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过去。
以前我曾经听说,「黑雾」这个词是松本清张大师发明的;而「夜蝶」则是一位名叫川口松太郎的作家发明的。「黑暗的过去」也一样有发明人吗?或者这个字眼并没有特定的生身之父,只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这么用,自然而然就成为一种固定用法了?因为就是这么平常——无论什么人,过去都有部分一定会变黑;就跟人活着只要不是满口假牙,就有可能会蛀牙一样。
「有时候,有些人会把过去的黑暗部分当成炭,烧来当作能量。」
放学后,岛崎穿着制服直接到我家,在我们轮流看完路上买的周刊之后这么说。
「这种人,炭一烧完就没有能量,因此会故意制造黑暗的过去。我认为被称为无赖的那些艺人和文人当中,就有这种活像一整车炭的人。」
「我现在没有心情跟你说这种脱离现实的话。」我说。才刚看完的报导片段在我脑袋里飘来飘去,从内侧戳刺着我的脑浆。
报导并没有说出情报来源。由于没看到「根据警方调查」这一句,可见得是想强调那是他们自行调查的结果。接受采访的是亚纪子的朋友A或熟人B,由他们来述说她生前的生活……当中的一部分。
据他们说,亚纪子一从高中辍学就开始卖春,但不清楚是否一开始就隶属于那类组织,但遇害当时,她是在一个压榨大批十来岁少女、名为「公司」的组织旗下。而这家「公司」,警方已经开始着手展开调查。
关于吸毒的部分,会经数度「指名」亚纪子的某位恩客指证,曾被她「敬」过好几次毒,她本人也有重度毒瘾——杂志是这么写的。只是关于这一点,我无法立刻认同,如果真有这种事,田村警部就算不明讲,应该也会事先给我们一点暗示的。
报导的结尾,暗示亚纪子可能是因为跟「公司」之间有了纠纷,才会遭到杀害。也写着「公司」有「杀手」专门用来除掉引起这类惹麻烦的女性。
以利针类的东西刺穿脑户穴的杀人方式,的确不是外行人的手法。可是,对于这件事,我却感到质疑。
真的有这种事吗?就在我们现今生活的国家里?不,就在我们生活的东京里?我总觉得这很像小说或漫画里才有的情节。
「可能有吧。」岛崎说,「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只是我们很幸福,不知道而已。」
那是一个平静的傍晚,收废纸的欧吉桑悠哉地开着车,野猫在屋檐下打盹。在同一片天空下,有「公司」和「杀手」;同一片夕阳,也映在为「公司」工作的女孩们眼中…
「不管怎么样,就像田村警部说的,让工藤同学难过的事变多了。」岛崎喃喃地说。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虽然不看报纸和周刊,却看报纸上登的周刊广告标题。这我本来就知道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种人竟然这么多。
亚纪子生前的生活并不单纯,这件事之前田村警部就告诉过我们了,因此我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是,那是我们的心理准备,社会大众并没有这种心理准备,而且理所当然的,这些负面消息一旦公诸于世,亚纪子的表妹工藤同学身边,便会立刻刮起一阵由看周刊标题的人所引起的不祥之风。
这年头,听到年轻女孩卖春没有人会感到讶异。这是个高中女生卖内裤的时代,就连我这个国中男生,也不会为这种事大惊小怪。
可是,这完全仅止于「实际存在的某人」的情况,仅止于不知名的人们。所以,当这些人有了姓名和面孔,而且就是自己身边的人,反应便完全不同。距离感这个盔甲消失了,曝露出活生生的感情。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种活生生的感情,都保守得不能再保守。一个中年男子对女高中生卖内衣赚零用钱的报导可能只是皱着眉头浏览而过,但同一个男子也可能是女儿超过门禁三十分钟没到家,就站在家门口等的父亲。
