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舞的外套和相交的武器让人眼花缭乱。
哪怕放松瞬间就会迷失疾风般的动作,被排除在整场战斗之外。跟不上节奏的人就好像是在湍急的水流中突然出现的挡路的岩石一般。
——在右斜前方和左边,不,伊萨克团长已经移动到了中间。泽梅尔团长在左斜前方……不见了?啊啊,等等,又到左边去了。
位置变换得太快,已经找不到词语形容。
到底是右边还是左边,是前面还是后面。
两个挥舞着大剑的骑士守在没有拿盾的尼娜前面,尼娜则拿着好不容易才习惯些的新短弓和稍稍过长的箭矢等候着时机。
这里是连接西雷西亚国和纳尔达国的主道,属于旧弗罗达地区,街道旁的原野上吹过的风中充满了亡国的气息。
伊萨克在荒芜的原野上跃动如黑狮,一口气将包围过来的袭击者中的二人打飞出去,紧接着又与砍过来的三个对手交锋,但没过几回合那些对手就变成了呻吟的伤者。
与钢制大剑相对的是硬化银制盔甲,但外号〈黑色猎人〉的伊萨克极其勇猛,就算是硬化银也无法抵御他暴风般的剑压,沉重的击打透过盔甲传进内部粉碎了敌人的肉骨。
“小兔子,来了,在右手边!”
伊萨克头也没回地察觉到了来者的方向。他何止是背后长了眼睛,几乎是从上到下全方位地掌握了上百名敌人的行动。果然,有敌人从右手边砍了过来,尼娜立刻瞄准放出了箭。
“!”
弓响弦鸣。
箭矢穿进盔甲和护臂的缝隙后男人就发出悲鸣跪在了地上,滴落的鲜血将杂草染红。
尼娜左手边的泽梅尔虽然上了年纪,但成熟的经验和技巧也足以将每个敌人打倒在地。
与在竞技场上看到过无数次的伊萨克不同,尼娜在那废弃街道上才是第一次得以仔细观察泽梅尔的剑技。泽梅尔以视力衰退为由不再参加实战,虽然为了凑人数参加过模拟竞技,但因为担心视力导致无法瞄准命石而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所以他每次都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如今泽梅尔身为〈骑士〉的剑技因为年过六十所以欠缺灵动性,但经历过数次制裁和数百场竞技会的他早已炉火纯青,每一击看起来都非常稳健,没有半点差错。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有作为武器专家的〈视角〉,他甚至能够根据对手的架势和对手盔甲上的刀伤的状态预料对方的行动。
“左手边来了三个,中间那人的盔甲正面是加厚过的。另外两个的护腿裙偏短,连接部非常松垮。……真是不称职的盔甲职人啊,但射起箭来倒是方便了许多。”
泽梅尔也和伊萨克一样,没有回头就给出了指示。
尼娜应声后立刻拉紧了弦。
那三个敌人踏着猛烈的脚步声袭来,左右两边的男人的护腿裙抖了一下,他们的双腿就被射穿了。
“!”
