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龙王的人偶 第六章

——原本在视线前方的东西消失了。

包围特拉拉山丘的防壁门塔附近。

站在距离街道稍远的沙地上,利里耶国骑士团团长泽梅尔带着无法言表的心情眺望着山丘。伫立在蓝天下的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右边的竞技场崩裂倒塌,看上去十分悲惨。

泽梅尔穿上国家骑士团的军服后已过了四十年,参加过好几次制裁的他感受过昨日辉煌的城堡在一夜被烧毁,早上还在打招呼的伙伴到晚上就只剩尸首的现实。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在一个月前还威严耸立的看得见的神之居所会变成如今这副好似古时战乱般的荒废模样。

“这是我没有任何作为就老去而遭受的报应吗?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这种光景啊……”

自言自语的泽梅尔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已经根据气息知道了来的人是谁。泽梅尔转过因这几日的疲劳而消瘦的衰老脸庞,看到穿着深黑军服,肌肤浅黑的伟丈夫正在朝自己走来。

注意到他手里拿着酒壶和两个木杯后泽梅尔就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在正式竞技会结束后和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这个旧识一起喝酒已经成了习惯。确实,现在火之岛杯终于结束,彼此也都要踏上回国的路了。

“这是我从自国带来的蜂蜜酒,是用三叶草的蜂蜜酿造的顶级古董。和您一起喝酒就像参加竞技会一样,都让我心情愉悦。”

把木杯递过来的伊萨克的手上有明显的跌打伤。

精悍的脸上有剑伤,从衣领处还能看到白色的绷带。身上留有许多战斗痕迹的伊萨克倾斜酒壶倒酒,泽梅尔轻声叹气后和伊萨克碰了碰木杯。

苍白的碰杯声。

两个骑士团团长穿着的旅行用外套,现在正随着带有火山味的风飘动。

——昨天,才大概弄清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好是在审讯被逮捕的相关人员,崩塌的主馆已经收拾完毕,失踪人员的寻找也告一段落的时候。

〈那些家伙〉使用了硬化银私造剑,还在火之岛各地动了手脚。

主犯是巴尔托拉姆国国王的外甥雷米吉乌斯,他的目的是在火之岛杯上将战斗竞技会制度的缺点昭告天下。他袭击看台是为了通过杀害王族和国家联盟的上级以将火之岛杯重新带回战火纷飞的世界,而袭击看台的同时,巴尔托拉姆国国内的人就起兵拉下维克托国王篡夺王位——据说是这样。

之所以只是“据说”,是因为雷米吉乌斯本人被卷进了主馆的崩塌死亡了。

异变发生在第五轮竞技第三组的沙漏第二次翻转后。

国家联盟职员冲进了观众席——〈那些家伙〉假扮的国家联盟职员突然冲进观众席飞奔进了大竞技场,然后将大剑直指竞技中的骑士和审判部的工作人员。当各国骑士团终于回过神来时,其他装成国家联盟职员的〈那些家伙〉已经占领了看台。

以保护贵人为由,主馆并没有那么多出入口,所以只要堵住了正门就很难进入内部。骑士团和警卫部因为王族成了人质而无法轻举妄动,整个竞技场为之骚然时——大地摇晃,轰鸣如雷。

事发之前,泽梅尔正在宿舍房间里接待紧急来访的伊萨克。

伊萨克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踏着脚步声带来了尤米尔用快马送来的四女神军服。尤米尔调查了在南方地区用于袭击的商船,从委托了造船的商会仓库中发现了几十件军服。听了这个消息后的泽梅尔感觉内心一阵躁动时,前副团长克里斯托弗也送来了报告。

是关于雷米吉乌斯作为史迹部部长的业务调查。发现遗址修缮记录中记载的史迹部所用石材的数量在这两三年有不自然的增加后,泽梅尔和伊萨克脸色僵硬地看着对方。对消耗品的申请数量弄虚作假赚些小钱已经是大家默认的国家联盟的恶习之一。

