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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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有第一次见到桐璃,是在去年的初夏。那时候他还是大二的学生,认为自己的未来必将一无是处。春季刚开学时,大家都在专心学习,他却搬到一个简陋的小旅馆住下,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每天叩问自己的内心,重复着烦闷的生活。往好听了说,他终于从过分在意学历的错误观念中解脱了出来。可是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自欺欺人罢了。几十天来,他一直坐在榻榻米上,面对着墙壁,紧握拳头,咬紧牙关。

但是直到五月份也没有任何进展,他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甚至连解脱的方法和目的都没有找到。这种情况当然无法上课。本来骑自行车到学校只需要十五分钟,但现在在他看来,这段路程却无限漫长。学校的门槛比自己身高还高,实在难以跨入学校大门。虽然无所事事,可强烈的自卑感也不允许他在河原町这样的商业街来回闲逛。他过着通缉犯般的生活,事实上,他确实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

六月初,他终于不再闷在小房间里,开始在桂川上游附近散步。岚山的景观让乌有的心灵变得宁静,可仍然没找回迷失的目标。他仍然生活在灰暗的世界里。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就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桐璃。

她穿着藏蓝色的上衣,配着红色的领带以及淡灰色的裙子,是附近某所私立高中的学生。那天并非周末,又是在上午,因此她应该是逃课出来的。桐璃站在河边上,吃着冰激凌——白色和粉色交错着,她吃一口粉色再吃一口白色——显得非常滑稽,若是诗人看到,可能会留下美妙的诗句。

“看来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乌有这两个月一直逃课,对她稍微产生了些亲近感。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在河边擦肩而过而已。这段时间内,他们并没有说话。他对她的关心,就像对不断流淌的河流、年年岁岁不断落下又长出新芽的道旁树的关注一样。乌有的世界里只容许自己居住。

但自那天之后,他每天都看到她。乌有的散步路线一成不变,那个女孩也总是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出现,有时候吃巧克力,有时候吃棒棒糖,有时候把小石头踢到河里。乌有记着每天的细微变化,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每次都静静地经过她的身边。

日子就这样流淌着,转眼就到了七月中旬。阳光开始灼热,夏蝉也越来越聒噪。那天,她并没有穿平时总穿的校服,而是穿了一套黑色正装站在河边,还有配套的鞋子、丝袜、帽子,只是没有提包,就像去参加丧礼一样,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帽子的蕾丝宽边遮住了夏日的阳光,在眼角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细长的脖子上戴着银项链,打扮得像一位美丽而端庄的少妇,显得比往日成熟许多。她安静得像素描中的女子,背景是一条望不着尽头的河流,而画家采用了透视技法。乌有见到这样的她,第一次停下脚步,仔细观察起来。她静静地凝视着水面,似乎有无尽的哀愁。周围的景观与平时并无二致,勾勒远景的线条并没有变化,就像天与地、白天与黑夜一样,亘古不变。河堤转角处突然出现一个黑点,好像在跟乌有诉说着些什么。他不由得向前走了两三步,脚下的河沙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乌有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他马上克制住自己,打算跟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开。

这时,一阵风刮落了少女头上的蕾丝帽子,幸好没有掉入河中,而是像纸飞机一样飘过乌有的膝旁,落到河堤上。乌有弯下腰来为她捡起帽子——帽子比想象中轻,非常柔软。

“谢谢。”少女跑过来,轻轻低下头道谢。

乌有这才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看清楚她的长相和表情,比想象中的要漂亮。这两周每天都擦肩而过,从来没有正面看过她。少女比乌有矮一些,瞳孔是淡淡的黄色,像是一枚发光的琥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乌有没有出声,正打算离开,少女跟他说话了。

“你好像经常来这里吧?”

“嗯……”乌有回过头,太久没有与人交谈,用词特别简短,只回了句,“你也是。”

她有些害羞,掸了掸帽子上的灰,重新戴好。第一次看到下游的风景,乌有觉得很新鲜,他一直都是呆望着上游的风景散步,从不向后看。看惯了流淌过来的河水的他,初次看到河水往下游流去。女孩从后面叫乌有,他回过头来,才意识到背后确实还有风景。

“注意你很久了。呃……”

“我叫乌有。”

“乌有呀,”女孩噗嗤一声笑了,“你好像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来这边,很悠闲吗?”

真是多管闲事,乌有装作没有听到。我可不是在玩,没见人家烦着吗。

“你怎么不去上课呢?”

“没意思,不想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还是应该……”乌有意识到自己也在逃课,没有资格说教别人,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今天怎么穿着黑色的衣服?”

“哈,原来你注意到了。”

她快乐得跟落在旋涡里的树叶一样。

“好看吗?”

“不错。”乌有笑着说。

黑色的套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要吞噬一切,非常耀眼。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特别?”

“对,不告诉你,保密。”

不过是随便一问,乌有并没有继续追究。

“我们去对面的河心岛吧,那里的风非常舒服。”

“不去。”

乌有毫不感兴趣,摆着手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板着脸,冷若冰霜。

“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骗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忙,话说,你是什么人呀?”

