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四日
被炉上放着一个四角形的小钟表。坐在屋子角落的明广是看不到指针的。原本睡着的阿满突然起来,打着呵欠按下了钟表上方的按钮。
钟表机械的声音表明,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二分。对于看不见的她来说,没有能够用声音告知时间的钟表的话相当麻烦。
冬天的太阳已经落下,不管是家中还是窗外,都变得一团昏暗。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家的后面。距离窗户不远处的站台处的明亮的白炽灯光会从窗户淡淡地透入家中。因为这,明广坐的地方也被微弱的光芒所笼罩。
阿满一整天都窝在被炉里,但她并没有使用暖炉,所以屋里并不暖和,一旁的明广也感到些许寒意。不过密闭的屋子里因为有着两人份的体温而不至于太过寒冷。即使是这样也比在外面强得多吧,明广安慰着自己。
阿满呆在被炉里一动不动,即使日落西山也没有要打开电灯的意思。不过稍稍考虑下也能想到其实她不需要电灯。
在黑暗当中,传来阿满站起来的气息。她突然间将起居室里的日光灯点亮。周围变得明亮起来,只见阿满站在墙边,手指还放在开关上,随后她向着厨房走去。
虽说开灯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她在晚上一定会打开灯。明广不能理解她特意打开电灯的意图。或许是在告诉周围的人“我在家里哦”,也可能是在警告小偷,也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吧。
灯泡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换过了,灯光非常微弱。光中还混杂着黄色的成分,被照耀着的物体们都显得很模糊,就好像溶入了空气中一样,软绵绵的。万一灯泡坏了怎么办呢,她会不会发现呢?该不会每晚继续按下点不亮的日光灯开关吧,明广想象着。
突然,厨房响起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明广不禁抬起头,向着走廊那面望去。他想,阿满可能把玻璃杯什么的掉到地上弄碎了吧。
他望向厨房地板上的两只赤裸的脚,看到她在那里呆呆地站着。这与他之前在玄关看到的一样,都没有穿袜子。而在脚的周围,就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明广强忍着,不让自己站起身来。想想就知道,失明的她想要避开碎片走路该有多么困难。但是又不能上去帮忙。
阿满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首先用双手试探着周围,在保证手不被划伤的情况下探查着周围的状况。
她将碎片一片一片地拿开,然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前进到厨房的一角,用脚尖试探着周围。在那里放着一双古旧的拖鞋。她用脚尖找到拖鞋,随后便穿上。她一般好像是不穿拖鞋的,或许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专门预备的吧。她用手拿着扫帚站着,开始扫起了散落一地的碎片。
明广松了一口气,她用扫帚收集脚边碎片的动作非常熟练,看起来也没有受伤。
这位叫做本间阿满的女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明广考虑着。他对于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似乎是一人独居,是没有任何家人呢,还是不与家人一起居住呢?
但是,家人住在别的地方这种说法好像不可能成立。因为她是视觉障碍者,如果有家人的话,比起分开住的远远的,住近一些对她的生活进行援助好像才是应当的事情
回想起他在这几天观察到的她的生活,明广更是觉得她其实没有一定要住在这里的理由。她大概是大学生,可能已经毕业了。但是她并没有去任何地方的学校,也没有去工作。只是每天躺在家里睡大觉。
她每天都进行洗衣服、做饭、扫除之类的工作。对于眼看不见的人用菜刀切菜,用火做饭这件事,明广总是心有余悸。但是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全盲的人照样可以做油炸天妇罗,这或许就是熟能生巧吧。但是,在做家事以外的时间里,她就像开关被关上了一样,在榻榻米上虚脱地躺着。这叫什么生活啊!还有,她是从哪里得到生活的必需费用的呢?
她拿着簸箕,将扫成一堆的玻璃碎片用扫帚扫进去。
“侵入”这个家已经五天了,明广没想过要踏出这房子一步。大部分时间都呆坐在起居室里。
她只有晚上才在二楼睡觉,这时明广就从起居室中出来在一楼转悠,吃点东西,如厕甚至洗澡。
他每天都会吃一点放在冰箱里的东西。在面包上抹上果酱送到口中。切好的西红柿放在保鲜盒里,他便会抓起一小块吃掉。如果吃得太多的话,阿满可能就很容易察觉到食物的减少了。
他也会将盒装牛奶倒到杯子里喝掉。喝完再将杯子洗干净并弄干。在这期间,明广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她突然从楼梯上现身走下来。
最初来这个家的那天晚上,他曾经到起居室旁边好像没有人住的房间里看过。他打开壁橱,看到叠得好好的被褥。如此说来,呆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屋子里睡觉可能是会冻死的吧。但万一她突然出现,那自己擅自打开的暖炉,就会让她觉得不自然。况且他也没有在她起床之前就起来的自信。
若是铺起被褥睡觉,那么她突然出现的话是没有将被褥从榻榻米上整理好的时间的。所以他干脆将橱柜中男性的衣服套在身上睡觉。
他套上颜色并不鲜亮的毛衣,心里想着这到底是谁的衣服。在橱柜里,还有着西装和领带。他推测这可能是她的父亲,这个人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于是他再次进入那个房间探寻着,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着花色单调的木桌和书橱。书橱里并排放着经济学的书。上面还有一个相框。上面有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少女,以及另一位看起来像她父亲的人。少女看起来与现在的阿满颇有几分相似。好像是运动会时候的照片,因为少女穿着体操服。两个人都对着照相机开心地笑着。
还是孩子的她,将视线投向相机的镜头,这说明在那时候她还是能看见的。
明广回到起居室的一角,背靠着墙壁准备睡觉。
昨天白天,玄关的门铃响起了。明广感到忐忑不安,万一有人进来的话,自己就要从厨房的后门那里出去,或者是藏在起居室旁边的房间里。
他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听着,客人是女性,好像是捡到了被风刮跑的洗完的衣服。她与阿满说了一会话之后,就回去了。
那天晚上,明广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低。阿满对日常的新闻并不感兴趣,她打开电视的时候也屈指可数。因为她眼睛看不见,所以电视机对她来说和收音机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屋子里保持沉寂的时间却相当长,起居室里也没有可以放送音乐的设施,但或许在二楼她的房间里有音响也说不定呢。
明广倒也不是经常看电视,但是却喜欢看一个深夜放送的甚至称不上一个节目的环境映像。
明广拨到那个台,将音量调低。如果不是紧靠着电视机坐着的话,那么甚至连外面的风声都会将电视声掩盖过去。电视机也慢慢开始发热,这只是非常微弱的热源,不可能让整个屋子都变得温暖。但是对于紧贴在电视机旁边的明广来说,与其称其为电视机,不如说这是一部能说话的暖气。
昨天,从早晨开始阿满就穿上外出的衣服,一副马上就要出门的样子。明广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玄关处的门铃一响她就出去了。明广并没有去外面确认,但是从玄关处听到一个不是阿满的女性的声音,或许是她的朋友吧。
阿满不在家的时候,明广也可以将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如果她能够更加频繁地出门的话,想必明广会过的更加愉快吧。
视觉障碍者都是拄着白色的手杖出行的。这种知识是什么时候进入到自己的脑海中的呢?或许是小学的时候,在哪门课上学到的吧。
她也会拄着白杖到外面去吗?但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到她到外面去,顶多是拿着洗好的衣服从厨房的后门那里出去。除此之外,就仅仅是扔垃圾的时候,或者是取邮件的时候才稍稍出去一下——但这也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完成。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只要能够熟练地运用白杖探路的话也是可以在外面散步的。所以说视觉障碍者频繁地出行也不成问题。但现在的情况与明广所想的可以说是相去甚远。
虽说在阿满外出的时候,明广可以在家里自由地活动。但他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坐在起居室的一角,望着窗外的站台。
在这个如同空巢一般的家里来回走是明广并不乐意做的事情。因为在别人的家里总不能太过随便——他自己这么认为。但是,打开架子上的小东西自己都会在意,这让人很不舒服。因此他决定,在有太阳的时候都要呆在起居室里一动不动。
虽然不应该太过频繁地观察她,而且更不应该对她了解太多。明广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他只想暂时躲在这个家里一段时间。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故,扰乱她的正常生活。即使是窥探人家的生活,也应该在最小限度之内。这是一个擅自闯入别人家里的人应有的礼仪。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印刷公司听到的松永说的那些要跟在明广后面,窥探他的生活的话。他提议用摄像机偷偷录明广的一举一动。听到这样的话明广当然无法一笑了之。从那以后,不管是走路的时候,还是在家里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监视着自己一样,让人感到心神不安。那种苦苦煎熬的压迫感可绝对不能加到她的身上!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在她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气息之前就离开这个家,但是现在可不是时候。
在厨房打扫玻璃碎片的阿满终于将活干完了。明广看着她将簸箕中的碎片倒到厨房一角的桶里,这个桶可能是为了装有危险的东西而准备的吧。玻璃的碎片落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连在起居室里的明广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干完活之后,她将拖鞋拖下来放到厨房的角落里,拖鞋的使命就此结束。她光着脚走出了厨房,从起居室里的明广的视线中消失。
他听见她在走廊上走路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声音。声音很连贯,对于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相当迅捷。还不到睡觉的时间,起居室和厨房的灯都还亮着,大概她马上就会下来吧。
明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她醒着可以四处活动的时候,特别是她不在洗碗或者做扫除的时候四处走动非常危险,如果可以的话明广宁可一动不动。但是他还是很关心厨房的玻璃碎片。他走上去,将那块碎片捡了起来,如果让她踩到的话一定会受伤吧。
那是超出阿满预计的范围的一块碎片,孤零零的呆在地上,又大又尖。明广将其丢入桶里,在她前来之前躲回了起居室。
十二月十五日
这是闯入这个家里第六天的早上。
虽说是擅自借用了屋子里的衣服,但是寒意并没有完全消失。脚尖处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冰凉,有种麻木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从窗口射入的朝阳光芒使得明广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环顾四周,一开始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随即才想起来,自己是睡在其他人的起居室里。
他在确认了阿满还呆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下楼之后,长出一口气。早上醒来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若是她已经起来呆在起居室里,而自己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出声音来可就糟糕了。她可没有迟钝到连这种声音都觉察不出来。
到了七点,二楼响起闹钟的响声,每天她都在这个时间起床。又不用去上学,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规定起来的时间呢?对于她来说,早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不给闹钟定上时间,她甚至不会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万一时钟偷偷地停止工作了的话,她会不会认为是一直在黑夜里而继续睡下去呢?
