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并没有完美的人——这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话,然而,事实当真如此吗?
的确,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尽善尽美的人,恐怕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们的喜好,本身就有着千差万别。有人觉得骨瘦如柴是美,也有人觉得太过苗条的人缺乏魅力;有人认为出人温柔是宝,也有人完全不以为然,认为那纯粹是一种窝囊……从这个角度来讲,能够让所有的人,都给出满分的人,肯定是不存在的。
那么,如果抛开他人的眼光,只考虑自己的标准,是否能够找到一个“完美”的人呢?
相识之初可以打满分的人也许有,但是,随着对对方深入的了解,“完美”的人往往因为与当初的印象不符而丢分。但是,也确实存在着极少数的人,他们可以永远保持在当初的满分。
那么,这样一个人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存在吗?这么说怕是言之过早了。不过这次的问题,并不是出在对方身上,而是出在去评判对方的内心之中。
长久以来,你觉得温柔是他的优点,但是有的时候,心地善良在你看来却成了优柔寡断;或者你爱他的坚忍不拔,但是有些时候,坚定的意志在你眼里,也变成了固执和任性。问题就出在“有时候”。同一个人评价同一个对象,有时候——没准儿要视情况而定,也可能随情绪波动——平时的优点反倒成了缺点。一旦心里那根秤杆错了位,就不可能找到“完美”的对象了。
那么,只要修复了心中的“错位”,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吧。简而言之,如果想要寻得“完美”之人,自己先要变得“完美”,变得能够永远称赞美丽之物美丽,变得能永远感叹优雅之物优雅。人的感性如果放任不管,便会随着时间变迁;但是只要拥有了令感性恒久不变的意志,找到“完美”之人的可能性,也就不再是零了。
最近,里谷正明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迄今为止,他一直过着不受他人左右的生活,并以此为傲。自己永远是不变的那一个,他相信事情确实如此。然而来自他人的评价,却在不断地变化着,从“认真”到“无趣”,从“可靠”到“可怕”——这种没有道理的事情,他实在经历得太多了,所以,他不想改变A己对他人的评价,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为此,里谷正明必须拥有强大的意志——所以,当内田春香说他“强韧”的时候,正明觉得自己被救赎了,觉得自己不懈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认可,觉得自己找到了同伴。一直以来,内田春香一定也为了同样的信念,默默地付出着。
内田春香是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对她了解得越深,里谷正明就越能够感受到她的魅力。魅力更胜于她的女人,恐怕是打着灯笼也再难找见了。
虽然她有时候,也会做出——比如说突然坦言,自己看得见幽灵,这种让里谷正明感到诧异的举动;或者像最近这样,由于在性生活上,不能够表现得稍微积极一些,而令他感到不满。
尽管如此,时至今日,内田春香在里谷正明的心里,仍然是个一百分的女人,即使从局部看来,存在着瑕疵,但是,在总分上没有任何折扣,时常保持在满分的状态。
不只是现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的情况,也同样可以想象的出来。女性年老色衰是自然的法则,就算内田春香也难逃人老珠黄的命运。三十年后,五十多岁的内田春香,以她的年纪或许仍然称得上漂亮,如果说二十几岁的现在是一百分,等到那个时候,恐怕已经衰老到了七十分,或者是更甚。
即便如此,内田春香在自己的眼中,依旧是一百分——里谷正明有这个自信。
看着妻子年华老去,男人们总是误以为,年轻貌美的女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总是忍不住出轨,这就是那些凡夫俗子们的劣根性。不论妻子多么地年老色衰,她都应该是一百分;是不会“错位”的评价,保持了对方的“完美”。现实中个人的意志的“强韧”,是在精神上令对方,永葆青春的力量源泉,只有身为伴侣的男性,意识到了这一点,女性才能够永远漂亮年轻。
