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来纯属巧合。
凝神一看枕边的表盘,已然是凌晨两点。我伸手拍了拍左边的被褥,摸上去只有薄薄的毛毯,里面空无一人。
床边没有窗户,没法观察外表的情况。我慌慌张张地光脚跑进了开放式走廊。
不知道是不是睡觉的时候下了雨还是雪,路面又黑又湿。而且停在天井下方的那辆白车——太宰府汽车学校的教练车突然消失不见了。
“被骗了。”
我早有预感。教练是不是把我们留在这里自己走了?我到卧铺,随手把放在枕边的个人物品塞进背包,袜子留到之后再穿就好了。
我打开手电筒的开关,依次照在悄然入睡的众人脸上,一看到英子的睡脸,我就跨过一堆被子跑了过去,摇晃着她的肩膀。
“醒醒,英子老师。”
英子即刻醒了过来,一跃而起。
“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是被手电筒的灯光和响动吵醒了吧,同室的女性门也抬起头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房间里微微骚动起来。我把额头蹭上了床单,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把车借给我。”
“为什么?”英子皱起了眉头。
“我得去找到五十川教练,她要一个人去抓凶手。”
我指着教练曾睡过的被子,拼命诉说着情况。我想去追赶教练,教练好像开着教练车离开了,所以我想借留守村里唯一的一辆车。
“证据呢?”就像是揣测发言的真伪一样,英子问道,“你说五十川女士去抓凶手的证据是什么?虽然不想这么讲,但也可能只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可能的,教练不会一声不吭地逃跑的。”
“你对五十川女士有多了解?也许是觉得你们妨碍她了。”
她的说法也有道理。事实上,我又驽钝又笨拙,只顾自己的事,总是拖后腿。
“求求了,车一定会奉还,用掉的汽油,我也会从驾校拿来的。”
“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可信吗?——对不起,我不能把车借你,也不是故意刁难。五十川女士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丢下你们的吧。”
不用这么说我也知道。
我记得英子说过,他们秘藏的车存放在商场的楼顶。我还听说车钥匙就是由英子保管。倘若不择手段——比如攻击在场的某人,挟持为人质,她能把车钥匙给我吗?当然我可能采取那样的做法,但如果是教练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喂,你在想什么?”
英子紧紧地盯着我,脸上浮现出可怖的表情。女人们纷纷从被子里爬出来,不安地注视着我们的交谈,他们依次点亮手电筒和蜡烛,房间变得明亮起来。
“对不起,请忘了吧,全都忘了吧。”
我抓起上衣和背包,跳过毯子跑了起来。
“等下!”
英子尖厉的声音传到耳畔,最后回头看的时候,七菜子紧紧抱着由理奈的模样映入了视野的边缘。
我在外廊上奔跑着,照在脚边的手电光在黑暗中摇摇晃晃,游移不定。当我跑到主楼中央的信息台时,两个人影挡在了我的跟前,光捏着晓人的轮椅把手,缓缓地前进着,大概是上厕所吧,两人都在运动服上披着外套。
“怎么回事?”
“我们被丢下了!教练车不见了!”
等不及回答就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在我冲过去不久,揉着惺忪睡眼的光喊了声“真的吗”。
“小春,你打算去哪?”
身后传来了晓人的声音,光推着晓人的轮椅跑了起来,跟在了 我的身后。
“我要去找教练。”
“所以去哪找?怎么去?”
“不知道。”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继续奔跑。
不知道该去何方,也没有车,即便如此也要找吗?
商场的停车场就这样被当做了留守村的自行车停放处。因为不用担心被盗,停在这里的几十辆自行车没有一辆是上锁的。我跨上手边的山地车,光皱起了眉头。
“得到允许了吗?”
“大概算盗窃罪吧,我会深刻反省的。”
“喂!”
虽说不想威逼劫夺车辆,但如果是轻型车辆的话,抵触情绪就少很多了。我的道德观念大概很模糊吧。
总之我一心想要远行,于是蹬着踏板,离开了留守村。光似乎也从停车场里借了自行车,把晓人放在行李架上,跟着我骑了出去。轮椅似乎放在停车场了。我回过头大叫道:
“你们两个干嘛跟过来!”
以体力为傲的光稳稳当当地跟着全力蹬着踏板的我。明明那边坐着两个人。
“我不会妨碍你的。”
“不是,你们俩都知道的吧?是凶杀案。”
“现在这个时候还怕什么杀人犯啊!”
光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瞪了过来,晓人抱着光的背露出了微笑。
“是啊,事到如今我们早就不怕了。”
我再度用力蹬着踏板,为了不被在耳边哗哗作响的风声压倒,我面朝前方大声喊道:
“喂,晓人君,靠近区政府就能接通电话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晓人也不甘示弱地大声喊道。
“我想打电话,去区政府的无线基站接收信号。”
“怎么说呢, 我觉得也不是越近越容易打通。要是离区政府太近的话,就会遇上撞到建筑物表面或是拐角处的弯曲信号,这样反倒会削弱信号。”
“那哪边信号最好?”
“可以直接看到天线的地方吧。得上高楼或者公寓才行。”
“好,那就去高的地方。”
在我大声宣布之后,光问了句:
“给谁打?”
“还没决定!”
我全速蹬着踏板,来到了离区政府不远的高层公寓前。在基站周围的建筑物里面鹤立鸡群,防盗性也很高。但在地球的终焉,家庭防盗系统毫无用武之地。扔了几块石头,玻璃自动门就四分五裂了。
没法使用电梯,只能从紧急出口跑上楼梯。就连光也一脸痛苦地背着晓人上了楼,落在了后面。我穿着鞋闯进了离紧急出口最近的拐角处的房间——幸好主人没有锁门。起居室里吊着的应该是房主的尸体,到处弥漫着恶臭,但我顾不得这么多了。
朝南的窗以面朝区政府的形式打开着。我怀着祈祷般的心情出了阳台,打开了手机。屏幕右上角有着“无信号”的文字。我将背包里取出的自拍杆伸缩部分拉长,向外探出手机,寻找有信号的位置,但天线标志始终没有出现。即便将身子探出阳台,也还是收不到信号。
必须把手伸长一些。再远一点。
踮起脚尖,使劲伸展身体。再远一点。
“啊!”
脚离开的地面,不适的漂浮感在背上游走,然后伴随着脖子被勒紧的感觉,上半身被拉回阳台。回头一看,光抓住了我外套上的兜帽。
“喂,小心啊!”
被吼了一声后,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就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掉下来了。但是焦躁感抢在安心感之前侵蚀着我的内心。
我想联系一个人。想联系伴田整形外科,告知他们五十川教练失踪了,想向博多北署的银岛求助,最重要的是,我想直接给五十川教练取得联系,听听她的声音。尽管如此,我的手机还是收不到信号,而且我也不知道教练的联系方式。
“……五十川教练,你在哪啊?”
再也没法把教练叫回来了。一旦有了切身之感,事实便沉重地压在身上。我瘫坐在阳台上,快来人来帮帮我,谁都可以。
“我被丢下了。”
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父亲死去的时候,母亲失踪的时候,甚至就连弟弟离开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受到如此悲伤。
我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把里边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市村给的卫星电话混杂在充电器和折叠扇里从包底掉了出来。晓人的目光停留在这台小型精密机械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什么?”
“是警方的人,五十川教练的后辈送的。虽然教练很反感那个人。”
“难道是早上遇到的那个人吗?”
我无视了晓人的提问,拉起了折叠天线,按下电源键,卫星电话即刻启动了。屏幕上出现了“正在搜索铱星”的提示。市村如今还在太宰府警署吗?把他告诉我的号码输入进去,便响起了刺耳的噪声。
“求求了,市村先生请一定要回复我。”
内心动摇到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呼叫声停止了,转为了令人不快的沙沙杂音。
“喂喂,喂喂。是市村先生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突然得到了回应,眼泪又淌了下来。市村的声音混在杂音中传了过来,似乎有些延迟。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电话。
“请帮帮我。”
“请告诉我那边的情况,只有小姑娘一个人吗?”
