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请您千万不要告诉她,替我保密,好吗?其实,她——内田春香,是我的双胞胎姐姐……但是,对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因为当时的情况,我们刚一出生就失散了,她住在横滨,我却待在秋田,分别在不同的家庭里长大。”
当秋田的地名出现的时候,里谷正明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了解了其中的原委。内田春香的父母私奔后,在秋田生下了她,正明曾经听春香说过。
“生下双胞胎的,是我的母亲。据说春香的母亲在同一时期,也住进了产院,孩子却死产了。但是,他们好像有着必须生下孩子、抚养孩子的苦衷。而我的父母,当时应该是非常贫苦。”美奈子皱着眉头说,“‘你们没有能力,同时抚养两个孩子,如果愿意过继一个给我们,我会给予你们相应的援助’。通过医生从中撮合,两家人最终达成了交易。所以在户籍上,我的孪生姐姐便成了死产儿,春香也成了内田家的孩子,但是,其实我们是同卵双胞胎,这一眼就能看出来。”
里谷正明想起了在滑雪场里,从内田春香那儿听来的事情。被公公反对婚事的母亲,在私奔后的住处生下了她,这才被允许嫁入了内田家。对私奔到秋田的两个人来说,产下既成事实的婴儿,就意味着迈向婚姻殿堂的通行证,这肯定不会错啦。
然而婴儿死于胎腹之中,而同一家医院里有个诞下双子的母亲,但是其家境贫寒……
“那位医生,竭力让两家人,相互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是,这种事情只要仔细调查,很快就能够水落石出。我的母亲在我成人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岁生日那天,把真相告诉了我,她说:‘美奈子,你其实有个孪生姐妹。’嗯,没错,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们究竟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不过,内田春香是研究生,为人又认真,而我却是这副样子,所以,我在心里把她当作了姐姐,自己是妹妹。里谷先生呢,是不是也觉得是这样?”
非要说的话,正如美奈子所言,不过事到如今,谁是姐姐都不是问题了。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从内田春香在滑雪场吐露出的身世,以及她在银座,被“松本先生”纠缠时的反应判断,目前她还不了解,自己出生时候的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被自己知道了,至于要不要告诉给她——也没有必要非得这么做,这件事情,自己一个人心里清楚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问题又出在哪儿呢?
美奈子的眼睛亮闪闪的,她继续往下说道:“可是,现实中就是会有这种事情呢,我出生在秋田的农村,从小就向往着来到东京,然后到了去年,我终于从家里走了出来,由于事前知道了这些情况,所以,我的心里一直想着,说什么也不能给姐姐添麻烦。我的母亲一直挂念着春香,她住在东京,在东京上大学的事情,我就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母亲还给我看了她的照片,我们真是长得一模一样!……”美奈子笑着说道,“我来到东京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在哪儿,我们就会撞到一起,所以,我就在心里想着,只有这件事情,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能够让姐姐知道自己的存在。结果,却被姐姐的恋人查出了下落。仔细想一想,就算不和本人碰面,认识我的人见了姐姐,或者反过来说,认识姐姐的人见到了我,也同样大事不妙呢!我考虑得实在太简单了……好,从今往后,我要把妆化得更浓,让自己看上去更加不像自己!……”
“化妆在很大程度上,的确是一个有效的办法。”里谷正明心里暗想,“自己明明知道这家店里,有一个和内田春香相像的陪酒女,在第一眼见到美奈子的时候,却没有察觉出来。”
然而,却也有长着胡须的绅士——松本先生这样的先例。不,那可能是因为松本先生,正好见过美奈子的素颜。假如他们之间,并非单纯的客人与陪酒女郎的关系,而是那种关系——在银座一边说着“你居然骗我”,一边抓住春香的手腕,从这番情形来看也是如此。不过,他又说不知道“美奈子”的本名,或许他们没有深交到那种程度。但愿如此,再怎么样说,她也是内田春香的孪生姐妹。
“那个,可以的话,能不能和我说一说,姐姐的事情吗?我啊,曾经有那么一回,乔装打扮跟在姐姐后面,可是,还是太危险了。谁让我们长着同一张脸呢!……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特别想知道姐姐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又是什么样的,会对什么样的东西感兴趣,可是谁都不能问。所以今天真是太好了,能像这样和姐姐的对象说话,原来她喜欢这种类型的人呐,双胞胎果然连对男性的喜好,都很相似呢!”
