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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木箱内搬出来的铁块,海伦只看了一眼就感到战栗。
海伦至今在这座魏宁格机场看过各种机械,但现在呈现于眼前,放在机库地上的这个物体,即使同样由金属与机油组成,却散发出明显异常的危险气息。
设计用来杀人的机器,其存在感就是如此异质,以外行人的眼光也能够分辨。
路多鲁法二〇毫米机关炮——可当成车载机枪,也可当成分队支援武器,是希尔瓦纳军相当普及的泛用机关炮,很适合成为战斗机的试金石,连这种机枪也无法搭载的战斗机便不在考量范围。此外,这是军方极为熟悉构造与特性的基本武装,这应该是空军指定以此做为测试项目的另一个原因。
只在机头搭载一门二〇毫米机关炮,以战斗机武装来说是一种特例,不过雷鸟号是当成测试平台而加装机枪,并未要求让机体本身拥有实战性能。
奥图正在确认可动部位的动作,阿尔柏特正在检查弹带状况,两人的手法不知为何熟练得像是早就知道机械的构造,使得海伦感到诧异。
「……你们好熟练。」
「那当然,因为不只我和奥图,这里的人大多待过军方的保修队。」
海伦首度听到这种事,原来背负着瓦尔哈拉战役阴影的人,不是只有卡尔。
「在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就职,大多是这种演变。」
「这样啊……」
得知真相的海伦,被无法言喻的排挤感苛责着。战时的她还是学生,加上爷爷有先见之明早早收手,所以她只记得当时在大后方的生活有些拘束,但没什么凄惨的经验。
至今每天共同生活的同伴们,拥有一段和她相差甚远的过去。此一事实仿佛将众人于这座魏宁格机场度过的悠闲时光当成虚构幻想般否定,海伦很排斥这种感觉。
「话说回来,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而转变的?」
完成机枪检查的奥图,看着停放在机库后方的雷鸟号,自言自语地轻声说着。
卡尔也在实验机座舱内独自默默工作,加装机枪必须重新调整操作系统——堪称最终收尾程序的射击瞄准器安装工作,由卡尔亲自进行。
「后燃器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完成吧?这段时间没办法找帝凰龙挑战,所以他想赶快解决讨厌的工作……不过这是他自己宣称的。」
阿尔柏特持续拉着成排的弹带,转述卡尔的说法。
机库的工房里,其他人正以第一代喷射引擎所累积的知识为基础,准备使用备品组装第二代试作喷射引擎。本次预定会安装卡尔提议的加速增幅系统「后燃器」,但这个装置的构想本身危险至极,因此魏宁格博士是以慎重再慎重的态度规划测试进度的。
军方对雷鸟号施以的各种实验,继续以搭载一号引擎的状态进行,但要是缺乏突破音速的关键王牌,就不可能完成本计划的最终目标——打倒帝凰龙。
「这样啊……真意外,我原本以为他会更加闹别扭。」
「别看他那样,那个家伙也已经是大人了。」
阿尔柏特的语气淡然,明显听得出他对于之前在餐厅的口角没有留下芥蒂而安心。
反倒是在一旁守护的海伦逐渐产生一份难以形容的焦虑情绪。
为雷鸟号准备的最新型瞄准器,比卡尔三年前所知的机种进步许多,镜头透明度与光网亮度大幅改善,清晰度远远超过当年战时的水准。
以喷射引擎推进的机种,在足以活用优势的高速飞行中,使用肉眼瞄准真的有其意义吗?卡尔原本对此半信半疑,但如果现行瞄准器进步到这种程度就另当别论了。他不禁在内心感叹军武科技的进步速度实在很快。
操纵杆更换成增加扳机的款式,仪表板的空白区域也安装了简单的火控系统,不过,只有瞄准器的设置,卡尔想考量自己使用的方便性再决定位置,所以是在电力系统配线结束时,由阿尔柏特代为安装。
用胶带暂时将瞄准器固定在想安装的位置,坐在座位上再度确认之后,以麦克笔标示螺丝孔,再来就应该交给专家完成安装,要是贸然进行精细安装而伤到线路,绝对不是能够一笑置之的事情。
卡尔离开座舱要去找阿尔柏特时,和站在机头旁边仰望着的艾利克四日相对,他似乎在等待卡尔。这么说来,自从在齐格飞小屋闹僵之后,两人便未曾好好交谈过。
「那个,卡尔……上次对不起,后来姊姊也训过我了。」
「啊啊,嗯。」
艾利克先开口,卡尔目光游移却还是点头回应,甚至因为感觉自己还比较愧疚而无所适从。
「当时在你面前露出丑态了。」
「没那回事……」
「不,别在意。」
丑态——卡尔觉得自己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莫名合适,在内心造成芥蒂的各种重担似乎被轻轻放下了。简单地来说,自己在这名少年面前硬是逞强过了头。
「别在意,稍微露出丑态反而也好,在朋友面前尤其如此。」
「卡尔……」
卡尔离开座舱,沿着舷梯走下,把手放在艾利克的头上,用力揉乱他的头发。
「艾利克,你是我的朋友吧?」
「……嗯!」
艾利克理解到卡尔不再有任何心结,因此也终于恢复笑容。
如今两人肯定能将最率直的话语传达给彼此。感受到这一点的卡尔,即使觉得这样不像自己的个性,还是决定表达出不为人知的内心话。
「艾利克,英雄有两种,一种是强者以坚定意志努力不懈,最终成为英雄;一种是弱者随波逐流,被时势拱为英雄……你知道哪种才是正牌的吧?」
「……嗯。」
「我是胆小鬼,很多人对我有所误会,但我希望至少身边的好友能确实理解真正的我……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卡尔很了不起。」
回应卡尔这番话的艾利克,脸上丝毫没有幻灭或死心的神色,满是一如往常的崇敬之意。
「大家都认为不可能有人能让飞机超越帝凰龙,但你想达到这个目标,我觉得这样果然很了不起,不只是卡尔,爷爷与这里的大家都很了不起。」
「只是因为这里的每个家伙都是怪胎罢了。」
海伦或葛布霍德总是无奈地认为这种挑战极其疯狂,但若能在一名少年眼中成为货真价实的伟业,他们的努力或许就值得了。艾利克没有舆论或成年人那样的价值观,只是依照自己的基准评价卡尔,因此卡尔也无须反覆贬低自己。
「卡尔……如果你胜过帝凰龙,到时候就是真正的英雄了吧?这次你是真的想得到胜利,是为了获胜而获胜吧?」
「哎,应该会是这么回事吧……不过似乎还是很久以后的事。」
卡尔苦笑着搔了搔鼻头,由机库入口眺望天空遥远的另一头。如今他终于能在艾利克面前率直地「害羞」了。
阿尔柏特他们安装机枪的时候,卡尔决定帮忙准备试射的「空靶」。
构造很简单,是将六个涂成萤光色的筒状风筝等距离连接而成,就像是花式飞行的横幅拉幕那样,以备用的实验螺旋桨飞机花魁鸟号拖着飞,卡尔则是驾驶着雷鸟号,以流弹不会打中花魁鸟号的路线让两机交错,再从侧边狙击空靶。
包括拉线是否缠在一起,或是风筝是否能确实打开,卡尔仔细检查着每个细节,海伦则是陪伴在身旁。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僵硬得像是无法释怀,但专注于工作的卡尔没有察觉。
「……你真热中。」
「因为是工作。」
卡尔头也不抬地继续手边的动作,海伦注视着他的背,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而咬着嘴唇。
这时候,机库外面响起有如雷鸣的轰然巨响,海伦缩起身子。
阿尔柏特他们将安装了机枪的雷鸟号拖到跑道,朝着堆积如山的沙包发射单发二〇毫米弹,确认是否和瞄准器同步。鲜少听到机枪发射声的海伦,打从心底惧怕这种轰响所带来的威胁。
「……不能像那样只在地面试射?」
「机枪看起来虽然是那个样子,却是一种精密机械,稍微出点差错就会立刻不高兴,装在飞机上会受到气压或G力影响,因此将成为更难伺候的机械。」
卡尔说明时的语气平淡,如同朗诵预先准备的草稿。
「搭载的机枪几乎不可能一上阵就按照预定正常运作,只有这部分必须逐一蒐集资料,反覆摸索解决问题。」
「……」
卡尔在餐厅和阿尔柏特发生口角冲出魏宁格机场之后究竟去了哪里,海伦还没有详加询问,她总觉得不方便询问这件事。因为她以自己的直觉,认为这件事和卡尔平常避免提及的「往事」有关。
不过卡尔在第二天清晨回来之后,态度有了微妙却明显的变化,说得好听一点是看开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类似冷漠的拒绝,散发出毫无情感的气息。
即使没有发生什么状况,却使海伦察觉到某种奇妙的突兀感而莫名不安。
「……还以为你对这种事会抗拒到底。」
「阿尔柏特的说教生效了。」
