅美枝子的情况不同,没有发现尸体被移动的迹象,犯罪现场被认为是在车内。
五十川教练插嘴问道:
“你这么能够断定车内就是犯罪现场呢?有什么证据可以断定尸体不是在外面被刺死后再搬进来的。”
“车窗是开着的。凶手可能是将手臂伸入了停着的车的车窗内,刺死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受害者。”
“外边有拿着刀的人,会打开车窗吗?”
“这个疑问是合理的,但从车内飞溅的血迹上看,高梨的确是坐着被杀的。因为从车顶到仪表盘乃至副驾驶座的汽车内饰都被鲜血染得通红。而受害者屁股下面的驾驶座座椅并不是很脏。驾驶座车门内侧门锁上的血掌纹也可以认为是凶手留下的。”
教练点了点头。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的——二十九日晚上九点左右,凶手在便利店的停车场上看到了高梨的车,首先从外边指示受害者打开车窗,虽然尚不清楚受害者和凶手是否相识,总之高梨听从了他的指示。凶手在车窗打开的同时,把胳膊伸了进去,割开了高梨的颈动脉。从车门内侧残留的疑似凶手的血手印来看,是凶手随后打开了门锁,将刀刺向了高梨全身。”
“唔,这个嘛……”
征求银岛的同意时,银岛突然含糊其辞起来。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其实在受害者的身体上,发现了多处有生活反应的皮下出血。”
银岛言毕,催促着我们阅读桌子上的资料。调查资料上附有数张照片,用的是无需打印的拍立得相机拍下的遗体,由于太过生动,看得我不由地把视线从照片上挪了开来。银岛低下头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为了不让我看到,他特地调整了照片的角度,真是个温柔的人呢。
银岛指着五十川教练手边的资料,继续讲解道:
“看,就在这里,左大腿外侧和背部有多处皮下出血,看起来是在被杀之前,该部位遭到猛烈的撞击,或者说是被攻击了。由于无法解剖,伤口原因不明。”
目测了一下,照片拍摄的位置是受害者的后背,照片上撞击的痕迹依稀可见。
这话感觉在哪听说过。日隅美枝子的身上应该也留下了多处有生活反应的伤痕。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在被施暴后遭到杀害的?”
“嗯,刚才五十川女士提出在外边刺杀后把遗体搬进车内的可能性时,我虽然表示否认,不过或许并没有错。”
“为了击打后背,必须把高梨从驾驶座上拽下来。”
“……不过车内是犯罪现场是确凿的,这个事实并不会动摇。虽说很难想象,但受害者可能是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因为其他原因受的伤,然后偶然遭遇的凶手……不对,这样的状况太过罕见了吗?”
“太宰府的受害者受了更加严重的伤,肯定是在遭受凶手折磨后杀害的。高梨佑一的瘀伤肯定也是凶手猛击的结果吧?”
“你是说他先把高梨从车里拽了出来,对他施暴后又让他坐回驾驶座上杀了他么?”
教练和银岛沉默不语。全都是不明所以的状况,找不到出口。说起不明白的事,我们光是调查日隅美枝子的名字就费了这么多周折,他究竟是如何查明高梨佑一身份的呢?我战战兢兢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银岛先生,你是通过调查座位下发现的手机来确定高梨佑一的身份的吗?”
答案是否定的,银岛以前就认识受害者。
“高梨佑一在初
虽然已经得知了他中途退学后做了自由职业者的信息,但是没想到他还受了少年科的照顾。
“银岛先生明明没有直接参与对他的处理,却还记得他吗?”
“因为他的外表很有特点。”
银岛从调查资料中选取了一张照片展示给我们看。这是一张受害者生前的作品,据说智能手机的相册里没留下什么数据,这是可以了解到高梨素颜的珍贵的一张照片吧。
“发型真酷啊。”
一旁观看照片的五十川教练如是评价。一个金发莫西干头的青年正向这边摆出剪刀手的姿势,因为他穿着印有连锁快餐店LOGO的围裙,所以应该是在打工的地方拍的。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容貌。
“受害者独自住在博多区的公寓里,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由亲戚抚养长大,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养父母家。”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小混混的?”
五十川教练插了一句。
“好像从初中开始就是个问题学生。”
“你知道高梨中途退学的高中和毕业的初中吗?”
“他中途退学的学校是六学区的三仓高中。哦,对了,据说高梨毕业的初中是明壮学园初中部。你们知道吗?那是一所位于东比惠站附近的名牌私立学校。亲戚家很有钱的。”
教练用手捂住额头,沉吟了一会。不久就似乎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听说系岛的受害者也是同岁吧?”
