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军服。
把箭搭在短弓上的尼娜下意识地回过头。
现在是利里耶国的第三轮竞技,后半场的沙漏已经倒转过了两次。可能是被在中央混战的骑士们绊倒了,尼娜看到如乌云般包裹着大竞技场的烟尘中有个穿着如雪般洁白军服的骑士滚到了地上。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摔倒后挥舞大剑的梅尔,和被她斩断了手臂的大个头骑士的悲鸣。
尼娜像是看入了迷一般停下动作时,摔倒的那位骑士附近的中年组们赶紧举起大剑朝他跑了过去。因为回忆起了那惨剧,尼娜握住箭尾的手指僵硬了,但倒地的骑士还没等中年组接近就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白衣上也没有染上鲜红。
尼娜放心的瞬间,站起来的骑士就怒吼着:
“可恶!竟敢绊我!”
那骑士就像一头愤怒的野兽,朝着中年组胡乱地挥舞手里的大剑。先是胸口再是肚子,最后又瞄准了手足,中年组因攻击而站不稳时,那骑士又使劲击打了其头盔侧面,还扯住中年组的军服将其撂倒。
这攻击太过粗暴,完全不像身戴国章的国家骑士团。由于烟尘阻挡了视线,在附近负责指挥的维尔纳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发现情况不对,赶紧把对手骑士强行扯开支援中年组。
“尼娜!”
被喊到名字后,尼娜才回过神来。
她看到在大竞技场角落的木栅栏附近,成功挡住了对手骑士的利希特的背影。
——糟了,我又——
尼娜慌张地搭好歪掉的箭尾,将弓举到脸颊边后拉弦直到耳根,然后放出了箭。弓弦弹响,合着弦鸣的箭矢贯穿了漂浮的烟尘朝前飞去,但只是擦过了对手骑士头盔上的装饰布后就消失在了天空中。
根据射箭的地点、与目标的距离和角度以及对手骑士命石的位置,尼娜本不会射偏。利希特不禁回头看了眼尼娜,但这个空当立刻给了对手可乘之机,摆脱了束缚的对手从侧面朝利希特挥去了大剑。
用鸢形盾挡住了意外痛击的高大身体摇晃了一下,攻防瞬间就逆转了。利希特快被对手压倒在地,尼娜赶紧把手伸向了背后的箭筒。她快速地放出了箭,但果然还是没能击中命石,只是擦过头盔落在了烟尘之中。
——又偏了。
但利希特仍然作为擅长防御的〈盾〉,用护肩弹开了极近距离的大剑,重新摆好了姿势。
没过多久,宣布竞技结束的铜锣声就响了起来。
大会第十三天,今天的第三轮竞技结束后就可以排出前十六的国家。和只有上半场的前两轮竞技不同,第三轮竞技有中场休息,上下两场的比赛时间加起来是沙漏翻转六次。这一场最后以十一比九利里耶国的胜利结束了。
看着没听审判部宣布完结果就往阵地走的团员们,团长泽梅尔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罗尔夫拿盾的左手在第一轮竞技中骨折了,缺失了攻防之要的大家在第二轮竞技中重新编排了队形,但因为不习惯全程都在苦战,好不容易获胜了但增加了不必要的失石数。第三轮竞技的对手是经常在南方地域杯排到前八的强国,但和利里耶国一样,他们的主力骑士在第二轮竞技中负伤退场了。
双方都是不完整的状态,所以泽梅尔知道这场竞技要拖很长时间才能结束。不过,对手骑士可能是对上一轮的负伤事故抱有疑念,所以警戒心特别强,导致战斗方式非常粗暴,让利里耶国的骑士受了许多没必要的强力攻击,只是在阵地里观战都觉得心累。
总之最初进入前十六国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泽梅尔安慰着回到阵地的团员们,让受了轻伤的中年组到医务塔去,然后赶紧准备撤退。因为所有的竞技都在同一个会场举行,所以为了腾出场地大家忙到没有时间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之中。第三轮竞技的第二组是金特海特国,他们已经聚集在了主馆的等候室里。
经过了两轮竞技,备用的大剑因为替补团员的上场越堆越多,天气也终于来到了最炎热的这几天,所以擦汗的毛巾和装果汁的水壶也是越用越多。团员们正在分头收拾行李,尼娜也在往木箱里整理木杯。没过一会,出去捡箭的利希特回来了。
“有几个的箭尾没了呢,换一下比较好。”利希特一边说一边把箭放回尼娜背后的箭筒里。尼娜抬头看向他,气喘吁吁地说:
“对不起,利希特先生明明从上半场就一直在跑,可下半场才出场的我没过多久腿就没劲了。而且那个,我最后还失败了。”
“我完全没问题。我的耐力和脸一样,是我仅有的优点。就算现在再让我去竞技场跑三十圈我也能跑下来,所以尼娜再怎么逃都是没用的哦……怎么说呢,就是罗尔夫之前惩罚我的跑圈训练最后却缩小了尼娜的防御范围。”
利希特还是和往常一样说些让人心里发毛的玩笑话,然后朝划分给利里耶国的观众席挥了挥手。罗尔夫的吊臂带还有三天才能摘掉,所以他今天也和第二轮竞技时一样坐在观众席观战。
利希特重新面向尼娜,温柔地把她因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整理好。
“虽然今天一个命石也没有射到,第二轮的时候也只射到了一个,但是考虑到火之岛杯现在的状况,没有失石还在竞技场留到了最后就算做出了贡献。而且刚才那个国家的骑士团太粗暴了,场上撒过的水也因为天气越来越炎热干得比以往都要快,那些烟尘特别妨碍视线。应该就是这些情况影响到你了吧。”
“嗯,谢谢。”
“但射中的几率确实有些不稳定呢?我觉得九成原因是〈那方面〉的行为摄取不足,剩下的一成原因……啊,对了,关于拉托马尔国问到我名字的公主,你完全不需要担心哦。我去问了比阿特丽斯,那就是个把火之岛杯当作骑士展览会,脑袋空空的王侯贵族之一而已。”