卡尔依然像是机械似的动着手,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个家伙说的没错,要是想继续驾驶雷鸟号,赌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无意义的……赌气?」
海伦不由得反问,语气中隐含质疑。
此时卡尔总算从海伦释放的气息得知这段对话不会只以闲聊做结,于是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去。
海伦冷硬的视线投向机库外面沭浴在晨间阳光下的雷鸟号。
「你说你想永远驾驶那个对吧?」
「……对。」
「那雷鸟号若是要上战场的话怎么办?你也要参加战争?」
卡尔浅浅一笑,摇头回应海伦的询问。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像是随口敷衍的回应,和他之前激烈抗拒时的狡辩过度相似,使得海伦更加不悦。
「你真的能如此断言?你就这么相信?」
「……」
「每个人的心中各自描绘着雷鸟号的去向,那架飞机的下场,如今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吧?」
卡尔视线游移着陷入沉默。答案显而易见,他并非接受现状,只是停止思考任凭局势发展,曾经纯真的卡尔居然以这种狡猾的方式逃避,引发海伦的极度反感。
「……明明不知道会被带往哪里,即使如此,你也要跟随雷鸟号?」
「我不会离开雷鸟号。」
卡尔没有加重语气,但还是坚决地如此断言。
「在以那个家伙战胜帝凰龙之前……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一意孤行到顽固的这番话,是海伦所熟悉的、卡尔毫无虚假的真心话,但海伦没有因此放心,反而产生了另一种感慨。
「看来你无法违抗雷鸟号。」
「……什么?」
海伦稍微改变话锋,语气却依然犀利,卡尔对此感到困惑。
「你明明那么讨厌协助军方,但只要是为了雷鸟号就甘愿承受……老实说,我开始害怕那架飞机了。」
「喂喂,忽然讲这是什么话?」
海伦的语气像是在斥责恋人的虚伪,卡尔不由得苦笑。
「你不是为了飞翔而活,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飞……知道其中的差异吧?」
「……嗯。」
这番话在理论上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发言,但现在的海伦不知为何,以险恶的声调与不同以往的严肃表情如此暗示,让卡尔无法探究她的意图。
海伦想进一步质问卡尔某些事,但此时有人闯入。来人是在艾利克的带领之下,得以进入机库的葛布霍德中校。
「卡尔,中校来了。」
「哟,主宾大驾光临?」
「我听说下午才开始……但你似乎很认真。」
今天是开发团队终于让步之后的机枪试射首日,前来见证的葛布霍德,看起来似乎比平常来得愉快。
「大致准备完成了,虽然比预定延迟了一小时……总之肯定能在天黑前达成进度。」
即将进行和至今着眼点完全不同的试飞,场面气氛难免紧绷,但艾利克还没习得察觉这种气氛的能力,因此他抱持着一如往常的好奇心,频频看着当成空靶的筒状风筝。
「这就是标靶?」
「对,花魁鸟号拖着这个东西飞,由雷鸟号从侧边以机枪狙击。」
「体积这么大,应该可以轻易命中吧?」
「在一千尺远的距离瞄准,甚至比米粒还小。」
「这样啊……」
另一方面,葛布霍德走到系着拖曳索的花魁鸟号旁边,不晓得在仔细审视什么。
「这家伙由谁驾驶?」
「应该会由能驾驶的人抽签,说不定是博士。」
魏宁格机场的成员们不少都拥有飞行执照,甚至还拥有驾驶战机的实战经验。
「……如果没有特别指定,我也可以报名吗?」
不只是卡尔,所有人都惊讶于葛布霍德过于意外的这项提议。
「喔……怎么有这种闲情逸致?」
「我一直都尽可能地找机会握操纵杆,避免直觉变得迟钝,但这阵子没这种机会……能借我飞行服吗?」
「备品的问题找库鲁兹吧,但你真的要上场?」
「对,别担心,不会失手的。」
确认葛布霍德的意愿之后,卡尔忍不住消遣他。
「不小心打中你也别恨我啊。」
「这就危险了,我带着艾利克小弟以防万一吧。」
葛布霍德毫不畏惧,面不改色地如此回应,在旁边聆听两人说笑的海伦无言以对。
「……你们开的玩笑差劲透顶。」
2
比花魁鸟号费力得多的起飞程序结束之后,卡尔的雷鸟号抵达空军指定的试射飞行空域,先到上空等待雷鸟号的花魁鸟号拖着空靶悠然回旋。
「雷鸟号呼叫花魁鸟号,抱歉来晚了,那边准备得如何?」
『这里是艾利克·卡尔,随时可以开始。』
卡尔一直认为回应无线电的当然会是葛布霍德,但却听到一个兴奋到声音变得有点尖的少年回答,令他哑口无言。
「喂,葛布霍德……你真的带艾利克上飞机?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拜托的,我想在天空欣赏雷鸟号飞翔。』
「只有这次不是儿戏,是比平常更危险的测试啊?」
似乎觉得卡尔这副监护人的模样相当好笑,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葛布霍德笑着插了话:
『这代表大家多么相信你的技术,务必别误射啊。』
「……如果只有你,我肯定会故意失手。」
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怀抱着游览般的放松心态,使得卡尔非常不是滋味。反正海伦得知艾利克卷入这次的冒险行动之后,斥责的对象肯定是卡尔,即使除去这件事,今天的她也处于情绪低潮……真受不了大家的任性。
『闲聊到这里为止,差不多该开始了,就定位吧。』
「收到,赶快结束吧。」
卡尔回应了葛布霍德的催促,调转雷鸟号的机头进行调整,前往对应花魁鸟号飞行路线的射击位置。
花魁鸟号后座的艾利克注视着犀利的机勋飞行,憧憬的心情化为陶醉因而叹息着。在地面上的雷鸟号确实也是美妙的飞机,但由卡尔驾驶飞翔于空中的身影是更上层楼的美丽,灵活的一举一动宛如生物,这是强大又孤傲的飞翔——是的,简直就是征服天际的龙。
「……中校。」
「嗯?」
艾利克呼唤着前座握着操纵杆的葛布霍德,语气极为亲近。卡尔并不知道,这名空军军官每次造访魏宁格机场时都会和艾利克交谈,不知何时两人已相处融洽到可以毫不拘束地闲聊,例如这一次,艾利克甚至可以下定决心拜托葛布霍德带他一起飞行。
「中校觉得卡尔是英雄吗?」
「不,绝对不是。」
葛布霍德清楚地理解艾利克对卡尔抱持的情感,但他刻意毫不考虑地回答。
「英雄有义务为众人效力,自私的家伙无法胜任,基于这一点,那个家伙不够格,他满脑子只想到自己。」
葛布霍德认为这样的回答应该可以让少年大失所望,但是艾利克出乎意料地莫名开心,轻声一笑回答:
「什么嘛,所以中校也是卡尔的朋友。」
「……你说什么?」
「不,当我没说。」
葛布霍德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隐约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但他还没开口询问就收到卡尔的通讯。
『雷鸟号,第一波射击预备。』
「……收到,花魁鸟号呼叫雷鸟号,准许射击。」
葛布霍德看向三点钟方向,以肉眼确认银色机影反射着阳光而来,曳光弹的火线肯定会贯穿花魁鸟号后方最尾端的筒状风筝。
卡尔慎重地以操纵杆微调,让全新瞄准器的光网落在目标物——第一套筒,调整节流阀到达指定速限。
首先是水平飞行,速度三百节,在一千码的距离连射一秒。
卡尔不经意想到一个令他忍不住笑出来的滑稽事实——像这样在空中射击空靶的经验,至今只有七次。卡尔还记得,这是在他依然搞不懂状况的伍长时期敷衍了事的实弹演习次数,只以双手就能够数完。但他后来命中敌军的弹数,多到必须调阅记录才能计算。
瞄准器映着光网的黯淡光辉,隔着玻璃镜面看得见一角蓝天,这是以卡尔的杀意围成的死亡空间,是被所有自由与祝福抛弃,只能静待弹雨执行穿刺死刑的炼狱。那片令人向往、令人放松的天空,像这样被切割出一小块领域,做出这种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卡尔,让卡尔载枪飞行就是这么回事。
「……!」
卡尔微微摇头屏除杂念,既然决定要做,就只能完成任务。
今天发射的枪弹不会杀害任何人,要是以敷衍心态行事,流弹反而会打中花魁鸟号。
现在应该接受质疑的不是意图,是技术,卡尔扼杀自己的情绪,注视着瞄准器深处,拖着飞靶的花魁鸟号机影已经位于瞄准器的视野范围,目测距离约一五〇〇码,这样会错失必中良机。