“嗯,也是上过名牌学校的高中生吧?承南高中来着?”
“对,是叫立浪纯也吧。有关于他毕业的初中的信息吗?”
“天晓得,那边就不知道了。”
就在银岛的话越来越少的时候,五十川教练猛地探出了身子。
“作为进行初期调查的警官,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呢?”
教练的语气很平稳,但这句话就足以支配整个场面,紧张感在身上游走。过了片刻,银岛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高梨坐的车究竟是谁的。”
我吃了一惊,反射性地盯着银岛的研究。五十川教练似乎对银岛的发言深感兴趣,歪着头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驾驶座的车门和方向盘上都有受害者的指纹,但也发现了数个并非受害者的指纹。车门内侧附着的血掌纹应该是凶手的,除此之外还有三种指纹,简直就像是用来载一家老小的车。说不定是高梨从什么地方抢来的。”
“哦。因为抱有坐在驾驶座上遭到袭击的印象,所以我一直以为那辆车是高梨的。这么说来高梨佑一只有十七岁,还不到可以拿驾照的年纪呢。”
“是的,鉴于方向盘上有高梨的指纹,他可能试图无证驾驶。”
“查询车牌……做不到吗?”
“福冈县交通支局已经关闭了。我在手套箱里找了一下,但没有找到行驶证,所以车主是谁终还是无从得知。”
“原来如此。”教练点了点头,一脸烦恼地抱起了胳膊。无证驾驶,车内发现了受害者以外的指纹。想必有好多谜团盘桓在五十川教练的脑海中,如此说来,每当从银岛那里获取新的信息事 ,我也有种被勺子搅动脑浆的感觉。
“为什么银岛先生会留在这里呢?”
也许是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吧,教练突然转变了话题。
“为了照顾父亲。”
银岛小声说道。
“去年五月份腰犯病了,就一直卧床不起。把他丢下也太可怜了吧。”
“那可太不容易了。”
“没什么,听说无论到哪都会死,所以我是无所谓。是由小行星撞击而产生的难民吧。逃往海外的亚洲人遭到迫害,连饭都吃不上,还不如留在这里比较安全。警署开门的时候,会给职员发放物资。我一面批评消极调查,一边以果腹为目的继续留在这里,真是太不像话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我坐不住了,连忙对他说“哪里不像话了”,银岛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头。
“你们真的打算调查吗?”
“地球还没完蛋呢。”
教练淡淡地回答说。
“地球还没完,太厉害了。”
他的语调里既没有讥嘲也没有挖苦。银岛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教练。
“这是受害者的手机,就交给你们两个保管吧。”
这是一台屏幕右下角出现裂缝是手持设备。是高梨佑一的手机。我吃了一惊,一定是非常重要的证物吧。
“真的可以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没事。”银岛深深地鞠了一躬,“拜托了,那种死法实在是太可怜了。”
银岛还允许我们调查那台从便利店停车场回收的车——也就是高梨佑一被杀现场的车。调查完毕后,银岛将车开到了警署,如今保管在博多北署的停车场。他甚至把钥匙给了我们,让我们随意查看。
虽然对没有警察在场的情况下就贸然涉足有些担心,但如今的调查几乎已经停滞,或许就无所谓了吧。我们任由银岛留在署内,来到了停车场。
在车位两头停着两辆形状相同的小型车,外面的是色,里面的是天蓝色。一辆是发现高梨佑一尸体的车,另一辆是银岛或者其他职员的吗?
一出正门,五十川教练就立刻蹲下身去开始系鞋带,我一个人往前走着,径直靠近停在里面的车,这时身后传来了声音。
“那辆不是Solio,而是Delica D:2,刚才银岛先生不是说发现高梨尸体的车是Solio吗?”
“诶,什么?”
“Delica D:2是三菱的品牌,是铃木Solio的贴牌车。”
“……啊,可是这辆车上有血迹。”
我回头指着车内,往里一看,里面血迹斑斑,就像喷洒了油漆一样。
“是吗?那银岛先生是搞错车型了吧。”
用交给我们的钥匙打开的仍是里面的车——Delica D:2,所以应该是银岛记错的吧。谋杀现场就是这辆车。正如证词所说的那样,窗户也是开着的。
教练打开后座的门,趴着检查地垫。我没有勇气进入杀人现场,只能从外边观察教练的情况。
据说高梨佑一的手机是在座位下面发现的,但车内的调查已经结束,不会有什么引人注目的证物从脚垫下冒出来。
“怎么说呢?做得有点粗糙把。”
教练伏低着身子说。
“怎么了。”
我窥探着窗户试着问道。
“把日隅塞进行李箱的时候,凶手把她的随身物品——背包,眼镜什么都也一并扔了进去,却把显示她身份的东西拿走了。实在有够谨慎的。可是高梨这边呢?遗体被放在驾驶座上,连掉在座位下的手机也没回收。”
“你是说杀害日隅女士的凶犯是不同的人吗?”
