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志喜坐在『无穷堂』的柜枱前,从刚才就一直拿着铅笔专心在写东西。
他脑海里不断浮现书库里的那些书,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去编排目录的顺序。
旧书店的贩卖形式大致上可区分为三种:一、一般的店头贩卖:直接把书卖给来到店里的客人。二、批发—去到只有旧书业者能出入的市集用竞标的方式整批贩售。最后是邮购:由店家自行制作目录寄发给顾客或是图书馆,再接受他们的订购。目录通常都相当程度的反映出该家店和店主的喜好。每一次真志喜在制作目录时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为了做出一本让客人拿到后会很高兴,而且能充分展现出『无穷堂』个性的目录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幻想文学与民俗学」是此次的目录专题,他先从市场上或是客人那里收购跟专题有关的书籍,再有系统地登录在目录上。那些自定好专题后陆续收集来的书,都还在书库里等待着目录完成的那一刻。
店里头一个客人也没有,一大早的时候,还来了几个熟客,不过也只是随便翻翻,什么也没买,之后,就很安静了。只有真志喜用铅笔在稿纸上写字的声音在书架间回荡着,偶尔会有牵引机缓缓驶过前面的产业道路。当坐在牵引机上的男人与坐在柜枱后的真志喜目光交会时,总会和气地对他点点头。
真志喜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一下背脊因久坐而感到的不适。他走下柜枱,穿上胶鞋。虽然他今天也一样穿着长袍,不过却也让人意外原来他也有不细腻的部分。因为嫌穿木屐麻烦,所以在店里他通常多半拖着胶鞋走来走去。
调整着架上的书,真志喜不禁微微笑了。濑名垣向来不喜欢真志喜穿胶鞋。
「既然都穿上了长袍,脚上穿的当然也得讲究点嘛。」
说这话时,他人站在店外吐着烟。濑名垣这个人的穿着花俏,而且连细节也不放过,里里外外都一样精心打扮。真志喜用手挥赶从门口飘进来的烟,冷冷地回他一句:「穿什么还不都一样,重点是只要有穿就好了。」
后来,濑名垣送来了一双原色木屐。此后每当真志喜要去书市,或是参加旧书店的众会时,便会舍胶鞋而改穿上那双木屐。穿长袍,说穿了只是真志喜刻意要虚张声势罢了。因为,同业或客人难免会藐视他的年轻。光是瞧不起这点也就罢了,怕就怕他们会质疑自己资历尚浅,不具评论书本的能力。所以真志喜才会尽可能的穿着和服,至少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有「那个样子」。因为无法让顾客产生信赖感,是不配当个生意人的。
真志喜往外头看了一眼,脑海突然浮现出濑名垣蹲在店门口抽香烟的画面。濑名垣是不在这个家里头抽烟的,这点他倒是挺谨守分寸。遇到烟瘾一来,忍不住的时候,他总是跑到门口边看着坐在柜枱后头的真志喜,边吸上两口。就像年少轻狂的高中生总爱蹲在一块抽烟那样,只见他眼神飘然地抽着烟。真志喜会从书架间,偷看他用修长的指头夹着香烟的模样。有如猛禽类般锐利的眼神,被烟熏给眯成一条线。经年累月的搬书工作,使得濑名垣练就一身好体魄。记得念高中的时候,印象中他还是又高又瘦的,不知不觉体格已经变得跟真志喜截然不同了。真志喜从和服的袖口,看了看自己没什么肉的手臂。耳里仿佛传来濑名垣用着低沉嗓音唤着「真志喜」的声音,独自一人的真志喜红了脸,赶紧将手中的书随便往书架上塞。
濑名垣鲜少到这个家来。两人会见面的地方不是市集就是濑名垣的事务所。不过,只要一遇到像这次这样,真志喜不太出现的情形,他便会跑来看看他。每当看到濑名垣伫立在屋外那盏灯下的身影,真志喜就会暗自吐一口气,那当中蕴含了外人所无法窥得的笃定与踏实。
濑名垣仍保有对我的那份执着,他没忘记我,还记得来看看我。
真志喜是为了想确定濑名垣的心意,才以忙碌为借口而没去市集的,即使明知做出那种试探动作的自己很肤浅,但濑名垣的关心,对真志喜却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没错,没有人比我更需要他了。)