市村温和的声音在鼓膜上悦耳地回响着。紧张的空气逐渐缓和。这人果然也是警察啊,我感同身受地想。
“五十川教练不见了。”
“慢慢来就好了,请告诉我。”
市村仿佛哄小孩一样柔声静气地回应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在博多的……一个叫留守村的地方。这里聚集了很多留在福冈的人。我们本打算在那里住一夜,但当我醒来的时候,教练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市村沉默了片刻。
“我想前辈一定是发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想再把你卷进危险的调查吧。放心吧,前辈不会觉得你妨碍到她了。”
这是我现在最想听的话。即便是无心的宽慰也没关系。我情不自禁有了依赖他的想法。
“这人就是今天早上那个惹人嫌的家伙吧。”
光从一旁盯着卫星电话,不满地抱怨道。晓人把食指贴在嘴唇上,露出了责备的神色。
“你有么有觉得五十川前辈表露出不对劲的地方,或者感觉她好像注意到什么了呢。”
市村问道。
“那个,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请跟我说,或许我能为前辈的去向提供线索哦。”
追寻着共同行动的数日的记忆,但完全没有关于教练去向的头绪。唯有一件事在意识的一隅牵挂着。
“教练可能在关注暴走出租车。”
“……暴走出租车是什么?”
“唔,暴走出租车是在福冈留守村被目击到的连环杀人犯。好像是因为用了跟出租车很像的白车轧死人,所以得到了这样的称呼。那边的凶案应该跟我们追查的连环杀人案没什么关系,但是教练对那桩案子很感兴趣……”
我一边整理思绪一边说着,不经意间,一个疑问油然而生。据说暴走出租车会将路上撞死的受害者塞进后备箱后逃逸。那么在那之后,后备箱里的受害者又会怎样呢?
伴田医生的话掠过了我意识的一隅。
——几乎所有的伤口都附着有光泽的凝血,所以肯定是生前造成的创口。她的肩膀上有遭遇车祸一样的脱臼痕迹,指甲被剥掉,还负了烧伤,而且挫伤遍布全身……
——腿肚上留下了擦伤,大概是凶手拖着尸体移动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她应该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搬到汽车行李箱里去了。
我手上的卫星电话掉了下来。
“我得去学校一趟。”
教练在学校,就在弟弟上学的那个校舍里。
*
那栋公寓出发前往明壮学园初中部的校舍,骑自行车仅有十多分钟的路程。焦虑不安的我放弃了和市村的通话前往这里。果不其然,校园内的停车场上停放着一辆印有太宰府汽车学校标志的教练车。原来如此,在远处看,教练车的确很像出租车,英子他们误会也是可以理解的。
毋庸置疑,五十川教练就在这所学校里。
“这里就是小春弟弟上的初中吗?”
听晓人这么一问,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侧门正面有个换鞋处,门开得老大。教练似乎已经进了校舍。
光把晓人从自行车上搬了下来,背在背上走了进去。
“很重吧,对不起。”
“闭嘴吧。”
光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嘴道,他已经开始感到疲惫了。
时间是两点四十五分,我们闯进了教学楼。没有照明的校舍显现出令人胆寒的模样。
明壮学园应该是从九月开始闭校的,学生的气息消失无踪,学校的功能已经丧失了。一楼是一年一班到十班的教室,每间教室都空无一人。
“五十川姐真在这里吗?”
光问。
“没看到车停在外面么。”
“可是……总感觉……”
我大致猜到了光想说的话,这所学校让我有种异样的感触,于是我紧紧地攥着手电,抢在了最前面。
一层的西侧是保健室,光找到了一张病床,把晓人从背上放了下来,调整他急促的呼吸。晓人则担心地仰望着光。
“你们赶快去找五十川姐吧。”
“啥?”光撇着嘴问。
“我上不了楼梯,就在这里等你们吧。”
“我再背你一次。”
“很累了吧。”
他并没有说不累。
“我不会随便走动的,你快走吧。”
在晓人的催促下,光勉强答应了。我们让晓人坐在保健室的床上,继续上楼搜查。
“五十川教练,你在吗?”
“喂,有人在吗!”
我们一边各管各招呼着,一边用手电筒依次照亮教室。里面唯有遍布尘埃的桌椅,二楼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然而,当我们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后,感到了非比寻常的压迫感,反射性地用手捂住了脸,空气沉甸甸的,有种不同于霉味和灰尘的气味,我满心不安。脚下被倒在走廊正中间的灭
这是最近多次嗅到的臭味。臭气的来源乃是楼梯上方最前面的三年十班——也就是成吾就读该校时所属的班级。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光用手电筒照亮了教室。猛烈的冲击霎时间传遍全身。这里臭气熏天,铁锈的气味和尸臭让人喘不过气。
教室里躺着几十个人,几乎躯干上都有刺伤,内脏从宽且深的伤口中溢出——很明显是他杀的尸体。在桌子之间像填满缝隙般铺满的尸体数量,随便一数就超过了五十人。实在是太多了。
地板上四处都有被大量血液飞溅的痕迹,但都化为了黑色,可以看出已经放置了一段时间了。
“怎么大家都在这里?”
回头一看,五十川教练就站在走廊上,连脚步声都听不到。虽然只是相隔几个小时的再会,但别说是喜悦的话,就连一句怨言都说不出。不知为何,教练并没有穿平时的黑色羽绒夹克,看着就觉得冷。为了逃避现实,我净想些多余的事情。
“我是来找教练的,可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数十具全身被刺的尸体,究竟是谁杀了他们,再聚集到这间教室里来的?
“既然到这里来了,难道你们知道凶手的真面目了吗?”
我和光摇了摇头,目标凶手自然是不会有的,整起案件仍在云里雾里。
“我只是觉得弟弟他们可能被收聚到这里来了,所以教练也独自来这里调查了吧。”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堆积如山的尸体,想要整理纷乱的思绪,于是开口说道:
“仓松先生说过吧,‘如果当时我就那样靠近出租车的话,肯定也会被撞死的’。暴走出租车的凶手以车为武器,所以就算很多人凑在一起也敌不过,甚至可以同时撞死很多人。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日隅美枝子的遗体上有脱臼的痕迹。”
据说不仅是日隅,高梨佑一身上也有带有生活反应的伤口。听检查日隅遗体的伴田医生说,这简直就像是遭遇车祸的痕迹。
“如果三人是遭遇了车祸,如果是暴走出租车是偶然撞上了碰头的三个人。高梨、立浪、日隅的连环杀人案,三名受害者也有可能跟凶手完全不认识,是无差别的连环杀人案。我希望如此,因为我也不想福冈有两个连环杀人犯。”
而且如果暴走出租车就是杀害三人的凶手,也就证明了成吾的清白。在内心深处的某处,我相信弟弟身上并没有驾车撞死陌生人的残虐凶厉。
“是弟弟联系了日隅律师和高梨吧,大概也联系了立浪。他应该是出于某种缘由联系了这三个人,在得知三人都留在福冈后,就直接约好碰头。成吾为了去约好的集合地,无照驾车出了家门。然后,就在四人集合完毕的时候,暴走出租车冲了上去。”
“那四个人集合的地方就是学校?”
教练插嘴问道。
“是的,虽然不清楚目的,但这里应该是那四个人唯一能够碰头的地方。他们的住处各不相同,电车也不通,四人都熟悉的集合地非常有限。”
“你接着说。”
“弟弟虽然千钧一发逃了出去,但其他三人被撞得奄奄一息。暴走出租车的凶手把失去行动能力的三人装上车带走,依次杀害后,分别运往博多,系岛和太宰府。这样一来,就好像唯有过去欺凌事件的相关人员遇害了一样——看起来就像是有动机的谋杀。”
教练和光把嘴抿成了一条线,听着我不得要领的推理,在放置着大量尸体的教室这个异样空间逐渐感到习惯,真教人不寒而栗。
不多时,五十川教练把手托在下巴上,缓缓地开口说:
“他们四个在学校集合,这点我也同意。只是……”
“只是什么?”
难得见到教练支支吾吾的样子。
“凶手自己把遗体转移到了互不相干的地方,这点我不赞同。就算暴走出租车撞死了日隅、高梨、立浪三人,也没必要特地把尸体运到系岛和太宰府,伪装成有动机的连环杀人。只需要像之前那样巧妙地把受害者的遗体隐藏起来,毁灭证据就好。藏匿一切,权当无事发生就行,何况杀人魔并不了解过去的欺凌事件。日隅美枝子在十二月三十日遇害之前,应该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留在太宰府的。”
“不过暴走出租车的凶手和杀害日隅等人的凶手是同一人,你赞同这个推理吗?”
