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云工业除了设立在龟户的本社工厂之外,在町田也拥有制造厂。龟户的工厂主要生产展现职人技艺的,高级手工家具和定制产品,设在町田的工厂则负责,制作量产产品和组装家具。
里谷正明目前在设在龟户的工厂上班。刚刚入职那两年,他曾经在町田的生产线上做工,后来手艺得到了单位的赏识,被调来了本社。打那以后,里谷正明每年仍然会数次拜访町田,参加技能测试和QC(质量检查)报告会。
不过,二月十号这天,里谷正明前往町田,倒并非出于公事,而是被招去参加,某位同事成亲的内部庆祝酒会。
从龟户到町田,乘坐总武线转小田急线,大约需要一个小时,配合町田工厂的收工时间,而设定的宴会开始时间,里谷正明肯定是赶不上了。
翌日十一号是建国纪念日,厂里自然放假。尽管在原云周六仍然需要上班,但是,世间的许多企业,已经导入了双休制度,对于后者来说,在三连休的前夕——星期四下班以后,在满员的电车上,被穿得鼓鼓囊囊的上班族,挤得七荤八素,里谷正明发出了这天以来,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哀叹。
由于职场有别,这一次的酒会,里谷正明可以回绝,干事井崎也猜他多半会推掉,抱着这种心态邀请了他。
但是,里谷正明还是决定出席,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他开始对结婚这件事情有了意识。
里谷正明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故乡也没有亲戚同他来往,一想到自己的婚礼,谁会作为新郎一侧的宾客,出现在那儿便成了问题。为了平衡新娘一侧的人数,只能够邀请公司的同僚们出席婚礼,因此,诸如此类的应酬从今往后,必须比以前更加认真对待才行。
里谷正明和内田春香之间,还没有发展到可以,具体谈论这种话题的程度,不过,对于现在的里谷正明来说,和春香一起度过的时间,已经成为了他不想失去的宝物,和她分手之类的事情无法想象,今后也想和她一直交往下去——这份情意终有一天,会转变成对婚姻的信念。里谷正明从一开始就认定,结婚,是同内田春香交往的前提。
只不过,内田春香那边又作何打算呢?……
里谷正明到达町田车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步行五分钟后,他来到了会场所在的居酒屋连锁店,并被领进了铺有榻榻米的隔间。
“啊,来了来了,唉,里谷正明也来了。”
“哦,里谷你来了,呃,那边还有一个空位。”
顺着井崎的指示,望向屋内一角,里谷正明不禁吃了一惊,他看见了一张比自己,更难在这种场合看见的脸。与会者算上里谷正明,总共有十二个人,当中有十个人都有说有笑的,只有仓持坐的那个桌角死气沉沉的,而空位就在他的旁边。
“少见啊,仓持。”
向对方打过招呼,里谷正明便坐下了,仓持朝正明那边瞟了一眼,没说什么。
“呃,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重新干一个吧!……”
井崎带头祝酒,随后,今天晚上的主角——增村受到指名站了起来,介绍了自己与爱人从相识到结婚的经过,周围嘘声四起,看起来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二次演说了。
结了婚就必须得搬出单身宿舍。婚礼、旅行、搬家,三件事凑在一起,实在非同小可。据说增村把旅行延后了,里谷正明在心里深表认同。设想一下,之前一直生活在不同家庭的,或者说价值观各异的两个人,突然开始了共同的生活,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劳神了,在乔迁新居的同时,还要——虽说婚礼作为一种仪式,并非完全没有执行的意义,但婚宴和新婚旅行,不过是徒增疲惫的任务,至于为什么会有人乐在其中,里谷正明完完全全搞不明白。
自从和内田春香交往以来,里谷正明时常想象着,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情景,可是一想到婚宴和新婚旅行,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可能的话,真想将此类事宜一笔勾销,直接向民事局提交结婚申请,但是,内田春香恐怕不会答应吧。
乍看之下,内田春香的性格质朴、稳重,实际却正好相反,内心深处隐藏着招摇、任性的一面,尽管只交往了一个月,但是,里谷正明已经认清楚了这一点。
但凡内田春香在约会当中,停下脚步的时候,视线前方必定展示有,奢华的衣装首饰。还有,由于春香至今没有告诉正明,她家里的电话,约会安排全部由她一个人决定,惯于将自己视为主角的心态,从中可见一斑。不论性情伪装得多么低调,出身富贵、相貌惹人的她,都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不过从龙套专业户里谷正明的角度出发,内田春香的这种性格,倒不如说是和自己一拍即合——可是,即便事实如此,自己就非得在婚宴和蜜月旅行中,扮演“大小姐的跟班”这种角色不可吗?……
听着增村的演说,里谷正明恍恍惚惚地,进行着上述的思考。
待大家坐定了,井崎叫来店员加点酒水。从就座到现在,里谷正明一直关注着邻座的仓持,等新一批酒瓶端了上来,正明一边往他的杯里倒酒,一边像煞有介事地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仓持,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这种地方呢。”
于是,仓持用鼻子喷了一股气:“你还不是一样吗?”
