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耀着翠绿光芒的淡水,正潺潺朝着下游移动。透明静谧的河面,偶尔会受到强烈的旋风拨乱,冒出泡沫逆流而上。
旋风来自于霞龙的尾巴。平常总是在山岳高空玩耍的这种小型龙,如今却在河面足以映出腹部的低空凶猛疾驰,而且有三只。箭型的队列有条不紊,可说是犀利抢眼的编队飞行。
霞龙即使处于巡航速度,飞行速度也超过三百节。连急速俯冲的隼,最高速度顶多也只能达到两百节,翱翔于天际的龙族是多么超平常理的生物由此可见一斑。
霞龙飞翔时的推力,来自于高速震动的皱摺状尾巴。经由震动卷起的气压,搭配连接肩膀的强韧双翼产生的飞行特性,成就出惊异的高速飞行。对于人类而言,与那些甚至还无法解析飞行原理,包括虹龙在内的各种未知物种相比,霞龙还算是可以轻易应付的对手。
实际上,现在就有一名勇敢的挑战者,在这三只霞龙的后方紧追不舍。是一架正在让螺旋桨引擎发出咆哮的螺旋桨飞机。
飞行实验机‘花魁鸟号(Etupirka)’——将机体精简到翼展三十五尺,重量五千磅的小型竞速设计,再搭配一七五○匹马力液冷十二汽缸引擎的这架飞机,在现阶段的民航机与军机之中,应该可以夸称是最强最快的飞机吧。该机型最大的特征,在于采用了能够抵消强大反扭力的同轴反转双螺旋桨,藉此同时具备速度与稳定性的花魁鸟号,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足以跟上龙之飞行能力的高性能机种,至今的最高速度记录为四一二节。正以全速飞行的这架飞机,如今紧跟在带头霞龙群的后方,并逐渐拉近距离。
要是将这一幕视为一场追逐战,花魁鸟号应该是英勇激昂追捕猎物的猎人吧。然而在泪滴型座舱罩之中,坐在后方座席的人,却有着完全相反的心境。
“呀~!我不玩了啦~!别再追了~~~!你没听到吗!”
海伦·魏宁格如此放声高喊,就像是不想输给轰然作响的引擎声。花样年华少女该有的矜持与羞耻心,如今她已经完全不以为意了。何况她丝毫无法期待前座握着操纵杆的这名男性拥有关怀淑女的细腻心思,这是她亲身体会至今的心得。
事实上,卡尔·修尼兹确实完全不在乎后座恋人的尖叫声,甚至因为斗争的刺激感而露出满面笑容。
如果是毫无遮蔽物的高空就算了,然而现在是高度不到三十尺的超低空飞行,以这个速度飞行简直是鲁莽至极。只要操纵时有一个失误,机身马上就会碰触到水面而粉碎得灰飞烟灭,何况前方霞龙群卷起的水花整个打在座舱罩上,使得视野模糊至极。即使卡尔号称首屈一指的测试飞行员,以他的操纵技术进行这种挑战,依然只能说是一种疯狂的行径。
从海伦的角度来看,在这里赌上生命追逐霞龙群毫无道理与意义。然而这份认知对飞行员来说完全不管用,实为她的不幸。
对于卡尔而言,这场追逐战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仪式,也是他翱翔天际的意义。而且这个道理,也同样适用于正被卡尔紧追在后的霞龙群。
龙绝对不会伤害同族,它们的利牙与钩爪,只会用在自卫以及食物链的狩猎行为。
相对的,龙族之间的竞争方式,就是比赛飞翔速度的“竞速”。虽然龙族的群体习性仍被谜团笼罩,然而它们只会根据“速度”决定彼此的优劣并划分阶级,这是唯一众所皆知的事情。只有“迅速的事物”能吸引龙群的兴趣,它们将斗争心全部倾注于“如何拥有凌驾万物的速度”这一点。这就是“龙”这种充满谜团的生物,唯一被人类解明的习性。
而且在龙的认知之中,人类所发明的这种机械装置,不只明显比鸟类来得庞大又能高速飞行,因此即使外型异常笨重又丑陋,依然会被它们认定是“同胞”吧。闯入龙群领空的飞机,经常会引得地盘的主人从后方追过来,并且趾高气昂超越过去,令人望尘莫及。像这样的事,即使是航行在定期航线的飞行员,每年也会体验好几次。由于龙族不会进一步加以危害,只要飞行员默默目送龙的背影离去,就不会影响到原本的航行。这是从远古时代就占据天空的前辈们略微粗鲁的问候。将这种行径如此解释并且不予追究,就是一般飞行员的应对方式。
然而卡尔·修尼兹不一样。他以飞行员身分千锤百炼而成的高超技术,就是要用来挑战龙族。
像是今天,他原本也是因为测试飞行的行程凑巧有空档,所以顺便履行之前与海伦的私人约定,带着她飞上天空进行游览之旅。然而这场飞行却因为霞龙的出现而迅速走样。飞行中的花魁鸟号就这么被超越,使卡尔瞬间火冒三丈,再也不在乎同行的海伦的感受,成为了“私斗”的俘虏。
察觉到骚动的另外两只霞龙飞来会合之后,就成了现在的状况。三只霞龙似乎已经在之前的竞速中分出高下,并没有相互竞争的迹象。既然它们都认定花魁鸟号的速度有资格成为“挑战者”,应该代表三只龙位于相近的等级吧。它们组成有条不紊的编队,跟随着带头霞龙的轨迹。若想挤进它们的等级,驾驶花魁鸟号的卡尔也必须发挥相同的飞行技术。挑战者必须精准沿着领导者的路线飞行,并且以凌驾于领导者的速度超越它们,或是精疲力尽而放弃挑战,这场竞速只会以两者之一的结局落幕。
“闹够了没——真是的,别追了啦!这种蠢事等我不在的时候再做啦!”
“放心,只不过是霞龙而已,你别急,我马上解决它们……”
对于海伦的指责,卡尔的回答丝毫没有半点诚意。听他的语气就令人觉得,即使是在没带伞却下起小雨的时候,他肯定也会像这样不以为意吧。何况要是解读这番话的含意,就能得知卡尔完全没有投降的意思,打算持续竞争到霞龙群俯首称臣。
“呀——你这个人真是的!烂透了!居然带着女生闹事——而且对方还是龙!”
“这只算是嬉戏,称不上闹事!”
随着竞速时间拉长,霞龙群也终于出现耐力上的个体差距了。首先是第三只龙缓缓从带头集团脱离,甚至逐渐退到与花魁鸟号并肩飞翔的位置。
就在隔着座舱罩的外侧,近得令人有种伸手可及的错觉。近在咫尺的霞龙容貌,令海伦不禁屏息看得入神。
不像刚毛也不像棘皮,锐利又细长的鳞片覆盖着体表。从令人联想到枪尖的尖锐圆锥形头部,经过粗壮的脖子直到肩上的双翼,那平滑洗炼的流线型轮廓,简直像是为了风洞实验所设计的曲线。然而被它纵向开启的瞳孔狠狠一瞪,海伦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声硬是吞了回去,同时体认到霞龙毋庸置疑是一头野生的猛兽。
终于无法维持速度的这只霞龙,在领悟自己即将脱队的瞬间,折叠尾巴张开双翼骤然减速。后照镜里一鼓作气远离的身影,往前一个转身后发出嘶吼。
龙在认输时干脆无比。对于能够比自己还要高速飞驰的事物,只会抱持着无上的敬意目送对方离去。
“这……这样你就满意了吧!喂!”
“还没!还有两只!”
在卡尔与海伦争执的时候,座舱罩外流逝而去的景色逐渐化为山峰,河岸也化为垂直耸立的岩壁,这股压迫终于令速度感开始挟带着恐惧了。
“哇、哇、哇……”
要在这样的狭路维持近四百节的速度,即使是霞龙也会认为过于鲁莽吧。它们离开河面提升高度,开始选择勉强能够穿梭在溪谷之间的路径。
“想得美!”
不只是速度,花魁鸟号在机动性也不会输给霞龙。卡尔对它的实力与反应力投以绝对的信赖,而且也自负自己的操纵技术,足以将这架机体的潜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速度足够,不依靠机翼升力也不会失去控制。卡尔以犀利的手法操纵副翼,将机身垂直翻转,接着只靠俯仰动作穿越溪谷。身体忽然往侧面翻倒的海伦尖声抗议——然而全神贯注握着操纵杆的卡尔完全听不见。
另一方面,对于霞龙而言,要高速穿越这座溪谷,应该也需要将技术发挥到极限吧。这次轮到位居第二的龙,因为专注在避免撞上岩壁而疏于追赶,速度开始打了折扣。
“赢了……”
卡尔将机身转正,让升力恢复并且缓缓上升,一鼓作气超越怯懦的霞龙。第二只霞龙终究无法阻挡从下方逼近而来的花魁鸟号,在被超越的同时做出投降的前翻动作,逐渐降落到溪谷底部。
位居第二与第三的同胞陆续被超越,最后一只霞龙终于不得不承认挑战者的实力。既然低空飞行比耐力的方式不管用,以狭路考验胆量也不管用,再来就只能纯粹以实力硬碰硬了。霞龙从溪谷更换行进路线,不慌不忙朝着正上方急速爬升。
“就是要这样才对——!”
花魁鸟号也扬起机头,急速爬升紧跟在后。随着引擎的咆哮声,眼中的水平线失去意义,地表逐渐朝着后方远离。
“~~~~~~!”
加速度造成的压力压迫肺部,使海伦甚至无法出声抗议。耀眼的天空导致目眩,让人完全判断不出现在的高度与方位,即使如此,只有卡尔无声的高昂斗志,依旧从前座一阵阵传来。
飞机与前方霞龙的距离已经不到一哩,如今可以清楚看见翅膀的轮廓,以及尾部剧烈震动的动作了。霞龙的轮廓缓缓被白雾笼罩而模糊,花魁鸟号的座舱罩表面也有水气卷成漩涡冲刷而过,眨眼之间覆盖视界。互不相让的一龙一机,终于冲进了厚重的云层。
即使白色的云幕阻碍视线看不见对方,卡尔依然不慌不忙维持现有的飞行仰角,专心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已经不用推测对方的动作了,他清楚知道现在只需要笔直前进。如果视野处于完全清晰的状态,霞龙或许会采取急速回旋,甩掉后方的挑战者拉开距离,然而在这种无法辨识相对位置的状况下,对方肯定不会为了摆脱挑战者而做出无谓的举动,龙族不会用这种方式令比赛作废,这是一场公平到底的决斗,究竟哪一方能够更快征服天际——在胜负分晓之前,竞争者们不可能善罢甘休。
忽然间,一片耀眼的蓝毫无前兆投射在视网膜上。花魁鸟号已经突破云层,纵身跃入一望无际的穹苍之中了。这里是六哩高的对流层,丰饶的大地已经不存在于视野之中,眼底整面都被纯白的云海覆盖。
“那家伙呢——”
在一片蔚蓝之中,没有霞龙的踪影。
卡尔理解到个中含意的下一瞬间,霞龙迟一步突破云层,出现在花魁鸟号的后方。双方已经在云层里分出高下了。
“好!”
卡尔放声喝采并握拳高举。败北的霞龙懊悔地前翻并发出嘶吼,再度飞向云层下方消失无踪。就在今天,它将这片领空最快王者的荣耀让给花魁鸟号了。
无法压抑喜悦的卡尔,就这么浑然忘我地驾驭着操纵杆和踏板,反覆进行侧滑与桶滚动作,让花魁鸟号跳着胜利之舞。
“给我……适可而止啦!”
