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抱歉……哦!我还以为是茶呢,竟然是酒。”
正在确认文件的伊萨克看着维尔纳放到桌上的木杯后稍稍瞪大了双眼,因为冲进鼻腔的是啤酒的芬芳。
“真好,我们那的细眼睛在这种时候只会一脸冷漠地端出难喝的草茶。”伊萨克笑了笑,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南宿舍楼五楼的客房。
满足了的伊萨克发现酒馆老板一样拿着托盘站在长椅旁的维尔纳正在来回看自己和翻找文件的泽梅尔。
“怎么了吗?”
被伊萨克问到之后,维尔纳才终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利里耶国骑士团团长泽梅尔和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二人是在制裁吉伦森国的军队中相识的,维尔纳也参加了所以知道他们的关系,在当上副团长之前就知道他们每逢正式竞技会就会一起喝酒。但像这样亲眼看到二人在同一个空间时,还是会不禁被他们压倒性的存在感吸引目光。
就连专门检查装备的工作人员都自认逊色的武器专家和拥有〈黑色猎人〉这一外号的破石王。他们二人一起行动的话会非常惹眼,所以他们来到特拉拉山丘后都是在城邑里避人耳目的场所进行〈密会〉。现在看到他们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维尔纳再次切身感受到〈密会〉的重要性。
不过这次的会面地点改到了尼娜的房间。
纳利亚斯国骑士团团长事故死后过了三天。东方地区破石王的死让大家心生动摇,所以警卫部担心人心惶惶导致再次出现意外,就决定加强城门的管理。
伊萨克从宿舍楼的屋顶跳进了尼娜房间的露台。由于通往各国专用区域的台阶位于公共食堂的走廊前,所以会被人看到,但如果从有胸壁遮挡的屋顶移动就不会被人发现。第一天晚上,罗尔夫制裁了闯入尼娜房间的利希特,伊萨克也用了和罗尔夫一样的方法来到了尼娜的房间。就算有人看到了伊萨克,也可以借用之前传出的西方地区破石王看上了利里耶国年轻女骑士的传闻蒙混过去。
维尔纳坐在泽梅尔旁边,看着桌上记录了各国战绩和破石数的对战表面露愁容。
大会开始后过去了十七天。
火之岛杯的第四轮竞技已经全部结束,但对战表上记录第四轮竞技成绩的部分有一半都是空白的。
在奇怪的负伤事件频发的状况中,纳利亚斯国的事件让大家内心的不安达到了顶峰。所有人都开始怀疑猜忌,害怕自国也会失去国家骑士团团员这一国家军事力量。南方地区破石王所在的埃特拉国弃权后又有许多国家相继弃权,而原本要和那些国家对战的利里耶国与金特海特国就不战而胜进入了第五轮竞技。
对战表左半边剩下的就只有利里耶国、巴尔托拉姆国、和马尔莫尔国对战过的山岳国以及金特海特国。
右半边还剩南方地区的两个国家和北方地区的一个小国以及克洛茨国。
对战表上的九十八个国家中已经有九十个败北,其中还有因弃权被划掉的国家。
“剩下的八个国家原本应该闪耀着英勇的光辉,但唯独这次像是被烙上了祭品之名,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维尔纳意识到自己说出的比喻不太恰当后绷起了脸。
“确实啊。”正在确认文件的伊萨克点了点头“虽然现在就断定负伤事故全是〈那些家伙〉所为还有些草率,但目前已经出现了大概两百名无法继续上场的重伤者。包括纳利亚斯国和马尔莫尔国的对手、折断罗尔夫手臂的第一轮竞技中的对手在内,这些加害者全部都是其所属国家骑士团中的异国人员。”
泽梅尔推了一下鼻子上的圆眼镜说:
“少女骑士对尼娜说的〈成为了各国国家国民的骑士〉估计就是指那些人吧。在穿过城门时要接受严格的身份审查,所以就算想让自己的手下作为伤害骑士的〈道具〉潜入对战国的国家骑士团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借助结婚、成为养子等正规手段获得国籍,那就能够顺利获得加入国家骑士团的资格了。”
“也就是说,他们是以年为单位制定的计划,在数年前就已经堂堂正正地潜入了吧。一群恶徒竟敢直接从正面执行计划,还真是有胆量啊。不过话说回来,还真亏得您把登录骑士的身份查到这个地步啊。”
“我没有查。我这个懒惰的老人只是把调查的任务交给了经常操心的司祭,然后等着他交来报告而已。”
伊萨克不禁苦笑。
虽然泽梅尔不至于连如今的状况都预料到了,但他把之前的副团长派去做国家联盟的职员果然是为了以防万一。泽梅尔还是和以前一样用稳重的手段支撑着利里耶国。
泽梅尔重新看向手边的文件。
“根据少女骑士的证言和收集来的情报,身为理事的国王外甥——雷米吉乌斯就是〈那些家伙〉的首脑。据说雷米吉乌斯对史迹部这一闲职抱有不满,还是个野心家,因为国王维克托没有子嗣,他就想成为其继承人。他打算借着为先王特奥多尼乌斯报仇这一大义名分在火之岛杯上展示战斗竞技会制度的矛盾,以此提高自己打倒国家联盟的几率。如果这都是真的,那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已经为时尚晚了啊。”
“是。但很遗憾,一切已经发生了。本以为能抓到龙的尾巴,但实际上我们早就被龙吞进了肚子里。”
泽梅尔承认了自己的失算,伊萨克也表示了赞同。
但维尔纳很是困惑。
不擅长书面工作的副团长和谋略也是毫无缘分。
“那个,不好意思。”维尔纳尴尬地开口想让他们能对自己解释一下状况。
“就是这个。”泽梅尔指了指对战表“火之岛杯是为了让人认识到战斗竞技会的矛盾,并献出骑士这一活祭来证明这一点的舞台——根据尼娜转述的这句话来看,如果他们的目的是〈展示战斗竞技会制度的矛盾〉,那目前的状况对他们来说可谓是非常完美。不对,甚至可以说他们成功地展现了大家为了和平而无视至今的东西。”
“成功展现……”
“所有人都认为在竞技中受伤是无可奈何,然后在此基础上互相夺取命石。但这一看法也只有在彼此都只瞄准命石的时候才成立,没有人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所以竞技时大家都只能相信对方的骑士之心。就算是在利害关系上无法保持一致的国家骑士团团员也同样会相信对手,这算是拥有名誉和骄傲的骑士之间的羁绊。”
泽梅尔的声音苦涩起来,继续道:
“但就像加尔姆国的〈红色猛禽〉一样,仍然有些为了满足嗜虐心理而伤害对手的人。但猛禽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暴力行为,甚至还作为恫吓手段威胁别国。所以对我们的责难不以为然的猛禽还只是单纯的暴力,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确实,所以才会有〈红色猛禽〉这个外号。”
“……但〈那些家伙〉的行为不同。他们装作诚实比赛,却在背后里伤害对战国的骑士。虽说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但像如今这种规模庞大方法巧妙的还是前所未有。可疑的负伤事故让骑士们越发不安,结果就导致对对手的不信任,最后所有的竞技都乱七八糟。终于,有人对国家联盟表示了不满,你也看到审判部说明纳利亚斯国骑士团团长事故死亡时骑士们的反应了吧?”
维尔纳开始回忆事故第二天,各国团长等级的人一起召开的会议。
火之岛杯以前也有过事故死亡的骑士。
但破石王这一身份的重量是完全不同的。
国家联盟决定中止之后的竞技,立刻开始调查事故的详情并审讯加害骑士和目击者,还审讯了负责那场竞技的审判部和装备检查人员,调查当天是否有人把可疑的东西带进阵地。总之,国家联盟设想了各种作弊手段查了个遍。但结果没有发现什么特别蹊跷的地方,加害骑士的行为被认定为事故,惩罚是禁赛一年。
其实自从有人利用“胜即正义”的裁定竞技会开始,就有许多骑士已经通过自己痛苦的经历发现战斗竞技会制度并不完美。
但如今因为频繁发生的负伤事故而疑心暗鬼的骑士们早已身心俱疲。
他们不想将纳利亚斯国团长的事当作不幸的事故,也不能当作。开会时,许多难得和他再会,曾开心地和他勾肩搭背的骑士都怀着对彼此的疑念抱着手臂沉默。
在郁闷的沉默中有人提出重新调查,但克洛茨国的理事即审判部部长以大会日程为由拒绝了。纳利亚斯国是议长选举中最有力的候补,那如果这个国家退出,一直在拉票的克洛茨国就是最有优势的。审判部部长为自国的利益调整对战表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大家觉得他在调查时肯定也偷工进料了。
被怀疑的审判部部长怒不可遏,断言负伤的骑士都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够成熟。听了这话后举座哗然,有人把他为应妇人会弄脏衣服的抱怨而减少撒水量的事说出了口,然后大家都纷纷表示就是因为会场打理不善才导致了频发的事故。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大声解释自国审判部部长公正的为人,长篇大论何为骑士,结果场面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对大会深感失望的国家直接在会议上表示了弃权——
瞄准命石的过程中〈不小心〉让对方受的伤,和〈故意〉让对方受的伤很难从旁区分。
从这个意义上说,战斗竞技会就是有了彼此的信赖才能成立的制度,所以〈那些家伙〉的目标就是骑士们的诚心,他们并没有用像〈红色猛禽〉那般露骨的手段伤害骑士。
他们装作偶然,夺去了骑士的将来。在彼此间撒下怀疑的种子,让许多国家的不满喷发而出或是直接弃权,借此让大家不再服从于战斗竞技会制度。
维尔纳一想到他们阴险的做法就气得想拔光自己的胡茬。他对只能任人宰割的现状感到愤怒,使劲地瞪着对战表。
“那就把那个叫梅尔的小姑娘抓来,把她作为人证带去国家联盟吧。再把应该是作为〈道具〉潜入各国的加害骑士列个表,带上尤米尔副团长被硬化银武器砍断的连环甲。他们像骗小家伙那样耍我们,好不容易知道了他们的主谋和目的却不能行动,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吼~”伊萨克抬起半边眉毛和嘴角“怎么?小兔子除了那只狼还有其他的老父亲吗?”
听了这话,维尔纳条件反射地拍桌子,探出了整个上半身。
“我是作为副团长——”说到一半,他双手放在胸前站了起来“不,抱歉,我开玩笑的。”
泽梅尔一脸严肃地抚着白色的胡须,环视体现着房主性格的打理整洁的房间,脑海里浮现了正在医务塔静养的小小身影。
尼娜在城邑遇到梅尔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后——在当天晚上就报告给了团长泽梅尔。尼娜没有任何犹豫,一直在等着因纳利亚斯国的事件而忙得不可开交的泽梅尔回房间。
她报告的时候满脸苍白。
尼娜以前报告的时候,只说梅尔是和自己在南方地区组队的少女,但知道了梅尔真实身份后的那晚,尼娜把之前所有觉得可疑的事也全部一起告诉了泽梅尔。说出了利里耶国骑士团和破石王伊萨克的情报的事,以及在第一轮竞技的负伤事故中察觉到了异常却一直犹豫要不要找梅尔确认的事也都一边流着泪一边坦白了。
“没事的,你冷静点。”尽管泽梅尔拍着尼娜的背安慰她,她也还是抽噎着解释,不停地道歉。结果,她第二天就发了高烧被送去医务塔了。
医务人员说她是中暑引发的高烧。
在烈日下一口水也不喝一直捡果子应该是直接原因,但积攒的疲劳和精神上的冲击估计也有很大影响。尼娜住在医务塔的房间里治疗,花了三天才终于退烧。利希特几乎二十四小时陪在她身边,团员们也轮流去看望她。
在场的三人于火之岛杯开始前就商量过该如何安排与〈那些家伙〉联系匪浅的尼娜,当时两位团长都认为考虑到尼娜可能会与〈那些家伙〉接触,应该放任她自由行动,但维尔纳到最后都不同意这个做法。
维尔纳把手伸向木杯又收回,然后烦躁地咂舌。泽梅尔看他这模样,面露疲倦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是为了获得命石还是单纯想让对手骑士负伤,但总之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那些家伙〉的行为就是犯罪。虽然他们往加害国里安插了〈道具〉,但过程全部都是按规矩进行的。至于尤米尔的连环甲,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如果能只靠证言解决一切,我和伊萨克也不需要费劲心思派出快马,写些堆成山的报告了,更不用搞些麻烦的密会进行秘密调查。”
“我知道,这种事我也明白,但这样的话那家伙就——”
“我们本就知道发现了真相的尼娜会受伤,但即便如此也应该优先火之岛的安宁,以及与〈那些家伙〉有关的可靠情报。利希特总算是拼命忍住了,怎么你又像个老父亲一样?我之前也说过,如果你无法在面对不合理的事时也能冷静地享受美酒,我就没法把办公室让给你。”
冷静的训诫在夜晚的房间里回荡。
维尔纳皱起他的粗眉毛。应该是为自己身为佩戴国章的骑士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感到羞耻,他低下头道歉,额头都快要贴到桌面。
“对不起,是我太轻率了。”
维尔纳虽然面相很凶,但很会照顾人,也是个会坦率承认错误的人。伊萨克向这样的新副团长投去了友好的目光,然后笑着对泽梅尔说:
“和你很配呢。”
“不及你和尤米尔。”泽梅尔的语气让伊萨克背后发毛。
泽梅尔叹了口气,重新看向桌上的资料。
资料上写着尼娜的证言,其中大都是少女骑士说过的话。火之岛杯是让人认识到战斗竞技会的矛盾,并献出骑士这一活祭来证明这一点的舞台——泽梅尔感觉这句话仿佛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还不确定少女骑士把计划坦白给尼娜的原因,有可能这也是他们为了引诱我们而设的局。考虑到这个可能性,果然还是希望尤米尔正在调查的证据能证明他们的计划。不过目前就算只看尼娜的证言,也能发现少女骑士所说的〈那些家伙〉的计划其实是符合逻辑的。”
“我也觉得,他们计划的舞台就是竞技场〈内〉。”
“但还是有让人费解的部分。虽然他们手里确实有硬化银制武器,但根据伤者的负伤程度和武器的损坏件数来看,他们目前并没有在竞技中使用硬化银武器。可考虑到利用为先王复仇这一大义名分的国王外甥雷米吉乌斯是个有些幼稚的人,私造剑明明就是他〈强力的玩具〉才对。”
“但检查装备时如果被发现使用了私造剑,那就会像去年西方地域杯的那起事件一样立刻被没收作为物证……啊啊,等等。”
说到一半,伊萨克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把手放在下巴上,看着对战表的右侧。
“因为〈那些家伙〉计划的有能骑士袭击事件而获利的是克洛茨国,如果〈那些家伙〉用因为主力骑士受伤而导致综合实力下降的骑士团的情报去和审判部部长即克洛茨国的理事交换,那就可以借此让审判部在检查装备时给自己放水了,您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逻辑是对的,但克里斯托弗说,西方地域杯的硬化银制武器事件就是因为负责检查武器的人故意放水,所以后来法务部部长就要求每次检查装备时要在监督下进行。所以就算有审判部部长的权限,在检查装备时做手脚还是太危险了,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在等待最能展现竞技会矛盾的时机……”
泽梅尔说着说着开始自问自答,维尔纳若有所思地撅起嘴说:
“最能展现的时机应该是决定火之岛杯冠军的第七轮竞技……决赛吧?”