桌子对面坐着两张陌生的面孔,想必是在里谷正明调到龟户以后,分配到组装生产线的后生晚辈,两个人见正明和仓持攀谈起来,明显松了口气。
对于改过自新的犯罪者,原田社长的态度向来积极,原云工业里有不少有犯罪前科的人士,仓持就是其中之一。当里谷正明在町田宿舍的澡堂里,头一次看到仓持右肩上,雕琢的纹案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心想要尽量和这位前辈保持距离。然而,被分配到同一条生产线上之后,正明在实际交流中却惊讶地发现,仓持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
仓持二十一岁的时候,在伤害事件的缓刑期间,再次引发了伤害事件,最终被判处六年有期徒刑,但实际五年便刑满释放了,而令他洗心革面的契机,是第二次伤害事件中的受害者,因为他而留下了后遗症。
自从来到原云以后,仓持杜绝了一切娱乐,全部收入几乎都用在了,充当受害者的补偿金,别说公司的酒会了,就连泡完澡后的那罐啤酒,也没有见他喝过,所以,里谷正明从来不知道,仓持还会喝酒。
“我‘刑满释放’了,去年十一月的时候。”仓持低声回应了里谷正明的疑问。
简而言之,受害者的补偿金还清了,长久以来为别人赚的工资,转眼之间成了自己的东西,所以,仓持就想试着参加一次公司的酒会。
“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嗯,我知道。”
仓持似乎把里谷正明,当作了一个例外,对别人他不提这些事情。在工厂的时候,仓持只顾闷头作业,连一句玩笑话都没有,过了傍晚五点钟,他就待在宿舍里一声不响地,真不知道这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里谷正明原先在别人的眼里也是这样,或许正是因为拥有共通的生活方式吧,仓持才对正明放下了戒心。
尽管里谷正明待在房间里,并非单纯地蛰伏在那儿——为了入学考试他铆足了劲,但是在旁人看来,大概也无所谓差异吧。
当初尚未放弃大学志向的里谷正明,全然不认为因为两次伤害事件,而入狱的仓持有什么可怕,或者是和自己属于不同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也有冷酷的一面,并且他无法否认,自己体内流淌着一半,醉了便对妻子施暴的父亲的血液。自己身上被施加了,永远无法解除的近松家的诅咒,因此,里谷正明之前哪怕有半步差池,自己恐怕也已经去监狱报过到了——如果不是初中一年纪的时候,自己的父亲突然死了,自己早晚有一天也会以暴制暴,他是这么想的。
一个亲眼目睹了黑暗世界的人,和一个或许可以算是目睹过的人。
然而,仓持竟然痛改前非了。
而早早失去人生目标、将内心冰封起来的里谷正明,如今也在内田春香这颗温暖太阳的照耀下,准备朝向与她结婚的人生目的地奋勇前进。
里谷正明今年二十六岁,仓持也不过三十三岁,对于找回属于自己的人生来说,他们两个人都一点也不晚。
里谷正明在仓持的变化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叠影。
酒会于晚上八点钟结束了。
“里谷兄,意向如何?从龟户远道而来,总不能只喝一个个小时吧?”
井崎邀他参加第二轮,但是,里谷正明回绝了他。虽然他也感觉,喝得不够尽兴,但是,和井崎他们待在一起,只会无谓地消耗双方的精力。
一行人之中有人留下,有人归去,但是,移动的方向均与车站相反。里谷正明在居酒屋前挥手告别,一个人朝车站走去。
这个钟点,开往新宿的列车应该格外空旷吧,想到这儿,里谷正明买了一张车票。
“嗨,里谷,过会儿一起去喝一杯吧。”
冷不防从背后,传来了搭话的声音,顿时吓了他一跳。
“仓持……”里谷正明认定,他百分之百地返回了宿舍。
“你打算直接就回龟户?”