但如果将地下遗址修缮的疑点和四女神的军服放在一起考虑的话——

入侵路线和伪装——

泽梅尔和伊萨克难以置信地看向窗外,发现中庭和竞技场周围已经站满了明亮的草绿色——多到离谱的国家联盟职员。

泽梅尔拿着伊萨克带来的军服跑向宅邸,将证据拿给议长并说明贼人入侵的可能性。伊萨克则召集团员一起骑马赶往城邑,在特拉拉山丘的出入口把守。可没过多久,泽梅尔和议长所在的会谈室的玻璃窗就被暴风震碎,伊萨克的马也因轰鸣声受惊抬起前脚嘶鸣——

泽梅尔眺望着山丘回想那天的事,眯起了充满知性的双眼。原本似甘甜啤酒的香醇的蜂蜜酒,在今天却是惨淡无味。

根据目前的情况,与〈那些家伙〉有关的一些列事情已经解决了。

调查发现摇晃大地的震动和轰鸣是主馆地下的蒸汽火山喷发造成的。

虽然以往都没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喷发,但两年前在厩舍旁发生过一次小型的。和那次一样,这次喷发的预兆也是井水的水温变化和洞穴生物的突然活跃,起因是有流木堵在了地下水路中,封闭的空间导致地热温度上涨引起了喷发。

少见的大灾害和使用了硬化银私造剑的叛乱竟然同时发生,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看台的崩塌将主犯雷米吉乌斯也淹没了。尽管火山喷发后情报错综复杂,战斗也仍在继续,但从悄悄修建的避难塔的紧急出口侵入城邑的五百多名贼人已经被顺利讨伐或是逮捕。

〈那些家伙〉中还有人负责和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一起打开防壁的门塔并把埋伏在城外的骑马兵引入城内。但那些人全被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和警卫部的人阻止了,还被没收了上千把私造剑。虽然在巴尔托拉姆国国内主导私造剑制造的矿山大臣卢克鲁斯和强硬派一起占领了王城,但〈那些家伙〉的野心已经差不多被击溃了。

泽梅尔一脸复杂地说:

“……用竞技会打比方的话,这就算是双方利用战术挥舞大剑,在六轮沙漏中让彼此都身受重伤,最后以所剩骑士二比一险胜吧。”

“那尤米尔受袭就相当于是一开始失去的命石吧。一想到如果能尽早发现四女神军服的存在我就觉得不甘心,不过〈那些家伙〉就是故意借用袭击来争取时间以处处快我们一步。”

泽梅尔用颇有骑士团团长风格的比喻说完后,伊萨克也用同样的比喻回应了他。

见泽梅尔的木杯空了,伊萨克又拿起了酒壶。和他琥珀色双眼一样颜色的酒里映出泽梅尔随风飘动的白胡子。

“还是第一次经历留下了如此多悔意的胜利啊。不管是主犯还是手下,我真的想把〈那些家伙〉全都连根抓起来,结果这种贪欲让我没能采取踏入巴尔托拉姆国理事馆的手段。虽然一直在思考他们会在竞技场〈内〉还是〈外〉使用私造剑,结果却因为特拉拉山丘有双层防壁和牢固的守卫而忽视了防御……不过,这也只是无聊的抱怨。”

“尽管我们让竞技会完美地结束了,但并不能算是完胜。比起战斗时的,被卷入主馆崩塌中的死伤者数量更多,没有人能够预料炎龙的心情。我听说利里耶国是最先冲进竞技场的,不仅一扫贼人还为救人四处奔走。多亏了带头在看台上救人的金发,西方以及其他各地区的许多王族都捡回了一条命。所以您不需要自责到这个地——”

“抱歉,刚才的只是我这个老头的抱怨而已。没想到会被破石王安慰,真是不想服老啊。自你委托我鉴定从山贼那收来的硬化银制武器已经过了一年,我绞尽拙劣的智慧想到了几个可能性后采取了行动,最后就只落到今天这个结果,一想到这就觉得空虚啊。”

泽梅尔耷拉下眉毛苦笑,一口气喝光了木杯里的蜂蜜酒。

呼出带着酒味的气后,他又抬头看向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用苦涩的声音继续说:

