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教室的桌面上摊放着一堆打开的罐头,吸吸果冻等应急食品。这是一个既没有年菜也没有年糕汤的乏味新年。
“晓人君为什么留在福冈呢?”
七菜子一边喝着速食汤,一边毫不认生地向晓人搭话,七菜子似乎对温柔平和的晓人毫无戒心,主动选择了晓人边上的座位。
“为了和光一起逃到韩国。”
“韩国?日本周边不都会被陨石撞飞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七菜子只要和我对上视线,就会立即挪开眼睛。
因为昨天那件事,她似乎把心封闭了起来。
晓人和光之间默默无言。两人一边分担着七菜子的聊天对象,一边似乎在互相窥探脸色。一夜过后,眼看就要爆发的寂静气氛虽然消散了,但两人仍处于冷战状态。
“进入正题吧。”
正在我感到腹中饥饿的时候,教练开口道。
“应该考虑凶手今后的动向。杀三个人就够了吗?还是打算杀更多?”
晓人和光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原本觉得哥俩的脸部轮廓不是特别相像,然而因担忧而晃动的眼睛和歪着脑袋的姿势却一模一样。
“凶手真的是小春的弟弟吗?”
“小春的弟弟——成吾君,在小行星撞击公布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九月十二日,通过电邮联系了日隅美枝子,当天也确认到他和高梨佑一曾通过短信交流。虽然没能确认立浪纯也的遗物,但成吾君很可能跟他联系过。”
“他只是跟那些被杀的恰好认识而已。”
“非但如此,小春妈妈的车也被成吾君开走,在博多被发现了。高梨佑一在成吾开走的车里被杀害的。虽然不能断定他就是凶手,但毫无疑问是嫌犯的头号候补。如果不能找他问话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
众人都只是在观望情况,没有人想发言,于是我接过五十川教练的话头。
“我想寻找弟弟的下落。”为了不动摇自己的决心,我抬高了声音,“我觉得成吾应该想尽可能地杀掉两年前校园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现在还不回家,一定是为了找寻下一个目标。”
弟弟是加害者,杀人的动机不可能是复仇。所以这是转嫁责任——自暴自弃的杀人。能想到的动机就只有这个。
“我要去弟弟,把他抓回来。”
杀人仍未结束,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被杀害的三人只是碰巧没离开福冈避难。原本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多半已经逃离日本了吧。即便如此,弟弟还是企图把最后的时间放在杀人上。
“很抱歉在这种时候让各位听了难受的话,想忘了的人就忘了吧。”
话音刚落,五十川教练就打趣地举起右手,强行打断了我的话。
“不想忘记的人,就去帮我寻找成吾,好吗?”
“当然要帮忙了。”光即刻接话道,“最后的分别竟然是这样,春也太不容易了。”
光一脸痛苦的表情,在旁人看来悲伤比我更甚。他似乎是真心为我跟弟弟在互相不理解的情况下迎来地球的终结,他的单纯令我羡慕。
“没事的,春,我们都会帮忙的。赶快找到弟弟,跟他好好谈谈吧。”
既然光说要帮忙,恐怕连晓人都要也要卷入其中了。我无法抹消心中的愧疚,垂下了眼睛,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七菜子身上。
说起来,我们还没讨论过这孩子今后的去向。
“教练,要带七菜子一起去吗?”
“干嘛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被七菜子锐利地瞪着。她只有面对我的时候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一起去不就行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教练轻描淡写地说了这样的话。
“不会有危险吗?”
“把她一个人丢在杀人魔游荡的城里更危险吧。”
七菜子夸耀胜利似地挺起了胸膛。搜查小组的成员不知不觉增加到五人,成了个大家庭。
“日隅女士是欺凌事件的负责律师吧。”
晓人忽然嘟囔了一句。
“嗯。”
“跟你弟弟关系密切吗?”
“我不清楚。但假设弟弟想要接触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日隅应该是距离比较远的人。”
听说两年前欺凌事件被发现的时候,通过律师进行过几次,面谈。从NARU——成吾发给日隅邮件中的“幸好我保留了两年前日隅女士告诉我的有事联系的电话号码”,估计两人之间有交换联系方式程度的因缘吧。但是在家人之间从未提过她的名字。
重新想想,日隅和成吾的关系并不密切,杀害美枝子的优先程度可能很低。
“还有谁跟成吾君的事件关系比较深呢?”
弟弟最想除掉的人是谁?这应该是目前最优先考虑的。“中野树”——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脱口而出。
“中野……谁?”
“中野树,成吾欺负过的同学,要说成吾会反过来怨恨谁的话……”
很有可能是想把他杀了。
我渐渐想起来了,那个被成吾虐待了数月的男同学。我在班级合照上见过他的脸。是个纤细老实的孩子,感觉和过去的成吾在气质上有几分相似。成吾杀了三个人后,很有可能去找他了。
重新调查日隅美枝子留下的笔记,一下就找到了中野树的名字。幸运的是,昨晚我打算隐匿的笔记本上甚至还记载了貌似是中野树监护人的联系方式,是中野树的母亲,中野美也子的电话号码。
我蓦地站了起来。
“我来开车吧。”
目标是伴田整形外科。虽然不清楚他的下落——或许老早就去国外避难了——总之现在必须去能收到信号我屋顶尝试联系,在弟弟找上中野树之前,我们必须告知危险。
我们匆匆上了二十八号教练车。五十川教练坐在副驾,晓人,光和七菜子坐在后座。
“要怎么打电话?”
七菜子一脸奇怪地问道。我望向放在后座的背包,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在整形外科遇见了一位老奶奶,她告诉我只要把手机举高,就容易收到信号。”
背包里装着自拍杆,是昨晚和五十川教练开车回家时顺便从自家带出来的。
“去年黄金周,我跟三个朋友一起去了迪士尼乐园,自拍杆就是当时买的,我拿来了。真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我房间的壁橱里静静地躺着两根自拍杆。
在从迪士尼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朋友七菜子的行李超过了飞机规定的重量,登机时间也快到了。大家慌慌张张地把七菜子的行李分了一点装在行李箱里。而当时七菜子的自拍杆还寄存在我这里,没来得及还给他。如今这成了她的遗物。
沿着县道南下去往伴田整形外科的时候,右手边的自助洗衣店背后突然出现了一辆警车,没有亮警灯,但在阳光下,黑白的车身显得格外醒目。
警车迎面开来,对方渐渐减速,我也踩了刹车。车身上写着“福冈县警察”的字样。不出所料,驾驶座上坐着的是市村。市村把警车停在教练车旁,摇下了车窗。
“别管他,现在马上把车开走。”
虽然五十川教练说了句不讲情理的话,但不管这么说,在这个时候佯装不知也逃不自然了。我不情不愿地打开驾驶座的车窗,市村友好地向我们打了招呼。
“前辈,好巧啊,小姑娘也一起去吗?”
教练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微笑的市村。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但昨晚通过卫星电话的对话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我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这家伙是谁啊?”
身后传来了光的抗议声。警惕着警察的光拼命探出身子,想要掩藏晓人的身影。
市村看了眼教练车,打量着后座的三人。
“咦?”市村用手扶住下巴,“后面的人是?”
“亲戚。”
教练简略地回答道。
“是吗?不愧是前辈的亲戚,这种世道一起开车兜风,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你呢?是来炫耀警车的吗?”
“正在进行防盗巡逻哦。”
“别瞎说八道。”
“呵呵,其实是为了制作资料而跑外勤,但兼做巡逻是真的哦。”
“那就亮警灯啊。”
“前辈还是那么严厉,我也很辛苦哦。”
虽然嘴上说辛苦,但他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辛苦的神色。
“你想干啥?”
“没什么,不过是看见了你,我就停下来了。想跟你叙叙旧嘛,你看,一个人也会想念另一个人的吧。”
当教练对他怒目而视的时候,我不经意瞥了眼市村驾驶的警车,发现前保险杠凹进去一大块。市村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从车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车身。
“太惨了。就在两三天前,我在市内的山路上行驶的时候,突然掉下来一具吊死的尸体,撞凹了一块 ,可把我吓了一跳。”
前天我们去北谷水库进行山路驾驶培训的时候,的确也从头顶上掉下了自杀者的尸体。市村也遭遇了同样的事吗?我无意中插嘴道:
“我们在山路上开车的时候也是这样,是内地自杀吗?是腹地自杀么?”