教练默默地表示肯定,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硬是把我推到了教室外边。
“对不起,果然你们还是回去比较好。”
“为什么要回去?”
激烈地反驳之后,教练满脸心事地开口道:
“你下定决心去看重要的人的遗体了吗?”
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环顾了一圈,找不到面熟的人。从服装和发型上看,给人的印象大都是中老年人,但出入口附近还倒着一个年轻女子,该不会就是持田明吧。
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尸体全都是被暴走出租车撞死的人,比听说的失踪人数要多出很多。暴走出租车甚至杀死了很多不属于留守村的人。
教练在教室里看了一圈,眼中闪着光。
“从听说暴走出租车开始,我就在考虑日隅美枝子等人的连环杀人案是同一人所为的可能性。第一次在行李箱里发现日隅遗体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个凶手害怕凶案曝光,害怕警察调查。暴走出租车的事情也是一样,那家伙一定会回收受害者的尸体,不会把尸体留在路上。他害怕别人的视线,在人烟稀少,失去城市功能的福冈,却企图毁灭证据。如此担心怕事的凶手,一旦重大证据被人目击,就一定会杀了对方。如果高梨、立浪、日隅三人是因为灭口而被杀了的话,那就合乎逻辑了。”
“灭口?”
光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正如小春推测的那样,三名受害者直到最近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召集三人的正是小春的弟弟成吾君,也就是说,包含成吾君在内,共有四人。当他们不幸目击了对暴走出租车不利的事情时,才遭到了杀害。”
总有种不适的感觉。我实在按捺不住焦躁的情绪,出声问道:
“成吾也被杀了吗?”
教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尸体的存放场所究竟在什么地方。听说暴走出租车把受害者塞进行李箱逃走了,那么尸体被藏匿在了哪里呢?”
“是不是扔到深山里去了?”
光问。我代替五十川教练回答道:
“深山里是不行的,因为现在流行腹地自杀。”
要是扔在山上,就有可能会被到深山里自杀的人发觉。虽说不清楚打算自杀的人看到他杀的尸体会不会特地报警,但最要紧的是,这个凶手谨小慎微,极度害怕他人的目光,执意要把尸体从现场带走,一定是个胆小鬼吧。他甚至害怕一心求死的人会在此时此刻良心发现。
“我大体上同意小春的意见。凶手应该不会选择深山,大概也会避免在住宅区和公寓弃尸。虽说人口几近归零,但天晓得有没有人住在哪里,而且尸臭也可能会被周围的人发觉。”
“那要在什么地方?”
光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那是一个最早没有人迹的地方,九月七日,在小行星撞击事件公布后不久就关闭的私立学校。正是这里。”
按教练的说法,遗弃了数十具遗体的明壮学园初中部校舍的三年十班,正是暴走出租车凶手选择的尸体存放场所。虽教人难以置信,但一旦目睹了这样的光景,也就不得不接受了。
教练轻轻挥了挥左手,让我观看拿在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形状扁平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物体,是套着藏青色外壳的智能手机。
“这是在这条走廊里捡到的手机。”
“怎么了,突然拿出这个?”
“好像是谁掉的。瞧,就在这个地方,滑进了灭
仔细观察走廊,墙壁上配备的灭
“是慌乱的人掉的东西,还是身处不得不慌乱的状况呢?——喂,小春,你觉得这是谁的手机呢?”
难不成——
“幸好手机还剩下一点电,划开锁屏一看,要输入四位密码。我输了1、5、8、3,一下子就打开了。”
1583,这串数字我还记得。在日隅储物柜的密码锁上用的四位数。无疑就是她的手机。也就是说,她的确在我们和五十川教练之前踏入了这所学校。
“成吾君、高梨、立浪日隅四人于十二月二十九日晚上在这所学校集合,不幸踏入了暴走出租车凶手保存尸体的地方,于是遭到杀害。我想最先被杀的应该是成吾君。他就是在这间教室被杀的,高梨,立浪,日隅趁此机会四散逃跑了。”
成吾是第一个被杀的。我不信,我不可能相信。
就在数日前,弟弟不是还在家吗?在二楼偶尔发出的声音主张着他的存在,我们应该是一起生活的。
“胡说。教练,可是这里没有成吾啊!”
我激烈地反驳着,再度将手电的光对准挤塞在教室里的大量尸体,这时我这才注意到,五十川教练的夹克掉在讲台附近。教练的黑色羽绒服像是覆盖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般,盖着一具遗体的上半身。
教练并没有刻意掩饰。
“成吾君就在这里。”
我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走近黑色羽绒服。
“小春,等等!”
感觉到光在呼唤我的名字,可我无法推知脚步。身体的一切感觉都茫然地陷入麻痹,就像沉在水底一样。
我掀起教练的夹克,成吾就在那里,仰面躺着。五十川教练一定是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找到了弟弟,让他躺在这里的吧。
或许是颈部受伤了,脖子上横贯着一条直线,脸上也伤痕累累,特别是从右脸颊到鼻梁的那道撕裂的伤口,深得可以看见颧骨。虽说已然面目全非,但就是成吾没错。他的耳朵上点缀着的大量耳饰闪着点点光芒,就像星空一样。
我把手伸向成吾的面颊,没掉一滴眼泪,真是不可思议。
被伤害成这样,一定痛得不得了吧。
有人抚摸着我的脊背,大概是五十川教练。虽然感到身后有动静,但教练和光都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成吾的。”
“因为我听说他挂了很多耳饰,而且和小春很像哦。”
很像吗?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们没怎么被人说过长得很像。
“教练,凶手是谁?”
请务必告诉我,杀害了弟弟是人是谁。
五十川教练开始继续她的推理。
*
“我想大概除了住在博多的高梨佑一以外,所有人都开车去了学校。成吾自不必说是无证驾驶,立浪纯也怕是也借用了父亲的车。只有日隅是有驾照的吧。
高梨说不定在这间教室里和凶手发生过扭打,他的背部和左大腿上存在具有生活反应的皮下出血。成吾以外的三个人眼见成吾遇害,心知自己敌不过凶手,于是驾车逃跑了。高梨君开着成吾的车去往博多方向,立浪去往自家的系岛方向,日隅则去了筑紫野·太宰府方向。
凶手首先追踪了高梨。他追上了逃到住吉大街便利店的高梨,让他打开车窗并把他杀死在车里。这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发生的事。高梨死在本该由成吾开走的车的驾驶座上就是这么回事。
凶手在杀害高梨后仍很焦虑,因为还有其他知道自己恶行的人。于是凶手把高梨的遗体丢在便利店的停车场,急忙追赶下一个人。”
我没有插入任何提问,只是凝望着成吾血迹斑斑的脸,听着教练的推理。按教练的说法,高梨佑一遇害的第一个案发现场的处理相比其他现场过于草率,是因为凶手基于对其他目击者实施灭口。
“凶手调查了第一个杀死的成吾君的随身物品,想从手机里留下的往来信息记录中查明其他人的位置。立浪纯也的手机终究还是被笠木真理子拿走了,所以详细情况不明,可能立浪和成吾联系的应里有很多复杂的对话吧。凶手锁定了立浪的住址,然后去了他的家。这是二十九日下午十一点到翌日三十日凌晨一点之间发生的事。立浪家的车有匆忙停放的痕迹,大概是无证驾驶的力量从存放尸体的场所慌慌张张逃跑所造成的。
对凶手而言,最大的问题是日隅美枝子。只要读过她电脑里和NARU的对话就知道,成吾君他们跟日隅的关系比较淡薄,再怎么调查成吾的手机也找不到她的下落,凶手大概除了放弃别无他法。”
“可日隅美枝子还是被杀了吧。”
光被泪水噎住了喉咙。面对成吾的遗体,光明显惊慌失措。在旁人看来,他是在哀悼成吾的死吧。
“凶手是怎么知道日隅美枝子住处的呢?先让我们思考一下她合理的行动吧。要是在偶然涉足的学校里发现了大量尸体该怎么办?要是同样目击了尸体的其中一个少年被一个像是在校园里抛尸的凶手残杀的话,又该如何呢?她逃出生天之后,第二天一早最先采取的行动又是什么?”