带着颤动的殷切,真志喜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自从那个遥远的夏日,濑名垣跟着父亲第一次走过『无穷堂』的大门起,真志喜就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这是一天大半的时间都花在阅读上,向来不喜欢与外界接触的真志喜,首度想要主动接近的对象。对生活在淡彩中的真志喜而言,濑名垣就如鲜艳的原色太阳般教人眩目。当濑名垣讲起他以往所生活过的陌生土地,真志喜总是听不腻。从他那里,真志喜学会了从不曾碰触过的棒球或是躲猫猫的游戏。对身为第三代掌门人,从小在父亲严格管教下,只懂得专研旧书的那个少年真志喜来说,濑名垣所代表的就是那个未知的大千世界。
「你这个人啊,没事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真志喜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对濑名垣说过的那句话。他露出苦笑。一直以来,真志喜的世界都是透过濑名垣而存在。没有他的时候,真志喜的生活就只是在时间仿佛静止的店里,等着客人上门而已。他只要每天开店后,坐在柜枱后头发呆就行了,即使大地震来袭,眼看就要被书山给压垮;就算突然发生世界大战,世界变得动荡不安,他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依然发愣的坐在店里。
店里的旧书静静地沉眠。写这些书的人们,几乎都已不在人世。仅留下已经不存于这个世上的他们的无声低语。这些书反应出,他们在世时的喜悦、伤悲、思考和烦恼。真志喜喜欢静静聆听那些书所发出的声音。书本的寿命很长。这些不知已经传过多少人的书,从来不知何谓「老」,优哉游哉地在『无穷堂』等待着下一个主人的出现。守着那样的书,压根无须理会外面的世界和时间。
不过,濑名垣却无法坐视真志喜整日被亡者的嗫嚅声所包围而心不在焉。个性开朗又具行动力的濑名垣,坏虽坏,却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从小就受到大家的喜爱,就连向来爱挑剔的业界那帮老人也很喜欢他。从学生时代,朋友就多。他永远都是人群中的核心,一心想把老是一个人茫然度日的真志喜拉进人群当中。有濑名垣在,真志喜才会有时间流逝的感觉,懂得笑,也知道了什么叫做焦虑。
(可是,濑名垣会那么照顾我,绝不是因为他喜欢我。)
真志喜低着头走回到柜枱,每次濑名垣来到家里,总会编派出个理由,「我来看看你」这种话他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他是因为认为自己欠我一份人情,所以才一直关心我的,其实他对我根本没必要有任何的罪恶感和也不需要尽什么义务……)
想到「义务」这个字眼,真志喜深深赶到受伤,同时,又对立场动摇的自己感到生气。
(也罢。就算他是为了义务感而跟我在一起,那又怎么样?我们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所以,偶尔会碰在一块工作。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
努力说服自己的同时,真志喜也看穿了自己胆小又自私的心态——尽管不想濑名垣因为「亏欠」等种种理由而被自己所束缚,但也绝对不会对他说出「你可以离开我了」这种话。
都过中午了,还是一个客人也没上门,看着被冬阳照拂的屋外,真志喜益发觉得像这样坐在柜枱后编写目录的行为简直愚蠢到家。他进到正房,再一次锁好家中的门窗,也确定了烛火都已关上。站在寝室的玻璃门前,看看就在脚边的后院池塘,他突然想到,对了,该去给鲤鱼喂东西吃。真志喜拿起放在玄关的饲料袋,但又觉得门锁开开关关的实在很麻烦,于是又特地折回到店铺,从店门走到外头。