不久,他就听到了阿满下楼的声音。
在夜里来回走的时候,明广曾注视着楼梯的样子。他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因为这座房子很旧,所以楼梯很陡峭。走廊的地板与楼梯的一样,都是用光亮的黑色木材做成的。那光泽就好像表面被濡湿了一样,摸起来就像看起来一样,有一种滑溜溜的感觉。但这很容易发生危险,所以在楼梯的一端铺设了橡胶防滑垫。
明广向上看去,楼梯的上头消失在夜晚的黑暗当中。他想要点亮楼梯的电灯,便按下了旁边的开关,但是灯没有亮。是灯泡坏掉了吗?她应该是知道楼梯的电灯点不亮的吧?
不管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也能够如往常一样地生活,起床,更衣,想心事。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就连哪里是走廊,哪里是楼梯都分不清楚,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但她却就如同是理所当然一般地生活在这里,家中的黑暗,就像是属于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一样。
他望着楼梯尽头的黑暗,想象着她爬上楼梯,毫不犹豫地走进黑暗当中——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明广的脑海当中。她慢慢走上楼梯,最初,她的头陷入黑暗当中,随即是上半身,整个身体一点一点陷入黑暗当中,不久就连脚尖也融入到了这黑暗当中。
明广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好像她不是人类,而是在这个世界之外生活的一种生物一样。
清晨的寒冷加上这种战栗感,使得明广在起居室里抱住膝盖,完全蜷缩了起来。早晨不保持这种姿势也是不行的——脚一旦伸出去的话,极有可能绊倒她。
在洗手间洗完脸之后,她带着一脸睡意来到了起居室。明广屏住呼吸,身体变得僵硬。每天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是最紧张的。
她站在起居室东面的窗前。抱着双膝的明广前方大约五十厘米的地方就是她的脚。如果一下子伸出脚的话,刚好能够踢到她。明广拼命地将身体蜷缩着,然后微微抬头往上看——阿满的脸几乎就在他的正上方。
她打开窗锁,将窗户打开。寒冷的空气钻入屋子里,净化了封闭而又混浊的空气。虽说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偏差,但每天早上,她总在这个时候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以前就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所以在第一次在这个家里过夜的时候,就是弯着脚度过的。也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被发现过。
窗子开了大约10分钟的时间就被她关上了。这期间,明广只能忍受着那刺骨的寒冷。
在做完每日换气的工作之后,她打开了暖炉和被炉,将自己关在起居室里,然后用手拿起了放在被炉上的电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的电源。当她用遥控器指向电视的瞬间,坐在电视旁边的明广以为她是指向自己,大吃一惊。
因为是横躺着的缘故,他看不到电视机的画面。但从声音来判断,放映着的应该是新闻节目。因为阿满平时很少看电视,所以明广觉得有些稀奇。
因为才刚刚为暖炉通上电,所以屋子里不怎么暖和。她抓住被炉上的棉被,弓起背来,因为寒冷而哆嗦着。从电视中传出一个男性播音员的声音,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在听,单从她的样子来看无法判断。
从窗外传来电车的声音。明广透过冰冷的窗玻璃望向站台,上班的人与上学的人们都站在那里。慢慢地,被进站的电车挡住看不见了。
电视节目从全国新闻转换到这个地区的电视新闻,话题是隔壁城市的百货公司。人们多半开始为圣诞节的到来做起准备了。
慢慢地,窗外的电车开始启动。明广的吐息在这个并不温暖的起居室里,被冻成了白色。
电视里的播音员转换了话题,开始谈起几天前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也就是导致松永年雄死亡的那起事故。
明广吃了一惊,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他想要看电视的画面,又不得不提防着阿满。所以虽然电视就在自己的左侧,却只能听着声音。
电视上正在播出的是松永年雄的葬礼的画面,可能是公司的同事们聚集在一起的悲伤景象吧。新闻继续以淡然的语气介绍着松永死亡时的情况。播音员并没有直接说出“他是从站台上被推下去的”,但也同时介绍了同事大石明广下落不明,警察正在搜索他的相关情况。
就在明广屏息凝神的紧张时刻,新闻切换到了轻松的话题。这时明广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的人因为他人的行为而死亡,这也难怪警察们都在拼了命地追捕自己,他对此明白得很。
他回想起松永死后的一些事情。在同一个车站的站台上站着的女人,看到明广的脸之后就一脸的恐惧。紧接着,她就从明广的身边逃开,这画面一次又一次的浮现在明广的脑海中。
如果调查一下从车站逃出去的年轻男人的身份,警察马上就会追查到自己身上,这一点很明显。况且事发之后他就没在公司露过面,再调查一下跟松永有仇的人的话,马上就可以将目标锁定在他身上了。因为自己明确地跟若木说过:我要杀人。
公司的同事们现在在说些什么呢?一定是在事实上添油加醋,讲着关于自己的事情吧。
明广也想到了老家的家人们。因为自己家很远,所以这种地区性的新闻未必能够放送到自己家的区域。但是,警察是一定会打电话的。
明广想象着母亲单手拿着话筒,深受打击的样子。她到底是如何承受“自己把公司的前辈从站台上推下去杀掉”这件事的呢?
明广的胸口一阵剧痛,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制造麻烦的孩子,所以家里人一定会非常惊讶吧。即便是上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做过任何让老师把家长叫到学校里的事情。
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弟弟以前曾经因为发高烧而住了一天院。明广当时刚刚上初中,母亲片刻不离地守在弟弟身边,家里则由祖母做饭,味道与平日的稍有不同。从蔬菜切得比较大之类的小事中,他深刻体会到了母亲与弟弟不在家这样的事实。母亲从医院打回来的电话,有时候是明广接的。
“大家都还好吗?”