直到海伦终于恢复足够的力气怒吼,并且从后座握拳猛捶卡尔之后,花魁鸟号才恢复为水平飞行。
“哎呀,抱歉抱歉,刚才那个对手挺棘手的。”
卡尔毫不反省的开朗声音,使海伦盘据于内心的愤怒化为叹息而出。海伦认识他并非一天两天,深知在这种场合对他说什么都没用。
“我问你……你有自觉到后面载着别人吗?”
“有啊。哎呀哎呀,不只没呕吐甚至没晕过去,你真是了不起。不愧是魏宁格博士的孙女。”
“不准瞧不起我,我从五岁就开始上飞机了上
即使卡尔拍马屁称赞这一点,海伦也不会感到高兴。她的爷爷确实是航空载具研发的第一把交椅,就算如此,并不表示海伦心中也拥有相同的热情。以海伦的角度来看,爷爷以及聚集在爷爷身旁的技术人员们,就只是一群个性诡异的怪胎。而且这群怪胎里,也包括了身为专属测试飞行员的卡尔。
“不提这个,你的操纵烂透了!不但粗鲁而且乱七八糟,这是怎样?你是打算自杀吗?”
“你说得对,测试飞行员本来就是不知死活的工作。但如果让一心寻死的家伙来干这一行,根本就谈不上测试了吧?”
卡尔悠哉回应,并以手指把玩着胸前的龙牙项链。无论是哪个部位,龙的遗骸都是很难得到的贵重品,特别是龙牙,从以前就被飞行员公认为幸运的护身符。
虽然不是打从心底相信护身符的保佑,不过卡尔这副心平气和的态度,丝毫没有展现出才刚经历生死一线间的感慨。刚才的经历足以令海伦折寿十年,然而对于卡尔而言,似乎连冒险都称不上。
确实,卡尔所担负的职责,是驾驶不确定能否顺利飞行的开发中飞机,而非花魁
鸟号这种可以完全信任其性能的机体。
足以令卡尔发挥本领的“冒险”,即将在数天后来临。
海伦将思绪投向现在位于魏宁格博士的机场、应该正在进行最终调整的那架飞机。那是她爷爷费时数年追求的梦想结晶。
“你的乱来个性……光是在工作里就能得到满足了吧?”
“嗯?”
“所以啊,不要在私底下还做出这种乱来的举动。算我求你。”
“嗯,别担心。”
听到海伦消沉的声音,卡尔静静哼出一个类似苦笑的声音回应。这并不是在嘲笑海伦的懦弱,而是展示他屹立不摇的自信。
是的,卡尔坚信着。自己的实力与运气,以及对支持着他的同伴们的绝对信任,让他确信自己的命运无限光明,毫无阴影。
卡尔这张浅浅的笑容,拥有激励任何人,给予任何人勇气的神秘力量。回想起来,海伦为他倾心的最初契机,或许就是他的这份坚强吧。与他一起飞上蓝天的体验,总是令海伦雀跃而幸福——不过偶尔也会有今天这样的例外。
“……唉,总觉得今天已经没兴致了,我差不多想回到地面了。”
“咦?要回去了?”
他们在刚过正午时从魏宁格机场起飞,所以还没经过一小时。然而陪同卡尔与霞龙群竞速的海伦,已经累得像是在天空飞行了一整天。
“回去了啦,改天再带我出游吧——下次绝对要带我去一个不会有龙出现的地方。”
“是,遵命|
卡尔叹息点了点头,缓缓调整花魁鸟号的行进方向回转。
如果走直线路径就可以转眼返家,但卡尔刻意绕路避开龙群的栖息处。要是回程的时候遭遇龙群的挑衅——自己也接受挑战的话——海伦或许真的会和他分手吧。
2
古斯塔夫·魏宁格博士的私人机场,位于群山环绕的一座高原。方圆五哩的范围之内,山羊的数量应该是人口的好几倍,这里就是如此偏僻的土地。
在大部分国土都是肥沃平原的希尔瓦纳共和国内,山岳地带是尚未开发的偏僻地区。自古就与邻近各岛国密切进行贸易的希尔瓦纳,所需的矿物资源只要仰赖进口就足以供应,事到如今开采国内资源反而不符合成本效益,因此直到现在,国内高地依然和往昔一样只经营放牧产业。
加上这里并非公共设施,如果不是够新够详细的地图,甚至不会标示这座机场。
虽然跑道长到有点多余,宽度却不足以容许大型飞机起降,何况这里的陆路交通极为恶劣,因此无法作为商业用途,完全就是只能用来进行研究的设施。
与机场共同设立的工房,反而比较像是设施的主体。包含员工宿舍在内的建筑物共有三栋,从高规格的风洞实验室到最新机材一应俱全的此处,在完全与外界隔离的状况下,从飞机的设计到制作都能一手包办,花魁鸟号也是在这座机场制作出来的非量产试作机。
起降程序练得比脱鞋还要纯熟的卡尔,让花魁鸟号降落在跑道滑行之后,还没打开座舱罩,就看见一名伫立在机库前面的少年。少年和海伦一样是魏宁格博士的孙子,虽然不属于研发团队却住在这里,是这间研究所最年轻的人。
“艾利克……他怎么了?”
后座的海伦一提到弟弟的名字,卡尔就尴尬地发出“啊”的声音。
“怎么了,卡尔?”
“没啦……我忘了,之前我和艾利克说好要带他一起飞,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今天。”
“啊~啊,你真是的。”
海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卡尔对日期与行程大而化之的散漫程度,海伦也曾领教过好几次。到头来卡尔·修尼兹这个人,虽然在驾驶飞机方面拥有高超的本领,然而在日常生活上却凡事都漫不经心又粗枝大叶。比起让卡尔在空中飞翔,让他走在大街上反而危险许多,研究所的众人甚至会以这件事来开玩笑。
滑行的花魁鸟号完全静止,座舱罩打开之后,艾利克气冲冲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的手上抱着一只约有成猫那么大的生物,这是研究所饲养的幼龙,名为齐格飞。它有着矮胖的身躯与短短的手脚,只有那对大大的翅膀,能令人窥见它将来长大之后的样子,然而其中一枚翅膀以夹板固定着,看起来令人心痛。
半年前,齐格飞翅膀受伤而摔落在跑道上,第一个发现它的就是艾利克。之后这名少年就负责照顾它,这只幼龙就这样成为机场的一分子,被当成吉祥物对待。
“太奸诈了吧,卡尔!不是说过今天会带我一起飞吗?”
卡尔还没从舷梯走到地面,艾利克就以质询的语气逼问。
“没啦,那个,嗯,说得也是……”
“你忘了吗!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耶?”
“不不不,我当然没忘,刚才的那一趟,只算是热一下引擎罢了……”
接着从座舱着地的海伦,听到卡尔的说法之后皱起眉头。
“慢着,卡尔……难道说,你打算马上再飞一次?”
“嗯?啊啊,总之现在就出发也没问题吧,听说天候直到傍晚都很稳定。”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艾利克不满的表情随之一变,整张脸绽放喜悦的神色。
“现在就出发?”
“等一下,我得先准备你的飞行服才行,然后我还要填饱肚子。”
“OK!姊姊,齐格拜托你了!”
艾利克马上就把抱在手上的幼龙塞到海伦怀里。忽然被主人扔下的齐格飞嘎嘎吼叫表达着不满,不过海伦连忙伸手安抚,才使得它暂时安分了下来。
“我说你们啊……”
在海伦想要出声抱怨的时候,一名从机库走出来的老人,对卡尔等人说道:
“到底是在吵什么,卡尔?”
“啊啊,博士,不好意思,可以帮花魁鸟号加个油吗?我等等就要再飞一趟。”
蓬乱不堪的白发,以及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使得老人看起来像是经年累月埋首于工作的乖僻维修技师。从他不起眼的外貌,很难看出他是近代航空史的一大功臣。取得许多专利,如今足以令希尔瓦纳共和国对全世界引以为傲的飞机制造业龙头“哈弗纳工业”,就是由他一手打造的。但他辞职退隐之后,世间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如果是只晓得他昔日头衔的人,看到他像这样在远离尘嚣的深山亲自建立一个小据点,一如年轻时与设计图和工具奋战的模样,或许会感到颇为意外。然而如果是熟知古斯塔夫·魏宁格个性的人,应该会点头表示理所当然吧。即使年迈也依然坚持在第一线埋首研究,博士的这种行事风格,令人体认到大企业高层的宝座对他来说,只会是绑手绑脚的枷锁。
“可别带着我的两个宝贝孙子乱来啊。”
“是的,这是当然的。”
卡尔露出果断的笑容点了点头,侧头看到这一幕的海伦,不由得嘀咕着“真敢说……”表达抱怨之意。
“好啦,那么艾利克,十五分钟之后到待命区会合,我先去简单填饱肚子……话说,刚才北方有一片很壮观的积雨云,要去看吗?”
“嗯!”
很快的,艾利克与卡尔满脑子都是起飞后的计划了。明明两人的年纪差了一轮,但他们并肩走向宿舍的背影,就像是平常玩在一起,两个意气相投的顽皮小鬼。
“令人不敢相信……他明明才刚玩了一段像是马戏团的特技回来耶……”
目送他们离开的海伦,有些无奈地轻声说道。
“真拿他没办法,简直是为了飞翔而生的男人。”
至于魏宁格这位老翁,则是已经把油管插入花魁鸟号的油箱,迅速检查螺旋桨与方向舵是否运转顺畅,脸上也浮现出有些开心的苦笑。
实际年龄还是孩子的人或许只有艾利克,然而跟随着魏宁格住在这座机场的所有人,多少都残留着一些稚气。其中最顽皮的孩子是卡尔,至于最任性的孩子王,应该就是主导研发计划的研究主任——魏宁格博士本人了。
以这种方式客观审视自己并且自省。早就已经超过耳顺之年的魏宁格,大概只有这一点是他足以自豪的处世经验。
引起卡尔注意的积雨云,是顶端直达平流层的特大玩意儿。
高达七哩的垂直壁面形成的壮丽景观,别说是人造的高楼建筑,任何大自然的山岳都无从相比。虽然实际上是由水蒸气组成所以并不坚硬,然而凹凸不平的表面,以及形成鲜明轮廓的阴影,简直像是质量兼具的巨岩,近看就会为它的气势震慑。
卡尔让花魁鸟号沿着云层外围悠然航行,与后座的艾利克一起欣赏这幅对流性上升气流打造的自然奇景。
“这里下方的海域,肯定处于惊涛骇浪的状况吧……”
“是吗?”
“是啊,要是船只经过这里肯定吃尽苦头。不过在空中就很宁静对吧?总之要是太接近的话可能会被雷打到,这方面得小心一点。”
卡尔洋洋得意解释的语气,比他在地面时明显开朗许多,在这样的好心情带动之下,艾利克提出之前就一直怀抱的疑问。
“卡尔……在空中飞翔,你都不会怕吗?”
“不,反而会令我安心 I
卡尔凝视着洁白闪耀的云朵,夹杂着叹息声如此回答。
“从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前往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束缚我,令我痛快至极。”
“没有想过可能摔下去吗?”