“诶,那个,好的。”
“……这么直接地接受了反倒让我有点遗憾。算了,在这待了半个月,你估计很累了吧。毕竟有人一看到你就‘好小一个啊!’地吵个不停;那个破石王也是每次看到你就像找到了称手的扶手似的摸你的脑袋;在食堂里他还托腮看你鼓着脸吃肉的模样,甚至让金特海特国的年轻团员看你练习弓箭,这不累都难呢。不过,我们这的〈老头〉竟然从换衣服到洗澡都要孩子般个头的你帮忙,对自己的臭味也非常迟钝,光是照顾他们就够辛苦了。”
利希特用余光瞪了一眼正慢吞吞地收拾行李的年长团员们。
“小家伙的要求太细了。”“没错没错,像老妈一样。”“就是老妈吧。”——应该是听到了利希特说的话,中年组们纷纷反驳。比阿特丽斯听到后立刻用国旗杆的尾部戳了戳他们。
“赶紧收拾啊,还想正坐吗?”听到这句话后,山贼般健壮的男人们立刻开始慌张地运行李。
团长泽梅尔和副团长维尔纳走到大家面前,确认了一下审判部发表的出场骑士破石数并通知了大家下一战即第四轮竞技的日程。
听完后托费尔就双手合十,抬头看向抱着一大箱装备站在旁边的奥德。他们俩明天没有任务。
“据说城邑的避难塔里有很多生物,明天就一口气全部收集来吧?”面对恶作剧妖精的请求,奥德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看了眼尼娜。
八月中旬,火之岛杯的竞技已经过半。频发的负伤事故让众人产生了不好的猜测,但利里耶国骑士团还是和往常一样完成着自己的职责。
——但我却——
尼娜反省着自己的竞技不禁叹了口气。
虽然这段时间积攒的疲劳确实让她脚下不稳,场上也有烟尘遮挡视线,也因为对手粗暴的氛围联想到加尔姆国那一战而畏缩。但这些都不是刚才失败的借口。尼娜在刚才的竞技场上将对手白色的军服看成了巴尔托拉姆国的,第一轮竞技中的梅尔瞬间就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于是注意力就全被吸引了过去。
发出悲鸣按着手臂的骑士和穿着染血军服也仍然平静地继续竞技的梅尔。尼娜很清楚梅尔的身体能力和剑技,所以那起〈负伤事故〉只可能是故意为之。
——但目前都只是我的猜测。观战的团员们都没有对那起事故表示过怀疑,那之后的第二轮竞技中也没有发生过让人在意的事,在第三轮竞技与他们对战的骑士团中虽然又出现了几个负伤者,但那都是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造成的。
无法拿出结论的话就只能去问本人,但尼娜一想到再会时梅尔那拒绝的态度就心生胆怯。巴尔托拉姆国说不定禁止团员们与他国骑士接触,所以尼娜不能把梅尔也来到了火之岛杯这件事告诉比阿特丽斯和红发他们。而且可能是因为穿着竞技会用的装备,他们即使看了竞技也好像一直没注意到梅尔的存在。尼娜经过巴尔托拉姆国的观众席时用余光偷偷瞟过几眼,但梅尔压根就不在,甚至让尼娜怀疑在主馆的再会是幻觉。
弓箭就是尼娜的心。她觉得就因为一次事故而怀疑曾经组过队的同伴很过意不去,结果没能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影响了利里耶国的竞技。她觉得自己还是找人商量一下比较好,找一个了解梅尔剑技且不会受私情影响能给出冷静判断的人。是去找骑士团最年长的马尔莫尔国红发女骑士,还是专门收集情报的金特海特国副团长尤米尔——
尼娜一边想一边摘下头盔,跟着离开阵地的团员们穿过半地下回廊前往等候室。来到中央楼梯旁的接待处时,前面的利希特突然停住了。
“利希特先生?怎么了吗?”
尼娜伸长脖子往前看,发现走在最前面的比阿特丽斯和团员们都聚集在对战表附近。
在抱着行李挺直后背的深蓝军服之间,是挂着愉快笑脸的国王奥斯特卡尔和他的三位爱妾以及一对贵族男女。他们的对话声传了过来,好像是国王正在夸赞利里耶国于第三轮竞技的胜利,正打算把自国的骑士团介绍给一起观战的王侯贵族们。
“不愧是我们美丽的王女!看台上都对高洁的金色百合赞不绝口啊……哎呀哎呀,马尔莫尔的王太子殿下,你们那的女骑士无论是外表还是实力都和我们的相差甚远。没错,克洛茨国王,王族姐弟都加入了国家骑士团的参加国就只有我们利里耶国……这也是得益于我父爱的熏陶?西方地区的强国们都想为新议长的选举齐心协力?那是当然,我会命令理事……”
频频点头的奥斯特卡尔注意到了在接待处前停下脚步的利希特。
利希特为了避免和国王见面,事先确认了他的日程,所以国王现在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利希特不禁扶额。
“哦哦!来得正好!”国王欣喜地和利希特搭话,然后得意地环视身旁的贵人们。
他把戴了沉重戒指的手指向利希特说:
“那是我的庶子,他母亲是宫女。继承顺位好像是第七还是第八来着,虽然是在老百姓中长大的但是个很有前途的儿子,所以我特别关注他。怎么样?拉托马尔国的公主,近距离看是不是发现他和我一样都是美男子?兰特弗里德,这几位都是西方地区的王族和名门贵族,机会难得,我介绍你给他们认识认识!”
“………”
“怎么了?别客气。在正式活动上和他们亲切地交流是……时隔多久来着?算了,想不起来了。啊啊,如果是因为盔甲你不用担心,多亏审判部部长减少了赛前的撒水量,你们的盔甲上现在应该不会掉下弄脏妇人们衣装的泥巴了!”
“减少了撒水量?”面对国王愉悦的邀请,利希特只是诧异地反问了这一句话。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了眼裙摆遮住双脚的妇人们。利希特难以置信地皱起眉,盯着国王说:
“……等等。难道真的就因为会弄脏自己的衣服这种无聊的理由去和审判部部长提了意见?”