“是啊,我是这么打算的,回新宿的车票都买好了。”
里谷正明把刚好从自动售票机中,吐出来的票拿给仓持看。
“新宿啊……那我跟你同路吧。”
“什么?……”
“去歌舞伎町附近喝个痛快,行吧,啊?……”
受到意料之外的邀请,里谷正明顿时困惑了。
就第一轮酒会的情形来看,仓持的酒品算不上差,可是不管怎么说,迄今为止都不知道他会喝酒,里谷正明的脑海里,实在浮现不出来,和他一起喝酒的画面,恐怕怎么也达不到酣畅的境界吧。
不过,他的心情倒也不是不能够理解。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人生,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和他一同庆贺、分享喜悦的知己。
“好,那就去新宿喝酒。”
算上等车的工夫,两个人于晚上九点钟,到达了新宿车站的东口。双休日前夜的新宿,人潮涌动,此起彼伏,令人咋舌。
“仓持,新宿这边你熟悉吗?”
里谷正明刚才见他,在车站里有些转向,决定这么一问。
“高中那个时候,来过这一片,和小混混打架。”仓持豪迈地说,“说起来,来这边喝酒,今天还是头一次。”
里谷正明记得,仓持的老家应该在群马县的管林一带,看起来自己对这个街区,多少还算熟悉,想到这儿,他先行一步通过了信号灯。汹涌的人潮逐渐散去,左右两侧的店前,传来了男人们招揽顾客的声音。
里谷正明他们已经进入了歌舞伎町。各家店口装饰的霓虹灯,和街道上明晃晃的看板,彰显出了欢乐街特有的扎眼姿态。
里谷正明回身确认,仓持是否跟了上来,结果倒吸了一口气。
仓持的眸子里闪着光,平时已经显得凶煞的眼神,如今为了搜索猎物,变得更加锐利了。
“你不要紧吧?”
“你地什么意思?”
“打架的话,拜托可别把我扯进去。”
仓持用鼻子哼笑一声:“浑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想,自己和这种气氛,真是久别重逢啊!”
就这么边走边聊着,有个穿羽绒服的揽客生,死皮赖脸地缠了上来。
“两位大哥,如果还没有选好进哪家店的话,怎么样?只要三千块,年轻姑娘多着呢!……”
里谷正明不予以理会,想穿行而过,仓持却和那男的勾搭上了。
“想跟你打听打听,哪儿有能玩女人的店?”
“哎?……”揽客的男人诧异地抬起头来。
“我就是问你,这附近哪儿他妈的,有玩女人的店!……”
“我说仓持。”
里谷正明急忙拦住了他。虽说仓持那嘴找碴打架的腔调,同样令他在意,但是,行动目的与在町田听说的,完全不符这一点,更为让他无法置若罔闻。
男人听了仓持的询问,继续用腻腻歪歪的声音说:“哦,是问‘土耳其浴’吧?那边的巷子里就有几家。不如先过来喝上几杯,壮壮阳气然后再去,好不好?呃……”
仓持一瞪眼,拉客生赶紧闭上了嘴巴。里谷正明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较为背静的树荫里。
“你地这是要干什么!”
“说实在的,我现在想要女人胜过喝酒。这六年来——不,算上牢里那几年,已经十一年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压抑着想睡女人的念头,忍着,把受害者的补偿金都还上了。”仓持大声地说,“现在终于了事了,要说想干什么,那自然是想使劲地干女人,这才叫实话。里谷你也来,钱我出,好吧?”
里谷正明听了心生迷茫,仓持见状,就问他:“你这还是第一次?”
“嗯,没去过那种店。”
“浑蛋,我地不是问你这个。”
里谷正明搪塞了过去,但是,就算把那种店刨除在外,他也是零经验,保存着处子之身,一直拖到了二十后半。初次体验恐怕是跟结婚对象解决吧,他漠然想着。
换个说法,就是和内田春香。
“不过,在那之前取得的经验,到了该动真格的时候,也不至于蒙羞。”里谷正明首先想到了这种事情;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宝贵的初次体验,应该和誓爱终生的对象一起。
哪边是对的呢?……
“总之,你地跟我来就对的了。”
于是由仓持打头阵,两个人走进了刚才拉客生指示的那条小巷,不久,看似是那种店的招牌,出现在了道路右侧。
仓持等里谷正明跟上来之后,抬腿迈进了建筑。事情进展得太快,正明的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耳边怦怦作响。
穿过自动门,对面是前台,一个梳着背头、穿着黑衣的男子接待了二人:“欢迎光临,两位对吧?”并开始介绍这家店的运营模式。
男人所说的话,里谷正明几乎没有在听,只有“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个念头,在心里膨胀起来。
不久,店员的说明告一段落,而里谷正明也下定了决心。要拒绝就趁现在了。
“那个,仓持,果然还是不要了吧。”
“啊?”