从这方面来看,我们每个人现在都活在「匿名的时代」里。只要匿名,做什么都可以。而匿名的人所做的事,无论是什么事,大家都会认为「没什么」而予以承认。大家都会跟我有同样的感觉,自言自语地说声「好像小说里的情节」便抛诸脑后。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在这个行进速度太快的世界一隅中,勉强在彼此保持平衡的状况下过日子……
这些大道理我当然说不出来,是岛崎说的,不过我觉得很准。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骇人听闻的情色资讯满天飞的这个时代,才不过出了这种报导,工藤同学身边的大人中便出现了一大堆以不屑白眼相对的人。
这种变化真的非常惊人。对于这些大人来说,眼前的工藤同学的个性、举止和交友等等,大概一点意义也没有吧。只不过工藤同学的近亲里,有个违反他们道德观的女性以不幸的方式遇害,一切就这么尘埃落定了。由于亚纪子遇害,使得「匿名」转变为「个人」的那一刹那,在部分人士的心里,她表妹工藤同学的价值也就确定了。
不过,如果是这样还好,这种程度还可以忍受。大人里面有很多永远忙得不得了、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一件事的人,生他们的气也是白搭。
可是,让我火大的是,在工藤同学身边、很熟悉她的同班同学当中,也有没头没脑就被愚蠢的大人牵着鼻子走的家伙。这一点我就无法原谅了。而且,这些人看到工藤同学被这种不公平的负面传闻抹黑.还引以为乐,就更不能让人原谅。
我气得发狂,岛崎却很干脆地说:「你才笨呢,为这种事情生气。」
「你说什么?」
「别再幻想我们跟大人不一样了。不管是青少年、成年人、中年人还是靠年金过日子的老人,人都是一样的。别人的不幸滋味都是甜的。」
「我跟你说,」我差点就想一把抓住岛崎,「网球社不是有个叫大野的女生吗?那个死肥猪女,你知道她是怎么叫工藤同学的吗?她和她那群死党!」
「妓女吧。」岛崎说。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
「因为我没有这样想啊。」
「我也一样,可是……」
「当作没听到吧。你是笨蛋,但那些人是笨蛋的平方。可是,就算笨蛋也有说出自己想法的权利,也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大野那些人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别人不幸的时候。」
当作没听到,是吗?
对,岛崎说的是对的。这时候应该拿出最成熟的态度,别理那些笨蛋。
可是,在抱持这个想法的心情一隅,会出现工藤同学一天比一天消沉的侧脸。不管我们怎么耍宝逗她笑,她露出的笑容只有以前的二分之一——而且还越来越少。在这种时候,我忍不住就想学《异形2》里的雪歌妮,薇佛,拿起火焰枪从这头喷到那头,把欺负她的那些笨蛋全部烧个精光!
「你的心情我了解,不过那是纳粹的做法。」岛崎冷静地说,「你倒不如想个计划,看怎么样才能让工藤同学打起精神来。」
岛崎总是对的。可是,这种人有时真会让人很不想理他,不是吗?
结果,我和岛崎两个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便决定把工藤同学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我们班上的伊达宏美拉进来。
「我也正想找你们商量。」
星期六下课,我们去找伊达宏美提这件事,她立刻就这么说。
「再这样下去,小久真的会生病。」
她转动眼睛,瞄了工藤同学的空座位一眼。是的,那天工藤同学终于请假了。也就因为这样,从那篇报导出现以来,像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工藤同学、鼓励她的伊达宏美,才有时间跟我们谈。
「喂,你有什么计划?」岛崎问伊达同学,「我和绪方想得出的主意有限。」
听我说了这么多岛崎的事的各位,看到这里也许会有点惊讶,因为岛崎这个少年,应该不是那种会用「喂」叫班上女同学的人才对。是啊,的确没错,但是这位伊达宏美同学与众不同。如果当场听的话,岛崎的「喂」,听起来就跟「你这家伙」、「老兄」的感觉非常接近。很令人意外吧?