“就是这个,小姑娘也不容易啊。平安无事就好。大家哪怕是吓坏了也不能自杀哦。”
“你会吗?”教练啧了一声,恨恨地说道。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市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可能不久就满足了吧,他轻轻发动了引擎,准备把警车开走。
“你不问我调查进度吗?”
面对教练挑衅的问题,市村不为所动。
“前辈自己裁量吧,我相信你一定会破案的。”
市村再次将目光投向后座,单手握着方向盘,微笑着挥手离去。
“那家伙是谁。”
满脸不悦的光再次问道。
“不认识的人。”
教练撇着嘴说。
抵达整形外科的时候,伴田医生张着嘴,对人数大大增加的调查组表示惊讶。
“哎呀,都是年轻人,怎么啦?”
没有监护人的七菜子,全身缠满绷带遮着脸的晓人,紧跟着晓人的光。怎么看都是些怪人。但好在伴田医生并没有刨根究底,而五十川教练手上的伤,也二话不说地帮她处理了。
屋顶依旧是老人们的聚集地,集合在此的人和昨天也几乎没有变化。昨天坐在候车室沙发上的长川先生今天也上了屋顶。我向他们传达了想利用屋顶的信号打电话的意思,大家都欣然接受了。
将手机抬到高处的必须工具就只有自拍杆,用有线自拍杆夹住手机就酸准备完成了。以手边的快门键替代通话键。或许是对利用自拍杆的通话方式很感兴趣吧,在我们准备的时候,之前远远观望的老人们接连围了过来。特别是长川先生和另一个老婆婆——也就是昨天建议我使用自拍杆的那位——似乎很在意我们的动向,凑到跟前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
虽然很想立刻给中野美也子打电话,但观众如此热闹的话总感觉不大好办。
“对不起,能让我好好看看吗?”
跟我搭话的还是昨天那个爽朗的老婆婆。
“我们这些老头子和老太婆们都想打电话,长川先生也想联系孙子吧?”
老婆婆征求长川的意见,长川却板着脸一言不发。
“孙子?发生什么事了?”
听我这么一问,老婆婆一边斜眼看着长川先生一边跟我们聊了起来。
听老婆婆说,长川先生并非老早就住在这附近的居民,而是在不幸的星期三之后来到伴田整形外科的。
患有胃癌的长川先生,在九月七日——也就是小行星撞击公之于众的那天,为了切除一部分胃和淋巴结,正在福冈市内的医院接受剖腹手术,刚从麻醉中醒来世界就陷入了癫狂状态,错过了避难时机。
长川的女儿在一家驻德日企工作,幸运的是,她拥有在相对安全的欧洲逗留的权利。她为了带长川先生逃离,打算逆着人流返回福冈。但长川先生决定独自留下来。从那以后,据说长川先生对此生的别离很是不舍,日日夜夜都用手机和女儿一家联系。
但九月下旬,他家附近是无线基站停止运行,无法打电话。于是他便骑着车踏上了旅途,寻找可以收到信号的地方。十一月,他终于来到了这家整形外科医院。近来伴田整形外科屋顶的信号明显很不稳定,但他在同龄人聚集的避难所过得相当舒适,所以就选择了此处作为最终的栖身之地。
与喋喋不休的老婆婆相反,长川先生本人则不置可否,在波澜不惊没有表情的脸孔下,似乎有种抹消不掉的孤独感。
“是吗。”在一旁静静聆听的晓人寂寞地嘟囔了一句,“一定有很多人因为患病动不了而来不及逃离九州吧。”
“哎呀,不用那么安静嘛。对了,这位小哥,你全身缠了一圈一圈的绷带,是不是也受伤了,没能逃出去呀?”
“差不多吧。”
晓人朝着光的方形瞥了一眼,低下头说。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这么不容易呀。”
我拿出朋友的自拍杆,递给了老婆婆。
“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给您用吧。长川先生和其他人也一起用。”
“这是我朋友的,我拿着两根也没用,请收下吧。”
“那就算借你们的。”
老婆婆推辞了一会,还是半推半就地接了过去。放在手边只会徒增寂寞,所以还是送给需要的人吧。长川先生依旧默默地看着我们的对话。
我们在老人们的注视下,终于拨通了中野美也子的手机。高个子的光拿着自拍杆拼命伸长手臂,屏幕上总算立起了一根天线标志。七菜子喊了声“太好了”,观众们也骚动起来。
看来自拍杆果然适合抓去高处的信号么。试着输入日隅笔记本上的号码,立即响起了呼叫声,不知是谁的喉咙里“咕嘟”了一下。
对方迟迟不肯接电话,中野一家已经离开福冈避难去了吗?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会被除了车以外没有其他移动方式的成吾袭击了。呼叫声仍在继续。
就在我打算挂断的时候,第十三声呼叫声中断了,耳边传来了某人的声音——接通了!
(怎么办,小春。)
教练以对面听不到的声音问道。
“我来说吧。”
我踮起脚尖,把脸凑近设置成外放的手机屏幕。
“喂喂,你好。”
我用兴奋的声音喊道。电话那头的人一言不发,只能听到微弱的喘息声。
“你好,能听到吗?不好意思,突然给你打电话。”
我自称是成吾的姐姐,然后问:
“是中野美也子的电话没错吧。”
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什么事?”
是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是中野美也子。
“该不会是中野树?”
“嗯,是啊。”
接电话的正是中野树本人,被弟弟残酷凌虐的受害者。此刻我正隔着电话跟那孩子交谈。
“那个,我弟弟的事,真的……”
“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
“就算道歉我也很为难。我是问有什么事?这种时候你打电话过来,说实在我心里也很不舒服。”
与夹杂着焦躁的台词相反,他的声音微颤抖着。一旦说上话,出于罪恶感和明哲保身,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道歉的言辞。但作为成吾的姐姐,我也有保护他的责任。于是我转换情绪,进入了正题。
“中野同学,你还留在福冈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
“你跟家人都留下了的吗?他们都好吧?”
“不太方便。多亏家里有风力发电机,这才没死。”
“我不是担心电力的问题——其实,我弟弟现在不知去向了。”
我笨口拙舌地说明了在博多,系岛,太宰府三处发生的连环杀人案。三名受害者中,有两名是参与欺凌中野的人。
“起初我们以为三起案件中的受害者没有共通点,是无差别的连续杀人。但是第一个受害者高梨佑一和第二个受害者立浪纯也曾是是同学,属于成吾发动的欺凌事件的加害者小组。再加上在太宰府发现遗体的律师,也是中野同学的斡旋人。三起凶案是有联系的。”
说话的时候,我不知该如何选择言辞。我弟弟成吾是杀人犯。成吾对与案件相关的人心怀怨恨,会要了你的命。所以你快逃把。他会认真对待这样的忠告吗?
“我不知道成吾去了哪里。那个,我弟弟有没有联系过你呢?”
我语无伦次地问道。中野树突然激动起来。
“难不成是我杀的吗!”
这般跳跃的想法把我吓了一跳,一时间说不出话,但随即否定道“不是不是”,都怪我解释得不到位。
“不不不,我不是把你当做凶手。”
“你是在怀疑我吧,觉得我是因为旧仇杀了他们,所以才打电话来的吧。”
“不,我认为成吾是凶手,担心你会遭到袭击。”
“胡说!嘴上这么讲,归根到底还是要袒护他吧!”
怒吼过后,电话那头回归了寂静,默然无声。过了片刻,中野树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真是太好了。”
“你说啥?”