中间的男人也因为肩膀被射中而歪掉了姿势,尼娜赶紧趁他慌乱之际又朝着他侧腹部的缝隙放了一箭。鲜血四散,倒下的男人沉重地摔在地上,扬起的烟尘在西雷西亚国的北方边境飞舞着。
“不行了,这些家伙是怪物。”领头的男人下令撤退。
他们估计是被高额的报酬雇来的无赖,但也是听从命令的。其他没受伤的扛起负伤者匆匆离去了。在新年到来之前,还没过一轮沙漏,那于清澈的冬季天空下回荡的剑戟声和怒吼声就消停了。
伊萨克和泽梅尔将大剑收回了剑带。
虽然让袭击者们身负濒死的重伤轻而易举,但他们事先制定了计划,故意放走了袭击者。他们之所以在沿着主道朝北前进的途中察觉到不稳的气息时装作休息移动到原野上,也是为了避免将其他行人卷进来,同时也是为了方便袭击者行动。
“真是的。”伊萨克脱掉了桶形头盔。
这种程度的战斗对他来说连准备运动都算不上,但几乎遮住整个脑袋的桶形头盔的透气性远不及竞技会用的头盔,所以他那总是直挺挺的头发正因汗水搭在额前。
伊萨克用外套擦了把脸上的汗继续道:
“那群家伙还真是不厌其烦地派人过来啊,这已经是这周的第十次了。估计是警卫兵兵分几路去附近找来的无赖吧,还真是不得了的执念啊。甚至和那金发有得一拼,使劲跟着小兔子屁股后面赶。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毕竟肩膀因为文书工作有些僵硬,正好活动活动。”
伊萨克说完扭了扭肩膀。
泽梅尔也脱掉了桶形头盔,然后将因为战斗歪掉的眼镜重新戴好。
“虽然只有间接证据,但将副警卫长等自己的心腹派出来追击尼娜的女宰相很可能与盗窃事件有关。至于逃往南方的城堡入侵者和丢失的王冠,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新情报——不,如果女宰相就是犯人的话,那王冠估计就藏在〈贝之城〉吧。”
泽梅尔看向朝着南北方向延伸的主道。
注视着铺在浅茶色原野上的石板路的尽头,泽梅尔眯起了那双知性的双眼。
“如果我是那个女宰相,我首先会打下协助王兄的南西雷西亚贵族,然后再〈发现〉自己悄悄藏起来的王冠,给王冠盗窃事件创造确凿的证据。但可能破坏这一计划的尼娜将谣言越传越广,所以女宰相就想在自己打造的犯人形象被篡改前将尼娜干掉吧。再加上我们现在正在西雷西亚国的北国境边上,走过这条街进入纳尔达国的话,那些借女宰相的威信肆意妄为的警卫兵也就不好行动了,所以他们就急了,想尽快解决我们。”
泽梅尔已经看透了一切。
他以〈骑士〉的身份答应了尼娜的请求后,帮助尼娜将伪装计划进行得越发顺利了。
——如果在战斗的时候想快对手一步的话,那一般就会选择夺取对手的武器。既然尼娜的目的是成为利希特的〈盾〉并削弱女宰相,那就应该先想办法夺走以巨款获得如今地位的女宰相的武器——金钱。
受了重伤的副警卫长他们因为戒备尼娜和突然出现的〈两个骑士〉,就会雇佣附近的无赖或是山贼,甚至抓来有名的私设骑士团团员前来袭击。想要消灭他们非常容易,但如果传出了像〈红色猛禽〉那种暴虐的传闻,估计就不会再有人接受委托了。
所以伊萨克和泽梅尔才故意手下留情,好让来袭的人不要中断。前前后后来袭击的人差不多上千了,因为最近的局势,雇佣骑士的费用不断上涨,如果雇一个人要五十枚金币的话,那女宰相现在应该已经花出去五万的巨款了。
而且加上泽梅尔和伊萨克后,尼娜再不用借助道具绞尽脑汁地装成犯人了。
只要戴上桶形头盔遮住相貌,再穿身盔甲,怎么看都像〈贼〉。他们三人也没有脱下战斗后沾满血的外套,直接在大白天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
收到情报的要塞兵立刻前来抓捕他们,但很快就被击退,还放言说如果想要回王冠就多带一个中队过来。不仅如此,他们还在镇上得意洋洋地讲述王冠盗窃事件的始末,一边喝酒一边说自己不光是王兄派的人,其实还是忧心西雷西亚国安危的义贼。三人只要看到非正规的竞技会就都去参加,还用尼娜准备的假王冠代替金币赌博,有些半信半疑的人为此来参加了竞技,结果也只是成为了堆成山的败者中的一员。
看他们这肆意妄为的模样,尼娜觉得国家骑士团团长这一身份的束缚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但也可能这种做派才是他们身为骑士的本质。
