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特地去驾校考驾照!你这人也太奇怪了。”
光指着我,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在人类灭亡的前夜,他似乎觉得跑去上驾校的人很有趣,所以很愿意听我说话。虽然只是做了自我介绍,但这副态度就像是亲密的朋友一般。明明刚才和五十川教练来了场大乱斗,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相处,这让我稍稍有些吃惊。
重新注入的水刚好沸腾起来,五十川教练毫不犹豫地接过晓人端来的茶喝了起来。光也是差不多的样子。教练也太无顾忌了,或者说转换得太快了么。似乎感到困惑的就只有我了。
“你是学生吗?”
光朝我问道。
“不,我是社会人,上大学的时候就在驾校学车了,但没能在就职前的春假结束,所以上班后又学了一段时间。”
“那就是二十三?跟我同年嘛。”
在交谈推进的过程中得知我俩同岁,但在那个不幸的星期三之前他在做什么,并没有谈及详细的内容。一头褪色的染发,还戴着轻佻的耳环,很难想象光穿着西装在公司上班的样子。弟弟虽然也打了很多耳钉,还染了头发,但光的迫力明显很不一样。
“无证驾驶又不会被人发现,你也太死板了。”
晓人这般评论道。
“我太驽钝了。要是不好好请人教,就会感到不安。”
“太过一根筋感觉也不大好呢。”光又插了句嘴。
与在意别人的晓人相比,光说话直来直去。但不可思议的是并不惹人生气。仔细观察的话,他的脸意外的稚嫩,嚣张的口吻也并非不可爱。想到这里,敬语自然而然就说不出口了。
“五十川教练原先是警察,现在是驾校的教练。我是在驾校遇到她的。”
“唔。”
“今天早上刚去驾校开车,就发现行李箱里有一具尸体。于是我们就去寻找杀了那个人的凶手。找到这里只是碰巧,根本没想到要抓你们——没事,不会把你和哥哥分开的。”
“这样的话,一开始就该说清楚嘛。”
光松了口气。
“刚从真是对不住了,教练绝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的家伙会往别人身上泼开水吗?”
“这件事真的很抱歉。”
我轻轻地瞪了一眼心安理得的五十川教练,再次道了句歉。
用铁网烤制的牡蛎罐头相当美味,虽说牡蛎肉干巴巴的,调味也有些过头,但只要能吃到热乎乎的东西填饱肚子,就激动得想哭。为了表示谢意,我从背包里拿出了考拉饼干分给他们,兄弟俩大喜过望。
待大家把桌子上的食物扫荡一空时,才开始转而询问案情。教练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倾听的架势。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昨天早上。”光说。
“这个我刚才就听说了。确切的时间呢?”
“我记不清了。”
光随口讲出不甚可靠的证词,晓人代替弟弟说道:
“他总是趁着天黑偷偷溜进别人家里,所以应该是早上五点左右吧。”
教练的记忆力果然了得,连记笔记的动作都没有。而我则戳着手机屏幕,赶忙把信息记录下来。
“说说你发现尸体时的情况。”
就似追寻记忆一般,光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那个……大门的锁确实是开着的,我还觉得不用撬门真是走运。对了,在打开门的瞬间,有温热的空气流了出来,接下来是血腥气……”
昨天早上五点左右,光为了去别人家寻找食物而溜进了渔港附近的立浪家。玄关里充满了血腥味,有种说不出来的恶心。他走家起居室,在那里发现了全身被刺的尸体。
从伤口喷涌出的大量鲜血滴落在地板上,血还没有干透。听说他被地板上的血弄得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即便是外行人也能看懂距离被杀不过几个小时,凶手可能仍在附近。感受到人身威胁的光立即冲出大门。当裤子和鞋都沾满血的光回到牡蛎小屋的时候,在此等候的晓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正在我怕的不行那会,大哥叫我去报警。要是大哥的行踪被人发现可就糟了,所以我就把传单翻过来贴在了警署门口。”
“原来如此,是晓人叫你贴的吧。”
五十川教练确认道,晓人点了点头,教练又重新开始了提问。
“你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影,或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响动呢?”
“一个人影都没有。”
“什么都行,你有什么觉得不对头的事吗?”
光把视线挪到右上角,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
“怎么说呢,我是觉得着装这么正式很奇怪吧。”
教练饶有兴致地动了动眼珠。
“着装正式,应该指的是受害者吧?”
“嗯,因为这年头没几个穿正装的人了吧?从不幸的星期三到现在,一般都是穿着针织衫或运动衫之类的。不过死在那间房子里的人好像穿着白衬衫,是高中的制服吗?”
受害者身穿高中制服,我又补充了一条笔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知了最初发现案发现场时的情况。
然后五十川教练向两人说了太宰府和博多的调查情况。一具尸体被遗弃在太宰府汽车学校的行李箱里,根据在受害者的胃里找到的名片推断出身份。令人讶异的是,五十川教练甚至告知了一直对银岛保密的NARU 的信息。
“你们之后还打算寻找凶手吗?”
晓人问了这样的问题。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直到地球终结?该怎么做?”
“我想今后先去找到立浪纯也的母亲。”
我们从银岛那里打听到了立浪纯也遗属的信息。母亲名叫笠木真理子,在系岛市的私立小学当教师,和立浪的父亲离婚以后,一个人在公司附近独居。地址也从银岛那里听说了,找起来应该不难。
笠木真理子认领了立浪的遗体和遗物,若和其他受害者一样,立浪纯也跟“NARU”也有联系的话,笠木手上的立浪的手机应该会有记录。
“我也一起去吧。”
光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干嘛?”
五十川教练瞪大了眼睛。
“我可是第一发现者,有见证的权利。话说回来,听你这么一讲,我也来兴致了。”
“你脸皮也太厚了吧。真希望你能对我放过越狱的事表示感谢。”
“废话真多,暴力分子。”
两人又互瞪起来,似乎很合不来的样子。
我事不关己似地旁观着他们的争执,但教练突然转过脸来,把话题抛给了我。
“小春不介意光君一起跟过来吗?”
“诶?嗯。”
“那就好。"
这样可以吗?接着五十川教练又转向晓人。
“你怎么办?”
晓人缓缓摇了摇头。
“我就算了,我行动不便,一定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从他的语气中感觉不到卑屈,反倒更有种寂寞的感觉。光不满地张开了嘴,但我抢在前面说道:
“一,一起去吧。”
这样的话突然从嘴里蹦出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我趁势接着往下说道:
“要是五十川教练和小光再吵架的话,我一个人就搞不定了。”
“可是会很不方便吧。”
对于冥顽不灵的晓人,教练在一旁助阵道:
“小春是在问你想不想去哦。”
晓人摆出一副烦恼的样子,终于将嘴唇挤成一道微弯的弧线。
“那就麻烦你们了。”
我们走出牡蛎小屋,把兄弟俩带到停在后座的教练车旁。光和晓人并排坐在后座,轮椅也叠好放了上去。
晓人在光的帮助下,将腰沉沉地靠在座位上,开始用解开的绷带又把脸包了回去。
“这些绷带是用来遮脸的对吗?”
“是的,是光为我准备的。”
晓人柔和的笑容逐渐被白色绷带盖住了。
“想出把全身重度烧伤的亲戚从医院里救出来的设定也是光。不过现在就只是护身符而已。”
“是我太傻,真对不住。”光怄气地说道。
兄弟之间的互动太让人忍俊不禁,我不由地垂下了眼睛。
我深知内心深处冰冷之物的本来面目。是罪恶感。我越来越怕和五十川教练独处,才想把晓人和光卷进这段旅程。
*
立浪纯也的母亲笠木真理子和立浪父子一样住在系岛市内。她的公寓离船越渔港略远,距离JR筑肥线波多江站只需步行几分钟。似乎是一个比较容易进入社区的环境。光从后座探出身子,一脸天真地对握着方向盘的我搭话道:
“春拿到驾照想做什么呢?”
在仅仅几分钟的车程中,光开始亲切地称呼我为“春”。
“驾照是拿不到了。考场关闭了,没法参加学科考试。”
“不是这个意思。在过两个月陨石就掉下来了,你学车是为了什么?”
“我想开车去一个地方。”
“哪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简略地应了一句“记忆中的地方”,光便不再追问了,他把提问的目标转向了五十川教练。
“话说春和你都没从福冈逃走吗?”
“什么你啊你啊,起码也该叫五十川姐吧。”
“五十川……姐的家人呢?”
问得真是开门见山。关于教练有没有家人,我也不甚了了。因为判断这是个不该插嘴的话题,所以就没问。但老实说,我对此很感兴趣。
教练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不是所有人都有家人的哦,我是孤家寡人——小春也因为灭亡的混乱失去了父母,听说现在和弟弟两个人一起生活。”
光的表情有些尴尬。
“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
“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急眼的。光君有个好兄弟,真教人羡慕。”
教练难得发表了意见,我对了道兄弟的手足情深也很是羡慕。我的视线目不转睛地望向前方,向光问道:
“小光之前住在东京的吧?是为了救出晓人特地跑到福冈来的吗?”
如果住在大城市的话,说不定就能坐上飞机或船逃到国外去了。虽说是为了帮助哥哥越狱,难道他就没有后悔的念头吗?
“听了别吓一跳哦。”可是光却得意洋洋地鼓起了鼻子,“我们要偷渡到韩国。听说为了应对北朝鲜的核武器,韩国修了很多坚固的避难所,待在那里就算有陨石撞上来也没关系。”
按光的说法,他计划和晓人两人坐上小船,经由对马海峡前往韩国。随着人口的急遽减少,沿岸警备也变得宽松,偷渡入境相当容易。他们预定二月上旬出发,现在好像在收集必要的燃料和食物。
我期待有人会嗤笑这是小孩子骗人的鬼话,但车内被寂静包围着。
韩国的避难所安全无虞纯属谣言,这只不过是不幸的星期三之后无限涌现的毫无凭据的谣言之一。假使乘船抵达韩国,又如何进入化为鬼城的城市里的避难所呢?况且就算进得去,离预测撞击地点如此近的话,也只能连同避难所一起被炸成一片白地。只能说是一个杜撰出来的幼稚计划。
“可以带着春和五十川姐一起去哦。”
后视镜里映出的光的眼睛真诚坦率,闪耀着灼灼之光。他是认真的,毫不疑心那个计划就是希望。晓人对此一言不发,看来哥哥是理解这个愚蠢的计划的。
“进了避难所就绝对安全了。喂,我们一起去吧。”
五十川教练则清了清嗓子。
“我会考虑的。”
抵达系岛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的时间。时钟转向了十六点。我突然焦虑起来,要是不能早点找到笠木真理子回收手机的话,就会很晚到家。
我一直惦念着弟弟,但教练车只有一辆,没法在这个时候说想回家。弟弟有好好吃饭吗?现在还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吗?