“我可没这么说。多半是太过匆忙吧。”
在高速上开车的时候,教练评价这一连串的谋杀是“紧急的突击任务”。从二十九日的二十点到翌日三十日的凌晨一点之间——仅仅五个小时之内,凶手就连杀两人。没有回收高梨佑一的手机真的是因为太过匆忙吗?那么着急杀第二个人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无论怎么搜肠刮肚,以我贫瘠的想象力也想不出任何主意。
放弃调查地面的教练从后座爬了出来,这回她绕到了前面,打开了驾驶座的门。然后不知道打什么主意,竟然直接坐到了座位上。真不敢相信,虽然相比溅满血迹的副驾要干净一些,但受害者显然就是坐在那里丧命的!
“教练,你疯了吗?”
“我一直都好得很。银岛先生也是坐在这里把车开到这的。没什么问题。”
“不是有没有问题的事,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坐下来就能看到高梨被杀时看到的光景了。”
五十川教练悠闲地坐在座位上,在非常放松的状态下开始玩弄不知从哪拿出的手机。我不由地用目光追随起她的指尖。老师手上的正是刚才从银岛那里收到的高梨佑一的手机。
她从桌面上选了黄绿色的图标点了开来,开来是打算查一下短信。
高梨佑一和某人互发短信的最后一天,是不幸的星期三往后的第五日,九月十二日。在那之后没有操作应用的痕迹。而高梨佑一最后的聊天对象——刚看到屏幕顶上显示的名字的瞬间,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
NARU“好久不见,还在福冈吗?”
佑一“还在这里。”
NARU“我有话要说。”
又是NARU,第一起凶案的受害者高梨佑一和第三起凶案的受害者日隅美枝子,找到了两人的共通点。总算找到了,是NARU,日隅和高梨都和NARU取得过联系。
*
离开博多北署之前,银岛还提供了有关系岛发生的第二起凶案的情报。
“关于昨天傍晚发现的遗体,是和高梨佑一同龄的受害者——立浪纯也是吧。我发现高梨遗体的时间是昨天凌晨四点多,博多北署决定终止调查的时间是昨天十六点左右。对,正好是十六点前后,我接到了无线电打来的联络,说在系岛也发现了遗体。”
“无线电能接通吗?”
“是车载通讯系统。就算找到了第二个受害者,我们署长也一味主张‘服从统合协调官’,结果调查就没了下文。”
面对垂头丧气的银岛,五十川教练继续追问道:
“你有听说过关于立浪纯也手机的消息吗?”
“没有。据说遗物已经交还遗属了。哦对,遗体也被遗属领回去了。”
“立浪有遗属吗?”
“有的。他父亲卷入暴乱,九月份就死了,母亲还活着。不过立浪的父母好像在他就读初中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母亲分居在外。立浪的遗体和遗物都是他的母亲不情不愿地取走的——立浪的手机怎么了?”
“不,没什么。”
教练显然想调查立浪纯也手机里留下的信息记录,就像日隅美枝子和高梨佑一这两个人都跟同一个人物——NARU取得了联系一样,她肯定是想立浪是不是和这个NARU也有联系。不过教练并未把这个重要的信息告知银岛。
听银岛说,系岛的船越署原定于昨天十二月三十日废止,那天上午十一点,有人匿名想船越署报案,说发现了立浪纯也的遗体。虽是重大案件,但也没能推翻废署的计划,船越署于三十日十七时关闭,更名为地区安全中心,之后也没有再调查。
“匿名报案是怎么回事?”
五十川教练诧异地皱起了眉,的确,“匿名报案”听起来就是很可疑的说法。
“严格来说可能跟报警不大一样,昨天上午十一点,轮班的警察到船越署上班时,发现警署玄关的门上贴着一张背面朝上的传单,那张纸上面……”
“那张纸怎么了?”
“上面潦草地写着‘发现被刺死的尸体,请调查’,还附有立浪纯也的住址。”
真是耐人寻味的话,难道是遗留在九州的居民在偶然之际发现了遗体,于是报案了么?不管怎么说,在警察署大门口张贴信息的人,即尸体的发现者身份不明。
“警察看到传单后,就按照信息去了立浪纯也的家,是吧?”