在身后竖起耳朵听着的光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但我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
“作为那家伙的姐姐应该知道吧,那些人死的活该。”
我没有资格对他的发言生气。这孩子在校期间究竟遭遇了什么,我只了解其中一小部分。
中野树是个老实的学生,虽说朋友不多,但也并非融入不了班级,只是不擅长大声朗读文章而已。他一点错都没有。
听说每次在古典文学课上被指名朗读的时候,成吾都会嘲笑他的发言和语调,这就是遭到欺凌的契机。嘲笑逐渐升级,成吾等人的加害者小组甚至开始恐吓,施暴。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五十川教练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来跟你说几句。”
教练撇下不知所措的我,强行插入了通话。
“你好,我来跟你说吧。我叫五十川。”
“哈?”中野树发出了困惑的声音。“……你谁啊?”
“我是跟小春一起查案的人。跟小春是在太宰府汽车学校认识的。”
“到底是谁?”
“这个时候突然联系是在抱歉。不过这是一桩谋杀案,能不能请你协助调查?”
“我早就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这么说。成吾没去你那里吧?”
“——是的,我不知道那家伙在什么地方。”
“是吗?你没见过成吾是吧。”
虽说态度得体,可她却用飞快的语速压倒了对方,不停地提出问题。狼狈的中野也被五十川教练的步调带动起来,自然而然变得饶舌起来。
“那么,你最近见过被杀的受害者——高梨,立浪,和负责的律师了吗?”
“不可能见到。转校后连面都没照过。即便是日隅律师,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
“哦。”
教练把手按在下巴上,轻轻地点了点两三下头。仅凭这些动作,我就知道教练得到了一些线索。
“了解受害者生前情况的人几乎已经不在这里了。之前提到中野同学现在还在福冈把?要是可以的话,我想亲自跟你谈谈,能约个地方见面吗?”
听筒里传来了呼哧呼哧的风声,是中野树的呼吸声。当教练邀请他见一面时,他的呼吸明显紊乱起来。
“……不要。”
“这里有代步工具,你不必费心。”
“不见,我跟你们无话可说。”
说完这句,中野树就挂了电话,话声戛然而止,唯有寂寞的嘟嘟声仍在回响。不知是不是太过深入了,再度举着自拍杆回拨也没应答。
聚集在周围的老人们,在听到“连环杀人”“欺凌事件”等令人不安的声音接连蹦出来的时候,跟我们拉开了距离。留下的就只有长川先生和那个爽朗的老婆婆。光,晓人和七菜子脸上浮现出严肃的表情,似乎在回味刚才和中野树的谈话内容。
“怎么办,五十川姐。电话被挂了吧。”
光不满地把手机屏幕伸向了五十川教练,教练一脸平静地说:
“收获已经够多了。中野树撒了谎。”
我大吃一惊,我跟一旁的七菜子一起“诶”了一声,面面相觑。七菜子在反唇相讥之前似乎就觉有些尴尬,马上就挪开了视线。
“怎么说?”
“很简单,小春之前说明情况的时候,是称日隅美枝子‘律师’的吧?”
是这样吗?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有些记不太清,但我感觉是叫过“律师”。
“我也照着小春,没有提起她的名字。向中野提问的时候说的也是‘最近见过高梨,立浪,和负责的律师了吗’,你还记得中野是怎么回答的吗?”
——不可能见到。转校后连面都没照过。即便是日隅律师,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
“根据日隅的笔记,她当初是跟其他律师一起受理案件的。上面写的是‘原本与园田律师两人负责’,也就是说有两个负责律师。我和小春都没有提到日隅的名字,中野却断定是‘日隅律师’。自从欺凌事件了结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律师。他是怎么知道被杀的是日隅呢?对话太过顺畅了。”
根据五十川教练的推理,既然他看出受害者是日隅美枝子,那么在接到电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日隅已经遇害了。
听了一通解说,七菜子突然来了精神。
“这么一说,成吾就不是凶手了吧?”
她像征求同意一样转向了光和晓人,但两人默然不语。七菜子毫不介意地继续道:
“凶手不是这个叫中野的人吗?他在撒谎吧?果然不是成吾呢。”
这份对成吾的纯粹信任又该如何应对呢?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说呢,就算中野树在撒谎,成吾是嫌犯这点也没有改变。”
“为什么?”
“如果不是凶手,成吾就没有理由玩失踪。他开着妈妈的扯出门,而那辆车成了博多那起凶案的杀人现场。仅凭这些就足够可疑了。”
“可是……”
我没有理会七菜子的主张,而另一方面,五十川教练像是支持七菜子般插嘴道:
“成吾君不知去向,或许是有原因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
“如果成吾君是知道了中野树要来报复自己,为了不把小春牵扯进来才离家出走的呢?”
“……什么?”
光是附和一声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如果认为他是害怕波及小春才驾车逃跑的,那也没什么不自然的。”
“那就是说,中野树就是杀了这三个人的凶手?这也太奇怪了吧?”
“有啥奇怪?也存在这种可能性吧。”
“中野君的确憎恨成吾等人,但日隅美枝子是负责律师,不是自己这边的人吗?不可能去杀她啊。”
“真正的杀人动机谁也不知道。可能是对她律师工作的不满,也可能抱有什么其他的怨恨。”
“……退一百步讲,如果中野是凶手,那么高梨佑一又怎么会死在成吾开的车里呢?”
“成吾君离开家后,跟同样想要从中野树手上逃离的高梨一起行动,让他上了车,但随即就被中野发现杀害在车里。这样的情节很符合逻辑。”
“本该同乘的成吾哪去了?”
“可能逃命了,或者说已经被杀了。”
“干嘛当着小春面说啊。”晓人责备道。
“我不认为这个假说百分之百正确,只是中野树的确在说谎。”
就在数分钟前,她还毫不怀疑地坚信弟弟是杀人犯,认定中野树会是成吾的下一个目标,真心为他担心。而现在这个时间点,他才是真凶的可能性摆在了我的面前。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要是弟弟已经被杀了,我该怎么办呢?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找到中野树吧。”光说。
可是跟他的联系方式彻底被掐断了。因为已经有所警戒,哪怕再打回去,恐怕也不会接听了吧。
“记下来的就只有这个号码吗?”
听七菜子这么一问,教练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我们手上就只有中野树母亲的手机号码。
七菜子接着抬头看了我一眼。
“春……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决定叫我春小姐了。
“没有,成吾出事的时候,只有父母被叫到学校,我也没亲眼见过中野君。”
“你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吗?”
“我弟弟上的是博多区的初中,或许中野君的家也在那一带……”
他用母亲的手机接的电话,说明他跟家人一道度过最后的时光吗?不,也有可能是独自留在福冈。目前得到的情报,就只有中野树还留在福冈的某个地方而已。
“虽然不清楚你们在说什么……”
突然有人上来搭话。我们一齐回头看向说话的人。开口的是长川先生,他从上衣里拿出口袋本地图,把它摊了开来。这是福冈县内的城市地图,在分割成数页的地图中,用红色的马克笔标注了数个箭头标记。
“这是什么?”
“能打手机的地方。”
他淡薄的回答道。
为了寻找能接通手机的地方,从博多区的家骑车一路来到太宰府的长川先生,记下了路上发现的可通话的区域,标记在了地图上,箭头标记分散在城南区、早良区、西区、那珂川市等地,由此可以窥见长川先生是一路迂回抵达整形外科的。
对于分散的箭头标志所包含的意义,最先理解的是晓人。
“对啊,中野君就在这个箭头附近。”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光摆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别撇下我啊,讲得简单一点。”
“唔,能让手机打电话的装置你总该知道吧。”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是在嘲笑我吗?”