经过波多江站,顺利地行驶到笠木的公寓附近,但我一度走错了路,只得在住宅区兜来转去。而在副驾驶座上指挥的五十川教练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而是一直在做后援。
我沿着着来路返回,转过车站附近的JA产地直销市场。就算把车停在马路中间也不会有人责怪。不过我还是把车停在了一个宽广的停车场里。
JA系岛运营的位于波多江站附近的产地直销市场是全国销售额第一的JA直销市场,是系岛市引以为傲的主要观光地。市场内有海量新鲜蔬菜、海鲜、副食品、鲜花等,是个逛一圈就会很开心的地方。曾经挤满了外县来的汽车和观光巴士的停车场,现在也变成了空地,入口处的玻璃自动门照例也被砸得稀碎,大概也和其他许多杂货店一样被洗劫一空了吧。
刚停好车,光就立刻打开车门冲到了外面。
“春,我们去市场看看,瞧瞧还剩下些什么。”
“大概都被抢光了吧……”
虽然不大情愿,但晓人和教练都劝我去。于是我和光两人觉得去探索荒废的市场。
果不其然,从生鲜食品到罐头,市场内的食物全被抢夺一空。地板上的零星血迹表明前来偷盗食物的人发生了争斗,唯一幸存的是鲜花卖场,仍留有枯萎失色的鲜花。
“这边也一塌糊涂啊,东京的店也是这样吗?”
“还好。相比关东这边更惨。”
光在市场内看到了一家冰淇淋店的招牌,遗憾地撅了撅嘴。
“好像吃冰淇淋啊,牛奶草莓味的。”
“更不可能有了。”
大概是看了一圈心满意足了吧。光立刻说了句“可以了”,准备结束探索。
“真的可以了吗?说不定里间还有东西呢。”
“我只是想看看,可以了。”
光边说边在市场内看了一圈。
“在去韩国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犹豫要在什么地方暂住。我没在福冈住过,对当地也不熟悉,只是觉得能吃到好吃的东西,所以才来了系岛。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有,能找到的只有牡蛎罐头。”
虽然他摆出开玩笑的样子哈哈大笑,但听的一方却只觉得心痛,甚至都不敢陪着他笑。
到了这个时候,我仍未告诉他家里储备有大量食物。虽然有限,但只要节约使用的话,应该也能分一些给晓人和光。但我还是绝口不提。难道是我不信任光吗?也是啊,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小心为上。我没做错什么。这般在心底为自己辩解的同时,另一方面也在提出异议——
这样就跟父亲没两样了。
父亲把便利店能保存的食物都带了回来,不分给家人以外的人。当雇来的店员登门拜访,询问是否能分一点食物时,他谎称家里什么都没有,把店员轰走,并在门口设置了路障。我只是在一旁看着,告诉自己说,为了生存,我别无选择。
当我在脑海中挖掘着数月前不愉快的记忆之时,那边突然“喂”的向我搭起了话。
“二月诺亚方舟就要飞上太空了,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诺亚方舟是对某物的比喻。
二〇二二年六月二日,在小行星撞击的消息公布以前,某国的实业家成立了一家私人航天公司,计划制造一艘定员五十人的史无前例的巨型载人宇宙飞船。原来他是不知从哪得到了机密情报,准备撤离地球避难。
二〇二三年二月二十八日,载人飞船将与空间站对接,以回避碰撞时的冲击。五十名船员的选拔标准是是由贡献最大的人——CEO独断决定的。真是可笑。虽说全世界纷纷指责为“假借诺亚方舟的名号”,但计划似乎仍会如期实施。这并非谣言,而是有如谎言般的真实故事。
虽然登船名单一直未曾公布,但今年九月下旬,日本内阁总理大臣被曝获得登船权,遭到国内外的一直谴责,如果和往年一样举办流行语大奖的话,首相在万般无奈之下说出的那句发言“所以从今以后请大家互相帮助,共渡难关吧”,一定会获得一骑绝尘的投票吧。
光叹着气嘟囔着。
“有钱就可以买到活着的权利是吧。”
“可是即便逃到太空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命。”
我没说任何宽慰的话,而是指出了这个计划的缺陷。
原本以现代的航天技术,根本无法在密闭的空间中构建一个长期满足人类生存所需的自给自足的系统,因此诺亚号的目标是在小行星撞击的冲击和次生灾害稳定下来之前,先去国际空间站避难,然后返回地球。但次生灾害究竟何时结束,至今仍只有模糊的预测。返回时恐怕和很难获得地面足够的支持。要是无法返回地球的情况一直持续下去,资源和食物短缺的问题将无法回避。最重要的是,载有五十名船员的大型飞船是从未有过的,在最坏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会死。
“——所以,我认为诺亚方舟并不是并不是个聪明的计划。那些真心想活下去的有钱人,不都在欧美一带建造了坚固的避难所么。”
“你懂的真多啊。”虽说有些懊恼不小心说得太多了,光还是深表佩服,“我是不大明白,反正巴不得飞船摔下去。”
“是呢。”
回到停车场的我们,在教练车前骤然停住了脚步。只见车旁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好像在跟从车上下来的五十川教练说话。坐在后座的晓人则担心地从车窗里观察情况。这人是谁呢?
女人看起来约摸三十五岁,黄绿色的毛线衫上沾满了油污,头发乱蓬蓬地缠在一起,一言以蔽之,就是肮脏不整。但最奇怪的并非外表,而是她一停不停地微笑着。
至今还留在九州的人都是有理由的,我们立刻往后退了几步。女人见我们从直销市场出来,面不改色地慢慢靠了过来。
“对不起,那个,能分我一点食物吗?”
五十川教练像保护我们一般往前跨了一步。
我从头到脚观察了一下,她并未携带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停车场在正中央,不知何时停放着一辆从未见过的薄荷绿自行车。这是她的吗?若是如此,她的出行工具就是那辆自行车了吧,连汽车都没有。
“突然搭话真不好意思,可是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女人的肚子咕咕叫着。我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背包,把剩下的干面包和麦片棒递给了她。
“就这些,要是不嫌弃的话……”
女人一把把东西夺了过来。
“谢谢,太谢谢了……”
只见她嘴角上扬,笑容满面。不可思议的是,本该饿极了的女人,并没有把到手的食物立即塞进嘴里,而是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裤子口袋。
女人用散漫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你们也要去笠木老师那里吗?”
突然蹦出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我不禁眨了眨眼。光也将视线投向了教练车里的晓人,轻轻点了点头。听说立浪纯也的母亲笠木真理子在小学教书,和她嘴里的笠木老师是同一个人吗?
“肯定是这样吧。很多人都是靠笠木老师来这里的。我替你带路吧。”
我正待开口回应女人的提议,就被从一旁伸出来的手制止了。五十川教练的眼神似乎在向我传达什么。我闭上了嘴,决定交给教练。
教练轻飘飘地说:
“不,我们只是在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流转到了这里。”
“是吗?可这附近的超市都被抢空了,什么都没有吧。”
“是这么个情况吧。那么笠木老师呢?”
“看,那里有一所小学吧。她在那里当老师。虽然私立小学老早就闭校了,现在已经不是老师了。”
女人用手指的地方是隔着西九州汽车道高架对面的乳白色校舍,是附带幼儿园的教会私立小学。果然是笠木真理子的工作地。
据悉,小行星撞击事件公布以后,最先被关闭的是私立中小学校。公司,公共设施,国立公立学校之类,所有组织的管理人员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重大事态无所适从。有些学校甚至直到十月中旬还在浑浑噩噩地运营。在这一点上,私立学校做出闭校的决定来得更快。
“笠木老师把许多没能逃出去的邻居都召集到街上的公民馆予以照顾,是个好人呢。”
“公民馆吗?”
“是的,就是那里的波多江第二公民馆。”
简直就像是整形外科的伴田医生一样的人物。真是无论在那都有热心肠的人啊,我由衷的表示感叹。女人则继续夸赞“笠木老师”。
“她真是神一样的人,还是我儿子的班主任。当我儿子不想上学的时候,她也给了很多照顾。”
“哦,你儿子现在多大了?”
“小学六年级。”
这时我才第一次有了不对劲的感觉。这几个月来,我从未在福冈见过带着孩子的家庭。
晓人从教练车车窗里探出头来,谨慎地搭话道:
“你也住在这吗?”
“我啊……”她欲言又止,“是的,我和儿子两人一直承蒙她的照顾。”
“那么现在是要回公民馆吗?”
“嗯,是啊。”
仔细一看,女人满身伤痕。颧骨和手背一圈都是黄绿,青紫,红色等五颜六色的瘀伤。这是她每天持续性地遭受暴力的证据。我萌生了深不见底的恐惧,不知不觉与她拉开了一两步的距离。
“真的很感谢你给了我食物。那就先告辞了。”
女人到了也没报上姓名,一瘸一拐地向自行车走去了。
“等下,还想请教个事。”
晓人喊了她一声,大概是没听见吧,黄绿色毛衣的女人眼看着越走越远。
“五十川姐,怎么办?要是能让她带我们去公民馆,或许就能见到笠木真理子了。”
“我故意放她去的。”五十川教练吊起了嘴角,“跟踪她。”
“要怎么做啊。”
光突然来了兴致。出乎意料的是,对调查上手最快的或许是光。
教练握着方向盘,在稍远的位置跟踪女人的自行车。虽说隔了一段距离,但马路上并无其他车辆,所以这是毫不遮掩的跟踪,女人一定也注意到了吧。但薄荷绿的自行车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行驶,真是越来越瘆人了。
女人把自行车停在了车站附近的住宅区,那里是波多江第二公民馆的前方。这里就是传闻中笠木把居民召集过来予以照料的避难所。她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公民馆的地界。
教练把车停在了三户人家开外的地方,无声无息地下了驾驶座,一马当先穿过公民馆的正门。晓人说要在车里等,光不愿意,生拉硬拽地把晓人背了起来。
女人呆呆地站在玄关门廊上,门微微打开,似乎是在和公民馆内的某人说话。
“就这点?”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对不起,哪都找不到我了。”
“喂,内田女士,你有挨家挨户找过吗?”
“当然了。”
“那也没办法了。内田女士,我们得扩大搜索范围。”
“可是……骑自行车实在是很难。”
隔着门和内田说话的也是女性。跟内田相比,给人的印象是年龄稍大一些。
“你也是母亲吧!不想给儿子吃饭吗?要吃饭啊,吃饭!拿这么丁点食物就没精打采地回来。你这是疯了吗?”
对面的女人毫无征兆地大吼起来。
不知不觉就读懂了对话的内容。公民馆里的女人差遣内田去手机食物,而内田带回来的战利品——我分给她的麦片棒和面包干并不能让她满意,所以勃然大怒。
但即便如此,这也是过于严苛的辱骂。内田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但女人完全不理不睬。为何力量对比会如此明显呢?
“不是跟你说过你好几次了吗,在什么都没找到之前,请不要回来。”
“天快黑了……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儿子的脸,已经好几天见过了。”
“说得好像是我把你跟儿子拆散了似的,真受不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
内田低头道歉的声音消融在了暮色中。
突然,一个棍子模样的东西从微微打开的门缝里伸了出来。是粗棒状的某物——晾衣杆还是拖把柄呢?