“大学生。”乌有觉得自己的学校很次,并不想提起同学之类的话题。

她点头“嗯”了一声,笑着说:“那你将来是要当医生吗?话说回来,大学生真是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不过是随口说说。乌有觉得她跟其他逃课的学生不同,其他人大都是在学校受欺负,或者因为家庭不和等,心里有阴影,可她看起来很开朗。而且,她总是穿着校服,看来父母对她逃课这点并不知情。

“大学生也有暑假。”

乌有想起自己并没有参加期中考试,今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虽说现在已经不把学习放在心上,可想起来还是觉得感伤。他落寞的神情倒映在河面上,与夏天灼热的阳光很不协调。

“原来如此,我们明天还能见面吗?一个人没什么意思。”

“去学校不就有伴了吗,话说这么久以来,你好像一直在逃课。”

大学放暑假了,高中的暑假还有一周才开始。

“上学更无聊。”

桐璃的嘴撅得高高的。

“我也这么觉得。”

乌有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就走了,觉得跟她说得太多。

“乌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拒绝,还是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

桐璃在背后大声喊道。

1

一到四楼,就是那幅油画,上面是个身着黑衣的女人。这是真宫和音的肖像画,长两米,宽一点五米,造型简单,只在上面的画框涂了金色,画像跟真人大小差不多。绘画风格与这座屋子不大协调,是写实主义。画像的脸上带有一丝冷笑,稍微偏向右边,与真人无异。迷路的旅人在鬼魅的森林中发现了泉水——真宫和音就像是守护泉水的女神。

乌有看到这幅画后才了解了真宫和音,相片是无法传递这种感觉的。就像是听到喜欢的音乐一样,若有所悟,可并不能通过言语表达出来。同样,乌有看了这幅画,好像知道了真宫和音的某些本质,虽然难以表述清楚。画中的黑色套装与桐璃昨晚穿的非常相似,只是画中人没有戴帽子。右边有签名,但太过潦草看不清楚。

“这幅画二十年前就在这儿了吗?”

“我们二十年前到这里的时候画的,那时候和音十七岁。”帕特里克神父静静地回答道。

十七岁,可画中人透露出来的风情完全像个成熟的女人。

“为什么告诉我呢?”

“你总会明白的。”

神父好像不能正视那幅画,视线避开画布,落在画框附近。画框上面就是屋顶,天花板很暗,想要鉴赏这幅画很困难,可也能清楚地看到真宫和音稍带嘲讽的微笑。嘴角稍微向上翘起,眼神顾盼流离,充满神秘。画中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犹疑的神色,给人一种意志坚定之感,气场很强大,站在她身边,就像要被吞下去似的。乌有在看到画之前一直认为,和音作为偶像,应该是楚楚动人的美少女,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美丽是不假,可怎么看也不像十七岁,身上似乎有种叫做魔性的东西。

但也并非大家所说的“妖女”,这幅画给人的感觉已经超越了“女性”,既不像人类理想化了的“女神”,也不像生活在乌托邦超越性别的“天使”。总而言之,像是一个女人,却有着孤独的透明感。微笑与瞳孔传递出普通女人的气息,同时还具有偶像的冰冷气质。

但这并不是问题所在。乌有继续往下看,太惊讶了,她简直跟桐璃一模一样,更准确地说,是跟昨天晚上的桐璃一样——就像是从这幅画中跳出来一样,服装与脸庞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乌有一瞬间竟然恍惚,这难道不是舞奈桐璃的画像吗?

“你以前知道桐璃和她很像吗?”

“不,”神父摇摇头,“不仅是我,大家都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看到那个女孩。她,舞奈小姐吧,昨天晚上像换了一个人。若不是这样,大家也不会那么吃惊。”

正如神父所说,乌有也觉得昨天晚上的桐璃像另一个人。那种装扮,像施了魔咒般,瞬间把她变成了大人。即便乌有事先知道这幅画,也难以把身为高中生的桐璃跟画中人联系起来。

不仅是面貌,连魅惑的微笑也相同。乌有想起昨晚桐璃的微笑,心中涌起一丝不悦。

“桐璃知道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觉得是不是她事先看过这幅画才装扮成那样,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不过,那身衣服的确是舞奈小姐带来的。”

“她在来岛之前并没有看过这幅画,那昨天晚上纯属偶然?”

连乌有都没看过,桐璃应该不会看到。她并不是热心工作的人,也没有提起自己看过这幅画,而且,她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知道的话,肯定滔滔不绝地在乌有面前炫耀。

乌有一时忘记了时间,凝视着这幅画,越看越觉得和音变成了桐璃。那薄薄的微张的红唇,正在跟乌有说话。

“真是可怕的巧合,太可怕了。”神父嗫嚅道。

画框上没有任何灰尘,像是昨天还有人擦拭过。可能因为是和音的画作,大家不敢怠慢,每天都会擦拭吧。可乌有总觉得,这幅画像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才出现在这儿。把一切都解释成偶然未免太轻率了;可转念一想,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呢,说是人为好像也不合常理。莫非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不可能!乌有望着神父的身影,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神父肯定不会真的认为这一切是鬼神的恶作剧。世界上还有更多看似不可能的愚蠢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比如儿子绞下父亲的脑袋,再比如四十年前射出的一颗子弹让某人丧生等等。乌有至今仍然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这类事情之一。来和音岛之后总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恐怕是被这里诡异的气氛感染的缘故。

“这幅画一直挂在这里吗?”

“对。”

“让我欣赏如此珍贵的画作,您会不会遭到非议?”

“没关系的,放心。”神父说话的时候肩膀稍稍有些耸起,“总得有一个人告诉你,大家都这么认为。”

乌有听到这句话,觉得异常反感。

“大家?这件事?”

