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补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弱酸
录入:误区歧途的七号插管
小巷的尽头,亮着一盏橘光。
是旧书店『无穷堂』门外的灯,濑名垣太一停下脚步,点了一根烟。
暮色渐沉,道路两旁,是一片在距离市中心那么近的地方,难得一见的杂树丛,存封着浓缩过的暮色,虽有路灯,却被树丛给掩蔽住了,『无穷堂』淡淡的灯光,照映着微暗的街道,仿佛早已洞悉了濑名垣的造访。
浓雾弥漫的港口,指引船只的灯塔光束。
濑名垣嘴边的小小红色火焰怱明怱灭,仿佛在传输请求入港的暗号。
随着接近『无穷堂』,道路也一点一点变得更窄了。往常,白天行走在这条路上时,总会产生一股错乱,感觉上目的地要比实际距离还要来得遥远,但今天在太阳下山后走来,反而不会特别去惦念道路宽幅的变化,只顾着要依循着门外那盏灯,一直往前走。在这条南北走向的窄道上,『无穷堂』就座落在朝北的尽头。先前两侧杂树丛所带来的压迫感消失了,脚底下也变成了碎石子的触感。旧书店前,横亘着一条东西向,类似产业道路的碎石子路。
挂在店门口的招牌,在光轮中浮现。夜色,勾勒出『古书无穷堂』这几个字。
濑名垣三两步越过碎石子路,把手伸向了冷冰冰的铁门。高度只到腹部的小门,尽管发出了尖锐的声响,却不见一丝抵抗,顺从地敞了开来。
店里似乎已经准备好要打烊了,不但玻璃拉门已经关妥,用来遮阳的黑色窗帘也都拉上了。濑名垣透过窗帘的缝隙,打量着里头的动静,不像有人的样子。话又说回来,这种时间,朋友怎么可能还留在正厅呢。他判断人肯定是在店铺最角落的书库,遂而用力拍打玻璃拉门。
「喂——,真志喜。开门哪。」
一声几乎要把玻璃给震垮的嘶吼之后,屋里头传来了粗暴的脚步声。濑名垣注意到自己嘴里还叼着烟,连忙摘下那已经变短的玩意儿。就在他往下蹲,打算在踏脚石上捻熄时,窗帘大开,店里的光顿时倾泄而出。
本田真志喜,满脸不悦地往下瞧了蹲在地上的濑名垣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拉上了窗帘。
「喂喂喂。你这样也未免太无情了吧?」
濑名垣再度用两掌猛敲打玻璃拉门,而且还用很窝囊的声音大声嚷嚷。「真志喜,拜托你开门啦。我有买肉来耶。是肉喔!」
窗帘又拉开了,玻璃拉门的锁接着被旋开。濑名垣终于得以揭开天岩屋户的神秘面纱(注:此乃出现于日本神话中的石窟,传说太阳神藏身其中,因而导致世界漆黑一片)。
真志喜一如往常,一身帅气的和服装扮。绦紫色的长袍,外加一条黑色细带。虽然看起来很像是从某个时代走出来的剑客,但这身打扮却很适合无论是头发或皮肤都偏向淡色系的他。
「我不是说过不准抽烟的吗?」
他眯起细长而清秀的眼睛,棕色的瞳孔流露出不悦之色。濑名垣虚假地举起双手,做了个认错的动作。
「我知道。你看,我不是把烟给熄了吗?」
说着,濑名垣伸过手去抚摸真志喜垂挂在白皙额头上的淡色头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挂记着我的健康。」
「神经病。」
真志喜用只比冰再稍微温一点的绝对零度,冷酷地把头一甩。头发一溜烟便从濑名垣手中滑脱。
「你爱在哪里,爱怎么抽,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不能忍受有人在这个屋子里抽烟罢了。」
说完这些,真志喜便从高达天花板的书架间,往店里头走去。店内的灯尽管还亮着,但少了火炉的暖气,还是不免感到寒意。濑名垣还来不及脱掉身上的黑色大衣,连忙跟在真志喜后头走向屋内。