当我亲眼目睹了一个人被杀的瞬间,还有凶手的长相,之后会采取的行动会是什么呢?如果是平时,应该会先报警吧,可现在是世界末日,此处即世界的终焉。
换做我该怎么办呢?日隅美枝子又会怎么做?
“日隅美枝子直接去了警署,她去的是最近的太宰府警署。不幸的是,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三十日,凶手到太宰府警署就任统合协调官。”
我吓呆了,甚至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暴走出租车并不是出租车,是警车。凶手是警察。”
博多区政府附近,也就是持田明遇害现场被撞坏的护栏上还留守着肇事车留下的黑色涂料。尽管如此,福冈留守村的人仍旧误以为太宰府汽车学校的教练车就是暴走出租车,这又是为什么呢?
仓松是这样说的——
因为躲在护栏后面,我只看到一部分白色的车身,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出租车。
没错,就是护栏。警车的下半部分,也就是漆成黑色的部分被护栏遮住了。看起来就像是一辆白色的出租车。如果车是双色的,那么目击证词和现场留下的油漆颜色之间的不合之处也就能说得通了。
难怪会看错。在人去街空,路灯失明的夜空之下,关掉警灯的警车应该很容易混入黑暗。
“要找的目击者自己找上门来,对于凶手来说是恰到好处,但可能是找不到弃尸的地方吧,凶手便把日隅扔进了本以为没人的附近驾校的教练车里。日隅等三人的尸体在不同的地方被发现,并非因为凶手走得太急,而是目击凶手行凶的受害者们四散逃跑的结果。凶手就是太宰府署的统合协调官市村。”
心脏宛如被剜了个口子,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但我永远习惯不了遭人背叛时拿着被冰冷的刀刃刺痛的感觉。实在不堪忍受这样的痛苦。原本就对市村深恶痛绝的教练,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懊恼万分地撇着嘴唇。
“市村恐怕多次利用警车实施杀人。关掉警灯的警车看起来和出租车没两样,所以才和目击情报产生出入。别说目击者了,就连受害者都没发觉敌人是警车。日隅美枝子和第一桩案子的受害者高梨佑一也是。高梨是自行打开车窗再被刺死的吧。市村应该是在跟踪高梨佑一的车时,看到高梨把车停在那家便利店的停车场,于是打开警灯,鸣响警笛靠了上去。高梨以为能得到警察的保护,所以放心地打开了车窗。看到警车就无条件信任……真是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光也愤恨地嘟囔了一句。
“还有值得思考的事情。日隅美枝子的遗体上留下了其他受害者所没有的拷打痕迹。市村为何要执拗地拷打日隅呢?或许还有其他的目击者,比如说中野树。”
听到耳熟的名字,光“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回过头再捋一遍。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聚集在母校,总之,他们——成吾君、高梨、立浪、日隅和中野五个人来到了这所中学。
还记得和中野通话的时候吗?不知什么缘故,他知道被杀的律师是日隅美枝子。恐怕他也在同一个现场,并且成功逃脱了吧。而市村并没有找到他住的地方。成吾君,高梨和立浪着三个欺凌的加害者就只是通过日隅和中野取得了联系,手上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方式。日隅即便遭到拷打也没吐露过他的下落。逃出来的中野这几天一直躲着吧,或许是因为负罪感和恐惧,在接到小春的电话时,他一直坚称‘不知道’‘没见过’。”
日隅美枝子的遗体伤痕累累。凶手——也就是市村大概是想把知道自己恶行的人一个不留地杀掉,所以才把日隅的身体折磨得遍体鳞伤吧,尽管如此,日隅还是没有吐露中野树的下落,因此中野树才得以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
“市村想通过调查受害者和中野之间的联系找出他的所在,所以才给了我们一些线索,请求小春向他报告调查的进展。”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吗?浅薄的我根本不曾发觉。市村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收集中野树的信息,才表现出协助调查的姿态,或许他也想除掉我们吧。
当我明白过来的那一刻,感到了莫大的冲击,就像是被人攥住了心脏一般。
“我已经和市村联系过了,他有可能会来这里……”
突然,五十川教练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打断了对话。
“小声点。”
竖起耳朵一听,教室外似乎传来了什么动静,正以规律的节拍向三年十班的教室靠近。是脚步声。
有了上了楼梯,除去我们之外还有人闯入了学校。教练抓住我和光的胳膊,我们拉到窗边,打开连接着阳台的门,示意我们俯身隐藏起来。光颤抖着声音说:
“我把大哥留在一楼。果然应该把他带到这里,我下楼看看情况。”
“别动!”
脚步声越来越响。闯入者似乎走完了楼梯进入了三楼。我从窗户里探出头向教室张望,可以看到走廊上闪烁着手电筒的光亮。那人就在附近。
不多时,闯入者猛地推开了三年十班的门。
手电筒刚刚照亮遍布尸体的教室时,闯入者就发出的细小的尖叫声。是小孩的声音,并不是市村。
“七菜子……?”
走进教室的是七菜子。她扔下手电,仍旧恐惧地叫着。
我们慌忙从阳台进了教室。
“你为什么来这里?”
连想拿的东西都来不及拿,我们出了走廊,想让七菜子远离尸体。七菜子用手搂住我的腹部,像是找借口一般喋喋不休地说道:
“因为你说五十川阿姨不见了,闹得很凶……”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是骑自行车跟过来的,只是大家都没注意到而已。”
“七菜子,大家不会骂你的,你回去吧。留守村里不愁吃饭,又安全,还有朋友是吧?”
不知不觉语气变得粗暴起来。七菜子眼泪汪汪地喊道:
“不要丢下我!”
看着七菜子悲痛的表情,我的胸口一阵窒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光弯下腰,看着七菜子的眼睛说了声“对不起”。
“被抛下很痛苦吧。”
我战战兢兢地抱紧七菜子,七菜子将脸埋在我的毛衣里啜泣着。
突然望见五十川教练已然离开了我们,独自走向了楼梯平台。我从背后呼唤着她:
“五十川教练,你要去杀了市村吗?”
她一言不发,连头都不回一下。沉默就是回答。
市村利用警察的身份,试图在人口减少的城市里大规模杀戮。采取行动的契机尚且不明,但恐怕不是什么像样的动机。而且环境优越的市村留有逃往海外的道路——他还有以后的生活。想杀多少就杀多少,然后远走高飞,之后小行星就会抹消一切痕迹。五十川教练不可能原谅如此穷凶极恶的人。
如果教练打算找到市村并杀了他,那我就必须阻止他。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对方是个杀人犯。
“先联系银岛先生吧。”
“这种胆小鬼,事到如今还去求他做什么?博多北署可能已经关门了吧。”
“到了那时我们再去别的警署好了,让正经警察去把他抓起来,我们用不着抛头露面吧。”
我从背包里拿出自拍杆和手机,举了起来。
“在学校的楼顶或许能收到区政府的信号。现在就马上跟银岛先生联系吧。”
虽然不清楚教练是否接受了我的意见,但她并没有丢下我们自管自去别的地方。
离开了三年十班的教室,我们登上楼梯,向着楼顶进发。自从闭校之后,校舍的管理极其松懈,通往楼顶的门没有上锁。我拿着自拍杆,使劲伸长手臂在楼顶来回走动,果然找到了能收到信号的地点。
正当我点击电话簿,刚要呼叫银岛的时候,手机突然传来了震动,自拍杆差点掉了下来。这是许久没有听到的短信通知,屏幕上显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
“怎么了?”
我们一起看向了手机屏幕。
“好像有人用给我发短信了。”
就是半天前刚通过话的那个人——信息的发送者是中野树,内容并没有“你好”“承蒙关照”之类的敷衍的开场白,文字简洁明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
虽说有些犹疑,我还把向银岛报案的计划往后推,打开通话记录,拨了最上面的号码。
尽管已是深夜,电话仍旧马上接通了。
“喂,是中野君吗?”