卡尔加速拉近距离,稍微踩舵修正射线,在即将抵达规定距离时减速到三百节。对方不会采取回避行动,所以完全不用进行心理战。
打得中——浮现这个直觉时,指尖已经自然扣下扳机。
发射时的反作用力比以往的记忆中要轻,也较为沉稳,雷鸟号的机体重量比他战时驾驶的任何机体都重了两倍以上,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机头正下方的枪口位于座舱罩的死角,因此卡尔看不见射击的火光,硝烟也因为机体高速飞行而瞬间吹散,不会留在视线范围内。不过他能够目睹自己所瞄准的最尾端空靶如同绒毛散开般轻盈消逝——这就是射击命中的唯一手感,相较于发射之前的无谓踌躇,可说是极为俐落。
『确认命中……你这家伙真了不起,技术完全没退步。』
通讯机传来葛布霍德的回报,但语气和话语的内容不同,平淡得像是在说「就知道是如此」一样,艾利克兴奋的喊声隐约夹杂在其中,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实弹演习,所以也在所难免。
「……继续吧。」
卡尔与花魁鸟号交错而过之后,缓慢描绘着螺旋轨迹回旋爬升,这次是从目标正上方俯冲的射击测试,机关炮将会承受更加猛烈的加速度。
第一波射击也算是用来确认机枪正常运作,是真正的「试射」,而接下来是以更具攻击性的机动飞行进行射击,必然会令卡尔回想起过去的战场——但卡尔已经不再拘泥,用不着如此。
他翻转机头,有如挥下刀尖般直指大地,以全身承受推力与重力加速度相乘的G力。在空战体验了无数次这种感觉,卡尔却完全置身事外,以漠不关心的态度面对。
朝着目标控制机体、瞄准、射击——手臂早巳熟悉这一连串的动作,完全自动地进行,无须仰赖意志力就能流畅地执行所有程序。
至今依然如此。卡尔在以冷漠外壳封闭的思绪中,细细品尝着枯竭的彻悟与自嘲。啊啊,何其简单,追加于操纵杆的扳机,指尖多么熟悉这股弹力……
卡尔继续加速,在距离一千码时开始射击,但必然被空靶吸入的火线,不知为何忽然断绝。
再度扣下扳机也没有反应,恐怕是卡弹了。还来不及为突来的落幕感慨,下方的花魁鸟号就进逼到面前,瞬间越过卡尔上方,第二个空靶被射烂却没有粉碎,以半毁状态和拖曳索相连。
『怎么了,故障?』
「对,第七弹就停止运作,速度大概是三七〇节。」
『收到了,我纪录一下。』
「……路多鲁法是这么脆弱的枪?」
『这代表雷鸟号的加速强劲过头了,嗯……直接沿用现有的兵器,果然是过于取巧的想法。』
卡尔缓缓增加动力将机头往上拉,却来不及离开云海。雷鸟号穿过了高层云,甚至来到雨云下方,高度表显示在一九〇〇码上下,下方是整片灰到阴湿的大海。
为了进行实弹演习,空军当然预先告知了这附近是危险区域,因此放眼望去,海面完全没有政府与民间的船舶,唯一的景观只有一座规模颇大的岩礁岛。
这座无人岛寸草不生,是只有航海图才会记载名称的孤岛,但以面积比例来看这座岛极为高耸,刚好成为附近的明显地标,受到驾驶员与船员的重视。岛屿的外型像是只有山峰顶端由海面探出头,加上周围受到波浪侵蚀化为绝壁,简直就是矗立于波涛上的屏风。
卡尔再度爬升,要和云层上方的花魁鸟号会合时,他不经意地看向孤岛,却莫名感到异状。
「……?」
他调整机身确保视界,再度专注地凝视。
岛屿的断崖绝壁高达一百码,基部有个轮廓十分工整,明显不是自然物体的影子,也不是船,怎么看都是「浮游」于山崖中段。
「……葛布霍德,你听说过这附近有飞船航行吗?」
『嗯?怎么可能,这片空域从正午开始就封锁了,何况也不在民用机的航线上。』
「不过我怎么看都有一艘混进这里……」
『荒唐,军方确实以雷达监视着,不可能有这种事。』
今天的雷鸟号射击测试是空军的正规任务,要是其他飞机出了差错入侵危险空域,肯定会立刻以无线电通知暂停测试。
『要派侦察机过去吗?』
「……不,如果是我看错,脸就丢大了。」
卡尔让机体缓缓减速下降,从更近的位置观察无人岛断崖。
——果然不是错觉,那里有一艘飞行船。由于天候恶劣无法确认细节,却是未曾看过的机种,飞船过于靠近岩壁,要是被强风吹袭可能就会撞上去,即使承认舵手技术高超,也依然猜不出飞船为何滞留于如此危险的位置。
难怪以现在的时间点,雷达捕捉不到那艘飞船。岛影成为掩体,雷达波扫描不到山崖下方的飞船。
不过这么一来就越来越可疑了,到头来,飞船到底是用何种方法抵达孤岛的?最近的陆地距离这里都有四十哩,飞到这里的途中绝对不可能完全没被雷达捕捉到。
只要雷达观测员没有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打瞌睡,那里便不可能会有飞船,除非那艘飞船「毫无前兆」地忽然出现在山崖下方。
「……」
面对这件离谱的怪事,不祥预感使得卡尔背肌紧绷,这反而是一种幸运。正因为卡尔紧张得全神贯注,才能够立刻对紧接而来的危机有所反应。
大概在双方相距不到八百码的时候,飞行船的船身闪耀起数个光点。如果是凡夫俗子目睹这几道光辉,肯定无法理解个中意义,只有出生入死无数次的王牌飞行员能以视力辨识这是对空炮发射时喷出的火光。之所以能够勉强闪躲不到一秒就射来的弹雨,是卡尔的反射神经加上雷鸟号非比寻常的加速能力所造成的侥幸。
「被攻击了!那艘船……搭载了武装!」
『你说什么!』
光是凭隔着无线电传来的声音,就能充分听出葛布霍德有多么惊愕,被射击的卡尔自己当然也无法置信。
既然那艘以氦气填充气囊上浮的东西搭载了武器,就不应该称之为飞船,而是飞舰了。况且国力领先的各国虽然都将飞船投入军事用途,但将技术提升到足以在前线使用的军队——无疑只有威德柏赫公国空军。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潜入的?」
多亏了最大加速力,雷鸟号瞬间脱离敌舰射程,成功退回安全区,但卡尔至今依然无法相信亲眼目睹的光景。
刚才并不是警告射击,射手甚至是等待卡尔接近到肯定能击坠的距离,期待必中必杀才开火。雷鸟号能在极近距离内面对攻击却毫发无伤,一半原因在于对方误判喷射引擎的加速性能——另一半则纯粹是侥幸。
『发生什么事了?喂,卡尔!』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总之……威德柏赫的飞空舰就在这里!」
后方的飞空舰没有动静,果然是以断崖为护盾,避免遭到雷达侦测。卡尔维持机体速度大幅回旋,绕到无人岛的另一边,就这么再度从岛屿反方向试图接近。
另一方面,云层上方的花魁鸟号似乎对于迟迟没回来的卡尔感到心急,无线电传来葛布霍德的怒骂声。
『卡尔,总之现在先逃!别做傻事!』
「我哪能扔着不管……」
即使是海面的无人岛,这里也确实是希尔瓦纳的领空,无论对方使用何种手段,只要飞空舰躲过雷达网入侵领空,就代表所有沿岸都市都暴露在轰炸的威胁之中,不可能置之不理。
如果是内陆的山岳地带,确实有可能利用复杂的地形躲过雷达波跨越国境,但是海面毫无遮蔽物,对象又是飞空舰这种笨重又庞大的目标物,绝对不可能躲过雷达的眼线,其中必有玄机。
对方的伎俩或许能以肉眼看破,既然这样,就必须再度从更近的距离确实捕捉那艘舰影。卡尔现在偶然获得了不可能再有的宝贵机会,要是下次由他人目击时,飞空舰是出现在某个毫无防备的都市上空,那么一切都完了,卡尔不能在这里埋下后悔的种子。
高耸岛影来到眼前时,卡尔将雷鸟号的速度降到即将失速的二八〇节绕过岩壁,这次肯定会从刚才的反方向和飞空舰相过,但是最好不要期待这次能够出乎对方的意料。即使雷鸟号隐藏身形,响亮的引擎声肯定还是传遍了周围的海域,显然正尝试再度接近。
彷佛鲸鱼般的巨大飞空舰终于出现在陡峭山崖的另一头,距离不到一百码。卡尔这次真的专注地凝视,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线索,但立刻遭受枪弹洗礼,再度不得已地紧急加速脱离。
果然没有观察到足以破解秘密的决定性要素。体积和威德柏赫基本的「杰佩隆级」轰炸舰同等,却是未曾看过的新舰种。即使如此,也完全不晓得雷达为何不会对这艘飞行舰产生反应。
「唔……」
卡尔非常清楚自己刚才的行为鲁莽至极,敌方刚开始没能打中,只是因为射手误判雷鸟号的速度。如今既然不只一次展现了己方的加速性能,下次就真的有中弹的危险了。
卡尔当然不可能反击,雷鸟号没有武装——不对,是现在「凑巧」无法使用。说来离奇,机体搭载的二〇毫米机关炮居然在几分钟前故障,命运的恶作剧使卡尔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战栗。
假设机枪正常运作,自己会攻击那艘飞空舰吗?