“……一切都结束了,但这可能只不过是个〈开始〉。国家联盟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受了极大的创伤,不仅失去了权威,信用也一落千丈,还损失了许多职员。如果为了展示战斗竞技会制度的矛盾并献出活祭是雷米吉乌斯的目的,那他算是用自己和〈那些家伙〉达成了这个目的。现在不是安排好骑士团去隐居的时候,我只能做好自己的名字会因为老死被刻在团舍的十字石上的准备了。”

伊萨克停下倒酒的手。

他察觉到了泽梅尔话里的含义,一直盯着身边的老团长。感觉伊萨克的视线里带有疑问,泽梅尔问他: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伊萨克摇摇头“因为我知道您退役后就一直在寻找辞去团长一职的机会,我不是替〈那些家伙〉说话,但国家联盟确实称不上神。他们虽然保护了人民不受战争,但却将别的规矩强加给大家,只要反抗就会被无情的制裁毁灭。他们在微笑的背后一个劲地赚取华丽裙装和天价宝石,面对这种不忠的〈女人〉,今后谁还能继续效忠?”

“我也讨厌不忠的〈女人〉,也明白他们利用骑士的诚心,在改变了装置的剧场上舞蹈是何等愚蠢。……不过,如果我现在隐退了,那我就没脸去见那些尽管深知竞技会不过是闹剧却仍然拼命战斗后倒下的伙伴了。过去的团员们的装备记录还留在武器库的工作台上,我的这双手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那份重量。”

泽梅尔娓娓道来的声音中藏着好似放弃般的决意。像是为了转变一下这郁闷的气氛,泽梅尔对看着自己的破石王笑了笑。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悲惨的人是不能理解的,你之所以藏着一肚子愤懑保护战斗竞技会制度,也是因为你曾经是个吃草根喝泥水活下来的战争孤儿,那地狱般的痛苦浸进了你的骨髓里。虽然很讽刺,但还能像这样发些自相矛盾的牢骚已是幸福。”

伊萨克叹了口气。

二人是曾经参加过吉伦森国制裁行动的中队长和新兵,现在是同地区不同国家的骑士团团长。伊萨克的忠诚是面向金特海特国王家的,那只要立场稍有转变,二人某天就会变成刀剑相向的对手。但他们在心底里共享着的某种无法言表的感情,还是让身为骑士的二人很是舒心。

伊萨克开心地挑起嘴角,把酒壶拿到泽梅尔的木杯旁。

“继续单恋玩弄我们的女人还真是让人心生雀跃呢,实在是有趣。既然〈毫不留情的中队长〉不打算放弃,那我这个〈乳臭未干的新兵〉就也和您一起。”

“还说什么乳臭未干。”泽梅尔一边笑一边瞪着伊萨克。

“听说你没有让正骑士来是因为女性问题惹得国王不高兴了,我不知道这个传闻的真假,但假如你是觉得让王太子来到有袭击尤米尔的人所在的地方太过危险,也不放心让王太子独自留在自国才不带正骑士的话,那你身为骑士还算是值得夸奖。但如果换个角度,又有另一个可能性浮出了水面。”

“……用利里耶国的风格来表现的话,传闻的真相属于保密义务。但是,您说的另一个可能性是指?”

“你只打算进入前四名的目的达成了,在门塔的攻防中与使用私造剑的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对峙时也顺利地取下了他的首级。西方地区的破石王拿出了不愧其名号的战绩和成果,今后蔑视你借人上位的贵人也会变少吧。我不知道这结果是不是你事先计划好的,但你的乳臭绝对早就〈干透了〉。”

带着讽刺的赞美让伊萨克稍微垂下了视线。

泽梅尔没有继续追问真相究竟如何,像是赞赏他一样碰了碰他的木杯。

爽快的声音传来。二人一起饮尽了酒后传来了长靴踏着沙砾的声音。

金特海特国的团员们从街道那边走过来了。团员拿着尤米尔送来的银色信筒递给了伊萨克,告诉他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后对他行了站立礼。

◇◇◇

“喔!什么啊,这就要出发了啊!”