五十川教练见状,脚一蹬地,立即向内田冲了过去。就在木棒向内田的脑袋挥下去之前,教练将身体滑入玄关的门缝里,用手掌噗的一记接住了棍子。
我们慌忙赶了过去,五十川教练挑衅似地笑了一笑,单手抓起拖把猛力推了回去。
“冷静点,先报个名字吧,你把武器收起来。”
“这个拖把算武器吗?”
“算,你是不是想打这个人的头?这可是很厉害的暴行罪,不对,是伤害罪。”
教练和女人互瞪了三秒。女人朝站在教练身后的我们瞥了一眼,看到了身材高大发色鲜艳的光,便放下了拖把。
终于回过头来的内田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你们是刚才的……”
依稀搞懂了内田全身遍布瘀伤的原因。
光一边背着晓人,一边灵巧地用脚伸进去打开了门。
“阿姨,你为什么要打这个人呢?”
那个女人一眼不发,她似乎是在思考要怎样回答才能收场,不,是怎样才能哄骗我们。
光威逼般地“喂”大叫了一声。
“不是笠木老师的错,是我的错。”
插话的是内田。
“笠木老师只是责备我没能尽到母亲的责任。”
“什么责任?”光问。
“总是就是误会,是我的错,什么事都没有。”
内田称呼拖把女为“笠木老师”,她果然就是笠木真理子吧?领走遗物和遗体,立浪纯也唯一的遗属。内田居然说她是个很会照顾人的有如神明一样的人,她的评价已经不足为凭了。笠木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留在这座公民馆里的呢?
笠木突然态度大变,用柔和的声音朝内田凑了过去。
“说吧,内田女士。这些人都把我当做坏人,他们到底是谁?”
内田战战兢兢地环视着我们。之前就只是在附近偶然遭遇,她对我们一无所知。五十川老师走了上去。
“你就是笠木真理子吧?我正在调查你儿子的案子。”
“警察?”
“嗯,没错。听说你把你儿子的遗体领走了, 我想请教一件事……”
内田困惑地用手捂住了嘴,回头看向笠木。
“诶?笠木老师的儿子……已经过世了吗?”
笠木没有回答,似乎是那种稍有不利就闭嘴的人。
内田和笠木真理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神户在一起,却有相当的距离感。而且内田似乎并不知道笠木的儿子立浪纯也遭人杀害的事。
——我只是想看看儿子的脸,已经好几天见过了。
——说得好像是我把你跟儿子拆散了似的,真受不了你!
内田口中的儿子应该就是她在停车场跟我们提到的小学六年级的儿子。从内田的口气来看,笠木是否限制了她和儿子的交流呢?无论如何,作为教师和学生监护人的这两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健全的关系。
“能请内田女士稍微回避一下吗?”
笠木听从了五十川教练的提议,命令内田在公民馆的办公室里待机。
进入公民馆后,我们直接坐在了大厅的地板上,环顾四周,内部好像有三间日式房间和多功能厅。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为了让晓人坐下,光从教练车里搬下了轮椅,但大厅散乱地放着笠木带来的私人物品,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搬运颇费了一番周折。笠木似乎旁若无人地占据了这间公共建筑。
“你为什么留在福冈?”
“怎样都行吧,我不想告诉你们。”
笠木以半躺的姿势坐在地板上,内田一离开,她的语气就更加不客气了。完全不像是小学教师的举止。不对,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也有很多老师对我用过这种威逼的态度吧。
五十川教练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始了质问。
“行吧。事实上你出于什么理由留在这里是不重要——刚才的人是内田女士吧,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爱怎样就怎样。这事跟我儿子的案子没有关系。”
“因为职业关系不得不问,因为有其他犯罪的可能性。”
我感到气氛紧绷起来,笠木瞪着教练,死心般地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照看内田女士的儿子。”
按笠木的说法,黄绿毛衣的女人名为内田瞳,瞳的儿子内田洋司就读于笠木所在的私立小学,笠木是他的班主任。去年一月,洋司因同学欺凌引发恐慌症,对人群和幽闭环境产生恐惧心理。内田瞳认为带着无法外出的洋司逃出福冈很困难,所以决定留在本地。笠木声称因为原班主任的关系,所以对这样的两人心生怜悯。
“洋司的父亲呢?”
晓人在一旁插话道。
“不知道,估计一个人跑了吧。”
据说洋司现在一个人待在公民馆的日式房间里。不过笠木的话到底哪里是真的呢?我看不出她是那种与无法逃走的母子相依为命的有情之人。
我也觉得问一些让我记挂的问题。
“请问其他人在哪里?”
笠木紧紧地拧着眉头。
“哈?什么?把话说清楚。”
“刚,刚才在外边和内田聊了几句,听说你把周围的人都召集起来建立避难所。来这里避难的其他人呢?”
“哦,其他人啊。其他人……其他人现在都去筹措食物了。”
她的话吞吞吐吐。直觉告诉我她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每当我们轮流提问的时候,笠木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
五十川教练接着问道:
“笠木女士,你用不着去筹措食物吗?”
“你看,我得照顾洋司君嘛,分工合作哦。”
“是么?可我觉得你对内田女士缺乏敬意。”
“最近食物短缺,连幼儿都吃不上饭。我只是想让他们多吃些有营养的食物,才狠狠训斥了内田女士。”
虽然伶牙俐齿,但讲出的话却没啥说服力。就像水面上飘的油花一样滑溜溜的。
“你把那个阿姨当成了随便使唤的食物筹措员,还用拖把打她。”
光切中了核心。
“真是个没礼貌的孩子。由能行动的人确保生命线是理所应当的吧。这种时候还说要照顾在家里闭门不出的孩子,是给人添麻烦的劳务费。”
反正大家都会死,既然要死,就想最后过得开心一点,即便利用他人,也想快活地活到最后一刻。恐怕笠木是出于某种原因放弃了从福冈出逃的念头,用花言巧语把内田笼络过来,为其所用吧。
这人很邪恶,而且也不想隐瞒她的邪恶。因为地球已经快要完了。
“对了。你是来问我儿子——纯也的事对吧。”
笠木明显在转移话题,五十川教练的视线逐渐变得冰冷。
“那么内田女士的事情之后再仔细问吧——有关案发当晚立浪纯也的行动轨迹,你有什么线索吗?”
笠木稍稍恢复了从容,厚着脸皮笑了笑。
“那个蠢儿子的事情我不知道。”
据说离婚后,受害者和笠木并无太多交流。按笠木的说法,他们同住在系岛市内,而且两人都没有选择逃往,全都留在了福冈,却不曾联系过。
“你最后一次见你儿子是在什么时候?”
“不清楚。大概是一年前——不对,是一年半前吧。”
“纯也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在二十九日的下午十一点至翌日三十日的凌晨一点。笠木女士,在这个时间段,请问你在做什么?”
“怎么,你在怀疑我吗?”
“不好意思,这只是形式上的问题。”
“我早就被证明是清白的了。拿来尸袋的刑警问过我的不在场证明,内田女士作证我前天夜里待在公民馆里。”
“是么,那你领回了你儿子的遗体和遗物,真有这回事吧。”
笠木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调查有了进展,留在现场的遗物需要重新接受调查,你把你儿子的手机交由我保管。”
听五十川教练这么一说,笠木骤然放松了脸颊,像是摆架子一般挺起了胸膛,没说一个字。最后教练低声威胁道:
“这样会让我有不好的印象。”
“就算你印象不好也没什么可为难的。”
“什么?”
“你们不是啥正经警察吧。怎么看都不像公务员哦。”
她盯着晓人的轮椅和光的银发,露出了冷笑。
“我们是经过警方的许可进行调查的。”
“传闻警察那边已经瘫痪了。你这是虚张声势。哦,这样啊,你想要这家伙的手机。”
她不再用装模作样的语气继续说话了。面对满脸困惑且掺杂着焦躁之色的我们,笠木夸张地叹了口气。
“还听不懂吗?我的意思是,要是合作有好处的话,我就把淳也的手机交给你。”
五十川教练的眉毛微微一动,而我不禁嘀咕了一句“这算什么”,笠木朝我瞪了一眼。
“你想要报酬?”
“是哦。不是钱,那些东西已经是废纸了,水,热食,什么都行。你是警方的相关人员吧?应该有配给食物的。”
“要是没有报酬就拒绝合作吗?”
“那当然。”
教练似乎在努力保持冷静,但似乎还是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
“你看到了你儿子的遗体吧,你能想象他死得有多痛苦吗?”
“不清楚,我没仔细看。”
“是你接收的吧?”
“只不过突然开来一辆警车,把装在尸袋里的尸体硬塞给我而已,我把尸体扔在院子里,就这样了。”
我紧握拳头气得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沉默了一段时间,周围的声音清晰可辨,外边麻雀的叫声,办公室里依稀传来的内田瞳的喘气声,外加自己耳膜深处响起的耳鸣——实在是太安静了。
“听不见孩子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感到心口吹过一阵冷风。内田瞳的儿子应该就在这块地界,可我们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
和弟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我们姐弟间几乎没有像样的对话,但弟弟发出的声音我每天都能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椅子的摩擦声。只要同住一间房子,就一定能听到所谓日常起居的声音。
我一跃而起,穿过大厅奔向长长的走廊,一直挂着卑劣笑容的笠木脸色大变,朝起身的我冲了过去。光立刻用脚绊倒了她,封锁了笠木的行动。
借着地平线那头落日的余辉,我依次巡视着昏暗的日式房间,没人。打开多功能厅的移门,没人。推开大厅侧边的小门检查后院,还是没人。
每个房间都不见内田的儿子洋司的身影,别说洋司了,也不见其他人的行迹。公民馆内根本没有住人,内田被欺骗了。
不知不觉,五十川教练站在了我的的身旁。教练眯着眼睛,面堆空荡荡的日式房间,深吸了一口气。我感受到了教练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愤怒,全身寒毛直竖。
五十川教练转过身来,抓住被打倒在地的笠木的头发,拖着她穿过走廊。笠木发出了刺耳的嚎叫,可暴怒的五十川教练却不以为意。
我慌忙追了上去,只见教练把笠木往大厅的地板一摔,整个人跨在了她的身上。光和晓人惊诧之余,只能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这一切。
“你把洋司君弄哪去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她的眼底闪着幽暗的光芒。教练揪住笠木的前襟。笠木的眼神游走,求救似地看着我。
“别东张西望,快说!”
巴掌狠狠地甩上脸颊,笠木的头剧烈地摇晃着。
“你以为我不敢动手?要是你不说,就把你的头揍到飞出去。”
笠木用微弱的声音边哭边喊,嘴唇撕裂,滴滴鲜血落了下来。
“教练,住手!”