自从拿到了内田春香公寓的电话号码,里谷正明现在每天晚上,都主动打电话给她。他们似乎回到了一月,刚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不,彼此之间比那个时候,似乎还要更具有吸引力,相互之间的理解,比那个时候还要更迅速、更加地深入,两个人之间的话题变得无穷无尽,等待下次见面的日子,更是望穿秋水。
二、三月间,原云本社工厂的订单数量,显现出了衰退的迹象。这一状况本身问题严峻,但是,从与内田春香交往的角度出发,却是一个利好的消息。而春香那边,据说研究生院的学习要到四月中旬以后,才会正式开始,因此,在那之前,两个人的时间都非常宽裕。
周末自然不必说了,工作日里每个星期,也会尽量创造出一、两次机会,约在一起吃饭,最终回到内田春香的公寓,确认彼此的爱意——这种模式已经成了惯例。
里谷正明忽然发觉,自己正在无意识地胡思乱想,还是有内田春香在他眼前的时候。
“你怎么了?”内田春香笑着问道。
“没什么,就是在想,我真是幸福。”
“因为能够像现在这样,和我待在一起?那还挺叫人开心的。”内田春香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挺幸福的,能够像这样和正明君待在一起。”
果然,自己不能够缺少意志的力量。那条成对买来的方块项链,前两天终于狠心扔掉了,如今只剩下了心中的回忆尚未处理。自己“强韧”的意志,一定可以把多余的东西,渐渐地封存起来。今后和内田春香重叠的时间,一定可以把无用的记忆渐渐风化去……
四月九日,星期六这天,里谷正明在班上时,突然被厂长叫住了,说是等手上的活儿闲下来了,就去一趟社长办公室。正巧材料的搬入作业告一段落,他连忙跑了过去。接待沙发的对面,正坐着原田社长和厂长,经理小田先生正在沏茶。
“事情是这样的,正如你所见,最近一个时期,本社工厂的工作有所减少,人手一直富余。另一方面呢,町田那边正缺人手,所以我想,不如索性把这边的员工,派一个过去——”
“请问这算是人事变动吗?”
里谷正明最先想到的,是到目黑的距离,从町田肯定比从这里要远。
原田社长摇头说:“不,没有调令,毕竟只是一时的对策,等本社的工作增加了,还打算叫你回来这边。所以,不需要你搬出龟户的宿舍,这边的房间仍然保持原样,然后那边的单身宿舍,你也收拾出一间,可以睡觉的屋子,我觉得这样就行了。如果不愿意住那边的话,也可以每天从这边过去,前提是,你不嫌这单程一个多小时,在电车上辛苦。”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没有什么问题。”里谷正明点了点头。
自己在本公司的在职员工里资历最浅,遇到这种情况肯定首当其冲,没有办法。选择住在龟户的话,每晚从町田回来时可以路过新宿,若想去春香的公寓了,从那里过去很快能够到达。
“是吗,”厂长高兴地说,“那么,我这就让那边趁着周末,做好迎接你去的准备,里谷先生能不能在下个星期一,马上就过去呢?”
“交通费公司会替我出吧?”里谷正明问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暂时从这边上下班,那边的宿舍就不必,为我安排房间了。”
结果,无人不对里谷正明,提出这样的请求感到意外。
当天收工回到宿舍以后,里谷正明立刻打电话给内田春香,向她报告调动工作的事情。
“是吗,不过,等到下下个星期开学了,我有时也会回家很晚,难得正明先生要求,每天都从我家附近经过。”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里谷正明点头笑着说,“不过,和现在比起来,见面的机会肯定能变多了。”
“可是,每天从龟户往町田跑,一定相当辛苦吧?那还不如……”
“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得有个人到町田去。”
这天两个人不止通了电话,还安排了约会,一起去看电影,再一起到内田春香的公寓住上一晚。
等到见面以后,调动工作的话题,就被重新搬上了台面。内田春香认为,乘电车上下班,对里谷正明来说太过辛苦,又几乎没有好处,劝他放弃;或者为了让里谷正明受益,晚上她自己就必须更多地待在家里,可是,如果把心思全都用在这种事上,学习必然会受到影响。
“干脆,你把工作辞了吧。”
可能是说得不耐烦了,她甩出来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建议。
“那怎么行啊,和春香结婚以前,我不打算辞职。”里谷正明连连摇头,“现在如果辞了工作,婚礼上新郎这边就没有人出席了。”
“嗯,说的也是。”
“辞职以后,有关房地产的工作,我会努力从头学起,尽快学有所成。”里谷正明振奋地说,“别看我是高中毕业,那所高中的升学率,在当地可也是顶级的,学东西我并不讨厌。但是说到底,春香的爸爸也得愿意,雇用我才行啊。”
“嗯,这件事不和爸爸商量一下,我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是现在提这个有点儿……”
“希望不大?”