“待在地面也可能会被车撞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对于艾利克而言,由于爷爷从事这一行,所以他搭乘飞机的次数丰富得远超过平常人。虽然飞行是他熟悉又亲近的经验,即使如此,双脚没有着地的感觉,还是令他感受到一丝不安,这是生于陆地的生物,理所当然会有的生理恐惧。
然而卡尔——应该不是虚张声势,空中真的比地面更能令他感到舒适吧。从他感慨述说的语气,也确实能够窥见他的心情。
“总觉得光是要我待在地面过生活,我就会感到心情消沉。我只有像这样在天空飞翔的时候,才有一种真的活在当下的感觉。”
“是喔……或许卡尔生下来就是一只龙会比较好吧?”
“哈哈哈,一点都没错。下次投胎的时候,我就会这么希望了。”
在卡尔放声大笑的同时,无线电传来呼号。
‘翡翠基地呼叫花魁鸟号,卡尔,有听到吗?我要报一个小道消息给你。’
在航空无线通讯网路里,翡翠基地这个识别名称,代表着翡翠高原唯一的无线电基地台,也就是魏宁格机场。这是专任通讯士库鲁兹发出的讯息。
“这里是花魁鸟号,通讯正常。库鲁兹,什么消息?”
‘刚才凯尔纳的雷达基地传来讯息,捕捉到两个疑似是虹龙的反应,以你现在的位置来算,大致位于西北方十五哩处,正笔直往南方飞行。’
“这个消息……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了。”
由于过度兴奋,卡尔的声音变得低沉。
‘艾利克小弟也在机上吧?千万不要太乱来了。’
“我明白,只是去看看而已。帮我转告博士请他不用担心。完毕。”
在朝着无线电这么说的时候,卡尔已经让花魁鸟号倾斜,改为朝着西北方前进了。
“刚才说有两只龙,难道是在决斗?”
听到无线电对话的艾利克也难掩期待之情。
“没错,而且既然是虹龙,绝对不能错过这场好戏……”
“太棒了,卡尔!我第一次在空中欣赏龙的决斗!”
由于艾利克过于开心,卡尔忍不住想要炫耀几小时之前载着海伦战胜三只霞龙的成果,但他连忙克制自己——要是听到这段冒险过程,艾利克会觉得卡尔偏袒姊姊而生气,并且肯定会要求下次带着他一起挑战霞龙,而且要是回应了他的要求,到时被海伦骂的当然是卡尔。
卡尔缓缓推动节流阀提升飞行速度,飞向无线电指示的空域。不断环视周围的艾利克,不久就发现其他的飞行物体放声欢呼。
“是龙……啊、那边也有!不只是霞龙,还有云龙!好大喔!”
接连现身的龙群,全都和花魁鸟号朝着相同的方向飞行。
“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是来看热闹的。既然是虹龙对决这种精彩戏码,无论是谁应该都不会错过吧。”
没有雷达与无线电的龙群,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得知遥远天际正在进行一场决斗,人类甚至无法想像个中奥秘。某种说法是龙群拥有一种类似心电感应的特异感官,连这种无凭无据的推测都会被当成一种学说,不难看出龙的生态对人类而言仍是未知的领域。
“……看到了!艾利克,一点钟方向!”
卡尔不由得大声提醒,艾利克也马上看见了。遥远的前方有两个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横切而过。
“在、在发光……”
“没错,虹龙与霞龙之类的龙处于完全不同的等级,只要提到那些家伙,无论是哪里的学者专家都只能举手投降。”
在龙族的众多分类之中,最令生物学家困惑的就是虹龙。它们是平均身长达到四十五尺的大型龙,却拥有出类拔萃的飞行速度,而且和霞龙一样,至今还无法从物理层面解释虹龙的飞行原理。
卡尔让花魁鸟号以最高速疾驰,并且和艾利克凝视远方虹龙的英姿。勉强看得见那对耀眼夺目的翅膀,正挥洒着宛如鳞粉的光之粒子。
人类至今甚至没有回收过虹龙的尸体,只有从为数极少的观测报告,确认虹龙的翅膀属于纤毛构造,然而翅膀为什么会散发光辉,并且能够进行那种超乎常理的高速飞行,则仍旧是个未解之谜。依照魏宁格博士的说法,目前最有力的假设似乎是名为‘电浆放电’的现象,但即使听过博士说明假设内容,卡尔依然无法完全理解。
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以现阶段来说,虹龙位于人类尚未抵达的领域。
依照过去确认的观测资料,虹龙的最高速度达到四八○节。目前没有任何飞机能飞出这样的速度,不只如此,以飞机最高速记录仍停留在四二○节左右的现状来看,甚至有人认为依照往复式发动机的构造原理,想凌驾于虹龙的飞行速度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是令霞龙俯首称臣的花魁鸟号,在这方面也无能为力。卡尔他们只能束手无策,目送两个光点逐渐变小远离。
“好壮观……我至今只有看过虹龙的照片。”
“不,依照状况,说不定可以见识到更惊人的东西。”
“咦?”
卡尔已经不再忘神凝视虹龙的光芒了。他以怀抱着更多期待的眼神,不断环视着周围。
“既然是虹龙的对决,那个家伙就算来参观也没什么好讶异的……艾利克,进行全方位警戒,看到哪里发光马上告诉我。”
“唔、嗯!”
不明就里的艾利克,不断观察着两侧与上方。结果先看到那玩意的不是卡尔,而是艾利克。
“卡尔,那个,八点钟方向!有东西在发光!”
那道光芒乍看之下,会令人以为是其他虹龙疾驰而来,然而仔细一看就发现光芒强烈而耀眼,刚才的两只虹龙根本无法相比。
“……来了,那家伙是……!”
在卡尔发出感叹之前,这道光芒就以无法置信的速度,瞬间逼近花魁鸟号。
“唔哇!”
几乎令人无法正视的纯白光辉完全覆盖视界,艾利克一开始还误以为与这个发光物体正面相撞了。但实际上这个物体只是拉出一条宛如彗星的尾巴,从花魁鸟号座舱罩的正上方掠过——而在闪光造成目眩的前一刻,卡尔清楚看见了。那是释放光芒的一对翅膀,无比庄严又庞大的飞龙身影。
“那、那是……”
在艾利克战战兢兢睁开眼睛的时候,闪亮的飞影已经位于花魁鸟号前方遥远的天空,沿着先行的虹龙轨迹破空而去。
“帝凰龙……”(吐槽:为什么这个名字让我那么的想吐槽……)
卡尔以茫然又抱持憧憬、像是灵魂出窍的声音轻声说着。艾利克也哑口无言,如果刚才目睹的身影,是连研究员都怀疑是否实际存在,只流传于童话传说之中的“万龙之龙”……
原本巨大得足以覆盖视界的身影,如今只是在穹苍闪耀的一颗光点。忽然间,以这颗光点为中心,缓缓出现一道环状彩霞,并且扩散到周围的天空。
这道彩霞出现的瞬间,后方的艾利克就看见前座的卡尔紧张得绷紧肩膀。
“要摇晃了,抓紧!”
“咦—一
艾利克来不及理解这声叱喝的意义,就响起一股震撼耳膜宛如雷鸣的轰声,花魁鸟号也像是忽然遭遇乱流大幅震动。在艾利克过度惊讶而说不出话时,机体正猛然朝着下方翻转直坠。
虽然如此,但手握操纵杆的卡尔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强者,他不慌不忙操纵副翼取回升力,轻松调整机身恢复水平,等到这段过程结束之后,艾利克才总算察觉自己刚才甚至忘了发出尖叫声。
“刚才的那个,真的是……”
“嗯,没错,货真价实的帝凰龙。”
相互竞争的两只虹龙,以及追着虹龙而去的巨大光体,都已不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了。这场对决并没有在这片天空结束,而是转移到某个遥远的天空尽头划下旬点。群聚而来的龙群似乎也放弃去追了,就这么朝着四面八方解散,天空没过多久就恢复原本的寂静,至今的喧嚣宛如一场梦,只有花魁鸟号的引擎声,是唯一依然打乱这股寂静的噪音。
“只有那个家伙,至今没人成功拍下或录下它的身影。雷达捕捉到它的时候,大多都会误判为陨石……但它确实存在。虽然就只有这一只,但这个家伙确实比虹龙还快。”
卡尔将音调压低,然而声音却因为过度兴奋而颤抖。这种像是呓语的声音,是被某种东西附身,对某种东西着迷得接近忘我的人特有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的艾利克莫名感到战栗。
“有看到刚才它离开之后留下的光圈吗?”
“唔、嗯……”
“真要形容的话,那玩意是‘空气之浪’。船在航行的时候,船头都会打出浪花对吧?要是以非常快的速度飞行,空气阻力就等同于水压,并且产生那样的现象,我们把这种现象叫做‘音爆’。那个家伙刚才在空气里掀起海啸,我们刚才就是被这阵海啸打中。”
“音爆……?”
“你能想像吗?那个家伙的飞行速度,比声音在空气传导的速度还快。”
对于艾利克而言,把“声音”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套进速度的概念,就已经超乎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了。
朝着远方山脉放声大喊之后,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听见回音。换句话说,这就是“声音”在山脉之间来回的时间,“声音”在短短的一瞬间飞翔于群山之间。如果有某个兼具形体与质量的物体,以更胜于声音的速度移动,简直是超乎想像的事——然而就在刚才,艾利克已经近距离目睹这样的实例了。一股敬畏的心情再度使少年颤抖。
“……确实,那样简直就像是神了。”
“没错,不过只是目前如此。”
少年的声音持续因为敬畏而萎缩,卡尔的声音则是充满无惧一切的斗争心。
“听了别吓到喔,艾利克。你爷爷正打算向那只帝凰龙下战书。”
“什……要怎么做?”
“将会有一架前所未见的全新飞机飞上天。不只是人类,连龙族都会吓破胆的玩意……”
“你所说的,难道就是爷爷他们正在制造的那架……”
“没错,就是我们的‘雷鸟号’。”
接着,卡尔朝着光辉之翼飞去的南方天空投以挑战的眼神,并且高声吟啸。
“下次见面时……别以为你还能轻松地袖手旁观喔!天空的霸者。”
山间仍充斥着烟霭的清晨,一辆车子像是步履蹒跚的老马,沿着九弯十八拐的山路缓缓爬上陡峭山坡。
对于这辆看起来就只适用于市区的小型车而言,行走这条颠簸又蜿蜒无比的山路,明显是段过于严苛的路程。何况车上载着三个大男人,又堆满层层的摄影器材,引擎与悬吊系统会发出哀号也是理所当然的。
“天啊,我们真的是一大早就尝尽苦头耶。”
“别抱怨了,这也是工作,工作。”
坐在硬得完全无法缓和车身摇晃的座位上缩起身体,无奈吐露抱怨情绪的三人,是“希尔瓦纳日报”的特派记者、摄影师以及摄影助手。
“……我说啊,如果是谣言怎么办?”
“啊?”
“远离尘世的怪胎科学家,居然要在这种深山进行新发明的发表会,再怎么可疑也要有个限度吧?”
虽然车上所有人都有过这种念头,至今却没人刻意提出这一点,这是为了避免这趟无聊的清晨车旅变得更加郁闷。然而到最后,睡眠时间最为不足的摄影师,似乎终于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但也可能是真的吧?毕竟古斯塔夫·魏宁格这个名字,在以前可说是家喻户晓……”
被迫负责开车,不甘愿地握着方向盘的摄影助手,以死气沉沉的语气打着圆场。然而在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时,车子后方传来刺耳又急迫的喇叭声。
“嗯?……哇!”
正想从后照镜确认来车,一辆黑色大型轿车就以几乎要擦撞的距离强行超越,只留下排放的废气而去。
“呃、真危险……刚才那是什么车?其他媒体的采访车吗?”