我忍不住从背后抱住教练的双臂,想要拦住她,可我的力量终究还是敌不过。笠木的脸上又挨了两三个巴掌。我拼命抱住教练,对笠木说:
“笠木女士,请照实说明一切吧!否则这人会杀了你的。”
笠木感受到了危险,于是说了实话。
事情仍始于小行星。自从在班上遭遇残酷的欺凌后,洋司变得极度害怕别人的目光,即便小行星撞击的消息公开,也不敢走出房间。内田夫妇意识到没法举家逃离福冈,遂陷入了绝望。内田瞳的丈夫失去了判断力和理性,终于在九月中旬带着儿子自杀了。
内田瞳无法接受儿子的死。十月上旬,她从某处听闻笠木还留在福冈的传闻,于是找到了笠木居住了公寓,据说她在那里向笠木商量“儿子不肯从房间里出来”。
起初笠木相信了她的话,热心地为她提供建议。当对方乞求“请说服我儿子让他出去”时,笠木只得答应和孩子面谈。然而,当笠木造访内田家的石灰,却吓了一跳。面对腐烂的儿子和丈夫的遗体,内田举止如常,仿佛他们还活着一般。于是笠木决定利用她,假意相信她的胡言乱语。
笠木命令说“把洋司交给我,你去收集食物”,而内田愚昧地相信了笠木,开始给笠木运送食物。
笠木把洋司和内田丈夫的遗体装在农用独轮车上,运进了小学的沙坑,从警察那里接收来的立浪纯也的遗体,也跟他们一样撒上沙子弃置在那里。自从九月封闭一来,无人涉足的私立学校正是弃尸的绝佳场所。
听到笠木的坦白,五十川教练还是使劲摇晃着她。
“洋司是你害死的对吧?洋司也好,立浪纯也也好,都是你杀的!”
“不,不对! 我只是把尸体埋起来了!他们已经死了!”
虽然不像说谎,但她无疑利用了洋司的死。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笠木的食物和生活用品恐怕都是从内田瞳那里抢来的。
在公民馆建避难所自然是谎言,说照顾孩子也是谎言。但笠木坚持认为这些都是精神不稳定的内田捏造出的妄想,自己只是搭了便车而已。
“你为什么要殴打内田?”
“因,因为那家伙太恶心了。”
笠木毫不畏惧地断言道。
“凭什么我非得遭遇这种事情呢?我对一直温柔待人。陪伴着这个疯女人,就连蠢儿子纯也的尸袋也毫无怨言地领走了。纯也不是那种值得夸奖的孩子。”
因恐惧而陷入错乱的笠木的言语逐渐支离破碎,突然谈起了儿子立浪纯也的事。
“老师的儿子欺负同学,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啊!都是那个蠢老公,纯也他爹把他宠坏了。只有我一个人惶惶不安。别让他转学就好了,让他就这样进到明壮学园高中部,让纯也吃点苦头就好了。”
明壮学园,这是我最近才听闻的名字。
——哦,对了,据说高梨毕业的初中是明壮学园初中部。你们知道吗?那是一所位于东比惠站附近的名牌私立学校。
这跟银岛所说的博多的受害者毕业的中学是一致的,学年也是重叠的。
原来立浪纯也是因为欺凌同学无法立足,没有升入初高中一体的明壮学园高中部,而是进了承南高中。五十川教练吐了口唾沫。
“人渣。”
“你是说恶人不配活着吗?”
“是啊,你这样的恶人没有活着的价值。在小行星掉下来之前,我先杀了你。”
说完这样冷酷的话后。她又把手举在空中,想再度打在笠木身上。不知是什么驱使教练做出这种事情。教练的侧脸完全是非人之物,神情有如人偶或人体模型一样冰冷。我对着光和晓人喊道:
“快过来,拦住教练!”
最先动起来的是晓人。他爬下轮椅,抓住了教练的手臂,见此情景,光终于回过神来,前来施以援手。
五十川教练抵抗了片刻,没过多久,她露出淡淡的笑容,说了句“小春真温柔啊”,随即放下了手臂。她保持着纵四方固的柔道姿势,以锐利的眼神瞪着笠木。
“今后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接近内田女士。然后,马上把立浪纯也的手机交给我。”
“好的,好的,你下来,我马上去拿。”
警察送来的立浪纯也的遗物一直放在多功能厅的收纳箱里。被释放的笠木眼泪汪汪地说着“马上回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厅。
“怎么了?”
与笠木相反,听到了吵闹声的内田瞳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情。
“笠木老师哪去了。”
她嘴里喃喃地道。
“内田女士,你被笠木骗了。”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见五十川教练的手掌上沾了鲜血,内田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惨白。笠木说去取立浪的手机之后,就一直不曾出现。
光向多功能厅跑了过去。
“喂,那家伙逃了。”
定睛一看,大厅侧边的紧急出口的门敞开着,大门之外,可以瞧见笠木狼狈逃窜的背影。内田蓦然抓住了五十川教练,摇晃着她的双肩。
“你对笠木老师做了什么?我们没她不行!”
面对接二连三地嚎叫着的内田,教练拼命告诫她说:
“好好看看,内田女士,这里到处都看不到人影,洋司也不在这里。”
“不是在吗,在这!”
内田指着多功能大厅斩钉截铁地说道。空旷的大厅里只放着笠木带来的行李,一个人都没有。
内田瞳是受害者,被笠木真理子欺骗利用,苦不堪言。虽然心里清楚应该对他予以帮助,可她阴森森的表情却让我不寒而栗。
“笠木老师!”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内田拒绝了五十川教练的拦阻,追着笠木冲出了应急出口。笠木真理子突然回头看了看身后,立刻又跑了起来,简直就像要从内田手上逃离一般。
*
教练车的前大灯划破了夜幕, “小春来开车”——因为被教练吩咐了这样的话,所以我就坐在了驾驶座上,没问目的地。只是在必须离开这里的想法的驱使下紧握着方向盘。
“她们会怎样呢?”
晓人嘟囔了一声。
在附近找了一圈,没见到笠木和内田,也没能找到立浪纯也的手机。余下六十六天她们会怎么度过,怎么生活,没有人知道。
反正再过两个月地球就终结了,要是在这段时间里果断看淡他人的生死,是不是就能轻松点呢?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这样,每当获得新的信息,我的心就似沉入沼泽底一般缓慢变得沉重。
“接下来该怎么办?”
五十川教练的问题是针对晓人和光两个人的。两人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直沉默不语。我深呼吸了几遍,做好心理准备后才开口。
“一起去太宰府如何?”
我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晓人只是露出了一如既往地的温柔笑容,不曾流露出任何感情,但是光仍瞪大了眼睛表露出了惊讶。
“说什么呢?我和哥哥要逃到韩国去啊。”
“离出发还在吧。我自家的便利店里还剩了些食物,要是你们两个愿意的话,要不要过来拿点?”
出于隐藏剩余食物的罪恶感,我的内心一直惶恐不安。就算被骂为什么不早点说也无法可想。
车内响起了欢快的声音。
光连连道谢,夸张地表达谢意。晓人则是低下了头,仿佛隔着绷带就能看出抱歉的样子。
“太谢谢了。不过,小春,你是跟弟弟一起生活吧?”
“住驾校不就行了?”
五十川教练插了句嘴。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这样可以吗?教练。”
“驾校又不是我开的。小春不介意不就行了。”
居然主动邀请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分享食物,今天的我真是太不正常了。可我又觉得应该早点这样做,无论是对五十川教练,还是对光和晓人。
返回博多站了以后,我们跟去时一样,从月隈JCT进入都市高速,朝着太宰府IC方向转弯。
在狭窄的车内,只有我们四个的夜晚兜风显得十分安静。偶尔也会有人说上一言两语,但每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国。快到大野城的时候,光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探出头了,透过挡风玻璃望向东方的天空,嘴里说道:
“那边看到的红色的星星,是泰勒斯吗?”
“不是,是火星哦。”
“今年十二月可以清楚地看到火星。每隔两年零两个月,火星就会完成一次距离地球从近到远的一轮周期。二〇二二年是接近年,尤其是十二月一日,是最接近最漂亮的日子。八日也位于太阳相反的方向,一整晚都能用肉眼看到它发出的红光。”
“小春很喜欢星星啊。”
五十川教练佩服地说。没错,我是喜欢星星。
要去太宰府市街,就必须从前面的水城IC而非太宰府IC驶出。十九点五十分后,我们平安抵达水城IC,为了获取食物而去往我家的便利店。我父亲把大部分食物搬回了家,把没能从便利店带出来的应急食品藏在上了锁的后厨里。当漆黑的便利店映入眼帘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头一次在驾驶座上坐了这么长的时间。
把车在便利店的停车场停好后,五十川教练兴冲冲地从手套箱里拿出了教学台账。
“喏,今天的高速培训课,可以算合格了哦。”
我仔细凝视着递来的台账,“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完全忘了,原本今天是高速教学的日子。
我一个人下了车,用父亲给的钥匙进了后院,把食物接连扔进了折叠式周转箱。水果果冻、两升装的茶和汽水、罐头、拉面、汤料、速食咖喱、速食袋装米饭等,顺便戴上了毛巾、手帕、创可贴、头痛药等杂物和备用的瓦斯炉。
我的心中掠过一丝不安,或许我和弟弟的食物会因此不足,但我决定不去细想。我把周转箱放在小平板车上。用脚踢着出了门。
我一边推着推车,一边往向便利店后面的家。弟弟的房间里没有手电筒的光亮。虽然他睡得很早,但我并不清楚他几点睡祭典起。他是否会感到不安呢?莫名地有种想哭的感觉。我从小就很喜欢星星,却很讨厌夜晚特有的寂寥。
当我把座位上都堆不下的东西交给光时,他喜出望外。
“简直太丰盛了!还有汽水!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太好了,我和弟弟都不喝碳酸饮料,所以最好让给喜欢的人喝。
“那我先告辞了。”
就在我正打算行礼离开时,晓人叫住了我。
“小春不一起来驾校吗?不一起吃吗?”
在五十川教练的潜移默化之下,不知不觉晓人也叫我“小春”了。
“我就不去了,弟弟还在家里。”
“难得一次嘛,把弟弟也带来怎样?”
五十川教练也开始挽留我。
“我弟弟不会来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真遗憾,我还想让小春帮忙调查日隅美枝子的笔记呢。”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对了,笔记还没检查。
“日隅美枝子的笔记?那是什么?”