“是的,本以为只是恶作剧,但内容却让人感觉不出恶意。杀人现场是建在船越附近的独栋民宅,也就是立浪纯也的家。被发现时他倒在起居室里,胸口有四处刺创,腹部有两处刺创和三处切创,两边手腕和右上臂上有防御造成的切创,恐怕也是休克死亡吧。死亡推定时间是二十九日二十三点到第二天三十日的凌晨一点之间。”
“调查尸体的警察现在在哪?”
“很遗憾,已经离职了。现在是第三次离职高峰。”
“哎,那可不好办了。把匿名信息贴到警察局的第一发现者也不知所踪对吧?”
“是的,我们不清楚他从哪来,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是既然昨天上午还在船越署张贴传单的话,有可能还在附近吧。”
果然不出所料,这回五十川教练提出要去系岛,主要目的应该是查验作为命案现场的立浪的家,并且对立浪的母亲——船越警署的警察在警署关闭前找到的唯一的受害者的遗属,现在的时刻是十四点,离天黑还早。跟银岛道别后,我们坐上教练车。银岛特地来到警署的大门口送别。
“以防万一,我们先交换一下号码吧。”
银岛这样提议后,教练的表情有些阴郁。
“能通电话的时候应该很少吧。”
“是这么回事,不过可以发短信吧。”
跟利用数据包通信的电子邮件不同,以电话号码作为收件人的短信服务则通过线路交换的网络收发文字,基本机能和电话一样,甚至听说发生灾害时短信更加有用。不知为何,五十川教练对于给与联系方式一事十分消极,所以我决定跟银岛交换号码。
“你们两个一定要小心。”
和稍稍摆出敬礼姿势的银岛道了别,我们从博多站东入口驶入了福冈都市高速环线。根据教练的指示,开车还是由我负责。身体渐渐习惯,打方向盘的动作也越来越顺畅。
“不告诉银岛先生真的好吗?”
“啥?”
“NARU的事。”
警察并不知道受害者们和NARU取得了联系,如果受害者之间有共通的地方,那么“无差别杀人”这一大前提就会被推翻。可教练却隐瞒了这点,恐怕是有意为之的吧。
车内回荡着干巴巴的笑声。我侧目看向副驾驶座。之间教练抬起嘴角,露出讥嘲的笑容。
“跟他说有什么用?那些人只会干坐着等消息。”
教练的话声依旧阳光,其中却蕴含着确实的冷漠。我屏住呼吸,用力握紧方向盘。
“不能这么说。银岛先生其实是想继续调查下去的吧。他把案情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我们,不是个很好的人吗?”
“可是结果还是没有调查。”
我感到一阵莫名恐惧,从教练的侧脸看不出一丝疲惫的神色。恰恰相反,她的眼睛闪着精光,甚至感觉全身都散发着能量。
“嘴上怎么说都行,其实是项调查,想洗刷遗憾什么的。即便真心这么想,但要是不采取实际行动的话,在我看来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银岛先生和市村都是一路货色,小春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过了荒津大桥,福冈巨蛋就出现在了正面。百道浜位于福冈市中心的海滨开发地区。福冈塔,巨蛋体育馆,福冈市博物馆等鳞次栉比,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度假区。右手边的博多湾。虽说海水很快就会因为泰勒斯的冲击蒸发殆尽,但此刻的海面海水一如既往地宁静,闪烁着蓝色的光辉。
“我不觉得付诸行动就是一切。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地做事。”
“哼,小春还是那么温柔。”
教练车从福重JCT沿着今宿道路前进,一路驶向志摩船越。
系岛市是全国首屈一指的优良渔场,玄界滩出产的牡蛎是该市的名产,在牡蛎旺季来临的冬天,加布里、船越、福吉、岐志渔港等地开设了数十间牡蛎小屋,吸引了众多游客。但眼前的船越渔港却极之萧条,防波堤对面是广阔无垠的黑色海面,激起了碎裂般的浪花,只有用流行字体书写着“牡蛎小屋专用停车场向前五十米”的招牌饶有趣味,更加凸显了寂寥。
“啊,是牡蛎小屋耶。小春去过系岛的牡蛎小屋吗?”