“……是。”
打开免提,中野树用细小的声音说:
“你弟弟已经被杀了。”
“嗯,我已经找到他了,在中学的教室里。”
我强装镇定地回答道。中野树在电话那头突然涕泪横流。确切地说,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他哭出来,但他应该是在哭。
“都是我的错。”
据他的说法,果然是成吾把他们召集起来的。
九月中旬,他接到了原负责律师日隅美枝子的电话。成吾、高梨佑一、立浪纯也三人——也就是欺负他的加害者小组,提出想在小行星撞击之前向他当面道歉。
一开始他还以为对方在寻自己开心,所以就没搭理。那些毫无反省之色的家伙道歉,不就是想让自己舒服点吗?作为中间人的日隅美枝子也说过“要是不愿意的话,那就没必要见了”“总之不建议见面”。但在那之后,他开始想,要是见到加害者,会不会有什么改变。
以欺凌事件为契机,中野树患上了抑郁症和恐慌障碍,没法在人群中行走。当众人试图逃往海外,从九州大量流出时,他也还是没能走出房间。中野树的父母选择跟他在福冈一起死,没有出去避难。这让他感到非常抱歉和愤怒,他觉得只要往加害者脸上打一拳,说不定就能自由行动了,于是便答应了见面。
可是身体情况并不如愿,会面日期被推迟到十二月二十九日。
据说见面地点是中野树指定的,他不愿邀请他们到自己家来,也不愿到加害者家里去。虽然讨厌上学,但他觉得正因为如此,才能克服心理上的创伤。
“集合时间是晚上九点,约好在校门口碰头,我是第一个到的。在等待日隅他们的期间,我突然想去看看已经人去楼空的校舍,就决定进校门看看。”
他发现换鞋处的们是开着的,感觉有些异样,便一个人进了校舍。凭借手机的电筒,他查看了一楼和二楼,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可在三楼三年十班的教室里却发现了那个。
“里面有很多死人,教室最深处有个人影。一个男人正用菜刀不停地刺着倒在地上的人。我吓得不行……”
情不自禁发出尖叫声的他被凶手打昏了。就在此刻,成吾、高梨、立浪、日隅四人听到了惨叫声,于是跑了上来。
“我的头昏昏沉沉,记不清楚了。”
“嗯。”
“最先想救我的人是……”
成吾举起楼道里的灭
“那家伙喊着让我们快逃,我们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就逃走了。被袭击的是他,我却把他丢下了。”
说着说着,中野树的泣不成声。
“虽然不敢相信,但我终于明白他真心想向我道歉。”
凶手上了停放在停车场的车后,试图撞死逃离校舍的他们。高梨和日隅曾被一度撞伤,但还是分头逃脱了。高梨坐上成吾的车,立浪坐上自己的车,中野坐上日隅的车。高梨佑一没车,所以应该是跟成吾一起来学校的。
“日隅先生把我送回家后,说她会想办法的,叫我不要担心。”
我想起了穿着灰色西装躺在后备箱里的日隅美枝子,以及由她的形象而得出的推理。身穿西装,要么是见人的时候,要么是工作的时候,还有就是去向别人道歉的时候。
日隅美枝子一定是带着犹豫的心情在成吾和中野之间斡旋的吧,成吾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创伤,成吾想要道歉的愿望本身是一种傲慢。不过日隅还是转达了。虽然无从判断这个选择是否有误,但她一定是在地球终焉之际好好考虑过了。
她的大挎包里装着眼镜盒随身携带,虽不至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但视力不佳的她在黑暗中并未发觉凶手的车是警车,然后就去了太宰府警署。
中野树把一切都说了以后,又讲起了道歉的话。
“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对不起,我一个人逃跑了。”
小春的声音虽然传到了耳朵里,但还没来得及识别这句话,就已经消失了。
“凶手有车,又高又瘦,穿着没有皱褶的西装……求求你,一定要抓住凶手。”
自从看到成吾的遗体后,一切都变得难以理解,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这时候到底该说什么。我绞尽脑汁想了想,终于开口说了句谢谢。
“如果是我的话就打不出这样的电话,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其实我真想追问他为什么没救成吾。但中野树是孩子,是受害者,对方是头脑不正常的杀人犯,他做不了什么。
作为成吾的姐姐,我该说的话是什么呢?
“我要代替那个任性的弟弟向你道歉。”
刚说完道歉的话,中野树就“诶”地反问了一声,我把语速放得很慢,以便他能听清。
“因为小行星要撞上来了就想要道歉,任性也得有个限度,你生气了吧?真对不起。”
我弟弟真是个任性且自我中心的家伙。眼看快死的时候,竟然还想向自己伤害过的人道歉,竟然擅自被杀了。
“你没有任何责任,都是杀人犯的错。而且救下了你也抵消不了弟弟的所作所为,你可以继续怨恨弟弟他们。”
电话那头传来了含混不清的哭声。
中野树今天也孤身一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令他闭门不出的人正是我的弟弟。
“对亏了这个电话,我才能活下去。谢谢你告诉我,救了你真是太好了。”
拼命抑制住快要发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谢谢你还活着。”
*
刚挂断电话,我就失声了。现在马上要和银岛取得联系,喉咙却堵得难以忍受。
“对不起。”
我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背对着众人,准备快步离开。总之我只想分开一会,让心情平复下来。
“小春,你没事吧?”
七菜子的眉头拧成了八字,一脸担心地跟在后面。
“求求了,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我打算撇下七菜子,打开了通往校舍内的铁门。
就在这时,我的头部遭到了一记猛撞,直到把手撑在水泥地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被打了。七菜子“啊”地叫了一声。抬头往上看去,一个手持灭
男人把七菜子和我一把拽到楼梯平台,砰地一声关上楼顶的门,照亮楼顶的星光被彻底遮断了,光源只剩下男子携带的小型强光手电。他从西装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将其中一把插进了门把手上的钥匙孔。
可以看到教练和光在门的对面,大概是觉察到刚才的骚动才赶来的吧。传来了拳头落在门上的声音和“开门”的怒吼。
而男人——市村正用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彻目光看着我们。
“开门!喂,是市村在那里吧!”
五十川教练隔着铁门高声喊道。市村把钥匙收进裤兜,耸了耸肩说:
“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真不愧是五十川前辈。”
市村扭起我的胳膊,拿掉背上的背包,以这样的姿势拿扎带捆住了我的手腕。接着伸开五指一巴掌打在了七菜子的脸颊上,同样把她绑了起来。
“住手!”
市村对着叫嚷的我笑了笑。
“还是戴手铐比较好吗?”
他揪住领口,强迫我站起来。我们被拖着走下楼梯,从换鞋处到了外面。停车场上停着两辆车。停在教练车旁的警车正是市村昨天开的。
宽大的保险杠凹了下去。他说的是“在市内的山路上行驶的时候,突然掉下来一具吊死的尸体,撞凹了一块”,但其实是撞到人的冲力造成的扭曲。市村把我们塞进后座,自己绕到了驾驶座。七菜子一头扎在座位上,撞到了什么东西。她撑起上半身,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晓人君!”
被关在车里的是晓人,他脸颊肿胀,嘴唇流血。大概也是从保健室被抓到这的吧。
“光在哪里?五十川姐呢?”
晓人心急火燎地问。
“还活着,可是……”
我正待开口告诉他详细情况时,引擎启动了。
“感动的重逢结束了吗?”
市村回头看向后座,笑着说道。警车发动了。教练和光还留在楼顶上。
晓人和我们一样,手腕似乎被绑在背后,几乎没法动弹,连车门都打不开。而且就算车门打开了,也不可能从飞速行驶的车上毫发无损地跳下来。
“对不起,都怪我打了电话。”
我小声向他道歉。
“不是小春的错,要怪就怪杀人犯。”
晓人似乎觉察到了凶手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自从看到躺在地板上的成吾开始,我的头脑就混混沌沌的,就像潜入水中一样,但全身的感觉却突然变得敏锐起来。我不想死,不想被杀。 我凝视着车窗外的黑暗,试图回忆着周围的景色。从博多站东开上都市高速的地方还似曾相识,似乎不是回太宰府的路。
“那个,请问——”
一片沉寂的车内,最先开口的是晓人。
“什么事?”
被搭话的市场爽快地应道。
“能不能放过她们,只把我杀了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和七菜子面面相觑。
我观察着后视镜里市村的表情,只见他的眼里闪着光芒。
“哦,自我牺牲是吧?难道你是那种求死的人吗?”