“嗯,可能有点儿难办。”
里谷正明和内田春香,都打算在年内结婚,但是具体的事情,还没有任何定论。里谷正明只在二月的时候,问候过一次她的父母,而春香说在那之后,她也不曾向他们提起过,两个人之间的进展。
“就算不和爸爸商量,我也有必要和妈妈汇报一下,可是,如果告诉了妈妈的话,结果事情还是会传到爸爸那里。”
自己和异性有了关系这种事情,孩子真的有必要一五一十地,向家长汇报吗?里谷正明十几岁时,父母已经双双离世了,对于这方面,关于亲子间微妙的距离感,他始终不太明白。
“所以,我想辞不辞职的事儿,过些日子再说吧。”内田春香摇了摇头说,“然后还有住处的问题,我想以后咱们,能够住上更大的房子,但是,刚刚结婚那会儿,就在我这里挤一挤吧,收拾一下应该能够腾出空间,放置正明先生的东西。”
里谷正明听了差点叹出气来,赶紧深吸一口气掩饰过去。
里谷正明没有土地,也没有房子,除去银行存款,摆在宿舍里的家当,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活了二十六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一间屋子,就足够装下自己的全部身家了,这样的现实再一次培在了他的面前。
待到下个星期,里谷正明开始去町田的工厂上班。
为了能够在早上八点半的开工时间前赶到町田,他必须七点从龟户的宿舍出发。由于起床时间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第一天早晨对他的考验格外严峻,好在他的乘车方向,与东京都内的大部分上班族相反,早班电车并不拥挤。
和四年前一样,里谷正明被分配到了组装生产线。班还是当年的那个班,但是人事变动相当厉害,而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四月份起,已经由井崎出任生产线班长一职。
里谷正明本能地意识到,这个会对直属部下的失误,恶言相向的班长对他颇有戒备,对方完全是一副代本社照料他的姿态,再加上似乎原本就看他不太顺眼,不过,这种程度的恶意,也在意料之中了。
不论周围环境如何,里谷正明都只顾完成交付的工作,大概是心态使然吧,他感觉自己的切割效率,比四年前现役时还更高了。
“都给我瞧好了!就连从本社过来支援的里谷,都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再看一看你们这帮家伙,拧个螺丝都他妈的拧不直!接缝居然能他妈错出这么一大截!……”
被大声训斥的下属当中,也有三十三岁的仓持的身影。面对比自己年长的仓持,新班长表现得毫无顾忌,而仓持还是四年前,里谷正明所认识的那个仓持,即使被班长责骂,也绝不放下手里的工作,一声不吭地继续干眼前的活儿。
收工以后,里谷正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仓持说话。
“好久不见。”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二月的那个晚上。
“实在不好意思,那次我临阵脱逃了。”
见里谷正明过来请罪,仓持说:“不,那天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喝,醉得厉害,强拉上你是我不对。”
说完他低下了头,这么一来,这件事情就算是了结了。
“你今天是怎么打算的,要住这边的宿舍?”
“不,我是走班,每天还回龟户。”
“哦,这样,那一会儿呢?”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直接回去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里谷正明已经准备好,要陪他喝酒了。
“我有点事情想让你帮忙,要不然咱们先去吃饭,但酒是喝不成了。”
走在车站前那条街上,仓持眼巴巴地看着那一排挂着红灯笼的居酒屋,走进了一家以美味着称的日式快餐店。下过单后,他很快便切入正题。
“其实我是想搬家。”
“要搬出宿舍?”
“嗯,我另外租了一间公寓,房子比较老,但好歹有个浴室。这事我还没和厂子里打招呼。”
听仓持说,他的新家里已经重新制备了冰箱、洗衣机和被褥,等把宿舍里的家当运过去了,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不过……有些东西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放心,东西全是我自己搬,但是拎行李的时候,万一给谁在走廊里撞见了,那不行。”
据说仓持不曾让任何人,走进他的房间,不知是否确有其事,但是,宿舍里也有传闻,说仓持屋里的四面墙上,码满了他雕刻的木佛。
“我也想过趁着半夜搬家,但是,想来想去,最后觉得把卡车停在窗户底下,把东西顺着窗户吊下去,这个方案最稳妥。但是,这种事我一个人干不来,至少得两个人,一个人在楼上吊,一个人在车上接。正发愁呢,你来了。就今天晚上,怎么样,能不能够帮我一把?”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有酒不喝干忍着。
“现在这个钟点天还亮着。这样吧,晚上九点开工,但是,卡车得提前在那儿停上一段时间,这么一来,就算有人在意那声音,结果也会觉得,没有发生什么。”仓持得意地说,“要是里谷你肯帮忙,咱们出了饭馆,就直奔租车行,行不行?”