“有这个可能,但只是使用安插进各国的〈道具〉并不足以百分百左右竞技的胜败并按照自己的想法将国家送去决赛。我觉得〈活祭〉和〈舞台〉的附加价值越高,就越能让矛盾的展现达到最佳效果,那在目前晋级的国家中最适合面对象征着背叛国家联盟的私造剑的国家是——”
泽梅尔看向伊萨克。
他是四地区中除巴尔托拉姆国外留下的最后一个破石王。面对泽梅尔好似称赞又好似死亡预告的猜测,他眯起琥珀色的眼睛,语气放肆。
“这可真是是我的荣幸啊。那除了我,还有拥有破石王奥尔沙血脉的〈独眼狼〉和与不可思议之人颇有缘分的〈少年骑士〉吧?”
“那不就是明天吗!我们在第五轮竞技的对手就是巴尔托拉姆国,金特海特国的对手是对马尔莫尔国下过手的,被安插了〈道具〉的山岳国。怎,怎么办?”
维尔纳非常着急,来回看着两个骑士团团长的脸。
二人都轻轻笑了笑。
先开口的是泽梅尔。
“不怎么办。他们用不用私造剑我们该做的事都一样,因为火之岛杯是献给为和平牺牲的最后的皇帝的比赛。我们只能多加小心,如果对方要展示战斗竞技会的矛盾,那我们就以骑士的身份给出回答。”
“以骑士的身份给出回答是……”
“说直接点,就是现在也还在楼顶练习突刺的罗尔夫那样。在我进尼娜的房间来开会时,他反复叮嘱我绝对不要碰尼娜的东西和床,是你们团真正的〈老父亲〉。他就算受了不可能在大会期间痊愈的伤,也仍然平静地继续训练。对雷米吉乌斯那些擅自毁掉无辜骑士的将来的人,他那毫不动摇的态度就是身为骑士的最好回答。”
伊萨克接着泽梅尔的话解释完后,维尔纳察觉到了两位团长话里的意思,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瞪大双眼,使劲握住膝盖上的双手。他应该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不停地深呼吸,一口气喝光了一直没碰的酒。
维尔纳对两位团长低头行礼后站了起来。
“突然是怎么了?”
维尔纳绷着脸回答泽梅尔:
“复杂的话题把我听累了。不好意思,请把明天的竞技会交给我安排吧。我接下来就去喝酒,虽然调整酒樽库存的王女会抱怨,但我会把带来的啤酒全部分给团员喝个精光。”
“这倒没什么,但你能喝吗?”
维尔纳抓起桌上的酒壶,像是回答泽梅尔那略带讽刺的话。他大口大口地喝光后,胡乱抹了一把沾在胡子上的啤酒。
“能喝。不喝的话就没干劲了,我不像团长你们那样有硬化银般坚硬的强心脏。面对夺去〈骑士性命〉,不知何时也会夺走自身性命的对手,竟然还要公平公正地获胜。这么危险的游戏,不宿醉的话根本玩不下去。”
◇◇◇
——尼娜睁开眼后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她想了好久才终于回忆起来这里是哪。床边有个圆桌,分隔空间的布帘子后摆着长沙发和放衣服的箱子,这里是医务塔上层的疗养用房间。尼娜昨晚出了很多汗,睡衣全都湿透了,但因此她身上也已经没有那么烫了。
尼娜用圆桌上的水瓶往木杯里倒水,因为地热的影响,水是温热的。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后,她模糊的脑袋终于清醒了过来。
——对了,我……
尼娜再次躺下,用有些浮肿的双眼看向窗外。
这个房间在主馆和看台的反面,能看到包围圆形竞技场的宿舍西栋和其对面的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的宅邸。以美丽的蓝天为背景,挂在巨大主塔上的印有四女神的国家联盟旗在风中飘扬着,在旗帜那好似草原的新绿底色上还有数只白鸽在施展羽翼,于阳光下散发着光辉。
尼娜的脑海里浮现出梅尔的脸。
倒不如说从被送进这个房间以来,就算因高烧意识模糊时也一直在想梅尔的事,然后一个劲地流泪。
尼娜直到现在都难以置信梅尔竟然是〈那些家伙〉的一员,接近自己只为收集情报。成为二人在港口小镇相遇契机的失物;有能骑士受袭当晚梅尔的行踪;富商在商船上的死,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也不是错觉,都是通往命令梅尔的人的线索。
尼娜深感一无所知的自己十分愚蠢,她一直把梅尔当作虽然有些与众不同但剑技出众的少女来尊敬,对同样矮小的个头抱有亲近感,也对她深思后才给出回答的习惯感到舒心,还一直期望能和她成为朋友。梅尔作为〈盾〉保护了尼娜的那场竞技,甚至让尼娜感动到胸口隐隐作痛。
之前被梅尔问到时,尼娜毫不犹豫地告诉了她自己认识的强大的骑士。基本的身体素质自不必说,就连不对战就无法明白的战斗习惯和在骑士团内部的职责也都说了。如果梅尔一直是作为间谍在收集情报,那在第一轮竞技中明明是初次和利里耶国对战的对手骑士团之所以能看穿大家的行动,肯定就是有知道情报的〈那些家伙〉混了进去。
那罗尔夫的伤就是尼娜造成的。
为能和破石王一战的兄长感到自豪的尼娜非常得意地对梅尔介绍了利里耶国的至宝——第一的骑士。结果这却害罗尔夫成为了对方的目标,就像曾经夺去了罗尔夫左眼的事故一样,尼娜觉得自己又夺走了兄长身为骑士的机会。
自责与后悔唤醒了尼娜遥远的记忆,每晚都做噩梦梦到兄长失去左眼的那片沉浸在夜色中的森林。倒在血泊里的兄长旁边有个小小的身影,那不是野熊而是有着一头银白色头发的面如人偶的梅尔,她的身上沾满了罗尔夫的鲜血。梦到这一切的尼娜每次都会发出悲鸣然后从梦中惊醒。
不过那都只是梦,醒来之后就会发现都不是真的。但尼娜现在所在的世界和噩梦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噩梦还要痛苦,让人束手无策。
远方传来了宣告时间的钟声。
七次,是早晨的钟声。
被送进医务塔后尼娜几乎一直在睡觉,关于利里耶国不战而胜进入第五轮竞技的事是在喝药汤的时候听医务人员说的。第五轮竞技就是今天,利里耶国是第二组,对手是巴尔托拉姆国。医务人员说退烧了就能回宿舍楼了,但尼娜睡了整整三天一口饭也没吃,所以根本没什么体力。所以关于是否参加今天的竞技会,医务人员让她和骑士团的各位商量之后再决定。
——就这样继续留在这里,是不行的吧。
尼娜呆呆地想着。
虽然已经退烧,但她的身体还很沉重。就连平常的她都会在沙漏第二次翻转时气喘吁吁,那以现在的状态就更不可能穿着盔甲在竞技场上奔跑了。利里耶国的登录骑士有十八名,受伤无法出场的只有罗尔夫一人,所以就算尼娜不在人数也够了。身体还没恢复完全的骑士上场的话反而会给骑士团添麻烦。
而且今天要对战的巴尔托拉姆国手里还握着利里耶国的情报,因为尼娜告诉他们了。他们估计会使用能高效伤害对手的最好材料。
“——……”
尼娜蜷起身体把脸埋在枕头里。
——我做了非常糟糕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尼娜对一切都感到恐惧,无论是对自己所处的现状还是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她害怕自己的失败会害团员们受伤,害怕和梅尔对峙,害怕面对梅尔一直在骗自己的事实。
身为骑士团团员,尼娜因为注意力不集中犯下过好几次低级错误。尤米尔明明向她确认过是否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但在南方地区的尼娜从未有过半点怀疑。在特拉拉山丘再会后,明明对第一轮竞技抱有疑念,却说服自己梅尔不可能故意伤害对手,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尼娜经常因为犹豫不决而迟迟得不出结论,她后悔自己要是能快点做出行动就好了,哪怕一个也好应该减少〈那些家伙〉造成的让人心痛的负伤事故,应该阻止在展示竞技上飒爽地使用长枪,被女神比恩蒂亚爱着的纳利亚斯国骑士团团长的死。
现在的利里耶国骑士团怎么样了呢?在对轻易泄露情报的尼娜感到愤怒吗?虽然因为发高烧,尼娜的记忆有些模糊,但她隐约记得利希特在床边指责国王,说国王完全不考虑尼娜的体格和无法拒绝的立场,竟然让她在烈日下搬送沉重的水果。后来罗尔夫说利希特打扰治疗就把他赶出去了。之后来探病的比阿特丽斯还含着眼泪给尼娜擦汗,浑身汗臭味酒臭味的中年组也来看望过尼娜,但尼娜不记得来的是谁。房间里也弥漫过草茶的温柔香气,是马尔莫尔国的四位女骑士,他们一脸严肃地在床边交谈——
尼娜正在朦胧地回忆着,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以为是医务人员来了,尼娜赶紧抬起头,却听到外面传来了娇艳的声音。
“——哎呀利希特,你睡着了吗?”
尼娜吃惊地瞪大双眼。
她仍躺在床上,只把脸转向了门口。
在分隔空间的布帘后面有个好像比阿特丽斯的人影,而在墙边的长沙发上好像还有个人坐了起来。尼娜因为布帘一直没注意到,利希特好像一直睡在那边的长沙发上。
自从被送进医务塔,尼娜就没有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和团员们见过面。
把被子盖到眼睛的尼娜听到了恋人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话的声音。
“因为是预计在上午的钟声敲响时进入等候室,我就来给尼娜送换洗的衣服顺便看看她,她睡得很熟。我本打算摸她的额头确认一下温度……但我感觉自己还会做出不该对病人做的举动就放弃了,后来我就闭着眼睛听尼娜的呼吸声,然后自己也睡着了。”
“你还真是做出了聪明的判断,知道自己理性的界限在哪。我也不想在竞技当天减少出场骑士……怎么了啊?干嘛叹那么重的气。”
“……我感觉自己快到极限了。果然还是带着尼娜逃亡到国外,或是让尼娜受伤无法再参加竞技会,再或者悄悄地把那孩子解决了也可以吧……”
“竟然如此坦然地说出了最糟糕的三个选项。尤其是最后一个,实在是太危险了。无论是身为姐姐还是身为团员我都绝对不会答应的。”
尼娜听到了沉重的击打声。
“好痛啊!你不是说不想减少出场骑士吗?”利希特生气地抱怨“那比阿特丽斯你觉得这样就好吗?怀疑过那孩子的尤米尔就算了,但你和马尔莫尔国的女骑士们其实都算被她骗了吧?”