美奈子若无其事地说着,让里谷正明心跳加速的话。虽说是一对孪生姐妹,美奈子不仅表情丰富,性格也与内田春香大相径庭。
“不如今天你就陪我聊到打烊吧,酒钱我会偷偷地给你的,你就点一整瓶吧,然后,我想多听一听你来,说一说关于姐姐的事情。”
美奈子说Cherir会营业到半夜零点。这样的话,末班电车也还能够赶上。但是,最关键的是,和美奈子说话,让正明觉得开心,所以他便点头答应了。他看了一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
“六号桌,Early Times一瓶……”
美奈子一边向别的陪酒女下了单,一边离开了座位,走进了吧台里。消失了一阵子后,便端着Early Times的酒瓶和盛水的容器回来了。
她希望他能够在瓶口的纸签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于是里谷正明便用签字笔,署上了“里谷”二字,然后,她在他耳边细语起来。
“我顺便去了一趟立柜,把驾驶执照拿来了。我想里谷先生已经明白了,我和春香不是同一个人,不过,凡事都要慎重起见嘛,你想看吗?”
“想看。”里谷正明点了点头。
美奈子听了,装出一副“偏不给你”的姿态,随后把它递给了里谷正明。
里谷正明先把视线移到了照片上,印刷在驾驶执照上的美奈子,嘴唇上涂着口红,就像刚刚吃了死孩子,好在其他部位的妆不浓,方便了和内田春香进行比较。
畜生,她们两个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当看到照片的一瞬间,里谷正明再次感到,只不过,从这张照片上,他同样可以找到,鼻梁左侧的那颗痣。点缀在秀丽五官当中的黑点,宛如英文中的单引号——对于熟悉另一副无痣容貌的里谷正明来说,这两张脸简直是A与A'的关系。理所当然的,春香是A,美奈子就是A'。
姓名一栏中写着“半井美奈子”。
“(半井的发音)是Nakal?还是Hanm?”里谷正明念叨着问道。
“读作Nakam,那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姓氏。”
驾驶执照上还记载了许多其他的个人信息。生日是昭和三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说起来,自己还没有问过,内田春香的生日,原来她是三月出生,所以是春香,即春之香气。
涂成蓝色的有效期限一栏中,记录着“至昭和六十年之出生日期有效”。户籍所在地一栏为“秋田县仙北郡田泽湖町”,住址栏里也写着相同的文字。里谷正明忽然想起,她刚才说,自己去年终于来到了东京,于是把驾驶执照翻到背面,追记事项中写着,“现住址:东京都新宿区新宿四丁目”。
好歹将上述信息阅览了一遍之后,美奈子说着“可以了吧”,把驾驶执照收了回去。
“哎,你在这儿用的是本名。”
“是哦,不只是我,阿秋,还有直美也是,这家店里差不多有一半姑娘,都是这样子的。”美奈子哇啦哇啦地说了起来,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不过,之前坐这儿的阿雪没有用本名,那孩子的名字,听了你一定会笑的,她叫作森昌子,连汉字的写法都一字不差。”
“哎,那不是……”
里谷正明勉为其难地笑了笑。和名人同名,肯定少不了麻烦,但是,他不觉得有多么好笑,相比之下,断然是比较“春香和美奈子”,分明更加有意思。
雪长得和歌手森昌子一点儿不像,但是,两个人名字完全一样,而内田春香和半井美奈子,名字虽然不像,人却长得一模一样。
“反正是和名人同名,不如叫森雪,喏,就是《宇宙战舰大和号》里的那个。”
听美奈子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位众所周知的人物;然而,里谷正明只知道森雪是“大和号”战舰上的一名机组成员,是一名身穿着黄衣的年轻姑娘,仅此而已。
里谷正明还记得,动画连续剧集《宇宙战舰大和号》热播的时候,正赶上母亲住院的时期。当时,为了看护母亲,也为了自己的出路变更、就业等问题,正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半点看动画片的闲情逸致。因此,从那些年的时代特征中,生长出来的“常识”,大多都被从里谷正明的身上连根拔去了。
但是话说回来,花名取自动画人物的陪酒女郎,恐怕还真是不多见。
“那个姑娘不太正常啊。”
“我也经常被人说不正常啊。”
“半井小姐吗?”