真志喜先是将鞋子排放整齐,接着从土间步上高台。然后顺手拿起原本就放在座垫旁的棉袄。纤瘦的他,一披上棉袄,先前那种教人难以接近的冰冷态度立刻褪却不少,平易近人的模样就跟学生时代一模一样。濑名垣也脱了鞋,跨了上去。真志喜嫌恶地朝上看着濑名垣。
「你又想来白吃一顿晚餐啦?」
「人家今天可是有带肉来喔。」
濑名垣顺势举高了拎在手上的小包裹。
「这让我心里更毛。每次你只要带礼物过来,就表示又有棘手的事要我帮忙了。」
真志喜耸耸肩,拨开了挂在高台后方的藏青色布帘。「明天,记得把烟蒂捡干净。」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留在这儿过夜?」
听到濑名垣这句戏谑意味十足的话,真志喜细长的颈脖子不禁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
布帘的后头就是书库。约莫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书已经多到挤爆书架,甚至连地上都堆积如山。有从客人那儿收购来,还没摆到店里卖的;有已经捆绑妥当,准备拿去书市的;还有刊登在目录上头的,换句话说,这里就是真志喜将各式各样的书分门别类的工作室。木头地板又冰又冷。濑名垣望着眼前的书山,边用脚底交互磨蹭取暖。
「怎样,有好货吗?」
「应该算吧。鮎泽全集。」
「战争时期的?」
「不,是投影社在战后出的版本。一点瑕疵都没有喔。」
要看吗?问这句话的真志喜显得很开心。濑名垣微笑点头。真志喜立刻从书山中,挖掘出每一本都慎重地包覆着一层蜡纸封套,并且装在硬盒中,共计十三册的全集。
两人蹲踞在地上成堆的全集面前。
「简直太美了。封套是你包上去的吗?」
只要在书本外皮再加上一层这种半透明的蜡纸,就能少受些日光的曝晒或是沾染上香烟的油脂。
「不,这是书的主人的杰作。」
看着真志喜用纤细的手指爱怜地抚摸着书册,濑名垣自个儿也顺手拿起了其中的一本。
「那个人买这些书可不是为了摆好看用的。他是真的有认真读过喔。不过,却能保持得跟新的一样。」
书有没有被人读过,只要一翻开书,从书页是否传来微妙的抵抗力道就能知晓了。濑名垣手中的书册,柔顺地被翻了开来。不见一丝伤痕。濑名垣不由得由衷赞叹。
「的确保存得真好。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呀。」
真志喜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并且用一种绝不可能在对待濑名垣时会出现的温柔眼神,注视着手边的书。濑名垣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放回书盒,交还给真志喜。
「这种书不太可能会出现在一般的书市吧。是你去收购来的吗?」
「我向邻居田边先生买的。」
真志喜按照原样,将全集放回到书架晒不到阳光的阴暗位置。「听说那是他死去女儿的珍藏。不过,他几天前却把我叫了过去,对我说:『我们两老来日不多了。若不能亲眼看到这些书的下落,把他交到好主人的手中。我们死也不会瞑目的。』」
「你的意思是你的工作能力已经受到肯定罗。」
真志喜摇摇头。
「跟爷爷比起来,我差远了。」
濑名垣笑着起身。
「这倒是。跟旧书界赫赫有名的本田老先生相比,我们连小鸡都称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是鸡蛋吧。」