“我当然很不甘心。毕竟邀请她加入小队的人是我,所以知道她其实是间谍后我在理事馆的客房气得大闹,就连巡逻的警卫都冲过来了。但如果真像尼娜所说,梅尔是被当作〈那些家伙〉的手足培养长大的话,我也没法全盘怪罪她。”
“为什么没法全盘怪罪?”
“一般来说,人的常识是环境造就的。所以尼娜会成为骑士,梅尔会成为〈莫尔斯之子〉。不知道梅尔是被拐了还是被卖了,总之是作为孤儿被交到了〈那些家伙〉手上,理所当然地学习了情报调查和对象抹杀,她就是没有自觉的被害者。当然,杀伤的行为本身是犯罪,但失去居身之所的孩子们的辛苦,曾经与同为孤儿的伙伴一起生活过的你是最清楚的吧。”
应该是觉得比阿特丽斯说得有道理,利希特陷入了沉默。
比阿特丽斯鼓起丰满的胸部深呼一口气,转变了态度继续说:
“之前一直没问你,但利希特你其实早就知道梅尔很可疑但没做声吧。”
“……在参加火之岛杯之前,我从团长那听说追踪那孩子的尤米尔被袭击了。后来重新回忆了一下南方地区的事之后我就差不多察觉到了,团长对情报共享很谨慎,所以没有明说,但我估计团长是想着既然那孩子是〈那些家伙〉的一员,肯定还会和尼娜接触。让尼娜做副团长的辅佐也是为了不露痕迹地从旁监视,应该还有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团长的用意吧。虽然被欺骗了的尼娜很可怜,但如果她知道了梅尔的可疑之处,确实没办法继续平静地接触她。”
“确实呢。团长之所以也没告诉我,估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应该是不想把〈金色百合〉卷进来吧。”
“我也犹豫了很久,因为知道这样做一定会伤害到尼娜。要是往常的我一定会从刚才提出的三个选项中选一个的,但与其告诉她真相让她悲伤,我觉得还是让她对再也见不到的那孩子抱有怀念之情比较好。……不过,这也不可能。那孩子是尼娜必须亲自面对的问题,如果要把尼娜作为可敬的,立场对等的团员来看待,那我就必须接受会受伤的尼娜。”
“利希特……”
“而且,怎么说呢,我感觉如果通过那孩子查到〈那些家伙〉的目的,那不仅能保护眼前的尼娜,也能保护将来的尼娜……保护更重要的东西,比如火之岛的和平还有人们的幸福之类的。我对这么想的自己感到很不可思议,但这也都是多亏了愿意相信我〈是个好人〉的尼娜。这么一想,我光是站在远处眺望她也能很开心。……啊,应该是躲在树荫里悄悄观察恋人成了我的新爱好?”
最后一句打趣的话说完后,利希特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在获得确切的物证和突破口之前我一直在忍耐。尼娜的箭变得不稳定时我还觉得很奇怪,但没想到她竟然是在怀疑那孩子引发的负伤事故。后来虽然获得了情报,但看到尼娜哭着对团长道歉,还发着高烧喊那孩子的名字的模样我就——干嘛?为什么露出像姐姐一般柔和的表情。”
“什么叫‘像’?再说这种话我就让你当场正坐哦。……我只是觉得你这种身为国家骑士团的骑士选择了最应该优先的事的态度也能用在国王陛下和兄长宰相身上就好了,那我也就不用总揍你了。因为如果你尊重自己讨厌的〈银花之城〉,那就结果而言也是能护住将来的尼娜的。”
“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利希特诧异地反问,比阿特丽斯只是摇了摇头。
温柔的沉默流淌着。在布帘后面的两个身影突然一起看向了窗户。
回过神来,尼娜听到远方传来了竞技场的欢呼声。
“金特海特国的竞技好像开始了呢。”
“已经到时间了啊。”利希特站了起来,和比阿特丽斯说好在上午的钟声敲响时再来看望尼娜后就朝着门口走去。
离开之前,他又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小声说:
“虽然我们是共同和〈那些家伙〉战斗的伙伴,但要我给那个破石王加油我还是心情复杂,而且我总感觉他对尼娜说的那些轻浮的话里面有陷阱。还有,既然是为了给与泽梅尔团长的会面打掩护,那找身份和外表都很配的比阿特丽斯才更好吧。”
“你说反了。如果身份和外表都很配的话,之后就不能用玩笑话混过去了。比起这个,我听说伊萨克团长因为女性问题才没能让王太子和正骑士一起过来……但那好像都是金特海特国的团员自己传出来的,所以果然——”
“呜哇,真是够复杂的。我果然应付不来那家伙。”
“王太子之所以不来,其实是因为觉得犯人既然能袭击尤米尔副团长,那如果在火之岛杯上发生了什么事故的话王太子就会很危险。但为了不让其他人胡乱猜疑,伊萨克团长才故意放出那种艳闻,正骑士之所以没来也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不在的话王太子的安全没有保障。这不都挺好的嘛,有什么不行的?”
“就是因为太出色了才不行。虽然很丢人,但我对他有种黏糊糊的自卑感。不过,竟然连〈黑色猎人〉的手足都留在国家里护卫王太子,难道他们那的王家有什么内情吗?”
“好像是呢。老国王陛下长期没有子嗣,原本打算让有王家血统的外孙做继承人,但伊萨克团长的姐姐怀上了男孩,所以王家一直争论不休。有传闻说春天的时候,正在打猎的王太子殿下中了流箭,不知道那究竟是事故还是事件,闹得不得安宁……”
比阿特丽斯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一起消失在了关上的门后。
留在房间里的尼娜听了会窗外传来的欢呼声。
宣告破石的号角声在空中回荡。第五轮竞技的第一组是金特海特国和在第一战对马尔莫尔国下了手的山岳国——考虑到第一战时情报有不自然地泄露,估计是〈那些家伙〉在山岳国里安插了同伙。
被展示着竞技会动向的号角声吸引,尼娜不禁走下了床。她迈着病刚好所以还没什么力气的双腿走到长沙发那,换上了利希特给她准备的盔甲内衬和军服。尼娜走出房间离开主馆,来到了骑士用的观众席。
爬上手边的楼梯,站上之前和罗尔夫谈过话的瞭望台看向竞技场。
黑色和深灰色的军服在黄褐色的大地上散开,木栅栏外是被医务人员包围着的金特海特国团员。
刚才的号角声应该是宣布骑士退场的信号。
与英勇跃动的深灰色军服相反,许多黑色军服都因为对方的攻击而破烂。潜伏在山岳国里的〈那些家伙〉做出只瞄准命石的样子,利用混战和烟尘狡猾地挥舞着只为伤害对方的大剑。
金特海特国明明对此心知肚明,却看不出半点动摇。在队列的最前方与对手交锋的伊萨克指挥着经验和力量都还不足的骑士,稳打稳扎地朝着胜利迈进。
就拥有破石王的常胜国来说,这场竞技没什么看头,也有很多人因为团长的私人问题而没能带来正骑士的丑闻向竞技场投去了无奈的目光。
但尼娜发现虽然竞技顺利地进行着,但山岳国的军服却都没有半点破损。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从附近的领路人员那借来了望远镜确认。果然,对手骑士的军服全都完好无损。诧异的尼娜恍然大悟般地瞪大了双眼。
——难道说金特海特国没有进行任何为夺取命石的肢体攻击……他们的大剑自始至终都只瞄准了命石吗?
要想击碎位于头盔顶部的命石十分困难,所以战斗用的武器才会设计成又长又大的大剑,尼娜还听罗尔夫说除此之外大剑的设计还是以攻击对手的四肢为前提而设计的。在养育骑士的村庄里长大的尼娜非常清楚舍弃大家默认可以进行的肢体攻击,让大剑只触碰命石是多么的困难。
伊萨克用腹部接住对方的攻击,直接用自己的大剑击碎了对方的命石。被对方用盾从侧面殴打后,他立刻转过歪掉的姿势击碎了趁机从背后袭来的骑士的命石。当看到同伴遇到危机时,伊萨克就会立刻飞奔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做壁垒挡住挥下来的攻击。为了胜利,他坚定地守护着自国的命石。
——和夺去一切的战乱相比,稍微有些肮脏的王家和制度对如今的和平来说是必要的吧。
这是之前在主馆的大厅里看着火之岛壁画时伊萨克说的话。他心怀消逝的国家,就算硬忍下不合常理的一切也仍为了世界的安稳守护着王家和制度。那现在金特海特国的战斗方式就是面对〈那些家伙〉的做法时,身为骑士的伊萨克的回答吧。
不禁捂住嘴的尼娜突然想起在开幕式的展示竞技后,朝着遥远的西北方向行站立礼的伊萨克。
虔诚如屈膝的无畏雄狮。
眼前的竞技就和他当时的模样如出一辙。他献出了原本应该收获的欢呼声和唾手可得的压倒性胜利,为了自己的信念奔驰于竞技场。加韦恩没有说出任何线索就那么死掉了,尼娜为此很是后悔,但伊萨克告诉她不需要感到羞耻,说她作为一个守护国家的国家骑士团骑士已经获得了勋章——而说这些话的他也一样戴着骄傲的勋章。
尼娜把手伸向左眼下方。
〈红色猛禽〉留下的心灵的碎片已经愈合,几乎看不见伤疤了。这是尼娜坚持自身意志跨越困境的证据,虽然很小但确实是尼娜已经获得的,不必感到羞耻的勋章——
纤细的手指使劲攒成了拳头。
——不行,不能逃跑。
尼娜闭上眼,抿紧嘴唇。
她既害怕又悲伤,也没有自信能在和梅尔对峙时不颤抖双腿。只是看到梅尔的脸,尼娜就会满脑子的疑问,可能还会控制不住流出眼泪。就算躲在房间里,可能也不会有任何人指责尼娜,但如果现在背对现实的话——背对自己的话,尼娜一定无法再称自己为骑士。
——如果皇帝和奥尔沙并非圣者和勇者,而只是拼命战斗到最后的平凡的存在。
尼娜回想起在瞭望台时,兄长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们不了解木栅栏之外的国家联盟和群众之外的王家;也没发现在曾经快乐的春日港口小镇,已悄然迎来了严冬的吐息。
如果尼娜这种既不成熟也不特别的普通人都能做到的小事就是祖先奥尔沙曾经拼死相搏换来的;如果奥尔沙不是拥有伟大力量的光辉英雄,只是努力活下去的普通人。那身为继承其一生的村民,无论血统或体格如何,尼娜都应该竭尽全力站上竞技场。
尼娜注视着屋顶庭园的铜像。
泽梅尔说过如果心生动摇,只要想着火之岛杯是献给最后的皇帝的竞技就好。那尼娜现在能做的就是展现出自己的一切,无论是弱小还是失败抑或迷茫,都应该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这就是曾为废物稻草人现为利里耶国骑士的——尼娜这个小小存在的姿态。
宣布退场的号角声响彻竞技场。
金特海特国在眼下的竞技场上击碎了一个又一个命石。虽然漆黑的军服破破烂烂,但被击碎了命石的对手骑士身上的深灰军服上没有任何伤痕。尼娜擦了把因英勇狮子们的尊严而湿润了的眼角。
“小家伙,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尼娜回头看向背后的通道,是托费尔正瞪着圆盘般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他旁边还有微微张开细缝眼的奥德。应该是快到进等候室的时间了,他们二人的手里抱着装了果汁壶的木箱和装了擦汗毛巾的木桶等竞技会上要用的行李。
杂务原本是身为副团长辅佐的尼娜的工作。觉得自己一直卧病在床给大家增添了负担,尼娜朝着托费尔走去说:
“对不起,我来帮你。”
不知为何,托费尔突然开始环视四周。
他把东西放在脚边,抓住尼娜的手臂把她带到了墙角。像是害怕被人听到似的,托费尔捂着嘴小声说:
“……我说你,那个……身体恢复了吗?”