“对不起。”
昨晚的沉默之后,兄弟俩看起来彼此间都不太自在,但也在笨拙地尝试对话。晓人主动承担了说明的角色。
“手机虽然是通过无线电波进行通话的,但终端之间并不能直接传送电波。当我想给光打电话的时候,首先我的手机会向无线基站传送电波,无线基站接有光纤之类的有线电缆,从这里经由各种通行设施。也就是说,我的手机所发出的电波会通过无线和有线的网络,最终抵达我想要通话的对象——也就是离光的手机最近的无线基站,再从无线基站把电波传到光的手机上。”
“……我不懂,你直接说结论吧。”
“我们收到的是整形外科楼顶附近的无线基站信号,要是对方周边没有无线基站,手机就没法接通。所以中野君的周边势必也有还在工作的基站。中野君应该就在长川先生在地图上标出的可通话区域内。”
“晓人君太敏锐了。”
七菜子赞叹道。
“是啊,哥哥跟我不一样,聪明得很。”
“小光瞎吹什么呀。”
长川先生所经过的路线上标注的箭头标记,似乎主要对应了市政府、区政府、村公所等采取过停电应对措施的无线基站位置。假设中野树现在还在明壮学园附近,那他应该是收到了附近无线基站的信号。
距离明壮学园最近的车站是从博多站搭乘福冈市地铁机场线的下一站东比惠站。我对博多站附近的街道熟门熟路。当我盯着地图时,一个巨大的标志引起了我的注意,箭头直指区政府。
长川先生追着我的视线,点了点头。
“城里不行,没有食物。不过这一带信号很好,只要找找区政府附近的公寓和房子,说不定就能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长川先生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把刚才我递给他的自拍杆迅速拉长举到空中,大概要跟远在天边的重要人物聊天吧。
我们再次前往博多方向,如今只能沿着这条线索走了。
*
沿着国道三号线前行,走普通道路前往博多区政府。五十川教练用不算开心的淡然声音说道:
“锵锵,问题来了。”
“什么?”
“仔细听问题。用胎压低的轮胎行驶时,轮胎爆裂的现象叫什么?”
“驻波(Standing wave)现象。”
我勉勉强强地回答出来。
“回答正确。那么,路面湿滑时导致轮胎悬浮的现象叫做什么?”
“滑水(Hydroplaning)现象。”
“真不错。小春很擅长记笔记嘛。”
不知为何,教练一再问我驾照笔试考试中经常出现的问题。不知单纯是闲的没事,还是像以自己的方式缓和气氛,倘若是后者,就太没有谈话的品味了。隔着后视镜观察后座的光、晓人和七菜子的表情,大家都怀疑地看着教练。
我那愚钝的头脑至今仍未把握住状况。
我把脚放在油门上沉思着。
中野树为何没有逃离福冈呢?难不成是得知成吾他们还留在福冈,所以制定了杀人计划吗?如果她是凶手,动机除了怨恨以外就没法想象了。但在人类即将灭亡之际,他还会去实施杀人吗?难道说正因为没有人能活命,才不想错过亲手完成复仇的机会吧……
“我仍旧不认为中野君是凶手。”
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过了片刻,教练问道:
“小春认为成吾是凶手吗?”
“是的。”
“明明是亲人?”
“正因为他是亲人。”
“是吗?负罪感?”
大概也有这方面吧,我想。不过我觉得把中野树认定为凶手还为时过早。
“教练不是也怀疑成吾吗?”
“一开始是很怀疑。”
“现在不怀疑吗?”
“不好说怀不怀疑,我有一个疑问。”
教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双臂抱在胸前。教练的右手经过伴田医生的治疗,暂时没有大碍,精心包缠的绷带映入眼帘。
“就如小春说的那样,假定成吾就是凶手,他把车从家里开出来前往博多,在车内杀害了第一个受害者高梨佑一——倘若这样假设的话,就会产生这么一个疑问。为何成吾把高梨丢在驾驶座上就不管了呢?”
第一起凶案的曝光,是银岛在停放于住吉路便利店的停车场的车内发现了尸体。这究竟有什么疑问呢?我以沉默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从死亡推定时间来看,高梨佑一是第一个被杀的,其次是系岛的立浪,最后是太宰府的日隅。也就是说,如果把车停放在博多的便利店,就没有去杀立浪和日隅的代步工具了。因为从系岛到太宰府有一段距离,所以第二、第三起凶案的杀人现场只能开车,那么成吾在博多杀害了高梨后,在没有车的情况下,是怎么到系岛和太宰府的呢?”
“在别的地方抢了辆新车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把能用的车抛弃,特地换了新的交通工具?之后不是还要杀掉立浪和日隅吗?”
“高梨是坐在驾驶座上被杀的吧?是不是不想开死过人的车呢?”
“你弟弟是这种神经质的类型吗?”
我不认为杀过人的人会在意驾驶座上溅出的鲜血。确实,弃车并非合情合理的行为。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后座的每一个人都一脸认真地注视着我们的对话。晓人像支持教练的主张似地插话道:
“我也觉得五十川姐说得很有道理。而且假使成吾是凶手的话,他的移动路径也未免太不自然。从太宰府的家里出发,先在博多杀死高梨,再去系岛杀死立浪,然后回到太宰府杀死日隅律师。应该先在太宰府杀死日隅后再前往博多发现,这样路程会比较短吧。”
大概有鼓励的意味在吧。晓人的声音很是温柔。光和七菜子也探出身子帮腔道:
“是这么回事,春的弟弟不是凶手呀。”
“春小姐就相信一次吧。”
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假定成吾是连环杀人犯的话,移动路径和交通工具就会产生龃龉。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反驳“凶手就是成吾”。
“小春啊。”成吾语气温柔地对我说,“小春是希望弟弟还活着吧。”
我真是无意识地希望弟弟还活着吗?
如果中野树是真凶的话,弟弟大概已经遇害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失去了体温。与其被杀,还不如夺走他人的性命让自己活下去,我内心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宁愿他被杀。”
为了将迷惘一刀两断,我特地这样说。
“与其去做主谋,还不如死了干净。索性在哪个地方被杀掉算了。”
从博多口沿着博多站向只园站进发,开进博多区政府大街,数分钟即抵达了目的地。 这里就是距离博多区政府及明壮学园最近,至今仍在运行的无线基站。抬头一看,顶端立着一根长矛形状的天线。晓人环顾着周围数不清的高层公寓和大楼,苦笑着说:
“可能能收到信号的地方比想象的还要多啊。五十川姐,难不成要把所有地方搜一遍吗?”
“那是最终手段。”
结束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兜风。我们想出去呼吸一下外边空气,便下了教练车光把收好的轮椅从座位上拽下来,麻利地引导着晓人。
兄弟俩用手指着作为基站的大厦,一边抬头看着屋顶的天线,一边说着什么。相比基站,更让我感兴趣是设置在中央隔离带上的护栏。
那是分隔四车道的白色车用护栏,栏杆的一部分被压扁,扭曲变形。“什么啊”——七菜子也发出一声突然发疯似的声音。朝着中央隔离带轻快地走去。周边不见一辆车,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中央也没有危险,但我又不能放任不管,只得跟在后面。
“发生事故了吗?”
七菜子蹲着查看护栏,我也蹲在她的身旁,顺着七菜子的视线看了过去。
“九月上旬的时候,大家都慌慌张张地想要逃出九州,据说当时市内发生了数千起连环相撞事故,这应该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吧。”
受损的护栏诉说这事故的惨烈,护栏是标准的高度,若将教练车横向停放,刚好可以遮住车身侧边印着的“太宰府汽车学校”字样。
“这不是血吗?”
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光把手从晓人的轮椅上松开,指着护栏的一部分。与车辆擦碰部分残留着黑色漆膜不同,护栏上还有一道红褐色的线。五十川教练也走了过来,凝视着白底上飞溅的褐色血迹。
“跟光君讲的一样,是血迹。”
这个地方发生了事故,有人流了血。但护栏依旧是变形的状态,血迹也还残留于此。恐怕警察和消防人员都没有前来救援这个流血的人吧。
刺骨的冷风吹着寂寥的道路,即便把上衣的领口收拢,寒气丝毫也没有减少。
“这是最近才有的吧。”
背后突然传来陌生的说话声,把我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一看,只见教练车旁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是一个驼背的男人,身穿一件旧羽绒服,蓬头乱发的脑袋上夹杂着斑斑白发,但看起来并不老,所以应该是少白头吧。从胡乱生长的刘海后面露出了一双远远的眼睛,就像刚打了一个哈欠一样显得倦怠不堪,惺忪而湿润。在如今这个世道很少见,怎么看都是个平凡的男人。
“这个护栏——”
男人继续说着。若是前天的我,对于在路上遇见别人这事本身就该万分感动了吧。但我已经开始逐渐习惯了。走到外边才知道,福冈居然还有人。
“是暴走出租车撞的,你们不知道吗?”