他望着冬天荒芜的菜园。被拨翻过的黝黑土壤上,杂草的根部已经又牢牢盘据其间。这些正是那天晚上,濑名垣错认成蔬菜,之后又重新种回菜园里头的杂草。濑名垣也有他坚持的一面。看到菜园中这些濑名垣回去后,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恣意生长的杂草,真志喜心中不免嘀咕,杂草这种东西明明随便丢丢就行了,何必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到了春天,再多种些蔬菜吧。真志喜心里想着,同时也想起了当初教自己在菜园里种蔬菜的父亲,不,「想起」这个字眼用的其实并不正确。直到现在,幼年时和父亲一起在这个菜园种菜的经验,几乎是真志喜与父亲相处的唯一记忆。运土、混合肥料、浇水。祖父边整理旧书,边微笑守护着父亲的身影。真志喜爱极了那样的画面,不时抬起头仰看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然后朝着祖父挥挥手。
对『无穷堂』的人来说,家业就是生活全部的重心,不论是真志喜、祖父、还是父亲,都鲜少聊到旧书以外的话题。父亲和祖父的关系,与其说是亲子,倒不如说是师徒还较为贴切,也因此,真志喜才会一直认为这就是一般正常家庭该有的相处模式。
他已经不记得在这个与家业毫无瓜葛的菜园里,和父亲到底谈了些什么,也完全记不起父亲的容颜和表情。然而,开垦菜园的记忆却早已深植在真志喜的心中,所以根本不需要去「想起」。
或许处心积虑要让菜园生生不息,永保绿意盎然,也都是跟那样的记忆有关吧。真志喜很气自己在这样的动作背后,还潜藏着对于过往的依恋。而濑名垣之所以会将微不足道的杂草原原本本地种回菜园里,或许正是因为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真志喜的那份依恋和执着。在面对这样的濑名垣时,真志喜也才会出现连自己也分不清楚是安笃还是生气的复杂情绪。
蹲在菜园旁,如同瞪视一般看着那些杂草的真志喜,被小鸟的展翅声拉回到现实。他在大树下找了栖息在树上,唧唧啾啾叫个不停的小鸟,接着才沿着房子绕了一大圈来到后院。
在池边等了好一会儿,鲤鱼却迟迟不游上来。这是常有的事。就算撒了饲料,也无法确定它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真志喜心中总怀疑池里存在着鲤鱼的真实性。不过,濑名垣倒是很坚持池里的确有条大鲤鱼。
「你没看到它偶尔会跳出水面吗?记得一定要喂饲料喔!」
感觉上黑压压的池水似乎真有东西在里头沉潜着,真志喜决定撒下饲料。不过,真志喜还是很怀疑那东西真的就是鲤鱼吗?
祖父生前也是站在这个池边喂鱼。那时池水一样也是黑黑的,真志喜只是默默的相信那里头有鲤鱼。现在的情形也是一样。尽管从不曾在这个池子里见过鲤鱼的艳丽色彩,而且濑名垣也说里头有鱼,所以或许里头真有鲫鱼还是什么的吧!
「多吃一点喔。我会离开一阵子。饲料要是不够吃的话,就自个儿找些绿藻来吃吧。」
这就是独居的悲哀,真志喜有个毛病,就是会对着不会沟通的东西说话。他对着不见踪影的鱼说话,盯着漫浮在水面上的饲料好一会儿。突然,他想到,好像从来不曾见过父亲在池边喂鱼的样子,他甩甩头,像是要抛开那个念头似的,转身走回店里。
才刚要踏进店里,背后就传来一声叫唤。
「真志喜。」
回过头去,门边站着的是住在附近的儿时玩伴美铃。
「嗨!欢迎欢迎,不进来吗?」
美铃摇摇头。
「不了,我田里工作还没做完呢。」
美铃跟真志喜同年,从小到大都读同一所学校。颇具大姐风范的她,从小就处处照顾着真志喜。她大概是不放心真志喜,觉得他除了看书外什么都不会吧。即使在跟同年级的秀郎结婚后,仍然会在兼差帮忙田里工作时,趁着空档,像现在这个样子跑来探望真志喜。
美铃用小碎花图案的工作服擦了擦沾了土的纤细手指,然后递出了手上的那只纸袋。
「你今儿个不是要出去办货吗?车上要是肚子饿了,就吃这个吧。」
「谢谢你。」
真志喜接了过来,往里头看了一眼,是地瓜干。
「你应该喜欢吧?」
「嗯。」
真志喜羞涩地笑了。美铃身体倚靠着门,紧盯着真志喜的脸。
「你脸上明明好像写着『我每天都吃玫瑰酱喔』,可是喜欢的却偏偏都是些地瓜干、柿子干、杏桃干这类的东西。」
「要你管。」
孩提时的眼神突然带着恶毒。「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看你最好停止一头咖啡色头发再加上小碎花农夫裤的打扮了。可别到时把秀郎吓跑了,才怪我没先跟你说喔。」