“没错。温柔的部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立刻命令整理会场的职员们减少了撒水的次数。听说了这件事的其他地区的妇人们也非常高兴,都说下届议长就适合这种贴心的人……嗯?怎么了?兰特弗里德,你怎么又露出这么恐怖的表情?啊啊,慰问品的话我这还有观战时吃的樱桃派,说到夏日的甜点就是樱桃派呢……”
利希特深深叹了口气。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犹豫地抿紧了嘴唇,然后扭过头看着尼娜。
“对不起,我有点……”
说完后利希特就混进大厅的人群消失了。
“那家伙怎么回事?难道不喜欢樱桃派吗?”奥斯特卡尔看着利希特离去的方向眨眨眼。被无视的贵人们也都看着利希特的背影,然后用带着责难的表情面面相觑。
捂着眼睛叹息的比阿特丽斯无奈地露出外交大臣的模样,大轮百合花般的美貌上挂着嫣然笑容,让贵人们紧皱的眉毛都舒缓开来。
“真是抱歉,我的弟弟不仅胆小还不擅长和人交流,是个很害羞的人。”
尼娜听着比阿特丽斯用娇嫩的声音向贵人们说明团员刚才的竞技,困惑地转动着眼珠。
——审判部部长命令整理会场的工作人员减少撒水量……
一周前左右,尼娜在中庭遇到国王时确实听国王说起过这件事。骑士身上落下的泥土弄脏了裙子,生气的妇人们便去找审判部部长理论。那也就是说因为他们的要求,今天的竞技场才干得异常快,整个场地都像被淹没在了乌云之中。
竞技开始之前需要把装备提前交给检查人员,所以进入等候室时骑士们都只穿着连环甲和军服。竞技结束后就没什么特殊要求了,但大家为了方便搬运行李,会只摘下头盔返回宿舍。为了防止布满火山灰的竞技场太过干燥升起烟尘,竞技前都会在场上撒水,那竞技结束后装备上肯定会沾有泥土,只要走两步就会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骑士经过的地方也确实经常被泥巴弄得脏兮兮的。
但比起改变会对竞技产生影响的竞技场,难道不该换身衣服吗?尼娜为此沉思时,传来了召集第三轮竞技第二组出场的骑士团的声音。
坐在楼梯旁长椅上的金特海特国骑士团一齐踏响长靴站了起来。
排好队的黑衣骑士们准备走向接待处,尼娜赶紧给他们让开位置。目送排列整齐的骑士们走过去时,尼娜正好看到了和自己视平线处于一个高度的国章。可能真的是因为团长的女性问题导致这次没有正骑士参加,团员军服的狮子国章上都没有王冠。
队列最末尾的伊萨克看到尼娜后就让其他团员先走了,然后意味深长地挑起嘴角朝着尼娜靠近。
“怎么了,小兔子?我之前一直觉得你不再胖个两圈,就会永远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但你现在的眼神倒让我觉得你还挺可靠的。你很好奇没有王冠的原因吗?”
被看穿的尼娜吓得单薄的肩膀一抖。
就算伊萨克再怎么随和,尼娜也不好直接问他他国的内情或是他自己的艳闻,那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不是,那个……”尼娜摇摇头,为了隐藏自己真正好奇的事赶紧转移了话题“尤,尤米尔副团长真的不来了吗?这次是时隔八年的火之岛杯,之前也听说他只是轻伤,那他会不会在火之岛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来观战呢?”
“他寄来了写满怨言的信,说这明明是时隔八年的收集情报的好机会自己却来不了,简直就是噩梦,实在是糟透了。其实他最近才刚下床。”
“诶?”尼娜吃惊地眨眨眼。
“是我自言自语。”伊萨克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看了你们的竞技。虽然没有上担架,但整场都很粗暴啊。和你们对战的那个国家在第一轮竞技中非常守规矩,就像教导何为公正竞技的教科书似的。结果因为不断出现奇怪的负伤者,战斗方式竟然变得像赌博竞技会上的骑士一样,这献给最后的皇帝的火之岛杯还真是让人心神不宁。”
伊萨克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挺直了高大的身体,不慌不忙地对尼娜行了个站立礼,祝贺利里耶国的胜利。
“总之,利里耶国获胜了就好。如果你们百合也枯萎了那场上的西方地区就只剩下狮子和天马了,万一克洛茨国(天马)赢到了最后,马尔莫尔国的女骑士们估计都会围过来批判我是西方地区的耻辱,让我变得像个因背叛女性被群起攻之的花花公子。无论是被不能算作〈花〉的女骑士们责难还是让天马的鼻子翘到天上去我都很不爽,光是想想我就没干劲了。”
伊萨克缩起宽厚的肩膀。
“这样啊。”尼娜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随声附和。
完美避开和强国对战的克洛茨国直到第三轮竞技都是以让对手全军覆没的形式一路赢了下来。他们的那位骑士团团长越发神气,每当看到被担架运走的重伤骑士时他都会仰天叹息说他们没有身为骑士的觉悟。然后开始长篇大论自己的战绩,将自己描述为模范的骑士,但中年组们总是装作听不见的样子,结果每次都是尼娜和奥德在旁边附和他。结果因为有认真听自己说话的人,那位骑士团团长便是更加停不下来。托他的福,尼娜现在知道了克洛茨国骑士团的第一骑士是他们的女副团长,甚至知道团长的夫人是军务长官家的千金,二人之间有三个女儿。
——不过——
虽然不清楚克洛茨国为了自国的利益在对战表上动手脚的传言是否属实,但刚才听说的身为审判部部长的克洛茨国理事做的那件事应该是真的。贵人们因为被弄脏了衣服找部长抱怨,部长就按照他们的意思给出了回应——或者,那回应是为了收集议长选的票数。
自从来到特拉拉山丘之后,尼娜就听到了关于国家联盟和王族的各种传闻。
“……他们都是这样的吗?”
“嗯?”