“不,只是这两个人不一样,我是那种死了活该的人。”
“我不是让你得到报应才杀人的哦。我是那种重量不重质的人,要是条件允许的话,我想三个都杀。”
晓人无言以对。虽然没人发问,市村却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我在测试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要杀多少人才会被捕。随着九州的居民逐渐小说,我突然在意起来,到底要杀多少人才会被逮捕呢?杀到第几个人才会有人站出来指责我的行为呢?所以我决定无差别杀戮那些留在福冈的可怜虫。”
我不想让七菜子听到这样的话,可又没办法捂住她的耳朵。
“杀到第二十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尽是些不友善的人。在我眼里,刑罚是为法律和社会服务的。社会已经死了,什么也做不了。真可怜呐。”
车在往哪里开呢?夜幕沉沉,看不清楚要去什么地方。进入高速公路已经过了几十分钟。车灯微微照亮的路标在视野中一晃而过,看样子开的是粕屋线,目的地是饭冢或者筱栗。远离失去,周围的景色变成了深山。但即便知道现在的位置也毫无用处,手机在手腕被绑的时候已经掉了,所以没有求救的手段。
日隅美枝子在连不上网的情况下,向成吾的邮箱发了一封写着“我真的很抱歉”的邮件。如今的我感觉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成吾在日隅美枝子面前被杀死了,即便明知信息永远收不到,也会懊恨不已吧。
市村用哼歌的调子说:
“前辈是救不了你们的哦,跳下去就会死,待在楼顶也会饿死的。”
我不想被杀。绝对不想。
我一边观察着驾驶座的情况,一边把嘴靠近七菜子的耳边,发出了“转过身去”的指示。七菜子脸色煞白浑身颤抖,但她理解了我的话后,便轻轻点了点头,把背转向了我。我也扭了扭身子,背靠着七菜子,用绑在身后的手抓住七菜子手上的扎带,我知道即便用手拉拽也不会轻易断裂,但只要能在扎带的凹凸部位做出一点空隙,微微变松就可以了。我装出一副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拼命用指甲抠着扎带的卡扣。
“噗”的一下,传来了讨厌的声音。是右手拇指指甲的破裂声。正当我慌忙咳嗽几声想要掩饰过去的时候,正前方路口设置的广告牌引起了我的注意。
“前方右手边,欢游舍彦山休息区。”
“英彦山……?”
我不由得嘟囔了一声。
“是个好地方呢。英彦山,能死在神明居住的山上,真教人羡慕。”
英彦山是耸立于大分县内的秀丽山峰,应该是日本三大修行道场之一,山腰上建有神社。
虽然流血的指尖滑溜溜的,但我仍旧拼命抠着手指,想要松开卡扣。束缚依旧没有解开。市村似乎还未觉察到我的可疑举动,悠然地打了个哈欠。
“好渴啊,喝点啥呢?”
警车逐渐放慢了速度,车身向路肩靠拢。大约十米开外可疑看到一台盖着铁皮尖顶的自动售货机。售货机反射着车灯,发出荧荧黄光。不知道是谁干的好事,填充商品的门半开着。
“这边的售货机被人砸了门,里面的东西大放送了哦。要是不在乎保质期的话,我帮你们拿点吧。”
这似乎是个机会。我的心脏砰砰乱跳,感觉喘不上气。但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答道:
“绿茶比较好,还有橙汁和汽水。”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贪心,小姑娘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是你先问我的吧?”
市村快活地解开安全带,向自动贩卖机走去。
我们被留在了车里,引擎一直是发动状态。
在手腕被固定的状态下,我强行越过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的控制台爬了过去,来到方向盘的前面。方向盘便杂乱无章的装着摄像机、无线对讲机、制动距离测量仪等,但基本构造和教练车很接近,这样的话我也能开,就算用牙齿咬住方向盘也要开走。
晓人一脸不安的表情。
“干什么?小春,会被他杀掉的。”
“什么都不做也会被杀的。”
隔着背后看着自己被绑着的手腕,想要放下手刹。但扎带紧紧卡着手腕,没法顺利按下手刹的档位。将目光移向前方,只见市村正踹着自动售货机,想把门缝撬得大些。
快点,得快点才行。
太阳穴传来了冰冷的触感。冷汗往外直冒。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只见一块黑乎乎的铁块正抵着他的脑袋。
市村举着手枪,看着驾驶座。
没错,他是个警察。
市村把我踢回副驾驶座,重新靠在了座位上。
“就是这样,大家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哦。”
警车再度启动了。我用额头不停地撞着车窗,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救命,谁来救救我们!”
市村干巴巴的笑声在车内回荡着,车速变快了。警车无视路边车站的指示牌,径直向深山进发。
右手边的灰色鸟居只闪现了一瞬,住宅和建筑物完全消失了。道路虽然铺装得相当平整,但两旁的茂盛的叶墙,像是拒绝外部的入侵。
“为什么是山……”
七菜子像是硬挤出声般地嘟囔着。
“我终于发觉这里才是最省事的。”
市村得意洋洋地回答道。
“我还以为你是怕被腹地自杀的人发现,才躲到深山老林里去的。”
我一插嘴,他就哼笑了一声。
“我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现在这个世上早就没会报警的老好人了。去腹地自杀的人就算发现了他杀的尸体,还会帮忙寻找凶手吗?人类都一样丑陋,只会考虑自己。即便在深山里杀了你们,也不会有人再找你们了。”
“没有的事!”
我冲动地反驳道。
“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可爱呢。作为人生的的前辈,我要给你一个忠告,那就是别抱太大的期望。人类一直只会争先恐后的逃跑,没有互帮互助的心。高梨佑一也好立浪纯也也好,还有那个女律师也好,在我刺死第一个人——那个孩子的瞬间,就像蜘蛛一样四散逃走了,抛下了那个还活着的孩子。”
市村望着远方,感慨地继续说道:
“在这点上,那个孩子太了不起了,临死的时候,他把车钥匙扔给同伴,叫喊着让他们逃走,尽管谁也不想救他。”
那个孩子,第一个死的孩子。成吾。我的弟弟。
我弟弟伤害了别人,逼得对方走投无路,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市村并不知道那个孩子的过去。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瞪着市村,“不要侮辱日隅律师,她无论你怎么拷打都没有说出最后的目击者。”
她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二十一点到二十四点之间。日隅大概是三十日一大早去了太宰府署,在那里落到市村手里的吧。拷打一直持续到深夜,最终还是丧命了。
“你干的坏事已经被大家发现了,你这个胆小鬼。”
“你说谁是胆小鬼?”
“就是你。你嘴里讲着‘无差别杀戮’这样的鬼话,可你杀的全是女人、小孩、老人和残疾人。其实你是害怕被人发现才杀这些人的吧。”
“……我才不怕。”
“嘿嘿笑得跟个傻子一样,你说你不怕,有种就把你杀掉的人的尸体放到自家跟前的马路上啊?”
他砸了咂嘴。
“你别以为我能给你个痛快。”
山路九曲十八弯,海拔不断升高。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右手边的树阴骤然拉开,出现了配合山腰的坡度而建的空地模样的地方。空地上立着一块白色的招牌,上面写着“丰前坊,高住神社,免费停车场”,大概是为登山游客准备的吧。宽敞的停车场里约摸能停数十辆车。不多时,警车停了下来。
“我不会一枪崩了你的哦。”
市村将手枪插进了腰间的枪套里,从警车的手套箱里取出一把刀刃超过二十厘米的牛刀——是凶器。这正是杀害了日隅美枝子、高梨佑一、立浪纯也,还有我弟弟的凶器。
“先从小孩开始吧?”
市村的目光停留在七菜子身上,声音有些激动。
“我还是头一回杀这么小的孩子。真可怜啊,被父母抛下了吧。”
我猛地回过头来看向七菜子,只见绑在她手腕上的扎带松了不少。晓人指尖渗着血,应该是学着我的样,为解开七菜子的束缚而奋战吧。
我一瘸一拐地挡在七菜子的跟前。
“明明怕成这样却还想保护她,这就是母性本能吗?”
“肯定是理性吧,太下作了,能不能别这样?”
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甚至没有传进自己的耳朵。
在被小行星撞死之前先被这个人杀死,死亡时间仅仅提前两个月——这是不可原谅的,七菜子和晓人不能被杀,当然我也不行。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尖啸声。
这里除了我们之外应该没有别人。
声音的来源是长而尖锐的鸣笛声。
一辆车从斜坡上疾驰而出,还差三十米的时候,那辆车急匆匆地在警车正前方停了下来。棱角分明的白色丰田COMFORT车身上印着见惯的“太宰府汽车学校”的标志,从车里走下来的果然是五十川教练和光。
“大哥!”