他们二人的伪装工作真是如字面意思般的“大闹一场”,请求他们协助的尼娜也被弄得晕头转向。因为将尼娜也看作对等的骑士,他们就没让尼娜闲着,由她负责做饭和放哨。但要想和他们二人保持同样的步调实在是太过累人,所以这看似轻松的工作反而更费神。每经过一次激烈的战斗,尼娜都会觉得腰痛。甚至看到了伊萨克一脸坏笑地问自己“腰还好吗?”后被泽梅尔沉默着踹了几脚的幻觉。
在北边境的旧弗罗达地区闹了个天翻地覆之后,十二月就快过完了。原本应该在准备出征的泽梅尔和伊萨克随便扯了两个借口写在信上寄给了在国内的副团长。一个说自己『久违地看看海就回。』一个说『去视察一下南国境的警备情况。』
但毕竟距离盗窃事件已经过去了三周,他们俩还是很在意自国和王都吉兹巴赫的动向。
通往纳尔达国的国境旁有个小镇,其附近就是通往东西南北的主道的交汇处,是个交通要地。三人一边在那准备食物,一边收集情报,结果又遇到了袭击者——
敌人的钢制大剑在交锋时豁了个口,他就赶紧从堆在一旁的废武器中寻找还有没有能用的。泽梅尔在等他时诧异地嘀咕了一句:
“……又来了啊。就算这里是主道,今天去南方的商队也多得不正常啊。”
尼娜正在捡掉在地上的箭,听到后也顺着泽梅尔的视线看向走在主道上的商队。
如泽梅尔所说,领头的马是朝着南方去的。
看向北边的街壁后,尼娜发现还有其他几个商队也从街门那出来了。
——怎么回事?我之前从王都往东国境进行伪装计划的时候,也是看到过好多去吉兹巴赫的骑马队。
因困惑而呆在原地的尼娜忽然猛地晃了一下。
“呀啊!”
是伊萨克抓着尼娜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
传来了地鸣般的马蹄声。
激烈回转的车轮声让四周陷入嘈杂,行人都纷纷给通行的商队让路。伊萨克看着从东边延伸过来的主道眯起了琥珀色的双眼。
“那个国旗是——”
伊萨克戴上兜帽,将尼娜放在自己的身后,藏进从主道上看不到的死角中。
“是克洛茨国的军队。”
“——诶?”
“有一千五……不,两千名。估计是国家派出来参加讨伐的士兵,根据你所说的特使回国日来算,比预计的早了三天。而且这条主道的前方是加尔姆国的旧弗罗达地区。那里因为农民起义被封锁,要想过去的话应该只能绕行才对。”
纺锤形状的军服是清一色的紫,骑马兵和马车就好似被国旗上的天马所带领着一样,一齐在十字路口左转,沿着主道南下。
“克洛茨国的……军队……”
那不是因为战斗竞技会也不是因为有外交特使才上路的队伍,队伍里的也不是骑士——是〈士兵〉。
尼娜悄悄从伊萨克身后探出脑袋,看着卷起烟尘远去的马蹄。
尼娜想起利希特解释代理竞技和各国的关系时说的话。因为与反叛有关而丢掉职位的前审判部部长是克洛茨国的国民,所以他们国家打算借助西雷西亚国的事件挽回自国的威信。那他们肯定会在使者回国的同时就立刻派兵出征,好在讨伐马克西基里安公的时候立个大功。所以克洛茨国的战意应该是十分高涨的。
——从这里骑马去王都吉兹巴赫的话要四天左右。如果接下来各国的军队都陆续前往的话,那向南西雷西亚派兵一事肯定是板上钉钉了。虽然成功拖住了副警卫长他们,但尼娜还不知道在王都的利希特如何了。
见情况有变,伊萨克和尼娜立刻开始准备出发。期间,泽梅尔就去向主道上的旅人收集情报。
克洛茨国的军队之所以会经过加尔姆国进入西雷西亚国是因为旧弗罗达地区的农民起义已经被镇压了。之前因为起义而驻足的商队也开始行动,所以这段时间才会异常热闹。为镇压起义而费尽心血的纳尔达国国王奥拉尼夫等人为了与镇上的官员商量今后的对策,现在仍留在镇上。
“纳尔达国的奥拉尼夫陛下……”
尼娜重复了一遍国王的名字。
除了姐姐比阿特丽斯以外,这是唯一一个了解利希特曾经在西雷西亚国的经历的人。但尼娜听说奥拉尼夫因为要镇压旧弗罗达地区的农民起义,忙到连代理竞技的特使代表一职也辞退了。更何况,那是个尼娜压根就不认识的他国王族,所以根本不可能见到他——
“王族……”
尼娜看向正拿着地图和泽梅尔商量事情的伊萨克。他是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其姐姐是王太子的母亲,那他本人就是国王的小舅子。
“怎么了?”注意到尼娜的视线后,伊萨克也看了过去。
尼娜海蓝色的双眼里浮现出犹豫。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无法无天,对自己的礼仪也很没自信。但她还是将握紧的拳头放在胸口,注视着伊萨克说:
“那,那个,伊萨克团长认识纳尔达国的奥拉尼夫陛下吗……?”