现在哪还有人穿这种农夫裤。而且还是自己缝制的。听真志喜说了这么一大串,美铃哼地冷冷一笑。
「穿这种衣服活动起来很方便啊,而且圆圆的不是很可爱吗?我老公每天都对我说『能娶到美铃这么可爱的老婆,实在是太幸福了』呢!」
「别开玩笑了。」
「对了,你办货是跟小太一块去吧?」
美铃管濑名垣叫「小太」。美铃一下就切入问题的核心,真志喜显得有些退缩。
「喔喔,你指的是濑名垣啊。」
他假装若无其事,但美铃却不怀好意地笑了。
「还说什么『你指的是濑名垣啊』,从前,你不是每天都「太一、太一」的,在后头追着他玩吗?」
真志喜终于无法压抑心中的忐忑,耳垂都红了。
「那是从前,现在我们只是工作上的伙伴。」
「干嘛说得那么生疏呀。」
美铃夸张地叹了口气:「小太到现在不都还叫你『真志喜』吗?」
难道……美铃皱起眉头,压低嗓音。
「你到现在还那么ㄍ一ㄥ?」
「我哪有。」
真志喜苦笑着。「ㄍ一ㄥ的人应该是濑名垣吧。」
是吗?真志喜转身背对着说这话的美铃,手轻轻一挥。
「我得准备一下好出门了。不在的期间,一切麻烦你了。」
美铃有店的备份钥匙,每次真志喜不在,她都会找时间来帮忙看店。
「我知道——。反正随便卖罗。」
「拜托你好不好,一定要照着上头的标价卖。」
美铃随口答应了几句后,便沿着产业道路返回田里去了。
真志喜换上了比较适合开车的服装,一条旧牛仔裤,上半身另外还披了件缝着「旧书公会」字样的背心。没穿长袍的他,看起来年轻多了。穿有「旧书公会」字样的上衣,总该不会还有人看不出来他是旧书店的人吧。
真志喜把门上的窗帘拉好,关上玻璃门,上锁。真志喜拎着只放了一套换洗衣物,皮革几乎快要斑驳的咖啡色小皮箱,一身轻便地绕到后院。
他来到停在池塘边的白色小货车,清了清昨天掉落在货台上的落叶,然后撑起车篷。将皮箱往货台一扔,真志喜钻进了驾驶座,试转了好几次钥匙,才终于发动了引擎。这是台已经快要报废的小货车,他用力踩下油门,摇摇晃晃地穿过歪斜的罗生门。真志喜的买书之旅就此展开。
午后的神田,街上交织着来去匆匆的人潮与车潮,十分热闹。真志喜开着破旧的货车,沿着熟悉的街道,来到了濑名垣公司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硬是直直把车给停在大楼前面。这条从大马路上弯进来的路,其中的一侧早就停满了车,濑名垣大概早就在窗边守候了,没多久就已经见他从又黑又湿的水泥楼梯跑了下来。
「不好意思耶,还让你特地跑这么一趟。」
真志喜用力拍了一下不怎么灵光的车门,接着上锁。
「你就这身打扮去办货吗?」
真志喜上下打量濑名垣的模样后,不禁皱起眉头。濑名垣还是老样子,穿的一点都不像是开旧书店的。今天他穿了卡其色的连身服,外加一双作业人员穿的那种硬梆梆的靴子。而头发呢,则是朝着四面八方往上竖起。
「上回,梅原老伯那儿来了个美国大兵。我帮他付了买旧书的钱,跟他换来这身衣服。」
真志喜不可置信地耸耸肩。
「现在又不是被占领的时代,哪来这种黑市交易?」
「这地方的时间是静止的。一定是聚集在这里的书扰乱了这个城市的磁场。」
濑名垣说得煞有其事似的,不过真志喜根本懒得理会他,直接就往大马路走去。
「我想在出发前,先看看书市的情形。」
「梅原老伯还不到中午就已经打了好多通电话过来了。一直问『真志喜还没到吗?』。」
两人并着肩,一块走到由书市所设立的旧书会馆。
神田是一条旧书店林立的旧书街。依星期来做区分,每天都有不同领域的市集在这里举行。从以前开始,来自全国的旧书店老板就会汇聚于此,有人来卖货,有人则是来竞标买货。
濑名垣的公司兼住家,就位于神田巷弄里的一栋大楼的二楼。虽然隶属于旧书公会,而且还冠上了『旧书濑名垣』的名称,但公司里却连一本旧书的影子也没有。原因是,那并不是一家「店」,而是如文字所叙述的,就是一家「公司」。
「你也该好好经营你的店了。」