真志喜二十四,濑名垣也不过才二十五,对这个人称得先当上十年学徒,才有能耐独当一面开店的业界来说,两人着实太年轻了些。旧书这个行业呢,无论是收购书,还是卖书、定价的拿捏全凭各家店主的价值观与实力而有所不同。若没有日积月累的钻研,三两下就会被客人给掠倒,成为同业们的笑柄。不论是客人也好,店家也好,只要稍有差池,就很容易被古书的魅力所迷惑,而沦为美其名为「搜集」,实则有如沉溺于美酒的饿鬼。若不用自己的双眼与书本对峙一番,往往会受到他店价格基准的影响,甚至因此造成损失。在这个魍魉鬼魅横行的旧书界,这两人总算是保住了小命,得以喘息至今。
「这么说来,这套全集应该不会直接放到市面上去卖吧?」
「我打算采用目录贩卖的方式。这样也才好向田边先生报告书最后是到了谁的手上。」
「透露买主不是违反行规吗?」
真志喜轻瞪了濑名垣一眼。
「你凭什么说我。收购书的时候,你又何时把行规当一回事了?」
「你说这话太过份了。我哪一次不是用合理的价格做买卖呢?」
真志喜压根无视濑名垣作戏般的叹息,快速往屋里头走去。
「今晚吃火锅,你自个儿去菜园摘些想吃的菜吧。」
从祖父那一代起便在这里经营旧书店的真志喜家,尽管距离市中心很近,却拥有一大片人人称羡的土地。
东北地方有一种叫做「曲屋」的传统式民宅。正房与马房不但呈直角排列,而且彼此之间还是相通的。这样的屋舍传达了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对马儿的重视与真情。
真志喜的家虽然没有饲养马匹,但却沿袭了「曲屋」的建筑模式。想必这一定是天天与书为伍,终其一生爱书不渝的祖父所想出的点子吧。
店铺部分呈南北向朝外延伸,直抵产业道路。包含了先前提到的濑名垣所步入的店面,以及紧邻的书库。由于正房是一大块东西向的长方形,换句话说,凸出的店铺,便是从正房西端算来三分之一的部分,朝南北向垂直而建的。
穿过书库后,左手边依序是厕所、厨房和浴室。这部分已经是正房的范围,换言之这些都是紧贴着最西侧的墙壁而建的。从走廊往右转,便是与书库成直角往东延伸的部分。隔着右手边的玻璃窗,望见的是一片昏暗的前院。
真志喜口中的「菜园」,指的就是这个前院。这个向南的院子日照良好,真志喜在这儿种了不少菜。虽然他并没有花太多的精神去照料,顶多只在偶尔想到的时候去拔拔杂草,但充足的日光和适度的水分,却让菜园总是生意盎然,菜量多到吃不完。尽管现在是萧瑟的冬天,农作物原本就不多,但仍然可以见到一些叶菜类。
从店铺部分一进到正房的走廊,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起居室。从那里依序向东,分别是寝室、做为客厅用的西式空间、以及一个被拿来充作书库的三个榻榻米大小的书房。最东边的,则是正房的玄关。濑名垣从来没从这个石砌的雄伟玄关出入过,每一次,他总是从店铺那头进到这个家。就算是身为屋主的真志喜,也极少从这个玄关出入。
真志喜拉开起居室面走廊的纸门,点燃了暖炉。灯油的气味,温暖舒活地在屋内弥漫了开来。他接着又打开了起居室正中央的被炉,并且回过头去对着杵在走廊上的濑名垣说:
「我不是叫你去拔菜的吗?」
拿下濑名垣手中装着肉的小纸包,真志喜拉上纸门,站到了昏暗的厨房。点起厨房那盏小小的日光灯。这灯恐是气数将尽,顶着恼人的怱明怱灭的光,真志喜解开了纸包的绳索,打量着内容物,然后像个孩子般地笑了。
「怎么是鸡肉呢?」
「还有鱼哩!」
「算了,鱼勉强也算是肉吧。」
真志喜无奈地摇摇头,尽管直嘀咕,不过真志喜看来倒是蛮开心的。濑名垣憋着笑意,颤动着肩头打开了走廊上的玻璃门。外面已经完全漆黑,冷风迎面拂来,站在院子里,店外那盏灯根本发挥不了作用。