光朝晓人呼唤道。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应该被市村锁在了学校楼顶上吗?
教练开着驾驶座的门,就这样瞪着市村。
“从孩子们身边滚开!”
“你觉得我会老实听话吗?”
市村踹了我一脚,拿起牛刀,对准了七菜子。
“住手!”
是谁在这么叫呢?
就在刀刃朝七菜子挥下的一瞬间,光冲了出来。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将藏在背后的东西朝市村抛了过去。一根释放着红色光亮的细长的筒状物——是放在教练车副驾上的应急发火筒,从发火筒的顶端剧烈喷发的火焰擦过了侧头部,市村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趁着这个空档,光径直跑到了七菜子的身边。
所有的动作看起来都像是慢镜头。
市村试图站直身子,但并没有成功,晓人爬了过来,在他紧握牛刀的右腕上狠狠地咬了下去。无论怎么甩晓人都毫不放松。市村手腕上的肉被噗嗤一声咬了下来,晓人的嘴角滴着鲜血。
暴怒的市场转向了晓人,左手重新举起了牛刀。
“住手!”光一声怒喝。
为了保护晓人而冲到正面的光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市村伸出去的牛刀。市村嘴角挂着笑容,用力挥出手臂。
慢了一拍,利刃已然划破了光的脖颈。
大量鲜血喷涌而出,每一滴鲜血都化作圆球飞溅出来,晓人张着嘴,轻轻地“啊”了一声。
眼看着光仰面缓缓倒了下去,市村立刻将牛刀插在了他的身体上,一刀,又一刀。
我屏住呼吸,一直盯着整个过程,在喷涌的血帘背后,是五十川教练怔然而立的身影。
*
像喷泉般喷涌而出的血渐渐退了下去,但并没有完全停息,鲜血仍从颈部的裂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扎了十四刀后,市村这才停手。
光已经气绝身亡了。
“我绝对饶不了你!”
五十川教练低吼着,朝市村的位置奔了出去。
教练赤手空拳,面对手拿刀枪的对手而言实在太过鲁莽。市村从光的身体上拔出牛刀,立即站起身来,把刀插进腰上的皮带。只见他流畅地端起手枪,朝脚边开了两枪,实行了威吓射击。
教练瞬间做出了反应,一边翻滚一边绕到教练车的背后,用车身做盾牌。市村看不见她,于是又开了一枪,然后逼近车子。子弹击中了教练车右侧的车灯,LED前大灯被打爆了一个,周边的亮度降了下来。
我回过神来,向着晓人说:
“晓人,受伤了吗?”
没有回应。
“喂,晓人!”
枪声再度响起,晓人坐在光的遗体边不愿离开。我双脚发力,好不容易站起身子,跌跌撞撞地靠近晓人。
被无以估量的悲痛所撕裂,晓人失去了表情。
往嘴角看去,他拼命咬着牙,嘴里似乎衔着什么东西——是车钥匙。
刚才咬市村手腕的时候,从口袋里夺走了警车的钥匙。晓人衔着钥匙,用不成语调的声音指示我说:
“小春,转身!”
我如他所说转过身去,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掉在了被扎带固定的手掌上,随着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警车钥匙落在了我的手里。=
“快逃,别让七菜子和五十川姐死了。”
晓人对我这般说道。我紧紧握着钥匙,回头看向七菜子。
“七菜子,跟上我!”
七菜子对我的声音并没有做出反应,只是坐在地上一味地往后退,一边淌着大颗的眼泪,一边无声地呼唤光的名字。光身体周围的血泊迅速扩大。
我像野兽一样咬住七菜子运动衫的领口,半拖半扯地挪到了警车旁边。
“七菜子,开门!”
我瞪着后车门的把手,又一次呼唤了她的名字。七菜子摇摇头说。
“我不行。”
“只有七菜子能做到,手能动了吧?”
七菜子从变松的扎带中抽出右手,边哭边开了门。
“跟我来。”
我从后排座椅的脚垫下爬了进去,召唤着她。当七菜子也钻进车里后,我姑且松了口气。但光是躲进车里什么都做不了,市村就拿着枪站在正面停着的教练车边上,要是子弹飞过来该怎么办呢?我被恐惧所束缚,低着头动弹不得。
从车窗向外窥视,可以看到五十川教练的背影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市村手里拿着枪,继续追赶着教练。虽然有中间隔着教练车当障碍物,但这场你追我赶的游戏也只是时间问题。
左手拿刀右手拿枪,笑容满面的市村放慢步子,试图从前方绕到副驾驶座上。下一瞬间,猫着腰躲在视野盲区的教练从后座边上冲了出来,猛地打开了副驾的门。被门撞到的市村失去平衡,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开了一枪。
“疼死我了,你这个臭女人!”
市村脸色大变,唾沫横飞。
我必须帮助教练,于是一鼓作气爬到了警车的驾驶座,呼唤着蜷缩在后面的七菜子。
“七菜子,到前面来!”
“不行,我怕。”
“求你了,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在我拼命的劝说下,七菜子终于鼓起勇气爬上了副驾驶座。手腕被绑的我一个人无法动弹,我让七菜子插上钥匙,发动引擎,七菜子瞪大了眼睛。
“你要丢下晓人和五十川,然后逃走吗!?”
“我不会丢下他们的。”
七菜子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费了老大劲拧开钥匙,座椅颤抖起来,仪表的指针也跟着晃动。听到引擎的驱动声,市村转过头来,用枪指着警车.
“趴下!”
开枪。发出可怕的声音。挡风玻璃裂了开来。
“想逃就逃!反正我会杀了你的!”
市村朝着警车怒吼道。
“七菜子,没事吧!?”
我直起身子喊道。
子弹的去向不明。总之抱着头蹲着的七菜子平安无事。
“用了五发。”
教练的声音从破碎的挡风玻璃中随风飘了进来。
五十川教练放低姿势,径直冲着市村的腹部冲了出去。露出怯意的市村后退数步摆好姿势,没有放过那一瞬间的动摇。教练没有错过这片刻的动摇,瞬间扭过身子,支起上半身,抓住市村衬衫的领子。顺势将高大的男人轻松举了起来,扔到了坚硬的柏油路面上。
随着一记摩擦着骨头般令人不安的声音,市村左肩着地,似乎脱臼了。教练飞起一脚,将市村的右手连枪一起踢了出去。黑色的铁块滑到了教练车和警车的中间点。立刻明白已经失去一件武器的市村用右手重新握紧牛刀,就这样一跃而起。
“那么前辈,我们一对一吧。”
“先把着玩意扔了再说。”
“我的胳膊都被你卸了。”
刀刃掠过教练的面颊,我再度对七菜子下达了指示。
“把手刹方下。对,就是边上的那个细的拉杆。”
当七菜子把手放在手刹上时,我一边全速转动头脑,一边继续动嘴。
“先按下前端的按钮,稍微拉起一点,然后一口气放下来。对对,很好。这次是档位杆。嗯,就是像拳击手套一样的那个。你一边按下按钮,一边拉到D挡。”
由于无法用肢体语言说明,我心急如焚。但七菜子还是理解了我拙劣的说明,把档位挂进了前进挡。
由于自动挡车特有的蠕行现象。警车开始缓慢地前进。我用力踩下刹车,将车暂时停了下来。
失去枪的市村愈发凶暴,流着口水挥舞着牛刀。要是被拉进距离就不好办了,教练急忙朝警车方向后退,市村却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为了避开迫至脖颈的刀刃,教练弯起上半身。就在这一瞬,市村的膝盖顶到了她的面部。教练身子晃了一晃,牛刀挥刀了肩头。刀刃撕裂了衣服,深及肌肉。我听到了教练的呻吟声。不要,已经够了。
“投降吗?”
“闭嘴!”
五十川教练瞪圆了眼睛,一拳打了回去。市村偏过头躲了开去,一脚踢在了教练的腹部。教练向后一跃,脊背贴在了我们乘坐的警车的引擎盖上。车身一阵摇晃,七菜子紧紧地抓住我。
胜利在望的市村放声大笑,他拾起手枪,往弹巢里装填子弹,然后像是玩飞镖游戏一样,把枪对准了五十川教练的头。
必须救她。五十川教练要被杀了。
教练坐在引擎盖上,反复做着浅呼吸。大约二十米开外,杀人魔就在正前方。我能做到吗?不对,要是我不做的话——
教练就会被杀死,每个人都会被杀,还会有很多的人被杀。
“七菜子!我数到三,到三了就把灯换成远光灯!”