正在给马打水的中年组们大喊着站了起来。

他们朝停在街道上的马队跑去,抱住了坐在利里耶国观众席左边的骑士们。中年组应该是和他们在这段时间亲近了不少,眼含泪水的和他们告别。满是胡子的脸贴在一起约好了要寄送祖国的美酒后就露出洁白的牙齿行了个强有力的站立礼。

包围特拉拉山丘的防壁外的街道。

开幕式前,各国的骑士都在这排队。现在大家也还是穿着旅行用外套,拿着木桶和皮革袋聚在井边。

由于竞技场主馆地下的蒸汽火山喷发,包括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在内的整个地下水路以及城邑水井的涌水量全部骤减。但幸好大会期间在防壁外待机的警卫兵使用的水井是不同水源,所以准备回国的各国骑士团为了确保路上不会缺水就都在这口井打水。

正在确认马鞍的罗尔夫突然被一群女骑士搭话,他握住大剑的剑柄一下点头一下摇头,女骑士们就红着脸离去了。几个见习骑士跑向正在整理御者台的奥德,把谢礼交给了将自己从废墟下拯救出来的恩人。老骑士们在眺望山丘顶,一脸感慨地聊着天。这些健壮的骑士们的胡茬都长长了不少,他们像是慰劳彼此一般互相拍着对方满是伤痕的盔甲。

有失去的有留下的,还有刚成长起来的。在各种各样的告别中,克洛茨国骑士团的戴着天马国章的马车队已经悄悄穿过了某条街道。

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因为蒸汽火山喷发吓得不轻,从宿舍逃跑时又因为一打开门就朝自己袭来的甲虫而摔了一跤,结果摔到了脸导致牙齿和鼻子的骨头都断了。不知道那些甲虫是因为喷发跑出来的还是某人特意饲养的,总之有超过千只的甲虫都藏在宿舍南栋。虽然不知其中原因,但拿着木桶路过的托费尔看到老实离去的克洛茨国队列时朝他们行了站立礼。

在灌木随风摇摆的井边,利希特和尼娜正在一起为团员们准备饮用水。

利希特用自己的手包住正在拉水桶的尼娜的手,尼娜将水倒进皮革袋里时利希特也帮着支撑她的手臂,然后开心地看着因不好做事而困扰地抬起头的尼娜。主馆崩塌后大家每天都过着仿佛战后处理般繁忙的日子,所以利希特久违地趁打水时一起补充〈那方面〉的行为。忽然,利希特皱起了眉。是伊萨克和泽梅尔一起走了过来。

但利希特察觉到他并不打算做些什么,于是又瞬间浮现出了爽朗的笑容。他把手伸向蹲在井边的尼娜,温柔地帮她站了起来。

“尼娜,伊萨克团长来和你打招呼了哦。这次应该是……要永别了吧?国家联盟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空开战斗竞技会了,今年的西方地域杯也中止了,所以虽然很遗憾,但估计这就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呢。保护利里耶国的国境还真是个合法阻挡碍眼的人的好东西呢。”

伊萨克使劲眨眨眼。

“……你那拙劣的演技还没演够吗?而且你变脸的速度就和猫变眼神似的真是快啊。只要没有随时都会不小心说出真心话这一致命缺点,你应该可以成为和尤米尔不同类型的间谍。你说这是永别,那按道理来说应该给我相应的饯别礼吧。”

伊萨克把手放在下巴上思考,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尼娜。

发现自己的话可能会自掘坟墓,利希特赶紧慌张地抱住小小的恋人。

“等等,利希特先生,还没打招呼——”尼娜想挣出来,但利希特用外套遮住了她的脑袋。

利希特迅速地把重要的行李打包好准备到马车那去。正要把尼娜放上货台的时候,一个坚硬的东西戳上了他的脸。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所以就算不问他也知道戳着自己的是什么东西以及戳自己的人是谁。利希特扭过被戳扁的脸,看向调整完马具板着脸站在旁边的罗尔夫。

“都说了我不是马!”