正房与店铺相交的直角部分,耸立着一棵巨木,枝桠老早越过了平房的屋顶。即便是在冬天,那棵树的叶子仍然浓密而翠绿。此刻在风的推波助澜下,树叶片片交叠,恐怖的沙沙声在黑暗中四处流窜。对花草树木向来不感兴趣的濑名垣,从来也不曾问过真志喜这棵树的名称。
靠着从起居室透出的微弱灯光,濑名垣在树下那一大片菜园里胡乱拔了一些。突然间,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真志喜在这个菜园拔草的模样。从T恤领口窥见的颈子,线条优美又充满张力。双颊被太阳照得微微泛着红晕。真志喜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将鲜红欲滴的蕃茄交到了濑名垣手里。
「其实,那应该就是属于我的禁果了。」
濑名垣边自言自语边站了起来,掸了掸手上那把菜的泥土。「这些菜可以吗?真志喜。」
他身体往走廊一探,将看起来营养不良的菜叶衬在灯光下。真志喜回过头,轻轻耸了耸肩膀。
「不知道耶,我也没吃过。我想那应该是杂草吧!你要吃吃看吗?」
濑名垣叹了口气,再度折回幽暗的庭院。
总算脱了外套,把脚钻进被炉里的濑名垣,眼光直视着开始发出呜鸣的电炉。镍铬电线封锁住热度,散发出红光,把濑名垣的两颊照得发烫。正当他伸出手要调低暖炉的温度时,真志喜端着锅子走进了起居室。
真志喜一眼就注意到了濑名垣黑色毛衣底下那件映有佛像图样的衬衫。他皱起眉头,把锅子往电炉上头一放。
「拜托,你怎么老穿图案这么奇怪的衬衫。」
「有什么不好?这可是梅原老伯送我的『延命地藏菩萨』的礼物呢。」
你不觉得超ㄅ一ㄤˋ的吗?真志喜无奈地对着得意极的濑名垣耸耸肩。
「我看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当中,也只有你会跑到『老人的原宿』那种地方去买衣服了。」
「少在那边挖苦我了,真志喜。」
濑名垣站了起来,径自从厨房的冰箱里拎了啤酒过来。「还好意思说别人,现在这个年头哪还有人像你这样整天在店里都穿着长袍的。」
真志喜压根懒得去搭理这些,他迅速将火锅料舀入小碗中,喊了声「开动」就吃了起来。濑名垣把啤酒递给真志喜后,也赶忙钻进被炉,吃起火锅。
「梅原老伯还好吗?」
「他那个人啊,就算杀了他也死不了的。他说想见你呢,今天又在那边嚷个不停,吵死人了。」
濑名垣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接着正面直视着真志喜。「上礼拜你怎么没在神田的书市露脸?发生什么事了吗?」
「哪有什么事。不过是因为目录的编排已经到了紧锣密鼓阶段,我这一阵子都在专心编写罢了。而且客人也多。所以我才没去的。」
濑名垣把啤酒往桌上一搁。原本准备挑出碗中鱼肉小刺的真志喜,突然发现濑名垣默不作声,于是抬起头看着他。
「干嘛啊,表情那么吓人。」
想对真志喜挤出笑脸,仍告失败,最后濑名垣露出了严肃的眼神。
「听好,真志喜。你爱书实在爱过头了。」
「你胡说些什么。对经营旧书店的人来说,爱书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偏偏作我们这一行的,到头来却得把心爱的书卖掉。」
濑名垣啜饮汤汁,接着又从锅里舀了一碗。「千万别放太多心思在书本上,书是商品,必须要排除感情,尽可能冷静地去剖析它的价值才行,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更何况,让书卖个好价钱,也是为了那些把书本卖到我们旧书店来的客人呀。」
「你的意思是,我太感情用事了吗?」
「……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希望你别被对书的『感情』给困住了。」