◇◇◇
伊萨克在广场前迎接尼娜和泽梅尔,看到他们后的第一句就是:
“——喔,很好,这不是很合适嘛。果然黑兔子也很不错。”
说完后还感慨地点了点头。
尼娜在盔甲外穿了件带装饰衣领的披风,不自在地缩着肩膀。
“啊,谢谢。”
黑色的披风边缘用了银色的丝线作装饰,头上还戴着羊毛制的筒形帽子。因为野外生活而脏兮兮的盔甲也在伊萨克去贵人用服装店选衣服的时候被泽梅尔完美地弄干净了。黑发上抹了纳尔达国产的花香发油,手腕上戴着和帽子一样银黑色的保暖护腕,背上的短弓和箭筒也焕然一新,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精神。
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的正装是深蓝军服搭配印有白百合纹章的披风,但现在的尼娜并非以骑士团团员,而是以个人在行动,所以不能那样穿。但如果要谒见一国之王的话还是需要注重仪表,所以伊萨克就提议让尼娜打扮一番。
这里是与西雷西亚国北边境相接的小镇。
纳尔达国国王奥拉尼夫的帐篷就设在穿过街壁后的广场上。在尼娜做准备的时候,因着国王的小舅子这一身份曾和奥拉尼夫见过面的伊萨克就事先去找他打了声招呼。
谒见奥拉尼夫的目的就是打听利希特曾在西雷西亚国时发生过的事。
根据尼娜的推测,这次的事件很可能和利希特的过去有关。如果是曾经帮助利希特寻找分开的同伴的奥拉尼夫,说不定对当时的事有所了解。尼娜一介平民竟想求见从未见过的异国国王,照理来说这是非常离谱的行为。
但由于克洛茨国派遣军队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所以现在只能随机应变。尼娜说哪怕是死马当活马医也想尽力而为。听了这话,泽梅尔和伊萨克面面相觑后都不禁笑了出来。
在整齐的帐篷周围是让人莫名有些怀念的穿着印有花冠军服的士兵们。因为纳尔达国的要求,能去谒见的就只有尼娜一人,期间泽梅尔和伊萨克就去找配送员打听自国和王都吉兹巴赫的情况。
伊萨克告诉尼娜奥拉尼夫的帐篷所在后,尼娜就再次低头道谢。
平民出身的尼娜并不熟悉王侯贵族的常识,从安排谒见到准备服装都是由伊萨克帮着完成的。
“那个,真的非常感谢。”
伊萨克看着尼娜那头与黑色披风十分搭配的黑发,意味深长地挑起了嘴角。
“是啊,那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等你有那个意思的时候就让我享用一番吧。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美味,但说不定意外的有趣。”
“啊,好,好的。如果我可以的话。”
见尼娜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自己的玩笑话,伊萨克不禁抬起了眉毛。
尼娜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向他。
“那个,你是说那个吧?在野营的时候吃的麦粥,我看伊萨克团长你还挺喜欢吃……每次都会添第二碗。”
一脸愁容地看着二人的泽梅尔叹了口气。
注视了一会双眼坦诚地望着自己的尼娜,伊萨克突然笑了出来:
“抱歉,是啊,没错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颇有男人味的野战料理。”