里谷正明跃跃欲试地,说出了刚刚记住的稀有姓氐,她却鼓起了脸颊。
“真是的,要叫我美奈子哦,万一被别的客人听到,我就头疼了。”
也对,能够看到驾驶执照,只是因为自己特殊,因为自己是她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姐的恋人,如果是对普通客人,连本名都不可能透露出去,这想必也是为了把这个行当,安心做下去的“潜规则”吧?
等到最初点的烈酒杯空了,美奈子撕开了新瓶的封条,重新调制了掺水威士忌。
“请用……我去把这个放回立柜。”
她把驾驶执照一晃,起身离开了座位。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用胳膊肘戳了戳里谷正明的侧腹。
“这你收着,埋单时用。”
偷偷递过来的,是一张折得小小的万元纸钞。
“可是……”
“行了行了,作为交换,再多和我说一说,关于姐姐的事情吧。”
美奈子重复着同样的请求。如果再推辞下去,反而会引人耳目,里谷正明老老实实地收下了钱,顺手把它塞进了前胸口袋里。
至于内田春香的事情,该从哪里说起呢?
迷茫之中,美奈子说:“就从两个人的相遇开始吧。里谷先生——我方便问您的名字吗?”
“啊,是,我叫正明,正直的正,明朗的明,虽然实际上,我既不正直、也不明朗。”
“才没有这回事呢,我很清楚的。”美奈子微笑着说道,“既然是姐姐选中的人,为人一定很正直,性格,这不是也挺明朗的嘛!”
这还是第一次有女人,这么评价里谷正明,他有些受宠若惊了。自打到了这家店里,正明觉得自己表现得,比平时明快了许多,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里面当然有酒精的功劳,但是,最主要的原因,他认为在于美奈子。是她那开朗的性格,在无意之间照亮了自己。
“那么请问正明先生,你们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在哪儿相遇的呢?”美奈子摆出左手握着麦克风的姿势,如此问道。
她是在模仿娱乐播报员。如果是在平时,任何哗众取宠的行为,都会成为正明蔑视的标的,然而今天(或者仅限美奈子?),这些在他的眼里,却也成了暖心之举。不可思议得很。
“呃,我们是在今年一月,元旦之夜相遇的。”
“哎,这么说来,才一个月多一点点喽。哦,原来是一对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情侣。”美奈子笑着打趣说,“那么,你们邂逅的契机呢?”
“这个嘛,最开始,是我在职场的前辈,要我和他,还有他的女朋友,一起去滑雪……”
就这样,在美奈子的询问之下,里谷正明把邂逅内田春香的情景、留宿车中的那一幕,以及在滑雪场里,两个人交谈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此外,自己是高中毕业,不是白领而是木工的情况,他也都一并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然后呢,你对她的第一印象如何呀?”
“一句话,长得太标致了,但也就是感慨一下,那时候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够和她谈朋友。”
“既然是选择了长相,你看我怎么样?”
美奈子眨着孩童一般纯真的眼睛,问的却是了不得的问题。
“不不不,并不只是长相——当然也有被外表吸引的因素,但是,最关键的,应该说性格合得来吧——和她待在一起,我的心里就觉得踏实……”里谷正明木讷地说,“哦,倒不是说和你在一起,心里就踏实不下来,可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里谷正明连忙补上了一句。实际上,就像现在这样,和美奈子单独相处在一起,他的心情也相当不错呢。假如在遇到内田春香之前,先以这种形式遇见了美奈子——自己不应该这么想,如果没有遇到春香,自己就不可能来到这家店里,如果少了名为春香的节点,也就无所谓和美奈子攀谈了……
“好了好了,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受伤啦……”美奈子笑吟吟地安慰了里谷正明几句,转脸严肃地问道,“话又说回来了,你们两个的关系呢,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有身体关系了没有?”