“怎么可能。没人认为这是值得赶去采访的大新闻吧?”
吓得愣住的摄影师与助手轻声说着,然而只有清楚看见轿车车牌的记者讶异地眯起眼。
“刚才那辆车的车牌是黑色的……该不会是国防省的车吧?”
事实上,无视于记者们迳自赶路的轿车,确实挂着代表国防省公务车的黑色车牌。
双手抱胸坐在后座的这名军官,从暗灰色的制服与领章判断应该是空军中校。虽然容貌看起来还很年轻,但他严厉的表情与锐利的眼神,营造出与阶级相符的沉稳分量。对于希尔瓦纳而言,与邻国威德柏赫激烈交战的记忆依然鲜明,在战场上立功晋升的年轻将校并不稀奇。
“……葛布霍德中校,请问刚才被我们超车的也是媒体记者吗?”
听到手握方向盘的副官如此询问,青年军官不高兴地点了点头。
“应该吧。可恶的狗仔队,一个接一个……”
这条山路平常只有牧童的马车会使用,今早却接连出现许多从市区长途跋涉来的车辆。葛布霍德他们刚才已经是第四次超车了,所有人的目的地肯定相同,这条山路通往的地点,就只有那座魏宁格机场而已。
“还是应该让先出发的宪兵队封锁机场吧?”
听到副官的提议,葛布霍德摇了摇头。
“已经太迟了!这么做只会无端让骚动扩大……可恶,那只老狐狸,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按照葛布霍德原本的估算,古斯塔夫·魏宁格博士要将那个被当成笑柄的构想做出足以令人认同的研究成果,应该还得再花费三个星期。也因此,今早收到的公开实验通知,对他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对于原本想伺机夺走计划主导权的葛布霍德而言,真的是被对方抢得先机了。明明深知对方是绝对不能轻忽的角色,却因为公务繁忙而疏于视察,如今只能后悔莫及。
总之他先紧急派遣宪兵队过去,并命令他们严格做好现场临检与机库戒备,即使容许记者进行口头采访,也要避免媒体在不受监视的情况下摄影。
受邀的记者们至今还是半信半疑吧。刚才并没有车辆无视于路况赶路,这就代表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今天公开的研究成果有多么重大。
“问题在于今后……”
那个东西今日公诸于世之后,在翡翠高原进行的秘密计划,不只会吸引国内各地目光,也会一鼓作气成为各国的注目焦点。今后不只是开发进度,还要谨慎处理媒体消息并加强保密措施。光是思考这些事情就令人烦躁,在抵达机场之前是否能够恢复冷静?葛布霍德逐渐对自己的自制力感到不安。
卡尔仰望着薄云缭绕的晴朗天空,打了一个寒颤之后拉起飞行夹克的衣领。虽然高原的阳光已经到了耀眼的程度,但还不足以温暖清晨的寒气。
这是期待已久的早晨,期待已久的天空。
天候正如气象预测的一样相当稳定。站在机场跑道正中央眺望,将毫无遮蔽物的穹苍尽收眼底,就有一种内心即将先行离开大地的感觉。
“……终于就是今天了。”
抱着齐格飞站在一旁的艾利克,应该也感受到卡尔内心的兴奋情绪了吧。
在机组忙着进行机体的最终检测时,卡尔与艾利克为避免被当成闲置人员,因此来这里检查跑道。然而这项工作也大致完成了,接下来直到预定时间,他们能做的就只是眺望天空。
“遇见博士以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来临。而这一天终于到了。”
起飞前的一分一秒都令卡尔迫不及待,他就这么心神不宁把玩着项链上的龙牙。
艾利克也已经知道卡尔今天要驾驶什么样的飞机了,他以打杂的名义窝在工房,并且目睹机体组装的工程至今。魏宁格博士与研发团队制作出来的成品不可能有任何差错,虽然艾利克深切体认到这一点——但他仍旧无法拭去内心的一丝不安,因为这玩意的形态,完全跳脱了艾利克所知道的“飞机”概念。
“那个真的能顺利飞上天吗?”
无视于少年的不安,卡尔露出开朗的笑容回应。
“那当然,我会展现一趟帅得叹为观止的飞行给你看。”
“……像龙一样?”
“没错,像龙一样。”
曾经与卡尔一起目睹的虹龙与帝凰龙英姿,至今依然烙印在艾利克的脑中,挥之不去。
然而当艾利克不经意看向怀里的齐格飞,他的胸口就感到一股沉痛。
“结果,你的伤还是来不及治好。”
“……齐格还不能飞吗?”
幼龙翅膀上的夹板虽然拆掉了,却改为包着纱布与绷带。
“虽然骨头接起来了,不过肌肉还是一样虚弱,要花时间耐心复健才行。姊姊说不可以太着急。”
卡尔也伸手轻抚齐格飞的喉头。这只幼龙一开始只敢亲近艾利克,但现在应该是对人类打开心房了,只要是机场的相关人员,它被任何人摸都不会抗拒。
“其实你也想和那玩意一起飞上天吧,齐格……”
总有一天会与齐格飞离别。虽然艾利克会因此感到落寞,但他也知道不能让齐格飞待在这里太久。
在学术领域,龙的生态依然有许多未解之谜,活捉的幼龙将会成为上好的研究材料,也正因为如此,魏宁格机场的所有人都同意要保护齐格飞不为世人所知。比起饲养到死后还得遭到解剖的悲惨命运,还不如等它伤势痊愈之后回归山林。对于涉足航空事业的人士,尤其对于技师以及飞行员而言,所有人对龙族都抱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敬畏之意。
“——被计划扔下来的,可不是只有那只龙而已。”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艾利克与卡尔才察觉到一名空军校官正快步走向这里。
“葛布霍德吗,正想说你差不多该到了。”
卡尔的声音隐含着些许敌意,但艾利克没有察觉。葛布霍德身穿象征荣耀的军服、一丝不苟的高大身躯,对少年而言是令他向往的对象。
“魏宁格博士目前在哪?”
校官不是找卡尔交谈,而是向艾利克提出询问,使艾利克感到光荣而挺直背脊。
“应该在机库,我马上去找|
艾利克就这么抱着齐格飞意气风发地跑离现场。仍不了解成人高明话术的少年,没有察觉到这是打发他离开这里的藉口。
“一阵子不见了。公务很忙吗?”
“抱歉最近都没有来拜访,我原本听说引擎会在下个月完成的。”
对于葛布霍德的这番挖苦,卡尔表现得毫不在乎,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回应。
“嗯,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完成,今天用的是测试用的试作品。”
“即使如此,也肯定是史上首架使用喷射引擎的飞机,今天这一天将会在历史留名。”
“或许吧。”
卡尔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根本不理解事情的重要性,终于使葛布霍德皱起眉头。
“……如果事前通知的话,就可以准备更适合的试飞环境了。”
“比方说躲在某个沙漠的正中央悄悄试飞?别开玩笑了,我们并不是在开发军用的秘密兵器。”
“你应该没忘记空军有提供资金援助吧?”
“依照约定,等到整套试飞程序结束之后,飞机就归军方所有。何况今天的发表会又不会公开设计图给大家看。”
感觉像是在应付一名不听话的孩子,使得中校深深叹了口气。
“这项研究对于军方而言意义多么重大,你应该也明白吧?”
“现在要进行的是航空力学实验,不是帮忙打仗。”
卡尔坚持道,并且从正面直视葛布霍德,以更强硬的语气放话。
“天空不属于任何人,让那玩意飞上天也不是为了任何人,所以不应该对任何人隐瞒,必须让所有人公平目睹。”
“你应该知道,这种悠哉的理论对现在的情势不管用。”
“……要打仗去别的地方打吧,不要波及我们。”
“这种话不应该跟自己人讲,应该跟敌国的那些家伙讲。”
卡尔和葛布霍德都明白,接下来再怎么争论也无济于事。即使是孽缘,但两人终究有着长久的交情,彼此都知道双方的立场多么缺乏交集。
“从今天开始,这座设施由宪兵队负责警备,毕竟可能有间谍入侵或暗中破坏的危险。”
葛布霍德留下这番话之后,就转身朝着机库走去。独自留在原地的卡尔沉默不语,并且再度仰望清澈的高空。
然而,与刚才和艾利克交谈时相比,他的侧脸隐约带着空虚的神色。
4
上午十点——预告的公开实验开始时刻。
一看就知道是临时准备的讲台前,聚集了十几名媒体相关人员。即使突然告知也不惜来到深山,就这点而言算是挺多人的;然而考虑到古斯塔夫·魏宁格往年的名声,这人数便显得太冷清了。
只有放牧羊群的悠闲嘶鸣,伴随吹拂高原的清爽微风而来。如果要把通告中的“世纪大发明”这个标语当真,这样的景色未免太充满牧歌气氛。然而在另一头机库附近站岗的宪兵队,很快就令记者们特有的敏锐嗅觉产生反应。
无论基于何种形式,只要与军方有关,就很难让人认为这座机场进行的研究,是远离尘嚣的人们闲暇时的嗜好。何况在讲台旁列席的葛布霍德·穆勒中校,是在上一场战役立下许多武勋、为报章杂志增添许多光彩的英雄之一。
这么一来,或许这则新闻是意想不到的大热门——对于清晨的山路之旅不敢领教的记者们,如今也屏气凝神注意着主办人魏宁格博士的动向。
站在讲台上的博士,依然穿着经年累月、早已褪色的工作服,然而他抬头挺胸的自豪模样,就像是把这套衣服当作技师的正装。老博士轻咳一声,确认麦克风的状况,接着以嘹亮的声音进行开场白。
“感谢各位今日千里迢迢来到此地。接下来要为各位介绍的新型飞机,是使用了前所未有全新动力装置的实验机,也是我长年以来的梦想结晶。”
博士取下讲台旁看板上的覆盖布,展示一张复杂机械装置的概念图。这是圆筒型物体的剖面图,前后的开口部位,各自描绘着示意空气流向的箭头。
虽说是发动机,不过与记者们所知的飞机引擎完全不同——首先这个装置没有螺旋桨,真要找的话还是找得到类似风车的元件,然而该元件在剖面图里却位于引擎的内部。
一名记者马上好奇举手发问。
“就我所见,是设计成不让螺旋桨外露的构造吗?”
知道这名记者拥有足以解读剖面图的专业知识,魏宁格博士颇为高兴地放松表情。
“很遗憾,这种涡轮和至今的螺旋桨不同,并不会直接产生推力,这只是用来将吸入的外部空气压缩的压缩机。”
“将外部空气……压缩?”
几名记者脑中浮现气球喷出空气飞向空中的样子,不由得失笑。依照想像,这实在不足以成为让飞机起飞的动力。
“那个,也就是说,新型引擎是藉由释放压缩空气产生飞行动力?”
“不,压缩空气再来会送进燃烧室,与气化燃料混合之后点火燃烧,燃烧产生的高温高压燃气会灌进涡轮机段——”
魏宁格博士指着板子上的图,滔滔不绝地解说着。
“——在这里驱动涡轮旋转。涡轮旋转的动能会传送到压缩机的转轴,在构造上可以进一步提升刚开始的空气压缩率。穿过涡轮的燃气从后端的喷嘴释放后,就成为飞机的推力|
逐渐出现复杂奇怪的咒文,让解读难度不断增加的这段说明,使大部分的记者听得一头雾水。兴奋拿出笔记本抄写的人们,以及早就已经放弃理解内容的人们,两者只有一项共同的认知,那就是现在所发表的发动机,拥有极为复杂又先进的构造。
在博士的说明告一段落时,一名记者战战兢兢举起手,提出一个就某方面而言最重要的问题。
“……请问,这种新型推进装置,叫什么名字?”