真志喜放下碗,用啤酒润润喉。
「我只是想要全力以赴罢了,既然取得了好书,就该好好充实目录的内容才对。不过,下个礼拜我一定会去书市一趟。这样总可以了吧?」
濑名垣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看我是多嘴了。可是,我心里头老是觉得很不安。就拿刚刚那些全集来说好了,你对那些书和珍藏它们的前书主的重视程度,简直超乎想像。但是,这些书绝对不可能成为你的私人物品。书本只是买卖的道具。一溜烟就从我们眼前过去了。」
真志喜勉强露出浅浅的笑容。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会毁在『没有结果的爱情』的人吗?」
「这很难说喔。搞不好你真的就是那个样子。」
「那应该是你吧!濑名垣。」
真志喜嘴上的笑容变得更明显了,濑名垣像是被真志喜浅色的瞳孔给吸引住似的,竟忘了啤酒都快被掌心的温度给弄暖了。
那个遥远夏日的艳阳又苏醒了过来。太阳就像熟透的蕃茄般火红,流淌出浓稠的汁液。
濑名垣的父亲,就是所谓的『掮客』,专从旧书店成堆杂乱无章的书中,挑出一些看起来还稍具价值的书,然后再转手卖给别家专门贩售那一类书籍的旧书店。此外,他还会偷偷跑到废弃场,挖掘出一些市面上还有在贩卖的书,再若无其事地拿去卖给旧书店。这些个蝇头微利便是他赖以维生的来源。虽然多少还是得具备某种程度的旧书知识,但他上头还有个老大,多数的时候他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当然,一般来说旧书店并不喜欢跟那样的客人打交道。不过客人毕竟是客人,总不好都不理不睬的。对那种专从垃圾堆中搜寻猎物、用见不得人的手段贩卖书籍的那帮家伙,业界是绝不会投以好脸色的。
在大家眼中,濑名垣的父亲就是个跟流浪汉没什么两样的混混。
不过他就厉害在,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对那些从垃圾山捡回来的书产生了兴趣。过了一段带着年幼的濑名垣在各地颠沛流离的日子之后,父亲终于决定在拥有最大旧书市场的东京落脚安定。那是濑名垣十岁的时候,当时,捡来的书在卖给旧书店之前,父亲总会先粗略地看过一遍。濑名垣不明白,为什么向来没有什么学问的父亲,竟会想到要看书呢?在掮客界,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会看书的人了,所以濑名垣一直认为父亲是个异数。虽然父亲爱喝酒,却不会因此殴打濑名垣,为了做到身为父母该具备的最低限度,他总是竭尽所能,煞费苦心,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濑名垣对父亲毫无任何一丝的嫌恶。
不但不嫌恶,他反而很挚爱父亲直到夜深人静还捧着捡回来的书猛K的身影。但是,旧书店却很嫌恶他的父亲,在这个狭小的圈子,新面孔很快就人尽皆知。初到东京的新掮客,为着微薄的赚头,只好把书当成单纯的『物品』来对待,脸上总是带着愁容。
在这个业界当中,就属『无穷堂』的本田老先生与众不同。他是个已经在旧书界置身有半世纪之久,大家所公认最有鉴赏力和重诚信的老人家。从来卖废书给他的濑名垣父亲身上,他嗅出了回异于其他掮客的『味道』,或许那正是「爱书」的一种心境吧。