里谷正明本以为她气鼓了脸,谁知道下一个瞬间她就笑了,再次抛来了一个不得了的问题。如果是在平时,里谷正明早已无视了问题,但是,对美奈子而言,这件事情关乎胞姐的幸福,或许问得意外严肃(虽然看似玩笑),于是他决定如实回答。
“关于那方面,还什么都没有。”
“接吻也没有吗?”
里谷正明无言地点了点头。直到上个星期,两个人才开始手挽手走在一起,更进一步的身体接触,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有过。接吻,总不至于落到婚前绝吻的地步吧,但是,可能还要再等些日子——他已经有所觉悟了。
“原来是这样啊……”美奈子笑了起来,“那么,和姐姐以外的人呢,正明先生?”
“亲倒是亲过……”
“换句话说,只是亲过嘴?”
事关自尊,里谷正明哪儿愿意承认,然而,最后也不得不点了点头。
“是这样啊,那姐姐呢?会不会还是处女之身呢?”
里谷正明看她在那儿自说自话,反问道:“那美奈子你呢?”
“哎?我吗?……”美奈子一脸为难的样子。
“我呢,会在这种店里工作,也是因为有过许多经历的啦。”
她的言辞含糊不清,感觉是在说,剩下的部分还请你自行想象。对于这个答案,里谷正明受到了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巨大打击。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惊恐呢?
如果内田春香做出了相同的告白,自己一定会动摇的吧。其实,里谷正明在这件事情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内田春香有着如此惹人的外表,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之中,来自男性的诱惑,一定会络绎不绝,即使她在某人身上,已经舍弃了贞节,那也不足为奇,或者说,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然而,不过是得知了内田春香——不,不是A而是A’的美奈子并非处女,自己为什么心里如此不安呢?
尽管最初有所不解,里谷正明终归还是,想到了其中的缘故。
爱情,毕竟是独占欲望的表现,在性的层面上,这一法则的效力尤为强大。渴望独占自己的女人,这种欲望不仅针对恋人的现在,还伸张向了她的过去,想独占她的一生。
不论是里谷正明对于内田春香,从前是否有过性经验的纠结,还是他因此而更加难以启齿的迷茫,都是这种独占欲望的表现。至于她的经历,没有的话皆大欢喜,有的话(纵使嫉妒)也无可奈何——里谷正明心里早就想清楚了。
然而,美奈子却在以往的假设之外。美奈子,和春香容貌相同——恐怕身体也别无二致——的违规存在。
倘若内田春香是冰清玉洁的,而且,里故正明如愿以偿独占她终生,美奈子却不知道在哪儿、被什么人给抱着脱光操了屄——也就是说,理应仅为自己所熟知的宝物,其实存在着副本,而这个副本却又可能被他人赏鉴——这样一来的话,他个人的独占欲望,不就没有得到充分满足吗……
这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状况,而是爱上同卵双胞胎,其中一方的所有人,共同的问题——看着好像可以这样归纳,但是严格地说,自己事前并不知道,内田春香有个孪生姐妹(而不知情的春香也难有作为),因此,起初便知道孪生姐妹存在,并开始交往的情况,和自己的情形不可相提并论。必须觉悟之处存在着差异。
换句话说,在得知美奈子存在的当下,里谷正明不得不重新劝服自己——
美奈子和春香是不同的人!
即使美奈子在某时某地,想和某人上床操屄,内田春香的纯洁也不会,因此而遭到侵犯。
所以,不论美奈子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想和谁上床,自己都一概不能介意。
不知不觉的,到了打烊的钟点。
穿和服的妈妈桑开始挨桌递送账单。里谷正明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千元纸钞,添在美奈子给的那一万日元上面,结了账。他发现今天刚点的那瓶Early Times已经空了一半。
“正明先生,您不要紧吧?”
“没……没事。”
美奈子陪着里谷正明乘坐电梯,下到了一层,把里谷正明送到了该栋建筑的出口。
二月的夜晚寒冷彻骨,里谷正明拢了拢衣领,走在前往车站的道路上,他忽然想到:不知道仓持怎么样了,他是否已经享用了,阔别十一年的女体呢?