“嗯——”
魏宁格博士像是卖关子一样凝视看板上的剖面图,然后郑重宣布:
“总之我们是以最明显的特征命名,将这个系统称为‘轴流式涡轮喷射引擎’。”
记者们同时将这个名称记录下来。这么一来,他们至少就不用在报导上以“原理不详的推进器”来记述了。
博士朝着机库举手示意,在那里待命的助手们,随即将滑门朝两侧拉开。
首先出现的,是一辆柴油引擎正发出怒吼的拖车,在拖车的牵引之下,一架飞机就像是踏上红毯的新娘,隆重出现在阳光底下。尚未涂装的裸面金属散发白银光辉,令在场众人眩目。
“那么,重新为各位介绍一次吧——这就是人类引以为傲的崭新翅膀,‘雷鸟号(Blitzvogel)’。”
记者们不是机械工学专家,因此以结果来说,光是用听的没办法体认到新型飞机的革命性与意义。然而在他们终于亲眼目睹“实物”之后,就同时感受到这个发明所带来的震撼。
至今记者们从“实验机”这三个字联想到的玩意,就只是在现有机体加装一些抢眼的装置以展示新功能,为了今天而临时拼凑的赶制品。
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机体却非如此。与现今航空载具截然不同的这架机体,肯定是为了搭载喷射引擎这种新型推进器而从头设计的。或者说,喷射引擎就是为了让这种机体飞上蓝天而设计的。
正如刚才的说明,机身没有螺旋桨,然而只是废除螺旋桨构造,就会让飞机的外型大幅改变到这种程度吗?一对主翼加上一枚垂直尾翼,这种最基本的构造是共通的,但包括了锐利如锥的机头、又小又扁平的座舱罩、呈现箭形锐角的主翼,以及不安装在机尾,而是以T字型安装在垂直尾翼上缘的水平尾翼,一切都是以流线型的连续曲线组成。
唯一打断流线型连续曲线的地方,就是贯穿主翼根部的鳃状开口。此外尾翼下方的机尾部位,是以细长狭窄的喷嘴元件做结。这就是概念图里,喷射引擎吸气口与排气口的实际模样吧。
排除所有无谓笨重感的机体轮廓,即使以洗炼这样的词也不足以形容,简直就是研磨得锐利无比的“刃”——没错,这不是用来悠然乘风飘上天际的机械,而是如字面所述,斩风刺空的“剑]
原本屏息看得出神的摄影师们,也马上恢复职业意识,争先恐后准备摄影器材。虽然众人都曾怀疑这个新闻的真实性,但要是这玩意真的能飞上天——这则报导肯定会一跃成为报章杂志的头条。
预感这将是超级头条而难掩兴奋的记者们,接连举手向博士提问。
“请问博士,容我单刀直入请教一下,这种喷射引擎,将会胜过至今飞机使用的螺旋桨吗?”
这种耳目一新的设计是否具备相应的机能?这确实是非常中肯的问题,然而魏宁格博士充满自信回答了这个问题。
“往复式引擎理论上的最高速度,大约到四三○节就是极限。另一方面,雷鸟号的最高速度,理论上可达到五五○节以上。”
“五、五五○……”
如果只是听博士口头陈述,这个数字会令人当成玩笑话一笑置之,然而展现在记者面前的机体,却拥有这样的说服力。
接着,询问的矛头也进一步指向坐在讲台旁边的葛布霍德。
“今天也有空军军官,请问这次新机种的开发和军方有关吗?”
早就知道会受到质询而列席的葛布霍德,就像在背诵一样说出预先准备好的答案。
“今天的飞行实验纯粹是预备性质,军方还没有引进新型机种的计划。不过有一件事可以断言,魏宁格博士本次的伟业,将是名留航空技术史的功绩,这也证明我们希尔瓦纳的技术能力,是邻近各国望尘莫及的。”
如果仔细分析葛布霍德这段话,就会发现这是毫无内容的发言,但他的修辞极为巧妙,喷射引擎的发明原本只是魏宁格的个人功绩,却令人认为与国家利益有着直接的关连,博士也因此微微皱眉,朝中校投以怪罪的目光。然而记者们没有察觉双方这场无声的较量,而是进一步提问。
“换句话说,我国的航空战力远胜于威德柏赫公国的军力吗?”
依照现今的时势,这是理所当然会提出的问题。早已预料到记者会提出这个问题的葛布霍德,露出斯文的笑容回应。
“我们希尔瓦纳空军自豪的菁英们,在任何时代都首屈一指。”
就像是要以这句话作为一切的结论,葛布霍德不再开口回答后续的问题,并迅速就坐。此时魏宁格博士轻咳一声,让记者们的注意力回到讲台。以博士的立场,他也不希望记者们的问题偏向政治方向。
“那么,差不多要进行启动实验了。为了以防万一,请各位取材人员移驾到掩体。”
记者们目睹雷鸟号时发出的骚动声,也传入正在机库更衣室待命的卡尔耳中。
他接下来要驾驶的爱机,在首度亮相时受到众人的喝采,这应该多少会让他涌现引以为傲的心情,然而卡尔的内心却十分平静,且渐趋冰冷。
期盼已久的首航即将开始,确实令他热血沸腾。
然而这股热血没有引发内心的雀跃及兴奋,因为刚才他与葛布霍德的那段对话,至今依然在脑中萦绕不去。
我是已经抛弃过往的人——至少卡尔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对于这样的他来说,葛布霍德·穆勒这名人物,是如今与昔日记忆的唯一接点。
是的——目前在待命室等待起飞的心境,与早就埋葬的昔日自己,实在太像了。
直到今天,为了避免自己的技巧生疏,他不知从这条跑道起飞过多少次,也驾驶了各式各样的飞机。然而与他过去驾驶起来得心应手的许多机型相比,这次实验机的首航,在危险程度上差太多了。
当然,从开发、设计到整备一手包办的魏宁格博士与助手群,卡尔对他们抱持全盘的信赖。且正因为有自信能够应付各种意外状况,卡尔才会接下测试飞行员的工作待在这。
但即使如此,危险依然存在。尤其在远离地表数千码的世界里,万一遭遇任何意外或失误都会酿成惨剧,一个不小心的话,捡回生命的机率等于零。卡尔接下来要挑战的是与死亡相邻,与往常不同的危险天空。
与往常不同——这句欺瞒的话语,使得卡尔不禁发出自嘲的笑声。
没错,这是谎言。这不是第一次抱持着死亡的觉悟飞行,反倒是令卡尔怀念的熟悉感觉。三年前还待在空军的时候,每天都是相同的感觉。在天空飞翔的卡尔背上,总是贴着死神冰冷的臂膀。
如果没有和葛布霍德交谈,或许就不会回想起来了。或许只会怀抱着现今同伴们的声援,意气风发坐上驾驶座。
“——你应该知道,这种悠哉的理论对现在的情势不管用——”
当年各分东西的老友留下的这句话,烙印在脑中挥之不去。
是的,卡尔非常清楚。在现今的状况下,目睹雷鸟号的人们抱持什么想法,寄托着什么样的期待……显而易见。
“管他的,这种事情……”
为了说给自己听,卡尔刻意将这句话轻声说出口。
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了自己而飞。正因为已经在心中如此发誓,卡尔才能再度回到天空。只要将这个誓言铭记于心,就不会受到往事的囚禁,卡尔紧握飞行服胸前的龙牙项链如此想道。
“我,这次一定……”
更衣室外响起敲门声,专任通讯士库鲁兹探头进来。
“差不多该上场了,卡尔。准备好了吗?”
“嗯,OK了。”
卡尔毅然回答之后从椅子起身,不再审视自己心中的芥蒂。
天空在等我。毫无疑问与纠葛,自由的天空。
将所有重担留在地面,飞向天际的时刻来临了。
5
运到跑道中央的雷鸟号,等待着飞行员的搭乘。
正在机体周围进行最终检测的两人是奥图与阿尔柏特,他们是魏宁格博士的门徒,也是研发团队的主力成员。奥图负责引擎组装,阿尔柏特负责设计机体外表,各自都是将博士的设计图化为成品的功臣。
与其说是紧张得僵硬,两人脸上期待与兴奋的神色更为强烈,他们对于自己的研发成果,应该没有丝毫的质疑吧。卡尔也知道这并非自恃过高的想法,聚集在这间魏宁格研究所的人们,是一支由天才率领的天才团队,而且直到雷鸟号完成为止,他们所投注的热情与执着,卡尔钜细靡遗看在眼中。
“睡美人随时都可以醒来,再来只差王子的吻了。”
奥图打趣地说着,以下颚朝着机体旁边的电源车示意。要启动喷射引擎,得先藉助外部电力,让压缩机涡轮得到足够的旋转动能才行。这些细节也和至今的往复式引擎完全不同,请媒体记者回避引擎点火的一瞬间,也是理所当然的防范措施。包含主导计划的博士与葛布霍德等人,都已经移动到跑道旁边的水泥掩体,在远方守护着起飞的准备工作,看起来就像是在观察爆炸实验一样。不过既然是完全未知的发动机,只要无法证明该装置运转的安全性,会被当成炸弹谨慎处置也是在所难免。
能在登机之前用这种方式清场,对于卡尔来说是令他开心的事。魏宁格博士基于某种原因,省略了实验开始前应该进行的测试飞行员介绍。卡尔尤其讨厌在媒体曝光,刚才发给媒体的说明资料,也没提到飞行员的姓名。
“我要再三强调——”
行事总是有点爱操心的阿尔柏特,配合卡尔的个性做出这样的叮咛。
“今天要做的是起飞、巡航、着陆,只要进行这些动作就够了,后续课题还要依序调整,千万别冒出什么奇怪的欲望,尤其是机翼面积,这次算是相当冒险的尝试。”
“是,遵命。”
卡尔露出苦笑随口回应后,戴上装填厚实棉料的飞行帽。只有在驾驶这架飞机的时候,必须在登机之前穿上包含帽子到手套的所有装备,座舱内部非常狭小,只要一坐进去,甚至连穿脱装备都很不方便。
属于实验机的这架雷鸟号,完全没有考量实用上的方便性,最明显的部分就是座舱设计,里头是一个宛如章鱼壶,坐进去就几乎无法动弹的空间,飞行员登机时还必须扭动身体钻进去。此外没办法从内部开关座舱罩,甚至连用来“开关”的构造都省略了,飞行员必须先取下整个座舱罩钻进座舱,再由技工盖上座舱罩锁上螺丝,整体来说就是如此大而化之。
在阿尔柏特的协助下坐进驾驶座,以安全带固定身体之后,与其说是坐在飞机上,卡尔感觉自己更像一个被组装在机体上的元件。然而这并没有令他不快,反而有种类似安心的一体感。
卡尔再次深刻体认到,如今自己就和雷鸟号生死与共。他操作着操纵杆与踏板确定手感,机外的阿尔柏特确定副翼与方向舵有配合卡尔的操作做出灵敏反应后,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操舵系统无异常,油压表、燃料系统、电气系统的状况也经由仪表板确认——无异常。即将起飞的机体处于最佳状态。
“好……拜托了。”
在卡尔的催促之下,阿尔柏特以严肃的表情盖上座舱罩锁上螺丝。如今飞行员再也无法自行离开飞机了。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考量到飞行员会因为迫降而先行离开飞机的局面,这架实验机的安全性,只由测试飞行员一个人负责,为了让机体尽可能多减轻一磅的重量,卡尔自己认为不需要的装置全都撤除了。真要说的话,飞机能够起飞与着陆,就是卡尔唯一的要求。