当旧书公会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时,真志喜冒出了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辆的噪音太大,听不清楚的缘故,濑名垣并没有答腔。真志喜悄悄叹了口气。对成天在店里排放书本,采零售方式卖书给客人的真志喜来说,像濑名垣那样的旧书店,严格说起来根本不能算是「旧书店」。濑名垣没做零售。他搜集了许多大学、学会或是集会的名册。尤其是锁定那些在地方上研究乡土史的老人为目标,有计划性地和他们多所接触。报纸上的死亡栏,他也从不放过。一旦当他所锁定的人物过世,他立刻就会去跟对方联络收购书本的事宜。通常,家人在面对那些大量被留下的书本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时,当先前不时会寄卡片来问候的「神田的旧书店」提出「我想买书」的要求时,家人都会觉得如释重负,然后请对方来估价。
濑名垣接到委托后,便会立刻赶到对方那里去买书。
当然,对方一定相信濑名垣在神田拥有一间店。然而,他们却不知道那家「店」连一本书也没有。濑名垣的旧书店确实隶属于公会,不过他一买到书,就会直接宅配到市集。完整的乡土资料是很受旧书业者欢迎的。通常都能卖出不错的价钱。听说研究乡土史的人还真是不少。总之,濑名垣所做的,就是先从一般人那里一口气买回大量的书籍,再直接拿到市场上卖给其他旧书业者,也就是所谓专门批发旧书的旧书店。
因此,濑名垣的公司里,就只有一张旧床、长袍和事务机。若说还有什么,就是电话和各种名册了。濑名垣只会在市集或是其他旧书店,买买偶尔出现的学会名册,要不就是大学之类的教职员名册。
「名册可是我吃饭的家伙哪。」
濑名垣经常这么口出狂言。不过,真志喜不同,他的喜悦来自于与顾客的交谈、也来自于把买来的书加以排放整理到贩售的这段过程,所以他一直对濑名垣这种将大批大批的书籍,左手进右手出的做事方式感到很不以为然。撇开这些不谈,濑名垣确实具备了经营旧书店的天份。他一眼就能准确看出书的价值。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有一颗诚实的心。与生就具备了与好书邂逅的第六感与运气。以及吸引顾客的鲜明个性。
濑名垣浑身散发出「天份」的光芒,而这种天份绝非靠努力就能拥有。就这个层面来说,他的确是一时之选。然而,他却对自己的幸运视而不见。至少,真志喜是那么认为的。而且濑名垣明明可以把一家店经营得很成功,却只顾着专心在做批发生意,这点也让真志喜倍感压力。
濑名垣不开店的原因,多少和真志喜有关。真志喜自嘲地撇撇嘴。祖父、父亲和真志喜,『无穷堂』这三代掌门人,联手将濑名垣父子五花大绑,团团束缚。在当时那个乱无章法,浑沌不明的旧书界。
在罪恶感交叠着苦闷的同时,真志喜亦尝到一种甘甜、隐晦的满足感。不存在的罪与惩罚,把濑名垣和真志喜牢牢联系在一起。别离开我,真志喜是这样想的。然而,不愿放开濑名垣的,却是真志喜。
才踏进竞标室,一个脸上堆满笑容的老人立刻趋上前来。
「喔,真志喜,你好吗?」
旧书界的权威,『天壤堂』的老板——梅原老先生。芙蓉图案的红衬衫、皮外套、Levis牛仔裤,外加一双木屐,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身打扮实在疯狂。濑名垣和梅原似乎很对味,交情好到可以互相交换衣服穿。这两个人那种只管自己高兴的特殊穿衣癖好,对服装一点兴趣都没有的真志喜来说,实在觉得有点无福消受。
「好久不见了,您还是一样的花俏。」
梅原干笑两声,真志喜接着往里头走去。
「哪里,这已经算是我比较朴素的衣服了。濑名垣今天穿的连身服,本来是我要的哩!」
「那也没办法,谁叫你穿起来太大了。」
完全被梅原忽视的濑名垣,边点着烟边跟在二人后头。
「上次那个教授,后来怎么样了?」
「喔,那个啊,我怎么给忘了。」
梅原啪的拍了一下手掌。「我还没确认呢。」
「喂喂喂,老伯。你太混罗。」
濑名垣夸张地叹了口气。看到濑名垣和梅原还是老样子,依然这么融洽,真志喜心中涌起一股安心感,就像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晚上我再打电话问你,在那之前你最好先确认清楚。」
「居然在那边自以为是的命令别人。」
梅原不以为然地发着牢骚。
『无穷堂』的第三代年轻掌门人——真志喜,做批发的濑名垣,以及十分照顾他们两个的梅原,这三个人的组合,吸引了同业们的目光。