“要等到九点钟……是吗?”
“反正你回去了,也没有什么事。”
其实呢,如果能够早点回去,便和内田春香联络,去她那里吃晚饭,里谷正明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从走进快餐店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放弃了今天晚上的计划。耗到九点不是什么大问题,包里有本为久坐电车准备的文库本,靠它消磨时间也未尝不可。
饭后走出了快餐店,仓持到车站前的租车行,租下了一辆卡车,开着它两个人返回了町田寮。假如仓持的房间就在一楼,他应该可以独自完成作业,但不巧的是,他住在二楼。仓持小心翼翼地将车停在楼下,让货台对准了窗户。
“九点以前我看这个打发时间。”
坐在副驾驶席上,里谷正明取出包里的书示意道,仓持却说:“先上我屋里坐一坐吧。”
里谷正明已经四年,没有进町田察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回到这里,而且是跟仓持一起,即将走进那个传说中,无人造访过的房间,这辈子再也没有哪个瞬间,令里谷正明如此渴望避人耳目。
当里谷正明有惊无险地来到那扇门前时,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仓持打开了门,把里谷正明请进屋里后,迅速关上了门,他按下墙上的开关,打开了顶灯。
那一刹那,正明倒吸了一口气——传闻竟然有七成是真的。
房间里沿墙摆放着件件木雕。仓持刚才说,不想让里谷正明以外的任何人看到,八成指的就是这些东西。
木雕小的高约三十公分,大的可达到七十公分,总共二十来件,全部是裸体女人的模样。这些精雕细琢的女体,无一不像色情杂志上刊登的那样,摆弄着撩人的媚态。
雕像表面处理得光滑无比,是涂了清漆吗?不对,这种油光锃亮的质感,恐怕是手油。毫无疑问,雕像被完成得如此光润娇艳,正是拜仓持长年累月来回抚摩所赐……
“这些得先打包,我来做,你帮我干别的。”
仓持说着,打开了壁柜。里面上层放着被褥,下层则是堆积成山的杂志,少说也有几百本,每本册子上都印满了,能够成为雕刻灵感来源的照片。
这就是戒色十一年的男人的房间吗?
一旦尝到了那个滋味,再想忌口,就非得忍到这个份儿上不可吗?
自己如果突然有一天,被剥夺了同内田春香肌肤之亲的可能性,被禁止同一切女性接触的话,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里谷正明暗自忖度着。
“先包上报纸再捆绳子,报纸尽量多包几层,耐磨,省得绑绳子的时候,磨破了边。”
结果,光是给雕像和杂志打包,就打了将近两个小时,等到舒过一口气来,已经是九点钟了,根本没有看书的工夫。
里谷正明跑下了楼,站在货台上接收从二楼窗户,由绳子吊下来的包裹,再把这些包裹挪到靠近车头的一侧,罩上了塑料布。他一边小心着,不弄出声响来,一边作业,活儿干起来比想象得要费时间,等到雕像全部吊下来了,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眼看着就要错过末班车了。
“不好意思啊,让你帮我到这么晚,剩下的费点力气,从楼梯搬下去,我一个人就能行。”
里谷正明惦记着那最后一班车,挥手和仓持道了别。
翌日早晨,他在班里早会上,没有见到仓持的身影。
“老大不小的,还他妈迟到!……”井崎踹了一脚地上的木屑。
昨天搬到那么晚,早上一不留神睡过了吧?话说回来,他昨天晚上是在哪儿睡的?还是彻夜赶工,压根没睡?也没有问他新家在哪儿……
里谷正明起初以为是这样,谁料那天直到收工,仓持也没有出现,连个请假电话都没有。井崎派了一个喽啰去宿舍里揪他,可是,不论怎么敲门都不见有人出来,要推门进去却发现门锁着,于是,那个人回来禀报井崎说,仓持可能不在屋里。
结果,仓持就这么从原云人间蒸发了。据说日后寮长打开房门,走进去的时候,里头跟个空壳儿似的。至于被骗去帮忙搬行李的事,里谷正明自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仓持不欠公司的钱,也没有迹象表明,他向哪个同事借了钱;不管怎么样说,那可是长年以来,坚持赔付受害者赔偿金的男人。还清债务不过才过了半年时间,终于盼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开花结果,何必要像连夜潜逃一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真相至今未明,然而直至今日,里谷正明依然坚信,仓持欺骗自己并非出于恶意。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里谷正明在新宿站内遇见了意外之人。
“里谷兄!……”
里谷正明听到声音,马上站住了脚,对方也停住了。
“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高田尚美。车站里这么乱,亏她能够从人堆里,把自己给认出来。
“你听说了吗?我们的事。”
“嗯,我从前辈那儿知道的。”
于是,高田尚美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用鼻子喷射了出来。
“唉,想起他我就有气,你现在有空吗?”