明广一边应答,一边回味着熟悉的声音。其实仅仅是一晚上见不到,但这样的早晨也与以往大不相同。父亲和哥哥都抱怨着找不到袜子,平时由母亲准备的一切,在这个早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借。
弟弟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明广上高一的时候,哥哥在同一所学校读二年级。他们偶尔在学校里碰面,这让明广很苦恼。
他与兄弟和家人会适当地说些话,就像他们相互了解彼此的书架上摆着什么样的漫画一样,没有什么秘密。但是他跟学校里的同学们却不做过多的交谈。虽然小时候还可以跟同学们轻松地交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交谈便越来越少。
在学校里与哥哥碰面的时候,他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与班上的同学并不熟络。如果这让家里人知道了,会让自己很没面子。哥哥和弟弟在家里经常谈论起他们的朋友,但是自己不一样,与同班同学相处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没有意思。
有一次在高中的走廊里,哥哥将自己叫住。他回头看见哥哥快步离开朋友们,向自己走来。
“你背后有东西哟。”明广闻之便用手在背上摸索着,背上果然用胶带被贴上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些伤人的话语,这是最近很流行的恶作剧。
他想起了刚才有一个同学撞上了他的肩膀,想必纸片就是在那时候贴上的吧。
“没什么啦,常有的事。”
哥哥帮明广将纸条拿了下来,揉成一团丢掉了。然后哼着小曲回到了朋友们的行列中,顺便很愉快地向朋友们提了一句这是他的弟弟。这首曲子在当时颇为流行,哥哥时不时地就会哼起这首曲子。
他很感激哥哥没有对纸片一事多做考虑。即使是这样,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一个人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有种莫名的被抛弃的感觉,走来走去的学生们都不得不躲开他走,但他丝毫没有感到这会对别人造成困扰。他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感觉自己就好像消失了一般。
大学中途退学后他进入了印刷公司,从那时起开始了独居生活,与家里人也几乎不怎么联系了。电话只是半年才打一次,这也是出于无可奈何。如果自己没有家人的话,或许会过上更加轻松的日子吧。这也许是因为不管在家里,还是在社会上,他与其他人之间都存在着一条无形的沟壑,这让他感到无比苦闷。
在家里,他能够和哥哥弟弟很轻松地交谈,但是在学校里却总是碰壁。他甚至有些轻视聚在一群嘁嘁喳喳地聊天的同学们,后来开始独居并进入印刷公司也是一样。虽然他过上了不用顾虑家人这样的梦想中的生活,但是在公司里感到寂寞的时候,家人的形象仍然会时不时的在脑海中出现。
现在明广正在遭到警方的追捕,家里人会不会以他为耻呢,还是说在担心着他呢?自己为什么要潜入这个家中呢?或许还是去自首比较好吧。
不行,在被警察逮捕之前,他还有不得不去办的事情。所以他现在潜伏在这个家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阿满听着电视中的声音,将下巴放在被炉上,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广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就快七点二十五分了,急行电车应该快要通过车站了。六天前的早晨,松永年雄就是被这班电车夺去了生命。
将人压死的电车会怎么样呢?大概只是清洁一下车体,然后继续载上人运行吧。或者说是将车体替换下来?
因为被炉渐渐暖和起来,所以阿满的表情也渐渐缓和起来。她是因为想睡而静止不动呢,还是因为不想动所以一直没动呢?
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在明广手表的玻璃镜面处反射着,照耀在阿满的面颊上,形成了一个很小的圆圈,在白皙的皮肤上闪耀着。因为她坐的地方正处在阴影中,所以这个光圈相当明显。从云彩间投射下来的太阳光将地板的一部分照射得光彩夺目,明广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神圣的景象。
由于手稍微一动弹手表的角度就会变化,所以那缓缓移动的光芒就像在她的脸上爬动一样。她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光圈在自己的脸上爬着,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终于,光越过了她的鼻梁,与她那玻璃般晶莹的眼睛重合。从手表的玻璃镜面处反射来的光照射着起居室里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就像要进入她的眼中一样。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因为晃眼而移动身体。
窗户外面吹来一阵疾风,紧接着是急行电车通过的声音。
伸入被炉中的脚尖开始感受到红外线的温暖。从打开电源到完全暖和的这段时间,阿满总是等得很不耐烦。这一点与使用暖炉的时候也类似,一想到只能无奈地等待着暖炉变暖,呆在一边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她就回想起自己在逆反期的时候认为索性不用暖炉和被炉会比较好——那时的自己真的挺傻。
因为想听听新闻,所以她将电视打开。与她想的一样,电视里正在报道着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或者说,比起事故,称其为杀人事件更加恰当。有一个叫做Songyongnianxiong的男人从站台掉了下去,然后被急行电车轧死了。当时有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现场逃走了。可能落下去的人就是被这个男人推下去了吧。
Songyongnianxiong。Songyong这个姓应该是写做“松永”吧。准确的说,她也不知道正确的汉字写法。也许电视上会给出正确的写法,但是她看不见。另外“nianxiong”这个名字到底怎么写,她也始终想不出来。
夺走那个人性命的急行电车,或许现在正通过家后面的车站吧。虽然她看不见时间,但大体上能估摸出来。从视力还正常的高中时代开始,她的生活习惯就一直没有变过,当她刚刚起来呆在起居室里睡眼惺忪的时候,急行列车通过的声音就会响起。
她对从车站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电车那笨重的铁质车轮,以一定的速度不断地冲击着铁轨;刹车声那尖锐的金属音,就像是巨大的动物的叹息声摩擦着空气一样;还有急行电车驶过的时候,振动着空气的嘈杂的声音……这些都是从她儿时就耳濡目染,就好像被纹在了皮肤上一样的声音。随着视界渐渐变暗,她感觉呆在家里就像是身处宇宙中一样。而从远处传来的这些声音,也像是从比冥王星更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邻居们经常感到自己受到了噪音污染。对于有小孩子的家庭来说,每当电车通过的时候小孩子都会哭,一定会觉得很麻烦吧。但是,阿满却对此十分中意。就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们会对波涛的声音特别在意一样。
阿满开始考虑起别的事情。最近,身边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对食物的消耗速度特别在意。虽然与以前的差异并不是特别明显,但是以本来一天吃一个,可以吃一星期的面包为例,不知从何时开始,五天就吃完了。难不成是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或者是在自己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吃掉的?这真是让人头疼啊!
此外,还有一些极微小的,从榻榻米上传来的好像衣服摩擦的声音,如果不仔细留心根本就觉察不到。这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就在身旁,其他的物体发出的声音。
最一开始,她认为这种不对劲的感觉的根源是某种动物。或许是什么小动物,不知何时误闯入了这个家吧。因为即使是不开窗户,也听不见鸣叫声,小动物依然有在这里安家的可能性。
在阿满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曾闹过鼠患,一大堆老鼠在屋檐下乱窜,他们活动的声音非常明显。那时阿满还是跟父亲两个人一起住,每当她听到屋檐下响起“沙沙”的声音,就会害怕到停下一动不动。
“老鼠们今天也很有精神啊。“
那天吃饭的时候,天花板上又传出来响声。阿满在空中停下了正要去夹菜的筷子,望着天花板说道。
“希望他们不要到处乱咬啊。“
父亲也停下筷子,向着天花板发着牢骚。
莫非这次也是老鼠搞的鬼吗?但是,阿满并没有听到屋檐上有任何动静。如果是猫或者狗的话,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发出声音。再说也很难想象猫咪或狗狗用后腿站立,用前腿打开冰箱门的身姿——想想就觉得好笑,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如果确实屋子里有其他的生物的话,阿满想那或许会是人类。有人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不出地潜入了这间屋子,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冰箱打开,吃掉了里面的面包。说实话越想就越觉得这种情况难以成立,但她还是觉得这里一定发生着什么,可能那人是为了不打搅住在这里的人的正常生活而特意这么做的吧。
这个人很可能运气不佳,借住在这里的同时还要偷吃面包。面包数量的减少不是很容易就可以了解的事情吗?可能这个人物很难想象到有人会把面包的数量计算得清清楚楚吧。像阿满这样会对面包的数量减少过快而提心吊胆的女人有几个呢?