渐渐的,濑名垣的父亲愈来愈受到本田老先生的关照,敢跟一个半调子流氓打交道的旧书店,实属异数。旧书的买卖经常还潜伏着危机,那就是交易到的极有可能会是市面上有贩售,但却被小偷借由犯罪行为而取得的书。因此,每一家旧书店无不受到警方的管理与监视。坦白说,旧书店的老板们都认为要完全跟流氓断绝来往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总是能不接触就尽量不要接触。然而,像『无穷堂』那样的老店,却公然让一介掮客进到店里来。批评的声浪立刻传遍业界,本田老先生的身边自然是充斥着各种带有恶意的揣测或自以为是的忠告。
但本田老先生并不以为意。他甚至还训勉濑名垣的父亲说:「既然你这么爱书,那就得再更努力一点,将来开间比任何人都出色的旧书店!」。父亲对老先生的为人深感敬佩,之后便因要向老先生讨教而经常出入『无穷堂』。濑名垣也因为跟在父亲身边的缘故,不时去到这间盖在广大土地上的旧书店玩耍,他也一样爱书,只要一被那充满尘埃的独特气味所包围,他就觉得安心。不过,让他说什么也要去『无穷堂』,甚至不惜放弃跟学校朋友们在放学后玩探险游戏或练习传接球的理由——当然并不是书。
第一次造访『无穷堂』的那个夏日,少年蹲在大树的树荫底下,心无旁骛地拔着草。他拭去透明的汗水,发现到店里头一直在观察着自己的濑名垣,少年对陌生的闯入者投以腼腼的笑容,然后摘下身旁鲜红完熟的蕃茄递了过去。
濑名垣年纪虽小却很世故,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待任何事物,一般少年该作的梦,就他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总认为自己终究会步上父亲的后尘,依循他赖以维生的方式——从成堆的废书中挖掘出犹存一丝价值的书,然后再设法卖掉这些来路不明的书。
濑名垣看着被土弄得脏污的白皙手指,看着那受到指头的支撑,表皮泛薄熟透了的蕃茄,再看着少年那张几乎让人错以为是少女的脸庞。
被日光穿透的褐色发丝在风中飘摇,细长清秀的眼睛向下低垂。睫毛在光滑的脸颊上烙下灰色的影子。
「要不要吃?不过,有点快烂了。」
虎牙从薄薄的嘴唇间露出,少年说话的口吻直率而不造作。
这是濑名垣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失了魂的感觉。
这一定就是『无穷堂』第三代的少年。面对比自己小一岁的本田真志喜,濑名垣太一实在很难克制看着他而不管他。
「喔~原来你是因为快烂了才拿给我吃的呀。」
濑名垣失神地一点一点慢慢舔着倒在空啤酒罐里的烧酒。火锅和酒精让身体发烫,还是关了暖炉吧。他爬出被炉,拉开了北侧的纸门,月亮映在后院的池塘,绽放出银白色的光。
先前在浴室忙进忙出的真志喜又回到这里。
「水烧好了,快去洗吧。」
态度依旧冷淡的他,拿起桌上那瓶仅有的啤酒罐,忍不住皱起眉头。「怎么不拿个杯子呢?拜托你别用这种怪方法喝酒行不行。」
「味道不重要,重点是只要能摄取到酒精就行了。」
「什么不重要,那可是我的酒耶。你不懂吗?我是要你别再暴殄天物了!」
真志喜耸耸肩,逼着濑名垣快去洗澡。「小心心脏麻痹哪。」
浴室的位置一样也是面对着北侧的后院。说来有趣,这户人家的后院还曾经是座豪华的日本庭园呢。不过,因为疏于整理,现在只能用「充满野趣」来形容了。在月光的照射下,池塘和群树密布、枝极繁茂的假山,各自形成或浓或淡的阴影,构架出一个幽玄的世界。一般人所避讳的东北向,甚至还讲究地用了古木来搭建门。这道门虽然如寺院大门般建筑在二楼,但已经愈来愈腐朽倾斜,真志喜还因为太过破旧而替它取了个「罗生门」的称号。风呼啸而过时,就好像有来自阴间的客人正好打此门经过。濑名垣笑了笑,并让下巴以下的身体沉到浴池中。
(来就来嘛。谁怕谁。我才不管你是那个世界的人,只要你现身,我一定不会畏战!)