“结城他们看到和音再次出现,可能会很高兴。”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用担心,”神父低下头来再加了一句,“不过,我们也差不多该回房休息了。”

说着,神父按原路折回,走下楼梯。四楼比三楼倾斜得更加厉害,走廊都不平衡。周围没有任何声响,一片沉寂。

“这件事,请不要对桐璃说起。”

“嗯?”神父露出不解的神色。

乌有解释道:“她好奇心太强,我不想再刺激她。”

若是她知道了,肯定会刨根问底,纠缠不休,完全不会顾忌他人感受。

“肯定会给大家添麻烦。”

“是有这个可能。”神父认可了乌有的说法,笑着说道。只是那种笑,并非平时那种带有很强亲和力的微笑,好像真的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一样。他的祭服轻轻摆动着。

“不让本人知道更好,否则可能会让人家不开心。”

乌有离开的时候回了好几次头,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看了两三次也没发现任何人的身影,只有和音的画像挂在墙上,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直视着乌有。墙上的女人,像极了那个时候的那个女孩。

“问您一个问题,真宫和音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呢?不对,应该称之为‘少女’。”

乌有从包里拿出纸笔。这是采访时的必备用具,拿出来比较像样。

“你说和音?”

神父好像对这个问题有点兴趣,许多回忆涌上心头,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看过和音的电影吗?”

“没看过,刚才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肖像画。”

“水镜先生将所有的胶片都收回了,你自然看不到。”

“不能看了吗?”

神父摇摇头。

“十号……忌日那天,应该会上映。”

忌日?确实最合适。

“在那之前都被封印着。”

“封印?”

“我也说不好,类似据为己有,像狂热的收藏者将名画展示给他人,也就是所谓的收藏家。”

乌有不断点头,实际上并不清楚话中含义。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这是一群收藏家的集会,那为什么会让局外人涉足,还让杂志记者来采访?莫非这就是狂热收藏家的癖好?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独占、炫耀的心情,难道这就是拍成电影公映后又回收胶片的根本原因?只有得到外人的夸奖才会产生价值吗?最后的五位赞美者是价值存在的理由吗?

他们穿过大厅,来到外面。昨天没有注意到和音馆背靠大海,现在站在高处,碧蓝的大海无限开阔,近在眼前。乌有这才有了夏天来到岛屿的真实感。往下看,只见海滩上有把小小的遮阳伞,村泽夫妇坐在下面。稍远处,结城在晒日光浴。

“请问您对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啊,这个问题……”神父像是在回忆,“和音……和音的印象,简单来说,就是那幅画。”

“那幅画……”

那幅身着黑衣的女人画像,背景不知是紫色还是藏蓝,画中人对乌有展现出神秘的微笑。

“那时候,和音是超越偶像般的存在,异常高贵,又带有些忧郁,让人难以接近,我们被她深深吸引。”

“可以说是迷恋吗?”

“对。”神父毫不犹豫地予以肯定。在乌有听来,神父对此坚信不疑。

“那么,和音小姐在这座岛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是神。”

“神?”

“当时确实是这样,现在的话,也许不同了。”

这位失去了“神”、只好皈依耶稣的男人,看了乌有一眼,再次重复道:“那时候,她是我们的神。”

这句话让人难以理解,乌有不由得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神父心神不宁地加了一句:“如果以美作为标准来看的话。”

神父说这句话时,气势削弱了很多,就像是违背了自己信条一般。

“岛上的生活如何呢?”

乌有改变了话题,并不想深究“神”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无法具体作答……”

神父神情严肃,陷入了沉思。

每个人的中学时代都有愉快的回忆,但若问起这六年间到底有些什么高兴的事情,恐怕难以回答。如果回答是社团活动,被问到每天的详细情况,也无从说起。仔细想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一天天重复着单调的日子。神父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

“想起来了,印象最深的是和音的画作。”

“画作?”

“对,不过不是刚才看的那幅。想必你已经看过,它们在二楼的楼梯和房间里挂着。”

“哦,”乌有点点头,“那几幅立体主义作品,对吧?”

神父点点头,扬起眉毛说:“你还知道立体主义,看来对绘画了解不少。”

“没有,我就知道一些皮毛而已。”

乌有在高中的课堂上听过这个说法,去过几次美术馆,对再深层次的理论就完全不懂了。

“和音那一年作了四幅画,第五幅没有完成……”

神父感到非常可惜。

乌有心想,二楼的墙壁上挂了两幅,自己房间里一幅,这三幅都看过。每幅画都不能说优秀,但是极富个性。现在知道是和音的作品,他感到非常意外,不禁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偶像的绘画是立体主义风格,这有些特别。一般来说,报纸上报道的偶像或者女演员展出的大多是温馨通俗的作品,很难看到立体主义风格或者超现实主义风格这样艰深晦涩的类型。就算是一种流行,也已经过时了。

“请问,这里有和音小姐的画室吗?”

“这里没有画室,充其量也就有个工具间。和音总是在露台上作画,就是那座临海的大理石露台,从素描到着色都在那里进行。”

“又不是风景画,为什么在那里画呢?”

“和音喜欢那座露台,那里是她最能放松的地方。作画的时候,我们也能在旁边观看。她并不在乎,依旧用纤纤细指上着颜色。”神父低语道。

乌有稍微设想了一下那幅画面,并不觉得有多美。和音脸上浮现着魅惑的微笑,身着黑色的衣裙,手拿画笔,正往画布上着色……

“和音身上完全没有颜料的气味。”

“什么意思?”

“画油画的时候,一般人都会不知不觉沾染上颜料的气味,可是她没有。非常不可思议,想必是海风吹走了那些异味吧。”

神父稍微低下头来,若有所思。一直迷惑不解,深以为神秘的事情,答案揭晓,竟然如此简单,实在令人遗憾。不过对今天的神父来说,那些神秘早已没有意义,知道真相也是好事。

“我看过几幅和音小姐的画作,都是人物画,不知道谁是模特?”