还不到晚上八点,她该不会是想拉自己喝酒吧,里谷正明顿时警惕了起来。
“里谷兄要坐总武线去龟户吧?偶尔坐一次山手线,绕个远里回去,看上去也不错嘛!……”
高田尚美想让里谷正明,和她乘坐同一班车,在路上随便聊一聊。正明其实打算顺路去一趟目黑,也和内田春香在电话里约好了,但是,他相信迟到一会儿,春香不至于不依不饶,便跟高田尚美走了。
谁知道晚上七点来钟,山手线列车里异常拥挤,挤得他们根本说不上话,直到过了大冢车站,车上才终于不是人挤人了。
“可是真够挤的,天天遭这罪?”
“我吗?没有了啦,今天是因为有酒会。我在神田上班,平时不走这条线。”高田尚美笑着摇了摇头,“里谷兄——我能不这么叫你吗?”
“可以啊,叫我里谷就行。”
“里谷——要不还是叫你里谷兄吧。里谷兄今天怎么会来新宿?”
“哦,我从这个星期开始,要去町田的工厂帮忙。”
“好像听他说过,町田也有一家工厂。”高田尚美点头说,“阿和……他还好吧?”
“是啊……”里谷正明点了点头。
“她还是那样儿?”
“嗯……还是老样子。”
忽然之间,两个人纷纷陷入了沉默。
像要打破这片沉重的空气似的,高田尚美在里谷正明的背上用力一拍,笑着说道:“对了,里谷兄,听说后来,你和内田交往上了?”
“嗯,托你的福。”
确实多亏了高田尚美,要不是她在正月滑雪时叫上内田春香,里谷正明和春香到现在还是陌路人呢。
“原来你们一直没有断,真是好啊。”
每当列车到站,都会先有一拨人挤下去,再有一群人挤上车来,两个人的谈话便随之中断,结果没说上几句话,高田尚美已经要下车了。
“呜——,根本没聊成嘛!里谷兄,你也到站了!……”
“哎?唉……”
里谷正明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拉到了月台上。
“有什么关系嘛,你就稍微陪我一下呗,陪我牢骚一下。”
里谷正明拿她没辙,只好把心一横,跟着高田尚美去了。
出了车站,他看见一个公用电话亭,便申请去打个电话——他得给内田春香打个电话。
“喂,您好。”
“我是里谷。”里谷正明先自报家门,“抱歉,本来打算今晚过去的,我在新宿车站,碰见高田尚美了。”
“真的?那岂不是太巧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然后呢……”
里谷正明把情况说明了一番,内田春香表示理解。
“明白了,那你就好好听阿尚发牢骚吧,回到宿舍再给我来个电话。”
“遵命。”里谷正明答应之后挂了。
高田尚美的目标,是车站附近的一家居酒屋,她笑着和店员打招呼,看起来这里她经常来。
高田觞没就座之后,用湿毛巾擦着手说:“这家店是我一个,非常要好的小学同学的妈妈开的,料理的味道也相当不错噢。”
高田尚美叫了生啤酒,里谷正明也要了同样的东西,下酒菜则交由尚美决定。两个人先用中扎碰了杯。
“嘿嘿嘿,硬是把你给拉来了,对不起。”
“没有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正月那次滑雪,真是开心呐!”高田尚美叹息着说,“阿和那个时候也还疼我……”
牢骚就像她预告的那样,准时开始发出了,好在高田尚美的播报方式并不阴郁。里谷正明还怕她在自己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有想到她越说越来气,越说气势越汹,越说食欲越旺,起初点的菜转眼就没了。
“不过呢,我们两个人虽然吹了,但是,却成全了里谷兄和春香,真应了那句话,‘兴衰成败乃常事也’,不对,呃,‘人间万事塞翁之丙午’?”