她在感到某种优越感的同时,也感到某种不安。在家里隐藏着的这个人,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或许他一直在窥探着她的日常生活……可能跟佳绘说一下会比较好,从此以后自己必须慎重地行动。虽然现在那位隐藏人士非常安静,但是,如果自己想要向他人告知他的行踪的事情暴露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向自己施暴来阻止自己呢。
这个人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加害的意思?既然他是可以毫不害臊地闯入别人家的人物,能干出什么事情谁也不敢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给佳绘打电话了。自己虽然看不见对方,但那个人很可能就近在咫尺。
家中,就在这阿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暗中,却隐藏着紧张的气息。也许有谁就在自己身边,从不知哪个地方监视着自己,真是令人讨厌啊!阿满决定先静静地观察一段形势再说。如果自己装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应该不至于不安全。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这几天自己的突发奇想罢了。
这个人到底呆在这个家中的何处,她无从知晓。但她有种他就近在咫尺的感觉。但是,如果是自己潜入了别人家的话,应该会尽量静静呆在没什么人的屋子里吧。
就在阿满这么考虑着的同时,黑暗的视界的深处,突然闪现了一丝微小的光芒。虽说是光芒,也不过是极其微弱的东西。就好像以前眼睛能看见的时候,眯着眼睛看太阳所看到的那种红色,是一个小点。
正当她认为是自己多心了的时候,那个光又闪了一下。她注意到了这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就跟刚才一样,继续摆出一副呆滞的神情,装做成什么都没发觉。
那个红点很有可能是光。阿满的眼睛并不是全盲的,太阳之类的光芒也能勉强看到一些。刚才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的点很有可能是太阳的反射光。就好像小小的镜子或者银色的纽扣一样,光点之所以会有着明暗的变化,是因为会动的关系吧。
从点的位置来判断,这束光应该是由屋子的角落反射而来,差不多就在电视与东面的墙壁之间吧。这个地方放着什么东西吗?不,什么也没有。
这也就是说,现在有什么人就身处此地。那个人拿的什么东西将光反射过来——阿满得出了结论。如果这个推论正确的话,那个地方——就是距离蜷缩在被炉中的自己还不满三米之处,有人呆在那里。如果自己在漆黑的空间里走来走去,随便伸出手来摸,就很有可能碰到他。
尽管这难以置信,但阿满还是信了。
但是,即使知道了他藏身的地点,也不可能会有任何进展。这次她只是偶然知道了他所在的地方,如果他进行移动的话,那就不可能知道他在何处了——他总不至于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吧。不过或许是因为起居室里的暖炉非常暖和,呆起来很舒服的缘故吧。
急行电车从窗外飞驰而过。
下午时分,阿满给家里来了次大扫除。她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着屋子的情形,一边操控着吸尘器。即使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但扫除还是可以自己做的。
她尽可能地不去考虑那个潜入了自己家中的人物的事情。她认为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按部就班地进行自己的日常生活比较好。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老是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过实际考虑一下,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对方是以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为目的才侵入这个家中,否则是不会一直盯着自己的。
难不成那人是个跟踪狂,是个偷窥别人生活的专业户?这是最让阿满感到不安的揣测。如果自己一旦遭到不测就咬舌自尽吧,阿满下定决心,一边推动着吸尘器一边用上下的牙齿轻咬着舌头。
玄关处响起了门铃声。阿满关掉了吸尘器,走向玄关,将门打开。如果是正经的客人的话,应该会在家里的住人出来的时候首先打招呼。但是,这次却没有声音。阿满维持着一只手开着门的姿势发出困惑的问声:
“您好,请问是哪位?”
果然还是孩子们的恶作剧吗?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有人“哇”地大叫了一声,从黑暗中跳了出来。
阿满大吃一惊,然后马上就惊喜地发现跳出来的人原来是佳绘。偶尔她会不打招呼突然登门,为了给阿满一些惊喜,搞点恶作剧。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佳绘的恶作剧了,但还是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啦,突然跳出来。”
她笑着向阿满道歉。
“我要去打工,顺便来你家看看。”
阿满不知道是否该让佳绘进门。她十分在意那个潜伏在家里的人。首先是不是应该跟佳绘商量一下这件事呢?
“打扰了。”
佳绘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子,往走廊上走去,阿满根本没有阻止她的机会。自从她们在上小学的时候认识以来,她不知道来过这个家里多少次了,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她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起居室。阿满一边追着她,一边想象着她与那个潜伏者四目相对,全身僵硬的景象。
“佳绘!”
阿满在起居室的入口处出声叫她。
“什么事?”
她进入了起居室,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下,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来。阿满的预想落了个空。
她本来想问佳绘,这里有没有什么人,但想了想又将话咽回肚子里。这个问题或许会非常麻烦,在这个家里隐藏着的人,现在显然不在起居室里。虽说自己看不见他,但从佳绘没有大呼小叫这点来看,确实如此。如果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的话,他应该是躲在屋子的其他地方。
如果这个人躲在能够听到她们谈话的地方,那如果她向佳绘询问这里是否有其他人的话,就一定会被他听到。这样那个人就会想“完了,这下子可暴露了。”然后就会可能拿出刀子或者手枪什么的,从藏身的地方窜出来,做一些残暴的事。如此考虑着,阿满不禁焦虑起来。自己暂且不论,她可不想让佳绘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情。
“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什么事也没有。然后与佳绘拉起家常来。她谈起了打工的时候遇到的可笑的事和家中发生的纠纷,谈得非常开心。阿满静静地坐着,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说着。
她非常喜欢听佳绘说话。她感觉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世界的事情。她想象着佳绘在打工的居酒屋端着杯子,收拾乱成一团的桌子的身姿。
“我已经厌倦工作了。”她以这样的口吻轻松说着。阿满从这每一句话当中,努力想象着佳绘闪闪发光的身姿。因为自己一直身处黑暗当中,所以她很羡慕能够在外面的世界像鱼一样轻松自在地活动的佳绘。
这和单纯的羡慕稍稍有些不同,并非是她对自己眼睛看不到,无法出去工作而感到悲观,而是佳绘和自己不一样。她总是充满能量,,对待任何事都能圆滑地处理过去,就像是和这个世界亲切地融为一体一样。
例如不久之前,佳绘提到和打工地方的朋友们一起去喝酒的事情,这就好像很自然地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一样。但话又说回来,自己对这种事情从来就不感兴趣。即使眼睛能够看见,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也不会情愿去参加吧。比起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庆祝的场所,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处,觉得那样更自在。如此想来,自己就好像是在一道名叫“世界”的菜中还没溶化的固体汤块一样。
自己和佳绘之间就好像有着体温的差别一样,从她所说的来看,这些只不过是愚蠢的小事,但对于阿满来说,这些话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非常有趣。
佳绘几乎每天都要去前几天一起去过的那家叫做“美拉佐奴”的意大利餐馆。与在那里做服务员的春美也变得越来越要好了。佳绘就是有着与谁都能迅速熟络的魔力。
“对了,前几天给你照的照片我已经洗出来了,你要吗?”
“那就给我留几张吧。”
阿满回答道,一边考虑着如果有人能够发明出来用凹凸来表现画像的照片该有多好。
“哎,我去其他的房间转转可以吗?”
她站了起来,阿满问她理由,她说是想要检查一下阿满有没有将屋子打扫干净。
“你真像一个挑媳妇毛病的婆婆啊。”
这也就是允许了她的行为。佳绘立刻开始在阿满家里转悠了起来,因为没有什么好隐瞒她的事情,在等待佳绘回来的期间,阿满坐下来喝起了茶。不过当她想起来身处这个家中的可能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的时候,不免有些焦躁。
“佳绘!”
“什么?”
从旁边的屋子里传来她的声音。以前,父亲就住在这个屋子里。她走出起居室,向着那边走去。或许佳绘还没有跟那个可能藏在屋子里的人碰面。
她走进父亲的屋子,只听见佳绘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踩着榻榻米的声音。
“这儿是阿满爸爸的房间吧。我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经常一起在这个房间里玩。”
阿满点了点头,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与父亲两个人的生活,以及和佳绘一起三人出游的事情。在两人谈笑了一阵子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
虽说是开着电灯,但她并不清楚佳绘现在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佳绘正在抿着嘴看着自己。
“阿满,你父亲去世以后,你一直都没有出去过吗?”