“模特?当然是她自己。”

神父觉得理所当然。

“和音就已足够,没必要由其他人担任,和音的才能只能用在自己身上。”

真是奇怪的说法。

“每幅画都有名字。二楼挂着的分别叫做《歌唱鸟儿的少女》和《海边奔跑的少女》。”

右边那幅身体线条歪着的大概就是奔跑的少女;白色的那幅可能是海鸟,少女当然是指和音。

“另外两幅你可能还没看过,一幅叫做《取下面具的女人》,另一幅是《和音》。”

乌有注意到作品主题从少女到女人的转变。从题目推断,和音在这段时间内成长了不少。最后的那幅画,大概是挂在乌有房间的那幅。这幅画的名字非常简单,似乎是自画像之类的作品。

乌有不知道在这座岛上只为自己作画的和音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吗?确实,在这座岛上,她是核心。但是,相对于外部世界来说,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这座岛在世界地图上恐怕都找不到吧。

他突然想起昨天的疑惑。

“接下来这个问题也许有些冒昧。请问,当时只有七个人生活在岛上,谁来负责家务呢?”

“尚美负责全部家务,包括做饭等。她真是个好女孩,比我们都热心,现在也还是一样。”

神父怀念起过去的时光,轻笑了一声。

“和音小姐呢?”

神父一脸惊讶的表情,望着乌有。

“谁都不会麻烦和音,不过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做饭给我们吃。”

和音是“神”,自然谁都敬畏她,不会让她做事。她只要存在就自有其伟大意义,乌有不由得羡慕起她来。

走到海边时,乌有与神父分开了。当时,乌有并没有考虑和音为什么只画立体主义的作品。

2

“昨天晚上发生地震了,你知道吗?”

乌有摇摇头,说不知道。

“是很强烈的地震。你看,那边的草地上都有被波浪侵袭过的痕迹,平时就是涨潮,海浪也到不了那么高的地方。”

结城指着海滩与草地相接处。那里稍微隆起,整齐的草坪像被踩踏过,倒向一边。

“波浪也很大,虽说还不到海啸级别。若是海啸,一个大浪打来,我们恐怕都沉到海底了。”

一说起和服店经营者,大家可能会想起古代剧中平易近人的形象。事实上,结城虽然年过四十,但是筋骨很粗壮,手臂上的肌肉比乌有要壮硕一倍,显得非常健康。若是和人发生冲突,他只要一拳就能将对方的下巴打碎。十八岁以来,乌有一直忙于应付考试,体力上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乌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嫉妒之意,觉得这个人五十岁左右可能会心肌严重扩张,死于非命——虽然从现在结城裸露出来的胸肌看来,他怎么都不像只剩下十年寿命的样子。

结城可能想让大家觉得他不只是身体,连心灵也非常年轻,竟然穿着一条鲜艳的泳裤。胸脯被太阳晒得黝黑,胸前的金色锁状吊坠闪闪发光。

“我很迟钝。”

海面非常平静,若是波浪袭来,应该有一米高。

生活在京都的乌有从没见识过海啸与大浪,仅在电视上看过伊势湾台风的新闻或者巴西大潮的纪录片,觉得那不是日常生活中容易出现的情境,毫无真实感。

“我不是这个意思。”结城笑着说,“我虽然看起来不拘小节,实际上却非常细腻。”

碧空如洗,到了中午十一点也不觉得很热,是这个季节难得的天气。乌有穿着T恤,还觉得冷,就像早春赶潮时的寒冷。

“您不冷吗?”

“冷?平常都这样吧,亏你还是个年轻人呢。我秋天都潜水,这点冷算不了什么。”

结城开朗地笑了,太阳晒干了他皮肤上的水分。

他缓缓抬起头说:“不过,夏天出现这样的天气,确实有点冷。”

一阵大风刮来,可能因为人比较少,海滩上显得分外寂寥,除了沙砾就是沙石。虽说是私人沙滩,但毕竟二十年间没有人来过。

“如月君,你的姓氏是如月,对吧?”

“是。”

“听说是杂志社派来采访的,什么类型的杂志?”

乌有想起在舞鹤港口作自我介绍时,结城到得比较晚。

“《京趣》。”

“不好意思,没听说过,是介绍各种风景、名胜和美食的杂志吗?”

“对,有各种各样的内容。”乌有只好再次拿出名片,递了上去。

“创华社……”看样子结城连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京都地区的杂志,主要刊载娱乐、艺术等各种信息。发行量较小,只在小书店里有售。”

“这种的杂志为什么要采访我们呢?”

“在地域上比较接近,这是一大卖点。本刊并不局限于文化以及音乐相关的信息,还有一些地区新闻特辑等内容。”

乌有并不认为对方完全接受了这一说法(连自己都觉得解释不到位),只见结城点了点头,哼了一声。

“大概是面向大众的杂志。回顾青春——既然水镜先生答应了这次采访,我们并不介意。不过,文章发出来了的话,能不能寄给我们一份样刊?”

“当然会寄送给您一份。结城先生,您是在京都开和服店吗?”

“你也在京都?”

“算是京都吧,不过不在市内。我是在上大学后到的京都。”

“我的店开在西阵,店名就叫‘结城’,有时候会跟一家名为‘结城袖’的店混淆。哥哥是社长,我是副社长,也算是一家老店,你听说过吗?”

“我不大了解和服。”

“哈,年轻人不大用得着和服呢。”

“您的店铺经营西阵织吗?”

乌有问出口之后觉得自己十分愚蠢,后悔起来。不过结城好像习惯了这个问题,

“主要是西阵织,也有其他产品,还经营从欧洲进口的商品,你要不要也买一件,送给那位可爱的小姑娘。”

“您是说桐璃吗?我们不是情侣,况且对我来说价格也太贵了。”

“买条和服腰带如何?我只做管理,对和服的式样给不出什么合理的建议。”

潜台词是,若是日常服饰,他倒是可以给些建议。确实,他昨天那身阿玛尼搭配得很不错。

“我考虑下吧。”

本来乌有才是记者,现在却频频被人提问。乌有想进入正题,特地拿出纸笔示意。

“回到刚才的话题,您对真宫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和音?”