几乎是怒吼的声音。七菜子也不甘示弱的大声回问:
“远光灯是哪个!?”
“方向盘边上的拨杆,往那边扭!”
七菜子打算触碰左边的拨杆。
“不对,那是雨刷!”
方向盘左边的拨杆是雨刷,操作灯光是右边。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何,我笑了出来。
“干什么笑?”
“没什么,右边是灯光,你记好了。”
七菜子将半个身子压在我的膝盖上,握紧了右边的拨杆。我将牙齿抵到方向盘上,如同字面意义那样咬住不放。
“抓紧了!”
一、二、三,数完数的瞬间,七菜子扭动了拨杆,警车的车灯切换到远光,灯光从正面笔直地照射过来,市村不由得别过脸去。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五十川教练从引擎盖上滚落下来,脱离了市村的弹道。
我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脚上,踩下了油门踏板。
随着骤然的加速,身体被压在了座椅上。巡逻车宛如被地球引力吸引的小行星泰勒斯一般,向着市村径直冲了过去。
左前方的轮胎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传来了好似粗枝折断般的令人不适的声音,但我的脚还是没有离开油门踏板。
当我踩下急刹车,警车终于停下来时,差点就要撞上了停车场外的大树,距离撞飞市村的地方足足有三十米远。
我让七菜子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上飞奔下来。晓人正蹲在光的身旁,呆然地盯着一点。视线的前方正是倒在地上的市村。他的左腿朝着不正常的方向扭曲着,溅起的血沫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地。
一直处于防御姿势的五十川教练猛地站了起来,走到市村身边,使劲踹着他的肚子,强行让他脸孔朝天。
教练刚骑了上去,就照着头部挥下手臂。手里拿着的是市村落下的手枪,教练用枪声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市村的脸。
“请住手!”
我大喊着冲到教练身边,追在后面的七菜子拾起地上的牛刀,割断了我和晓人手上的扎带。我用脱离束缚的手摇晃着教练的肩膀。
“不要,不要杀了这个人。”
“居然说得出这么残忍的话。”
教练头也不回地继续殴打市村。只见他颜面肿胀,双颊皮开肉绽,简直就像死人一样惨不忍睹。在朦胧的意识之下,嘟囔着毫无意义的谵言。
“小春,光君就是被这家伙杀死的。就在刚在,当着我们的面。对了,晓人,晓人君也想这家伙死吧。”
她大声呼唤着远处的晓人,晓人缓缓地抬起了头。
“我……”
说到这里,他就一个字都回答不了了。这次矛头又转向了我。
“小春也希望这样的人死吧,他就是杀害你弟弟的凶手。”
教练似乎对我寄予了某种期待。他希望我能对她说“去把着家伙杀了吧”。
“小春也是为了救我才把这家伙撞倒的,对吧?小春真是太善良了。所以这次由我帮你杀了他,全部都由我来。”
“不对,求求你别这样!”
“有什么不对?你不是也想杀了他吗?让我杀了他吧。”
明明想否定却说不出话,颤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视线与满脸鲜血淋漓的市村撞在了一起。事到如今,我才回想起踩下油门的一瞬所感受到了暴力冲动,恐惧和后悔让我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可是……”
我本来也想杀了他,在心底这样回答的同时,现实中的我却接着说:
“请不要杀他,这跟我的感受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可是现在教练只是想杀了他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可怕的话?”
教练像个磨人的小孩般问道。
“那是因为这家伙再坏也是人。”
“这样的货色不是人!”
“是人!”
务必要阻止五十川教练。要是教练杀了这个人,我的日常就会从脚下崩塌,再也无法复原。
“为什么不行?不懂,我完全不懂。”
教练停止用手枪殴打市村,将手指搭在扳机上,缓缓地将枪口抵住市村的脑门。
五十川教练的一半脸狰狞得宛如凶神,另一半则像是迷路的少女。从教练吐露出的每一句话中,都能深切地感受到她的孤独。不知为何,我像摸着她的头,将她拥入怀中。
突然想起在后备箱里发现日隅美枝子的时候,不知为何,五十川教练将日隅圆睁的眼睑阖上时的侧脸,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我就想从市村手里保护七菜子一样,走向躺倒在地的市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将教练手里紧握的枪用手包裹住。然后将枪口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堵住了子弹的出口。
“要是你这么想杀人,就先杀了我吧。”
为了阻止这个人,就算脑袋被轰飞也在所不惜。
***
无论是推还是砸,铁门都纹丝不动。市村关上了楼顶的门。小春和七菜子被掳走了,在一楼待机的晓人想必也会被灭口吧。
五十川跪在水泥地上,耷拉着头。
“这下完了。”
要是唯一的出口被堵住,就没法逃离这个楼顶了。到头来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在感受到愤怒之前,力气就先流失了。全身肌肉松弛下来,不听使唤。没办法救下小春她们了。大家都会死,会被杀掉。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足音震动着五十川的耳膜,把头一台,只见手电筒的光亮配合这脚踏水泥地的节奏剧烈晃动着。光不顾黑暗,晃着手臂从楼顶上跑了过去。
他是要跳下去吗?立刻确认了栅栏,高度超过三米,似乎很难翻越过去。
光的目标是设置在楼顶中央的蓄水箱。他是想跳到水箱上吗?只见他伴着助跑跳了起来,使劲伸长右手,想要抓住水箱的边缘,但是差了三十厘米。
“……你在干什么?”
在高处或许都能打电话,自拍杆被春拿走了。
光和水箱拉开距离,再度开始了奔跑。
“打电话有什么用?你知道有谁会帮忙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这可不像你哦,五十川姐。”
光在黑暗中露出笑得露出了白牙。
“春和七菜子都没死,大哥也是,绝对不会死的。”
这话就像说给自己听一般。他又没能抓住水箱边缘,双脚蹬了个空,脸都摔在了地上。但他只是拂去膝盖上的尘土,又站了起来。
“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都喊着不想上学。”
“你说的是谁?”
“当然是我了。我这个人啊,一言不合就动手,不擅长集体行动,在班里总是一副不合群的样子。不过每当我说不想去学校,大哥就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从现在开始哥哥要施展魔法了。三,二,一,是可以穿越时空的咒语哦。好啦,没事了。一眨眼放学时间就到了呢。
大哥是在模仿晓人的口气吧,光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总之,大哥是让我拿出勇气上学的吧,因为事件的流逝只在一瞬,所以早上的自己一下子就穿越到了放学后,讨厌的时间权当没有就行了。大哥说过,感觉痛苦的时候就要用这种方式来分散注意力。”
“什么意思?”
“总觉得很悲伤啊,哥哥只能用这种方法鼓励我了吧。”
所以一定要拯救。我们不能被杀。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没有任何因果的宣言,但在光的心里,它们似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不知这么的,前几天和小春的谈话在脑海中闪过。
——我妈跑了。
唔,你被丢下了吗?
——我想是吧,我被丢下了。
五十川站了起来,快步走向储水箱的正前方,四肢着地跪在地上,
“你挡道了。”
光发出了抗议声。
“也可以当做垫脚石呢。”
五十川用含笑的声音回答。
“会踩得很用力哦?”
“尽管来吧。”
光后退到栅栏边缘,调匀呼吸,望着远方的夜空跑了起来,还有两米,在快到水箱的时候狠狠地踩了下去,一鼓作气蹬在五十川的背上,跳了起来。
光的手指搭上了水箱边缘。五十川立刻把他的脚往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蓄水箱。
光拿出自己的手机高高举起,屏幕的边缘是天线标志,电话通了。
“那要打给谁呢?”
“先打110 吧。”
这样做肯定是徒劳的,五十川不愿理会。原本警署就已经陆续关闭,总部的通信调度室也不可能还在运作。
但光的手指已然键入了三位数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没用的。”
“世界变成这副模样之后,五十川姐有打过110吗?没有吧?你也只是认定反正是行不通的,兴许还能联系上呢。要是不行的话,再想别的办法好了。”
呼叫声持续了很久。不行吧,就算想找警察帮忙,他们也不会帮你的。不行吧,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就在这时,呼叫声忽然消失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好,我是110的值班警察,请问是报案还是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