即使只是刹那,但卡尔脑中掠过了「反击」的可能性,使得他如今总算正确理解事态有多么严重。这是「战斗」,卡尔若想对抗蕴含杀意的敌弹,自己也只能以赤裸展现的杀意回应……他现在就处于这样的场所。
『卡尔!最靠近这里的侦察机正在赶过来,离开现场!立刻离开!』
无线电传来了葛布霍德的怒吼,几乎要震坏扩音器。
「……收到。」
卡尔沙哑地回答,拉起机头垂直爬升到云层上方回避。他必须以高于需求的握力握住操纵杆,不然便无法控制颤抖的手。
最后,他以后照镜看向下方的无人岛,神秘的飞空舰果然没有移动,依然像是贴在断崖边一般紧靠着。对方的意图以及这种无法理解的状况,到最俊依然笼罩在迷雾中。
卡尔与葛布霍德进行的无线通讯,魏宁格机场通讯室一字不漏地接收了,因此当雷鸟号从西方天空返回,一如往常、安好如初地在跑道着陆时,以魏宁格博士为首的全体成员都松了口气。
阿尔柏特等人甚至忘记了原本的测试项目,把故障机枪的检查工作扔到一旁,确认着机体的受损状况。但白银机身毫发无伤,二度遭遇的弹雨似乎连一发都没打中。
雷鸟号必须对抗现行所有战机无法相比的空气阻力与摩擦热,因此机体构造从一开始就设计得极为坚固,只要存放燃油的主翼或引擎、座舱、方向舵等致命部位没有受损,被一两发子弹打中也无须担心。
况且,毫发无伤并不一定是种幸运——葛布霍德回到部队之后,立刻进入通讯室和总部吵得不可开交,后来他挂着犹豫不决的表情回到机库,回报卡尔今天的好运所带来的不幸结果。
「搜索现场的侦察机回报……丝毫没看见飞空舰的影子,即使对方以最高速飞行,也不可能逃离搜索范围。这么一来……卡尔,我们就得质疑你这份报告的可信度了。」
「……」
这件事令人感到遗憾,但卡尔内心没有惊讶或愤怒的情绪。他从一开始就有这种预感,那艘飞空舰出现的地方本来就令人无法理解,即便撤退时同样以无法理解的方式消失,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能确认那艘飞空舰真实存在的唯一证明,只有卡尔近距离看见炮管火光的记忆。
「你的意思是我驾驶雷鸟号的时候作了白日梦?」
卡尔以压抑情感般的声音询问,葛布霍德注视他片刻之后,移开视线低语。
「既然除此之外无法合理解释,就只能做出这个结论。」
然而葛布霍德的声音着实显示出他无法接受自己这番话。
「你宣称遭遇飞空舰的报告,确实无法全盘采信——但即使如此,你在那座无人岛遭受攻击应该是事实。」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如果你和昨天之前一样,以一脸松懈的飞机狂表情回来这里,我也会认定这一切只是妄想,把你的话当成耳边风。」
葛市霍德耸肩回应之后暂时停顿,接着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说道:
「——但现在的你,恢复成以往的眼神了。恢复成还在战场时的你。」
「……」
卡尔怀着无法形容的厌恶情绪咬牙切齿,却完全无法反驳。
3
在魏宁格机场,为了有效活用狭小的空间,宿舍原则上是两人一问,但是只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海伦·魏宁格理所当然地拥有个人房。
男生们大多只把宿舍当成睡觉的地方,所以不拘小节,也鲜少整理。相对的,只有海伦付出令人感动落泪的努力,尽可能把空间有限的卧室打造得舒适。床单与窗帘使用相同的款式,边桌并非做为实用用途,而是放置了花瓶,插上附近山林摘来的野花,在男人眼里只像是奇妙开运偏方的这种心思,海伦从来没有懈怠。无论是机油或燃油的臭味,或是群众于灯光周围的飞虫,海伦很久以前就已经完全不以为意,但她还是确保了身为女性不能退让的底线。
这天也一样。海伦完成晚餐的后绩收拾,将餐厅打扫干净,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便回到唯一能够放松身心的卧室换上睡衣,在夜晚的深沉寂静之中消除疲劳。
虽然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最近一不小心就会懒得提笔,何况能写的内容实在太贫乏了。归根究柢,海伦在山上扮演的角色是照顾大家庭的管家,她好歹也有大学学历,受到这种待遇着实过分,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所以也无可奈何。
多亏爷爷在技术领域成果辉煌,海伦的幼年生活宽裕到优渥的程度,教育方面也因处于特别好的环境而受惠。要不是大学校舍在上一场大战中意外焚毁而被迫休学,她应该早已取得动物系的学士资格。
然而大学在战后重建后,海伦并没有立刻复学,这是由于她活在这个动乱的时代,却悠闲地反覆进行稀有品种蜥蜴的饲养观察,因而对这样的将来抱持疑问。自己或许该以更显而易见的形式,选择对人们生活更有贡献的人生,她受困于不似己身作风的这份焦虑。
到最后,备受世间赞扬的爷爷名声,或许也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海伦在完全外行的机械工学开发环境,能够帮忙的顶多只有家事,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近距离目睹爷爷的工作现场,这份愿望远胜于确定将来出路所得到的安心感。这么做的结果,使她各方面的幻想大多破灭了,爷爷的真面目只是个寻梦人,为世人牺牲奉献倒是其次。海伦自己明明是为了走入社会而中断学业,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陷入的生活比起大学时代更加与世隔绝。
然而还是有一些乐趣。和这群朝着同样目标冲刺的人们共同作息,目睹他们的每一天,有种至今未曾感受过的刺激与充实感。回想起来,海伦不像魏宁格博士与其徒弟们一样拥有屹立不摇的坚定目标,她在基于喜欢小动物而修习的学业中,找不到此等程度的热情。
而且,还有卡尔。光是有机会认识他,就足以成为海伦来到这座机场的意义。对方确实只把恋爱放在第二顺位,是个冒失幼稚的大木头……但海伦依然很疼爱他,想多看看他的笑容。要是灾难降临在他身上,海伦也衷心认为自己会愿意挺身保护。这份心意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也足以当成坚定的「目标意识」并引以为傲。
海伦睡前有个习惯,就是双手合十向天神祈祷,愿她珍惜的每个人明天也平安无事,得以回避灾祸与不幸。对于做事不顾后果的某人,则是更加诚心祈求。
就像是在呼应她的祷告般,一阵地鸣与爆炸声在讽刺的时间点响起,使海伦如字面所述一般大吃一惊地跳起来。
她立刻看向窗外,眼前的机库窗口映出熊熊火光,不用找就知道爆炸现场在哪里。