不知道怎么的,里谷正明走路的重心,总是忽左忽右,走不成直线。这时候,正明终于意识到,自己醉得要比想象当中更加严重。随着靠近新宿车站,便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然而朝着车站方向,急行的人影却寥寥无几。
就在诧异的当口,里谷正明走到了车站,发现自己错过了末班车。
醉意随即冷却了少许。
如果乘坐出租车回龟户,怕是要赔上五六千块,与其花那么多钱打车,不如找家便宜的旅馆住下。想到这儿,里谷正明走进了一家仍然在营业的立食荞麦店,从店员那儿打听到了新宿市公所附近,一家胶囊旅馆的地址。道过谢后,他再次朝歌舞伎町的方向走去。
“路上会不会和Cherir的女招待们——主要是美奈子——碰个正着呢?”里谷正明暗自琢磨着,然而事与愿违,凌晨一点二十分,里谷正明“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的旅店。
在前台办好了入住手续,在更衣间换好衣物以后,里谷正明来到了指定的楼层。尽管是第一次在这种旅馆过夜,他仍然有条不紊地,成功地把身体横在了褥子上。胶囊形的房间比想象中的还要狭小,好在有一种当上宇航员的感觉,狭小也成了情趣。
有醉意相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鼾声,也变得无关痛痒了,就这么轻飘飘地,在宛若失重的心地里,里谷正明不久便睡着了。
酣睡过后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了。或许是因为不习惯睡在胶囊里吧,里谷正明浑身上下处处酸痛。就算现在赶回宿舍去,也只有冰冷的洗澡水等着自己,既然房钱里包括了公共浴场的费用,就先在这里洗个澡吧。
建国纪念日这天,澄空万里,里谷正明在上午十点钟退了房,十点半回到了宿舍。
穿过四下无人的玄关,上到二层,正明在洗衣间里,碰见了正操着洗衣机的邻居大贺前辈,两个人四目相视。
“哟,一大早上回来,可真是少见啊!……”
“你好。”
里谷正明本想打个招呼就溜过去,大贺却说:“对了,昨天晚上,你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那吵的,我都醒了!……”
“真不好意思。”
反射似的道歉之后,里谷正明忽然想到:真是糟糕,该不会是内田春香吧。这一个星期以来,春香还没有来过电话,他正等待得心急如焚。
而另一方面,“夜猫子大贺”竟然被吵醒了,这件事情让他十分挂心。
“那电话是几点钟打来的?”
“不好说,我是一点左右睡的觉,肯定是在那之后,大约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吧。”大贺笑着摇了摇头,“不过,那电话没有响多久,大概有个五声就挂了,之后也没有再打来。”
“这样啊,多谢了。”
凌晨三四点钟……有那么一瞬间,里谷正明以为:是Cherir的美奈子,担心他错过末班车,这才打来的电话,不过,自己并没有把号码告诉她。
此外还能想到的——号码写在职员名簿上,如果不是内田春香,那么,很有可能是原云中的某位:增村和井崎,如果是他们为了出席酒会的事,来电致谢,时间上有些过晚了。虽然在经历二次会、三次会之后,他们趁着酒劲,打来电话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但是,最主要的是,仓持的概率更大一些——因为不爽自己昨天晚上临阵脱逃,不顾夜深打来了电话……
真相就在乱草从中,考虑没有着落的事情也于事无补。
里谷正明回到了比“胶囊”敞亮,却也只有四张半榻榻米面积的自己的房间,打上地铺钻了进去,想就势睡个回笼觉,但是,由于在旅馆饱睡了一夜,睡意久久不来敲门。
少了和内田春香的约会,难得的假期变得无事可做。如果放在去年以前,这种状况再自然不过了,如今里谷正明却觉得寂寞难耐。
凌晨三点钟的那通电话,怎么想都是内田春香打来的,难不成有什么要紧的事?
里谷正明放弃了入睡的念头,翻开了读到一半的书,可是完全看不进去;试着效仿大贺前辈,洗洗衣服扫一扫房间,但是,他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那就打开电视吧,工作日的白天,电视里却只播放主妇和儿童节目。待到西空赤色尽染,墨迹初现,傍晚五时过后,期盼已久的电话终于响了。
“喂,正明先生?现在能不能够马上出来?”