“如果是马,就算不用鞭子他们也懂何为常识。我之前也说过,我绝对不会把你这种无论惩罚多少次都不长记性的人,和骑乘动物放在同一个立场上。在你唯一的优点上开出大洞前,立刻放开我妹妹。”

罗尔夫冷淡地说完后又毫不留情地往鞭子里加大了力量。

“这哪是什么〈开出洞之前〉,已经是〈之后〉了吧。已经扎进去了——”看着发出悲鸣的利希特,正在倒水的托费尔小声说:

“……确实,利希特是利里耶国最没常识的骑士啊。我真是不敢相信他竟然用绳子把和小孩没什么区别的小家伙捆起来,甚至还让她受了要随身携带药壶的伤。把她捆起来后还做了些什么不像话的事……不,不行,这对我来说还是太恐怖了,我不敢问。”

利希特和罗尔夫停下了动作。

新绿色的双眼和海蓝色的双眼缓缓地对视。

听了托费尔的话后,罗尔夫应该是想象了些什么,然后下定了决心。他扔掉鞭子,后撤一条腿后摆出了攻击的架势,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冷静的表情把手伸向了剑带。看到罗尔夫这模样的利希特歪曲着嘴角拼命摇头。

“诶?我,我不知道,这真的是误会。用绳子捆起来这种事,我再怎么也做不出来啊……是吧?怎么说呢,至少目前只是在充满魅惑力的想象中做过这种事——”

泽梅尔无奈地瞟了眼正在做些只会让情况恶化的辩解的利希特,然后就去确认奥德的御者台准备的怎么样了。

利里耶国的队列是两架马车外加四匹马。副团长维尔纳和几名中年组还有王女比阿特丽斯负责护卫先一步回国的国王奥斯特卡尔,所以已经离开特拉拉山丘了。

利希特因为罗尔夫的逼近不断后退,从外套里爬出来的尼娜呼出一口气。她走到伊萨克旁边,端正姿势后感谢了伊萨克这段时间的照顾。

“没有,我才是得到了很多你的帮助。”伊萨克苦笑着摸了摸尼娜的头。

尼娜有些难受地耷拉下眉毛。她没注意到伊萨克之前是故意装作和自己搭讪,也没察觉到他和泽梅尔一直保持着联络。两位团长为了顺利逮捕〈那些家伙〉一直在商讨计划,而尼娜对此也是一无所知,除此之外一定还有许多其他尼娜不知道的事。这哪称得上什么〈老妈〉,简直连个〈客人〉都算不上。尼娜为自己的不成熟而感到抱歉,始终抬不起头来。

面对与神明相去甚远的国家联盟的模样,面对王城和群众之间除身份之外的高墙,尼娜感到了困惑。她害怕碾碎骑士诚心的〈那些家伙〉,想要无视对自己不利的现实。团长们都认为如果将梅尔的可疑之处告诉尼娜的话,她会难以保持平常心——我确实没能保持。

——我知道自己是如此没出息。……但是。

金特海特国的队列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街道旁的黑色国旗排列得十分整齐。

“要保重啊。”伊萨克说完后准备离开,但尼娜叫住了他。

像是为了盖住身后踏着沙砾的马蹄声,尼娜一鼓作气地说:

“尤米尔副团长,那个,什么时候能自由行动……呢?”

伊萨克扭过脸,稍稍抬了下眉毛。他像是思考尼娜的问题的含义般转了转眼珠,判断已经不需要再保密后他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尼娜说:

“……他的背上受了角度稍有偏差就会当场死亡的剑伤,出血量很大,之前一直昏迷不醒,要三个月才能痊愈。最开始都没能送回本国,只能在东方地区的据点疗养,但他是个比看上去要健康的家伙,还特别精神。即使睡在床上也还是指使新人团员去进行情报收集活动。我估计他秋天的时候就能亲自上马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也不算是有事。那个,我是想问问能不能告诉我袭击尤米尔副团长的人……是谁?”