“你说的那是青岛幸男的小说,那句话应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高田小姐很快也会遇上好事的。”里谷正明安慰她说。
这么说来,自己好像听纪藤前辈说过,在高田尚美就业的公司里,有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前辈,不知道那件事怎么样了,但是话说回来,如果那边进展得顺利,她哪儿还有必要,像这样宣泄愤懑之情呢。
“那个,高田小姐,其实我也正有一件事情,想和你打听,行吗?”
里谷正明足足地陪她絮叨了一个小时,心想不能空手而归。
“你和内田在大学里是同学,对吧?听说她当初有个对象。”
“什么状况,春香她自己跟你说的?关于西川的事?”
“那男的叫西川是吗?”里谷正明睁大两眼问道,“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具体情节,包括人名,她都没有提。”
既然只冒出了一个名字,说明就是这个男人。而且只有这个男人,内田春香只同他交往过。
“糟糕啦!……”高田尚美吐出了舌头,“我真是多嘴,春香我对不起你……不过呢,她能够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你,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好!就跟你说了吧!那个名叫西川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混蛋,被春香甩了以后,为了报复她竟然自杀了,从教学楼八层跳了下去!……”
里谷正明听了大为震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春香受到的打击特别大,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来。”高田尚美连连摇着头,“好在他们交往的事,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时正赶上大三的暑假,学校里没有什么人。”
原来还有过这种事情啊。里谷正明从这当中,联想到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内田春香会声称,自己“看得见幽灵”。恐怕是当时的打击——强加在她身上的罪恶感,让她自以为能够看见那些吧。
内田春香她从过去,那场莫大的痛苦中走了出来,不愿意触及当年的往事,只把曾经在那人身上,犯下的错误如实相告。正是这样的春香选中了自己。春香所谓的“强韧”之中,说不定也包含了“不会轻生”的意义。这一点不成问题。被甩了就以死相逼,那是最无耻的行径,这种人太过自私,活该被甩了。
另一方面,内田春香初体验的对象死了,里谷正明为此感到庆幸。还以为品尝过她肉体的男人,正在哪儿活得好好的,原来已经死了;如今这世上清楚那身体的人,就只剩下自己了。哪怕仅仅是为了搞清楚这一状况,今天陪同高田尚美来这儿,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里谷正明回到龟户的单身宿舍后,按约定给内田春香去了电话。
“怎么回事?”
“还是因为纪藤前辈的事情,她一肚子火。”
此行最大的收获——西川某某自杀一事,里谷正明不打算在内田春香的面前提起,只把尚美唾骂纪藤的那些话,向春香复述了一遍。最后他不忘添上一句:“本来应该去你那儿的,今天算是白过了。”
于是内田春香安慰他说:“但是,和正明先生像这样,打着电话的时候,我感到特别幸福,那种感觉——说出来就怕你想歪了,那种感觉可能比见了面还要好。”
“你这话……这话是什……什么意思?”里谷正明按捺着不安问道。
“因为在电话里,彼此可以独占对方啊,可以把对方的时间据为己有,却又不是独吞。”内田春香得意地说,“这和见面的时候不一样,想碰也碰不到,想亲也亲不到,那种伤感,怎么说呢?就像是辣椒面。”
“因为不能够随心所欲,所以感受力变得更集中了?”
“没错没错,不愧是正明哥哥!……”内田春香得意地叫着,“不过,从这层意义上讲……没有约会也没有电话,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候,可能才是最幸福的。一个人回想着上一次,和正明君度过的时光,一个人想象着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啦,实际见了面,说一说话,两个人待在一起,这样的确能够让人满足,让人幸福,但是相应的,一旦见不到对方,就会觉得不幸了。如果能够从见不到对方的时间中找到幸福,就能够永远保持在幸福的状态,对不对?”
想见面却见不到面——所有男男女女都会经历的问题,但是只要信任彼此,见不到面也是一种幸福。
能够将如此深奥的道理,随口说出来的内田春香,里谷正明为她感到骄傲。她果然是一个“满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