尼娜心里很是焦躁,不禁把心里话说出了口。
“骑士为了自身的觉悟和祖国,参加与危险相伴的战斗竞技会。但前来观战的王族们也是,国家联盟的上级也是,都只关心自己是否方便和自己能获得的利益,完全不在乎竞技场上如何。”
说到这里,尼娜终于回过神来。伊萨克的姐姐是金特海特国国王的宠妃,他也是国王的义弟。可能是因为伊萨克的态度很随和,尼娜一下放松了警惕。但仔细一想,伊萨克其实也有着站上看台观战的身份。
“不是的,那个,我不是说团长你——”尼娜慌张地解释,伊萨克挑起眉毛愉快地看着她。
“没事。我也不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虽说是王族但完全就是个中途添上的边角料。而且疑问会成为你成长的食粮。不管是骑士还是〈花〉,只会以无知作免罪金牌处处惟命是从的猎物是很无趣的。”
说完后,伊萨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尼娜招了招手。他把尼娜带到了正门对面的竞技场外墙。
这面墙壁上画着巨大的火之岛,整幅画几乎快要顶到天花板。这褪色的壁画是初期的国家联盟留在特拉拉山丘的遗物之一,壁画上画着从东南西北的海面引起风浪的四位女神,还有分开四个地区的山脉以及国名。看着这幅火之岛的画,伊萨克说:
“这壁画画的是三百年前的世界。我每次参加火之岛杯都会看这面墙壁,今年也一样……这是第四次了。我每次都会看着这最后的皇帝曾尽收眼底的火之岛数数。”
“数数?那个,数什么数?”
“国家联盟成立之后,究竟灭亡了多少个国家。”
脱口而出的回答让尼娜大吃一惊。伊萨克抬起头,看向被维吉尔山脉和伊勒山脉包围的西方地区。
“获得诞生的女神马特尔恩惠的西方地区中有十五个国家,其中有六个因制裁而灭亡了,现在只剩九个。历史书上可以一笔带过的内容背后有许多人民……不对,曾经有许多人民。三百年间消失了六个国家,虽然不知道当时的人口具体有多少,但至少有超过两百万的人民失去了他们的国家。”
“两百万人……”尼娜重复着这没什么真实感的数字,抬头看向写着国名的西方地区。
“就像你越过千谷山进入的旧吉伦森地区一样,其他因为制裁灭亡的国家也被并入了附近的诸国。那些国家的人民虽然不用遭受战火,但会连同土地一起成为敌国的所有物,被迫承受严苛的劳动。亡国之民的末路绝不安逸,而其中最悲哀的就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们。”
伊萨克指着位于金特海特国西边的沿岸国家。
“这个国家在距今二十五年前左右因制裁灭亡了。该国被制裁时正好在东方地区有个大国也企图对别国进行大规模的军事侵略,国家联盟因为应对不过来就无法给制裁这个沿岸国的军队分出充分的兵马。王都陷落之后,诸侯和农民相继反叛,整个国家都陷入了内战的泥沼,完全无法压制。”
“内战……”
“我们骑士团里也有来自那个国家的人。他说那是个被饥饿和死亡支配的世界,等回过神来就发现没了父母,自己也被抓去了战场上。他逃过劫匪和野狗,靠喝泥水吃杂草活了下来。后来虽然被参加制裁军队的金特海特国贵族救下了,但那只是他走运而已。大部分的孤儿都会遭受暴力,被当作家畜般买卖,或是为了生存主动选择了成为野兽。”
沉重的语气和带着真实感的话语。
尼娜的视线从壁画转向伊萨克。原来在飘逸着黑色军服,英勇驰骋于竞技场上的金特海特国骑士团中也有度过了如此严苛半生的人。
有着在西方地区很罕见的褐色肌肤的破石王缓缓地看向尼娜。
“如果再发生曾经那种让整个火之岛焦土化的大战,我刚才说的那些地狱都会变成日常。虽然不知道你说的〈这样〉具体指什么,但和夺去一切的战乱相比,稍微有些肮脏的王家和制度对如今的和平来说是必要的吧。当看着三百年前的火之岛,细数至今消失的亡国国旗时就越发会这么想。”
“伊萨克团长……”
“国章的背后有人民,国家联盟的根基下有无数面国旗。想到这些,大部分不讲理的事就都能忍下去了。当然,有些人也确实恶心到让人想要呕吐,实在忍不了的时候去找香醇的〈花〉散散心就好。但尤米尔只是冷漠地笑我说这只是为夜晚的玩乐找借口。”
“团长,差不多该过去了。”接待处的人提醒伊萨克。
“啊啊,抱歉。”伊萨克扭头抬手道了个歉,瞟了眼正门附近。
在对战表前,被西方地区的王族包围着的奥斯特卡尔正笑得满面春风。就连口红都无比华丽的爱妾们像是他戴的装饰品,他不停地称赞比阿特丽斯,对贵人们带的侍从也是喜笑颜开。他们穿着和汗水泥土无缘的高雅衣装,头戴灿烂的皇冠,羽扇下笑声盈盈。而在他们旁边是挺直后背,用负伤后还没包扎的双手抱着沉重行李的中年组们。
伊萨克耸耸肩苦笑道:
“……我听说利里耶国国王的外号是〈和平的象征〉,这外号取得还真是恰如其分。他确实生的出连武器专家都束手无措的金发。”
“诶?”尼娜不知他话里的意思,疑惑地抬头看向伊萨克。
伊萨克眯起琥珀色的双眼,平静地说:
“王家与纠葛就像一对斩不断的双胞胎兄弟。外表有多华丽内在就有多黑暗,被誉为〈银花之城〉的美丽王城也有着内外不同的风景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发确实很值得同情,但即便如此他也属于你刚说的〈这样的人〉。只能把国王当作国王来看待的话,他是无法守护骑士该守护的东西的。”
伊萨克轻轻拍了拍只到自己腹部的小脑袋后就朝接待处走去了。确认完身份,伊萨克飒爽地走进正在通往等候室的台阶处整队的黑衣集团。
“身为骑士该守护的东西……”
尼娜小声重复,她的脑海里回响起利希特的话。
——如果成为了骑士,就能获得食物和金钱,也不用再面对蛮不讲理的或让人不甘心的事了,而且还能保护自己的同伴。
那是尼娜在夜晚的露台上眺望利里耶国国旗时听他说的话。利希特为了被强加困苦生活的自己和同伴成为了骑士,十分珍视辛劳到最后就那么离去的母亲留给自己的名字。一边是〈银花之城〉一边是贫民窟,尼娜思考着自己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存在于这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中的国王,以及如何守护那些让利希特费尽心血的渺小的存在——
尼娜呆呆地想着,再次看向墙壁上的火之岛。
她将视线停留在加尔姆国北部的吉伦森国,然后在脑海里描绘着亡国的遗痕。尼娜之前踏入那片土地时,只将其视作被吞并的地区之一。随岁月风化的城塞上留有好几处古老的箭伤,腐朽的盔甲和大剑的碎片被好似亡民叹息的山谷风裹挟而去。尼娜不知道曾经住在那里的人们怎么样了。
她沉默着看了好一会。突然,传来了不规则的脚步声。
声音来自医务塔的方向,尼娜回头看到有位包扎了单脚的骑士走了过来。
估计刚受伤没多久,手持拐杖的骑士正艰难地前行着。几位盛装的妇人们从骑士身边经过,他们优雅地拖着盖住双脚的裙摆,一边谈笑一边朝着配有警卫的通往看台的楼梯走去。而在楼梯下,是审判部的工作人员正在打扫从盔甲落到地上的泥土。
◇◇◇
——被人群带来带去已是常事,在西方地域杯时还被卷进了硬化银制武器的事件里,难道我是受了不能在不习惯的土地上只身行走的诅咒吗?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尼娜两手拿着沉甸甸的篮子,用打颤的双腿缓缓地从小路往上爬。她气喘吁吁地仰望天空。
她后悔自己应该骑马来。但就算现在的尼娜会骑马,小个头的她如果没有脚搭子或是他人帮助压根就乘不上马。位于城壁的厩舍里经常有照顾马匹的他国骑士进出,但尼娜是利里耶国的出场骑士,如果拜托别人帮忙的话,传出去实在是丢面子。而且尼娜本就希望这次外出包括团员在内能尽量避人耳目。
所以尼娜出来时只穿了轻装,带着短弓和箭筒穿过了有警卫守着的城门。她刚出去就听到身后的山丘上传来了上午的钟声,然后和往宿舍楼搬运食材的货车擦肩而过朝着城邑走去。
“……哇!”