“仓持就一个人尽情享受吧,抱歉。”
里谷正明行了一礼,扭头就走。一阵焦躁的等待之后,他穿过自动门,冲出了那幢建筑物,沿着来时的反方向,猛地跑了五十来米,终于停了下来。确认身后仓持没有追来。
果然,比起事到临头、魂飞魄散的晚辈,还是沸腾在心中的欲望更为迫切,不管怎么说,已经十一年了。
里谷正明不由得蹲下身去,眼皮底下,沉入黑暗的沥青背景之中,自己的呼气白色混浊,慢慢地消散而去。他反反复复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责备着自己的懦弱,或者是反过来,觉得这样挺好。
复杂的思绪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全部吐进了黑夜之中,与此同时,冬天清冷的空气充斥、冷却着他的心扉,里谷正明的心情舒畅了许多。
里谷正明想走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返回车站,不料却迷失了方向。只要继续走下去,早晚必然会走到熟悉的地方,一想到这儿,他就随便地选了一条小巷。不久,独乐(KOMA)剧场就出现在了前方,里谷正明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的双眼忽然被视野边缘的,一张紫色的招牌抓住了。某幢建筑的入口处,有一张揭示板,上面贴着数张楼内店面的招牌,其中一张紫底白字地写着“Pub & Snack Cherir”。
Cherir——四天前,内田春香被误认成的女人,不就是这家店里的陪酒女郎吗,原来在这种地方。
里谷正明在这栋建筑前停住了。这里没有烦人的拉客生,附近的高楼里,虽然也有居酒屋营业,但是普通的餐饮店、游戏中心、柏青哥等店家也非常之多,感觉上这条街,稍稍偏离了欢乐街的中心地带。建筑的外壁上贴满了瓷砖,从揭示板来看共有六层,而“Pub & Snack Cherir”似乎就在第四层楼上。
那位胡须绅士从最初便认定,内田春香就是花名美奈子的陪酒女,就算告诉他认错了人,他也怎么都不肯相信。
“真的有那么像吗?”好奇感顿时涌上了里谷正明的心头。
绅士与陪酒女郎美奈子的关系,似乎十分亲昵,不过,和内田春香之间在那时候,应该是初次见面。
如果将立场调换,自己这个内田春香的恋人,如果见到了陪酒女美奈子,又会作何感想呢……
这是一种实验,里谷正明一边想着,一边走下四级台阶,向通路的深处前进。通路尽头的左手边,有一部电梯,电梯旁边同样挂着揭示板。
里谷正明按下了按钮,电梯门很快地打开了。电梯里也有揭示板,再次确认了Cherir位于四层以后,里谷指定了层数。
四层楼里只有两家店面,里谷正明下了电梯,往右一拐,便是Cherir的店门。
三连休前夜的九点半,歌舞伎町的Pub&Snack,然而隔着店门侧耳倾听,预想中的娇声与卡拉OK的歌声,皆不可闻。
里谷正明大胆地,将门拉开了少许,从缝隙中窥探里面的情形。
店内要比想象的狭小,右手边是吧台,左手边和靠里的区域是桌席,至多可接待四五十人。眼下桌席上坐着十几个人,但是半数是女性,她们若是陪酒女郎,客人便只有八九位,正是易于介入其中的氛围。
就在里谷正明犹豫不决的时候,身着黑色礼服的女性,注意到了在门缝后面窥视的正明。
“欢迎光临!……”女性走了过来,“请进,里面有空位子哦!”
“啊,那个……”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的里谷正明,顿时有些惊慌失措。
“请把外衣给我吧。”
在被脱去外衣的那一刻,里谷正明便心意已决。既然来了,就拜见一下那位陪酒女郎——美奈子的芳容吧!