“啊,恢复了。那个,休息了三天,真的给大家添麻烦了。托你们的福,我已经退烧了。”
“我不是说这个。果然是那个手脚不干净的金发恶作剧妖精在半夜跑去了你的房间吗?……这下糟了啊,告诉那家伙去你房间的通道的人是我,但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种结局,我真的超级自责。”
“哈啊……”尼娜歪着脑袋。
金发的恶作剧妖精应该是以前托费尔说过的那个随时会进入尼娜的房间,和他产生了共鸣的不可思议的妖精。
托费尔从军服内侧拿出了一个小东西。
是个皮革袋。眼熟的皮革袋里——果然装着眼熟的药壶。
“……你之前在城邑捡苹果时我发现的。你第二天就倒下了,利希特也整天黏在你的床头,所以我没法还给你。……这个是你的吧?竟然带着抑制皮肤炎症和疼痛的药,看来是那个入侵你房间的金发恶作剧妖精用绳子之类的把你捆起来了吧。然后——不,不行,感觉会很恐怖,我不敢问了。”
尼娜盯着慌张摇头的托费尔递过来的药壶。
夏日的阳光照着陶制的壶。这种药壶随处可见,医务塔的急救室里也放了一些,但托费尔拿来的这个里面装的药粉和尼娜在杰雷拉的货摊上买的一模一样。
现在想来,在开幕式那天和梅尔再会的时候尼娜也看到她的剑带上挂着这个药壶,在城邑里见到时也是。应该是她在抢尼娜的短弓时弄掉了。
梅尔还戴着遮住后脑勺的帽子——
——尼娜你为什么赢了。
梅尔用玻璃珠般的双眼注视着尼娜说出了这句话,仿佛从身体的最深处努力发出的声音。
所有的片段在尼娜的脑海里拼凑起来,最终浮现了一个答案。
——梅尔小姐……你……
见尼娜恍惚地看着药壶,托费尔觉得她是默认了,不禁满脸苍白。
“真的对不起。为了不让那个金发妖精再做出任何不像样的行为,我会把通往你团舍房间的三条暗道全部向汉娜坦白的。虽然我在宿舍里养了很多用在你身上的〈道具〉,但我会在回国前全部放掉的。所以唯独不要告诉罗尔夫我也和这件事有关。”托费尔拼命地解释“在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吃惊表情’之前,我还不想被剁成肉酱啊。”他眼里含泪,扯了扯笑脸柔和的奥德的军服 “这家伙也在内心呐喊让你原谅我,听到了吗?”
面对眼前这个在莫名其妙的时机坦白真相的恶作剧妖精,尼娜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握紧了手里的药壶。
托费尔放心地垂下肩膀时传来了上午的钟声,利里耶国要集合了。抬头看了眼主馆后,托费尔赶紧慌张地扛起尼娜,奥德也拿好所有的行李后一起跑向了等候室。
◇◇◇
大竞技场南侧阵地里铺了地板的房间。
尼娜坐在放了装备的木箱和急救工具旁边,确认短弓和箭筒里的箭。
用习惯的那一套被梅尔弄坏了,所以泽梅尔昨天拿给检察人员的是备用的那一套。虽然已经调整好了,但泽梅尔说以防万一还是要再确认一下。尼娜拿起摆在地板上的箭,一边检查一边吃奥德准备的糖腌黑葡萄和清蒸鸡肉三明治。因为连续三天的高烧,尼娜现在瘦的连盔甲内衬都在身上晃荡,那烈日下的竞技也一定撑不了多久。为了在上半场的三轮沙漏期间就恢复体力,尼娜正在补充燃料填饱自己的肚子。
第一组竞技以金特海特国的胜利结束,接下来就是利里耶国对巴尔托拉姆国。上半场于阵地内待机的是终于取下吊臂带的罗尔夫、尼娜和一个中年组。
尼娜小心观察正抱着手臂面露难色地看着战术图的泽梅尔,然后赶紧摇摇头。尼娜一边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不是被其他事吸引注意力的时候一边使劲咬下嘴里的葡萄。
——看到在集合时间出现的尼娜,团员们只是问了问她的身体状况,其他的什么也没问。梅尔的事情也是,能否出席竞技会也是。
知道〈那些家伙〉的目的后,大家都觉得巴尔托拉姆国估计不会瞄准命石而是会直接夺走骑士的生命。但在战斗前,大家也没有什么异样的紧张和恐惧感。
以副团长维尔纳为首的中年组们身上是比往常更甚的酒臭味。
看着因宿醉浑身难受的他们,比阿特丽斯把每个人都挖苦了一遍。
“自作自受,真是不长记性。”
他们昨晚在宿舍楼的屋顶上举办了大宴会,几乎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被警卫部训斥的维尔纳终于交上了第三份检讨。
托费尔正在收集阵地角落里堆积的泥土搓泥团子,尼娜见了赶紧条件反射地缩起身体,但托费尔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然后把泥团子扔向了利希特的后脑勺。
“喂!为什么是我?”在发出悲鸣的利希特旁边,奥德慢悠悠地给他准备了木杯和擦汗用的毛巾。
没有人责备尼娜把骑士团的情报告诉了梅尔,也没有人因为她被骗了而安慰她。团长让大家按照计划行事,副团长就带着十五名团员一起站到了大竞技场的南侧——
阵地外挂着国旗,大家就在其数十步的前方。
上午的钟声敲响后太阳已经来到了头顶。看到深蓝的军服在夏日的阳炎中整队,尼娜的脑海里浮现出大家胸口的白百合染上了鲜血的幻影,开始慌张地把确认好的箭放回箭筒里。
——不能想这些。既然无法抹去自己的失态,那就不能再继续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的任务是为后半场做准备。
尽管在心里告诫自己,但尼娜还是很在意。她一边准备一边观察竞技场的状况时突然有人用平静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
尼娜吓得肩膀一抖,小跑着来到木桌前的泽梅尔身边。泽梅尔推了推圆眼镜,检查了一下尼娜的脸色和指甲。
“没问题。”他点了点头。
审判部的人站在大竞技场中央,北侧的巴尔托拉姆国将那不祥的敌意隐藏在纯白的军服下静候开始。
泽梅尔眯起眼睛望过去,不屑地说:
“国旗会展示出国家的态度,那巴尔托拉姆国的白(しろ)就是虚情假意(白々しい)的白色。不过,我和他们也是半斤八两。用你做陷阱引来〈少女骑士〉的我没资格评判他们。”
尼娜立刻对泽梅尔的自嘲摇了摇头。
“不是的。团长您只是做了身为团长该做的事,如果我好好地认清自己的立场再去行动,那利里耶国的情报和关于〈那些家伙〉的线索就——”
“尼娜,我知道你有很多想法,但现在先别想。之前也说过很多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失败和后悔创造了如今的我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你也没有什么区别。总之你好好看着吧……但是,不要因为太过吃惊,把大海一样的眼睛掉出来了哦。”
“吃惊?”尼娜诧异地重复着。她看向竞技场时,审判部已经举起了手。
“——!”
铜锣从四面响起,沉重的声音在夏日的天空中飞散。
火之岛杯开始后过了十八天,现在第五轮竞技第二组——利里耶国对巴尔托拉姆国的竞技开始了。
深蓝与纯白的骑士队列好似海浪般于黄褐色的大地上奔腾。看到自国队列最前方的大个子是谁后,尼娜瞪大了双眼。
“……奥德先生?”
奥德的耐力虽然很强但脚力不够,比起积极地在前面瞄准命石,这位巨躯农夫经常负责辅助。但现在奥德却好似勇猛的牛掀起阵阵烟尘向前突进,比尼娜还要高的大剑被举到头顶,迅速地朝对手骑士打去。
让尼娜感到吃惊的异变不止这一处。
不按套路出牌毫无耐心的托费尔正冷静地展示着如罗尔夫般精湛的剑技;在攻防上无懈可击的维尔纳却使出了仿佛热血青年般激烈的攻击;而在浑身破绽的他身后是经常注意力不集中的比阿特丽斯在慎重地保护他。
从后方把握整体情况,根据队列和对手的动作给出指示的人是利希特。包括在旁边挥舞大剑的中年组在内,每个团员的行动都和尼娜所知的大相径庭。
——我到底在看哪国骑士团的竞技?难道是我的烧还没退吗?
尼娜突然想起刚才泽梅尔说过让自己不要太过吃惊——
她看向泽梅尔,发现这位老团长正挂着浅浅的笑。
“伊萨克可是完美地摆了他们一道,那我这个比他年长的老头可不能落后。虽然我已经退居幕后,但我也是一名将自己献给了战斗竞技会的骑士。……不过,国王的外甥雷米吉乌斯意外的还挺纯粹,我可是老早就失去了因为情报被盗就动摇的可爱之处了。”
泽梅尔平静地冲尼娜眨了下其中一只眼睛,尼娜的脸颊不禁泛起红潮。(团长的意思是说尼娜可爱,所以尼娜才脸红。)
场上传来宣布破石的号角声。尼娜慌张地看过去,发现在深入敌阵的奥德面前躺着一位头盔飞出去了的骑士,在中央的维尔纳则以猛禽之势压制着对手将其命石击了个粉碎。
号角声接二连三。利希特辅助的中年组们用让人感觉不到宿醉的飒爽的一击将与自己对峙的巴尔托拉姆国骑士的命石一分为二。
——好厉害。
尼娜的海蓝色双眼发着光,注视着竞技场。
与利里耶国对战的是获得了情报后想要夺取大家骑士生命的强敌。尽管这困难仿佛海上的暴风雨,但大家仍没有放弃,仍在自己所处的情况中竭尽全力。好似利里耶国国章般的竞技会让尼娜的心中充满了感动,刚才沉重的不安也已消散,希望化为斗志填满了她小小的身体——但是。
“!”
巨大的怒吼声和金属的碰撞声。
深蓝色的军服被烟尘包裹着倒在了地上。
脚踩其手臂的是一位像石像般的白衣骑士——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并没有夺去已经进入自己射程内的命石,他往脚里注入铁锤般的力量,待中年组发出哀嚎后才用大剑击碎了命石。
号角响起,医务人员扛着担架冲进了木栅栏内。
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的团长是北方地区的破石王,也是实现雷米吉乌斯意志的〈人偶〉。他对利里耶国的改变非常冷静,用自身行动展示了自己的职责后,因对手与事先情报不同而迷茫的骑士们也都重新振作了起来。他冷静地给剩下的十二个团员下达着指示。
当然,利里耶国原本也没打算把这种临阵磨枪的战术贯彻到最后。他们玷污了战斗竞技会,夺去了许多骑士的将来,还阴险地利用间谍伤害了小小弓箭的心。所以表现出与被盗情报不同的动作就和泽梅尔刚才说的一样,只是为了在最开始摆他们一道,报个仇而已。
副团长维尔纳还在整理乱掉的队列,但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的实力可不是什么临阵磨枪,他们有强壮的体格和娴熟的剑技,还有丰富的经验积累而成的智慧。这个综合实力不输金特海特国正骑士的骑士团佯装瞄准命石,实则打算挥剑夺去骑士生命。
无数的金属碰撞声在一瞬间激烈起来。剑戟相交的双方好似冲突的浪潮,长百二十步,宽百四十步的竞技场完全被黄色的烟尘包裹住了。
在阵地守望竞技的尼娜看到一位小个头的骑士无声地出现了。
——梅尔小姐。
尼娜的心攥在了一起。
竞技开始后已经转过一次沙漏,但尼娜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梅尔。
纯白的军服和深蓝的军服。梅尔的眼前飘过从头盔下露出来的金色卷发,那是王女比阿特丽斯。面对同样隐瞒了自己身份组队的〈贝蒂〉,梅尔轻轻地弯曲身体,毫不犹豫地迈出一步斜着刺出了大剑。
“!”
虽然身为骑士,梅尔的速度更胜一筹,但比力量的话绝对是比阿特丽斯占上风。
比阿特丽斯不可能被斜着刺来大剑的梅尔压制,她用鸢形盾护住自己,展示出了舞蹈般华丽的剑技。
金色百合从南方地区远征回来后变得更大胆了,也能够冷静地分析自身的缺点。察觉到从背后缩进距离的骑士后,她就在对方的大剑袭来之前转过了身。在面向对手骑士的瞬间,她挥出锐利的大剑,笔直瞄准了命石。
——成功了!
尼娜握紧拳头的瞬间,梅尔忽然蹲下了。
比阿特丽斯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
——王女殿下!?
她没有被攻击。那动作看起来很不自然,就像是被人扯了一下头发或是军服一样。对手骑士见比阿特丽斯的姿势歪掉,毫不留情地打了过来,奥德赶紧冲到她前面用自己的巨躯挡住攻击。
烟尘越发浓密。尼娜凝神,看到梅尔从侧面向奥德挥下了大剑,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力量差就像大人和小孩一样十分明显,被盾弹开的梅尔因为冲击力倒在了地上。
但她倒下的同时还抱住了奥德的腿,将他也一起绊倒了。
“!”
尼娜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嘴看着纯白的军服正在审判部面前乱舞以扰乱视线,他们的金属靴在大地上摩擦,烟尘好似旋涡翻滚不断。不知何时号角又响了两次,尼娜才看到被击碎命石的比阿特丽斯和奥德正倒在场上,医务人员慌张地朝他们跑去。
尼娜无力地摇摇头。
——这到底是什么?