“只跟朋友去过一次。”
“真好啊。好想在地球毁灭之前尝尝。”
在濒海的住宅区中,有一栋特别大的独门独院的小楼。这栋砂浆外墙的现代风独栋民宅正是立浪纯也的家,也是犯罪现场。听·说那是立浪父亲的老宅改建的房子,跟新建的没两样。据说第二位受害者立浪纯也和父亲曾一起在这里生活。即便父亲死于暴乱,他也没有逃往任何地方,一直孤独度日。
立浪就读于福冈市西区有名的私立学校,所以可以推测出这是一个资金宽裕的家庭。但从此处到承南高中需要换乘电车和巴士耗时一个半小时以上,上学应该很不便吧。伸手去开玄关的门,发现门已经上了锁。
虽然去了船越署,也就是现在的船越低区安全中心,但因为机构是无人状态,所以没能获取进去立浪纯也家的许可。现在钥匙是谁在管理也不确定。光看外观,怎么也不会觉得这里是惨烈的杀人现场,窗玻璃没有打碎的痕迹,门也没有被撬开的迹象。
“凶手是怎么进入起居室的呢?”
“这个嘛,就我所见,感觉这个城市里也没几个人,立浪没有锁门也不是什么怪事。凶手可能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入的,也可能是立浪自己把他放进来的,说到底是在凶手和立浪相识的情况下。”
五十川教练仔细打量着停在车库里的车。是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白色面包车。一定是立浪纯也的父亲所有的吧。我清了清嗓子,向教练问道:
“又在意车了吗?”
日隅被装入教练车的行李箱,高梨坐在驾驶座上遇害。在听取银岛说明的时候,我也一直很在意这事。我以为教练是想找出汽车的共同点才观察立浪家的车,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总觉得,这辆车好像直到最近还有人开过。”
“诶?”我不禁反问了一声,“什么意思?”
“座椅上没有积灰,而且就像小春练停车的时候一样,车身是斜着停进去的。是不是那个急性子停的呢?”
虽然有一句话很多余,但听她这么一讲,相对于车位,看起来的确是以微妙的斜角停进去的。如果真有谁开过这辆车的话,既然立浪纯也的父亲已经死亡,那不就正是立浪本人所为吗?但立浪才十七岁,应该没有驾照……好像在哪听到过这样的事。听到五十川教练呼呼的鼻音, 我骤然回过神来。
“闻上去好香啊。”
不知从哪飘来了夹杂着海风味的芳香。是酱油味啊,我不由嘟囔道。很久没闻过弥漫在厨房里的饭菜香气了。环顾四周,那块“牡蛎小屋专用停车场向前五十米”的招牌映入眼帘。
“还在开吗?”
“不会吧。”
我们面面相觑,跟着招牌往前走去。招牌上的文字并无虚假,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在空旷的土地上,临时厕所和塑料大棚一字排开。十多个塑料大棚都是牡蛎小屋,店头挂着写有“系岛牡蛎”的旗帜。
酱油的香味果然是来自这个牡蛎小屋。伴随着宜人的海风,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铺面而来。但停车场里一辆车都没有,自然也不见客人的身影。
耳畔只有鸟鸣声,然后是跑调的歌声。
——歌声?
“波谷浪隙间,生命之花朵,并蒂双双绽。”
有人在唱演歌。是年轻人的声音。
“兄弟船,父亲的遗产,外表虽老旧,船体久弥坚”“ 是我与兄长,梦想的摇篮”——年轻人气势夸张的歌声随风飘来。
“哈哈,真难听啊。”
就像插嘴似的,又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柔和而欢快的笑声。
唱演歌的男人大概是得到了“难听”的评价感到不爽,中断了歌声。
“我唱得有这么差吗?”
“嗯,奶奶遗传的。”
“太糟糕了。”
“我觉得挺有味道,哈哈,不过还是太难听了。”
另一个男人笑得很开心,唱演歌的男人也跟着笑了。这是让人想多听一会的欢快笑声。很久没有听到如此平静的对话了。
从暗处观察两个男人的模样。他们就在从招牌方向看最靠前的牡蛎小屋前。唱歌的男人双手捧着纸箱模样的东西,似乎正往塑料大棚里搬运东西。而笑得很开心的另一个男人大概是坐在了什么地方,个子看起来相当矮小。
“小春,走吧。”
“诶,怎么了?要去跟他们打招呼吗?”