海伦不由得想起——今天吃晚餐时,有两个人讨论要在餐后从机库拉出某个东西进行测试。
是魏宁格博士与卡尔。
爆炸声大到让宿舍与娱乐室的所有人都吓破了胆,爆炸的损害却意外轻微。
原因在于安装后燃器第二引擎时进行的点火实验,当事人是卡尔与魏宁格博士。依照两人的说法,卡尔吃晚餐时想到一个让作业更加简洁完成的点子,并且向魏宁格博士提议,两人就这样立刻进行实验。由于是计划负责人与专属测试飞行员共谋所造成的事故,因此很难断定谁有权力斥责这两人。到最后,这几天的努力完全白费的奥图任凭情绪脱口而出的咒骂,成为了谴责的代替品。
两人只受到轻微灼伤,没酿成大祸,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第二引擎损毁到无法修复。幸好两人实验时将引擎拉到机库外面以防万一,因此周围受到的损害很轻微,后绩清理工作很快在深夜完成。
海伦的祈祷究竟是遭受惨痛的背叛,还是立竿见影保护位于爆炸引擎旁边的爷爷与恋人只受到十片OK绷就能解决的轻伤,这部分很难判定。总之担忧及安心的情绪,加上协助收拾善后所付出的劳力,便海伦累到没精神生气。想回房却被卡尔从身后叫住时,她也完全没有开口抱怨,只是板着脸转过身去。
「海伦……那个,明天……你有什么行程吗?」
「没有啊?没什么预定行程。」
卡尔搔抓着贴在鼻梁的全新OK绷,结巴地继续说下去:
「没有啦,因为……刚才那件事,使得飞行计昼全部重来,我变得完全无事可做……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到山里走走?有点突然就是了……」
「这样啊,你居然会主动邀约,真难得。」
「……不愿意?」
「也好,反正我准备好午餐之后也闲着,那就十点在餐厅见,可以吗?」
「好,那么,晚安。」
海伦冷漠地回应并做出约定之后,就忘记了今晚所有的疲劳,以轾盈得像是要踩起小跳步的脚步回到卧室。
今晚要立刻熟睡,明天一定要比平常更加早起,不只是做早餐,还得大显身手准备两人份的便当。
绕过魏宁格机场的后方山脊有一处断崖,断崖中段有个地方涌出山泉形成小瀑布,这里四面环绕着高耸的针叶林,从陆路很难发现,但至今反覆驾驶飞机起降的卡尔从上空发现了这道瀑布。
标高和翡翠高原差不多,虽然必须绕远路,但大致上只要沿着等高线行走就能抵达,即使必须经过一段没路面的路,当成从机场出发的散步路线也不坏。
上午从机场出发,悠闲地在森林里行走了三个小时后,山崖与瀑布终于出现在眼前,而且光景壮丽到令海伦不禁屏息,卡尔也一样出声赞叹。眼前景观的魄力,比起从上空俯瞰时预料的还要大上数倍。
两人坐在成为溪流源头的瀑布潭,吃着海伦带来的烤猪肉派,尽情享受水边的清新空气。即使是天降意外而产生的假期,对于海伦来说依然是最美妙的约会时光,而且和逛街约会不同,卡尔打从心底放松着,这一点也很棒。
「听说你离开部队到遇见爷爷这段时间,都在深山当樵夫,真的吗?」
「嗯,总之……差不多是这样。」
卡尔不太愿意提及这段时期的往事。海伦对这方面的兴趣当然是无穷无尽,却认为不需要硬是问清楚,毕竟很难想像卡尔在和飞翔无缘的那段时期过得幸福。
「像这样悠闲的时光,要是再多一点该有多好……」
「总之,雷鸟号暂时不能飞,应该还会有好几天闲着没事。」
卡尔随口说出的这番话,令海伦感到惊讶。
「不能飞……出了什么问题吗?昨晚的爆炸没对机库造成损伤啊……」
「正在开发的二号引擎归西了,必须把雷鸟号现在搭载的一号引擎拆下来,把后燃器安装在那个家伙上面,工程挺浩大的。哎,这方面我很过意不去……」
卡尔的苦笑应该来自昨晚和魏宁格博士共同造成的失误,但海伦讶异的理由完全不一样。
后燃器……光是听到概要就觉得危险至极的这种装置,海伦以为昨天发生意外之后就会放弃开发,但这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她没有当场听刭大家明言这种方针,不过照理说当然应该这样吧?昨晚那件事让所有人深刻体认到,这种改造危险到走错一步就会造成引擎爆炸。
「到最后还是不放弃?怎么这样……」
「嗯?那当然。昨天确实失手了,但也因此几乎抓出构造上的所有问题,虽然成品坏掉了,设计图却托此之福改良到完美。」
卡尔的表情极为乐观,看来完全没感受到海伦内心的惊讶与担忧。
「至今摸索出错的部分全部解决,所以工程时间最多应该是四天,加上一天的测试,至少有五天没事做,顶多驾驶花魁鸟号当练习。」
「等一下……事情这么简单?真的知道事故原因吗?」
「不,所以说,那是我的疏失……」
「卡尔,别开玩笑,这是攸关你生命的事情。」
卡尔至此终于察觉海伦面色凝重。
「……怎么了?海伦,那么突然。」
「你……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什么?」
「我是测试飞行员,工作是和危险为伍。」
「应该是看清危险吧?你并不是自愿寻死,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吧?」
有些不耐烦地游移着视线的卡尔,就像是被罗嗦母亲教训的坏孩子。
「所以我说没问题,后燃器的确是危险装置,却没有危险到无法控制。我已经知道该如何慎重使用,经过昨晚的意外后就完~全知道了。」
「……」
完全无法沟通。海伦理解到这一点之后沉默地看向下方,到了这种地步,再怎么理性询问也没用,关于工作危险性的议题,两人再怎么讨论都是平行线,海伦和卡尔交往至今已彻底体认到这一点。
「博士他们也是确定掌握胜算才这么做,不会有人笨到制作一架知道会坏掉的飞机,相信大家吧。」
「……」
「海伦,难得来散心,别再讨论工作了,好吗?」
「……嗯。」
海伦点头回应,但手中还没吃完的猪肉派,她已经无法判别是否美味。
接下来这几天,海伦一有空就频繁地前往工作室,从窗口远远守护引擎改修工作。博士与奥图看到这样的她都感到相当诧异,但她没有妨碍工作,所以也无须理会,后燃器安装工程就这样在海伦眼前逐步进行。
海伦没有专业知识,看不出工程内容或进度,但是只凭气氛就能察觉到零散的机械正一步步地结合,确实迈向完成。以奥图为首的优秀技师们双手动作毫无迟滞,最后依照卡尔的预估,在第四天晚上,海伦从他们无言表情中渗出的满足感与成就感,得知搭载后燃器的引擎顺利完成。
海伦察觉到魏宁格博士与奥图几乎要举杯庆祝的气氛后,忍不住踏入工作室。
「爷爷,方便借点时间吗?」
「嗯?有什么事?」
海伦频频打量着工作台上巨大引擎的构造,这是敬爱的爷爷基于独创构想研发的全新推进装置——海伦记得之前以这种心态观看喷射引擎时,隐约感受到近乎神圣的隆重气息与荣耀。但如今海伦的印象和当时完全不同,甚至类似她首度近距离看见雷鸟号所搭载的机关炮时,那种难以形容的、近乎不祥的感觉。
或许,这和兵器一样,是一种只能用来杀人的机械……
「这个引擎的安全程度,希望爷爷能据实告诉我。」