说完后伊萨克拍了拍尼娜的后背,结果把她的装饰衣领弄歪了,然后就一边笑一边又给尼娜道了一次歉。
伊萨克和泽梅尔沿着大道离去了。
因为旧弗罗达地区的骚动已经结束,镇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在二人即将消失在人群中时,尼娜感觉自己看到泽梅尔给仍笑得浑身颤抖的伊萨克来了一拳。
留在原地的尼娜呼出一口气。
——好了,我也要行动了。
尼娜一边感受着越来越快的心跳,一边看向搭着帐篷的广场。
虽然不至于像利希特那样时刻避着〈贵人〉,但尼娜也不怎么擅长应付他们。听说纳尔达国国王奥拉尼夫为人谦虚和善,但再怎么说那也是统率着一国的国王。尼娜知道的国王就只有利里耶国的奥斯特卡尔,他虽然也平易近人,但仍然有种压迫感,面对他时就好像在仰望高大雄伟的〈银花之城〉。伊萨克也说纳尔达国的王家非常注重礼节和表面功夫,所以一定不能有失礼的行为。
尽管对方是看在伊萨克的面子上答应了这次会面,但因为谒见国王的只是区区平民,所以对方很可能还是会感到不满。尼娜端正姿势,不自在地走在帐篷之间。
她紧张地向看守营地的士兵打了声招呼,对方说了一句“等候您多时了。”然后就恭敬地将她往国王的帐篷带。穿着印有花冠纹章的军服的骑士们与尼娜擦肩而过时都会停下并微笑着向她行站立礼。来到帐篷门口后,尼娜一边对眼前所见与伊萨克所说的不同而感到惊讶,一边对站在帐篷前的守卫鞠了一躬,然后走了进去。
现在是年底,所以即使是西雷西亚国,其最北边也很是寒冷。
帐篷遮挡了外面的冷气,只有一小缕阳光从顶部的排气口照进来。帐篷里摆着折叠式的圆桌和椅子,铺着碎花图案的地毯中间有个箱型暖炉,旁边是位微胖的男性在烤火取暖。
伊萨克说过帐篷里会有负责通报的侍从。
看到进来的尼娜后,那个正在烤火的侍从便冲她微笑了一下。侍从穿着简单的外套,脖子上围着用草叶染色的深绿色围巾。他身材微胖个头矮小,再加上那温柔的相貌,让尼娜觉得他和自国骑士团团员奥德有些像。
尼娜原以为这里的侍从也和艾丽泽公主带着的一样喜欢假装正经,但眼前这位侍从看起来并非是那种人,尼娜便放下心来。
她行了站立礼后开口道:
“那个,我是前来谒见的尼娜。拜托您帮忙通报奥拉尼夫陛下。”
微胖的侍从注视着尼娜。
尴尬的沉默流淌了好一会。
就在尼娜因为对方没有答话而担心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时,那微胖的侍从开口了:
“抱歉,一不留神就……”他放松肩膀,开心地眯起橡子般圆圆的眼睛“……看呆了。因为你和比阿特丽斯王女在信中描述的模样一模一样,黑色的头发和海蓝色的双眼,可爱的相貌和纤细的四肢,但最有识别性的还是背后的短弓和箭筒。……啊啊尼娜,如我想象的一样,是位优秀的骑士。”
“比阿特丽斯王女的信……?”
尼娜困惑地反问。
——为什么比阿特丽斯王女会给侍从写信——想到这,尼娜忽然回忆起比阿特丽斯在南方地区说过纳尔达国的新王奥拉尼夫身材微胖,像是小个头版的奥德。
尼娜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侍从〉,他站起身把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介绍迟了,我是纳尔达国国王奥拉尼夫,能见到你是我的荣幸——利里耶国的〈少年骑士〉……尼娜。”
“——!”