从罗生门进出的主要都是车辆。那是因为屋子的北边正好有条勉强可让车辆通行的道路。它同时也是通往主干道的捷径,尽管路并不宽,但往来的车辆却很多。幸好房子四周围绕着一圈的树木,恼人的排气声才不至于传进屋里。月光投射在停在池塘边的那辆破旧白色小货车上,对照周遭的景物,这货车显得格外突出,感觉就像是江户街头上突然冒出一辆车似的。
濑名垣两眼直盯着那辆真志喜用来外出收购书本的爱车,看着看着终于想起了今晚造访这里的目的。他边哼着歌,边跨出了这座石造的大浴槽。
一走出浴室,就看到坐在被炉里的真志喜拉开纸门,凝望着后院。他就跟先前的濑名垣一样,失神地望着门的方向。手边还有个玻璃杯。
「睡衣,谢罗。」
听到濑名垣的这句话,真志喜才缓缓将视线移回屋内。
「刚洗完澡别冷着了。穿上这个吧。」
真志喜把早就准备好的棉袍丢给他。濑名垣穿上后,钻进了被炉。
「冬天的月亮看起来好悲凉,感觉挺差的。」
「那正是它特有的韵味呀。」
真志喜笑了笑,接着把榻榻米上的烧酒瓶拿到了被炉的桌面上。濑名垣从真志喜手中抢走酒瓶,只倒了一点点在杯子里。
「为什么你可以爱喝多少就喝多少,而我就只能有这么一点点?」
濑名垣压根不理会不满的真志喜,径自拿着酒瓶走到了厨房。将烧酒放在架上后,濑名垣开始默默洗起了碗盘。没多久,就传来了纸门被拉开的声音,真志喜的手从后头伸了过来,把杯子往流理台上一放就转身往里面的浴室走去的他脖子微微泛红。
「小心别淹死了。」
这句话是为了报刚刚那一箭之仇。
濑名垣又折回去喝起了啤酒罐里的烧酒,他坐在被炉里,伸手拉开了隔开寝室的那道纸门。两套棉被。真志喜都已经铺好了。他单手拎着酒罐,移到了有八个榻榻米大的寝室,立刻钻进靠后院那侧的棉被。正当他转身趴着,才刚将罐身微微倾斜,隔开起居室的那道纸门就被拉开了。
看到两床棉被紧挨在一块的模样,真志喜挑动了一下眉毛。他反手用力拉上纸门,故意发出巨大声响,接着便将空着的那一床棉被挪得离濑名垣远远的。
「搞什么啊你。」
还真是大意不得呀,真志喜气呼呼地钻进被窝,背对着濑名垣。濑名垣卡着喉咙暗笑,从被窝中伸出手去拉开面后院的纸门。冷冽的月光,用它清澈的银色手掌往屋里一抹,室内的温度又降得更低了。玻璃门和纸门之间的长廊,看起来湿湿亮亮的。池塘的水面仿佛像盛满了水银般,沉重的掀不起一丝涟漪。
背对着后院和濑名垣的真志喜,别过头去看了一眼。
「你来找我一定是有事吧。」
「难道没事就不能来吗?」
「还好意思说呢,你这个人,没事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真志喜还是背对着濑名垣,坚持不转过身去。濑名垣放下空罐,蹭啊蹭的翻了个身,换成了平躺的姿势。他两眼一直盯着被月亮照得发白的天花板,看也没看就伸手去拉纸门。没想到却碰撞到木条,发出了令人意外的清脆声响。
「我想请你帮个忙。」
「买书吗?」
「没错。」
真志喜叹了口气,终于把身体转向了濑名垣。
「哪里?」
「在M县的深山里。」
「什么时候?」
真志喜就像个小小孩,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头的位置,不情愿地问着濑名垣。
「我希望能在下礼拜。如果你这边的时间允许的话。」
真志喜两眼看着上方想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目录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不过,你会来找我,应该就表示你很有信心能找到好东西罗。」
「那当然.」
濑名垣回答得有点心虚。「那户人家是村庄里的望族,多少总会有些好东西吧。到时候要是有适合放在你目录里头的,你大可以拿去。」
「算了吧,我可不抱任何期待。」
真志喜用棉被蒙着头,混浊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舒畅的鼾声。