「唉呀呀,这不是『无穷堂』的少爷吗?最近怎么很少看到你露脸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四十多快五十的槙原靠了过来。从前曾经有段时期在本田老先生底下学习的槙原,对年轻的真志喜一向很有意见。他几乎是公然对着真志喜皱眉头,那意思像是在说,就算是孙子,也不能一下子就把老店『无穷堂』的招牌交给一个小鬼来扛呀。真志喜态度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这一阵子我都忙着在编写目录。预定下个月能出刊,到时我再寄给您。」
不一会儿,四周聚集了愈来愈多徒字辈的人,大伙都想来跟『天壤堂』和『无穷堂』这两大老店的老板问声好。濑名垣避开人群,走向了几个在一起谈笑的年轻人。真志喜羡慕地远远看着他们对着展出品品头论足。
市集的竞标,采用的是放标的方式。成捆的书都会先放在屋里,每捆书都有一个信封,再由旧书店将写有金额的纸条,放进自己中意的信封里。最后由信封中出价最高者得手。大伙在会场里随意闲逛,用敏锐的目光审视这些书,然后迅速将写有金额的纸条投入信封内。有的人若无其事地打探卖同类书的店家动向,也有的会跟交情不错的店家互相交换情报。当你一直盯着某些书看时,
「喔,那些书不错是吗?」
立刻就会引来其他店家的竞标,竞争率便会大为提升。因此,每个人都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个个都小心翼翼的,就怕被别人看穿自己的喜好和目标。
真志喜也在展场绕了一圈,并没看到特别吸引他的物件。不过还是参加了两、三捆觉得勉强可以放进目录里的书的竞标。要是得标,这些书就先交给梅原保管。
「怎么,特地来这么一趟,这么快就要走啦?」
「抱歉。我得在傍晚前出发,这样今晚才能抵达那里,因为预计明天一大早要进行估价。」
「濑名垣原本就经常四处奔波去买书,这回,连你也要一起去了,年轻人认真工作是挺好,可是我都还没能好好跟你聊聊呢。」
濑名垣注意到真志喜已经把会场约略绕了一圈,脚步从容地走了过来,真志喜用余光瞥见了他的身影,同时耳里也传来槙原故意大声语带嘲讽的话语。
「咦,『无穷堂』的少爷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啦。看你跟掮客在一块,我还以为在这次的会场上会出现什么好货咧!」
知道濑名垣突然停下了脚步,真志喜握紧拳头,梅原轻轻把手放在真志喜的手腕上,真志喜发现自己的表情紧绷,于是试图想掩饰内心的激动。然而,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脸色很难看。一想到濑名垣看到自己这种反应,不知会作何感想,真志喜赶紧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
濑名垣故意从旁一把搂住真志喜的肩膀,冲着槙原笑。
「太过份罗,槙原。」
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濑名垣的瞳孔却散发出一股让槙原不得不闭上嘴巴的力量。「我才不是『掮客』。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优秀的批发商吗?下次,我会多买些好书,一口气全送到市集上来,请你慢慢期待罗!」
「喔、喔喔。」
香烟的烟缕被濑名垣的口气给吹得细细的,打了个寒颤的槙原,气势突然弱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像是怕给槙原听到似的,濑名垣偷偷对着真志喜咬耳朵。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期待的啦!依我看呢,那个槙原大叔根本不懂得出标。换句话说,就是不识货啦。」
真志喜的紧张顿时消失,露出了如绽放的花朵般的笑容。
「猪头,要是被听到了看你怎么办。」
「我又没说错,来,我们走吧。」
濑名垣先一步迈开步伐。真志喜很快地跟梅原打了声招呼后,赶紧走出大门追了上去。
「多买一点回来呀。」
背后飞来梅原老伯的殷殷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