“想知道袭击者是谁可是个有些危险的〈请求〉,为什么想问这个?”

尼娜把手握在胸前,那是她从修复主馆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在想的事。她稍微犹豫了一会说:

“只是我的想象,但既然受袭的人是调查了在南方地区缴获的商船以及〈那些家伙〉的证据的尤米尔副团长,那犯人一定是在港口小镇看到了事情全部经过的人。梅尔小姐按照〈老师〉的指示伤害有能骑士并收集了情报,那和我们在同一个小镇观察我们,而且强到能让尤米尔副团长受伤的袭击者,我觉得可能就是梅尔小姐的〈老师〉。……所以我想见见尤米尔副团长,如果他能告诉我袭击者的特征之类的话,就,那个——”

“——……”

伊萨克瞪大了眼睛。

他盯着只到自己腹部的尼娜的脸。看他如此吃惊,尼娜有些怯懦地缩起了脖子,不安地抬起眼睛看着他。

伊萨克最后轻轻笑了笑说:

“抱歉,没什么。……是啊,嗯。你的〈想象〉确实有点道理,那你难道想要从尤米尔那获得袭击者的情报然后把袭击者——〈老师〉逮捕吗?”

自己的想法被伊萨克说出口后尼娜感觉自己的喉咙因紧张而干渴。她点了点头后回答:

“是的。梅尔小姐好像是被〈老师〉教会了抹杀和调查的手段,那位〈老师〉的教学方法非常严酷,只把她当作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偶〉,稍微犯点错就会被批评还会挨打。所以就算身为莫尔斯之子的她做过的那些事得不到原谅,但我觉得如果找到了那个将抹杀和调查作为〈理所当然的常识〉灌输给梅尔小姐的〈老师〉的话,应该就能稍微减轻梅尔小姐的罪行。所,所以我才想问问尤米尔副团长……”

“……这么回事啊。但那是个能抄到尤米尔背后伤害他的人,很可能是个与〈红色猛禽〉差不多的怪物,我觉得那不是个小兔子能猎到的猎物。虽然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但〈那些家伙〉的事也算是结束了,你也能平安回国。之后不要再轻易与这件事扯上关系才是明智之举吧?”

伊萨克并没有直接用“毫无自知之明”之类的话拒绝尼娜。这个与众多骑士对峙过的破石王是根据状况、对手和尼娜的实力给出的忠告,尼娜听了不禁抿紧嘴唇低下了头。

伊萨克说得没错——但是,即便如此。

“我,我知道这很危险,也知道那不是我能胜过的对手。教人杀伤手段的〈老师〉身份不明,我觉得非常可怕,但如果能获得线索确定其身份的话,哪怕我没法亲自逮捕,也可以将他作为〈那些家伙〉的一员报告给国家联盟。只要有能做的事,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可以。……因为梅尔小姐,就是这么对我的。”

“那个姑娘对你?”

“……梅尔小姐保护了我。她为了让什么都不知道,只为与她的再会而开心的我远离危险拼命努力过了。她明知如果被〈老师〉发现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但还是故意对我说些冷漠的话,弄坏了我的短弓,告诉我〈那些家伙〉的计划。就像在竞技场上冲到我面前,为了保护我而用纤细的手臂挥舞大剑一样。”

尼娜感觉胸口有些难受,握紧的拳头也加大了力量。

“在如此广阔的火之岛上寻找一个人可能会如大海捞针般困难,就算能找到,恐怕也要花上好几年。但只要找到了将梅尔小姐当作〈人偶〉操纵的〈老师〉,说不定就能为她减少哪怕一个罪行。这次轮到我帮助梅尔小姐了……轮到我保护她了。”

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能感受到确切的决心。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打算主动接近危险的这种想法感到害怕,尼娜僵硬地蜷起了那小到外套像是挂在她身上般的身体。她脸色苍白,担忧地皱着眉,但那双毫无阴霾的海蓝色眼睛和在竞技场上射穿对手命石的瞬间一样充满了真挚的力量。