巴尔托拉姆国非常熟练地瞒过了审判部的视线,对伤害对手的技巧也是娴熟得让人牙痒痒。曾经说过自己不擅长瞄准命石的梅尔和她的同伴难道只学会了如何伤害对手吗?
他们假装瞄准命石,在中途改变剑的轨道,刺向对手的胸膛。或是突然放下鸢形盾用其绊倒对手,趁对方脚底踩空的时候再给后脑勺一记重击。尼娜看到中年组在蜷着身体呻吟,不知何时被搬送到了木栅栏外的托费尔也正在接受治疗。
尼娜感觉自己在发抖,面对眼前的现实她只能站在原地。
宣布上半场结束的铜锣响了起来。尼娜看到两国骑士团开始移动时才回过神,赶紧去拿擦汗的毛巾、果汁和备用的装备。在尼娜为迎接他们匆忙地做准备时,副团长维尔纳就带着团员们回来了。
剩下的骑士是巴尔托拉姆国的九名对利里耶国的八名。
按照维尔纳的报告,医务人员开始给团员治疗,没有需要立刻搬去医务塔的重伤者。脚腕稍微扭伤的奥德已经包扎完毕回到了阵地。
暂时放下心来的尼娜看到团员们用湿毛巾捂着被打的地方,或是用加厚的布料固定四肢的模样时还是觉得难受。深蓝的军服上满是汗水和泥土,有的团员的军服甚至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斩断,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盔甲。
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要让她做到这个地步吗?尼娜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伤害了比阿特丽斯和奥德的梅尔。她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不安和恐惧,开始给大家发装了果汁的木杯和岩盐块。
确认完团员们装备的泽梅尔把手放在白胡子上陷入了沉思。
就算没有〈红色猛禽〉那般强的力量,硬化银制防具如果碰上了硬化银的私造剑还是会留下深深的线状伤痕,根据战斗情况,钢制大剑甚至会折断。伊萨克根据自己的盔甲的伤痕和团员的伤势判断山岳国使用的武器好像不是硬化银制的。
虽然没有仔细鉴定过,但现在被巴尔托拉姆国伤到的盔甲也并没有硬化银制武器的特征。根据〈证明这一点的活祭〉这句话,泽梅尔原本以为〈那些家伙〉会在今天这两场的其中一场用上私造剑,但那只是他过高评价自身价值后得出的结论。现在看来他们果然会用在决赛上,或是用在竞技场〈外〉——
沉浸在思考里的泽梅尔摇了摇头。总之现在重要的是眼前的竞技,他拍了拍手让团员们都看向他。
泽梅尔宣布了下半场的出场骑士。多加了尼娜和一个中年组,还有——
泽梅尔看向已经戴好头盔的罗尔夫,他正在用右手灵活地固定搭扣。他骨折的左手手腕上套着类似防寒护腕一样的圆筒形护具,剑带上挂着大剑,但手里没有鸢形盾。
泽梅尔知道只要让他进入了阵地,他就会不带盾直接上竞技场。罗尔夫最快只能在第四轮竞技结束后取下吊臂带,所以第三轮竞技获胜后的安心不只是因为达成了骑士团最开始的目标,还因为罗尔夫并没有完全丧失出场的机会。
看到罗尔夫左耳下扎起来的黑色长发,泽梅尔诧异地问:
“你就算肋骨骨折了都要出场,所以我知道阻止你是没用的,但你这个头发是怎么回事?”
“是让奥德帮我扎的。”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
“左手没了习惯的鸢形盾的重量,右手的大剑就不好保持平衡。根据在医务塔的治疗情况,我反复增减固定手腕的材料调节重量。后来把头发的重心转到左边后,我才终于满意了。”
团员们听了后面面相觑。
大家都以为他频繁地出入医务塔是为了快点痊愈,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早就做好了不带盾上场的准备,一直在默默地调整不会出问题的拿剑方式。
无奈和敬佩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罗尔夫身上。
“兄长。”尼娜耷拉下眉毛。
罗尔夫的外号是〈独眼狼〉。他因为不幸的事故失去了左眼,但仍然不懈努力成为了第一的骑士。外表沉默寡言泰然自若,但内心深处确实有着宛如利里耶国国章上的百合般毫不动摇的心。
不只是罗尔夫。就算什么也不说,就算外表看不出来,但在暴风中贯彻真心为胜利奔驰于竞技场的大家都是怀着自身的觉悟战斗的骑士。
而那是——
在战术图前接受完维尔纳指示的利希特走到了尼娜旁边,他确认了一下箭筒。
“嗯,没问题。”
尼娜抬头看着点头的恋人。
——那孩子是尼娜必须亲自面对的问题,如果要把尼娜作为可敬的,立场对等的团员来看待,那我就必须接受会受伤的尼娜。
在房间里听到的这句话从尼娜的心里满溢而出。估计利希特比想象的还要忍耐了更多,在尼娜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守护着她。尼娜饱含着各种思绪说:
“请多多关照。”
“我才是,请你多关照。”利希特笑了,然后沉默着用感慨的眼神看了尼娜好一会。
“怎么了吗?”
利希特露出了看起来很幸福的苦笑。
“没什么,就觉得尼娜果然是尼娜啊。想到你会好好站上竞技场我就很开心,虽然还是很不安,但我对能为你感到开心的自己也感到开心……不知道是为什么呢。”
“利希特先生……”
二人就这么注视着彼此。
其他团员们都红着脸把手伸进盔甲里面挠痒痒,没过多久审判部就来通知说休息时间结束了。
前往竞技场的骑士是副团长维尔纳、罗尔夫、利希特和尼娜还有四名中年组。
团长泽梅尔点着头目送他们,其他的团员对他们行站立礼。开始整理木杯的奥德发现喝剩下的黑葡萄果汁不自然地摇晃起来。
“……?”
诧异地环顾四周的大个子男人脚边有几只不知从哪来的甲虫,像是为了逃离什么似的迅速爬走了。
◇◇◇
排列在黄褐色大地尽头的是深蓝色的军服。确认其中有罗尔夫和尼娜的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眯起了被厚眼皮盖住的细眼睛。
因为无法完全左右竞技会的进程和胜败,所以上面指定了几个需要优先解决的骑士。
利里耶国里需要毁掉的是〈独眼狼〉和〈少年骑士〉,因为他们会妨碍雷米吉乌斯的计划。〈老师〉也很讨厌利里耶国,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人偶〉的存在意义就是按指令行事。
“〈独眼狼〉就交给我。〈少年骑士〉就交给梅尔蒂斯,你更了解那家伙的动作,把她的双眼都毁掉。让她无法再作为骑士战斗。”
梅尔没有回应,只是注视着在大竞技场南侧整队的骑士团。骑士团团长用没有温度的视线看向她,再次开口了。
“梅尔蒂斯·维克托·特奥多尼乌斯。毁掉〈少年骑士〉的双眼。”
过了一会,梅尔才应声行了站立礼。
身为莫尔斯之子的少女从未拒绝过任务,一次也没有过。给予她的名字支配着她的一切,那就像是因为失意选择自尽的先王特奥多尼乌斯的诅咒,像最后的皇帝的血脉所继承的罪孽。
中央的审判部宣布了后半场的开始。
两国剩下的骑士差不多都是上半场的一半,已经不足以充分展开队列。
大家直接聚在一起冲向大竞技场的中央,好似积雨云般升腾的烟尘中迸发着金属碰撞声。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正在和利里耶国的〈独眼狼〉对峙,过了好一会才发现他的手里没有鸢形盾。
团长从潜入第一轮竞技的〈工具〉那听说罗尔夫受了要一个月才能痊愈的伤,根据事后的调查和罗尔夫的为人,团长估计他会负伤出场,但没想到他会不带盾。
他们的刀身相抵,在极近的距离看着对方。
像石像一般感受不到内心的脸上浮现了些微诧异的神情,罗尔夫立刻趁机往膝盖里使劲,一口气把团长压倒了。
“!”
转瞬他又压低了身体,和左侧面冲来的另一个骑士交锋。
如果要弹开原本应该用盾抵挡的攻击,那就只能通过事先察觉对方的动作来行动。罗尔夫用与狼这个外号十分相符的敏捷性向后跳去,刚一蹬地就挥起大剑击碎了左手边骑士的命石。红色的碎片还没来得及落地,他就又半回转着大剑弹开了从侧面瞄准自己脸部的团长的鸢形盾。
“你们这群背叛了骑士之心的连猛禽都不如的家伙们有什么好吃惊的?左眼睁不开的话用右眼就行,拿不了盾的话用大剑来防守就足够。仅此而已。”
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有点尴尬。
纯白的军服剧烈地飘舞着,好似逐渐膨胀的杀意。
两国第一的骑士的附近是副团长维尔纳正带着四名中年组和巴尔托拉姆国的六名骑士对峙。
就算这不是左右国家利益的竞技会,但只要是佩戴国章的国家骑士团都还是想尽可能的取得胜利。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进入四分之一决赛的利里耶国已经获得了很值得骄傲的成绩,但因为〈那些家伙〉任性的计划,火之岛杯早已不再是什么骑士的祭典。
想到这,维尔纳不禁抱怨了起来。
“什么啊?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竞技会上获胜有意义吗?”
不过正因如此,反而更想获胜。既然对方要展示战斗竞技会的矛盾,那身为活在这项制度下的骑士,就会想要贯彻破坏他们这种阴险手段的觉悟。
尽管双方在数量上的差距并不大,但要避开以伤害为目的的攻击并为胜利夺取命石并不容易。即便如此,维尔纳还是呐喊着鼓励伙伴,拼命挥舞大剑,胡茬上都滴下了汗水。
怒吼和金属声彼此交错,好似云海的烟尘包围了整个竞技场。在距离中央的混战稍远的地方,一位小小的骑士站在了尼娜面前。
“梅尔小姐……”
尼娜咽了口唾沫。
终于迎来的这个瞬间让尼娜军服下的双腿不禁打颤。
处在同一个视平线上的是玻璃珠一样天蓝色的眼睛和清澈的海蓝色眼睛。
虽说之前都是身为间谍的任务,但毕竟是曾经作为盾和弓一起战斗过的同伴在对峙着,尼娜不禁好奇梅尔对此会作何感想。梅尔面无表情地把把剑举到下段,像是即将袭击猎物的野兽一样压低了身体,利希特用稍微有些僵硬的声音说:
“要上了,尼娜。”
“……好!”
刚回答完,利希特就吃惊地将鸢形盾插在了地上,在千钧一发之际弹开了梅尔怒吼着朝他的脚腕打去的攻击。
虽然在南方地区远征时熟知了梅尔的身体能力,但实际和她对战后尼娜才发现灵活的梅尔远远凌驾于自己的想象之上。
梅尔故意利用小个头这一不利因素,以几乎快要贴到地面的姿势瞄准了利希特的手足。纯白的军服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闪到了利希特背后,等利希特回头时,梅尔已经跳上了天空,卷着风劈下来的大剑撕裂了浓密的烟尘。
一直在后方寻找射箭机会的尼娜发现当过〈盾〉的梅尔非常清楚利希特的任务和行动。
〈弓〉被袭击的话〈盾〉会如何行动?在行动的瞬间会给人可乘之机的是哪个部位?保护骑士身体的硬化银制盔甲为了让骑士能够活动还是留有几处缝隙,那就是能让对方受伤的要害。
“!”
梅尔假装自己被利希特的大剑压制突然压低了身体,立刻蹬地朝着尼娜奔去。利希特条件反射地迈出步子后梅尔就瞬间停下动作转过身,用大剑击打了护腿裙因惯性扬起后露出的大腿。
“利希特先生!”
虽然有连环甲保护,但并没有充分防住攻击带来的冲击。
利希特跪在了地上,梅尔赶紧从背后将他踢倒在地,然后跳到他背上瞄准头盔挥下了大剑。看上去是要击碎命石,但估计是准备直接攻击头部。
“……!”
尼娜立刻放出了箭。梅尔后仰避开了差点射中自己惯用手的一箭,立刻转身离开了利希特。
天蓝色的双眼慢慢地看向尼娜。
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空荡荡的玻璃珠注视着尼娜,大剑发出了声响。看到梅尔对着目标狂奔的利希特好不容易才单手撑地站了起来,然后立刻把大剑伸了出去。利希特趁梅尔被绊倒的瞬间跑向尼娜,气喘吁吁地摆好了姿势。
梅尔毫不留情的攻击,让利希特的双腿直打颤。他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说:
“这怎么回事?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峻。她不仅很强,感觉还非常清楚〈盾〉的行动。”
“是,是的。”
“……但是,一想到她为什么会这么清楚,我就能稍微改变看法了呢。因为如果讨厌〈弓〉的话,她是不可能这么清楚〈盾〉的行动的。”
“诶?”