光和晓人疑惑不解,我说明了在法律事务所发现受害人笔记的经过。
“这是很需要人手的工作。”晓人说。
老实说, 我对日隅留下的记录很感兴趣。而且也想确认调查的进度,了解教练的推理展开到什么程度。我又回头看了眼家的方向,决定跟着五十川教练行动。
我们在太宰府驾校的第一教室摆好了蜡烛和手电,然后就开始准备晚饭了。速食咖喱和原本用微波炉加热的速食米饭一起烹煮。五十川教练带来的野营用汽油炉在烧水方面大展身手。
大家都很久没吃热饭了,一个劲地往嘴里扒咖喱。晓人和光津津有味地喝着汽水。
“通过今天的调查,凶手的形象产生了变化。”
五十川教练一边把咖喱和茶交替送进嘴里,一边一刻不停地说着。
“在博多,系岛,太宰府这三个距离较远的地方短时间内发生了三起凶杀案。刚开始我以为是身陷自暴自弃的犯罪,或是因为城市机能崩溃而骚动起来的快乐杀人狂所为。但这些都是基于受害者们没有共同点的想法,即基于无差别连续杀人案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树立的凶手形象,要是三个受害者存在什么联系的话,也就存在了怨恨的可能性。”
“怨恨?两个月后人类都会一起死,有必要特地弄脏自己的手报仇呢?明明未来都没了,岂不是毫无意义。”
“在地球挥别之前,世间全部现象在广义上都是全无意义的。即便如此,人类也无法停止无意义的行为。你看,人总有一天会死,吃下的咖喱也早晚会变成排泄物。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吃咖喱。”
“吃饭的时候请不要讲这些。”
我发出了责难的声音。
光一边咀嚼,一边也加入了对话。
“这么说来,是凶手对三个受害者怀恨在心,想在地球毁灭之前亲手杀死他们吗?”
“还没有定论,但是现在我还在追寻这条线索。第一个受害者高梨佑一,他手机上的短信应用里还留有和NARU这个神秘人物的对话。第三个受害者日隅美枝子也用电脑给NARU发过短信。而且根据笠木真理子的证词,明确了高梨佑一和立浪纯也同在明壮学园初中部上学。第一个受害者和第二个受害者都毕业于同一个初中,第一个受害者和第三个受害者都有共同的熟人。会有这样的巧合吗?三名受害者,不对,包括NARU在内的四个人是有联系的,自然而然会这样认为吧。没能找到的立浪纯也的手机里可能也留下了与NARU的互动。”
“那么那个叫做NARU的家伙就是凶手吗?”
“他是首当其冲的。所以这位律师的笔记很重要。”
教练用手指了指教室前方长桌上的一沓笔记本,扬起半边的脸颊笑了笑。
“多亏了日隅美枝子是记笔记很勤快的类型。她接下的案件,也就是各种纠纷的记录有一大堆。要是循着这些,应该就能找到日隅和其他受害者,或者是NARU之间的交集。”
五十川教练一脸确信地说。而我却歪过了头。
“如此庞大的信息量,要找到具有启示意义的记录似乎很难……”
“这里不是有是四个人吗?”
挽留我也是因为要搞人海战术吗?光轻轻翻开本子的光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吐了吐舌头,早已丧失了斗志。晓人却说了句“做吧”,表示愿意配合。到了这个地步,怎样都无所谓了吧。
晚餐后,五十川教练把一堆笔记分为四份。根据西历年份的不同分成数堆。罗列了从二〇一九年到二〇二〇年,总共四年的记录。
“那我就看二〇二〇年的吧。”
我从长桌上挑出一堆笔记,然后把各自负责的那堆笔记搬回自己的座位上。二〇二〇年的笔记共有十四本。安静的空旷教室里回荡着翻动纸页的声音。
日隅的笔记读得越多,就越能看出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虽说明知在电脑或手机上打字更快,她却还是想把纸质的笔记带在身边。这种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她大概是对记笔记这件事本身怀有感情的人吧。在不由自主地产生亲近感的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不断膨大。
二日市法律事务所处理的领域从交通事故,房产纠纷到债务整理、离婚、遗嘱、继承、刑事案件等,涉及了多方面的领域,连同面向法人的企业法务似乎皆有包揽。从笔记的记述看,日隅美枝子所擅长的领域是虐待儿童、体罚、教室猥亵行为、拒绝上学、欺凌问题、与儿童咨询所等行政机构的交涉代理等——主要是儿童权利相关的业务。
光在最初的十五分钟似乎就已厌腻了寻找线索,手都没捂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与他相对,晓人则是一副用手指追寻着文字仔细阅读的模样。而五十川教练则以惊人的速度逐页往下翻。
阅读速度完全不一样,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但并非随便阅读,而是掌握了瞬间读取必要信息的技术。我被焦躁感所驱使,拼命把意识转回笔记本。
“光,好好看。”
见光的手没有动,晓人说了句像是老师的话。光不服气地回嘴道:
“可是哪有这样过除夕的。”
“盂兰盆节也好正月也好都没关系吧?”
“我知道。哎,没有红白就不像过年啊。”
光一面哗啦哗啦地翻着笔记,一边悠然地哼起歌来。虽然仍是五音不全,但还能依稀听出是《跨越天城(天城越え)》。
又过了五分钟,光一边喊着“休息一下”一边站起身来,五十川教练也抬起头来,只说了声“去趟厕所”就离开座位,教室里只剩下我跟晓人两个。晓人并没有把目光从笔记上移开,直接跟我搭话道:
“小春,你不怕我和光吗?”
“今天刚认识,所以还是有点怕……”
“不是这样吧,因为我是越狱的逃犯,杀人犯。做下了跟五十川和小春正在追捕的连环杀人犯一样的事。”
晓人和光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有着看穿人心的才能。我没有时间斟词酌句,只能表面上遮掩道:
“我觉得这桩案子的凶手和晓人不一样。”
“你是同情我的境遇吗?”
“嗯,或许吧。”
弱者的报复,复仇剧。由于了道晓人引发的冲击性事件连日在媒体上爆发热议。庸俗的周刊杂志甚至细心地加了插图,详细报道了杀人方法。晓人在伯父的饭菜里下了安眠药,在深夜时分实施了计划,他用塑料绳绑住了睡着的伯父的脖子,一头绑在阳台上,另一头卷入轮椅的驱动轮将其勒死。当时的报道将遭受伯父虐待的晓人当做了悲剧人物,被捕时的供述至今扔令人记忆犹新——“因为我觉得不杀了他就会被他杀掉”。
但如今我已无暇顾及晓人的过去,我们得追着眼前的文,我们必须把他找到,NARU,naru。
“对不起,我自作主张同情你。”
“没事,同情我这种人,我对不起才是。”
“晓人君人真好。”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
文字潦草并不易读。眼前笔记本上的文字和晓人的话语在脑海中混杂在一起。
“因为我被抓了,光就成了杀人犯的弟弟……我后悔了,我真不该这样做。”
我想起一件事,是从网络新闻或者哪里的报道中获知的——了道晓人在杀害伯父后企图自焚,据说是同居的家人出来制止了他,并向附近的派出所投案自首、阻止晓人自杀的是光吗?
“晓人君,你后悔吧。”
“当然了。杀人还是不好的吧。”
“可他是个混蛋吧?”
“从小春嘴里说出混蛋什么的,好玩得很哦。”
把晓人逼到迫不得已选择杀人这一手段的伯父,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为什么不能杀了他呢?
难道因为杀死坏人变成杀人犯是愚蠢之举吗?还是因为“以眼还眼”迟早会导致人类灭绝呢?晓人的回答却不一样。
“因为不管什么样的混蛋都有不受性命威胁的权利,是吧?我也不太清楚。”
“晓人君的伯父要是没有被杀,而是继续活下来的 话,有朝一日会反思自己的行为吗?”
“不会吧,他大概根本就不会反省。”
“就算他这样……”
“嗯。不管我还是要反省,也很后悔。”
当教练和光结束短暂的休憩回来的时候,我跟晓人的对话中断了。我在手上的笔记本里找到了一个名字,当教练大大咧咧地说着“我回来了”的瞬间,我立马将笔记本藏进了背包里。
“你们俩在说什么?”五十川教练问。
“什么都没。”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
教练笑着坐了下来,这般继续调查笔记,我一时冲动站了起来。
“我还是回家吧。”
教练好奇地眨了眨眼。
“你要走了吗?怎么了?在担心弟弟吗?”
“嗯,对不起,没帮上什么忙。”
“那我送你回去吧。夜路很危险的。”
“不用了。”
“那可不行,万一被杀人犯袭击该怎么办呢。”
我坐进了教练车的副驾,一边望着五十川教练的侧脸,一边反复做着浅浅的呼吸。沉默令人难受,教练一言不发,我代替她开口道:
“五十川教练觉得是NARU杀了他们三个吗?”
稍作停顿之后,她回复说:
“我不知道。”
“那你明白了什么?明白到什么程度?”
“还没抓到什么头绪。只是你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我感到全身的血向心脏汇集。感觉要是一动不动,教练就会听到心跳,于是使劲抱住了膝盖上的背包。
“小春的弟弟,上的是什么初中呢?”
来了。
“能告诉我你弟弟初中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其实你很清楚吧?”
指尖在颤抖,已经很难假装平静了。
“教练在这方面我真的应付不来。请不要刨根究底地打听我的个人信息。为什么连我弟弟的初中都要问呢?”
“我一开始就觉得很异样。”
教练车没有绕道,一停不停径直开往我家,教练平静的话声在车里流淌。
“小春昨天提起你离家出走的妈妈。说她没带手机、钱包、存折、车钥匙,什么都没拿穿起衣服就跑出去了。小春的妈妈留下了车钥匙,也就是说她把车留在家里就走了。但今早我去接小春的时候,停车场里就只停了一辆车。明明有两辆车的车位,其实你爸和你妈的车都停在那里对吧?你爸在家里上吊自杀,你妈把车停在家里离家出走。那么停车场里消失的另一辆车又是被谁开走的?去了什么地方呢?”
她说的没错。四个月前,母亲把车扔在家里出走了。从那天直到前天,父亲的N-BOX旁边就一直停着母亲丢下的Delica D:2。
“白天我们去博多北署停车场看到高梨佑一乘坐的车把?当时银岛并没有提到那辆车的颜色,还弄错了车的型号,说成了Solio,而小春却径直朝着Delica D:2,也就是杀人现场的天蓝色车走了过去。若从远处看的话,应该看不见沾满鲜血的车座。小春却对那辆车的颜色和外形很眼熟,你是知道那是作案用的吧。”
我说不话,得说点什么才行。越是这样想,呼吸就越急促,思考也陷入停滞。
“我并不觉得小春就是凶手,只是觉得有可能为了凶手扰乱调查。小春意识到凶手的真实身份是在……对,就是在警署听到受害者名字的时候。”
一切都如教练所言,我对高梨佑一觉立浪纯也的名字早有耳闻,他们是弟弟的狐朋狗友。记得第一次听到她们的名字之时,还觉得他俩的姓氏都是以“Ta”开头的,比较少见。自从两年前就留在脑海的一隅,至今无法忘怀。
“还有,在二日市法律事务所里读日隅邮件的时候,小春的样子也很奇怪。你应该已经猜到NARU的身份了吧?”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请把你弟弟的名字告诉我。NARU 是小春的弟弟吧?”