“暴走出租车——”五十川教练把男人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事我第一次听说,听起来挺不安的。”
或许是警惕男人吧,教练挡在了七菜子的面前,而另一边,白发斑驳的男人也满腹狐疑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们。
“是没见过的脸孔呢,你们是哪里的留守市民?”
“留守市民?那个,我们现在在福冈。”晓人说。
“那是当然的了。你们不在福冈留守村里吧。”
留守市民,留守村,又蹦出了陌生的词句。
“没有金钱,没有门路,没有体力,只好留守在这里的人,这就是留守市民,或者说留守者。你们也是这种吧?”
看到我们无论怎样也理解不了的样子,男人似乎很是困惑。
“你们是从哪个留守村来的?北九州?难不成只有你们五个留在这里吗?”
“不是,以前更加分散。”
男人明显地变了脸色,惊惶失措地环顾着四周。
“等等,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就是平常地过着日子罢了。听你这么讲,你是属于福冈留守村的吧。能告诉我那个留守村在什么地方吗?”
“我不能跟你们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讲话……”
“现在才说这种话啊,第一个跑来搭话的不就是你吗?”
教练吊起半边脸颊对着男人笑了笑。
“你放心,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只是在调查县内发生的凶案时才辗转到这里。”
“警察吗?把证件给我看看。”
“麻烦的是我并不警察。我是凭着正义感和好奇的本性才继续调查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男人就跑了出去。
为了把他叫住,五十川教练将手伸向男人的肩膀。男人紧紧攥住教练的手腕,扭过身去,尝试过肩摔。但教练这边反应更快,只见她漂亮地一个转身,反将男人摔在柏油路面上。
男人发出“咕哇”一记蛙鸣般的喊声,仰面倒在地上,光立刻冲了过来,摁住了男人。
“教练,你没事吧?”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担心男人才对吧。我慌忙跑了过去,跟抬着下巴痛苦喘息的男人四目相对,而那个人的脸上挂着笑容。
“上钩了。”
瞬间,后背直流冷汗——从身后又感觉到了另一股气息。
转头一看,后面站着三个人。所有人都用布条裹嘴遮脸,手上都拿着武器。边上的两人手里拿着球棒和木棍,杀伤力似乎有限,然而中间的人却拿着吓人一跳的武器,是西洋弩箭。
箭矢对准了教练的胸口,拿十字弓的人说:
“我们换个人多的地方谈谈吧。”
是响亮清澈的女声。
“还有小孩呢。我这边也不想伤害孩子。”
五十川教练举起双手。
“我认输。”
*
身穿格子花纹的衬衫式连衣裙的人体模特双手叉腰摆着POSE,橱柜里陈列就只有秋装。九月七日过后,城里的季节就停滞了。
位于川端街商业街附近的综合商城一楼的服装租赁店就是蒙面人的据点。原本整个商城都是他们的栖身之所,服装店是为了关押我们而准备的吧。
他们抢走了车,把我们带进了这家店里,行李也被收走了。虽然晓人的轮椅还在,但那些拿着武器的蒙面人命令我们手撑地板席地而坐。
抢掠,集体私刑,猎女,满脑子都是这般负面词汇。
我们一定会被关禁闭,直到地球毁灭,被剥夺食物,惨遭拷打。虽说如此认定的我很是害怕,可蒙面人非但没碰我们一根手指,反倒拉开距离站在一边。
“可真是优待俘虏啊。”
五十川教练嗤之以鼻地说。
那个拿着十字弓的女人在拘禁了我们之后便脱离队伍不知去向,在店里监视我们的,就只有最先跟我们说话的年轻白发男子和两个蒙面人。
“会被打个半死吗?”
也许我无意中吐露的心声,七菜子的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水。防波堤一旦崩溃,不安和绝望就会漫无边际地喷涌出来。
“……妈妈,爸爸。”
七菜子终于像着了火般哭了起来,在不停打嗝的间隙,用无助的声音呼唤父母。为了安抚陷入恐慌的七菜子,晓人强自镇定,向他搭话说:
“没事的,又不会被抓走吃掉。”
“那他们为什么会有武器?”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都是一路人,把话说清楚就行了。”
“不要,我想回去。”
在街上突然被一群蒙面人用武器指着,掳到了他们的据点,真教人想哭。而且七菜子还是个孩子。果然应该考虑得周到一点,不该把七菜子带来这里。
“让,让我死吧。”
七菜子含泪挤出的话着实悲戚不已,众人都一言不发,狭小的店铺内一片沉寂。
“让我死吧,要是能跟妈妈他们一起死就好了。”
七菜子的父母都死了,虽然早有预料,但直接从七菜子口中听到,还是难受不已。她是被父母抛下,一个人活到了现在吗?
“你的妈妈和爸爸都死了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是死了。他们说要一起去死,我害怕得逃走了。”
从抽泣的七菜子口中得知,十二月中旬,因小行星撞击而一直饱受焦虑症折磨的七菜子父母,终于决定全家自行了断,可七菜子害怕死亡,丢下服完安眠药的父母逃出家门。正当她在无可依靠的街上徘徊之时,突然被成吾叫住,就这样住进了我家。
太可怕了,你要好好活着。我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嘴巴和脑子都不能好好运作,只得默默地抚摸着七菜子的背。
“不要说什么想死的话。”
光首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说想死有什么错吗?”
“没什么错,但会很难受吧。”
光爬到七菜子的正前方,握住了她小小的手。
“如果七菜子真心想死,那也没办法。不过如果是被寂寞或者痛苦压垮才想寻死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是啊,我说着说着也糊涂了。但我会想方设法消除七菜子痛苦的原因,不想听你说出想死之类的话。我们能帮七菜子做些什么?要这样才能不让七菜子有想死的念头呢?”
光一直如此直率,他毫不犹豫地想要拯救七菜子。光喃喃地说着,一旁的晓人则静静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传来了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我想一直都在一起。”
七菜子含着泪说道。
一段影像猝然涌入我的脑海,是记忆的碎片,不足以称为走马灯。
我和母亲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妈妈是凯特 · 温斯莱特的狂热粉丝,虽然称不上痴迷,但非常喜欢《泰坦尼克号》。一有机会就邀请我一起观看DVD,最后一次应该是在我大学入学考合格的那个晚上吧。
不要,妈妈,我向记忆中的母亲大声呼喊。在小行星即将撞击的当下,我不想看那部电影。我没能上船,母亲丢下我逃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后边传来了一连串大喊,七菜子的肩膀不禁颤抖了一下。本该在店内一角观望的年轻白发男人扯着嗓子叫了出来。看到哭出来的七菜子,男人似乎再也坐不住了。他不顾两个看守的蒙面人,向这边跑了过来。
“等等,别哭了,对不起,吓到你了。”
“别过来!”
七菜子藏到了光的身后,直直地瞪着男人。被拒绝后,男人再次低头道起了歉。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会做,别哭了。”
他的态度很和蔼。凭直觉判断,似乎不是个狂暴的人。光趁此机会靠近了男人。
“干嘛把我们关在这里,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七菜子被吓哭都是你们的错。”
“我只想问你们一些事。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就可以了。”
“有话快问。”
“现在要等老师回来。”
“老师就是那个拿着十字弓的女人吗?她去哪了?”
“老师很忙的。”
“现在的人都成了家里蹲,忙什么呢?”
“不,听说要忙各种事情。”
蒙面人默默地听着光和那个男人的对话,发出了责难的声音:
“仓松先生,用不着对杀人犯这么毕恭毕敬吧。”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说谁是杀人犯?”
当光怒气冲冲地瞪过来时,蒙面男的口气更加笃定了。
“难道不是吗?你们不是开那辆车撞死了好几个人吗?连小孩都绑走了,到底想干什么?”