尼娜用双手捂着嘴。
因为见面时的唐突和认错人的失礼,尼娜的整张脸瞬间变得苍白。
“那个……这个……”尼娜陷入了慌乱,事先准备好的问候语全都从大脑里消失了“失,失礼了!”尼娜猛地低下头,羊毛帽子顺势歪掉,差点掉在了地上。
尼娜颤抖着手指扶稳帽子,奥拉尼夫见状将有些圆润的手放在胸前,耷拉下眉毛安慰道:
“没事的,我以前还被当成过园丁。纳尔达国的王家都很随和,对礼仪和服装都没什么过分的讲究。”
——在这种时候都要发挥所谓的〈玩心〉吗?
尼娜想象着伊萨克的坏笑,难为情地抬头看着奥拉尼夫。
奥拉尼夫为了让她放心,继续点头道:
“事情的大概我已经听阿尔匹斯侯爵说过了,这次的事件是因我提议了代理竞技会而起,结果我却因为镇压农民起义耽误了时间,没能迅速做出应对,对此我感到非常自责。没想到会发生如此可怕的事情,利希特先生也不知所踪,想必你这段时间很是辛苦吧。”
“没,没有,没什么的。那个,阿尔匹斯侯爵是……?”
“是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他不愧是受到女神马特尔宠爱的破石王,没想到会在今天,在此时此刻将你引导到我的面前。……啊啊,他有话让我转达给你:『我和老骑士再玩一会就回去,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骑士团团长了。』”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告别,尼娜不禁怔住了。忽然,帐篷口传来了通报的声音。
一位穿着男士长裙的男性走了进来,这位应该就是真的侍从。他把镇上官员交来的文件递给奥拉尼夫,确认完毕后奥拉尼夫就下令让他们准备出发。
等侍从行完礼离去后,奥拉尼夫重新看向尼娜说:
“按理说,我应该带你去纳尔达国的王城并尽全力招待你,但目前的状况实在是不允许我那么做。时间也不多了,赶紧回答你的问题吧。走吧,尼娜。”
“走?那个,去,去哪?”
“去龙爪诸岛的近海。留在吉兹巴赫的纳尔达国骑士团团员刚才联系我了,说宝拉宰相很可能参与了海盗掠夺品的买卖。为了找到掠夺品的保管地,利里耶国的骑士团团员已经协助我国团员设好了〈陷阱〉。”
“宝拉宰相阁下参与了掠夺品的买卖……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是?”
过于突然的展开让尼娜有些理不清头绪,奥拉尼夫见状将她引到了桌边。
桌上摊着和尼娜在〈贝之城〉见过的一样的地图,上面画着西雷西亚国近海的航海路线。以位于火之岛最西端的灯台海角为起点,其西北方向是如同炎龙爪牙般的无数小岛。
地图上放着便携用墨水瓶和羽毛笔,海上有之前画的几条线,是从王都吉兹巴赫出发前往龙爪诸岛的航线。
思考片刻后,奥拉尼夫看着地图上的其中一条航线道:
“估计他们的计划也能够阻止讨伐王兄马克西基里安公,并帮到利希特先生吧。纳尔达国是凭着造船技术和养花繁荣起来的国家,虽然国家很小,但在海战方面还是很有自信的。为了整个地区的安宁和我的知己利希特先生,也是为了你,尽管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还是请让我帮助你们吧。”
“为了我……?”