NARU,Naru,成。
SEIGO,Seigo,成吾。我的弟弟。
NARU是弟弟初中时的绰号。成吾,当我在受害者的电脑里找到了你的邮箱地址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小春是为了确认真相才来调查的吧?然后在博多北署的停车场里看到那辆车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了吧。”
那是前天的事了。我从驾校回来的时候,停车场里的妈妈的车不见了。知道钥匙在哪的就只有我和成吾。只能认为是我这个把自己关在家里连驾照都没有的弟弟,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车开出了停车场。他去哪儿了呢?在不安的驱使下,我慌慌张张地进了家门,跟往常一样,从二楼的房间里传来了响声,我顿时没了干劲。弟弟就在楼上,那么,那辆车——那辆连同钥匙一起被母亲丢下的车,究竟去哪儿了呢?似乎是弟弟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车开走,然后抛在某地走回了家。当时并没有多想,反正地球马上就要完了,所以成吾想做些超脱常轨的事——比如无证驾驶之类的吧。不承想那辆被血染得通红的车再度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银岛曾说了这样的话——
“驾驶座的车门和方向盘上都有受害者的指纹,但也发现了数个并非受害者的指纹……简直就像是用来载一家老小的车。”
那辆车上应该能找到我弟弟留下的一大堆指纹,还有我的指纹,因为那是我们一家人坐的车。
“高梨和立浪都是十七岁,和小春的弟弟同龄,两人是明壮学园初中部的同级生。日隅是处理欺凌事件的律师。根据笠木真理子的证词,立浪在中学时代欺负过同班同学——小春,你弟弟不是被高梨和立浪欺负过,啊?日隅美枝子就是小春父母雇佣的律师吧。”
“不是。”
五十川教练一定在脑海中编排了成吾被高梨和立浪欺负,为了报仇而残杀了他们的故事,但事实并非如此。
“成吾并不是受害者。他跟高梨佑一和立浪纯也一样。他和两人同属加害者小组。日隅一定是成吾欺凌对象的家人雇佣的律师。”
两年前,母亲接到成吾班主任打来的电话时,第一句话就是“这怎么可能”。那天大学放假在家休息的我,听到母亲发狂的声音,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刚才打电话来的是谁?
——成吾学校打来的,是他的班主任。
诶,成吾做了什么?
——成吾欺负了同学……听说对方的家长明天会带着律师来学校。喂,小春啊,怎么办?妈妈该怎么办?
等下,成吾欺负人?是不是被欺负了,搞错了吧?
——成吾承认了。
成吾怎么会主动欺负人呢?肯定是被牵扯进来的。
——可老师说成吾是主谋。
主谋?骗人吧,成吾怎么会做这种事,不可能吧。是班主任被骗了吧,妈妈。
成吾是个胆小的孩子,我大体上来说是个老实人。但成吾却是个非常老实的孩子。心思细腻,不爱运动,连虫子都杀不死。虽然周围的少年都嘲笑成吾是“胆小鬼” “软脚虾”,但他性格并没有因此改变。
不会讲粗话,不会随便伤害别人。在身为姐姐的我看来,这些都是弟弟值得夸耀的优点。但弟弟却对此如弃敝屣。
升入初中后的弟弟一下子性格大变,校规宽松的私立升学学校,这里没有一个小学同学,是展现全新自我的绝佳场所。
“我不大清楚,大概是弟弟杀了那三个人吧。”
我再也不能包庇成吾了。弟弟不是杀人犯,不要找他的茬,这样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因为成吾在很久以前就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我本打算妨碍五十川教练。要是有弟弟的蛛丝马迹,我甚至想把它抹去。在伴田骨科楼顶给弟弟打电话,也是为了告诫弟弟“你的所作所为快要暴露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教练车已经开到了我家的停车场。父亲被塑料膜盖着的遗体躺在路边,被车灯照得微微发亮。教练熄掉引擎,将身体转向副驾驶座。
“你把笔记本藏起来了吧。”
视线落在了我的背包上。
“我知道小春为什么要选择二〇二〇年的那一摞笔记了,因为那上面出现了你弟弟的名字对吧?”
今天早上看到躺在后备箱里的遗体时,我完全没想到这次的调查会波及弟弟。原本我并不知道受害者加速雇佣的律师的名字和长相。然而在日隅的笔记本上,却清晰地写下了弟弟的全名。
“小春,能让我进屋吗?我跟你弟弟见一面就走。”
“见到弟弟后你会怎么做?”
“我只是问他几句话。”
脑海里浮现出教练反复殴打笠木真理子的情景。
“你能答应我只是向他问话吗?”
“我答应。”
“你不会打成吾吧?”
“绝对不会。”
事到如今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下定决心,让教练走进玄关。
“成吾就在二楼,我让他见你一面,请稍等。”
我一声不吭地走进黑洞洞的房子,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照亮玄关的同时,二楼传来的响动,成吾似乎在家里。
虽然拜托教练等一等,他却拿着从教练车里带出来的常备灯自说自话上了楼梯。看吧,她根本就没有保障成吾安全的意思。在太宰府署见到的市村对五十川教练的评价是“这个人很危险”。他的话中之意如今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我独自走向厨房。水槽里放着背面的空杯,看来成吾是一个人吃饭的。我又气不打一处来。只有我单方面记挂他,跟傻子没两样。我从水槽下面的收纳架里抽出一把菜刀,插入了裤带里。
上楼以后发现五十川教练仍在走廊上,似乎是在琢磨哪个是成吾的房间。我扔掉手里的电筒,双手拿着菜刀挡在了走廊尽头的门前。掉在地上的手电与成吾放在走廊里的塑料瓶相撞,发出的漫反射光线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周围。
“请回吧。”
“小春,你把刀收起来。”
“不要,不回去的话我只能杀了教练了。”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杀不了她,根本没有胆量做出这种荒谬的事。
“教练,求你了,放他一马行吗?”
“不行。”
“为什么?明明你没管晓人的事。”
“因为你弟弟可能还会杀另一个人。”
教练说得没错,成吾还没杀够。他一定很想抹去那个错误,所以就拜访了知晓自己过往的人,把他们一个接一个杀掉了。
欺凌的事曝光之后,弟弟的人生变得一团糟。不离开房间,连高中也不上了。没法构建新的人际关系,也不再和家人说话。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倒也罢了,我那可怜的弟弟在人类灭亡面前就只能怨恨他人了。
“这跟教练没关系吧。”
“不,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不管。”
“已经够了吧。求你了,请回去吧。”
我把刀刃伸到身体前方,表现出拼死抵抗的姿势,但这对五十川教练而言是行不通的。
教练大步流星地拉进距离,然后拿起菜刀。并非刀柄部分,而是刀刃。就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教练的右手划开了一道红线,鲜血滴落,地板被濡湿了。
我一声惨叫松开了手。
“谢谢,小春真温柔呢。”
我伸手想拉住教练,可教练无情地打开了门。
弟弟并不在里面。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正瘫坐在地板上。
*
我拾起手电,战战兢兢地照着屋内。
“谁?”
我盯着少女看了一段时间,终于吐出了这个字。她年纪约摸十二三虽,看上去像是在上小学高年级,或者刚进初中的年纪。她骨瘦如柴,从肮脏的运动服下露出的脚踝仿佛马上就要折断的样子,大概好几天没洗澡了,一靠近少女,就闻到了一股馊臭味。
房间里不见成吾的身影,连气息都没有。
“成吾在哪?”
对方并没有对我的问题做出反应。少女紧绷着脸,屁股贴在地板上慢慢往后挪动,五十川教练走近少女身旁跪在地上,令视线高度保持一致。她把鲜血淋漓的右手藏在背后,露出了微笑。
“小姑娘,你肚子饿不饿呀?”
少女摇了摇头。
“吃饱了吗?那太好了。这间房子不是你家,是小春姐姐的家吧?你是什么时候在这个房间里的?没事的哦,姐姐和我都没有生气。”
少女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那个男人去哪里了?”
令人意外的是音调却很清爽,吓了我一跳。少女那滚圆的大眼睛里交替映出了我跟教练的身影。
“你说的是谁?”
“那个带满耳环的人,就是他让我来这间房子。”
脑海中即刻浮现出带着一大堆耳环,两耳闪闪发光的成吾的身影。是成吾把我家的事告诉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吗?简直让人头晕眼花搞不清状况。
“你是在哪见到这个人的?”
我怯生生地搭话道。
“在太宰府车站附近。”
少女也流露出警戒心答道。
少女的裤子上绣着眼熟的文字,是母校的运动服。她是附近的初中生吗?
“前天早上,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一辆车开了过来,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坐在车上的就是那个人。”
“你还记得是几点吗?”
五十川教练柔声问道。
“我没带表,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是九点到十点吧。”
“那辆车是天蓝色的吗?”
少女使劲地点了点头。若开着天蓝色的车,又戴了很多耳环,那就一定是成吾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走路很危险,问我有没有可去的地方。”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少女再度缄口不言,这种时候还独自在街上徘徊,看来是有什么内情。
“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他还说了什么吗?”
“他告诉我说,要是吃不饱的话,可以去河边便利店后面的那户人家,他说那里有他的家人,可以分我一些食物。”
“就这些吗?”
“是的。”
“说了这些以后,那人去哪了呢?”
“他说自己已经不打算回家了,把家门钥匙也给了我。”
少女向五十川教练伸出右手,手里紧握着一把带着绿色大象挂件的钥匙。
“是成吾的钥匙……”
他在路边跟一个孤身一人的少女搭话,告诉她那里有食物,难不成是心境发生了变化吗?疑问接连涌现出来。弟弟究竟去了哪儿?为什么没跟我打招呼就出去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知不觉间,我用责备的语气质问起来。
“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这个房间里的?”
“……从前天。前天那个戴耳环的人告诉我了他家的位置,我就一直在这里了。”
我哑口无言,少女辩解似地补充道:
“我按照那个人的吩咐来到了这栋房子,发现里面没人。因为肚子饿了,就擅自进了家门,吃些拉面和罐头什么的。我怕挨骂,就躲在了二楼……”
少女躲在楼上,我从驾校回来的时候,将别人的发出的声音误以为是弟弟的,所以照常度日。我没有叫弟弟的名字,也没跟他说话,只是时不时把食物送到他的房间门前,在她看来一定是个无情的姐姐吧。
“因为我很怕,有个我不认识的大叔死在榻榻米房间里。”
这三天里,我误以为属于弟弟的气息和响动都来自这个少女。成吾不会被教练杀死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安又涌上心头。成吾跟少女分手后去了何方?如今又在哪里做什么呢?
——成吾真的是杀人犯吗?