来电话的是内田春香的声咅。背后人声嘈杂,看起来她不在家里,电话是从电话亭打来的。
“没问题,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什么啦,其实我昨天和今天两天出去旅行了,现在刚刚回到东京站。”内田春香笑着说道,“正明先生今天也休息吧?所以想着等会儿,一起去哪儿吃个晚饭。”
“明白了。”
“我在东京车站这里的‘银之铃’等你,你认识不认识这地方?不认识的话,你可以问站务,会告诉你的。”内田春香告诉里谷正明,“我穿了一件红色外套,你看着找吧,能不能马上赶过来?”
“嗯,我尽快地赶过去,估计不出半小时。”
“给你二十分钟,再见了您得。”
既然内田春香这么说了,里谷正明只好从命。着了火似的换上了行头,三分钟后破门而出,以全速跑到了龟户站月台,这才喘上了一口气来,调整急促的呼吸。
昨天晚上从土耳其浴出逃后,自己也是尽全力跑了五十来米,回想起来,自打成年以后,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奔跑了,然后便是这接连两日——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对那些决意,为自己而活的人来说,竭尽全力是被苛责的义务吗?
因为穿着厚衣服奔跑,而涌出的汗水冷了下来,身体感到了些许寒意——正巧这个时候,总武线那辆颜色熟悉的列车,一路驶进了月台。经由棉系町站换乘总武快速线,在接到电话的二十分钟后,里谷正明顺利地抵达了东京站。
里谷正明向站务员打听了“银之铃”的方位,两分钟后在约定地点——天顶上果真吊着巨大的银铃——正明找到了身穿红衣的内田春香。
“让你久等了。”
“迟到两分钟。”内田春香盯着坤表说道。
里谷正明怨她不近人情,却又疼她自打到站后,就干等在这儿。听说她去旅行了,便想着一定有个大号行李——有的话就主动担下了,然而,她的手里只有提包和纸袋,问过才知道,旅行箱被单独由宅急便,已经发去家里了。
“先去八重州口的地下街吧。”
内田春香选的是一家寿司店。两人找了一张四人桌位,两个空位用来置物。
等下了菜单,春香寒暄道:“正明君近来可好?还是老样子?”
“能有什么变化呢?”
当然有了,我去见了你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要是能够如实地说出来,心里该有多轻松啊!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里谷正明听了,发觉自己正下意识地,注视着内田春香的脸。她的脸上自然没有异物,鼻梁左侧根部也没有痣。
内田春香就是内田春香,自己到底在确认什么呢?
“对了,昨天公司里有个酒会,我大老远的跑去町田了。”
为了把不自然的地方搪塞过去,里谷正明刻意保持常态,找了一个话题。
“町田?”
“我没有跟你说过吗?町田也有家工厂,入职头两年我在那边工作过,那边的宿舍就叫作‘町田寮’。”吞里谷正明兴趣盎然地说,“这回是当时的同事要结婚了,叫我一起去喝酒庆祝。”
“哦,这么说来昨天晚上,你就在那个‘町田寮’里住下了?”
“啊……昨天夜里的电话,果然是春香小姐打来的吧?”
“嗯……既然听见电话在响,怎么还不接呀?睡死了?”
“唉,不是那么回事。”
里谷正明向她说明了,自己昨天晚上留宿在外的事,以及邻居半夜隔墙听到铃声的事。
“所以呢,出什么事了?大半夜的。”
“这两天不是出去旅行嘛,刚才在电话里,也和你说了这个情况。”内田春香皱着眉头说,“昨天晚上,我倒是住在酒店里,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心想听了正明先生的声音,没准儿就睡着了,所以忍不住拨了电话。”
随后,话题转到了内田春香这次的旅行上。
“学院里有一群大四的姑娘,毕业论文完成得很早,就商量着去宫泽贤治纪念馆做毕业旅行,然后我说也想同去,结果就去当了个电灯泡。”
“哪里……宫泽贤治的纪念馆?”