“算是和她处在同一立场上的积极地猜测?……嗯,但我还是能努力调动自己仅有的一点耐心的,也能好好地将为了获胜的命石放在优先于尼娜的立场上。”
利希特轻轻笑了笑。突然,审判部吹响了号角。
二人猛地看过去,发现在烟尘的那一头是捂着肚子的维尔纳。
在他的脚边有一个没了头盔的骑士正倒在地上。应该是破石的瞬间被对方打到了肚子,跪下来的时候就被其他巴尔托拉姆国的团员击碎了命石。号角再次响起,由于失去了指挥,情况瞬间恶化了。
两个中年组因为呆立在原地被击碎了命石。发现情况不对的另外两个中年组赶紧跑向正在右手边和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对峙的罗尔夫。
在中央的五名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分成了两队,其中三个去追中年组了,剩下的两个跑去左手边帮助和利希特他们对峙的梅尔。
现在的所剩骑士是巴尔托拉姆国的七名对利里耶国的五名。
应该是知道盾与弓只有在一起时才能发挥作用,赶来帮助梅尔的两个骑士打算和她一起将利希特和尼娜分开。他们应该还共享过了调查获得的情报,当利希特用盾和剑接住了两个骑士的攻击时,梅尔就借同伴的后背跳起来从空中将大剑朝尼娜劈去。
“……!”
向后跳的尼娜虽然躲过了攻击,但梅尔那已经用那一击达到了分开利希特和尼娜的目的。
二人被分开了十几步远,利希特想要赶紧冲向尼娜,却被另外两个骑士分别从前后夹击了。尽管利希特想强行挥开他们,但那样很可能被击碎命石。虽然面露焦躁但仍努力面对眼前对手的利希特消失在了烟尘之中。
在失去了盾的弓面前,梅尔冷静地摆好了攻击的架势。
尼娜深呼一口气。用左手拿好短弓后就用右手从背后的箭筒里拔出了箭矢。
不知何时能与利希特汇合,也不清楚罗尔夫他们现在的状态。但总之,尼娜现在要做自己能做到的事。
——身体能力不可能比得过她。但她说过自己不擅长瞄准命石……如果她几乎没有什么击碎命石的经验,那在破石方面是我更占上风。为了向〈那些家伙〉给出身为骑士团的回答,为了挽回泄露了利里耶国情报的失态,我无论如何都要先击碎梅尔小姐的命石。……而且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梅尔小姐伤到我。
因为她——一定。
尼娜抿紧嘴唇,瞄准了如猛兽般蹬地的梅尔的大剑。
原本是想打掉她的武器,但被她轻易地用盾弹开了。尼娜立刻再次朝着梅尔的脚放了一箭,但她想要拉开距离的想法又被梅尔看穿了。梅尔跳起来后从空中朝着尼娜的脸横扫大剑。
“!”
风声响起。尼娜好不容易蹲下,头盔的装饰布被劈成了两半。
尼娜因惯性摔了一跤,直接仰躺着架好了弓。但当她准备放箭的瞬间胸口就被踩住了,因为无法呼吸,她松开了手里的箭,用拳头拍打梅尔的长靴。
尼娜拼命想从她脚下爬出去,但刚一侧过身梅尔就用大剑把她的军服插进了地里,结果尼娜的整个脸都砸到了地上,鼻子传来的疼痛让尼娜的眼里渗出了泪水。
全身都嘎吱作响十分痛苦,但还没完,这种程度的疼痛没什么好怕的,就算被打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尼娜不是什么勇者,只是个渺小的存在,之前被加尔姆国的加韦恩王子殴打时她就像个专给人试刀用的稻草人一般。
还没发现自己内心的愿望就以猛禽的姿态消失于谷底的红发骑士是说不定只要有一点不同就能改变的现实。尼娜已经不想再经历那样的事了,不想握着梅尔的军服后悔。
所以无论如何都绝对要——
“!”
尼娜感到背后传来了剑风,她赶紧朝旁边滚去然后立刻站了起来,重新面向把大剑从地里拔出来的梅尔。
了解彼此的二人的攻防一直处于胶着状态。
汗水飞溅、气喘吁吁。每次躲避、下蹲、逃跑、跳跃,军服上就新添一层泥土,好似两个野兽之子在斗争一般。肚子和侧脸都被盾击打的尼娜吐了好几次混着血的唾沫。
远处传来了宣告破石的号角声。
估计是罗尔夫或是利希特退场了,但尼娜没有余裕回头。
一个,又一个。尼娜听着不断传来的号角声和欢呼声拼命与眼前的梅尔对峙,绞尽一切智慧和体力与她对抗,弓弦也响起了好几次。尼娜背后的箭筒里终于只剩下两支箭了。
——还有两支。
气喘吁吁的尼娜在努力思考。如果手里的箭用完了那就只能去找落在地上的,但如果只是继续射出和刚才一样的箭也只会被盾或是大剑弹开。
几乎射了三十多支箭,却没有一支碰到梅尔的盔甲,看样子她真的是非常精通各种武器。箭的轨道、飞行距离、速度她都无比清楚。可能是为了完美地完成任务,梅尔对其他地区才有的罕见武器也很熟悉,就连东方地区以前使用的大弓都知道——想到这里,尼娜不禁疑惑。
梅尔向尼娜说明过的武器;东方地区的大弓;不是直接攻击而是所有骑士一齐向上空放箭以诱导对手,诱导——
“!”
尼娜把两支箭一起从箭筒里抽了出来。
她先瞄准命石放出了第一支。
然后瞄准了没有任何人的地方——预测着梅尔会如何躲开第一支箭。
梅尔凭借反射神经朝旁边跳去,躲开了准备射向自己命石的一箭。但同时她又感到有风声在接近自己的头盔而瞪大了双眼。
“!?”
她小小的身体还在半空中,不可能以着地的姿势躲开这一箭。
红色的命石和箭尖逐渐逼近。就在尼娜确信射中了的瞬间。
“——!”
梅尔在箭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额头时用大剑将其弹开了。
银色的光芒一闪。变成两半的箭在空中转了几圈后落在了地上。
在尼娜刚发现箭被弹开的时候她视线内的一切就都倒转了,短弓也从手里飞了出去,背后是大地的触感。以蓝天为背景的梅尔正架好了剑,骑在仰躺着的尼娜身上。
“啊——……”
瞬间停下的剑尖瞄准了尼娜的眼睛。
反射性想要逃跑的尼娜挣扎着手臂,忽然碰到了刚才被梅尔劈断的箭的上半部分,她立刻将其抓在了手里。
天蓝色的双眼和海蓝色的双眼直直地看着彼此。
如果梅尔打算夺取尼娜的眼睛,那现在这一切就将是尼娜看到的最后光景。想着想着,尼娜回忆起自己和梅尔初次相遇的那一天。开心的事、悲伤的事——一切与她有关的风景。
握住箭的纤细手指里加大了力量。
可能是尼娜想错了,但她还是相信梅尔。相信那个一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保护着自己的,小小的〈盾〉——
梅尔举起的大剑反射着夏日的阳光。剑风撕裂了空气,眼看那尖锐的大剑前端越来越大。
但尼娜没有移开视线。
她看着随剑尖逼近的梅尔的头部,注视着头盔上闪耀的命石,使劲浑身的力量将手里的箭刺了过去。
“!”
回荡着清脆的声音。
红色的结晶在空中飞舞。
那像是迸发的思绪,又像是从枷锁中释放出来的感情。那红色确实倒映在了海蓝色的——倒映在了尼娜的双眼里。尼娜剧烈起伏肩膀呼出了一口气。
号角声响起一次后又连着响了两次。
温热的水滴落在了被烟尘弄脏的尼娜的脸上。
用大剑粉碎了尼娜的命石的梅尔睁大了她那双玻璃珠似的双眼。她的头盔因为尼娜刚才使劲刺出的箭飞出去了。
感觉到脸颊上是她的泪水,尼娜颤抖着声音说:
“……我,相,相信,最后肯定会变成这样。”
尼娜想起刚来到特拉拉山丘时梅尔的模样。她之所以让尼娜离开;之所以说出自己的秘密和计划;之所以为尼娜的获胜而愤怒;之所以破坏尼娜的武器,这一切的一切都一定是——
“你是打算……〈保护〉我吧。因为留在这里的话我就会受伤,你就会伤害我。梅尔小姐,对吧……?”
尼娜双手撑地坐了起来,向仍坐在自己肚子上的梅尔伸出了双臂。
她抱着梅尔的脑袋,感到胸口传来了液体的温热。就算不看也能想象的出来,她究竟挠了多少次那发炎的后脑勺。被挠掉的皮肤凹凸不平,甚至还有秃掉的地方。
尼娜皱起脸。梅尔说过自己每次想到任务就会去挠后脑勺,虽然没有表情的脸和冷淡的语气无法传达她的内心,但身体却在发出悲鸣。
“梅尔小姐其实不愿意伤害别人。就算从小受到了那种教育,但你的想法……你自身是不愿意的。所以你很痛苦,但命令是绝对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你选择了伤害自己……一直都很痛吧,那壶药肯定派不上用场的。对不起,我,完全没注意到——”
努力发出声音的尼娜眼里涌出了泪花,颤抖的手指像是安慰梅尔一样抚摸着她满是伤痕的脑袋。
梅尔手里的大剑掉在了地上。
她用双手触摸自己脸颊上的泪水,低下头确认那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她不可思议地问:
“……这是什么?”
“诶?”
“眼睛里有水出来了,温热的水。”
“是眼泪。那个,哭的话就会出来。”
“我知道〈哭〉,那是〈悲伤〉的时候会有的行为。那我和尼娜,很悲伤吗?”
尼娜温柔地摇摇头。
“开心的时候,也会流眼泪。我们一定是因为太开心了才哭的。……因为我们作为骑士拼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见他们二人响过号角声后也迟迟没有离开竞技场,附近的审判部让他们快点出去。尼娜抹了一把濡湿的脸颊,然后用袖口给梅尔擦去泪水,捡起掉落的短弓后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吧。”尼娜朝梅尔伸出手。
梅尔自然地把手搭上了那只小小的手,然后注视了彼此的手许久后说:
“……尼娜,喊我。”
“诶?”
“喊〈我〉的名字。”
“那个……梅尔小姐?”
——诅咒解开了。
玻璃珠似的双眼里焕发了光彩。
暧昧的焦点历历可辨,好像照射地平线的阳光给薄暮的天空染上了美丽的天蓝色。这变化让尼娜看入了迷。
梅尔薄薄的嘴唇勾起柔和的弧线。
这是尼娜第一次看到她的笑脸
尼娜惊得忘记了呼吸,看到梅尔的双腿因为没了力气差点跪下时才慌慌张张地想撑住她,结果受不住的尼娜也和她一起倒了下去。忽然,传来了竞技结束的铜锣声。
在大竞技场上散开的骑士们都停止了动作,云海般的烟尘也渐渐散去。
中央附近有四个人。
和雕像般外表强硬的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交锋的是凌乱着原本扎好的黑发,肩膀一起一伏气喘吁吁的罗尔夫。他的后面是两个军服快被砍烂的中年组,脚边掉落着三个巴尔托拉姆国骑士的命石。
中年组的前方还有三个因铜锣声停下的骑士。
其中两个是巴尔托拉姆国的骑士。利希特和他们对峙到了最后一刻,他头盔上代表胜利的命石还在完好无损地散发着光辉。看到正在呼喊晕过去的梅尔的尼娜后,利希特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剩下的骑士是四对三。耷拉着眉毛眯着新绿色双眼的利希特听到了审判部宣布利里耶国胜利的声音。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殿下?”
听到自己的内心所想在耳畔响起,雷米吉乌斯猛地回过头。圆柱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
俯视大竞技场的主馆看台。
以利里耶国的胜利结束的第二组竞技让看台上的贵人们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竟然用折断的箭击碎了对手的命石。”“他们俩明明都还只是孩子。”“不,要说勇敢的话还是〈独眼狼〉吧,他没拿盾只带了大剑。”——雷米吉乌斯对此起彼伏的称赞很是不愉快,刚要站起身离去就听到背后有人向自己搭话。
那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诡异,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气息。黑发男的身后是穿着四女神军服的国家联盟的职员——负责潜入地下遗址的伙伴。
他们的剑带上挂着闪耀白银光芒的大剑。乍一看和钢没什么区别,但只要交锋就会随着错愕理解那究竟是什么材质。那是为了让竞技进行得更加顺利才带来的硬化银制私造剑。
“不知是走运还是故意整我们。但看了金特海特国和利里耶国的竞技后,我感觉他们好像察觉到了我们的计划。违背命令的小梅尔完全坏掉了,而且金特海特国的快马也已经快到防壁了。”
“金特海特国的快马……难道是南方地区的那个?”