结城将视线投向远方,刹那间,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刚刚在大门遇到小柳,你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结城若无其事地问道。

乌有觉得他确实比较老练。

“是。”

“小柳怎么说?”

乌有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好奇,还是另有目的?乌有最后还是诚实地回答了他。

“高贵,难以接近,有些忧郁。”

乌有省掉了关于“神”的说法,他不想太过强调某个人的想法,况且他本人平时也不大使用“神”这样的字眼。

结城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像他说的话。小柳一直疏远女人,到现在也是这样,还成了神父。如月,你也是这么想的?”

“这……”乌有含糊应付了一句,“我并没有什么想法。”

“也是。和音呢……我以前爱踢足球,是中锋,很受女孩子欢迎,现在也还是这样。不过和音这样的女孩,倒是第一次碰到。”

“就是说……”

“一看到她,我就自惭形秽。她比我小四岁,不过是个小丫头。按理说,小太妹、女巫这样的字眼一般不会用来形容好女孩,其实也不尽然,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总之非常奇妙,我无法表述清楚。”

结城仰头望着天,好像是想晒晒胸脯。阳光不强,过了很久也没有晒黑。他拨开身上的沙,打了一个大哈欠,尽力将两手伸直。

“当年很少说起对她的爱慕,写文章的时候这段就省了吧。我进了大学,跻身于精英阶层,就不再想这些事情了。”他边说边比画,比起躲躲闪闪的神父,显得非常率直与坦诚。这种说话方式是其开朗外向的性格使然,说出来的话也很有说服力。但是这么滴水不漏的回答,也让人不得不上心。

“我虽然不知道你听说‘和音是偶像’时有怎样的想法,不过应该与事实不大相符。”结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来。

“……看过那些画了吗?”

“刚刚神父领我参观过了。”

“果然如此,那你该知道我们震惊的原因了吧?”

“是……她们如此相似,我也吃了一惊。”

虽说这句话张力很不够,但乌有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措辞。不知道结城是否理解了乌有的话,他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那位姑娘是叫桐璃吧?在船上看到她时并不觉得她们很相似。我离开这里以后,见过许多女人,都比不上和音。”

“桐璃不是和音。”

“这我知道。”他挥手岔开了话题,“我不知道你看了画之后作何感想,现实中的和音给人的感觉跟你看画后的感受是一样的。”

乌有心想,这个说法与神父很接近。但是,对画作的理解,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看法,不可能完全相同。现在我和他对和音的印象,因为关系的亲疏,还是有根本的差异。

“既可以说了不起,也可以说有魅力。这并非讽刺,事实就是这样,不过用语言表述出来之后,总感觉落入了俗套。”

“您是指画作吗?”

“对,那是在我们来岛之前就完成了的作品。经过这二十年,画作魅力有所减弱,不过和音真的很伟大。若不是这样,谁会放弃一切,来到这座孤岛呢……”

结城在自言自语,反反复复念叨这几句话。

“乌有,早啊!”

循声望去,身着T恤的桐璃从三楼窗户中探出身来。就像不断敲打十二点的闹钟那样,手臂大幅摆动着。声音还是那么充满活力,十一点才起来,并不能称之为“早”。乌有还以为她昨晚睡得很早,看来估计错误。

“天空真美啊!”

“你几点睡的!”乌有朝上面怒吼一声之后,对身旁的结城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她以为来这儿是为了玩。”

“这有什么关系,虽说是采访,也不必弄得这么紧张。”声音听起来并不疲倦,看来结城对桐璃的在意程度没有神父那么深。“慢慢来,还有一周时间呢。”

和音去世那天是八月十日,武藤随之而去是在十二日。他们在事发之后还集体生活了一周,此后就分道扬镳了。

本次再会的时间是从五日到武藤去世的那天,期间包括和音的忌日,十二日傍晚会有船来接他们离开。乌有不知道为什么选择那天离开,可能是不想一起度过武藤的忌日吧。

“那个姑娘很可爱,是你的这个?”

结城向乌有伸出右手小指(1),嘴角露出几分猥琐的笑意。乌有并不喜欢这种粗俗的表达方式,可也在努力习惯中。

“不,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她只是我的助手。”

“还没到手?”

“她还是个高中生呢。”

“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啊,不过,真可惜。那么可爱的小女孩,我店里的客人竟然无缘见到。”

“这有什么关系呢。”

乌有想回到原来的话题,在结城开口前再次发问。

“您当年在这儿的生活怎么样?”

“生活……就像个小团体,这样说来比较好听。”

结城将右手往里收了一下,嘴角浮出自嘲的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固定动作。

“当然,我们并非想成为共产主义者,虽说有赞助商水镜先生的庇护。话说回来,很久以前,这里就像诺亚方舟。”

“上天的赐予?”

“不记得是谁说过父权和母性是什么等等,也许是吧。”

乌有想起神父说过的“神”这个字眼,看来结城的看法跟神父也差不多。大家都围绕在和音的周围,可见她魅力之大,吸引力之强。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平淡淡,不过真的非常愉快。二十刚出头,也就是所谓的‘青春’吧,我们过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生活,现在想来也丝毫不觉得后悔,甚至觉得自豪。当然,这件事情不曾在别人面前炫耀过,但现在仍然觉得并非简单的年少轻狂。”结城说完,还加上一句,“当然,别人到底怎么想,我们也不知道。”

不过,这个奇怪的集体一年后解体了,因为他们的太阳、宇宙的中心——和音离开了这个世界。

“和音小姐为什么会去世呢?”