忽然的夏季微风吹动了盖着篮子的手帕。
尼娜慌张地侧过身,用大腿压住差点随风而去的雅致的白色手帕。手帕上绣着利里耶国的国章,篮子里装着的苹果在太阳下闪着光辉。这篮专门用来送给他国王族的苹果有着极好的色泽和形状,宛如红色的宝石一般,据说这是利里耶国刚派快马送过来的。篮子上还系着丝带,无论是包装还是内容都没有半点疏忽。
把这篮苹果交给尼娜的人是国王奥斯特卡尔。
第三轮竞技结束后第二天上午尼娜休息,她当时正准备去马尔莫尔国理事馆找人商量梅尔的事。
和伊萨克确认了尤米尔这次确实不会来之后尼娜就立刻去了医务塔,但因为负伤者和中暑者过多病房不足,恢复良好的红发已经搬回理事馆了。医务人员告诉了尼娜马尔莫尔国理事馆的地址,步行大概需要两轮沙漏的时间。虽然今天下午第四轮竞技的胜者将会和利里耶国比拼,所以尼娜需要作为侦查人员去观看优胜候补纳利亚斯国的竞技,但尼娜认为自己有充分的时间返回竞技场。
当尼娜从行军用的大道走进小路,来到利里耶国的理事馆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哦哦,正好!你不是那个见习的小孩吗?你们昨天的第三轮竞技真精彩啊,还是见习的你也要努力让自己能够弄碎那个……那个红色的石头。说到利里耶国就是水果、森林和湖泊,而那些经过改良甜蜜多汁的品种只有在王城才能吃到,我就把这些作为慰问品送给你们吧。这下就连那个挑三拣四的兰特弗里德也肯定没话说了。”
在庭园里和他国王族一起喝茶的国王奥斯特卡尔亲手交给了尼娜两个大篮子,里面一共放了二十多个苹果。
没什么力气的尼娜几乎是不可能再艰难地拎着这大行李走去马尔莫尔国的理事馆了。而且考虑到物品的稀有性和交给自己的对象,尼娜绝不能失败。她看向在小路尽头飘扬的金黄色国旗,把自己复杂且遗憾的心情咽回了肚子里,然后沿着小路原路返回。
虽然国王是出于善意,但那毕竟是不能拒绝也不好接受的国王的请求。一想到即使在这个瞬间也仍在竞技场上裹满烟尘挥洒汗水的骑士们,眼前这些坐在阴凉树荫下享受优雅茶会的盛装贵人们就让尼娜心里很不舒服。这可能就是利希特所厌恶的王城,也是伊萨克所说的需要忍耐的事。
尼娜的脑海里模糊地浮现出昨天看到的光景。已经消失了的国家的国名好似墓标一般遗留在壁画上,壁画旁边是受了伤的骑士和谈笑风生的美丽妇人,以及表面宣扬高洁理想实则与神明没有半点关系,只渴望权利的国家联盟理事。虽然这都只代表火之岛的一小部分,但却又像反应着巨大火之岛全貌的缩影。尼娜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赶紧摇了摇头。
——总之先完成眼前这个重要的任务。再慢吞吞的话别说有充分时间返回竞技场了,估计等下午的竞技开始我都进不了城。
她深呼一口气让自己振作起来,慎重地拎好篮子后朝着大道,重新于小路上迈开了步伐。
特拉拉山丘和其绿色乐园的外号一样有茂盛的植被。所到之处净是常青树和藤蔓葳蕤的黑葡萄,平顶建筑物的屋顶也大都成为了屋顶庭园。包括挂有各国国旗的理事馆在内,这里的建筑物都不像利里耶国那般高大,无论在城邑的哪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山丘上的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
居住在此的人们还留有古代帝国时期的风俗习惯。聚在井边的女性们身着衣角有刺绣的短款上衣,头上还戴着能完全遮住头发的贝雷帽。
“最近的水温很不稳定呢。”“难道是地底迎来了频繁活动期导致水温过热吗?”“遗迹里的虫类也都很活跃”——尼娜听着他们的谈话声,想起和他们戴着同样帽子的梅尔。看来这种帽子并非来自她的国家,而是当地的特色。据说各国的理事馆都在新街区,那巴尔托拉姆国的应该也在附近。
尼娜再次环视街道,看到了一栋老旧的小塔。
小塔和街道边上的烽火台很类似。尼娜之前听说在这新旧建筑参半的特拉拉山丘上,是由国家联盟的史迹部负责保存古代帝国时期的遗物和遗址,那那栋小塔应该也是战乱时期的建筑物。尼娜伸长脖子眺望小塔,突然看到包围小塔的树丛中出现了一位戴着帽子身穿外套的少女——梅尔。
“……诶?”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突然邂逅。
尼娜张大了嘴。因为太过吃惊,她使劲抓着篮子的手指逐渐没了力气,有几个苹果从手帕下滚了出来。
“糟了!”当尼娜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圆溜溜的果实沿着小路的斜坡不断向下滚去。尼娜着急地追赶,但她双手都还拎着篮子所以没法立刻冲过去。正当她手足无措来回张望的时候,位于她视线角落的外套动了一下。踏着石板路的长靴声传到尼娜的耳畔后没多久,一对手臂就伸到了尼娜面前。
“啊——……”
小小的手上有三个苹果。
尼娜抬起头后和面前的人对上了视线。那双玻璃珠似的天蓝色眼睛正注视着尼娜。
“……捡来了。”
尼娜来回看着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少女和她手里的苹果,终于回过神来。
“谢,谢谢。” 尼娜把篮子放在脚边,低下头接过苹果,然后把沾了灰的苹果在军服上蹭了蹭,重新放回了篮子里。
因为被对方看到了自己的失态,尼娜不禁羞得满脸通红。现在想来,在港口小镇和梅尔相遇时也是梅尔把自己忘在货摊的钱袋送到了旅馆。尼娜感觉再会那天梅尔之所以那么冷淡,可能就是对同为国家骑士团团员,却总犯些孩子般错误的自己而感到了失望。
——但是,我现在该怎么办?