“受了那种伤竟然还能动,看来那位细眼睛的副团长只是外表平凡而已,不愧是常胜国的二把手。利里耶国的前副团长也是,一直纠缠不休地调查史迹部的遗址修复记录。虽然比计划的要早,但在下一场竞技中开始的话会比较保险吧。”
雷米吉乌斯皱起眉抿紧嘴唇。
直到昨天都还和计划一样。雷米吉乌斯向审判部部长即克洛茨国的理事透露了主力骑士受袭的国家的情报,然后他就将那些国家全部放在了对战表的右侧,其中还有沙漏一轮都没结束就全员退场的自国骑士团。他是为了让自国能尽量留到最后,让自己在议长选上处于优势地位。
所以,对战表的左边就是潜入了〈道具〉的强国。
他们本打算先用〈道具〉击溃在计划当天会碍手碍脚的有能骑士,然后让克洛茨国赢过那些弱小的国家,最后在克洛茨国与巴尔托拉姆国进行决赛的时候执行计划。打从一开始,他们就准备让战斗竞技会的污点克洛茨国骑士团作为最初的〈活祭〉牺牲,但是——
雷米吉乌斯不耐烦地咂舌。
“没办法了,巴尔托拉姆国输了,可恶。竟然输给了那种程度的骑士团,还真是群没用的〈人偶〉。”
“殿下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但竞技会只算是前菜。愉快的正餐才刚要开始,而且您还有个珍藏的〈优秀的人偶〉,对吧?”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雷米吉乌斯瞪着他,黑发男只是暧昧地歪着脑袋。他那双漆黑的双眼和地下世界里的生物如出一辙,没有半点光彩。雷米吉乌斯感觉胸口一阵躁动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
无论是改变计划还是受那个男人指示都让雷米吉乌斯非常不爽。但想象了一下带着爱妾傻乎乎地鼓掌的利里耶国国王和那些称赞利里耶国英勇获胜的贵人们待会会因恐惧而悲鸣的模样后,他就觉得畅快了不少。黑发男人很会制定计划,全程都在建言献策,一直寻求最佳手段。面对这个周全到让人心生恐惧的男人的建议,雷米吉乌斯无法摇头。
一次也没有过——
黑发男让扮成国家联盟职员的伙伴回到各自的岗位。指挥他们给在祖国准备叛变的矿山大臣卢克鲁斯派出快马并联系在特拉拉山丘近郊潜伏的骑马兵后男人也离开了。
走下楼梯的男人忽然回过头。
他看着重新坐回座位的雷米吉乌斯的背影露出了浅浅的微笑,然后举起了一只手。
“拜拜~”
——大地的轰鸣包围了竞技场的主馆,那是在沙漏转过第二轮的时候。
◇◇◇
“——太好了,尼娜,你醒了……!”
飞进耳畔的是恋人的声音。
微微睁开眼的尼娜缓缓地眨了眨眼。放下心后耷拉着肩膀的利希特的叹息拂过尼娜的脸颊。
“有哪里痛吗?难受吗?”尼娜对他连珠炮似的提问慢慢摇了摇头。
跪在地上的利希特抱住仰躺着的尼娜。这有既视感的画面让尼娜以为自己是被破石后晕了过去。
——不对,好奇怪。因为被梅尔小姐击碎命石后,我是和抬着梅尔小姐的医务人员一起离开竞技场的。
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利希特乱七八糟的金发和他灰扑扑的脸颊。
“你真的没受伤吧?”他正在仔细地检查尼娜的全身。
利希特的背后是白色的烟和天花板,并不是在竞技场看到的蓝天也没有包围竞技场的观众席。
——这难道……是梦……?
尼娜慢慢地抬起耳鸣的脑袋,一边环视充满白烟的奇妙世界一边回忆暧昧的记忆。
赢过巴尔托拉姆国之后,尼娜和负伤的团员们一起前往了医务塔。罗尔夫和利希特在接受治疗的时候,尼娜就到楼上的房间去看望了梅尔,她一进门就发现马尔莫尔国的女骑士们也早就来了。
“你们俩都很努力了呢。”“干得漂亮。”尼娜被他们抱着揉来揉去。
红发提议作为曾经一起组过队的伙伴,要和梅尔好好谈一谈。
但昏过去的梅尔迟迟未醒,他们就决定先回宿舍换身衣服离开了房间。没过一会,利希特和罗尔夫跑了上来,然后发出轰鸣的大地让建筑物都——想到这,尼娜恍然大悟地抬起眉毛。
她着急地确认周围,抓住了利希特的手臂。
“那个,兄,兄长呢?有很大的声音,楼梯也在摇晃,扶手也倒在脚边……”
“罗尔夫没事,现在只是去附近查看情况了。所以你先冷静……但说实话我也还是一头雾水……”
利希特皱着眉环视四周,让尼娜注意脚下帮她站了起来。
触碰到地板的长靴下传来踩碎了玻璃的声音。利希特捡起尼娜昏过去时掉落的短弓,挂在了尼娜身后的箭筒上。根据他的说明,他和罗尔夫在接受治疗的时候听到了可疑的剑戟声,然后就准备赶紧去楼上通知尼娜。结果途中突然传来轰鸣,建筑物全部震动起来,等回过神后就发现白烟包围了一切。
“……但罗尔夫说考虑到中央火山带的地理情况,刚才的轰鸣和剧烈的摇晃应该是因为地下的炎热出了什么问题。”
“地下的炎热?”
“嗯。我也只了解从教会学来的那些,火之岛这个名字不就是来自吞吐炎热的火山吗?特拉拉山丘的大地上都是曾经古纳雷克山发生大喷发时的火山灰,当时喷发的时候地面剧烈摇晃,房屋也都毁了,就像地下的炎龙突然发狂了一样。刚才主馆就激烈地摇晃了,墙壁也确实倒了,玻璃窗也都破了……”
尼娜思考着。
关于特拉拉山丘地下的炎热,尼娜在城邑里见到梅尔时听她说起过。在中央火山带地底有着好似古代帝国的祖先制服的炎龙般炎热的能量,虽然一直处于沉睡的状态,但地下水路因地热膨胀后偶尔会发生蒸汽喷发。
但让建筑物倒塌的大规模喷发自古代帝国末期以来就再未发生过。国家联盟成立后过了三百年,在这三百年都没发生过的事,会像今天这样突然发生吗?不过这也只是并非学者的尼娜的推测。
——不对,那个时候——
尼娜忽然想起在城邑围在井边聊天的女性们。他们当时说井水的水温很不稳定,遗址里的甲虫也很活跃,可能是地底的炎热进入了活动期——
尼娜低头看着自己。深蓝的军服上沾满了灰尘一样的粉末,脚边的墙壁碎片里混着黑色的沙砾,雾霭般的白烟还有股臭鸡蛋似的奇怪味道。
——难道真的是——
尼娜干渴的喉咙正要出声时,她看到白烟里面出现了罗尔夫的身影。看到醒来后的尼娜,罗尔夫松了一口气,然后看了眼她的身后说:
“周围的墙壁和地板都垮了,搬送用的楼梯也都用不了了,通往大厅的楼梯也就只剩上半截。然后,现在也还听得到刚才治疗时听到的剑戟声。关于刚才的轰鸣和震动,聚集在房间里的负伤的人都在想是不是因为地热异常——”
感觉到脚边有轻微摇晃的三人赶紧带着紧张的神色贴在一起。
天花板上掉下了像沙一样的碎片,倒在地上的花盆也滚动起来。这里是医务塔的三楼,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总之现在的情况绝对不普通。他们决定立刻离开主馆,赶紧去和应该在宿舍的团长泽梅尔汇合。尼娜想到还在楼上的梅尔和红发他们,但看着被瓦砾掩埋的楼梯只能抿紧嘴唇跟着已经迈开步子的利希特。
尼娜捂着自己的嘴以免吸进混着粉尘的白烟慎重地朝走廊走去。进入通往大厅的螺旋楼梯后就能听到混杂着剑戟声的怒吼“你们这些家伙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这个军服?”“这个大剑到底是从哪——”
尼娜戒备着下到一楼,看到浮现在白色世界里的正门附近有几个穿四女神军服的国家联盟职员,放下心来的尼娜正准备朝他们跑过去时利希特慌张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表情险峻的罗尔夫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们三个就一起躲在了附近的圆柱后面。
从圆柱后面仔细观察后尼娜才看到那两个职员手里拿着大剑,他们正在和另外两个穿着格子花纹的军服的人战斗。
“——诶?”
尼娜吃惊地瞪大眼。国家联盟的职员和骑士为什么在交战?利希特观察了一会后凑近罗尔夫的耳边问:
“那是什么?怎么回事?”
罗尔夫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
“我怎么可能知道。可能是对竞技结果不满的骑士团引发的骚乱,也可能是和议长选有关的国家联盟的内讧,甚至可能是有某个国家趁着贵人都聚集在了火之岛发起了战争。一切都有可能。”
“答案太多了吧。”
“就因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所以轻易接触他们会很危险。我们这边有三个人,根据正门附近传来的剑戟声,对方估计有几十个人。所以要从主馆去往外面的话,我们只能先从通道去竞技场……”
把脸转向右边的罗尔夫突然停住了。
利希特也跟着看过去后惊得倒吸了口凉气,尼娜也张大了嘴。
被瓦砾掩埋了的通往看台的楼梯对面是尼娜和伊萨克一起看过的画着三百年前的火之岛的墙壁——可不知为何,现在看到的却是蓝天和被木栅栏包围的大竞技场。
“——……”
混着沙砾的风吹动黑发和金发。
自然的流动让他们意识到时间并未静止,他们一起呆呆地往前走去。避开倒下的几个圆柱,穿过像是被巨人挖开的大洞向外走去。
出现在眼前的是过于异样的景象。
观众席的西侧到北侧全都垮得差不多了,大竞技场上散乱着比人高出许多的石材和各国的国旗,地上随处可见的人影应该都是来观战的骑士团团员。尼娜转向身后,发现被好似雾霭的白烟包裹着的主馆里的管理塔已经毁掉了一半,看台的屋顶庭园的地面也都坍塌了不少,而立在上面的最后的皇帝的雕像也不见了。
在主馆前有堆成小山似的建筑物残骸,里面是带着自信笑容的铜像头部和命石的原石被断掉的植物裹着躺在地上。
这是噩梦吗——或是世界的终焉。
尼娜呆呆地摇了摇头。
刚才看台上还坐满了观战的王侯贵族,观众席上的骑士们都在欢呼呐喊,尼娜也手握武器在竞技场上奔跑。突然改变的世界让尼娜手足无措,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停环视周围的尼娜最后将视线停在了看台的最上层。起支撑作用的圆柱已经断掉,有一部分就快要从五楼掉下来,在其旁边有好几个身着华丽服装的人。应该是地板崩坏时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王侯贵族,而在他们中间有个戴着王冠的人——戴着有白百合纹章的王冠的男性。
“奥斯特卡尔国王陛下……?”
茫然地嘀咕了一句后,尼娜仔细凝神观察那边,发现坏掉的看台上到处都是穿着华丽衣装的人影。而在中部那几层的则和刚才在主馆看到的一样,是几个好像国家联盟职员的人正在和保护贵人的侍从交锋。
“——!”
罗尔夫猛地回头。
逼近的是无数长靴的声音,有几百名身着四女神军服的人从他们三人刚才穿过的大洞那进入了大竞技场。注意到他们三人后,有二十几个人离开了集团,拿着大剑朝他们冲了过来。
他们看起来毫无疑问就是国家联盟的人,但外露的杀气还是让罗尔夫将手伸向了剑带。
“怎么回事?为什么冲我们来?”罗尔夫大吼,但入侵者没有回答,直接砍了过来。
不知对方究竟是敌是友,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但总之不得不迎击他们。罗尔夫拔出大剑,利希特看到后也跟着拔出了大剑。尼娜站在二人身后,摆好了短弓抽出了箭矢。
“!”
金属声传来后尼娜看到了晃眼的白刃。
双方数量悬殊,周围也全是瓦砾,根本没有退路。在这有许多对手同时冲上来,只能一口气分出胜负的状态下,罗尔夫和利希特已经挥舞着大剑飘动着军服与他们战斗了起来。无论对方是谁,他们个人的实力也不可能比得过国家骑士团团员。
胸部被打到的人倒在了地上;肚子受了一击的人飞了出去;腿被扫到的人摔在了地上——但是。
“!”