就一位初次见面的他国国王来说,这话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看着困惑的尼娜,奥拉尼夫的视线柔和了许多。
“失礼了。”话音刚落他就拉起了尼娜的右手。
她的手又小又软,但拉弦的部分因为生了茧十分坚硬,指尖也有擦伤。
奥拉尼夫心想她肯定是佩戴着国章于竞技场上奔跑,勇敢地射穿了对手的命石。奥拉尼夫用尊敬的目光注视着尼娜这只毫无疑问属于骑士的手,感慨地说:
“……没有哪个男人不会感谢拯救了自己心爱之人的骑士。”
“心爱之人……”
“利里耶国的金色百合,比阿特丽斯王女一直都是我的马特尔女神。……你是在和加尔姆国的裁定竞技会上射下〈红色猛禽〉的命石的〈少年骑士〉,如果没有那场胜利,王女估计已经成为猛禽的妃子了。”
奥拉尼夫皱着眉,将尼娜的右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那个,陛,陛下!”尼娜缩着脖子。
奥拉尼夫缓缓放下尼娜的手,橡子般的双眼十分平静地看着尼娜。
“我是纳尔达国的国王,有为国为民的义务。在这片大地上,我不能优先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但这次我想单纯以奥拉尼夫个人,助我的恩人〈少年骑士〉一臂之力。有任何困扰的事都尽管说……我会站在你这边,尼娜。”
◇◇◇
“——是的,没错。让要塞兵调查后发现那三个贼人估计是为了搅乱我们讨伐王兄马克西基里安公的计划而雇来的无赖。……当然,王冠盗窃事件的犯人肯定就是王兄殿下那边的人,代理骑士团团员的遗体就是证据。虽然由于先遣部队的失职,军队直到现在都还没到达南西雷西亚,但被盗走的王冠迟早会物归原主。所以,请各位放心准备派兵吧。”宝拉说完后微笑着低下了头。
聚在长桌前的贵族们面面相觑。他们姑且接受了这份说辞,离开了办公室。等门关上,脚步声也远去之后,宝拉猛地举起了手臂。
“——!”
她一拳打在了长桌上。衣领上那根在西雷西亚国只有类似军务大臣等高位贵族才能佩戴的孔雀羽毛也随之颤动。
指尖的指甲油和被击打的桌面上都出现了裂痕。在这几天,贵族已经来过了无数次,每次都问的是同样的问题。这一切都是因为〈少年骑士〉——不,是因为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团员。
宝拉瞪着散乱在桌上的文件。
那是各地送来的报告以及请求调派人员和资金的申请书,她每重看一遍就气得一肚子火。
〈少年骑士〉从追赶她的副警卫长手里逃走后得到了强大的护卫并一起在北西雷西亚伪装成盗窃犯四处活动。所以宝拉想尽快将怀疑到自己头上的〈少年骑士〉抹杀,于是就按照副警卫长的请求像流水般送去了一次又一次的金币,但无论雇了多少袭击者,都没能取下那可恨的少女的首级。
而让宝拉出乎意料的不仅是妹妹,那位无能的兄长也一直在妨碍她的计划。
为了卖个人情给克洛茨国,宝拉将最重要的沿岸街道安排给了骑士团团长利奥波德的小队。她知道利奥波德是个只会呈口舌之快却没有多大能耐的人,所以就将〈独眼狼〉和他安排在一起好弥补他的无能。
可根据利奥波德的报告,〈独眼狼〉在战场上竟意外的是个胆小的小狗。他片刻不离身为中队长的利奥波德,就连路过杂草的时候也因为担心有敌人藏身其中而小心探查,从而耽误了不少索敌时间,一旦发现人或马的足迹他就要请求其他小队支援,实在是懦弱得离谱。
结果因为行军过于缓慢被马克西基里安公察觉,在小队夺取桥头堡之前通往南西雷西亚的大桥就被毁了。利奥波德还在报告中说小队长罗尔夫实在是顽固不冥,过于谨慎——
沿岸街道的大桥是通往南西雷西亚的最短路线,也是金特海特等国与从海路参战的沿岸国获得合作的重要设施。修缮大桥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但西雷西亚国的国库已经因代理竞技会支出了一大半,那些正统贵族也仍厌恶宝拉,对她避之不及。虽然代替年幼的国王执政一事已经和各部门大臣达成了共识,但这共识也需要偶尔〈付款〉才能维持。
无论是抹杀〈少年骑士〉还是发挥宰相的权限,所需要的都是金钱。而现在,金钱这一武器已经被削弱的差不多了。
〈兰特弗里德〉对贫民窟的那群老鼠实施的伪善救济政策也让国库多了笔无意义的支出,因为长着圆盘般双眼的普通骑士的提议,战争费用的负担也加重了,甚至还要时刻观察国家联盟的脸色。不仅如此,就连身为讨伐军主力的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也因去国境要塞视察失去了联络。而国王亲自出面镇压农民起义的纳尔达国也迟迟没有准备派兵。
“一个二个的……!”