“怎么说呢,也算是打招呼吧。”
我对在边鄙地方见到的人颇感不安,虽然对“一期一会”这个词颇感苦恼,但如果是世界末日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教练却压低声音告诫我说:
“不过这两个人有些奇怪。”
“听他们说的话,感觉就是普通人吧。”
“不是说人不可貌相吗?那些闲聊,傻笑,路人问路时会爽快带路的普通人,也会满不在乎地杀人哦。”
“太极端了吧。”
“不过呢,事实上世界末日的时候还待在这种地方人可不普通。”
或许是感受到了脚步声和人的气息,他们回过头来。当两人的剪影露出来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边笑边说着“五音不全”的男人——从远处看就像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其实是坐在轮椅上,手和脚都缠着绷带,几乎看不出人形。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从遮住脸的白色绷带后面显露出来,捕捉到了我们。
“小哥,歌唱得不错嘛。”
教练毫无怯意,用快活的声音朝两人打了招呼。
唱跑调演歌的男人表情明显僵硬起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这边。他长得人高马大,加上一头醒目的银发,与铁面的银岛不太一样,感觉难以接近。仔细一看,他的耳朵上至少分布着十多个耳环。
“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鸟羽一郎的《兄弟船》。”
银发男子生硬地答道。
虽然因为代沟,我既不知道鸟羽一郎也不知道《兄弟船》,但银发男和绷带男看起来不像是听演歌的年纪。虽说看不见绷带男的脸,但听声音与我同龄,银发男也差不多的样子,搞不好两个人都未成年。
“你俩现在在做什么?”
五十川教练直爽地问道,银发男作为代表回答道:
“我们啊,唔,只是在搬运战利品而已。你们两个又是来干啥的?”
“这里有桩案子,我们正在调查呢。”
“调查?”银发男拧起了眉头,“警察吗?”
“以前是警察。”
“以前是?那现在不是警察了吧?”
“没错,就跟志愿者差不多。我现在正在调查,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最近发生的事吗?”
银发男的眼眸瞬间不安地晃动了一下。他弯下身子,向一旁的绷带男小声问道:
“(大哥,咋办?)”
银发男的嘴似乎动了一下,确实有些可疑。
“你愿意协助维持福冈的治安吗?”
在教练的再三追问下,这回绷带男回应道:
“嗯,这是当然。除了我们两个,已经还就没见到留在福冈的人了,所以不甚荣幸。”
绷带男用手指了指牡蛎小屋。看来是绷带男话更多,态度也更为柔和。
而银发男则将手里的纸箱粗手粗脚地往地上一放,露骨地表示着不爽。他握着绷带男轮椅的把手,灵巧地避开塑料大棚的台阶往里走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就看得出他推轮椅的手法已经相当娴熟了。
教练假装老实地跟在两人身后,偷瞄扔在地上的纸箱。这个就是银发男刚刚提到“战利品”,里面塞满了罐头和应急食品,看起来没什么可疑的。
绷带男招手把我们叫了过来。
“请进吧,我们也只是擅自住进来的。”
“住在这里吗?就你们两个?”
“是的,因为留下了很多趁手的必需品。”
牡蛎小屋里很是宽敞,未经修饰的水泥地面上设有两排营业用的带烤架的桌子和折叠椅。墙上醒目地挂着菜单,牡蛎一盛,虾夷扇贝,乌贼。烤饭团等文字跃然纸上、光是看着,我的肚子就咕咕叫了。
桌子之间的过道上摆着几个煤油炉,原本是为了让塑料大棚里的食客不至受冻的装置,但在电力和煤气都断绝的今天,温暖的火炉成了生命线。
入口处的炉子上放着铁丝网,里边冒着烟,飘到外头的香气自然是来自这里吧。摆在网上的是剥了壳了牡蛎。正当我对在如今的世道是如何获取海产表示疑惑的时候——
“这就是战利品,牡蛎罐头。”
绷带男敏锐地说道。
“我让他去附近搜索了一下,发现有些人家的储藏室里还留着罐头。有青花鱼罐头,金枪鱼罐头什么的。牡蛎罐头很少见,我想干脆用网烤一下试试看。”
看来战利品指的是在城里搜索找到的物资。绷带男拿起放在网旁的空罐,把包装转向这边,只见上面写着“烟熏油浸牡蛎”。
“系岛是个不错的地方吧?最有特色的就是这个牡蛎小屋。对了,要是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牡蛎怎样?虽然不是系岛产的,而且是罐头。”
似乎感觉这是个好主意,绷带男绽开了笑容——因为绷带的缘故,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管应该是在笑吧。“喂”银发男低声叱责了一声,但绷带男不为所动。
“大家一起吃比较好吧。来来,快坐快坐。”
我们在绷带男的邀请下坐到了桌边。
我将背包抱在膝盖上坐了下去,后边传来了火炉的热气,后背渐渐暖和起来。绷带男快活地翻烤着网上的牡蛎,一旁的银发男长叹了口气,一边说着“真没办法”,一边准备起了水壶。好像是打算用另一个火炉煮茶。
仿佛郊游或露营的松懈气氛终究只是表象。证据就是五十川教练环视着小屋的内部情况,丝毫不掩饰她的戒心。
“对了,请问两位怎么称呼?”