本在和对方对抗的罗尔夫的大剑发出了高音后折断了。
反光的剑尖转了几圈后落在了尼娜附近。
罗尔夫手里的大剑从中间断掉了。
这有既视感的光景让尼娜开始寻找回忆。她以前也见过这个画面,那是在千谷山的城塞和港口小镇的商船甲板上。硬度不同的金属互相碰撞后的结果是——
“硬化银的剑……”
尼娜下意识地说出口,同时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硬化银制武器被禁止制造、使用或是持有,但唯独国家联盟是例外。尼娜听说制裁用的硬化银武器都保管在特拉拉山丘上,那为何现在却在自己面前。
眼前的这些人真的是国家联盟的职员吗?分辨是否为国家联盟职员只能看他们穿的军服,但如果入侵者收集到了草绿色的军服——如果拥有硬化银私造剑的〈那些家伙〉穿上这军服的话,其他人就无法分辨——
“难道……是,是那些家伙……?”
尼娜的话让罗尔夫和利希特对视了一眼。沉默着交换了视线的二人应该是理解了彼此的想法,利希特踹了一脚对手的肚子后立刻趁机朝其手臂挥下了大剑。
沉重的击打声传来,那人悲鸣着松开了武器,罗尔夫赶紧冲过去捡起那人的大剑和其他人交锋。
这次是罗尔夫将对方的大剑打落在地,利希特立刻捡了起来。
虽然对来袭的人的真实身份和大剑的材质都只是推测,但不管怎么说,这下双方在武器上就没有优劣了。就在尼娜这么想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女性的悲鸣。
她猛地回头看到有几个挥着大剑的草绿色军服正在逼近躺在看台五楼边上的利里耶国国王他们。
“!”
尼娜瞬间拉紧了短弓。
她瞄准武器放出了箭,弓响弦鸣后其中一个人的身体弹了一下。被射中的大剑从那人手里掉在地面后又随着地面的崩塌声一起掉在了一楼。被突如其来的箭矢夺去了武器的人发现了在大竞技场架着弓的尼娜,吃惊地逃向了看台最里面。
尼娜刚放下心来就看到看台上又出现了几十个穿着草绿色军服的人,在中间几层还倒着几个受袭的贵人。
——再这样下去国王陛下他们会有危险。用弓的话从这里也可以攻击,但对方人数太多我实在是应付不来。而且箭筒里只有竞技结束后捡来的箭,现在能用的估计就三十支。
总之,现在要尽快赶去国王他们身边。主馆大厅的正门附近正在战斗,通往看台的楼梯也被瓦砾掩埋了。眼前的建筑物的残骸也堆了四层楼高,行走起来十分不便,但对于身体轻盈且习惯行走于高处的人应该没问题。
尼娜肯定是不行,左手受了伤的罗尔夫也很困难。
那剩下的——
尼娜看了眼在自己背后挥舞着大剑的利希特。
她犹豫地皱起眉。尼娜知道利希特厌恶他父亲以及其他王侯贵族,他的母亲被轻率地对待后过得非常辛苦,他自己被领回〈银花之城〉后也受尽了不公的待遇。看到利希特在特拉拉山丘上对贵人们的态度和他与父亲争吵后一个人抱着膝盖蹲坐在地的模样后,尼娜不知道现在自己究竟能否轻易地拜托他。
——但是,如果他们就这么丢了性命——
王家是国之支柱也是社会制度的基盘。像失去了支柱就会倒塌的房屋一样,王家的每个人的性命也有着与众不同的重量。而且国王之前说自己和西方地区的其他国家之所以被安排在了看台五楼的最前列是出于审判部部长的优待,那如果现在倒在那边的是利里耶国近邻诸国的王族们,如果他们就这么死在那了,之后定会政局大变并导致整个西方地区都动荡不安——说不定各国的混乱还会生出战乱的火种。
——国章的背后有人民,国家联盟的根基下有无数面国旗。想到这些,大部分不讲理的事就都能忍下去了。
伊萨克站在三百年前的火之岛的壁画前说的这句话浮现在了尼娜的脑海里。他还讲了亡国国民的末路,告诉尼娜就算王家和现在的制度有些肮脏,但对于目前的安稳来说也是必要的。还说虽然能理解身为庶子的利希特的境遇,但如果他只能把国王看作国王的话,那身为骑士的他就无法保护应该保护的事物。
——如果成为了骑士,就能获得食物和金钱,也不用再面对蛮不讲理的或让人不甘心的事了,而且还能保护重要的人。
利希特说在贫民窟长大的自己为了活下去,为了母亲和伙伴们想要成为骑士,看到生活在和自己年幼时一样的昏暗小路的被父母抛弃没有居身之所的孩子们时,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因为他以前也是借了别人的微薄施舍才得以存活。
但如果发生战争,又会出现数不尽的悲剧。失去了国家这一庇护后,又会有许多苦于饥饿和暴力的孩子,或是像梅尔一样被恶毒之人轻易地利用。消逝的国名下有人民,现在仍在飘扬着的国旗下也一样有人民在生活。
那么,躺在那里的国王陛下他们的身后——
尼娜抿紧嘴唇的时候发现身后的剑戟声消失了。
有的被夺去了武器有的四肢被击打,还有的是腹部或胸部吃了沉重的攻击。总之倒下的二十多个入侵者都是暂时无法再战斗的状态。
尼娜看到穿着草绿色军服的人像是寻找猎物似的从看台下面往楼上移动。虽然没有顺利传达自己内心所想的自信,但已经没时间犹豫了,尼娜下定决定后说:
“……利希特先生,来观战的国王陛下在那边避难。他周围的,估计是西方地区各国的王族。”
利希特擦着额头上的汗,吃惊地回过头。
尼娜指着看台向他解释。
“穿着草绿色军服的人刚才准备袭击国王陛下,待会估计还会再次袭击,所以需要立刻过去救他们。但眼前堆成了山的瓦砾挡住了去路,能过去的人就只有利希特先生。”
利希特有些茫然。
他看向看台,确认了五楼的人影后眯起了眼。他注视着断掉的圆柱和堆积的石材,又看了眼正在戒备周围的罗尔夫的左手腕后重新面向尼娜。
“我明白状况了……虽然明白了,但怎么说呢,总之就是要我去保护那边的贵人们……对吧?”
“嗯。是,是的。”
“什么是的……我对那些坐在看台上隔岸观火的家伙们可是恨得只想见死不救,根本没有去保护他们的义务。父亲国王自不必说,西方地区的其他王族不也都轻视骑士,还任性地对竞技场的布置提意见……啊,啊啊我又用这种令人讨厌的语气说话了,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虽然还不至于觉得他们是自作自受,但看到他们被丢在那的模样我也没什么感觉……尽管很难开口,但我并没有想救他们或是必须救他们的想法。”
“这……那个,我,我觉得你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我也不觉得利希特先生会带头去救国王陛下他们。虽然我并不完全了解作为〈兰特弗里德〉的利希特先生经历过何种辛苦……但是,即便如此,保护王家也一定意味着保护了其身后的许多人。”
“身后的许多人?”
面对利希特的反问,尼娜把短弓抱在胸前重重地点了点头。
“之前的轰鸣也是主馆的倒塌也是,我不知道现在的特拉拉山丘发生了什么。但,但眼前的事实是国王陛下他们有危险,如果他们真的就那么倒下了,各自的国家会陷入混乱,整个西方地区可能都会摇摇欲坠。假如演变成了战争,那失去的就会是王都佩尔雷的城邑和各地方的小镇以及普通人民们平稳的日常。”
利希特盯着尼娜。
“我,我们的每一天都存在于王家和制度的框架之内。就像包围着这个竞技场的四女神的手臂上挂着的国旗在遮挡风雨一样,被夺去庇护的众多人民都将被迫远离这理所当然的恩惠。利希特先生想在街上伸出援手的悲伤的孩子也一定会变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在要救的并不是〈国王陛下〉。所,所以说,那个……”
尼娜倾尽自己的内心所想,利希特忽然扭开了脸。
他像是在忍耐堵在胸口的痛苦般抿紧了嘴唇,为了遮住自己的表情刻意地去撩头发。
“等等,等一下。”利希特的声音里满是混乱和动摇。
“尼娜的主张……应该是没错的。因为和既没出息又无能的我不同,尼娜总是散发着正确的光芒。……但是正确的事和能做到的事并不一样,我果然就只是〈我〉,有无可救药的部分也有无法改变的地方。”
“引,引导了无法改变的我的人,不就是利希特先生吗?”
尼娜不禁加强了语气。
“是利希特先生给了曾经只是废物稻草人的我改变的可能性,我现在不仅能正视过去,还能多少留意自己的周围了。利希特先生也一样有所转变,你知道梅尔小姐会伤害我,但还是选择相信我没有插手。你并没有把我看作只需要保护的对象,而是把我看作对等的团员。”
“尼娜……”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让利希特先生和你母亲痛苦的国王陛下,那些比起在竞技场上战斗的骑士更在乎自己是否舒适的态度我也不,不喜欢。但是我们像这样生活的每一天……以及未来会住进去的〈小小的家〉都是建立在接受这一切的基础之上的。作为祈愿着和平而挥舞大剑的活在现世的骑士,为了保护应该保护的事物,现在要去拯救那些——”
看台那传来了悲鸣。
尼娜猛地把手伸向背后的箭筒。
有两个穿军服的人正举着大剑朝五楼的国王他们接近。尼娜瞬间拉紧弓弦,可瞄准了其中一个人武器的箭矢被附近的圆柱挡住了。尼娜焦急地皱起脸,但还是咬紧牙关又抽出一支箭搭在了弦上。
撕裂白烟的箭完美地射中了大剑,尼娜紧接着又射出了一箭成功命中了两个人的武器。弓弦的声音刚过,被弹开的大剑掉在地上后又发出了金属的碰撞声。发现射手的两个人转过穿着草绿色军服的背影消失在了看台深处。
尼娜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后看向利希特。
她的眼神里带着疑问,没有乞求也没有强制。这毫无阴霾的双眼,像是能够将与之对视的人的内心完全倒映出来的深海——也让利希特回想起那令人怀念的西雷西亚国的大海。
利希特看向瓦砾后面的看台。
混着沙尘的风吹动着他的金发。有个白色的轨迹以美丽广阔的蓝天为背景,细细流淌而去,和好似被战火燃烧过而变得破烂不堪的主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凝神一看,那是一只正在拼命呼扇小小翅膀的白鸽。它被卷进了大地的异变,被剑戟声追赶。不知它现在是要逃跑还是要归巢,抑或是打算就此启程前往远方。缠绕着白鸽的白烟像是压住了它翅膀的重物,白鸽使劲挥开后向着西方的天空飞走了。
“………………”
最后,利希特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沉默着按住了自己挂在剑带上的大剑,低着头向前走去。尼娜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踏上了散乱的沙砾和石块,缓慢却笔直地朝着堆成岩山般的建筑物残骸走去。
等那高大的背影把手搭上了石块翻过去后,尼娜才眨了眨因紧张而湿润的眼睛。在旁边跑着手臂看二人谈话的罗尔夫,正瞪着越过好似峡谷般裂缝的利希特。
“真是个麻烦的男人,不说到这个地步就走不动道吗?”
又有群穿着草绿色军服的人从主馆的大洞穿了出来。
看着瞬间绷紧表情的妹妹,罗尔夫冷静地说:
“那是个为了自己不像样的企图就跳过露台的动作轻盈的男人,估计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到达国王陛下他们那。尼娜,在那家伙到看台之前,就靠你的弓保护看台。我来保护你,可以吧?”
“好。”罗尔夫转身背对着点了点头的尼娜。
发现他们二人而冲过来的脚步声大概有十几个人。罗尔夫弯下腰,摆好了迎击的姿势。他看到对方右手里握的大剑——估计是硬化银的私造剑发出了耀眼的光。
罗尔夫看向瓦砾下方的最后的皇帝的头部,那带着自信笑容的脸上有几道裂痕,眼角的开裂让人感觉雕像在痛哭。
皇帝和奥尔沙如果只是战斗到最后的平凡的存在,那比起从天界以圣者的表情俯视众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这副模样才更适合他。面对这位崇高的主君,自称其家臣子孙的人在手握能砍断硬化银盔甲的禁忌武器时,应该献上怎样的战斗?
“!”
尼娜正在用短弓瞄准新入侵五楼的人,罗尔夫一边护着她一边和袭过来的人群交战。
他仅用右手的大剑挥开了同时朝自己砍来的两把大剑,然后咬紧牙关再次举起手臂,一口气将对方击倒在地。他跳向夏日的天空,从上段击打刚才跑过自己身侧正准备去袭击尼娜的人的后背。
那人倒下后,罗尔夫就立刻折断了他的惯用手。猛地回过头,罗尔夫发现侧面也是斜面也是,四面八方都有剑风袭来,但他凭借自己狼一般的反射神经全都躲过了。他挥开对方的手臂横扫对方的双腿,尽管他被困在原地无法突围,但他绝不会瞄准对方的脖子或是心脏。
好似野兽尾巴的长长黑发,与骑士的骄傲一起随风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