“不是啊,我不是一直有和佳绘一起出去买东西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一个人出去散步,或者去听音乐会,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那倒没有,比起这些来,我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而且,一个人拄着手杖外出,也太危险了吧。”
“多练习练习不就可以了,要我帮你吗?”
以前,阿满确实进行过拄着手杖到外面走路的练习,她对那时候在耳边鸣响的汽车喇叭声还记忆犹新。从那时起她就决定,不再一个人独自出行。在家里横躺着确实会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腐朽,但独自品味这份寂静却也会让她安心许多。
“还是算了吧……”
“这样啊……”
佳绘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家门去打工了。阿满将她送到玄关处。
白色的手杖放在玄关的伞架上。她拿起手杖,用手杖的前端敲击地面,发出坚硬的声音。
对于自己宅在家里从不出去这件事,佳绘的心里应该是相当着急的吧。这种感情的波澜,通过空气传达了过来。即使这样,她也希望只是呆在这间屋子里安静地生活。虽然这样很对不起佳绘,但也只能这么做了。
阿满和她的友人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躲在壁橱里的明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他听到玄关的门关闭的声音的时候,他知道客人已经回去了。
玄关的门铃响起的那一刹那,他瞬间判断自己应该从起居室里逃出去,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到底是从后门出去,还是一直藏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他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还是选择后者。他躲在起居室旁边的屋子里,然后直到听见并非阿满的某个人的脚步声从玄关处传来,他才顺势躲进壁橱里——因为这时逃跑或许已经来不及了。壁橱分为上下两半,里面塞满了被子和衣服之类的东西。明广躲进壁橱的下半段,等待着客人的离去。
嘈杂的吸尘器的声音响起了,想必阿满重新开始扫除了吧。因为非常混乱,所以自己的脚步声很难被听到。于是明广走出了藏身的地方。
她将屋子里所有的拉门和窗户都打开,用吸尘器清扫着六叠大的房间。凉风从打开的窗户透进屋子来,明广一边静悄悄地在走廊里走着,一边转向阿满那边,只见她正在努力地干着活,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走路的声音。明广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起居室里。
他坐在平常呆着的位置。因为右前方的窗户开着,所以冷空气吹到他的衣服上,非常冷。距离窗户两米的地方就是车站的站台——那个用几根铁柱支撑的,用来遮蔽雨和日晒的简陋的屋顶。因为这个屋顶的缘故,从屋子的一隅向外望去,窗外的天空被其挡住了一半,只能看见一半的天空是铅灰色的。
他回想起刚才在壁橱里听到的,阿满与她的朋友之间的对话。刚才他身处的那间屋子,似乎是她父亲的房间。不知何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女二人了。
那么,阿满的妈妈呢?明广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但是,如果不亲自问她,是不可能知道答案的。
明广很难想象到人数太少的家庭是如何生活的。因为明广的祖父母依然健在,再加上父母和两个兄弟,一大群人弄得家里非常乱。吃饭的时候围坐在暖桌前面,虽然厨房有一张桌子,但他们通常都是在起居室里吃饭——因为人数多嘛。暖桌上满满的都是盘子,一点空隙也没有。她似乎是和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的。那么,他们是在哪里吃饭的呢?餐桌上会空空荡荡的吗?
父亲去世以后,眼睛看不见的她独自在这个家里生活。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因为是自己住惯了的家,所以即使看不见也可以来回走动,对会发生的事情也了如指掌。
他想起那晚楼梯上夜的漆黑,像小电灯泡那样的光都被沉寂的黑暗所吞噬了。但是她却能在其中毫不犹豫地前行,生活在其中。只要是身处于家里的黑暗当中,她就似乎是万能的。
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领域,一个人外出。明广对健不健康这种说法没有什么兴趣,也不会希望她像她的朋友一样,能够积极地外出。但是,她在出去的时候,起码呆在家里的明广会比较自由。
吸尘器的声音戛然而止,没过一会,她就回到了起居室。她向着明广所在的地方前进,由于她的脚步是直接冲着明广的方向过来的,一瞬间,明广还以为自己要被发现了。
明广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她和早晨一样,站在距离明广还不足50公分的地方,将打开的窗户关上。当明广确认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在关上窗户之后就不动了,就好像竖起耳朵想要听到明广的呼吸声一样。然而她随后便转身,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开了。明广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她停止动作只是偶然的现象吧。
通过观察她的行动,明广发现这个家里有她经常走动和不经常走动的地方。例如,她几乎不来明广潜藏着的屋子一角,只在开窗户的时候才经过附近——就像是一个自动巡回的警卫机器人一样。
如果被她发现的话,想必她会尖叫出来,然后把警察叫来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人趁着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地潜入家里,毫无疑问会让她感到危险。明广想到这点,不寒而栗。
寒冷的夜晚降临。
阿满刚刚走进起居室。她好像是把身体缩进了被炉里,但屋子里太暗,所以看不清楚。暖炉并没有被点着,屋里唯有从窗户处透进来的车站站台上那白色的灯光。那微弱的灯光刚好能够照亮明广所处的屋子一隅。屋子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有一个机械的合成声音响起,播报时间是十二月十五日的午后七点十二分。可能她按下了被炉上的钟表的按钮吧。她站立着,聆听着播报的声音。
明广向窗外望去,她将起居室里的荧光灯打开。窗玻璃就像是镜子一样,外面的车站站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屋子里站着的阿满的身姿。
明广反射般地靠近难以看清外面的窗玻璃,自己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只有这一部分可以看清楚外面。明广转过头来看向屋内,只见阿满点起了暖炉,静静地横躺在暖炉前面。
最一开始暖炉还只是一块冰冷的金属,不一会儿火就烧得旺起来了。
起居室大概有八块榻榻米那么大,四四方方。被炉放在最中央,明广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与明广所在位置相对的角落里放着电话,在被炉和电话之间有一块很大的空间,她就躺在那里,身边就是暖炉。明广距离暖炉很远,即使是这样,温暖的光波也越过了被炉,从天花板下的空间里传了过来。从身体的表面到体内,明广全身都被这温暖所浸透。
明广向窗外望去,各个站台的电车都陆续到站了,人们四处散去。刚刚整个车站还冷冷清清,现在瞬间被从公司和学校回来的人们填满了。没过多久,电灯照射下的水泥制站台,从熙熙攘攘又变为空无一人。
明广就着暖炉的火焰,观察着在他面前横躺着的阿满,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阿满是和自己非常熟悉的人。这或许是因为两人一直呆在同一个屋子里的缘故。但是自己的确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决不能忘记的事情。为了不忘记这点,他决定最好还是不要一直盯着她的好。
阿满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是就她而言,很有可能只是静静地横躺着而已,这也占据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不做家务的时候,普通人都会和同龄人一起出去玩,她却只是静静地躺着。
屋子里有种无忧无虑的气氛——她就像植物一样生活着,明广想。她就像植物一样,张开叶子吸收阳光,是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的居民。
他一边观察着横躺着一动不动的阿满,一边感到有些焦急。
最初暖炉刚被点着的时候还很正常,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火势就越来越大了。本来火苗处在一个正常的位置上,现在已经窜高了15厘米。
如果火苗不变小一点的话,那就有危险了。如果她能察觉到这一点就好了,但她显然没有察觉。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起身去把火焰调小一点呢?明广犹豫不决。
而且她睡得如此之熟也太奇怪了。如果她只是横躺着的话,那早就应该察觉到了自己的动静了吧。正在明广犹豫的时候,暖炉里的火一下子又变强了。那个四角的暖炉周围有着像镜子一样的反射板,围在火焰的周围,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就好像要把整个屋子燃烧掉一样。
当明广开始觉得有些危险的时候,他听到了微小的呼噜声。
她睡着了。
明广决心开始行动,他抬起腰,开始静静地移动。
因为长时间没有站立,他的脚有些麻。这些和这座房子一样古老的榻榻米,因为体重的缘故,开始吱嘎作响。万一她听到这些声音站起来大叫怎么办?明广对此有些恐惧。
但是,比起起火的危险,这也不算什么了。
她在被炉前横躺着。明广在她面前停住,弯曲膝盖半蹲下来,从她的身体之上把手伸向暖炉,阿满的脸就在他的手腕之下。她闭着眼,胸口上下起伏着,睡得非常舒服。
火力似乎是通过旋钮来调节的。明广抓住刻度盘慢慢地转动着。高高燃烧着的火焰,不一会儿就变小了。明广松了一口气。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明广立刻将伸向暖炉的手臂缩回——难道自己就这么被逮住了吗?