教练盯着火炉上的银色水壶开口问道。
银发男和绷带男对视了一眼,互相使了个颜色。
银发男回答道:
“我叫……日野,他,他是……秋田。”
在自报家门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停顿。这让我觉得很别扭,但也不能当场指出来。我一言不发地向两人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亲戚。”
“堂兄弟?”
“对啊,有意见吗?”
“怎么可能?干嘛这么紧张呀,日野君?”
银发男日野之前称呼秋田为“大哥”,如果说是亲戚关系的哥哥的话,倒也说得通。教练继续提问道:
“你们为什么没有逃离福冈呢?”
“秋田大哥住院了,他卷进火灾受了重度烧伤,不能勉强移动对吧。”
“是么?所以日野君就一起留下来了。你们的关系可真不错啊。”
急匆匆想要结束对话的日野似乎隐瞒了什么。秋田也停止了刚才的闲聊,静观着日野和五十川教练的对话。
烧热的水壶开始喷出白色的蒸汽。
日野用锐利的目光依次打量着教练和我。
“你们在调查什么?”
“在说这个之前,我想先听听你们的事。喂,干嘛要用假名呢?”
“啥?”
“已经完全暴露了喔。尤其是日野君,简直就是个三流演员。”
我一下子捂住了嘴。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搞不好会叫出声来。紧绷的空气笼罩着整个塑料大棚。
“重度烧伤不能动弹,这样的设定未免太糙了吧。如果是脸上裹满了绷带的重度烧伤,喉咙也会被烧烂的,应该说不出话才对。但秋田君的小声听起来却响亮得很。其实并没有烧伤吧?”
水壶嗡嗡地叫着,水早就烧开了。
“缠着绷带是因为需要把脸遮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名,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脸,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我的妄想不停地往坏处延伸,如果日野口中的“大哥”包含着同属反社会势力的伙伴之间的盟约的意思——说得清楚一点,如果是黑社会性质的“老大”,又该怎么办呢?
“喂,秋田君是服刑犯吧,伺机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对么?”
日野首先动了起来,他抓起背后的折叠椅,朝坐在正面的教练劈头盖脸地砸来,教练踢开椅子站起身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躲了开去。折叠椅猛地撞到了水泥地上。
教练手里没有什么能够当作武器的东西。就在我这么想的一瞬,教练拎起火炉上的水壶,把烧开的热水泼了出去,日野立刻避开身子,但指尖好像还是浇上了开水,不由地叫了声“好烫”。
拉开距离的两人互相瞪着对方。
“你是来抓大哥的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能详细跟我说说吗?”
总觉得对话有些对不上的地方,虽说没有任何根据,但我并不觉得这两个男人参与了某种犯罪。可是教练和日野的对话已经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日野又冲着五十川教练的头部举起了折叠椅。
我赶紧躲到后方桌子背面,稍微喘了口气,又把秋田坐的轮椅也拽了过来。
瞅准日野躯干露出破绽的一瞬,五十川教练缩短了距离,拽住衣领,瞄准足踝,猛地一脚横扫出去。日野失去了平衡,随即趴在了地上。刚想支起上身,教练就从背后把胳膊缠在了他的脖颈上。
“要是再敢乱闹,就把你掐死。”
在短短的两三秒的时间里,日野痛苦地呻吟着,然后随着“哦呀”一身大叫。上半身猛然抬了起来,银色的后脑勺撞上了五十川教练的下巴,解除了束缚。日野拉开距离。开始随手抓起身边的牡蛎夹和手电筒之类的东西扔了出去,教练露出了挑衅的笑容。
“对对,很聪明嘛,和打不过的敌人对抗的时候,保持距离乱扔东西威吓是最好的。”
“闭嘴!”
五十川家里也把牡蛎夹抛了回去,怎么说呢,就像一场你来我往的胡闹。
我和秋田提心吊胆地看着两人闹了一会,不知不觉间,家长的气氛消失了。置身事外观看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真的很滑稽。又过了片刻,我们互看了一眼,面对面歪着头。
“为什么要吵架呢?”
“天晓得……”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和秋田一起发出了声音
“别打了,五十川教练!”
“小光,别这样! ”
这个自称日野的银发男的真名好像是光。
五十川教练和光都对我们的呼喊置若罔闻,好像是沉溺争斗无法自拔,完全听不见的样子。
“先冷静一下吧。教练!太危险了,别这样!”