少女向着发怔的我说:
“那个人不会杀人的。”
隔门有耳,她似乎听到了我跟五十川教练的争执。
“他救了我,是个好人。”
如果对方不是孩子,我就会追问“你怎么能这样断言呢”。明明一无所知,要是知晓成吾的过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好人。
“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五十川教练用宽慰的语气问道。
“NANAKO。”少女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答道,“七片菜叶的孩子,七菜子。”
汉字和读音都与我好友的名字一模一样。即便不愿意也会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
“小七呀。”教练笑着说,“小七,我们去外边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吃点巧克力之类的吧。”
“巧克力?”少女的眼眸动了动。
“嗯,绝不会让小七遭遇可怕的事的。刚刚吓到了你,真对不起。我叫五十川,这位姐姐是小春,就是帮助七菜子的那个耳环小哥的姐姐。我们正在调查一桩案子。”
教练摸了摸她的背。七菜子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她流着泪点了点头。
看到自然而然想要保护七菜子的五十川教练,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在紧急状况下帮助孩子不需要理由,教练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跟只考虑自己的我迥然不同。
教练的右手流血不止,根本没法握住方向盘。七菜子和教练坐上后座,我驾车朝驾校飞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性,冷汗顺着脊背淌了下来。
“教练,手没事吧?”
“没事,不是小春的错哦。”
很快就赶到了太宰府驾校,正当我们急匆匆地准备踏进第一教室时,听到了晓人呼唤光的名字,我们在门口停了下来。
“光,该出发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急?再缓缓不行吗?我们要找出连环杀人犯。”
“为什么?”
“当然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
“你把我放出来,还说这种话?”
透过门缝,隐约可以看到晓人缠着绷带的脸。光背对着走廊,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别再插手这件事了,小春可能是想保护凶手。”
“春?为什么?”
“我看到她把笔记本藏起来了。小春放过了我们吧?我们也假装不知道,早些离开这里为好。”
光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传到了走廊上,晓人继续说道:
“光,要是你真想活下去,就该把目标定得远些。”
穿过云层洒下的月光瞬间照亮了教室。晓人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光,带着淡淡的微笑。
“怎么说?”
“韩国是不行的。我们要去中国,那里的交通系统兴许还能运作。我们可能拿不到去南美的机票,但或许能逃到欧洲或者西亚附近。”
“别担心,韩国有避难所。”
“你真以为这些东西能救命吗?”
光哽咽着低声说道。
“要怎么去中国啊?”
“我有办法。”晓人毫不动摇地说道。
“听我在监狱里认识的人说,他在外边的同伴帮忙准备了偷渡到中国的船,还说可以让我上船。只要行动的那天去港口就行了。”
“喂,是那些人吗?”
“是黑社会的人。”
“大哥也和那些家伙扯上关系了?”
“没办法,都是狱友嘛。喂,光去代替我上船吧。”
晓人用带着几分恳求的语气,说出了残酷至极的台词。
“不用考虑我,光把自己管好活下去就行了,我会留在日本的。”
在一瞬间的寂静后,光的语气变得暴躁起来,愤怒表露无疑。
“别胡说八道,好不容易才出来的!”
“没人要你帮我越狱。”
“什么意思?喂,你想清楚,在日本会死的。”
“嗯,那样也不错。”
“……哈?”
“大概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有了寻死的念头。嗯,我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我真的一直认为,小行星的降临对我来说是幸运的事。”
“开什么玩笑!”
光像小孩一样捶胸顿足,发出无以言表的谩骂。即便看不见他的脸,也能知道他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就在这时,五十川教练猛地推开了门,大踏步走了进去。晓人和光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停止争吵回头看了过来。
“怎么了,两个人的表情干嘛这么难看?兄弟吵架了吗?”
教练用调侃的语气质问两人。兄弟之间的争吵是在过于激烈。光慌忙别过脸去,粗暴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被浇了冷水而无从发怒的两人怔了一会,然后发现身旁的七菜子,双双皱起了眉头。
“这孩子是谁?”光讶异地说。
“七菜子。她孤零零一个人,所以我保护了她。”
“别省略说明啊。”
晓人的视线落在了教练的右手上,“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五十川姐,你的手怎么了?血……”
“我只是摔倒了而已,手碰到了地面。”
从五十川教练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动摇,大概是打算就这样用谎言搪塞过去,但我没法忍受。
“是我伤了教练。”
“所以不要省略说明啊。”光说。
首先要处理手上的伤,我翻了翻驾校收纳杂货的箱子,找到了未开封的库存小毛巾,把它用力按在教练流血不止的手掌上,用橡皮筋绑好。要是伤口太深,需要缝合的话该怎么办呢?要是霉菌进去的话会死的。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感觉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一处。
“凶手是我弟弟。为了庇护弟弟,我想妨碍调查。”
我盯着渗血的毛巾坦白道。五十川教练打断了我的话。
“还没有确定是小春弟弟干的吧。”
“别这么说,教练也觉得成吾是凶手吧?”
我只觉得纡郁难释,不知不觉之际,差点淌了下来。我拿出背包里的笔记本,当着众人的面在桌子上摊了开来。
二〇二〇年十月二十七日 和受害学生,家长的第三次面谈
受害学生的身体状况较为稳定,第三次面谈得以进行事实询问。备注:原本与园田律师两人负责,但由于身心压力,园田律师被调离。
一、欺凌发生时间
二〇二〇年五月至今,升入三年级时会分班,与加害者小组的学生同班。
二、欺凌行为的具体形态
无视、诽谤、殴打……多方面。有索求钱物的行为,后面叙述。
三、校方回应
从九月上旬开始,受害学生的迟到、早退、旷课等行为有所增加。九月三十日,班主任向其询问身体不适的原因,被告知了受害情况。受害学生要求以单独教室指导的形式对加害者学生进行隔离,但班主任传达内容后,加害学生表示拒绝。最终受害学生被要求去保健室上学。因为没有采取换班等措施,受害学生对于校方的应对产生不信任。是否应追究违反安全照料义务?
四、受害学生现状
因欺凌缺席的天数为三十五天。正在精神内科治疗。
身心俱疲。向校方提出索赔,对加害学生进行退学处分并追究刑事责任等法律目标尚未确定,明确了查明欺凌行为真相是最优先事项。
五、加害学生及监护人姓名,联系方式
加害学生团体的成员是高梨佑一、立浪纯也。主谋犯学生是……
注意到我藏起笔记本的晓人看起来似乎接受了,但光的视线还是不安地有意着,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的坦白。
“这是我弟弟的名字。跟受害者们都有联系的NARU就是我的弟弟。”
不知何时,七菜子靠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纸黑字写在笔记本上的成吾的姓名。
“他叫成吾吧。”
“是啊。”虽然有些疑惑,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成吾君是不会杀人的。”
我情不自禁地生起气来,对一个可能杀了人的男人,竟然叫他“成吾君”。七菜子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却想象只有一面之缘的成吾。我忍不住想要否定七菜子心目中逐渐确立起来的成吾的形象。
“成吾并不像七菜子想的那样好。我觉得他更像是坏人。”
成吾是个坏人。话音刚落,两年前的记忆就宛如开闸泄洪般一涌而出。接到学校的通知后,母亲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哭泣,父亲向着成吾怒吼道“瞧你干了什么烂事”。成吾则像没事人一样看着这一切。
“成吾在初中时欺负过同学。他的行为太过分了,甚至都不敢用欺凌这种简单的词来形容。不仅背后诋毁和无视,还在众人面前取笑,让人喝马桶里的水,用剪刀强行剪头发。七菜子,要是班上有这样的人,你会怎么想?你也会觉得他是神经不正常的人吧。”
“小春,等一下。”
对于兴奋起来的我,无法坐视的晓人喊了出来,可我是那种一旦说起来就停不下来的类型。
“成吾不是正派的人,就是他杀的。虽然不晓得他的动机,但他或许会因为怨恨四处杀害以前的熟人。到了地球即将完蛋的身后,他就自暴自弃了。所以你明明不认识他,能不能别天真地替他说好话?”
见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七菜子沉默了,怯生生地想要躲在晓人的轮椅后面。
“你说的太过了。”
晓人的话令我回过神来。是我不好,对着孩子瞎嚷什么呢?这只是迁怒而已。仿佛被泥泞吞没一般再度陷入沉默的教室里,突然响起了五十川教练的声音——
“该睡了吧。”
打断了交谈进程的一句话,瞬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累得神经都过敏了。疲劳和压力是争吵的根源哦。”
的确,大家都累得不行,所以我们决定把所有争执不下的问题暂时搁置,先去睡觉。
由于教练带进驾校的被褥只有两床,所以我们就在炉子跟前躺成了“川”字。我到了还是没有回家。弟弟和我都不在的家,就只是没有灯光的漆黑房子而已。成吾也是时候睡觉了吧。
*
越是想入睡,睡意就越是远离,拜托的黄金深深地烙印在眼睑背面,挥之不去。我在被子里辗转反侧。行李箱道理装着的日隅美枝子的遗体,聚集在伴田整形外科的老人们,座位上满是血迹的母亲的车,银岛心如死灰的表情,在海边嬉笑的晓人和光,坐在弟弟房间里的七菜子。月光延伸至脚下,我躺在地上,仰望着窗外的星星。
若把夜空看作一个巨大的半球,那么附在球面内侧的行星和和恒星,从表面上看是以北极星为轴逆时针旋转的。每天晚上从东面地平线的固定位置升起,到西边地平线的固定地点下沉。只要记住每过一晚,南中时刻——星星升到正南方向的时间——就会提前四分钟,星星和星星的位置关系是固定不变的。那么夜空既可以作为指南针,也可以当做时钟。
二十点左右,本该在东方天空看到的冬季大三角已经向西南方向移动了,根据星座的位置关系推测,此刻大约是一点。用手电筒照亮时钟确认了一下,果然刚过一点。
“啊,新年到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日期已经变更。在毫无迎来新年的实感的情况下,绝望的二〇二三年终于到了。从被子里爬出的我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溜出教室。并没有什么贴别的目的,就像被寒冷的空气引导着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当我走到可以看见调度候车室大厅前门的地方时,骤然停住了脚步。
停在教学楼前面的是二十八号车,旁边有一个人影。
抱着胳膊倚在教练车上的是五十川教练,教练一边呼着白气,一边抬头仰望着天空。
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教练蓦地把头一低,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
“数羊数完了吗?”
“没睡着。”
“真试过啊,好可爱。”
她的手指上挂着粉色猴子的钥匙扣,一边哗啦哗啦地挥舞,一边看着我的脸。五十川教练的眼眸反射着月光,泛起点点星辉。
“去兜风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没有拒绝邀请的选项,也许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让手掌受伤的五十川教练握着方向盘。
“我可以开车吗?”
“好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在这座城里住了二十三年,却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驾车路线。在见惯的道路转来转去,好像是一场漫无目标的兜风。但既没有路灯也没有便利店灯光的夜路或许本身就很新鲜。
坐进副驾的教练微微蹙着眉头,单手系上了安全带。右手手帕渗出的鲜血让人心痛。
“手弄成这样,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涂点口水就好了。”
怎么可能啊!
我笨手笨脚地将大灯切换成远光,我们出驾校右转,上了筑紫野古贺线。穿过停车场集中的街道驶入安静的住宅区时,视线的边缘出现了一个垃圾袋模样的东西。经过的时候仔细一看,是一束枯萎的花束。似乎在高声主张无论人类消失还是小行星撞击,这条路都是悲惨的事故现场。这么说来,前天培训的时候似乎也见过这束棕色的花。教练瞥了一眼像垃圾一样在路上摇曳的花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从警局退职呢?”