里谷正明心里暗想:自己是一个人前来,估计会被领去吧台,结果却被请到了空桌。布艺沙发的靠垫异常柔软,正明感觉,自己的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不符合一般家庭喜好的东西,在这种店里却能够让人放松。
此处灯光微暗,却不失格调,细心聆听,古典音乐微弱的声音,在室内流淌着。尽管距离较远无法确认,吧台看似由一整块橡木板打造而成,相比之下,眼前的这张桌子,只是一张价格平平的玻璃桌。
就座以后,还没有等到里谷正明发话,托盘、筷子都已经,在他的面前准备就绪了,距离他稍远的桌垫子上,正好放着一桶冰块。直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吧台内侧,一个穿红礼服的姑娘,正在忙着准备什么,可能是下酒菜吧。
这里的女人们,大都穿着礼服或者套装,只有一位着和服的,她走近了正明。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初次前来木店吗?”
“啊,是。”
“请问是有人介绍您来的吗?”
“啊,不,那个,是因为听说这里有可爱的姑娘。”
里谷正明很紧张,但姑且编了一个理由。
“哎哟,哈哈哈哈,那还是找几个年轻姑娘,来替我这个老太婆陪陪你吧!……”女人笑着说,“请问您要点些什么呢?”
“呃,这个嘛,选什么好呢?”
里谷正明没了主意,于是——
“是要点一整瓶呢,还是烈酒杯呢?这儿的酒水种类很多,总之先把酒单给您取来吧,请稍等。”
而实际把酒单带来的,是另一位女性。
“失礼了,我是雪。”
说着,雪挨坐在里谷正明的左侧,把酒单递给了他。他发现酒单上有标注价格,心里踏实了一点。既然只打算来今晚这一次,整瓶酒便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他在烈酒杯中选择了,最便宜的掺水“EARLY TIMES”。
对于里谷正明没有点整瓶,雪也并未多言。
“也给我点一杯吧,好不好啊?”她以令客人无法拒绝的口吻说道。
得到里谷正明的同意后,才刚刚坐下的雪,起身走进了吧台,穿红色礼服的姑娘和她一进一出,将盛有起司切片、火腿、小鱼佃煮、花生、薯片这五道小菜的碟子,摆在了里谷正明的面前,绕过桌子挨坐在了他的右边。
“初次见面,我是美奈子……”
美奈子……是美奈子吗?
里谷正明连忙开始确认,先前没有特别留意的她的容貌。
没错,应该是她,看起来长得确实有几分相像。
然而,直到她在身边坐下,开始自我介绍为止,里谷正明几乎没有特别关注过她,这是因为她整体给人的感觉,与内田春香完全不同。
不管有胡须的绅士怎么想,在里谷正明的眼中,陪酒女美奈子和自己的恋人内田春香,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个人。
要说相似之处——首先是声音吧。刚才自我介绍时,在对“美奈子”这个名字有所意识之前,里谷正明对她的声音,已经产生了反应。
涂在眼睑上的眼影,大幅度地改变了她的形象,不过大眼睛这个特征,倒是和内田春香一模一样;她的睫毛生得过于浓密,但是,那也可能是假睫毛;鼻子的形状,嘴角的感觉,细看之下这些地方,两个人长得几乎分毫不差;但是,肌肤的质感完全不同,恐怕是因为她在脸上抹了厚厚的粉底。
这时候,里谷正明终于顿悟了。
美奈子,假如这个女人摘掉睫毛、卸了妆,长得又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便觉得这个自称美奈子的女人,简直和内田春香是越看越像,能够将她们区分开来的,就只有头发的长度,和美奈子鼻梁左侧根部的一颗痣,而后者似乎有意被藏匿在粉底之下,但是,她那黑色隆起的皮肤,却无法被粉底彻底掩埋。
内田春香脸上的那个部位,当然没有痣,这一点里谷正明可以确定。
反过来说,如果把可以改变长短的头发,暂时放在一边,这个名叫美奈子的女人在卸了妆以后,除了那颗痣以外,和内田春香没有半点的区别。
“也请我喝一杯好吗?”
浓妆下隐藏着,与内田春香别无二致的面孔,女人用与春香别无二致的声音问道。
里谷正明怀着难以形容的心情,不知不觉中点了头。
“阿雪,我也要……”
不久,雪端着三个杯子,回到了桌旁,里谷正明被两个年轻姑娘,顿时夹在了中间。
两个姑娘的杯子里,盛着近于紫色的,像是鸡尾酒的东西。干过杯后,雪问:“可以告诉我们,您的名字吗?”