孙女这番话一针见血、切入核心,即使是魏宁格博士也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试作机都是危险的东西。」
「别转移话题。告诉我,卡尔驾驶搭载这东西的飞机没问题吗?」
「我们就是为此竭尽全力,你不懂吗?」
「竭尽全力就能顺利避险?就能设计成再也不会出意外?实际上怎么样!」
「海伦,听我说……」
博士挣扎不已,看不下去的奥图以劝说的语气介入。
「博士,您明白孙女的想法吧?她有权知道真相。」
「唔……」
这次由奥图代替沉默的博士从正面承受海伦的严厉目光。
「海伦,这部分涉及专业领域,所以我简略说明,这样也行吗?」
「请说。」
奥图大概在选择外行人容易听懂的话语,他双手抱胸思考片刻之后,缓缓游说。
「……以前的雷鸟号,机身的高温区域距离燃油系统够远,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燃油起火。但是在搭载后燃器的现在,油管直接经过引擎旁边,就我来说,如今的雷鸟号等同于一颗会飞的烧夷弹,我们当然会尽可能做好防范措施,但要是问到是否维持着相同的安全等级……答案是『否』。」
「……」
海伦专注地聆听说明,完全不让情绪溢于言表,而奥图也努力平静地说下去。
「除此之外,机体本身的强度也不再乐观,突破声音之墙将承受的空气阻力甚至无从计算。后燃器的最终功率,目前也只能大略估算,没人能预料机体最后将会被迫承受多么大的负担,飞行员的判断力必须足以在感受危险的瞬间关闭装置。」
「……你认为卡尔做得到?」
奥图断然点头回应海伦的低声询问。
「只有卡尔做得到,找遍全世界,能驾驭这种东西的也只有卡尔。」
「够了。」
该问的都问了。海伦转过身去,以背影述说这个无言的结论。
「……已经够了。」
博士与奥图以沉郁的表情目送她快步离开工作室。
无论他们如何以话语粉饰,也非得承认一个事实。
下次试飞时,卡尔恐怕得进行前所未有的危险挑战。
卡尔在无所事事之日的夜里,习惯来到跑道看星星。
即使是在冬天这样寒冷的时期也不在意,兴致一来还会仰躺在水泥路面。这里远离市区灯火,在高原夜晚的清澈空气中仰望天空时,如果没有云层遮掩,就会看见满天星斗,甚至光是仰望就误以为自己飞翔于夜空。
博士告知引擎改修工程将在今晚告一段落,明天一大早开始就会反覆进行详细测试一整天。等到后天就能再度和得到新力量的雷鸟号一同飞翔于天际。
众人在后燃器上寄托了无限期待,这是现在的计划之中,唯一可能对抗帝凰龙音速飞行的王牌。关于油耗增加的问题,已经依照阿尔柏特的构想设计特殊外挂油箱而解决,从起飞、遇见帝凰龙直到比赛开始的普通飞行,全以外挂油箱提供燃油,等到开始较劲的时候,可以立刻切离抛弃无谓的重量,这部分的动作测试已经在引擎改修时完成,万无一失。
机枪试射的课题还要进行好几次,但距离期限还很久,测试飞行的主导权,至少还有一个月掌握在魏宁格机场的开发团队手上。
重头戏终于近在眼前——这份想法令卡尔的热血静静沸腾。
每次回想起烙印在眼底的帝凰龙英姿,卡尔的内心就进入无法言喻的亢奋状态,或许自己出生于这个世界,就只是为了和帝凰龙相遇并挑战,卡尔甚至差点相信这种命运论。不晓得何时将会和天空霸主再度相见,最快或许就在后天的天空……
卡尔无意中察觉有人接近,在跑道上坐起身体。
是海伦。月光的亮度足以在地面留下影子,却不足以让他清晰辨识海伦的表情。她看起来一副想不开的模样,卡尔不晓得自己是否多心了。
「……怎么了?」
「卡尔,别再驾驶雷鸟号,放弃帝凰龙吧。」
以僵硬声音冷不防说出的这番话,令卡尔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喂……」
「下次驾驶它,你就会死。」
又是这件事……卡尔不由得无奈地叹气。最近海伦的操心已经变本加厉到过于敏感的程度,个中原因卡尔当然有底,应该是和魏宁格博士测试引擎时,一时疏忽造成的那场意外。
「海伦,听我说……我们所做的事情不可能百分之百安全,我有觉悟随时可能面临最坏的结果。」
「怎么可以主动朝最坏的方向走!这不叫什么觉悟,只是自杀!」
今晚的海伦比以往更加咄咄逼人,也更加难以靠近,她打从一开始就是来吵架的,卡尔的语气也因为烦躁而变得粗鲁。
「后燃器是最后的依靠,没有这东西就赢不了帝凰龙!」
「这是赌命也要赢的对决吗?这样等于是相互厮杀吧!和战时的你有何不同?」
「……!」
不晓得海伦是否故意这么说,但她这番话确实深深刺入了卡尔内心的弱点。
是的——如今卡尔也不得不承认,雷鸟号绝对不是为和平而生的翅膀。卡尔已经历过一次称为空战也不为过的体验,即使如此,卡尔依然有反驳的余地,这是和两年前的自己明显划分界线的决定性差异。
「现在的我……没有杀害任何人。」
「有!你杀了你的梦,杀了你自己!」
「……」
站在海伦的观点,这应该等同于杀人,是一种罪孽深重的诅咒。卡尔理性的一面并非无法理解,若从容观角度计算,卡尔·修尼兹在大战时投身战场的生还率——肯定还比雷鸟号发生意外的机率高得多。
如果单看机率,卡尔这次和死神的距离恐怕是前所未有的近。
「……卡尔,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不希望你死……这么想的我有问题吗?」
「……」
卡尔无从回应,再怎么解释都只是狡辩,只是安抚女友担忧心情的骗术,他没有愚笨到这种程度。
「我……等于早已死过一次,这样的我以这份梦想,再度获得活下去的意义。」
卡尔已经认命了,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所以,活在当下的我肯定会死于这份梦想,没什么好意外的。」
「……!」
卡尔平静述说的声音,证实他的决心有多么坚定,海伦应该也清楚感受到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就只是不断落泪。
「……我跟不上你呢。」
「我觉得这也在所难免,抱歉。」
海伦奔离现场,卡尔只能默默目送她的背影。回想起来,这是第一次被她断然拒绝到这种程度,卡尔平常总是依赖着她的温柔、委身于她的关怀,甘愿接受任她摆布的安宁。
卡尔抚摸着挂在胸口的龙牙,询问这股坚硬锐利的触感——自己错了吗?
正确的应该是海伦,如果要寻找幸福人生的道路,卡尔应该仰望她这个指标前进。这么一来,就代表卡尔当下的决心肯定偏离人类道路到无可救药的程度。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人类无法飞翔,仰赖这片支撑双脚的大地、仰赖这股绝不动摇的重力而活,不可能觉得厌烦而抗拒。
忘记是什么时候,艾利克曾经对他说过——干脆生为龙或许还比较好。少年昔日的这句话,如今无比沉重地压在心头。
对,正是如此。
为什么自己是以人类身分诞生于大地?