尼娜游移着视线。梅尔本人就在她面前,围在井边的主妇们也正聊得不可开交。也就是说现在是个没有闲杂人等的绝好时机,可以趁此机会问问梅尔那起负伤事故。但尼娜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尼娜正在着急地摆弄军服的衣角,梅尔默默地把手伸向了尼娜脚边的一个篮子。虽然他们二人的个头同样矮小,但梅尔却能自在地使用大剑,所以她十分轻松地拎起了尼娜好不容易才能拿好的篮子。
尼娜满脸困惑地看着无言前进的梅尔的背影。突然,梅尔扭过头,那眼神像是在问尼娜为什么不跟上来。察觉到梅尔是打算帮自己拎篮子,尼娜就赶紧拿起另一个篮子追了上去。
——感觉好不可思议。
他们二人一起朝着大道前进,走在两边立有各国理事馆的小路上。
不知是因为在南方地区也总是一起行动,还是作为盾与弓一起站上过竞技场,尼娜感觉梅尔走在自己身边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真的谢谢你。这是身份高贵的人给我的东西,但因为太重不好拿,所以你真的帮大忙了。梅尔小姐,这,那个,巴尔托拉姆国的理事馆是在这附近嘛?”
“……不近。巴尔托拉姆国的理事馆在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对面的山丘上。为了模仿火之岛的配置,四地区的理事馆基本上都建在和国家实际所在方位差不多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后,梅尔冷静地向尼娜说明。尼娜为梅尔给出了回答而安心,同时也觉得很怀念。
“原来如此。”尼娜点点头。
确实,马尔莫尔国的理事馆就在这条路上,南边的门塔附近也挂着尼娜他们之前远征去过的塔尔匹卡国的国旗。
小路走了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葡萄田,在缓坡尽头就是大道。穿着军服的他国骑士们骑马走在大道上,有些微马蹄声传了过来。
尼娜环视四周。
“我几乎一直待在山丘上,所以只走过行军用的大道和通往理事馆的小路,但感觉的出来这是个不可思议的街区呢。整体氛围很有特色,住在这里的人们的服装也是,屋顶繁茂的绿色也是,还有刚才那个像烽火台一样的小塔也是。在我思考为什么街区里面会有烽火台般的建筑时,就看到了梅尔小姐。”
“……那是以前在战乱中使用过的紧急避难塔。城邑里还留有好几个,里面备有粮食仓库和武器仓库。虽然还有连接山丘地下遗址的和通往防壁外的通道,但因为年久劣化和最近几年的蒸汽火山喷发而全部垮掉了。”
“蒸汽火山喷发……那个,我听说特拉拉山丘地下积存着热气。中央火山带难道不是睡火山吗?”
“自古代帝国末期以来,就没再有过导致建筑物倒塌的大规模喷发。但该地的地下水有毒,所以要建造地下水路引来优质水源,而水路中的水有时会因为地热的变化迅速气化,最后导致水路膨胀并引发爆炸。最近的一次是两年前,在城壁的厩舍附近发生过一次小规模的蒸汽喷发。”
尼娜看着自己的脚边。因夏日的阳光而发白的石板路下面竟然有着无比炽热的气息,好似被古代帝国开祖封印的炎龙一般,这让尼娜不禁害怕起来。
她回忆起在医务塔楼梯边的墙上挂着的画像,那是一只正在疯狂破坏城镇的炎龙。尼娜赶紧加快了脚步,同时用感慨的眼神看着梅尔。
“梅尔小姐不仅熟知武器和竞技会,对特拉拉山丘和其历史也很了解呢。……你真的好厉害。这也是那个,〈老师〉教给你的吗?”
“……是的。包括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的构造和城邑的地图都告诉我了,还有各国理事馆的地址和通向理事馆的小路,以及理事馆与防壁的距离。不记下地势就无法完成任务,〈老师〉说必要的时候需要全部记牢。”
尼娜歪着脑袋。骑士团的任务竟然还包含了记忆地势,这让尼娜很是不解。但在不习惯的地方确实无法迅速应对突发情况,梅尔所属的骑士团可能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如此要求的吧。
尼娜感觉像这样和梅尔面对面地交流之后,无论是梅尔第一天冷淡的态度还是她在第一轮竞技上可疑的行动都变得如幻觉一般。
大道渐渐地出现在眼前,尼娜海蓝色的双眼里浮现出了犹豫的神色。
如果是自己误会了,那就会伤到梅尔,可能梅尔再也不会搭理自己了。但在那场竞技会上与梅尔交锋的骑士可是受了失去骑士生命的重伤,而且利里耶国和巴尔托拉姆国都继续获胜的话就会在第五轮竞技上对战。尼娜一直觉得和梅尔一起在大竞技会上战斗是非常棒的事,所以她想作为骑士为彼此助力,进行公平公正的比拼。
那比起抱着疑惑站上竞技场——
“……如,如果是我弄错了,很抱歉。”尼娜停下步子,下定决心后问出了口“我,那个,看了梅尔小姐的第一轮竞技,也看到梅尔小姐用大剑伤到了对手骑士的手臂。然后,我觉得那不是偶然,我觉得你其实可以躲开对方的攻击,但却故意装作被绊倒的样子。怎,怎么说呢,那个……”
尼娜支支吾吾地说完了。她往拎着篮子的手指里使了更大的劲,一直低着头。等了一会也迟迟没有回答,尼娜便战战兢兢地抬头发现梅尔正站在距离自己几步远的前方。
梅尔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就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行动和所处的地点似的。梅尔环视四周,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篮子。她轻轻摇头,用那双没有感情的玻璃珠似的眼睛看着尼娜。
她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是呢。太好了。那个,对不起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放下心来的尼娜慌张地道歉,梅尔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当然是故意那么做的,因为我收到了命令,那我就要采取行动。说是让我夺去指定骑士的惯用手,我就服从了〈老师〉的命令。”
尼娜瞪大了双眼。
“故,故意是当然的?那,那个第一轮竞技的事故真的是老,〈老师〉的指示?”