“嗯,在岩手,去年刚刚开放的。”
“岩手,坐的可是东北新干线?”
“可不是,我真坐了哦!……”
“那挺好。”里谷正明这么说着,盼的不是新干线,而是自己和春香的旅行,不过……
“可是啊,东北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你应该不讨厌冷吧?”
“嗯,人家最喜欢雪景了!……”内田春香点了点头,“但是交通不方便,比较烦人,要是能够在花卷也设一站就好了。”
“你这次……去秋田玩儿了没有?”
“哎,秋田?为什么?怎么可能去秋田那种地方呢,从岩手过去那边,必须得翻过绵绵山路。拜托,别说得好像东京和横滨一样。”
昨天和美奈子的对话,还在他的脑袋里转悠,这问题问得怕是有些唐突了。
“咳,之前不是听你说过,出生在秋田的事情嘛,所以你说去了东北,我就想,一辈子也难得去几次东北,既然到了岩手,你会不会顺道去看一看,自己出生的那个小镇?”
“我在秋田出生的事,你还记得!……”
内田春香的情绪似乎终于好转了,里谷正明稍微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两个人点的寿司端上了桌子。由于话主要是春香在说,她吃饭的速度也就自然较慢了。
内田春香说她自小学时候起,便痴迷于宫泽贤治的世界,在极力宣扬宫泽贤治,身为作家之伟大后,她问:“正明先生可曾读过他的作品?”
“《要求太多的餐馆》《银河铁道之夜》,还有《大提琴手葛许》,我只读过这些宫泽贤治的作品。”
内田春香见里谷正明列出了书名,脸上神采奕奕的,于是他想:“能够让人感到选读书做爱好,算是选对了的,就是这种瞬间了。”
“正明先生比最近的那些大学生,还爱读书呢,现如今的大学生啊,考上了就到此为止,再不学习了,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了,还有人堂而皇之地说什么,人生的最高学历是在高三,真是服了。”
或许是这次同行的学生当中,有人如此“高论”了吧。内田春香的口吻绝对算不上激烈,可是,每每谈到这种话题,里谷正明都觉得她温雅得有毒。
当宫泽贤治的话题告一段落,里谷正明心想:今天说什么也要把,两个人的关系掰扯清楚。
“换个话题吧,我刚才不是说,昨天,我和原来职场里的一群人去喝酒,因为有个同事要结婚了吗?那家伙之前住在町田寮,但是,那里有规定,结了婚就必须得搬出单身宿舍,所以,他就把房地产公司转了一个遍。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挺羡慕的。”
“正明先生,你该不会是想说,自己也打算搬出来吧?”
内田春香看似神色有变。
“那倒不是——咱们,从交往到现在,有一个月了。”
“是‘都’一个月了?还是‘才’一个月?”内田春香出了个难题。
“这个嘛,‘才一个月’这句话里,含有没过多久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么短的时间,能够了解什么呢?还需要保持距离,所以,我想说的应该是‘都一个月了’。”
“都已经一个多月了,咱们这是在干什么呢!……这种感觉?”
“嗯,如果能够把距离,再拉近一点儿,对吧?”
“操蛋的,这句话中听!……”
内田春香百年不遇地,笑的时候露出了前齿,接着,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用筷子“嗖”地夹起一个虾寿司送进了嘴里,再把咬断的虾尾放回到了板上。
我行我素的个性,这才是内田春香,自己就是对她这一点情有独钟,里谷正明再次感到。
“我想,继续和春香交往下去,可能的话,想让咱们的关系再更进一步。希望咱们的关系,能够更进一步,从来没有想过要分手,只希望剩下的人生,两个人能够一同度过。”里谷正明开口说出了直言,“换句话说,咱们交往的事情,我是以结婚为前提在考虑的,从交往第一天起,我就是这种想法。我觉得,有些话只有说出来,才能够让你明白,所以,今天就索性都说了吧。”
内田春香听完,先吃了一片腌姜,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里谷正明。
“嗯,我一直有种感觉,觉得正明君一定是这么想的,不过,能够听到正明君亲口和我这么说,我还是挺高兴的,那么现在轮到我了。”
她把筷子置于架子上,挺直了腰板。
“我也觉得,和正明先生继续交往下去,如果最终能够喜结连理,那就再好不过了。要说是‘才一个月’还是‘都一个月了’,也觉得是‘都一个月了’,开始交往已经一个月了,两个人的距离比起当初,却没有什么变化……”内田春香笑着叹息说,“要不然这样吧,你跟我回一趟老家,怎么样?”