4
雷鸟号以白银之翼撕裂北海寒空,久违六天取回的引擎高声咆哮,震撼天际。
外型几乎没因为搭载后燃器而产生变化,不过因应油耗增加而设置的外挂油箱,使机体轮廓给人的印象大幅改变。
依照至今飞机的通则,外挂油箱和炸弹一样挂载于机体底部,或是通称「派龙」的机翼吊架,但雷鸟号的翼面负重数值本来就过高,继续追加无谓的承载物,将会无法得到充分的升力。因此阿尔柏特对此心生一计,把外挂油箱设计成扁平形状安装在机翼两端,使得油箱本身也成为产生升力的主翼延长部分,这么做使得机翼面积增加,翼面负重减少,不只抵消了外挂油箱所增加的重量,甚至提升了低速时的稳定度,操纵性能也因而得到些许改善。
升力增加等同于空气阻力增加,机体最高速度当然就大幅受限,但是翼端油箱可以经由驾驶座的操作瞬间切离,雷鸟号抛弃油箱后就能恢复成原本特化为高速飞行的状态。换句话说,外挂油箱的职责就是让机体蓄积的燃油保留到和龙对决。
装备焕然一新的雷鸟号之所以朝着北极飞翔,完全是为了遇见帝凰龙。至今观测到帝凰龙的报告,有很高的比例是看见帝凰龙朝北方飞翔而终。
周边各国现在尚未建设足以监视北极与附近区域的雷达基地,因此「帝凰龙以北极为栖息据点」成为公认的假设。
北极圈气温严寒、气象异常,而且曾观测到各种异象,是人类至今依然没有深入的少数秘境之一,只有设计成足以抵抗对流层顶零下九十度超低温的雷鸟号,能够鲁莽地远征这片雪白冰冻的死亡世界。
『……你觉得真的在那里吗?』
库鲁兹的声音伴随着杂讯从无线电传来,明显语带诧异,然而另一方面,卡尔内心毫无怀疑的阴霾,情绪因为期待而高涨。
「如果觉得不在,应该就不会在。」
『这是怎样?卡尔,你几时变成哲学家了?』
库鲁兹如此调侃,卡尔只能回以无奈的苦笑。
如果要思考关于帝凰龙的事情并且化为言语,任何人都必须踏入哲学领域。要面对如此超乎常理的异常存在,只能认命地对自己的认知追究到底。
帝凰龙在这里——卡尔如此确信,毫无根据,纯粹以直觉判定。不,甚至用不着寻找,对方便会主动赴约。
那头龙必然会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如同预期这是某人命运的转捩点,肯定这段邂逅有其意义。
帝凰龙如何感应,又是以何种基准做出取舍、展开行动,人类无从得知。即使帝凰龙真的全知全能也不值得惊讶,那是连飞行机制也完全不明的超级生物,不可能推测其极限。
无论如何,如今这架雷鸟号下定决心挑战音速,而且准备好了手段,天空霸者肯定也已经得知这件事,既然这样,对方肯定会来。卡尔等待对手来临的心境,一如正要准备接受天启的预言者。
然后——不知道是他的信念上达了天听,还是基于近乎奇迹的巧合,被冰霜影响视线的座舱罩外远方,出现像是黄昏第一颗星星的光辉。
「找到了……十一点钟方向,肯定没错!」
『什么……真的……?』
卡尔锁定光点,将节流阀开到最大,外挂油箱剩下的燃油在这里用尽也无妨,完全不用保留。
这片空域无法接收希尔瓦纳空军的雷达支援,因此还无法掌握彼此的距离。但若假设对方和至今一样在对流层顶高度附近您游,从水平线的视差推算,距离大约是二十哩,以现在雷鸟号的最大加速,不用一百秒就追得上——但前提当然是对方静止在原处。
新的油门杆在拇指位置增设了一个按键,卡尔轻轻地以指腹确认。只有在油门杆推到底才会解除锁定的这个按键,是后燃器的点火键。这个加速装置是唯一的依靠,不能轻易使用,是在正常加速遭遇波阻力之墙无法突破时,才能采取的最终手段。
最重要的是,这种手段的油耗率高到十分危险的程度,除了注入引擎内部燃烧室的量,还要以等同于漏油的速度「释放」到机外,一不小心甚至会轻易用到返程所需的量,这么一来就完了。飞机和车辆不同,不可能在没油时扔在原地搭别人的便车回去,尤其雷鸟号连逃生装置都没有搭载,没油意味着飞行员将以死亡收场。
『……快超过无线电的有效距离了,卡尔,祝你旗开得胜……务必慎重行事。』
「嗯,我明白。」
原本只是光点的帝凰龙,已经接近到能够大致掌握形体轮廓的距离。至今还没有正确测量其体长的资料,不过,假设是标准虹龙的两倍——也就是九十尺的话,依照目测,现在的距离在五哩以内。雷鸟号能够如此轻易接近,恐怕是对方身为霸者所展现的从容,也就是认为不需要认真飞翔让来者体认到速度差距。这种态度很瞧不起人,但对方认为雷鸟号和虹龙同级,所以还算可以接受。
但即使继续靠近,也没有什么真实感。以飞行员身分锻链视力至今的卡尔,对于空间认知有着坚定的自信,帝凰龙的身影继续扩大,明明已经进逼到一哩以内,却完全没有靠得这么近的感觉。
换句话说——他错估了帝凰龙的体积。不只是虹龙的两倍,而是三倍,不,肯定超过三倍。依照目击报告,即使是岚龙,最长也只有一百尺,帝凰龙自豪的身躯究竟有多么巨大?
忽然间,点缀龙翼的光辉增强,如同彗星一般拉出长长的光尾,下一瞬间,帝凰龙一鼓作气地抛下雷鸟号,朝着遥远的前方而去。
(开始了!)
卡尔准备就绪,以拉柄切离翼端油箱,现在不是惋惜少许燃油的场合。
持续抵抗速度四百节对流气压的外挂油箱,从扣环解放之后甚至无暇落下,简直像是往正后方射出的箭般笔直飞离,瞬间无影无踪。雷鸟号至此恢复鸿原本的空气动力特性,忽然增强的加速,令卡尔全身被压在驾驶座上。
和帝凰龙的距离再度拉近,但是为时不久。加速到四五〇节为止都是雷鸟号占优势,但是逐渐增加密度的空气阻力沉重黏稠地缠着机体不放。另一方面,帝凰龙的速度丝毫不见减缓,两方原本僵持不下,后来却逐渐拉开差距。
卡尔克制着内心积聚的焦虑,凝视空速表的指针。只要维持正常加速,就能达到足以战胜虹龙的五百节速度,但接下来才要正式面对波阻力,油量表显示存量充足,但连卡尔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够充分提供给后燃器使用。
喷射引擎像是竭尽力气般咆哮着,相对的,空速表指针的动作却缓慢到令人心急,四七〇节……四八〇节……越来越浓密纠缠的气压使得白银之翼轧轧作响,帝凰龙像是在嘲笑雷鸟号的痛苦,悠然拖着光尾,以从容优雅的态度领先,甚至不像之前的虹龙一样以技术玩弄追逐者。天空霸主的双翼要逼雷鸟号屈服,单以直线加速的蛮力就绰绰有余,无须玩这种小伎俩。
(竟敢瞧不起我……)
帝凰龙尚未造成音波,即使能轻易应付雷鸟号的追踪,也还没发挥超音速。卡尔不认为这只是帝凰龙粗心大意,这甚至可能是种挑衅,或许是看穿卡尔还留有一手,刻意引诱他亮出底牌。
「很好……我就亮给你看!」
超过四九〇节依然不屈不挠努力爬升的空速表指针,终于即将抵达五百节的刻度。卡尔在等待已久的这一瞬间,抱着近乎祈祷的心情,按下后燃器的点火键。内心没有恐惧或不安,只有对胜利的焦急渴望,以及踏入未知领域的兴奋。
响起尖锐呐喊的涡轮叶片被粗鲁雄壮的轰声覆盖——是的,这简直是爆炸,雷鸟号排气喷嘴爆出的红莲火焰,轰然烧灼着北极零下低温的大气,化为一条灼热的光线,简直像在模仿帝凰龙拖曳的光尾。
再度加速产生的G力以远超预料的强烈力道压向卡尔,使他差点失去意识。卡尔在千钧一发之间承受了这股力道,无法置信地注视着空速表的骤变——五二〇节……五四〇节……提升中,还在提升。
回过神来,帝凰龙的尾部就在眼前,原本完全无从抗衡的王者加速,卡尔如今抵达了、追上了,在注视之下逐渐逼近光翼。
有胜算……吗?