绝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叫她「伊达同学」。我们同班刚混熟的时候,她会经要求:「叫我小美啦。」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但她好像真的很希望我那样叫她。
可是,要我叫「小美」,我实在叫不出口啊。我跟岛崎提起这件事,他大笑,然后说:
「别闹了!那么high的家伙叫什么小美,应该叫冰毒才对。」
问他什么叫冰毒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有一种兴奋剂叫冰毒。因此我和岛崎之间,有时会私下用「冰毒」这个暗号来称呼伊达宏美,不过这绝对不是一个损人的称呼,事实上,我们只要一和她讲话就会很有精神,这其实算赞美。
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岛崎对能让人很high的伊达宏美同学评价甚高,甚至另眼相看。我是觉得,一个女孩子竟然具有能让岛崎high起来的精神构造,光这样就已经弥足珍贵了。岛崎好像也有同感,才会出现那个令人意外的「喂」。
伊达同学的体型比工藤同学大多了,嗓门也很大。就一个女孩子来说,她给人很「粗壮」的印象。她经常充满积极的动力,甚至是处于战斗状态,而她的战斗对手便往往是老师。岛崎会偷偷地说(竟然连岛崎也只敢偷偷地说):「伊达有恐怖份子的素质。」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恐怖份子的素质,到了工藤同学身上就变成姐姐般温柔的包容力,或妹妹般单纯坦然的信赖。这正是人与人组合的有趣之处。
照我看来,可能对伊达同学来说,「小久」具有她所没有却想要的一切。娇小又精致端正的五官、滑嫩的脸颊、单纯得有点危险的个性,说话时撒娇的模样,诞生出那些令人爱怜的言语的小脑袋等等。这一切伊达同学都没有,才会格外想加以保护。
我很了解伊达同学的心情。因为,我身边就有一个让我无论如何都自觉「比不上」的朋友在。但我对于这个「比不上」的岛崎,多少还是有竞争的心理,有不服输的心情,可是伊达同学却没有。可能伊达同学毕竟是女孩子吧,而且是十几岁的小女生。十几岁的小女生只能靠与生俱来的牌来一较长短,和一开始就拥有一手好牌的女孩子相比,不管怎样都没有胜算。这件事,聪明的伊达同学非常了解——只不过这或许是一种非常令人悲哀的聪明。
我喜欢伊达同学。不过,我遇到她不会脸红心跳,但看到工藤同学会;我喜欢伊达同学,却对她不会有恋爱的感觉,但是对工藤同学会。我想,我这个年代的男孩子每个都有这种倾向。虽然残酷,却是事实。
像伊达同学这种类型的女生——这么说虽然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之嫌——如果不到某种年纪,每个人对她们的想法都一样。这种话由我这个男生来说很可笑,但是我真的这么想。不过,我也认为伊达同学不会因为这种事变得性格扭曲,就因为这样,她才会这么珍惜她和「小久」的友情。
「就是明天吧?带便当去野餐怎么样?」伊达同学说。「我也想过要不要去看电影或打电动,可是我觉得,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关在室内,出去外面走走比较好。」
「我还以为每个女生都想去原宿的竹下通呢。」
伊达同学对我的话嗤之以鼻。「那不就跟平常没两样?」
「我赞成野餐的提议。」岛崎说,「其实,我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只是……」
「就你们两个,很难开口约小久去野餐吧。」伊达同学抢着把话讲出来了。「我今天放学会先去小久家,拿影印的笔记给她,到时我再问她的意愿,看她如果要野餐的话想去哪里,晚上再打电话给你们。」
就这样,我们很快地商量出结果。那天晚上,我洗完澡的时候,伊达同学打电话来了。
「我跟你说,我问过小久了。」
「她说想去哪里?」
伊达同学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这是非常稀奇的事。
「小久说……」她断断续续地说,好像还是说不出口,「她说她很想去……如果大家愿意陪她的话,有个地方她无论如何都想去……,她怕大家不肯。」
「哪里啊?」
伊达同学停了一下才回答:「白河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