“老家……是在横滨对吧?”
“没错,我想先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跟他们说,我在和这个人交往。”
这么做——在步骤上没有问题吗?反倒有种“才一个月而已”的感觉,不过,也可以理解成,她在认真地考虑两个人的事。
“我的事情,你的父母知道吗?”
“我还没有提过,不过,如果正明先生有意,在领你回家之前,会和他们打好招呼的,说我有人在交往。”
意料之外的展开,令里谷正明迅速不安了起来。
“可是没有问题吗?”里谷正明迟疑了起来,“春香已经读到了研究生,对象却是我这种高中毕业,又是木工,要是让他们知道了……”
“怎么?你想说配不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如今的大学生里,净是一些不中用的家伙,正明先生比他们机灵多了。”内田春香连连摇头说,“再说了,我父母也说不了什么,你想,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不是也选了一个既没有学历、也没有家境的对象吗?家母才初中毕业哦,而且不是家境不好,是举目无亲,她是战争孤儿。不论我选谁做对象,只要为人可靠,他们两个人就没有,说三道四的立场了。”
说到内田春香的父母,连春香本人都不知情的秘密,自己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一想到这儿,里谷正明有了令对方,无法拒绝这桩婚事的信心。
“就算是我们要结婚,也要等到春香研究生毕业之后吧?”
“不啊,毕不毕业和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关系吧?学生结婚的又不是没有。况且,只要咱们的感情牢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心里只有你,你的眼里只有我,相互之间坚定不移,不就够了?”内田春香笑着说道,“你看,这和婚礼上的誓言,都没什么两样了,双方一旦做出了承诺,就和真正的夫妻无异了。”
就在内田春香说出“相互之间坚定不移”的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里谷正明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昨天晚上美奈子的笑脸,那副笑脸与眼前春香的脸,顿时重叠在了一起……
“不过呢,实际操作起来,还是要为仪式选一个日子。”内田春香点头笑着说道,“哦,对了,正明君的双亲已经那什么了,所以只要我家父母同意,是不是就不需要礼金了?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流程很多了啦,准备起来怎么也要花个半年时间。”
归根结底,只要两个人私订了终身,当天便提出结婚申请,这么做看起来是行不通了。
“哦,对了对了,我都忘了,喏,给你的手信。”
说着,她拿起了放在邻座的纸袋,从众多盒子中拣出来了一个。
“南部薄饼,是在一站名叫北上的地方买的,给家人和研究室的人采购时,顺便也买了同样的东西,委屈你了。”内田春香笑着说道,“正明君一个人吃不掉的话,就和宿舍里的大伙分着吃吧……虽说够不上聘礼的分量,还请笑纳。”
内田春香腼腆地递出的盒子,里谷正明深情地收下了。尽管是半开玩笑的,但是,她对自己的一片真情,感觉就装在了那里面。
得找个机会还礼,可是,自己又不会去旅行。想着想着,他想起了内田春香的生日。写在美奈子驾驶执照上的日期,记得是三月二十三号。
“春香的名字,是指春天的芳香吧,所以,是在早春出生喽?”里谷正明明知故问,“还没问过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内田春香听了,表情明亮了起来。
“其实我是三月的生日,眼看就快到了,三月二十四日。哦,礼物什么的,有这份心意就足够啦。”
这日期和美奈子的,有着一天的微妙差异,也许是内田春香的父母,为了不让天机泄露,故意把日子错开了。真实情况无从得知,但是,里谷正明真心觉得,幸亏自己事前过问了一下。
保密工作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不留神便说漏了嘴。
“只要是我能给的,一定给你。”
“那好,等到了那一天,可不许你让我一个人,听清楚了没有?”
“明白了,我保证。”
想必两个人的关系,将在那一晚突飞猛进吧,里谷正明的直觉告诉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