“哦,鄙姓里谷。”
“里谷……”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里谷,里外的里,加上山谷的谷。”
“哦,是里谷先生,很少见的姓氏呢。”
雪提问的时候,里谷正明把脸转向了左侧,但是,他会不失时机地,观察对侧美奈子的表情。美奈子把嘴唇搭在了杯子边上,脸上浮现出了沉静的微笑,他想把这张脸,再多看一会儿,可是,雪又提出了问题。
“请问您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这家店的呢?是经由某人介绍吗?”
里谷正明心想,这回该实话实说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美奈子看,不说明情况会令她起疑。
“算是经人介绍吧,但是,我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是个四十岁上下,留着这样的胡子,很有绅士风度的人,他好像对美奈子小姐——应该是美奈子小姐吧,非常地上心。”
“没错没错,是松本先生……对吧,美奈子?”
然而雪的搭话,没有得到回应。
里谷正明转向右侧,美奈子的嘴唇,依然搭在玻璃杯上,她就像是在偷看意中人一样,翻翻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里谷正明。
“喂喂喂,我说那边那两位,你们在对望什么哪!……”
“阿雪我跟你说……”
美奈子起身绕到桌子的另一侧,坐在雪的旁边,低声耳语了起来。里谷正明以为,美奈子和雪说上几句,便会坐回到原位,谁知雪却突然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谢您的款待。”雪以空杯示意里谷正明回敬。
“我得去陪其他的客人了,还请您原谅我的匆忙,之后就请和美奈子慢慢聊吧。”
看来美奈子刚刚的耳语,是希望雪能够让她,和自己单独相处。
雪移动到了别的桌子上,留下了被无法言喻的奇异气氛,包围着的两个人。
里谷正明从美奈子的身影中,看到了内田春香,美奈子似乎也从正明的背后,看到了什么。自打刚才提到了松本先生的名字,这种怪异的感觉,就不曾中断过。
“美奈子究竟会对自己说什么呢?”期待与不安在心中膨胀着,就在达到极限的一瞬间——
“里谷先生,我……就是春香。”美奈子如是说道。
里谷正明顿时混乱了。内田春香怎么会在这种店里上班?还有她先前的态度,怎么表现得完全不认识自己呢?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里谷正明以不自然的沙哑声音,勉强地把问题挤了出来,美奈子却当即笑了,吐出舌头说:“骗你啦!对不起,我是听松本先生说的,听说他在街上,碰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您就是那个时候,待在她的身边的男朋友吧,里谷先生。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她才是内田春香。”
谜底一旦揭晓,里谷正明才发现,真相不过如此简单。然而,方才一瞬间高涨的悸动,却没有任何平复的迹象,体温一气升高了,身体发烫等滞后效应接踵而至。
“怎么样,吓了你一跳吧?”
“啊,还真是。”里谷正明点了点头。
“我和那位内田春香,真的有那么像吗?”
“一开始觉得,你们一点儿也不像,但是,看的时间久了,就觉得越来越像……”
这时,里谷正明不由中断了言语。
美奈子怎么会知道,内田春香的姓氐呢?
和长着胡须的绅士发生纠葛的时候,里谷正明喊了内田春香的名字,说了句“走吧”,然后拉起了春香的手腕。他记得当时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没有喊出她的名字就好了。虽说只有“春香”二字,但是,给那个挑起莫名事端的人知道了,还是觉得懊恼。
里谷正明对这个记忆确信无疑,自己绝对不曾叫出春香的姓氏“内田”来。就算把当时的情景,在大脑中重现,里谷也找不到任何,必须叫出她姓氏的理由来,哪儿有人会用全名,称呼自己的恋人呢。
既然里谷正明不曾,在那位松本先生面前,提及“内田”这个姓氏,从松本那里听说事情经过的美奈子,就不可能说出“内田春香”的全名。
“你地,为什么会知道,春香姓内田呢?”
在被里谷正明质问的瞬间,美奈子脸上明显露出了“糟糕”的表情。之后的十几秒钟里,美奈子一言不发,像是在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难道情况复杂到,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归理吗?”里谷正明怀着忐忑的心情,默默等待着美奈子的解释。
“首先,有一件事情必须得说清楚,那就是我不是春香。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我就是我,我就是美奈子。”
以此为开场白,她开始说明自己与内田春香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