伊萨克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在千谷山找到她时的光景。在大雪盈尺的树林中,她害怕被红色猛禽发现,在树洞里拼命用纤细的手臂抱住自己冻得发抖的身体避免盔甲发出声响屏息等待的模样——

“……为了躲避强敌躲起来的小兔子竟然要主动奔向差点把自己冻死的雪原,还要将小小的獠牙用于战斗。很好,这是最棒的〈饯别礼〉。”

猎人自然地表达了对尼娜的赞赏。

“饯别礼?”尼娜抬起头。

伊萨克摇了摇头。为了转换沉重的气氛,他稍微缓和了表情,轻松地说:

“〈少女骑士〉好像有个同伙。”

“——诶?”

“尤米尔刚送来的报告。你们之前住过的港口小镇的山脚附近有个旅馆,有人在那发现了〈少女骑士〉的同伙。结合目前的状况,尤米尔认为那个人就是袭击者。虽然戴着兜帽看不清相貌,但根据身材判断是个男性,头发好像是非常有光泽的黑色。”

“黑发的男人……”

“根据被逮捕的〈那些家伙〉的证言,国王的外甥雷米吉乌斯的身边也有个穿着外套隐藏自身特征的黑发男。他是计划的中心,负责调整潜入各国的〈道具〉,看台的入侵也是他一手策划的。你还真是和尤米尔说的一样是个〈聪明的小兔子小姐〉啊,那个黑发男很可能和教会莫尔斯之子杀伤手段的〈老师〉是同一个人。”

尼娜惊得倒抽了口凉气。

伊萨克使劲点点头,有些开心地挑起嘴角继续:

“但仅此而已。那个黑发男生死不明行踪不定,所以现在还像是在迷雾中寻找幻影一般。而且就算逮捕了他并获得了证言也不能保证就能减轻〈少女骑士〉的罪行,但如果你还是想找他的话我会帮你联系尤米尔的。啊啊,和泽梅尔团长商量是身为团员的义务,虽然不需要金发的许可,但你要做好听他唠叨的觉悟,舍弃了〈成熟有余裕的恋人〉这一面具后的他肯定既沉重又麻烦。”

伊萨克鼓励地拍了拍尼娜的肩膀,有些茫然的尼娜不禁没站稳晃了几下。

她慌张地往腿里使了使劲,对伊萨克鞠了一躬,额头都快要贴到膝盖。

“谢,谢谢。”

伊萨克对她投去了柔和的眼神。

“要道谢的人是我。”他轻轻笑了笑就朝在街边整队的骑士们点了点头。

金特海特国的团员牵着马走了过来。

接过缰绳后,伊萨克的外套一舞就骑上了马。看到挥舞大剑的罗尔夫和趴在罗尔夫脚边双手向外伸的利希特后,他那双琥珀色的双眼满意地眯了起来。

“帮助了国王的骑士又变成了被狼惩罚的野猫,小兔子为了朋友选择走向成为狮子的道路。……这次的事我也有后悔,原本还挺郁闷的,但多亏了你现在爽快多了。就算箭折断了,你也还是没有放弃,射穿了〈人偶〉的命石——射穿了她的心。那是〈少年骑士〉直到最后都不愿跪地认输的顽强的意志,是配得上永别的最好的礼物。”

说完后伊萨克就把手张开放在嘴边,鼓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大喊:

“再见了,兄长大人!你欠我的人情还剩一个,我们再一起被警吏逮捕,一边被教训一边在镇上的牢房里共度一晚吧——”

在井边打水的骑士们都纷纷回过头。

罗尔夫瞬间定住了。

他正把剑举过头顶,以及其不自然的姿势僵在了原地。被逼到绝路的利希特一副捡回一条命的模样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后赶紧逃跑了。

“警吏……?镇上的牢房……”

尼娜歪着脑袋诧异地看向兄长的方向时,伊萨克已经踢了一下马肚子离开了。

等着伊萨克的骑士团员们也都发出了长靴踏上马镫的声音。狮子的国旗随风飘扬,马蹄声好似地鸣。一眨眼的功夫,金特海特国的队列就朝着西边远去了。尼娜慌张地转过身,朝他们的背影深深低下了头。