卡尔身为当事人却掌握不到实感,只是无神地眺望前方。帝凰龙的庞大伟貌占满视野,光辉近得直接从雷鸟号座舱罩射入,驾驶麈散射着珍珠色的色彩。
卡尔过度沉迷于这样的美丽,甚至觉得差点忘记自己正在何处做什么——不,这不只是错觉,眼睛明显出现异状,焦点模糊、视线摇晃,不可能存在的幻影叠在眼前,逐渐占领视界。
「这……」
刚开始只是连续显示毫无脉络可循的错乱画面,然而在卡尔感受到背后隐含某种连贯性的瞬间,画面成为具有意义的影像,逐渐扩张、饱和,侵入卡尔的意识。
这是漫长时光中的故事。在人类的外型与生活还近似于猴子的时代,男性们以粗糙的石器相互殴打,争夺群体领袖的地位。后来某个人发现用火的方法,粉碎石块精炼为铁,以此打造的剑再度染血,经过孜孜不倦的探求与创意巧思,杀人的手段依序被发明出来并逐渐洗练。
连绵不绝的光景全是以俯瞰角度播放,彷佛望远镜里的景色,遥远到伸手也构不着。
他们的智慧颠覆了大自然的均衡,使得同族在大地各处繁荣——同时,这样的智慧也活用于消灭同族,任何时代皆一成不变地反覆上演相同的戏码。
以火药射出的子弹、组队行进的战车,某道视线总是从遥远的高空俯视,对于繁荣大地的渺小生命无法理解的特性感到纳闷。
为何在繁荣之际还要消灭?
既然拥有治疗疾病、确保粮食、不畏风雨安居的「智慧」——
为何还要以这种「智慧」杀害同胞?
「……」
卡尔能够区分幻影与己身意志之后总算理解——自己正在窥视某种生物的内心。
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的内心。能以这种视点在这段时间见证一切的非「它」莫属,这是在近乎永恒的岁月里,从遥远高空俯瞰,默默观察至今所留下的回忆。
「……难道,你……」
视野改变了,依然是远眺的画面,却不再是俯瞰。视线转到同一片天空,继续追着踏入穹苍与白云色彩之中,小小生物们的「智慧」。
这是卡尔也熟悉的光景与景物。Ha112以及Mo109——让瓦尔哈拉半岛天空染上鲜血与硝烟的钢铁翼群。
「啊……」
愧疚与羞耻到无地自容的感受,揪着卡尔的心。
「它」一直在看,不断注视至今,见证人类在这片天空所做的一切。
渺小的铁翼有如野兽互咬尾巴,疲于挣扎的人依序坠地,在这幅凄惨的地狱光景之中,只有一架飞机如同统治者般横行霸道、纵横全场,朝各处喷洒死亡子弹——那是Hu190,卡尔绝对不会看错,尾翼所画的蓝色王冠纹章,以及旁边所附的数字「6」都清晰可见。
这个回忆的拥有者究竟想说什么……卡尔终于开始察觉个中意义。
只有「为什么?」这个疑问反覆传来。这幅光景里终于出现那对闪耀着白银光芒的新翅膀,这是地面渺小生物的「智慧」首度抵达「它们」领域的成果,这对翅膀的飞翔隐藏着喜悦,却也同样搭载着杀害同族的武器,并且暴露在同族以杀意射出的子弹之下。
这是在质疑,质疑意图。
「它们」无法理解这种愚昧行径的意义,「你」来到这片天空,究竟是为了寻求什么?期待什么?
「……!」
忽然间,卡尔毫无前兆地从幻觉醒来,回到现实之中。锻链到近乎动物本能的飞行员直觉,跳过思绪的认知直接发出警讯。
卡尔首先看向燃油存量,数字低到令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已经处于只差一点就无法返航的危险区域。
即使卡尔的意识被幻觉囚禁,也只有双眼专注地默默读取仪表板显示的资料。熟练飞行员能够分开处理己身思绪与接收的资料,这样的习性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卡尔的生命。
只差一点……这份懊悔令卡尔差点忘我,甚至想要下定决心不顾后果继续飞行。再十秒,不,五秒就好,卡尔想要就这样继续加速,帝凰龙的背影已经近在眼前。
但忽然问,脑中浮现海伦落泪的表情,响起「要杀吗?」的责备声。要夺走自己的梦想,夺走自己的生命吗?
为何如此?在寻求什么?——没错,直到刚才都还被问到这些问题。
卡尔一鼓作气地将油门杆往回拉,实际上,这段内心纠葛应该仅是一瞬间。
响彻寒冷天空的涡轮叶片咆哮以及后燃器的怒吼都回归沉默,停止加速的雷鸟号描绘出平滑的抛物线下降,脱离对决的空域。
「……」
卡尔目送帝凰龙彷佛彗星的闪耀光辉离去,并且成为感慨的俘虏。
那一幕——真的只是幻象?只不过是极度紧张引发脑内分泌物的恶作剧,只是卡尔擅自描绘的妄想?
卡尔完全没有证据能够断言并非如此,相信自己接收到龙的心电感应才更加荒唐。
如果是那种近乎天神的生物,或许可能拥有这种惊异的能力——应该没有任何人会相信这种说法。卡尔对帝凰龙这份近乎崇敬的心态,在旁人眼中肯定等同于过度沉迷宗教的疯狂信徒,当卡尔冷静下来自省后,也怀疑自己是否正常。
再怎么思考都得不出答案。不,或许得出何种答案都无妨,重点不在发问者的真实身分,而是询问的内容。
为何飞翔?
为何挑战?
到头来,要是找不到明确的答案,根本没资格和霸者竞争,先不提机体性能或燃油极限等要素,在卡尔看到幻觉而动摇的瞬间,今天的败北就是必然的结果。
卡尔就这么留在冰原的天空中,怀抱着备受折磨的心情,彷佛永无止尽地眺望帝凰龙离去的方向。
随着晚霞造访天空,雷鸟号返抵魏宁格机场。
和帝凰龙竞速的结果已经以无线电回报,但只有提到胜负。在机场,比起雷鸟号战败的惋惜声,后燃器平安运作的喜悦声更加明显。这个装置还处于摸索阶段,有许多能改良的余地,首战没有佳绩反而理所当然,今后的改良才是开发团队的重头戏。
卡尔着陆之后将机体交给检修小组,任凭疲惫的身体瘫在更衣室的长椅上,但他依然没有摆脱翱翔于天际的浮游感。卡尔陷入深沉的思绪,伸手把玩着胸前的项链,待在天空时的感慨,在着陆后的现在依然残留着如此真实的感觉,这或许是初次经验。
感觉颇为畏缩的敲门声响起之后,海伦进入室内。自从前天害她哭泣后,两人就一直没有交谈,但如果是在卡尔发动后燃器以后还平安生还的现在,或许适合当成和解的时机。
「……那个引擎正常运作了。」
「嗯……是啊。」
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却就此中断,沉默降临。卡尔明白接下来应该由自己主动,却想不到该说什么,不得已的他,只好说出原本想藏在自己心中的那件事。
「今天……我被龙质问了。」
「……啊?」
「为什么要飞,为什么想赢——那个家伙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
海伦的视线游移着,有些不知所措,却没有将卡尔的这番话一笑置之。回想起来,海伦从以前就是如此,即使卡尔的话说得多么突然或狂妄,她也毫不否定或质疑,就只是完整接受并感到无奈或佩服,如果有实在无法理解的部分,就默默任其左耳进右耳出。卡尔只要在她面前就会莫名多话,并且得以吐露肺腑之言,他从以前就是像这样得到了不少救赎。
「那些龙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观察着人类,一直以无言以对的心情,看着我们以高智慧制作新发明,反覆进行相互厮杀或战争这种蠢事。」
「……这是真的?」
「这样的人类再度制作出新物品,而且这次是前去挑战它们,所以它们……我想,这应该是一种质问,问我为何要做这种事。」
海伦不知为何竟看似能够接受这番话,只有微微点头。
「后来,你怎么回答?」
「……我答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自己完全不明白。
卡尔主动开口坦白之后,总算消除了内心的郁闷。
「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是在十年、二十年之后,依然能引以为傲的事吗?」
「……」
海伦再度无从回应,这个问题恐怕是这座机场内的所有人留在脑中某处的疑问。
超音速飞机——这是荣耀之翼,还是宣告死亡的黑鸟?
这份系谱将以雷鸟号为始祖开始延伸,还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的演变。
只有一件事,连卡尔也能清楚理解。
在下次见到帝凰龙之前,他必须准备好自己的答案。
卡尔重整情绪,想改变话题讨论两人的事情时,走廊上响起慌张而响亮的奔跑声,库鲁兹脸色苍白地冲进更衣室。
「……喂,开始了!」
库鲁兹激动到非比寻常的这句话,使卡尔与海伦脑中闪过的最坏预感成真。
「你说的开始,难道是——」
「对,首相正透过广播发表演说,威德柏赫宣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