蒙面人的视线集中在七菜子身上,说我们绑架了七菜子,开什么玩笑。
虽说不知道契机是什么,他们似乎是在寻找杀人犯的过程中不知为何把我们当成杀人犯了,也难怪会如此敌视。
但让人惊讶的是,那个少白头的男人——蒙面人称呼他为仓松——站出来保护了我们。
“这些人还没被确定为暴走出租车的凶手吧。”
蒙面二人组吃惊地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人小瞧,仓松你真是太老实了。”
“英子老师也说过,要和这些人好好谈谈,再决定怎么处置吧。”
英子老师是谁?暴走出租车又是什么?
“英子老师是什么人?”
“众议院议员桧山英子老师,现在是前议员了。她是这个留守村的村长,把来不及逃的人聚集在此的人。”
“福冈留守村是英子老师建立的福冈近郊留守者避难所,不对,说是自治团体更合适把?离陨石坠落还有两个月,虽然时间不长,但也是独自一人无法生存的天数吧。所以大家都要互帮互助。”
把来不及逃的人召集起来建造避难所,这意味着留在福冈,自愿放弃逃离日本的时间和手段。我不禁疑惑起来,真有如此愿意献身的政治家吗?
“你和英子是什么关系?”
“老同学,小学的。”
那个拿十字弓的女人——桧山英子晚了十分钟才到。作为女性来讲,她的个子少见得高。她低着身子穿过悬挂的海报走进店铺,遮住嘴脸的布被解了下来,露出的真容。
看到他的相貌,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粗眉毛和令人过目不忘的鹰钩鼻。她就是接连三届当选福冈县议会议员后,在二〇二一年的众议院议员总选举中首次当选的桧山英子。
瑞希,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是个对政治和社会运动兴趣浓厚的人。她经常对我说,“某某法案通过了”“有某某新闻”之类,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参加选举的时候,瑞希也一起来了。虽说跟桧山英子的选区不同,但她是瑞希时常挂在嘴边的支持政党的候选人,所以在头脑的一隅留下了记忆。
英子看了眼脸颊上斑斑泪痕的七菜子,眼角往上一吊。
“仓松君,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叫你把这孩子领到别的房间避难的吗?”
她大步走近仓松,穿着便于活动的大衣,非常合身。站在小个子的仓松身边,就像大人和小孩一样。
“可是老师,要是分开的话,这孩子会很寂寞吧。”
“总比跟嫌疑人放在一起要好得多。”
“算了算了算了,不要妄下结论。”
“这孩子也有可能是绑架来的,在嫌疑打消之前应该先带走吧。”
虽说语气相当严厉,仓松却不为所动,不难窥见两人之间的信赖关系。
“我没时间奉陪了,你可以出去吗?”
兴许是看着掐起架来的两人不耐烦了吧,光也扯起了嘴皮。
“是说什么暴走出租车吗?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你们干嘛要在现场转来转去。”
英子锐利地瞪着光。
“车和汽油是从那里搞来的?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英子和仓松不同,看起来非常强势,要是不把这边的情况讲清楚,就会一直遭到怀疑。该如何打消误会呢?五十川教练缓缓地举起了手。
“我们只是在追查另一桩案子,来博多区市政府楼顶上的无线基站这边办点事,真的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教练把事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县内发生了三起凶杀案,警方认定这是无差别连环杀人案。但在独自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凶手只针对某少年在过去引发的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而该少年如今下落不明。我们追着遭少年欺负的受害者学生中野树前来的了博多的基站。
就在教练歇口气的时候,英子惊诧地插嘴道:
“你们不是警察吧?为什么是你们在调查?”
“顺势而为,然后就是我个人的追求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现在是驾校教练,以前是刑警。”
“原来如此,那辆车是驾校的吗?那汽油是怎么弄来的?”
“驾校里车多的是。”
把汽油的获取途径告知他们后,英子和仓松的表情松弛下来,看起来稍稍安心了些,为什么这么在意车的事呢?和暴走出租车有关系吗?
“还有,你跟那边的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有关了道兄弟的身份不能公开,只讲了光是立浪纯也遗体的第一发现者的事实。教练似乎刻意模糊了我和成吾的关系,但我并不打算隐瞒。
“我是成吾的姐姐。为了抓住弟弟,一直跟着教练调查。”
英子睁圆了眼睛。
“那……真是太值得同情了。”
“值得同情的是被成吾欺负过的孩子。”
要是不坦诚相告,对方是不会相信的。我用膝盖发力,从地板上站起身子,抬头看向了英子。
“接下来可以告知你那边的情况吗?”
英子直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对我进行甄审。不多时,她与仓松对视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开口道:
“福冈留守村是我和仓松君着手建立的。在这间商城里聚集着来不及逃和没法逃离的人,共享食物和物资,现在这里生活着五十个人。”
“五,五十个人?”
真是难以置信,居然还有五十个人在福冈呼吸,生活。
“我们原本打算安稳地过日子,直到世界末日,这是唯一的愿望。之所以现在这样全副武装,是因为福冈县内有了横冲直撞的暴走出租车。”
英子的视线在斜上方游移不定,漂亮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副回忆痛苦往事的表情。
“第一起案件正好发生在一个月前——十二月一日,福冈留守村里的一位名叫筱田文惠的七十多岁的老阿婆失踪了。文慧养了一条名叫坦子的狗,长期独居生活。被带进福冈留守村后,每天一大早都会和坦子出门散步,但十二月一日那天早上,文惠和坦子出去散步后就没有回来。很难想象文惠阿婆事到如今还要逃离日本,大家都很担心她会不会倒在留守村附近,于是我们组织了一支搜索队在附近搜索,结果只找到了坦子。”
“坦子没事吗?”
七菜子的喉咙咕嘟了一声。
“不,它死了。我们发现它的时候浑身是血,倒在中洲河边冷泉公园附近的马路中央。不过残留在柏油路面的血迹显然不知一条狗的量,文惠阿婆和坦子都血溅当场。我们检查了坦子的尸体,断定这是一起撞人逃逸。恐怕她俩是在散步的时候被车撞了。但文惠阿婆的遗体不知去向。”
“你是说凶手带走了尸体吗?”
这次换做晓人提问。
“应该是吧,不知是埋了还是抛尸。起初我还以为是有人驾车撞死了文惠,惊惶之余想把尸体藏起来。虽然令人恼恨,但仍觉得这是可悲的事故。但从那以后,每隔几天就有人失踪。”
和文惠一样出门散步后就没有回家的还有植村,以及为筹措食物一去不返的菅野和川上。他们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据说留守村的管理者会定期和福冈县内其他的留守村定期联络——留守村似乎不止一处——据说现在九州和筑后的留守村也出现了很多情况类似的失联者。县内至少有十五人下落不明。按英子的说法,这并非意外事故,而是故意的连环撞人逃逸事件。
“等等。”五十川教练打断了谈话,“所有失踪者都是撞人逃逸的受害者?是不是有人改变主意,离开了留守村,也可能是突发性的自杀?”
“是有这样的道理。不过福冈留守村的第五名受害者——持田明就是被暴走出租车撞死的,准确无误。我和仓松君都是目击者。”
涌起一阵寒意,全身寒毛直竖。
“一周前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傍晚,我带着福冈留守村几个身体健康的人外出搜寻失踪者,也就是筱田、植村、菅野、川上四人。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事连环撞人逃逸事件,纯粹是担心那些失踪者,觉得他们可能就在什么地方,想着要找到他们。我们决定兵分三路在留守村附近搜索,我的组里是仓松,持田明和我三人。持田明是在县内上大学的女生,虽然还年轻,但没有亲人可以依靠,所以一直住在留守村。我们一直搜索到十八点,周围一片漆黑,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线索。阴云密布的天空没有月光,我担心手电筒的电池用完,所以打算立刻返回留守村。持田小姐说想要上厕所,就跟我们分开了一小会。我和仓松君把她放在那个地方,也就是你们徘徊的基站附近,在稍远的地方等着。然后突然传来一记很大的声响。
回头一卡,一辆出租车撞上了护栏,满眼七零八落。持田被夹在保险杠和护栏只见,而且司机在撞上之后还一直踩着油门。那家伙是故意把持田小姐撞死的。”
英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膜。事情发生在一周前,当时的情形想必一定生动了烙印在了英子他们的脑海中。悲伤,无力,懊悔。我无法直视英子那满溢着无以言表痛苦的眼睛。
就像是为了保护说不出话的英子,仓松插话说:
“当时我没想这么多,只想冲到持田小姐身边,结果英子老师拦住了我。如果当时我就那样靠近出租车的话,肯定也会被撞死的。”
听仓松说,一眼就能看出持田先生当场死亡,现场一定相当凄惨吧。
“从暗处窥探时,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那家伙打开后备箱,把持田的遗体扔了进去,就这样逃走了。我们推测就是那家伙四处残杀福冈的留守者。不管是福冈留守村的失踪者还是其他留守村的失踪者,一定都是被这个开暴走出租车的家伙杀死的。”
“扔后备箱了?出租车的?”