宝拉不禁用低沉的声音咒骂出声。
她十分愤怒,将桌上的文件全都挥到了地上。
文件哗啦哗啦地飞舞,在最后一张纸落地时传来了敲门声。
走进房间的警卫长看到眼前乱七八糟的样子后不禁怔住了。虽然如同宝拉那张施了白粉的脸一样被遮得很完美,但其实被西方地区的地图遮住的那面墙上还有一个在代理骑士团消失后被她砸出的大洞。因为〈头晕〉不小心砸倒的女神马特尔的雕像也是,因为〈不小心〉手滑摔碎的玻璃茶具也是,都因宝拉的发泄而牺牲了。
即便如此警卫长还是行了站立礼,将城邑的商会长交给自己的市场价格表递给了宝拉。
半个月前才刚进完货,结果现在又需要筹款了。为了让手里的商品能尽量收获巨额利润,宝拉一直都是按照王都吉兹巴赫的市场价动向来选择进货商品的。
“辛苦了。”宝拉重新戴好单片眼镜,开始看手里的表。
警卫长确认走廊上没人后,弯下海兽般高大的身体,用很随便地语气问:
“……没问题吧?我手下有些人觉得不对劲,一直都很戒备。感觉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副警卫长还没回来,因为看到我们搬运代理骑士团团员的尸体被杀掉的铜色头发的男人的尸体也没捞上来。一直确认约王子见面的〈纸条〉的那个骑士也很让人在意……我压根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啊,如果各国的军队都进入王都的话,我就更不好行动了。干脆就趁现在把宝库的财宝都抢走——”
剑尖抵上了警卫长的脖颈。
“——……!”
宝拉从长桌对面探出身子,伸出了手臂。她手里的武器是原本挂在警卫长剑带上的剑。
南方地区多用曲刀,但在西方地区,于海上工作的人多用单手剑。单手剑比大剑短且轻,比起劈砍更适合突刺,正好用于在狭窄的船上战斗。而在粗暴的海上生存的人,都是用能分得的金币数量和剑技来决定身份高低的。
“‘宰相阁下,没问题吗?’”
“诶……?”
“请注意你的措辞,警卫长。在讨伐了马克西基里安公等人后你就会被委任为军务大臣,到时候你可是需要管理西雷西亚国骑士团的人。”
宝拉用柔和的声音纠正着警卫长。
因为她的笑容离得极近,所以她脸上的白粉的气味飘到了警卫长的皮肤上。
剑尖仍抵着警卫长的喉头,他不禁频频点头。
宝拉说起谎来就和呼吸一般面不改色,在战斗中拉进与敌人的距离时也一样如呼吸般轻而易举。宝拉不只是奸诈,能精准地看出对方的破绽也是她的武器之一。
警卫长那粗壮的脖子上流下了汗珠。
“抱歉,不,实在是对不起。”
宝拉将双眼弯成了弓,露出了微笑。
她小心地将抢来的单手剑重新插回了警卫长的剑带。
宝拉又重新看向市场价格表,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单片眼镜下的眼睛闪着卑鄙的光。她并不是那种拥有华丽外貌的美人,但在交易面前,她一直装出的那副让人放松警惕的柔和妇人的模样就会变得如同看到猎物的野兽一般——那才是宝拉原本的样子。
指着商品名的手指忽然停住了。
自讨伐军的传闻散布出去之后,有个奢侈品就再没卖出去过。
因为之前进了许多货,所以现在就只能全堆在仓库里。可据说如今有些内陆国的商队收到了国家联盟的委托,想以原价的五倍购买该商品在城邑里的所有库存。他们借看得见的神的威信,不惜重金四处搜购。
宝拉挑起嘴角微笑道:
“果然马特尔是站在我这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