明广保持着半蹲着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她就在他的面前抬起了上半身。然后她衣服的袖子碰到了明广。但是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有其他人——即使两人近到了能够在空气中感受到彼此体温,听到彼此呼吸声的距离。
她打着呵欠环望周围,从近距离看,她的眼睛愈发清澈。但是她显然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她的视线直接透过了明广的身体,就好像他的身体是一块透明的玻璃一样。
明广半蹲着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
她将手伸到暖炉前,确认了一下火势调节的旋钮的位置。好像在考虑什么一样,她站了起来,走出了起居室。她的脚步声向着洗手间的方向渐行渐远。
明广这才长出一口气,将手放到榻榻米上。
送别佳绘之后,阿满继续未完的扫除。
即使觉得是浪费时间,但阿满还是一直在考虑着临别时佳绘对她说的那番话。她认为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单独外出。因为眼睛几乎看不见,只拄着手杖外出步行难免遇到困难。但就如佳绘所说的,如果勤加练习,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阿满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
在家里,就连哪儿有什么落差她都清楚得很。但如果是到外面的话,就是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了。在黑暗当中,障碍物和台阶的突然出现,或者是冷不妨吹到自己脸上的饮食店的换气扇的风,都让自己感到恐惧。自己本来打算在路边走,却一不小心走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四处响起的喇叭声,会让自己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尽管有人可以用手杖像触角那样自由地操控,但阿满可没有那种自信能够像眼睛能够看见的时候一样地行走。
如果所有的道路都有视觉障碍者专用的,用鞋底就可以感触到的用黄色的点字砖的话,行走起来就会相当容易。但是,点字砖只有一部分道路才有。
阿满的视力是不可能恢复了,但是每年因为保险和行政的关系,都不得不去医院和市政厅一趟。因为有佳绘这个朋友,所以阿满每次都请她帮忙带自己去。但是去年,与医院预约好的那天佳绘恰好有事。然后,阿满不得不打电话,请市里的身体障碍者协会帮忙安排一个向导。这次帮助阿满的向导,是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主妇。
她去阿满的家里迎接她,帮助她乘坐电车和巴士。因为阿满和她是初次相见,所以抓住她的手腕的时候总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每年都会组织在视觉上有障碍的人们一起出游的,你也一起去吗?”
她亲切地邀请阿满一起,这是她从同市的一位弱视的男性那里听到的。
那位男性已过中年,但是相当精神。挽着人的胳膊走路的时候总是挺胸抬头。看他的姿态,一点也不像是眼睛有毛病。说话的声音也总是很洪亮。
但是这位妇女有一次见到他独自拄着手杖出行。因为那位男性眼睛看不到,所以是她先认出他的。不过他的样子与平时大不一样,所以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这位男性小心翼翼地慢慢行走着,虽说是在一旁观看,但他的不安显而易见。于是她就出声向他打招呼。一听到她的声音,男性的神情瞬间明朗起来。由此可见,对于视力障碍者来说,一个人单独上路行走是多么的让人不安啊!
阿满每当想要出行的时候,都会想起她所说的那番话。“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不出家门的人相当多。大概有四成左右。”
担任向导的主妇同时又说,巴士旅行也就是为了使人们走出家门而准备的。
阿满想,自己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吧。她不认为自己一定要外出。在家中有限的空间里,与再熟悉不过的黑暗为伍,任何事情都由自己决定,安静地生活。这样的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外出嘛!
只要自己在家里安静地呆着,就可以在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的情况下活下去。屋子的周围就像有蛋壳一样的东西,把内侧的黑暗空间和自己整个包裹了起来守护着。
阿满转了一圈,将为了扫除而打开的窗户全部关上。当她关闭起居室的窗户的时候,那个隐藏人物的事情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以前那束光射来的地点,就在自己的正前方。但是,距离佳绘的来访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因为之前起居室里就没有人,所以想必现在他也不在这间屋子里吧。
她放下心来,靠近窗户将其关上。
然后她马上就听到了身边传来了踩踏榻榻米的声音。
那几乎称不上是声音,非常微小。因为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听觉就相对敏锐一些。她确实听到从应当没有人在的屋子一角,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是榻榻米上有着沉重的东西,例如人的身体移动的声音。这说明这个家里不止有自己一个人,那个人此刻就在这个屋子里!
阿满轻轻地咬着自己的舌头。因为她不能让那个人看到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很平常地离开了窗户处,走出了起居室。
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照往常一样行动的好。为了安全起见,一定不能让他起疑心。
她又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是如往常一样,过着静静地呆在黑暗中直至慢慢死亡的生活了。如果那人图谋不轨的话,她也有着咬舌自尽的觉悟。但现在,她又在考虑着自己的安全问题,真是自相矛盾啊!
慢慢考虑着,她也稍稍放下心来。恐怖和不安的感觉慢慢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怒意。
扫除完毕,她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以后,就把自己关进二楼的房间里。
不久,心事重重的阿满再次回到了起居室里。
入侵者是否还在屋子的一角,她不敢确定。她从起居室里出去之后,他也有可能移动去别的屋子。但是,在起居室的那片黑暗当中,她直觉地认为,那人还在那里!
因为她将起居室里的窗户全部关上了,所以这里是一处密室。在这其中有一个完全未知的人存在,阿满难免有些害怕。很快这种念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强烈起来的对抗心。
阿满试图测试一件事情。她故意将暖炉的火焰调大,然后装睡。如果侵入者不想死的话,就一定会感到焦急。那时,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难不成还是继续按兵不动吗?
只要一步做不好,就会引起火灾。不过,她只要在没有发生危险之前将火焰调小也就没事了。阿满确认了一下时间,得知现在已经要入夜了。她打开电灯,将暖炉的火力调到最大,然后横躺下。
很快。自己就可以了解到潜入自己家中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了。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孩子,还是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其实实际点想,这种假设比起有人藏在自己家里更加靠谱。自己不知何时变得神经兮兮,一听到细小的声音就往不好的地方想,对家中榻榻米的响声也过于敏感。至于冰箱里的东西变少,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吧,实际上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很快暖炉就变得暖烘烘的,阿满很喜欢在暖炉前蜷成一团睡着,就像猫儿一样。但是一想到可能有人从背后看着自己,她的脖子根就一阵发凉。
从外面传开电车经过的声音,车轮不断地敲击着铁轨,声音非常连贯,这是她从儿时就听惯了的声音。她从小就住在这里,每当她一边叠着父亲的衣服,一边看电视上的重播动画片的时候,总能听到这种声音。
听到电车的声音,她想起了前几天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
就像电视里的新闻所说的那样,有一个男人死了,而当时在现场的另一个男人下落不明。一定是那个下落不明的男人将他推下去的吧。她记得播音员还在新闻里读过这个名字的,叫什么来着?对了,记得主播说的是“dashimingguang”这个名字。
“dashi”这个姓,应该是写作“大石”吧?但她一直想不起来“mingguang”这个名字应该用哪两个汉字。
阿满回忆起,发生事故的那天派出所的人拜访自己家的事情。警察来的目的,一定是寻找大石明广的下落吧。
想到这里,阿满不禁大吃一惊。既然那个人从警察手中逃走了,就一定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么,躲在这个家里的人物,一定是那位大石明广了。
发生事故的当天,玄关处的门铃曾经响过一次。当时她推开门,却没有发现敲门的人。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趁这个机会躲进这个家里的吧。
也就是说大石明广,在车站的事件发生之后,逃进了自己家里。而且他应该以前就知道这个屋子里住的人视力有问题,很适合自己躲藏。躲在这个家里的人并不是跟踪狂,而是从警察手中逃走的犯罪者!阿满得出了躲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就是大石明广的结论。
但是他为什么要躲在这种地方呢?如果自己是他的话,一定会逃去警察抓不到的地方。比起藏在犯罪现场附近,逃得远远的或许是上策。乘上新干线,逃向遥远的南方怎么样呢?就好像好莱坞的警匪片一样,一边逃避警察的追捕一边逃难。在电车中,切断与警察所乘车厢的连接;从水坝上一跃而下;被关在高层建筑中,然后从窗户处逃离,与可能掉下去的恐怖感战斗并慢慢前进,真是越想越有趣啊!