“决定把谁,在哪,如何解决的人是〈老师〉,他了解各种武器,拥有看透骑士本质的双眼。但〈老师〉是服从殿下的,因为无论是骑士团团长、团员、成为了那个国家国民的骑士或是其他的大人和小孩都是国王外甥雷米吉乌斯殿下的〈人偶〉。”
“雷米吉乌斯殿下的……人偶……?”
尼娜一瞬间混乱不堪。她顺着耳熟的名字寻找记忆,和梅尔再会的时候,从一楼大厅唤梅尔名字的金发男性好像就叫雷米吉乌斯。既然是国王的外甥,那这个雷米吉乌斯殿下应该就是红发说过的巴尔托拉姆国的理事。
不过,国王的外甥和〈老师〉串通,让其对团员下达故意伤害对手骑士的指示又是为何?国家骑士团虽然一般都是由团长指挥,但也有像利里耶国一样由副团长上场指挥的国家,总之很少有王族间接下达指令的情况,可现在的重点不是下达指令的形式如何,而是指令的内容。
尼娜困惑地追问:
“那个,确实,竞技会上受的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无可奈何〉,但那也是在只夺取彼此命石的前提上才成立的。战斗竞技会是为了和平的制度,巴尔托拉姆国王家身为最后的皇帝的子孙为什么要下达那种否定自身血脉的命令——”
“战斗竞技会是将火之岛引向错误方向的灾厄本身。身为掌管正义与死亡的女神莫尔斯之子,获得崇高姓名的我有纠正错误的使命。”
“诶,那个……”
“火之岛杯是让人认识到战斗竞技会的矛盾,并献出骑士这一活祭来证明这一点的舞台。我是因国家联盟的制裁而被剥夺了故乡的孤儿,冠上了同样被白白夺走性命的先王特奥多尼乌斯的名字。我盗取了妨碍计划的有能骑士的情报,使用硬化银制武器排除了他们,装作诚心比赛毁掉他们的〈骑士生命〉。梅尔蒂斯·维克托·特奥多尼乌斯为了巴尔托拉姆国,必须展现出配得上这一尊名的行动。”
梅尔像是背诵刻在心底的咒语一般流畅地说着。
尼娜眨了眨瞪大的双眼。
灾厄,莫尔斯之子,活祭,硬化银制武器,排除。这些危险的单词在尼娜的脑海里飞快转动,她感觉胸口一阵躁动不安,为了压制这份感情她无力地笑了笑。
“抱歉,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那个,按照梅尔小姐你刚才的说明,你是因制裁失去了国家的孤儿……我听说巴尔托拉姆国因为先王的事对国家联盟抱有反叛之意,所以才派人收集有能骑士的情报并使用禁忌的硬化银制武器……”
尼娜心生动摇,断断续续地说着。突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
在杰雷拉港口小镇的码头,金特海特国骑士团的尤米尔说过,与加韦恩逃亡有关且有私造硬化银制武器嫌疑的〈那些家伙〉,很可能在南方地区袭击了有能骑士。而且他们还在千谷山看到了〈少年骑士〉,他们估计会因为担心〈少年骑士〉泄露从加韦恩那得来的情报而接近尼娜。尤米尔当时还问尼娜有没有感到过奇怪的视线或是随身物品突然不见又突然出现,以及是否和他人有过不自然地接触。
——难道——
尼娜从未在这层含义上怀疑过梅尔,尽管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出众剑技。知道梅尔是巴尔托拉姆国的团员时也是,尼娜以为她只是因为骑士团的规定才不表明真实身份的。
但如果——和尤米尔所怀疑的一样。
尼娜咽了口唾沫。
——那不可能,一定不是的。
尼娜顿觉口干舌燥,露出扭曲的笑容问梅尔:
“梅尔小姐,我第一次和你相遇是在港口小镇杰雷拉的货摊吧?你当时捡了我弄丢的钱袋,还专程送还给我……对吧?”
“……在货摊那是第一次和你对话,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千谷山监视加韦恩的时候。我的任务是调查有能骑士并抹杀,在卖内衬的货摊看到了〈少年骑士〉后,我为了接近你偷了你的钱袋,且认为加入你们的小队更有利于任务的进行。”
“——……!”