光神色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因为躲在护栏后面,我只看到一部分白色的车身,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出租车。”
“所以你们就怀疑上我们了?我们坐的那辆教练车看起来的确像出租车。从车里出来的家伙长得像我们中的某人吗?”
仓松闭口不言,英子有些尴尬地补充道:
“不是,那个……天太黑了,看不清楚。看上去个子很高,只能说是个男的。”
“能站着走路的男人只有我,可我不会开车,也没有驾照。”
“如果你们一开始就把撞人逃逸的事告诉我们,我们也会说明情况的。”
晓人追加了一句。英子惭愧地挠了挠鼻子。
“我为强硬行为道歉。但没有证据表明你们不是凶手,哪怕没有驾照,也是可以开车的。”
“我们还有嫌疑吗?”
“不,一说话就明白了,你们不一样,这点看人的眼光我还是有的。对不起。”
英子再度说出了道歉的话。
随着英子他们态度的软化,七菜子终于恢复了冷静,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擦着眼睛。
“撞人的情况你们只见过一次吧?即使这样,你们还是认为所有的失踪者都是暴走出租车的受害者吗?”
“肯定是同一个凶手干的,因为他们不可能瞒着我们去别的地方。”
英子信任留守村里的人们。当我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知为何,胸口升起一股暖流,我用深呼吸掩饰着有点想哭的样子。
“你对凶手的动机有什么想法吗?”
“老实讲,我一点头绪都没有。看起来并不是冲着留守村的食物和燃料来的。如果想抢夺物资的话,直接攻击留守村就好了。但被袭击的总是那些单独外出的留守者。”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吧。”
在这个警察和行政几近无法运作的世道,偷窃也好,杀人也好,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任何人追责。
九月七日以后,众人都拼命追求着世界末日之际想要达成的心愿。有想见心爱之人最后一面而四处寻觅的人,也有为了忘却现实而用酗酒,吸毒,犯罪来逃避的人,当然了,也有渴望生存到最后一刻的人。想杀人的人也会在冲动之下攻击他人吧。
“对想要杀人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乐园啊。”
教练喃喃地道。
人类灭亡的时间大限,正是驱动出租车的汽油吧。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七菜子的肩膀。
谈话的主导权不知不觉已然落到了五十川教练身上,教练像刑警一样向英子等人确认详细的目击情报。
“车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博多站。”
“然后呢?”
“我不知道。不过,大概逃到哪都行吧。”
五十川教练用手托着下巴,俯头深思。大脑似乎彻底切换到了搜查模式。
“请给我福冈留守村失踪者的信息,哪怕是福冈留守村以外的失踪者,如果知道的话也请告诉我。”
七菜子抬头看着教练,诧异地问道:
“跟这边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吗?中野树这个人也是暴走出租车的凶手吗?”
“天晓得。或许有什么关联,也有可能是福冈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杀人魔。”
暴走出租车事件乃是福冈全境十五人被袭击的所谓无差别连环杀人事件,而另一方面,我们追查的凶案是针对相关人员的有动机的谋杀,这似乎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家里似乎对这两件事都抱持着同样的关心。
“教练,难道你还想调查暴走出租车是事吗?”
“当然。”
虽然心里想着教练会这么做,但对英子和仓松而言,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你也太会照顾人了吧?我们刚才还把你们当凶手对待呢。”
“既然让我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真是警察的榜样,在人类即将灭亡的时候,居然还在为市民鞠躬尽瘁。”
“你这是开玩笑吗?”
或许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场合,五十川教练回复英子他们的语气带着几分和蔼。
按英子的说法,福冈留守村有五人失踪。
筱田文惠七十七岁,植村茂八十岁,菅野清子七十二岁,川上行雄七十四岁,持田明十九岁。受害范围扩大是从去年十二月份开始的,据说每周都会有五至六人失联。
持田明被撞身亡后,各留守村都严加守备,禁止单独外出。若为了补给食物和物资需要外出的时候尽可能武装起来。也许是行动奏效了吧,自从持田小姐遇害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以后,留守村再也没有出现下落不明的人。
可是,越听越觉得线索太少,目击车辆的人只有英子和仓松,因为失踪者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因此可以预料到凶手在现场试图毁灭证据。
一脸认真地听着英子讲话的五十川教练突然抬起了头,我不由地跟她对视了一眼。
“教练,你发现什么了吗?”
“你看我像发现什么了么?”
“因为你突然转头过来。”
“不好意思,就这些信息还不够,看,这边。”
顺着教练的视线,可以看到一家商店的橱窗,就像是贴在玻璃上似的,两个孩子正朝这边看。一个是刚上初中的女孩,一个是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女孩和七菜子差不多大,扎的麻花辫很是合衬,远远看去,表情也非常丰富。
“喂,不是告诉你们很危险,叫你们不要来吗?”
看守的蒙面人注意到了孩子们,慌慌张张地想要把他们赶走,但英子说了句“不要紧”,制止了他们。
“这些人没问题,他们不是暴走出租车的凶手。”
一听到这句话,正在往这边窥探的孩子一齐“唉”地惊呼了一声,
“我们是听说抓到凶手才来看的!”
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不满地噘起嘴来,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给人一种活泼的运动少年的印象。女孩则依次环视着我们的脸,当她发现七菜子时,面带羞涩地轻挥着手。
这个留守村里还有孩子吗?英子招招手把店外的孩子们叫了进来,让他们在七菜子的面前肩并肩站着。
“这边是由理奈和芳郎,他俩都住在留守村。七菜子是初中生吧。”
“是,是的。”
七菜子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那就让由理奈陪你吧。”
“初一?”
紧张兮兮的七菜子点了点头。
“我也是初一哦,请多关照。”
由理奈是话音柔和的孩子,笑容也很轻柔温婉,和自我感觉良好的七菜子完全是相反的类型,过了片刻,七菜子小声地回了一句“请多关照”。
“芳郎是小学三年级学生哦,在这个留守村里是年纪最小的。”
“不是姐弟吗?”
“嗯,我们是独生子女,七菜子呢?”
“我也是。”
由理奈柔声地问道。七菜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看着她俩笨拙地迈出交友的第一步,我想起来已然不在人世的三个朋友。
瑞希,亚弥和七菜子,大家对我都很温柔,我配不上她们。对于天真烂漫且生性孤僻的我来说,是为数不多的无可替代的好友。
被叫做芳郎的少年瞪圆了原本就溜圆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七菜子。或许是想进入七菜子他们的对话,精神满满地说着“我,我”。他们似乎完全不把身边的大人们放在眼里,同龄人间的气氛立即热络起来。
不知为何,我觉得七菜子应该能在这里过得很融洽吧。七菜子最后应该待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吗?
“方便的话,七菜子,去留守村逛逛怎样?”
英子弯下腰,将视线正对着七菜子。
“这样最好。”
仓松地快活地表示同意。
“吓到你们了真对不起,作为道歉,我带你们四处看看吧,由理奈和芳郎也一起去。”
为了参观福冈留守村,调查会议暂时中断。整个三层楼的综合商城正发挥着留守村的作用。由于电梯无法使用,只能依靠楼梯出行 。晓人以自己会妨碍大家为由想要推辞,不过英子还是召集众人,把轮椅抬上了楼梯。
福冈留守村住着五十多名留守市民,主楼一楼作为食品和备用品的仓库,三楼主要用作就寝,二楼则是生活场所。一边走路,我一边向英子问一些在意的问题。
“这个商场里有应急备用电源之类的吗?”