山丘上传来了上午的钟声。

像是被这声音吸引,尼娜扭头看向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

海蓝色的双眼里闪过悲伤的身影。

——梅尔小姐现在……

蒸汽火山喷发的那天,尼娜用弓箭击退了袭击国王他们的人,在箭用完的时候团长泽梅尔他们正好赶来帮忙了。迟来的他国骑士团也在竞技场集合,于下午的钟声敲响前结束了主馆的大规模战斗。之后就对被卷入崩塌中的贵人们展开救援,位于医务塔的梅尔和红发他们也都平安无事。

但梅尔还是没醒。通过被逮捕的相关人员了解了巴尔托拉姆国此次的计划后,国家联盟就将梅尔作为重要参考人保护了起来。在今天回国之前,尼娜申请了无数次会面却都被驳回,最后只能让负责治疗的医务人员帮忙把信捎给梅尔。所以,尼娜和梅尔的最后一次对话就是在竞技场上。

尼娜不知道作为莫尔斯之子生活至今的梅尔在过去究竟犯下过多少罪行。就算她处在特殊的教育环境下且无法反抗命令,她还是伤害甚至杀害了别人,所以应该会受到惩罚。

一想到这尼娜就不禁双眼湿润,但就算在这哭也不会解决任何问题。无论流再多眼泪,尼娜也无法接近她。

尼娜一直认为国家联盟和王家那些复杂的事对自己来说都是虽处同一片大地但却又好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认为自己不配了解他们,是距离自己无比遥远的存在。但如果今后还继续用这种想法做借口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的话,尼娜可能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会原地踏步。

打算无论何时都要开怀畅饮的中年组;心中凛然的花在美丽绽放的〈金色百合〉;带着严厉且温柔的目光思考将来的团长泽梅尔;拥有高洁英勇的诚心的兄长以及走走停停却在慢慢前进的利希特。为了和他们看到同样的光景,尼娜希望自己也能拥有敢于面对糟糕现实的毫不动摇的姿态。

——叫〈我〉的名字。

尼娜说“一起走吧”朝梅尔伸出手时,梅尔毫不犹豫地搭上了自己的手。尼娜想再次握住那只手,不想让那时的笑脸成为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笑脸。

满溢而出的思绪牵引着尼娜,她面向山丘行了站立礼。

尼娜的心里浮现出正在射箭的自己的幻影。

亲近的感觉、痛苦的感觉;感谢之心、悲伤之情。包含了所有感情的箭一定能够传达给保护着尼娜的小小的盾。

团长泽梅尔通知大家准备出发了。

“是。”

转身时,宣告夏季已经结束的风不舍地吹动着尼娜的头发。

——主馆地下发生的蒸汽火山喷发和战斗造成的死者以及失踪人员共四百人,重伤轻伤加起来超过了一千五百人。

对假扮成国家联盟职员并参与袭击的亡国残党和前骑士等人进行了审讯后,差不多已经弄清了他们的数个潜伏地点和其他帮手的所在。至于在特拉拉山丘发生袭击的同时占领了巴尔托拉姆国王城的矿山大臣卢克鲁斯等强硬派,国家联盟正在准备派遣讨伐军。

巴尔托拉姆国的骑士团团员以及数名莫尔斯之子都被国家联盟逮捕了,但因为他们幼年时期的教育导致给出的证言十分暧昧,他们的真实身份和年龄等查不清的事情还有很多。包括负责指挥他们的〈老师〉和教会的地点在内,查明这些都还需要很长时间。

议长选因为火之岛杯的中止被延期,所以目前还是保持现议长不变。意料之外三次当选议长的现议长和未能提前防止叛乱的上层人员受尽了批判。国家联盟整日忙于应对失去了前来观战的王族的国家,被夺去了团员的骑士团也为建立新的体制忙得不可开交。国家联盟的动摇和政情的动荡导致火之岛各地的军事暴动接连不断。

从各个方面都给日后留下了祸根的那天在日后被人们成为〈炎龙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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