在看到肖像画以前,还以为她是一位不幸少女的形象,身患结核病,生活在昭和初期的疗养院里。事实上,和音比想象中的要美艳得多,确实会让人联想到死亡,但并非因为病痛或者惨遭情人抛弃那种原因。

“……消失了。”

结城沉默良久,说了这句话。

“消……失?”

“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不知什么原因,远处涌来的涛声也大了起来。

“就在我们眼前,仅仅一瞬间。她站在中庭的露台上,后面是悬崖,眨眼就跳入海里。不知道是被风吹下去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就这样消失在大家面前,再也没出现过。”

“那……”

“悬崖下面水流湍急,又有很多礁石,和音并没有浮上来。警察仔细搜寻之后也未见尸体,当时给出的解释是,可能卡在了海底某个复杂的洞穴里面。”

结城故作镇定,不过现在看来,虽然时隔二十年,但他仍然不能释怀。他的话并不太连贯流畅,看来是尽量避免谈及此事。

“是吗?”

海鸟在空旷的天地间飞舞着。不知是在盘旋,还是在向上飞或向下飞。几只鸟像在诉说什么故事般,画出小小的弧线,发出阵阵叫声。

“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烧毁了和音的碑。”

“碑?”

“对,我们烧掉了和音的碑。只有那件东西,没有依靠水镜先生的力量,是我们亲手制作的。那是个木制的、十字架形状的碑,最后那天我们烧毁了它。”

说完,结城指了指和音馆西侧隆起的一块小高地。

“碑原来立在那里,高约两米。最后……烧掉了。”

乌有凝视着那个方向,周围的绿色像火焰一般浓烈。

“为什么要烧掉呢?”

“就是不想留下。”

答案本身没有对错,乌有无话可说。可话说回来,碑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用来缅怀故人的。

“……为什么这二十年间,你们彼此间不联系呢?”

虽说知道答案,但乌有还是不由得发问。

结城好像意识到这是在采访,“啊”了一声之后说道:“不想让人知道少了一个人。”

这句话有歧义,“一人”是指和音还是武藤呢?乌有不明白。但结城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改变话题继续说道:

“对了,下午我要跟小柳登那座山,你要不要也试试?”

“登山?”

“对,那座山我们以前经常去,包括村泽和尚美,远足到那儿,然后登山。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山顶的景色绝美。”

“我就不去了吧。”

乌有想在中午采访村泽夫妇,现在还不是远足登山的时候。并非乌有多么遵守职业道德,作为记者,这点事情还是应该做到,何况工作之余还要与人应酬,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看着就觉得危险。”

“我要去!”

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是桐璃,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乌有慌忙转过头去,只见她笑得特别灿烂,还说了句“吓了一跳吧”,黄色的眼珠熠熠闪光。

“桐璃小姐想去吗?”

结城有些吃惊,看来桐璃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乌有那么在意。

“想去!登山可有意思啦,乌有,我们去吧。”

“怎么样,如月君?”

结城虽然没有料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但是很快调整好情绪,还露出中年男人特有的令人不快的笑容——是不是真的令人不快姑且不论,起码在乌有看来是如此。

“桐璃,这是工作。”

乌有本想委婉拒绝,但对桐璃似乎行不通,不得不说得特别直接(虽然开头的第一句话气势就那么弱)。

“你呀,口口声声就是采访、采访。”

桐璃一边注意结城的表情,一边假装思考,看来乌有的拒绝完全无效。

“不好吗?”

“……啊,也好,那你就去吧。”

乌有勉强答应了。考虑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乌有总有些放心不下。

“桐璃妹妹,登山的时间定在午饭后一个小时左右,具体的安排午饭时商量吧。”

桐璃很是高兴,露出小酒窝。

乌有完全不知道桐璃在想什么。一想到已经不能理解当下小女孩的想法,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上了年纪。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乌有觉得很孤独。不过也没必要沉浸在这孤独里,自己也跟着去不就安心多了。

“对了,如月君,你想看和音的碑吗?”

结城突然问乌有。

“看碑……现在吗?”

“嗯,就在那里,先看一眼吧,就算是为了搜集素材。”

“啊,那好吧,拜托了。”乌有不知道结城为什么提出这个建议,不过还是表示感谢。

“和音小姐的坟墓?”

“是啊,桐璃妹妹。”

结城抹掉肩膀与背后的沙粒,站了起来,围上浴巾。

“和音小姐那时候才十八岁吗?”

“对,还有无限的可能,本该大放异彩的青春年华。”

“真令人难过。不过,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像简·奥斯汀、冈田有希子她们。”

“我还是希望她能活下来,而不是变成一个传说。”

结城笑了笑,朝西走去,一会儿就走出沙滩,来到草地上。到处都是蔓草或是牵牛花这样能经得起潮水侵袭的植物,后者开着淡粉色的花。他们先用脚探出一条路,然后顺着小路爬上斜坡。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向日葵,这些盛开在夏天的花朵,展现出无穷的生命力,金黄色,亮得刺眼。乌有从来没见过成千上万朵向日葵(植物园里也没有这么多)。

“这么大片,少见吧。啊,和音给人的印象,倒是与向日葵相去甚远。”

结城不得不扒开那些向日葵的茎杆向前走去,嘴里小声说道。

“她跟玫瑰比较相似,但不是红玫瑰,是蓝色妖姬。”

在海滩上时觉得碑近在眼前,但也许走的路是斜坡的缘故,实际上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一路上发现,和音岛整体都是岩石,甚至在向日葵丛中也能看到与乌有身高差不多的石块。地面有深坑,结城说可能是昨晚地震造成的。

“到了。”

结城停下了脚步,伸手一指。

“就是这个。”

这里地势大体与和音馆同高(后来得知,从和音馆出来,有条小路直通这里)。坡度较缓的地方安放着墓碑,确切来说是有安放过墓碑的痕迹。

这里看不到一般墓地常见的碑石、木牌、十字架或墓碑(这块荒废了二十年的地方杂草丛生),仅看到一个标记似的粗木桩。木桩高出地面十厘米左右,上面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尖尖的。看来是结城所说的烧毁墓碑后留下的痕迹。周围青草碧绿,竟然看不到一朵花。往下看是刚才的那一大片向日葵,它们随风轻轻舞动着。好像是太过在意和音的“美”,花瓣都收了起来,看来和音大有“羞花”之势。这一切是不是有人精心安排过呢?仔细打量,却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的痕迹。

“为什么是这儿?”