“那些早就用完了。我们从家庭超市里借来了气瓶式家用发电机,还偷来野外的太阳能电池板自制太阳能发电装置。幸运的是,这里配备里利用地热的热泵系统。多亏了地底深处埋的地热交换器,暖气的消耗的电力足够用了。”
说起来确实如此,刚才软禁我们的服装店里感觉很温暖。
“食物该怎么办呢?”
“这里的租户有很多点心铺和特产店之类经营视频的店,所以我们主要消费这里存放时间长的食物,有时也会组团去外面寻找。”
“哦。”
“生活倒是挺便利的,只是这附近没什么车,出行是个问题。”
福冈留守村里的人没有车,出行基本靠骑自行车。在博多九月上旬乱作一团的时候,很多人准备开车前往本州避难,所以能用的车几乎没有剩下来。这就是驾驶教练车的我们看起来很可疑的原因吧。
“没有加油站,也搞不到燃料。屋顶的停车场有一辆为紧急状况而秘藏的车,大家都舍不得用。只是这么锁着怕是要坏掉了。”
商场是半室外的天井结构。当我们穿过外边的走廊时,在内院看到了我们的教练车,英子有些抱歉地说:
“你们的车钥匙已经还给五十川女士了。”
走进二楼的美食广场,那边聚集着一大群人。他们停止了闲聊,纷纷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我们。
“好厉害,真有很多唉。”
晓人发出了惊叹声。
一眼望去,大都是老人,年轻人似乎很少,就连中年的英子也算相当年轻的吧。有和家人坐在一起的,也有一个人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六点半,留守村的人们正聚集在美食广场上早早地享用起晚餐,似乎是利用快餐店的柜台配发汤和饭团等食物。人们在店门口排成一列,从当班的人手中依次领取食物。仓松让我们也去排队,但我和晓人同时挥了挥手表示谢绝。
“我们会自己准备食物的。”
“别客气,看,你们的同伴已经在排队了哦。”
定睛一看,五十川教练和光毫无顾忌地加入队伍,甚至还领了我们的托盘。
我们挤在十字脚的塑料桌上,和留守村的人们一起吃饭。七菜子在距离人群稍远的地方跟由理奈和芳郎坐在一起,偶尔会听到他们欢快的声音。
“咦,七菜子也是吹奏部的吗?我是小号。”
“由理奈也是吗?我是长笛,我们吹奏部很弱的,而且学校也关了,所以一年都没练过。”
“我也一年没练过了。你看,芳郎君的钢琴弹得很不错哦。别看芳郎君这么小,是弹钢琴的哦,弹得可好了呢。”
“真的吗?”
周围的人对从外面来的——而且前不久还有杀人嫌疑的我们都满腹狐疑地远远观望,但是英子四下奔走向他们解释说“这些人没问题”“听说是太宰府附近来的留守市民”,警戒也就渐渐解除了。
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坐在隔壁桌的老爷爷终于跟我们搭话了。
“你们会加入这个留守村吗?”
五十川教练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不,我们只是来这里查案的。”
“是吗?有住的地方吗?有食物吗?”
“都有的。”
“你们不孤单吗?”
教练越来越困惑了。
五十川教练,晓人和光究竟顾不孤单呢?我不清楚。那七菜子呢?至少现在的七菜子——跟由理奈和芳郎聊天的七菜子,看起来并不孤单。
“留在这里不也挺好的吗?”
听了仓松的发言,大家都抬起了头,仓松快活地问边上的英子说:
“喂,英子老师,现在再增加五个人也没事把?”
“嗯,人越多越能解闷。”
我呆呆地盯着英子和仓松,说道:
“我认为七菜子应该留在这里。”
“同意。”
五十川教练即刻表示了赞同,大家都觉得不能带七菜子四处走动的。光和晓人似乎也没有异议。
“其他人呢?”
晓人摸着脸上裹着的绷带的边沿笑了笑。
“我就算了,又帮不上忙。”
“帮不帮得上忙都没事的,只要你们愿意在这里就像,跟那某某方舟不一样哦。”
与晓人一笑了之的语调相比,英子显得有些悲伤。我们很快就听懂了“某某方舟”指的是什么,就算那艘载着大人物们发射在即的宇宙飞船。
“你的好意我的心领了,我是不适合留在这里的人——光呢?”
“我也是。”
教练看了我一眼,用眼神询问“你怎么办”,我摇了摇头,我得找到成吾,而且我始终不愿意一大堆人共同生活。
“我有个不情之请。”五十川教练一边郑重地拒绝两人的提议,一边补充道,“调查完凶杀案后,我还想去寻找一个名叫内田瞳的女性。要是找得到的话,希望能让她加入这个留守村。”
我们在系岛的调查中遇到了内田瞳,之后她就不知去向了。虽然从那以后就没再提起过,但想必教练一直很在意吧。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不过这是不是太想着别人了呢?”
英子把手放在腰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没有拒绝这个请求。
“天快黑了,晚上行动很危险。我不会再挽留你了,但今晚还是在这里过夜吧。”
晚饭后,他们领着我们参观了再利用雨水的盥洗室和厕所等生活设施。留守村始终保持着其乐融融的气氛,看得出来,为了不让身为外人的我们感到疏离,他们对我们很是关心。到了日落时分,我们和其他留守市民一起去往商场三楼的卧铺。商场的北侧分配给男性,南侧分配给女性。
大家一边说着晚安,明天见,一边慢吞吞地走向铺位。临别之际,光压低声音问我:
“喂,春,你觉得她会接受吗?”
“是说七菜子吗?”
被问到的我小声反问。
“嗯,把她留在这里真的可以吗?她好像很想一起去吧?明明对大家都很亲近。”
“可还是这里最好吧。有同龄的孩子,也有吃的,有很多可以依靠的人。”
“是啊。嗯,我也明白。”
南侧的空间原先似乎是体育用品商店,这里摆放着从其他租户那里收集来的毯子和被褥,挺像模像样的。包括英子在内,总共有二十六名女性。
“喂,明天几点出发呢?”
说话的人是七菜子,本该和由理奈并排睡的七菜子突然站在了我的身后,令我一时不知所措。
“诶,出发?去哪儿?”
“我不会离开的。白天出去查案,晚上回到这里就行了,对吧?五十川阿姨和春小姐都会这么做吧?”
七菜子一副深信明天也要一起去查案的样子。但我们不能让七菜子再遭遇危险了,也不能把原本就被暴走出租车事件吓坏了的福冈留守村的人牵扯进我们的案子中。
我本该把话说清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回头向五十川教练求助,教练微微一笑。
“好主意。好吧,那我们明天也回这里。”
这谎撒得太轻率了,甚至都没法责备。
教练打算不做任何解释就丢下七菜子一走了之。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吹过一阵冷风。
“明天七点出发,早点睡吧。”
“好,晚安。”
七菜子情绪很好。她一边和由理奈愉快地说着什么,一边钻进被窝。蜡烛被吹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教练,你睡了吗?”
熄灯将近一个小时候,我悄声呼唤着睡在左侧被褥里的教练,五十川教练也小声应道:
“已经睡了哦。”
“这不是还醒着吗?”
我想尽量抹消一些无以言喻的不安,就向教练问道:
“七菜子是要在留守村里生活下去吧?”
“不用担心,七菜子可以在这里幸福地迎来最后的日子。”
“……不过,还是觉得太可怜了。”
“什么?”
“可是七菜子才活了十几年啊。”
不管七菜子有多大,再过两个月小行星就要撞上地球了。虽然跟教练说也没什么用,但我真想大喊一声,这样太过分了。
“长寿并不代表幸福哦。”
没有照明和窗户的房间无比昏暗,就连近在咫尺的五十川教练也融化在了漆黑的世界中。我想向教练伸出手去,却还是放弃了,因为把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时候,实在是冷得不行。
“不过在我看来,小春还是个孩子呢。晓人和光君也是。”
教练嘟哝了一句,翻了个身,将背朝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