突然被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在惊讶的同时,也闪过一丝不安。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教练提出的这个话题的意图我完全不能理解。
“你不是说是不幸的事情吗?”
“那是不幸的事呢?”
“就算你让我猜谜……唔,抓错人之类的?”
“哦,不错的思路呢。”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后视镜。
虽然不是说笑的场面,教练却用戏谑的口吻说:
“正确答案是非法搜查哦。”
突然蹦出这句令人不安的话,我不由地轻轻倒吸了口凉气。我缓缓放慢速度,做好倾听教练讲话的准备。
“我在南福冈署的时候, 是在名为组织犯罪对策科的部门任职。简单地说,就是管制黑社会和非法药物的部门。有一次,我在追捕涉嫌卖药——也就是贩卖兴奋剂的指定黑社会组员的时候,在没有搜查令的状况下查了那家伙的车,没收了毒品,还把他抓到警署尿检。我知道这是违反规则的,但那家伙身上不干净,我有自信让他认罪。有好几个年轻人被这家伙打乱的人生。我想在损失扩大之前尽力阻止他们,但最后还是被认定为非法调查。”
“根据非法收集证据排除法,虽然持有兴奋剂的罪名坐实,但使用兴奋剂的罪名被豁免了。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还被缓期执行。全都是我的错。后来那家伙酒后驾驶卡车,在太宰府市内轧死了一个小学生。死的是一个九岁的女孩,北泽若菜。是在天满宫附近的住宅区发生的事故,小春你也知道吧?”
我说不出话来。刚才经过的那条供花的路上发生的悲惨事故至今记忆犹新。上小学的女孩被醉酒驾驶的汽车撞倒,连同司机一起死亡的重大事故,当时轰动了全国,更不用说附近了。
我把教练车停在路中间,拉起手刹。迫不及待想要和五十川教练面对面谈谈。
为抓捕罪犯所做的事反而缩短了刑期,结果导致无辜儿童丧命。且不论非法调查,酒驾引发的事故是在教练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但教练似乎要担负起所有责任。
“从以前开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违法搜查的边缘。上司经常训斥我说‘法律不仅仅是用来抓捕罪犯,也是用来束缚警察手脚的’。”
“你后悔吗?”
“是啊,我后悔死了。那时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死那家伙。这样的话,若菜就不会死了。”
“什么?”
“诶?”
“要是能把人渣一个不留地杀掉就好了,要是不行,给有前科的人戴上装有GPS的项圈,一干坏事就爆炸,把脑袋炸飞的那种。”
这是意料之外的回答。我条件反射般地看向副驾驶座,五十川教练漆黑的眼眸抓住了我。这并非无聊的说笑,而是他的真心话。或许是觉察到了我的不安,教练在座位上正了正身子,刻意咯咯地笑了起来。
“要是警官有这种想法的话,肯定不行的吧。”
我紧紧抿着嘴唇,专注地看着五十川教练的眼睛。既不想听她说笑,也不想看她迷惘的样子。五十川教练终于停止了假笑,垂着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作为警官,我们必须理解自身权力所包含的暴力性。必须不让超出法律范畴的搜查危害市民权利,并为此不懈努力。”
“没什么可笑的,这不是当警察的人很重要的心态吗?”
“是啊,道理我懂,全都懂。可我不能理解应该保护的市民为何会包括罪犯。我们干嘛要关心那些危害他人生命和精神的罪犯?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们都要把罪犯除掉才行。”
坦率地说,教练的主张是不正常的。他对正义的妄念令人感到恐惧。
“是有过什么事吗?”
家人惨遭杀害,友人横遭抢劫,她是不是有过这样凄楚的经历,才开始憎恶罪犯的呢?虽然直截了当的提问被我说成了拐弯抹角的问题,但教练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没亲人被杀,也被遭受什么创伤。又不是什么刑侦局里的主角。这是来历不明的异样正义感。不对,或许不能称之为正义感,这样对正义很失礼。”
“以前就这样了吗?”
“嗯,从记事起就是这样。应该说我不能很好地理解他人后天养成的正义感。”
“后天的正义感?那是什么?”
“我只是随便这么叫的。比如哪怕是年幼的小孩,也能明白杀人跟偷窃是坏事,不能伤害别人和不能从别人那里夺走东西,这是一条我们通过近乎本能的部分就能认识到的规则。但也有通过后天学习才能明白的感觉,虽然从感情上想要否定,但通过人的理性所选择的正义感。”
“哦。”我心虚地附和着,视线却不曾离开教练。虽说一眼看不出来,但我还是仔细拒绝,好好领会。虽然没法认同,也不能产生共鸣,但就是想要理解她。
“我从很早以前都极力赞成死刑制度。因为被剥夺的生命和权利是无法恢复的。凶犯被扔进牢监里屋里多少年也无法赎罪。因果报应,早死早超生,我一直秉持着这样的想法,直到现在也是一样。但废除死刑是世界的潮流,全世界的刑法研究者都觉得‘死刑是侵害生存权的野蛮,残虐,非人道的制度。’——再说一遍,从道理上可以理解,但感情上还是存在差距,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这样的话,抢劫的人不就赢了吗?”
给威胁他人生命的坏人戴上项圈就行了。让杀人的坏人已死抵罪吧。对坏人必须要严加管束,为此警察无论做什么都行。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改变过这样的想法。教练叹着气说。
“归根到底,我这只不过是像把坏人们赶尽杀绝的原始欲望而已,这和罪犯有什么分别呢?”
“怎么可能跟罪犯一样……”
“都一样的,因为我会凭借自己感情选择原谅或是不原谅。晓人君虽犯了杀人罪,但通过直觉可以理解他还有同情的余地,所以我就放过了他。但我不能同情笠木真理子,所以我打了她。要是小春的弟弟真是连环杀人犯,我是不能原谅的。所以我就闯进了房间。怎样,很霸道吧。”
夜晚十分安静,甚至感觉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
这人为什么要向我吐露心声呢?大概没什么深刻的理由,只是因为想说才说的吧。仅仅是因为罪恶感和孤独感膨胀的时候碰巧凑在一起而已。尽管如此,能被选为倾诉对象,我还是觉得有些荣幸。
我紧紧握着粉色猴子的钥匙扣,再次发动引擎。车子刚一启动,前方就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月光正好照亮了信号灯的绿灯部分,就像是再喊我前进一样。我在十字路口前三十米处亮起转向灯,开始打方向盘。
“其实我来驾校是为了偷汽油的。”
教练猛地转过身来,看着突然开始发言的我。
“啥?”
见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平时受惊吓的人只有我,所以看着教练狼狈的样子感到很开心。
“那是十二月初,不幸的星期三之后我第一次来驾校的事。我打算在地球灭亡前去熊本,本想开车去,但光靠父母的车,汽油可能不够用,所以就来这里偷油了。本以为应该没人吧,结果教练也在,我情急之下撒谎说‘我来驾校学车’。当时是骗你的,对不起。”
“怎么了,突然说这个?”
“总觉得现在是必须吐露秘密的气氛。”
“真傻,闭嘴不就没人知道了。”
教练苦笑着又说了遍“好傻”。
“话说小春也挺有两下子的嘛,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乖孩子呢。”
“我只是装出一副好人的模样,想让别人也觉得我是个好人而已。”
“是么。”
“只要一遇到与人为善的机会,就会拼命地想‘啊,这是个展示好人的良机’。真是个讨嫌的家伙。”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地方,不是吗?”
教练挠着脸颊哼哼地笑了。若是现在,趁着这一夜的气氛的话,感觉可以问一直没能说出口的问题。
“教练为什么留在这里呢?”
“这个嘛。”教练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总觉得跟一大堆人一起逃出日本会很累,互相依偎着避难,又是绝望又是嚎叫,光是想象一下就受够了。我只是觉得这样还不如一个人死呢。”
“教练也不擅长集体行动吗?”
“可能吧。就算竭尽所能,自己的想法也没法完全传达给别人,麻烦死了。”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一起搜查呢?自己一个人随心所欲不是更轻松吗?”
“不知道。你就是这样的想法吧?”
冬天的夜空美不胜收。昴宿的星团用肉眼就能清楚地分辨出七八个,所以今夜是一个相当澄澈晴朗的夜晚。特别显眼的红色星星是金牛座的一等星毕宿五,在往东是等距排列的三颗星星——被称为猎户座的参宿三星。猎户座的脚下可以隐隐看到蹦跳逃窜的兔子,天兔座是有三等星和四等星组成的稍显昏暗的星座,但今夜连竖起的两只长耳的尖端都清晰可辨。这么说来,今年是卯年吧。
干扰观测星空的夜晚灯光被称为光污染,自从不幸的星期三以后,街上的人消失不见,电也停了,夜空这才完全拜托了光污染。这是自家族旅行是在熊本天文台看到星空以来的第一次吧,简直就像天穹上洒满了银色的首饰。
话语不由自主地从嘴里流露出来——
“弟弟跟我很像,生性迟钝,怕生,不擅长说话,也很难适应集体。”
想必弟弟也跟我一样,期待有什么东西能将自己黯淡的未来统统撞飞吧。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闯进房间。”
“我也做了傻事,伤害了教练,对不起。”
“嗯,伤得不轻哦。”
五十川教练翩翩起舞地挥舞着缠着手帕的右手,哈哈大笑着。不是扬起半边脸颊的讥讽式笑法,而是脸皱成一团的笑。
“我想把弟弟捉拿归案,你能帮我吗?”
教练不置可否,而是从副驾上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本想轻轻把那只手拂开,却被教练提醒说“你这样是单手握方向盘哦”,令我有点恼火。
“换个话题吧。小春开车是想去哪?刚才说是想去熊本,熊本可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还不能说哦。”
“怎么了?不是吐露秘密的气氛吗?”
“那是刚才的事。”
结束了夜晚的兜风,我们返回了驾校。
回到驾校教室的我在确认五十川教练入睡后,便联系了市村。
这是我头一次使用卫星电话,从按下电源开始就有些惴惴不安。
在独特的拨号音之后就只听到了水波般的杂音,起初我并不知道有没有接通,但当问出“能听见吗”的时候,马上就有了回应。虽说时值深夜,市村好像还没睡觉。
“晚上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是有点说不出口。”
我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
“因为五十川教练好像很讨厌你,所以我不敢偷偷联系。对不起,卫星电话还是还你吧。”
难得的好意却被辜负,市村一定很不快活吧。我已经做好了被讥嘲几句的觉悟,然而,通过铱星电话传回来的确实若无其事的清爽声音。
“既然小姑娘这么说,那也没办法了。”
“真,真的可以吗?”
“完全不要紧。”市村干脆地说道,“但一定会有用得上的时候,还是先留在小姑娘手上吧。我想帮助前辈,这点和你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