开启主电源,压缩机启动。使用外部电源的马达带动压缩机段的涡轮机旋转,把吸气口吸入的外界空气送进燃烧室。
点火器启动。高压电流的火花,悄悄在压缩空气中绽放。再来只要打开燃油阀,雷鸟号就会来到第一个分歧点——初试啼声成为世界首架喷射机,或是爆炸化为一堆废铁。
卡尔抚摸着燃油阀的开关审视自己。内心风平浪静,但没有冰冷或干涸。
空军时代出击前总会感受到的死神气息,在这里并不存在。这个事实为卡尔带来一份安心感,甚至足以令他忘记实验机首度飞行的压力。
是的,今天不是为了厮杀而飞翔,没有死神和他共乘这架飞机,只需要怀抱命运赌上自己的生命。
“那么……出征吧,伙计。”
卡尔轻声自言自语之后开启燃油阀,语气甚至蕴含着开朗的心情。
释放到燃烧室的燃料,瞬间与压缩空气混合、点燃,成为一千度的炽热气体,从后方喷嘴喷射而出。震耳欲聋的轰声,完全不是螺旋桨飞机发动时能够比拟的,躲在掩体的记者们肯定吓破胆了吧?然而更惊人的事情接下来才开始。
解除起落架的煞车系统,以滑行的方式让机头朝向跑道,笔直延伸的机场跑道就像是直指天空尽头的一把剑。卡尔凝视着剑尖,将左手所握的节流阀杆缓缓往前推。
全速运转。空气强行穿过吸气口到排气口之间的金属隘路,形成推进力高达一千尺磅的烈风,宛如切割金属的高频声响,令所有听到声音的人战栗。龙的咆哮——所有人都联想到这个声音。
随着轰然巨响,雷鸟号以猛禽起飞般的平滑动作奔驰在跑道上。被机翼撕裂的空气化为逆向气流,将重达七吨多的铁块扯离地心引力。
海伦与艾利克避人耳目,躲在机库后面守护着雷鸟号的起飞。这是为了避免艾利克身边的齐格被外来记者发现,这只幼龙如今也被喷射引擎的轰声引得放声大吼。虽然是机械装置的驱动声,听在齐格耳中却宛如同族的呐喊令它兴奋。
然而海伦与艾利克都没有安抚乱动的齐格。反正记者们的目光全被雷鸟号的英姿吸引住了,丝毫不会注意到齐格的叫声,更重要的是,他们姊弟俩也正全神贯注、凝视着卡尔与即将起飞的机体。
海伦是祈祷,魏宁格是确信,葛布霍德中校则是期待。众人怀抱着各自的想法,目送驰骋在跑道上的雷鸟号的尾翼离去。
只有坐在座舱里的卡尔将内心放空。他任凭身体随着引擎的怒吼而摇晃,保持平静,等待操纵杆回馈给他的第一个反应。那是机翼取得升力,将所有重量寄托在升降舵之后,从大地解放的熟悉瞬间。
飞机的前轮率先浮起,使机头取得仰角微微上扬,接着后轮宛如轻踩大地,与跑道诀别,接下来就只是不断远离。雷鸟号如今抛弃所有支点位于空中,即使只有上浮一英吋,位于空中的事实依然没变。高度在下一瞬间达到一尺,接着是数码,雷鸟号逐渐切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前往这对翅膀应该挑战的场所,得以证实存在理由的场所。
地面欢声雷动。研发团队与记者们,都随着冲动而高声喝采。众人只有在这一瞬间忘记自己的立场,任凭体内的灵魂对挑战者发出赞叹。
“……好棒,卡尔,真的就像龙一样。”
如此细语的艾利克,眼睛已经感动得湿润了。另一方面,海伦则是被安心的情绪引得泪湿眼眶。他的话肯定没问题——如此坚信的想法支撑着她的内心。既然成功起飞就没问题了,只要那个人位于天际,就会比任何人都来得自在且无所不能。
葛布霍德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他比在场所有人更清楚卡尔·修尼兹的天分。即使身旁待命的副官仍呆滞地目送白银机体逐渐远离,葛布霍德脸上早已恢复为干练军官的表情了。
“……那架飞机,能让我们在战争中获胜吗?”
听到部下心不在焉提出的问题,葛布霍德回答时的嘴角,甚至有着无惧一切的笑容。
“还很难说,不过用来威胁已经绰绰有余了。”
高度表显示的数值正顺利增加。确认滑油压力表,燃油流量表,排气温度表数值稳定之后,卡尔终于将注意力移向机外。
一如往常的蓝天,在今天也像是迎接卡尔回家般温柔包覆机身。翱翔天际的昂扬,不知为何夹带着完全相反的安心。远离大地这个出生故乡的孤独感,总是令他身心舒畅得像是抛开一切烦恼。
不,自己并不孤独——卡尔百感交集,以手指轻抚依然全新的操纵杆。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排列在仪表板上的诸多计量表,就只是淡然显示着机体状况,与周围环境的详细资料。这一切都是雷鸟号的表情以及无声的讯息,卡尔解读这些讯息并以各种操作回应,他就这么一边与机体对话,一边挑战至今无人抵达的领域。
“我们应该可以前往任何地方吧……”
若是平时,魏宁格博士会从机场的通讯室,对机上的卡尔下达各项指示。然而只有今天,他必须同时接待场中的记者们,因此平常窝在通讯室的库鲁兹,将整组主控台搬到掩体,架设临时司令部。
“凯尔纳基地来电,雷达似乎侦测到雷鸟号的机影,已接收对方贺电。”
“嗯。”
魏宁格博士就只是静静点了点头,即使如此依然明显看得见他满足的表情。
雷鸟号起飞至今十五分钟了,不分官方或是民间,各地的雷达设施都传来相同的观测报告。本以为会在基地上空进行飞行示范的记者们,看到雷鸟号起飞后一去不复返,不禁有些失望,然而接连传来的通讯内容,证明飞机并没有坠落,正顺利在各地上空飞行。
虽然以首航来说,这么长的飞行距离算是特例,然而理解其中真正含意并暗自懊悔的人,就只有葛布霍德一个人而已。与魏宁格博士预先商量好的卡尔,试图让这架飞机尽可能展现在世人面前。不只是雷鸟号的存在,还将博士在翡翠山麓进行的研究公诸于世,应该是为了牵制军方的介入吧。
雷鸟号的飞行距离即将达到一百哩了,卡尔明白自己驾驶的终究是实验机,没有做出经过民宅上空的举动,即使如此,当他经过人口稠密区域的外围时,也会尽可能减速并低空飞行。没有螺旋桨的飞机发出未曾听过的怪声飞行的身影,肯定会清楚烙印在仰望天际的众人眼中。
摄影师们已经走出掩体,等待迟早会返航的雷鸟号出现,试图以相机捕捉着陆的瞬间。但因飞行计划没有公开,记者们看到飞机起飞时的兴奋与激动情绪也逐渐冷却。
然而就在此时,耳朵紧贴着无线电的库鲁兹,以有些紧张的声音大声说道:
“这……博士!凯尔纳基地传来后续情报!确认有飞行物体正在接近雷鸟号,似乎是从西北方逼近。”
“什么?”
从库鲁兹的声音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气氛,使得掩体笼罩着一股不安的骚动。
“识别出机种了吗?”
对于博士的询问,库鲁兹颤抖着肩膀摇了摇头。
“不,这种速度……这玩意不是飞机!”
6
飞行五十哩左右的时候,卡尔几乎已经完美掌握雷鸟号的飞行特性了。
与设计阶段预估的状况大同小异。由于将机翼缩小到极限作为追求速度的代价,所以成为一匹驾驭起来相当棘手的悍马。
雷鸟号开发计划的目标,是追求载人飞机的极速,设计机体时最大的障碍当然就是空气阻力,不过飞机也有一个装置是用来将空气阻力化为动力,那就是主翼。主翼上下会产生不同的空气压力使机体上升,换言之在理论上,主翼前缘撕裂的空气越多,机体得到的升力就会越强,速度也会更加受到枷锁的束缚。
极端来说,拆掉机翼只以引擎动力飞行是最快的——然而这样就只是一枚炮弹,算不上飞机。必须能够操纵方向,做到起飞与着陆的动作,才够资格称为飞机,至于为了操纵而付出的代价就是升力。说到让飞行员手握操纵杆的意义,就是要想办法争取升力,结果只能在主翼与空气阻力之间做出取舍。
雷鸟号集合所有先进科技打造而成,就是为了以最小的机翼取得最大的升力。不只采用了能降低空气阻力的后掠翼,还抛弃圆筒状机身的既有概念,以立体曲线融合主翼与机身,不只是主翼,整架机体都能产生升力的构想极为先进。然而即使如此,依照设计图制作者阿尔柏特的估算,雷鸟号的翼负载也超过一千lbs/ft2——这是机翼每平方尺必须负荷的全机升力单位,数值越大就越为笨重,操纵起来会欠缺机动性。即使是竞速用的螺旋桨飞机花魁鸟号,这个数值也只有41lbs/ft2,雷鸟号难以驾驭的程度显而易见。
以实际飞行的感觉,在速度降到一七○节的时候,操纵杆就会出现代表失速前兆的震颤,因此失速速度应该可以判断在一六O节左右。虽然这个速度令人感觉不耐,但要是低于这个速度,机体的升力就会输给重量导致失控坠落。光是想像着陆时的棘手程度,卡尔不禁马上露出苦笑。
这时,无线电的呼叫声响遍座舱。
“怎么了,库鲁兹?”
‘卡尔……刚才凯尔纳基地提出警告,确认有某个雷达反应正朝你高速接近。’
来了吗……正如期待的进展,使卡尔不禁窃笑。对于龙族而言,雷鸟号的引擎声应该是未知的声音,受到注目也是理所当然。
“方向和速度是?”
‘从东北方,大约以四百节的速度接近……以体积来看应该是虹龙……卡尔,记得吧?’
“我知道的。今天不准随便结梁子,对吧?”
库鲁兹丝毫没有隐瞒声音中的不信任感,使卡尔不由得露出苦笑。虽然在起飞之前就已经百般叮咛,但魏宁格机场的众人,似乎没有人相信卡尔的自制力——不过回顾他至今的所作所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预定飞行的距离也消化得差不多,我打算回航了,可以吧?”
‘收到。回程的路径是?’
“笔直飞行,预定抵达时间是……一○五一。”
确认仪表板的时钟之后,卡尔随口做出这样的宣言,是目前时刻的五分钟后。
‘收到,一○五一……慢着,喂,卡尔,等一下!’
在库鲁兹察觉到这个数字的意义并且大声逼问之前,卡尔就已经切断无线通讯,将雷鸟号的机头转向魏宁格基地的方向——西方,开启节流阀让机体急速爬升。
现在位置距离基地的直线距离约五十哩,要在五分钟之内抵达,就必须凌驾于虹龙的最高速记录四八○节。
卡尔自己也想将这场一决雌雄的比赛延后,毕竟雷鸟号还没准备周全,燃油的存量也不足,所以今天会遵照同伴的忠告乖乖返回,不过回去的方式就由飞行员自行决定吧。
既然与这架雷鸟号一同飞上天际,卡尔就丝毫没有在空中让路给龙的意思。他不认为虹龙只比赛五十哩就会放弃,要是雷鸟号降落在魏宁格机场,龙就会认定卡尔弃权,并夸耀着胜利离去吧。这样也无所谓,但只有这五十哩,卡尔想要贯彻自己的坚持,即使虹龙再怎么全速追赶,也绝不允许它超前而去。
穿过云海之后继续爬升,一鼓作气飞向三万六千尺的高空。名为对流层顶的这个高度,是对流层与平流层的交界面,这里的氧气浓度足以让喷射引擎正常运作,而且是气压最低——换句话说是空气阻力最少的高度。对于雷鸟号而言,这正是以最佳条件决斗的高度。
“……赶上了吗?”