想到这里,阿满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陷入深深的睡眠当中。虽然只是闭着眼睛在考虑事情,但不知何时就陷入了睡眠的魔沼中不能自拔。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啊!
她抬起上半身,脑袋非常沉重,睡意像雾霭一样笼罩在自己周围。阿满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如果继续睡下去的话,一定会引起火灾的!
但是,她发现暖炉的火势小了很多,不知有人何时将暖炉的旋钮调小了。她触摸着旋钮的位置,把手伸到暖炉前感受着温度,得出了结论——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潜入这个家中的大石明广将旋钮调小了。
居然错过了重要的瞬间,阿满不禁咂舌。
但是,她依然有种满足感。在自己睡着的时候,终于让他有所动静了。而且他也不会想到,是她故意将火势调大的吧。
帮助她将火势调小的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阿满心想。一般来说,在不通知主人的情况下帮助将暖炉的火调小的人,应该都没有什么恶意才对。
阿满在洗手间洗了把脸,觉得肚子有点饿,所以决定去吃晚饭。
当她想到家中侵入者的事情的时候,总会感觉到黑暗之中有种危险的东西存在。但现在这种感觉弱了不少,她甚至觉得连空气都轻柔了许多。不过不管怎么说,随随便便进入别人家里这种事都是不对的。
到现在为止,她都装出一副没有发现侵入者的样子。可能他至今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发现吧。就这样先持续下去,然后抽个时间找个人商量一下吧。
今天佳绘来自己家的时候,并没有与她谈这件事的机会。必须要等到跟她一起外出的时候,才能谈论他的事。如果是在外面的话,就不必担心大石明广会听到,可以慢慢和她谈了。
她走到厨房里,将椅子移动到架子前面。她想要拿下来在架子高处的盘子,但是站在地下是够不到的,所以必须要踩在椅子上面。
她站在椅子上,找着自己想要的盘子,找了好一会,都没能从大堆的小碟子和沉重的砂锅中找到自己想要找的盘子。
不如给他做一份饭怎么样?如果这样的话,他或许就会认为自己有一定的利用价值。当然,这不是她的本意。
椅子摇晃得很厉害,这把椅子以前就在家里,已经很老旧了,不过阿满觉得还能凑合着用。
当她想要重新站一个稳一点的姿势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太晚了。
她的左脚踩到了椅子外面,然后摔到了厨房的地板上。
她的左肩猛地撞到了架子上,一股冲击般的疼痛感穿梭在体内。
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她能感受到架子倾倒得很厉害,隐隐约约感觉到架子那巨大的影子覆盖在自己身上。不过实际上,架子并没有倒。
从上面落下了很多东西,在阿满身子周围弹了起来。大概是那些她平时不怎么用的小盘子,她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有一枚掉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等到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脚和腰都痛得要命。
不过很幸运,掉下来的都只是些小盘子,阿满长出了一口气。
砂锅没有掉下来真是太好了。那可是又大又重,重量甚至能杀人的砂锅。如果这个砂锅掉到自己脑门上,是不可能安然无事的。最坏的话,自己会就此归西。如果佳绘知道自己是被砂锅砸死的话,说不定不会悲伤,反而会哈哈大笑吧。
她站起来,用手摸索着周围的状况。小心着别让碎片割破自己的手,地板上小盘子的碎片散落了一地。
她穿着拖鞋,用扫帚扫着地上的碎片,因为自己看不见,所以格外小心。
她用手试探着桌子和椅子的位置,用手摸到了一个很硬的东西。桌子上摆了一个巨大的块状物。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检查着,发现这居然是砂锅。
然后阿满又另找了一把不会摇晃的椅子踩了上去,在架子上面摸索着,本应该在这里的砂锅却不见了。
难道刚才的砂锅是掉到桌子上了吗?不对,那样的话可不止这点声音。更不可能是轻轻地掉下来的。而且架子与桌子之间有一段距离,如果架子倾倒的话,砂锅应该掉在身处正下方的自己的身上才对。
她想来想去,应该是谁在空中接住了砂锅,然后将其放在桌子上的才对。啊啊,是这样啊!阿满想明白了之后,向着不知道是不是在那边的大石明广发出了“谢谢”的声音。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发自内心的说着。
当她说完之后,发现大事不妙。
十二月十七日
明广藏在阿满家里已经一星期了。这也就是说,从松永年雄死那天算起开始已经过了一星期。这个时候,街上比较热闹的地方已经开始装点起圣诞节的饰品了吧。但是,她似乎对这样的活动并没有兴趣。
而且,明广也没有看到她自言自语,或者是用鼻子哼歌。不过虽然世界上的人们都会庆祝圣诞节和正月,她还是会在家里静静地呆着,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吧。
他坐在起居室的一角,倾听着远处传来的洗衣机低沉的鼓动声。大概她在洗衣服吧。
明广开始在意起自己的衣服。因为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洗过,差不多要换洗一下了吧。趁着她夜里睡觉的时候,借洗衣机用一下不知道会不会被她发现。要不就先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藏着,然后等到她外出的时候一起洗。
不过,明广觉得她一定感受到了什么,从而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他想起了两天前的那个夜晚,她站在椅子上,想要取下放在架子高处的东西之时。当他看到她的姿势的那一瞬间,就有不祥的预感。那把椅子看上去就是一堆旧木头组成的。当她站上去的那一刹那,明广就觉得椅子歪了一点。
他想象着她从椅子上摔下来,架子倒在她身上时的景象。当然,他不能过去救她。
比方说,自己将摔倒的她扶起来,那样自己的存在也就暴露了。倒不如让她受重伤住院,这样在这个家里呆着会更轻松。所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决定不管不问。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出事了。阿满从椅子上摔落下来,被她撞到的架子眼看就要摔到她身上了。从明广所在的起居室一角到厨房,也不过只有五米远,所以明广瞬间就赶到了她的身边。他一下子将马上就要倾倒的架子扶回原地。因为架子已经倾斜了,放在架子里面的东西通过玻璃门掉出来。明广来不及接住盘子,但及时接下了距离倒在地上的她的脑袋仅有十几公分的砂锅,顺势将其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开始自责起自己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大概是在自己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身体就提前行动了。他早就做好了如果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就跑过去的准备了吧。
从椅子上掉下来的她完全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明广急忙返回起居室。一方面担心脚步声被她听到,一方面担心如果继续呆在这里,会有被清扫着碎片的她看见的危险。好不容易她才站起来,开始确认起周围的情况。明广从起居室里望着她,她开始拿着扫帚清扫起散落一地的碎片。
她在桌子上摸索着,发现了砂锅的存在。
明广瞬间明白了,自己犯了重大的失误。砂锅放在桌子上也太不自然了。虽说应该将砂锅放回架子顶上,但自己当时太过着急,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她身边,结果就随手将砂锅放在桌子上了。
明广深吸一口气,摸到砂锅的阿满再一次查看了架子上面,然后轻轻吐出一句话。
“谢谢……”
声音非常微弱,但是能确切地传达到尚有一段距离的明广耳中。这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确实的向这个家中的某个人传达的谢意。
她意识到了潜伏在这个家里的自己的存在。但是,却装作着对一切都并不了解一样生活着。明广明白了这个事实。
她在发出声音之后,就好像发觉自己刚刚失言了一样,表情僵硬起来。但是,紧接着她就像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清扫着盘子的碎片。
第二天,明广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她的行动。既然发现了擅自闯入自己家中的人,那么通知警方也是很正常的举动吧。为了及时注意到她是否会给警察打电话的动向,明广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整天。但是,她好像没有这个意图。
她的步调还和往常一样,就好像不想引起任何争端而当做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过着自己恬静而封闭的生活。
明广也配合她的做法,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生活着。昨晚的事情是一起事故,自己出手相助也是事故,而她对自己说的话也是事故。就当作这些事故都不存在,一并忘掉好了。在这种沉默的气氛中,两人形成了如此的默契。
相隔两个晚上之后,明广一边听着洗衣机的滚筒回旋的声音,一边回想着那天的事。
他向窗外的车站的站台望去,窗口的正面正好对着细长的站台的一端,铁路的另一端也有一个水泥制的站台,列车定时地从中间穿梭而过。