“这里风景最好。”

正如结城所言,这里确实是整座岛上风景最美的地方。

海滩的视野不开阔,只能看到南边蔚蓝的日本海与白色的天空。那里看不到的海岸线在这里一览无余,不断涌上来的小波浪与黄色的向日葵连成一片。草地上的几块大石头就像啃食青草的山羊,看起来分外亲切。

“和音非常喜欢这里的海景。”

“真棒!这里的景色太美啦,简直不像日本。”

“对,这里不是日本。”

结城说出一个秘密。

“那是哪儿呢?”

“不是日本那样呆板的地方。这里是和音的国度。”

二十年前归化到日本的男子,感慨颇深,用坚定的语气说出心中的想法。

“和音国?可是,这座坟墓看起来完全没有人打理。”

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本来是难以说出口的事情,桐璃却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比起和音馆内隆重的气氛,这块墓碑太不起眼,比荒村孤坟还要落寞凄凉。

“大家都不愿意承认和音已死这个事实。”

正如不愿意给失踪的家人置办丧礼一样,如果大办丧事,就等于承认了他的死亡。不过,若是当事人真的已经身亡,还坚持这样处理,就是对死者的亵渎与冒犯了。当然,这条界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划分清楚的。

“只是堆了坟墓,这就是‘死亡’的象征。和音馆是和音‘回来’的地方,而这里对于活着的和音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基于这个考虑,水镜先生就没有打理这里。”

“完全能理解这种心情。小时候,一只宠物猫病死了,我也是这么做的。只是给它堆了一个小小的坟,不想去再看它……对了,和音小姐并没有在这里面吧?”

“没有,这只是一个土堆。”

坟墓里没有和音的遗骸,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正因为没有安葬好,结城他们,尤其是水镜,直到现在都不能解脱。

突然,乌有注意到另一个隆起的地方。那里没有木桩,摆放着两块形状相异的巨大石头。

“那是——”

“啊……”结城故作镇定地说,“那是武藤的墓。”

“就是那位尾随和音而去的武藤先生吗?尚美小姐的哥哥?”

桐璃的话很无礼,但结城好像并不介意。

“你知道得真多。”

“为什么会自杀呢?”

“为什么呢……”结城脸上浮现出阴郁的表情,“他把整个身心都交给和音了。”

“全部?”

“他为她奉献出全部,对她全心全意,顶礼膜拜。”

乌有再次觉得,结城的形容跟神父很像。

“就是说,和音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失去了支柱?”

“武藤在我们之中最热心,我也是他邀请进来的。他把这里当做乌托邦,我们出力很少,大多数事情都是他在做。水镜先生制作的电影,如果没有他的努力,肯定拍不成功。哪部电影只需要女主角跟赞助商呢?至少,没有他,我们是不会来到这座岛的。”

结城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这么说可能不大好,他不仅迷恋和音本身,还迷恋她的精神。和音就像他的安定剂。”

“武藤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比我们怪异得多。”

乌有并不认为结城是个怪人,也许是二十年来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春与秋的奏鸣曲》的剧本也是他一个人写的,在遇到和音后的一个月里完成的。他还说,哪怕写到手都不能动弹,想到是为和音而写,就能再写一百页甚至两百页。来到这座岛上之后,他也有新作品。”

“什么样的作品呢?”

“他不写完是不会告诉我们的。不过他曾经提起过,是‘启示录’一类的东西。”

“启示录?”乌有想都没想就插了一句。

“启示录?好像《圣经》里也有吧。”

“桐璃妹妹知道得真多啊,”结城笑着说,“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那个名字,可能武藤只是随口说说。他在这里写的不是剧本,而是小说。但是,最后我们谁也没看到,他就去世了。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愿提起和音。”

“那本书写完了吗?”

“讽刺的是,”结城咧了一下嘴,“刚刚写完和音就死了……‘启示录’中可能也写进去了。对武藤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

然后他就追随和音而去了吗?

“大家都不知道那本书的内容?”

“据说是《春与秋的奏鸣曲》的续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不知水镜先生读过没有。里面有些内容让人联想到死亡,对水镜先生来说,和音逝去那一刻,时间已经停止了。”

乌有并不这么认为,水镜先生有他自己的世界,通过计算机与外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可能结城不知道这点。

“但是……”桐璃插嘴道。本来不应该让结城知道,可拦也拦不住,桐璃已经说了。“水镜先生现在很精神,工作很卖力呢。”

“什么意思?”