在爬升过程紧盯着四点半方向监视的卡尔,终于看见进逼而来的黑点了。虽然看不到对方散发光芒,但肯定是刚才通知的虹龙,而且正追着雷鸟号爬升到相同高度。对方在比赛开始之前来到自己的主场了,一开始就抢得了好兆头。
“那么,我们就让它见识一下吧……今天的‘人类’别有风味喔!”
卡尔兴奋朝着爱机说道,并且将节流阀杆推到底。至今只有在起飞时使用过的极限运转,如今终于在天空解放了。
随着涡轮的尖锐声响,强烈的重力挤压全身。即使因为这样的重量发出呻吟,但只要以后照镜确认,就可以看见龙的身影逐渐缩小、变得模糊,龙应该没有预料到距离居然会被拉开吧?想像虹龙现在的狼狈模样,卡尔的嘴角就因为笑容而扭曲。
然而在后方的龙影消失之前,黑点变成了闪烁的光点,那是可以藉由不明原理进行超速飞行的光之翼。看来对方也没有小看人类的机械,愿意拿出真本事对抗了。
“就是要这样才对……”
卡尔看向空速表,指针早就已经超过四百节的刻度,至今依然毫无滞碍地持续上升。这是连花魁鸟号都没有的惊人加速性能,如今卡尔才终于目睹这个刚问世的喷射引擎真正的价值。
紧迫而来的虹龙光芒,虽然变大且逼近到某个程度,然而追赶的速度却在中途明显减缓,对方应该也接近极限了吧。
行得通——可以和虹龙相互抗衡。
卡尔内心涌出一股狰狞的喜悦。空速表已经超过四百六十节,并且持续上升,转速表与燃油流量表也没有异常。
遭遇虹龙至今已经两分钟了,虽然燃油减少的速度远远凌驾于去程,但如果只是要抵达三十哩前方的机场,存量算是勉强足够,必须警戒的反倒是机体的状况。雷鸟号如今首度挑战超低温的对流空气,以及引擎的连续极限运转。卡尔正要踏入研发团队尚未打包票的领域,即使是任何细微的异状,要是一不小心看漏,很可能会在下一瞬间招来致命的危机。
速度提升到四八○节,虹龙才终于不再逼近。看来过去的测量记录是错的,这才是虹龙的极限速度。
至于雷鸟号的机体,已经开始产生微妙的晃动了。与其说是内部产生的振动,更像是受到外力摇晃的感觉。虽然应该不可能,但很像是即将失速前,主翼上方气流乱掉造成的震颤现象。大概是至今没有实例的高速飞行,造成空气阻力之类的部分产生问题吧。
卡尔转头观察座舱罩外头主翼和尾翼的状况,确认机体并没有处于随时会损坏的状态。神秘的振动还不足以影响操纵,以现状来说似乎可以无视。只要除去这一点,空速表的指针依然以缓慢速度颤抖着迈向新高,以雷鸟号的潜力还可以更快,进入超越虹龙极限的速度。
这样就证明雷鸟号够快了,再来就是持久力的问题。没有任何人能确认虹龙有多少体力,雷鸟号的引擎与机体具备的强度,是否足以承受这样的极限?何况燃油的搭载量足够吗?但以今天来说,没办法如愿确认到这种程度就是了——
忽然间,空速表的指针大幅摇晃并且逆向转动。
传来一股轻推背部的触感,机体速度降低了。但卡尔当然没有放开节流阀杆。
异常状态——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卡尔马上做出反应,他摇动操纵杆驱动副翼,一鼓作气让机体旋转一百八十度使得天地倒转。
看向转速表,数值比空速表还要明显异常。涡轮转速在注视之下逐渐降低,虽然卡尔试着再度操作节流阀杆,然而指针毫无变化,很明显引擎已经故障了。
卡尔毫不犹豫把节流阀杆拉回来,并且切断燃油供给。无论基于什么状况,出现问题的引擎绝对不能继续运作。随着推力停止,雷鸟号的速度一鼓作气降到危险程度,然而有所觉悟的卡尔,已经让机体处于倒飞的姿态了。他拉起操纵杆,让机头带往头顶方向——也就是地面的方向,雷鸟号就这么像是突刺一样,朝着对流层急坠落下。
在遥远的上空,像是在夸耀胜利般悠然飞去的虹龙身影,使得卡尔基于双重意义咂舌。其一是遗憾于未能贯彻不被虹龙追过的执着,其二是训斥自己害得雷鸟号受损的窝囊行径。
丧失推力往往就等同于失速,也就是代表着坠落。然而卡尔的高明之处,在于能趁机体依然保持一定速度时切换为俯冲动作,坚持让机体维持在能够产生升力的速度。
位能可以转换为动能,也就是说飞机不只是仰赖引擎加速,下降也可以提升机体速度,只要预先维持足够的高度,就能够稍微消耗高度而产生动力,换句话说就是使用滑翔机的要领。
卡尔慎重观察空速表,让雷鸟号勉强维持在预先推算的失速速度一六○节以上,并且缓缓将机头调整到水平。关闭引擎的飞机与风筝一样是物理法则的奴隶,然而再怎么慌张也无济于事,幸好魏宁格机场就在不远处,以目前的高度,只要依照降落速度慎重滑翔,要降落机场不是问题。只要将不容许任何差错的精神压力置于度外,就不是什么悲观的状况。
透过雷达基地的中继,雷鸟号忽然减速下降的状况,应该也转达给魏宁格机场了。无线电的呼叫声刺耳地响起,直到有余力能够进行应答,卡尔才终于按下通话按钮。
‘卡尔!喂,卡尔!平安的话请回答……’
“……啊啊,没问题。不过被虹龙超越了……”
‘混帐东西!都已经百般叮咛不准乱来——’
“抱歉。趁着道歉顺便回报一下,引擎出问题了,现在是以零推力状态滑翔中。”
‘喂……’
光听声音就知道,通讯机前的库鲁兹脸上失去了血色。卡尔努力发出轻松的声音安抚他。
“放心,着陆工作交给我吧,我已经看得到跑道了,我会降落得轻盈又优雅。”
‘……收到。这边也会做好准备,祝你幸运。’
“啊了灭火器或是救护人员这种夸张的玩意就免了。来宾们还在吧?可以的话我想隐瞒引擎故障的消息,毕竟博士的面子也要顾。”
‘我说……真的没问题吗?’
“外表没有异状,也没有哪里冒火,没问题的。等等只要鼓掌迎接就行了。”
‘你这家伙实在是……明白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博士和引擎研发小组,你务必慎重行事啊。’
“收到。”
结束通讯之后,卡尔叹口气环视狭窄的座舱。激烈的引擎振动已然消失的这里,简直是令人想要沉眠的安静场所。
“……第一次飞上天空,感觉如何?”
卡尔依序看向每个忠实完成任务的仪表,静静朝它们问道。
今天的你很努力了,刚才肯定会害怕,会感到不安吧?但是,不觉得这里是一个舒适的好地方吗?你是为了在这片天空飞翔而诞生的……
对于如此述说着的卡尔,转速表与燃油流量表的指针归零,动也不动,似乎在以无言的抗议责怪着飞行员。
“……抱歉刚才为难你了,下次我会表现得更好。”
所以,你也要变得坚强,变得更快更强悍。回到地面之后,将你打造出来的人们,肯定会赐给你全新的力量,弥补你的弱点。
所以在进行这最后的程序时,请你乖乖听我的话,也请你不要闹别扭。着陆这种事和龙比起来不算什么,我对此驾轻就熟,你只要放下心来,依照我操纵杆的指示驱动方向舵就行了。
就像是在安抚哭累而半梦半醒的孩子,卡尔温柔握住操纵杆,让飞机缓缓降落在视线下方的跑道上。
7
从东方天空飒爽回归,优雅降落在机场跑道的雷鸟号,受到记者们的欢呼迎接。摄影师以外的所有人都前往静止下来的机体周围,希望务必能访问这位测试飞行员。然而研发团队甚至不想浪费时间开启座舱罩,以拖车固定机体后,便将雷鸟号迅速送入机库。
过度激动而想顺势踏入机库的几名记者,和宪兵队产生推挤冲突,使机库附近呈现一片混乱的景象。另一方面,所有宾客已然离开的掩体里,只留下魏宁格博士和葛布霍德中校。两人于今天的这个时候,首度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照面。
“一夜之间成为话题人物的感想如何?”
“如果只是想得到掌声和香槟,那我去当歌手就行了。”
葛布霍德马上话中带刺地挖苦,博士则是不以为意地耸肩回应。
“那样或许也不错,毕竟您似乎拥有表演者的天分。”
“其实名声这种玩意对我来说只是累赘,不过比从你们那里领奖章要好太多了。”
讽刺的客套话反而让自己找不到台阶下,以结果来说,葛布霍德就像是自讨苦吃。
“……您的研究能持续到今天,究竟是受到谁的援助,您应该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吧?”
“我一定会遵守预先说好的交易条件——来,到今天为止的性能一览表和设计图,我都整理在这,你就拿去吧。”
博士以粗鲁的动作,将厚厚一叠收在文件夹的资料递给葛布霍德。
“你们之前提议的测试项目,我都会进行一次,但我不接受更进一步的要求。”
葛布霍德大致浏览了手中资料的内容。一目了然的详尽记述,令人佩服专家的真功夫。
博士与军方签约而背负的保密义务,严格来说就只有这份开发报告书里的内容,开发雷鸟号的过程本身属于民间研究机构所有,无须接受军方监督。
就算这么说,完全没有先行知会就进行公开实验,军方的面子实在挂不住。
“……没问题,规则就是规则。然而即使不提规则,我们也应该要对彼此展现诚意吧?”
“我知道你的立场,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信念。如果这种做法不被允许,你就马上把我扭送法办,找其他人接手这份计划吧。”
的确,只要把博士现在提供的设计图转交给空军技术研究中心,至少可以制作出刚才证实能够飞行的喷射机复制品,葛布霍德上头的将军们肯定会欣喜而满足。魏宁格博士总是无视于军方意向的态度,高层单位早就恨得牙痒痒的,要求以反叛罪逮捕博士的前例也不只发生过一两次。
然而,葛布霍德个人的见解不同。
“刚才卡尔说过,今天的试航机搭载的引擎,只不过是‘试作品’——所以还会继续改良吧?”