“花点时间谈谈吧。喂,小光,听我说话!”
声音仍旧传达不到。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姑且不说那个血气方刚的银发男,秋田——虽说真名还不得而知——大概是好好说话就能交流的对象,要是互相开诚布公,就不会发生暴力冲突了。
怎么办呢?就在我再次和秋田交换视线的时候,银发男光抓起掉在地上的水壶,狠狠地砸了过去。
五十川教练轻轻一避,水壶在空中飞舞,朝着我们藏身的桌子笔直地砸了过来。我条件反射般地将抱着的大背包扔了出去,滚烫的铁块和背包撞在一起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记闷响。
千钧一发。我把手按在胸口深深地吐了口气。正在争执不下的两人终于转过身来。
秋田无奈地笑了笑,向光问道:
“满意了吗?”
“还没完呢,要是不让她们闭嘴,大哥又要……”
“让她们闭嘴?难不成你打算杀了她们两个?”
“不行吧……”
光眼神游移,吞吞吐吐地说道。
五十川教练似乎没了气势,她崛起了嘴,就像个闹情绪的孩子。
“先动手的是你哦,我是正当防卫。”
秋田代替光鞠了一躬。
“你说得没错,对不起,我就把实话告诉你们吧。”
“说了实话又会怎样?”
“就看你们了。”
秋田边说边把手按在脸颊上,扯开了绷带的结。
缠在脸上的绷带慢慢解了开来,从白布内部露出了真面目。只见他皮肤苍白,没有一丝烧伤的痕迹,头发干燥清爽,眼睛乌黑细长。
我突然意识到我认识这个人。
“我的真名是了道。刚才谎称是亲戚,其实是兄弟。我叫了道晓人,这是我的弟弟光。”
听到这个罕见的姓氏,我的记忆即刻复苏了。了道晓人,就是发生于八年前的杀人案——通称了道事件的犯人。
八年前,在宫崎市日之影町的民宅里,一名男子——时年五十二岁的栅木坚治被勒杀,到附近派出所投案自首的,正是受害者的侄子了道晓人,时年二十岁。在他幼年之际,代替父母抚养他的祖父母双双去世,与弟弟一起被伯父栅木坚治收养,长年遭受栅木的虐待。
而了道事件因晓人日常使用轮椅而引发热议。他出生的时候患有先天性胫骨缺损症,两岁时双腿做了截肢手术——
杀人犯就在眼前,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现实。他为何要躲在冷清的牡蛎小屋里呢?
化名秋田的晓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是在十一月福冈监狱的集体越狱事件中逃出来的。要是你们不肯放过我,那就把我带回监狱吧。”
“不行,绝对不能让你回去!”
光打断了晓人的话。
“大哥越狱后又不是要作恶。就算陨石砸下来,犯人还是要关在监狱里,这也太过分了吧。”
“小光,闭嘴。”
“大哥又没做错什么!他为什么要死在墙里!”
据说小星星撞击公布以前,光生活在东京,为了帮助哥哥越狱,他在人流中逆行,千里迢迢赶赴福冈。他与同一时间策划集体越狱的指定黑社会“刀轮会”的服刑者和组员合作,让囚犯们逃到外边。
不知怎么的,我被光拼死的诉求打动了。
五十川教练抱着胳膊说道: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不希望罪犯跑出去的。就算真有陨石掉下来,也应该服完刑期才是。”
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
“你说什么!”光也提高了嗓门。
“听我把话说完。我不希望罪犯到处乱跑,不过只要他们不害人,我也懒得管。你们能证明你们不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吗?”
光“啊”地一声皱起了眉头,晓人则睁大了眼睛。
“前天这附近发生了命案,博多和太宰府也发生了同样的命案。”
教练对连环杀人案的概况做了简单的介绍。默默聆听的光,在提到匿名传单的时候开口说道:
“立浪纯也这个人的尸体就是我发现的。”
现在轮到我们“啊”地反问了。
“大哥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在这件牡蛎小屋附近的人家里寻找食物,昨天我也在这附近的公寓和民宅里寻找吃的,经常有自杀的人挂在家里。可那户人家太惨烈了,于是我便报了警。”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不,或许也不是偶然,因为滞留在这附近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
“这就是那张告示的由来吧,你为什么要匿名?”
“第一发现者会被问一大堆问题吧?不能让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尽管如此,光并没有无视杀人现场。虽然是个暴脾气,但肯定不是坏人。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们。看着地上滚落的水壶和打翻的桌子,晓人噗嗤一笑。
“再喝杯茶怎么样?这回可别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