阿满已经发觉了有人在她家中寄住的事情了,然后她的发觉也被对方知晓了,但是她并没有去叫警察。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广一直都在想象着她发现自己的存在时的景象,内心对此非常恐惧。他曾认为她一定会尖叫。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正在明广思考的时候,阿满拉开了起居室的拉门。
阿满走进起居室,一副冻得不行的样子钻进了被炉。那个位置正对着暖炉。她像往常一样横躺着,就像是在声明自己以后就会在这里离开人世那样一动也不动。
起居室就像一个密室一样。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明知道这里有两股呼吸声,却依然像不知道一样生活着。
一直以来,明广都决定在阿满在起居室里的时候绝不动一下,保证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如果发出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被她听到。但是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那出不出声音也没什么大意义了。
到现在为止,他对躺在自己面前的阿满,都只不过是像对待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样斜视着。但是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明广交替看着窗户外面和横躺着的阿满。她一如既往地横躺着,陷入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自己也清楚这点。就算她采取像以前一样的生活方式,但她的脑中,依旧有自己这个侵入者存在,只不过是把自己当做成一个涂上了油漆的透明人罢了。但明广却不能当做两天前的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了。
犹豫过之后,明广暗自下了决心。
然后他开始行走。
当他踩踏榻榻米的时候,平时人们根本不会注意的踩踏声,现在却像噪音一样,在寂静的屋子里传播开来。横躺着的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阿满就像是吃了一惊,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从榻榻米上坐起来。空无一物的眼瞳向上方望去。她的表情简直就像一个被从睡梦中摇醒的孩子。他拉开了通往厨房的拉门,门是用薄薄的玻璃做成的,拉开的时候会发出振动的声音。
这个家中的确有其他人的存在,明广再次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她。他很想知道接下来她会采取怎么样的行动,如果她突然尖叫起来就直接从这个家里冲出去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直接与她交谈总归太过招摇,但如果是从远处丢一块小石头远远地作个招呼的话,就不用与她直接接触了。不过出声的话,也就如同是自己的身影在她面前完全暴露了一样,明广很担心这个。
她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直到确认了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才横躺下。明广从厨房望着她,她似乎既不想求助,也不想给警察打电话。甚至连头发会被被子压翘都不在乎,慢悠悠地将脸埋进被炉的被子里。
他不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也是事实。明广有些怀疑自己的所见,不过他心中却也有着“或许这样也是可以的”的一种想法。
也就是说,当她在他的身边之时,他是拥有发出一些微小的声音的权利的。他在厨房坐了一会,然后走回起居室。那时她就像对他的足音完全不在意一样,继续躺着睡觉。
但是,事情却也和明广想象的不太一样。当天色变暗之时,窗户外能看到的站台上亮起了点点灯光,她也做出了她的回应。
她做了炖菜当做晚餐。但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并排着摆着两个碟子。一个碟子当然是给她用的,而另一个是给谁用的,明广心中有数。但他觉得这实在太过离谱,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更是不敢上前打听那个碟子到底是为谁准备的。
两个碟子里都装着温热的炖菜,桌子上香气四溢,明广从起居室的一角望着这一切。
做好就餐的准备后,阿满坐到了椅子上。她本应该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进食才对,但她却迟迟没有开动。
明广明白她没有开始进食的用意。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向了饭桌。他尽量不发出大的脚步声,以免吓着她。
在她对面的坐席前面的桌子上摆放着盛满炖菜的盘子,就像是正在等待着谁前来就餐一样。明广轻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她听到了拉开椅子的声音,从而得知对面有人坐下了。她随即拿起了放在手边的勺子——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明广一边担心着菜里是否会被下毒,一边拿起勺子品尝着炖菜的味道。温热的液体从舌尖处扩散开来,这顿一言不发的晚餐开始了。勺子碰到盘子的声音就像能够震动屋子里的空气一样,显得很不和谐。当然,菜里是没有放毒的。
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共同进餐的这位姑娘,如果是外人来看的话,两人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或许会被认为是一对经常聚餐的好朋友吧。
明广望着她的眼睛,她没有看盛着炖菜的盘子,也没有望着明广的方向。她将左肘撑在桌子上,微微前倾,脸稍微有些低。视线望向下方的空中,就像是幸福地享用着炖菜的美味一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盘子里升起的汤的热气,飘上她的睫毛。
难不成自己现在坐的座位,是以前她父亲的位置吗?虽然两人并没有对话,但炖菜的温暖将之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两个人似乎都从原来身处的位置一并前进了一步,与对方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他们没法将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这个事实否认,也就必须正视这个人的存在。当两人互相知晓了对方的存在那一刹那,所谓的无视也就烟消云散,各种各样的接触也随即展开。
阿满刚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和要好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某人的家里玩。一人独处的时候,她喜欢在车站周围闲逛。
铁路与道路之间有着绿色的铁丝网,这是为了防止孩子们不留神闯进铁路而特别设立的,也兼备着防止没有买票的人溜进车站的功能。
距离站台很近的地方,有一部分铁丝网已经破裂了,差不多有她这么高,可能是被车撞破的吧。铁丝网被撕开了,绿色的护膜也破了。那部分生了锈,变成了赤红色。
小心着不要被裂开的铁丝网刮到,穿过这里,就可以抵达站台的一端。这里并不是什么大车站,虽说是有个站台,也不过只是在铁路两侧一边砌一个巨大的水泥块罢了。售票口只有一处,站台两边用一座天桥连接。
站台的位置比她高一些,所以即使穿过铁丝网,也不会被站在站台上的职员和乘客看见。
她非常喜欢坐在站台下面那阴暗又狭窄的地方。那里有着支撑着混凝土水泥制成的柱子和铁架,地上铺着很凉快的细沙,被太阳晒到的的地方杂草丛生。
不管是车站的人,还是行走在路上的人,这个秘密空间都不容易被发现。铺设铁轨的地方有些高,地面倾斜着。坐在那里,倾听着从眼前经过或停止的车轮所发出的轰鸣声是她的最爱。
盛夏的正午,太阳将铁轨晒得烫人。躲在站台之下的阿满望着因为过热而有些摇曳的景色。虽然躲在站台下很凉爽,但急行列车经过的时候,依然会将热风和大地的震动声一股脑地吹到站台下。
到了下午,强烈的日照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夕阳西下,染成赤色的日头开始照向躲在站台之下的阿满旁边。从远处传来刹车的警报声,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寂寥。
有一天,大概是暑假的时候吧。就在她觉得差不多该回家了并从铁丝网的断裂处穿过去的时候,与正在路上走的父亲不期而遇。因为平时父亲就警告过她不要接近铁路,所以这次狠狠地训了她一顿。
这毫无疑问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但父亲会那么愤怒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对让父亲生气的自己感到悲哀。甚至担心父亲会丢下自己一个人去远方。
父亲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每天都要穿西装打领带去上班。因为阿满也要去上小学,所以两人都是一同出门,同时将家里的门锁上。
从她懂事开始,就一直是与父亲两人同住。据说她的父母是离婚了,但她记不起母亲的长相,所以也不怎么在意了。每当去朋友的家里,即使是朋友的母亲端点心上来的时候,她也不会去想象自己的母亲现在究竟身处何方,自己的家庭为什么没有母亲存在这样的事情。
“她经常穿着白衬衫。”
关于母亲的样子,父亲只提过这么一句。她已经忘记了当时是怎么引起这个话题的了,只对“白衬衫”这个字眼有印象。
父亲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剪着脚趾甲。看上去有些难为情。阿满在一边叠着洗好的衣服,一边想着父亲别把脚趾甲盖散落在榻榻米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