“如果你愿意静心等候,应该不久之后就会见识到成果了。”
魏宁格博士如此保证。这并非虚张声势,而是蕴藏着毫不动摇的自信。
是的,这份“展望”正是葛布霍德逼不得已,非得向魏宁格博士让步的一切原因。
博士与博士带领的研发团队,毋庸置疑是天才组成的集团,现场目睹的葛布霍德确实理解到这一点。像他们这样兼具崭新构想与技术能力的团队,今后半个世纪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要进一步改良现有的雷鸟号,对于军方技术人员而言难如登天。葛布霍德直到昨天还认为,如果能将现有的成品当做秘密兵器,并且暗中研发使其实用化,那么停留在现在的阶段亦无不可。然而像今天这样将喷射引擎公诸于世后,这如意算盘也毁了。撇开感情因素冷静判断就知道,如果眼下就让魏宁格博士脱离这个计划,无非是种弊多于利的做法。
之所以令人火大,是因为博士应该早已看透葛布霍德的判断,才会安排今天的公开实验吧。
可恶的老狐狸——即使在心中重新咒骂着,葛布霍德还是将整份研究资料收进公事包。
“我会在权限所及的范围内,阻止军方高层妨碍研究计划,请尽可能早日做出成果。还有,希望今后再也不会有类似这样出其不意的状况。”
“……我个人打从心底感谢你,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给你什么保证。”
人称无赖的这名老技师,露出调皮与落寞两种相反情绪组成的复杂表情,百感交集高声说道:
“所以我一定会回应你的期待,当作我诚挚的回礼——中校,总有一天,我会将最完美的飞机送到你手中。”
“只要这番话是真的,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葛布霍德露出苦笑,以简式敬礼告退后离开掩体。
下机回到更衣室后,卡尔就像是灵魂出窍般,全身无力瘫坐在长椅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坐了多久。
身上的飞行服好重,甚至连脱都嫌麻烦。刚才飞行的时候丝毫没有这种感觉,雷鸟号的驾驶座与更衣室的这张长椅,简直像是有着不同的地心引力。
某人开门进入室内了。单从气息就可以推测出是海伦,但卡尔没有转头确认的意思。
对于卡尔这样的态度,海伦丝毫不以为意,朝着背对的他投以温柔的声音。
“怎么了?还没换装?”
“……嗯|
“那套衣服不透气吧?汗臭味会越来越重的。”
“别管我|
真难应付。海伦抱持着这种想法叹了口气,接着是一段尴尬的沉默。然而卡尔早已深刻体认到,自己有一句话非说不可。
“……对不起,我毁约了。”
卡尔强行以膝盖支撑沉重的身体站起。转头看去,海伦的眼神并未责备卡尔,但卡尔还是得道歉。
“你明明也叮咛过我不准乱来……但我弄坏雷鸟号了。”
“……大家都在称赞你喔,说你很努力。”
“……”
“像是阿尔柏特先生,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了。即使是构造上就很容易失速的翅膀,在卡尔的操纵下也和滑翔机没有两样……大家都说,还好是由卡尔担任飞行员,不然雷鸟号应该已经坠毁了。”
确实,即使在首航遭遇引擎问题,仍旧能让飞机平安着陆没有坠毁,在旁人眼中应该是值得赞美的绝技吧。
但到头来,引擎故障原本就是卡尔自己的责任。他以工程师们无法保证的条件,不顾危险强迫引擎进行极限运转。
回到机库后率先拆解下来的引擎,已经有部分涡轮叶片出现龟裂,轴流式涡轮因而产生运作缺陷,导致压缩机无法维持内部压力。
在卡尔专注于和虹龙竞速时,雷鸟号引擎的内部温度早已超过耐久测试所取得的数据。
“……要是我没有做蠢事,引擎也可以完好如初回到机库,大家就能尽情举杯庆祝了。”
“我刚不是说了吗?没那回事。”
海伦露出有些无言以对的苦笑,并且走向卡尔。
“你觉得你今天所做的事情当中,哪件是你最大的功绩?”
卡尔找不到答案。然而在他想到答案之前,海伦的手指已经轻触他脸颊了。
“……?”
“那就是,你活着回来了。”
虽然是突如其来的吻,依然无比甜美而柔软。
彼此的唇缓缓远离之后,海伦窥视着卡尔的双眼,就像是确认自己的身影映于其中。
“……这是……奖赏。”
“…… ”
卡尔愣在原地的这段期间,海伦轻盈地离开他的身边,恢复为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
“快点冲个澡过来吧,库鲁兹他们已经在排香槟塔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她若无其事地以轻快的脚步离开更衣室。
被留在原地的卡尔,暂时因嘴唇触感的余韵而迟疑,接着总算理解了一件事。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今天的自己也活了下来,并且顺利返回地面了。
结束漫长的一天,即使夜幕已经笼罩跑道,魏宁格机场的机库依然灯火通明。
话虽如此,不过只有今天,充斥在机库里的并不是机油的臭味,而是美酒与美食
的芳香。
庆祝雷乌号顺利完成首航的宴会,并不是在餐厅,而是在飞机环绕的机库举办。对任职于这座机场的男人们而言,再怎么豪华的会场,肯定也比不上这里更能让他们尽兴狂欢。
事实上,醉汉们现在的活力,确实比在街上的酒馆喝酒时还要旺盛——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是道地的工作狂,长年努力的成果就在眼前,他们会聊的话题当然也是三句不离本行。虽有美酒和美食做为点缀,但他们讨论的内容其实和往常一样,正在对机体的改良重点以及解决问题的方法高谈阔论。
其中负责引擎开发的奥图,以喝得红通通的表情,把至今依然抱在怀里的损坏涡轮叶片,当成心上人的照片一样仔细端详。白天实验飞行的结果,无非是将最大的课题丢给了他。
坐在他旁边的魏宁格博士,也单手拿着酒杯,若有所思。
“这玩意的耐热强度果然是罩门吗……”
“就算把进入压缩机的空气挪为冷却用途,还是落得这种下场……再来就只能提高材质本身的耐热性,如此一来就已经进入冶金学的领域了……”
“是啊……我动用钧特工科大学的人脉看看吧,那边的校长欠我一个人情。”
“麻烦您了,我这边会备好需要的工具。”
到处充斥着专业术语的对话,使艾利克完全跟不上话题。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被排挤,反倒趁着这股不拘小节的气氛,钻进平常绝不可能获准进入的雷鸟号座舱,开心享受着座位与操纵杆的触感。库鲁兹在旁为他说明各种计量表的功能以及起飞着陆的步骤,但艾利克当然听不懂这样的内容。越是知道操作程序多么艰深复杂,越是理解驾驶飞机需要的集中力与经验,少年对测试飞行员抱持的敬畏就不断加深。
另一方面,负责机体设计的阿尔柏特,则是拉着卡尔占据黑板前方,似乎是在重新检讨主翼的空力特性。之所以无法断言,是因为醉汉以粉笔胡乱画出的概念图,除了当事人以外根本没人看得懂。
“要是速度进入穿音速~空气阻力会增强到很夸张的程度……超过四八○节后产生的震动,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阿尔柏特之所以缠着卡尔,是因为卡尔回报了与虹龙对决达到高潮时,机体产生一股无法理解的震动。卡尔的直觉果然没错,成因似乎是在于机翼的空气阻力。
“机翼上方的空气啊,就像这样了被撕裂成为乱流……这玩意会打中尾翼、喔,变得摇摇晃晃的……可恶,水平尾翼都安装在那种位置了,还是太天真了吗……”
“这问题有办法解决吗?”
“嗯~我是有个想要尝试看看的点子……”
阿尔柏特以令人担心的不稳动作,在黑板上的奇怪图样追加线条,弄得更加混沌。
“就是在机翼上,等距离安装、两枚垂直分隔板——大概像这样……但要装这个,就得拆掉前缘缝翼才行,这样、不太妙吧?”
对于机翼较小的雷鸟号而言,低速飞行时危险至极。为了尽可能强化低速飞行的稳定性,主翼前端安装了滑动式前缘缝翼。在速度低于一七○节的状态,会因为本身重量而往前方开启,藉此增加主翼面积,速度超过一九○节的时候,则会承受风压而后退,回到适合高速飞行的位置。
思考一阵子之后,卡尔果断摇头道:
“无所谓。低速飞行时,只要我妥善处理就不成问题,机体在关键时刻会摇晃反而麻烦——帮我拆掉前缘缝翼吧。”
“……哎,确实啦,如果是你或许就能驾驶得很好,不过……”
阿尔柏特吐出长长的一口酒气,伸手按着额头。
“总觉得啊,与其说这是试作机的测试,更像是在考验飞行员的胆量……你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害怕死亡的念头吗?”
“我早就习惯了。”
听卡尔随口回应,阿尔柏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继续询问。
“就算你不以为意,留在地面等你的海伦却担心得不得了耶?这方面你懂吗?啊啊?”
卡尔和海伦的关系并非什么秘密,大家经常拿这件事来消遣,所以卡尔早就司空见惯。但要是以这种方式被揶揄,听在卡尔耳中就有些刺耳了。
“那家伙……毕竟是博士的孙女……”
应该早就体认到测试飞行员是赌命的工作吧。虽然卡尔想这么说,但他察觉这完全算不上回答,所以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没错,海伦是博士的孙女耶?要是心上人被爷爷打造的飞机害死,海伦对博士会有什么想法?博士又要对海伦说些什么?”
即使是藉着醉意说教,阿尔柏特的这番话,依然成为重担压在卡尔的肩头。
“卡尔,你啊,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只要你肯这样保证,我明天一大早就帮你拆掉前缘缝翼|
“……嗯,明白了。我保证。”
如此回应的卡尔,环视周围寻找恋人的身影,海伦正巧在这时捧着一大盘刚炸好的小牛肉排进入机库。就在主菜登场令众人大声欢呼、话题也暂时中断的时候,魏宁格博士轻咳一声,示意大家专心听他说话。
“各位同志,和至今的漫长旅途比起来,我们这架雷鸟号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测试飞行的时间是三个月,之后无论机体会被分解还是送进博物馆,总之都将离开我们,成为军方的东西。”
虽是庆功宴,博士却刻意让大家回头正视这个无可避免的现实。
随着与邻国威德柏赫的关系逐渐紧张,物价无止尽上涨,甚至传闻有部分物资要使用配给制度的时期,开发新型飞机这样的大工程,绝非单靠热情就能付诸实行。如果没有军方的协助,雷鸟号的开发计划便无法成立。
“不过测试飞行以及基于其结果进行修改的工作,全都会在我们研发团队的管辖下进行。在这座机场度过的三个月内,雷鸟号的翅膀是自由的,要飞向哪里或是挑战任何关卡都无妨。”
众人以充满气势的声音吆喝称是,其中或许也蕴含了类似自暴自弃的觉悟。即便从一开始就注定结束的一刻终将来临,他们依然将技术人员的骨气与希望,寄托于这份梦想之上。
“……我不擅长进行麻烦的演讲,也无法用简练的方式,说明我们正要做的事具备什么样的意义。即使如此,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希望我们的雷鸟号,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比天空之龙更快的王者。”
博士至此稍作停顿,环视众人,确认大家眼神里的热忱。
“只要这份心情还在的这段时间就行……各位,愿意再协助我这个老头子一阵子吗?”
“好!”
回应的呼声团结一致。这一瞬间,聚集在这里的所有成员,再次体认到众人拥有相同的目标与想法。
“好,那就干杯吧。敬雷鸟号今天的英姿,敬幕后功臣卡尔的勇气,也敬各位的研究心血——”
干杯!众人让酒杯相互敲出响声,并一同饮尽杯中物。
过了这一晚,紧接而来的将是比今天更加紧凑的日程。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挑战最高速记录”,而且一定要在缴交军方要求的所有实验成果之前达成。
究竟有谁会认同他们这场挑战的价值?这个时代对飞机的要求,就只有油耗、机动性、炸弹搭载量等等“战略棋子”的性能而已。
在天空飞得比谁都快——能够理解个中意义的,或许并非同族的人类,而是以天空为家的龙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