尼娜手里的水果篮掉在了地上,红色的果实从中滚落。
突然吹来的风,让白银和黑色的头发飘舞起来。
尼娜感觉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像第一次遇见梅尔时那样。因吃惊而瞪大的海蓝色双眼笔直地对上好似玻璃珠的天蓝色双眼。
——梅尔小姐是……〈那些家伙〉的同伙……。
这一事实和尼娜与梅尔相遇后发生的事一起于她茫然的内心狂奔。
梅尔帮助了被地痞流氓挥开的尼娜,答应组队成为尼娜的〈盾〉,但训练一直很不顺利二人为此煞费苦心,还一起去竞技场观战。梅尔向尼娜说明了罕见的武器,尼娜也说明了利里耶国骑士团的情况,包括大家的习惯、惯用手和各自出众的实力——没错,全部说了。
发生袭击事件的当晚,尼娜看到好似梅尔的身影路过旅馆。
有能骑士起争执的时候,梅尔也在场。
不过,在夫人杯上的时候,梅尔从真正的意义上成为了尼娜的〈盾〉。后来还担心乘上商船的尼娜上船寻找,最后把弓箭还给了尼娜。当尼娜差点被富商袭击的时候,梅尔帮助了她——但富商的死断送了通往〈那些家伙〉的线索。
像是抽中了一个又一个不祥的签,尼娜想把这一切都当作谎言。不对,最开始遇见的梅尔才是谎言,真实的梅尔有着调查和抹杀的任务。组队后梅尔当了尼娜的〈盾〉,尼娜也一直期待着在火之岛杯与她相遇后问她能不能成为自己的朋友。所以再会时,尼娜真的非常开心。
但是——但是梅尔她——
“那全部,都,都是假的吗……?”尼娜用颤抖地声音问“梅尔小姐骗了我和红发小姐他们……其实是为了完,完成任务,才和我们组队,才和,和我们一起……”
梅尔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骗〉是什么意思?”
“诶?”
“我完成了身为莫尔斯之子的职责,按照指导我的〈老师〉的命令行动,调查后提交了报告。为了让有能骑士成为废掉的道具,我夺去了他们的〈骑士生命〉并抹杀了他们。国王的外甥殿下很满足,〈老师〉也没有生气,我完成得很好。”
“完成得很好……”
“不完成好的话就会挨骂,会被拳打脚踢,从小就是这样的。不管是剑的训练、回答问题、调查或是抹杀,全部都要好好完成。梅尔蒂斯是莫尔斯之子,是必须要按照命令行动的〈人偶〉。”
尼娜无力地摇摇头。
她不知道梅尔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眼前的存在——梅尔究竟是什么。
一口气经历了冲击、悲伤、愤怒这些感情的尼娜流下了泪水。
温热模糊了双眼的视线,但眼前的梅尔没有半点动摇。那没有感情的玻璃珠似的双眼中只是空虚地倒映着表情扭曲悲伤哭泣的尼娜。
尼娜没有抹去从脸颊滑落的泪水,颤抖着肩膀和声音继续说:
“你,你作为莫尔斯之子服从〈老师〉的命令,在第一轮竞技中故意让对手受伤了……。那如果利里耶国和巴尔托拉姆国对战,你也会伤,伤害我和贝蒂大人吗……?”
“我服从命令,因为莫尔斯之子是为执行命令而存在的,无论是在竞技场外还是内都一样。如果命令我伤害你们我就会伤害,要我毁掉你们的骑士生命我就会照做,要我杀了你们我也会动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问的是〈你〉,与是否收到了命令无关,而是梅尔小姐,你,你会怎么做……我是在问你本人想怎么做!”
“……〈我〉,想怎么做?”
“是的。你觉得就算伤害我,伤害贝蒂大人或是红发小姐……也无所谓……吗?”
梅尔没了把握,游移着视线。
空洞的天蓝色闪过一道光,玻璃珠的深处也好像有潮流粼粼。虽然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和尼娜差不多个头的小小身体开始激烈地痉挛。
“梅,梅尔小姐?”
这突然的变化让尼娜有种既视感。尼娜感觉这和自己触及到红色猛禽加韦恩内心深处时一样,也和在商船船舱内询问梅尔的职责后她所展现的变化一样——
“……尼娜你为什么赢了?”
“诶?”
“第二轮竞技也是第三轮竞技也是,你为什么赢了?你输掉就好了,输掉的话,输掉的话,输掉的话,输掉的话!”
梅尔大声喊着,突然扔掉了手里的篮子。她的外套剧烈飞舞,剑带上挂着的皮革袋随她的动作跳了起来。梅尔好似野兽般朝震惊的尼娜飞奔而去,从发出悲鸣的尼娜身上强行扒走了箭筒和短弓。
“梅尔小姐,你等一下!”想要制止梅尔的尼娜被推飞,短弓也被她的长靴踩了个粉碎。尼娜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梅尔折断了箭筒里的箭后直接离去了。
地上散乱着果子和武器的残骸。
尼娜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听到远方传来了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正午的钟声。
——结果,正要敲响傍晚的钟声时,尼娜才回到城壁。
无论是坏掉了还是碎掉了,尼娜都不能把国王交给自己的东西丢在那不管。她因为梅尔的真实身份陷入了迷茫,在烈日下一把泪水一把汗地捡着掉在石板路上的苹果,然后偶然遇到了在休息日来城邑探险的托费尔和奥德。
眼神好使的恶作剧妖精在看到手里握着苹果还哭丧着脸的尼娜以及沾满苹果汁水的印有利里耶国国章的手帕后就差不多知道发生了什么,托费尔看了眼挂在马上的大布袋咂了咂舌。
“没精神的话,这些玩具也不好玩了啊。”
奥德用干净的毛巾擦了把尼娜的脸,然后让尼娜喝了口皮革袋里的水,还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后帮着一起收拾了残局。
他们来到进入山丘的城门口时,严肃的警卫部全都聚了过来。他们说因为议长的命令,现在起必须要检查每一个进出人员的身份。给他们看了骑士戒指后,托费尔问了问突然这么做的原因。
警卫部的人用十分沉重的声音回答了他。
第三轮竞技的第四组竞赛中,东方地区的破石王即纳利亚斯国骑士团团长因竞技事故死亡了——
事故发生在上半场就要结束的时候。
使用长枪的纳利亚斯国团长通过自在地变换手握长柄的位置来弥补远距离武器在竞技中的不足。
在乱战中,被对手骑士拉近了距离的纳利亚斯国团长打算握住枪柄的最前端而把枪柄向后伸去,但对方的另一位骑士正好在那时从他身后跑过。枪柄撞到人后长枪被弹了出去,团长因为冲击力有些没站稳,但几乎与此同时,和他对峙的那位骑士挥起了大剑。
由于团长的姿势歪掉了,原本瞄准命石的大剑就冲向了他的嘴。
保护骑士的硬化银头盔上有几个为了确保视线和呼吸的孔,同时也是要害。刺向团长嘴部的大剑直接贯穿了喉咙,甚至伤到了头盖骨。
纳利亚斯国骑士团团长当场死亡。
倒在血泊里的军服上绽放着雏菊的纹章,沉入西方地平线的落日给其添上了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