濑名垣睡不着,留心起院子里的动静,池塘的水面响起一种闷闷的,似有有重物向上推举的声音,原来是平时难得现身的池塘鱼精——大鲤鱼,被月光引出水面来了。
「这是个好兆头。」
就连濑名垣的自言自语都遭到月光的放逐,只能在屋外徘徊。回头一看,睡在旁边的真志喜已经又恢复平时的模样,挪开棉被露出了脸。原先蒙在被子里,表情痛苦的真志喜,不消片刻就恢复了对氧气的熟稔,重新开始平稳的呼吸。
「这个人也真奇怪,既然会难受又何必要那样蒙着头呢!」
说着,濑名垣轻轻捏了把他的脸颊,真志喜下意识发出一声呻吟。濑名垣微微一笑。接着闭上眼睛,虽然,他想在这个家中睡得安稳是不太可能的。
湿冷的铁门,隐约涌出血的气味。晨霭静悄悄地往林间深处退去。真志喜从报筒里拿出一份散发新的油墨香气的报纸。
「你真的不吃了早餐再走吗?我很快就好了。」
「不用了。」
说完,濑名垣打开了门。才往门外跨出一步,双脚立刻被雾霭温柔地团团围住。
真志喜一手拿着报纸,身体倚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用刚起床尚不太清醒的脑袋,凝望着在白茫茫中渐行渐远的男人。本以为会慢慢消失在马路尽头,变得模糊的轮廓,突然间又具体了起来。原本打算穿越产业道路的濑名垣,不时看向西边,又折回到了门口。
「秀郎来了。」
濑名垣背对着产业道路,有些尴尬地杵在那里。真志喜抬头看着濑名垣好一会儿,终于嘴角还是露出了戏谵的笑容。
「不是说要走吗?那走啊。」
「你这人怎么那么坏呀。」
濑名垣气恼地发牢骚,接着蹲下身来,手撑着门。从下仰视真志喜。
「既然这样,那你干脆跟我一块当秀郎的『食物』好了。」
「别闹了,濑名垣。快过去那边……」
然而这时,外山秀郎眼看就要打门前经过。先前在雾霭中看到人影的他,停下了脚步。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濑名垣啊。大清早才回来呀?」
濑名垣的手还是撑在门上,他缩起下巴假惺惺地回过头去。
「少找麻烦了,秀郎。」
被他这么一说,秀郎反而靠得更近了。真志喜感觉出濑名垣话中的挑衅味道,直接就拿起手中的报纸往他头上轻轻一敲。秀郎假装没看到,走到了濑名垣身旁,有礼貌地向真志喜道了声早安。
秀郎这种让人家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的轻挑态度,从高中到现在一直都没变。他是『无穷堂』的常客,别说是在课堂上了,即使是体育节庆和文化节庆,也都像是与他无关似的,每次总见他一个人闷着头看书。从他现在的模样,实在很难想像当年他的头发可是红色的呢!现在的他,头发是梳得服服贴贴,西装也平整得看不到一丝绉折。而且还打了条保守的领带,戴了副黑框眼镜。看来,他已经从扮演一个称职的市公所职员中发现到了乐趣。
「你们两个怎么还是老样子,怪怪的喔。」
秀郎笑了笑。他看了看面对面站在门两边的濑名垣和真志喜,然后耸耸肩。
「你们这种密友游戏要玩到什么时候啊?」
「密友游戏?」
濑名垣直视秀郎。「才没有咧,我是为了买书的事情来找真志喜商量的。」
「而且,我们才不是什么『密友』。」
真志喜用冷静的声音提出反驳,濑名垣原本也想接着辩护,但秀郎却相当干脆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说是『游戏』嘛。」
对喔,真志喜毫不掩饰他对这句话的认同,然后旋即转身离开。还用报纸很优雅地遮住呵欠。
「拜罗,濑名垣。你的打呼声吵得我整夜不能睡,害我现在困死了。」
「你骗人!」
濑名垣大骂回去,四周的空气都动了。视线拉回到产业道路,秀郎的背影已消失在雾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