结城一脸的难以置信,望着桐璃。

“他不是在炒股吗?昨天我们去拜访他时也看到了……”

桐璃把不该说的话全说了。自己见到的,从乌有那儿听来的,甚至凭空想象的,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结城静静地听着。

“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在这里只是为了守护和音。”结城的语气越来越强,两手也握得越来越紧。

乌有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乌有……”

她总是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向乌有求助。乌有瞪着桐璃,可她满不在乎,一脸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神情。

乌有没有办法,只好默默点头。

“原来是这样……”

结城很是颓丧。

结城可能以为水镜先生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守护和音,不让别人打扰这座岛屿的宁静……对离开岛屿的人来说,和音已经成为了一段回忆,他们觉得亏欠水镜先生太多。让人感伤的是,情况并非如此,这只是他们一相情愿的想法。

“……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结城站了一会儿之后,用微弱的声音提议道。

“回去吧。”

大概快要涨潮了。乌有转过身,一脚踏上去,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脚边发出一声轻响。拾起来一看,是一只小小的镀金铃铛。看起来比较古旧,表面的镀金已经脱落了一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是……”结城从乌有手上抢过铃铛,使劲扔到海里。铃铛并没有落入海中,在空中仍然发出沉闷的响声,落在了牵牛花丛中不见了。

桐璃与乌有吓呆了。结城对他们说“没事”(也可能是说给自己听),不好意思地催促道“回去吧”,快步朝和音馆走去。总感觉他不愿意让人靠近。乌有和桐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桐璃问。

乌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事实肯定不仅仅像神父和结城所说的那样,背后定有隐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时隔二十年,仍然阴魂不散?

3

午饭后,乌有站在中庭的露台上看海。大理石露台前圆后方,前面可以当做舞台,后面可以当做看台。面向和音馆的圆形舞台高约四米,前面有四根柱子,上面放置着圆屋顶形状的盖,高度不足三米。圆柱的中间微微鼓起,上面刻着盘旋上升的凹痕,每根柱子上螺纹间隔都不一致,不过都是往上延伸,不,应该说似乎穿过圆形盖子,伸向虚无的天空。圆盖底部呈圆锥形,有着跟柱子上同样的花纹。

圆形舞台的对面是菱形的看台,一直伸到悬崖边上。面向大海的那边围着高约一米大理石栏杆,有好几个泪滴状凹洞。下面的正方形石块上是大理石特有的白茶花色花纹。这里跟墓碑那边不一样,经常有人打扫,干净整洁。

栏杆对面是陡峭的悬崖,高约十几米,日本海的波涛不断侵袭着岩石。和音就是从这儿掉下去的,头朝下脚朝上,为他们的集体生活划上了句号。

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乌有将身子伸出栏杆外,不禁心跳加速,只见下面的巨浪一刻不停地侵袭并撕咬着岩石。若从这里跌落下去,肯定会葬身深海。十几米不算太高,可就算是往下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目眩。栏杆很矮,还不到腰部,一不小心很有可能会跌落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晴空中涌现出大片乌云,风比上午更冷了。和音坠海的那天是暴风骤雨还是晴空万里?乌有望着突然出现的乌云,开始胡思乱想。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是因为对和音的死没有真实感吗,还是受了结城他们的影响?乌有苦笑了一下。

从露台看和音馆,可以看到房屋的北面是凹进去的。正中间(也就是大厅)离得最远,凸出来的两侧离得较近。露台与房屋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五十米。

露台与和音馆之间的中庭全部铺上了白色的沙石,弯腰抓起一把,发现大小差不多,都是上等圆润的沙粒。手指张开,它们从指缝中落了下去。乌有突然想起隆安寺庭院里的沙子,这里的中庭面积太小,当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都是铺着沙子,梳理成波浪的形状。

中庭里的沙石洁白如新,应该是有人定期更换清洗。这真是有钱人的闲情逸致,不过能够做到如此地步,乌有不得不佩服。

和音馆、露台和沙石都是白色。奇怪的是,和音画中的背景都是黑色,难道是为了刻意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乌有看到一个人从四楼中间房间的窗口探出头来。那个人看到乌有有所察觉,就缩了回去,此时可能正躲在墙边。她一动不动,注视着乌有,视线冰冷。虽然看不真切,可乌有的直觉非常强烈。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自己的呢?只看到上半身,长长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瘦削的肩膀,黑色的衣服,应该是个女人。因为隔得太远,乌有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在乌有转过头的瞬间,她就消失了,连喊住她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只能看到白色的窗帘,与墙壁融为一体。

乌有再次确认,确实是四楼正中的房间。他快步走下露台,走向和音馆。她是谁?村泽夫人?真锅道代?桐璃和结城出去爬山了,肯定不是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个女人。乌有心里满是疑问,想查个究竟。

他从大门进去,穿过大厅正要上楼梯时,看到真锅道代从二楼走廊下来。她在打扫卫生,拖着一台大型吸尘器清洁地毯。

“真锅夫人,你刚刚去四楼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看起来冷冷的,倒不像撒谎。

“还没打扫到四楼呢,怎么了?”她脸上浮现出莫名其妙的微笑,反问道。

“没事,可能是认错人了,抱歉。”

道代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可能是打扫时常穿的衣服。不过,乌有看到的那个女人,不,应该说看着乌有的那个女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

乌有转念一想,莫非是村泽夫人(从外表看来)?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从察觉到人影消失,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不知是不是一直被人盯着看,乌有很早就觉得背后有股凉气。这种感觉跟村泽夫人大相径庭,虽然不能否认有相似之处,可总感觉另有其人。乌有越想越觉得奇怪。

乌有决定先去查看人影出现的房间。来到四楼,和音的肖像画直视着乌有。早上与神父一起看过这幅画,不同的是,现在和音魅惑的微笑仅朝向乌有一个人。乌有的位置比较低,这让她看起来很有女王气势。乌有尽量避免看到那幅画,低着头爬楼梯。他并不像水镜他们那样是和音的信徒,不过总觉得莫名地害怕。

经过那幅画时,乌有感觉背后冰凉,就跟在露台时的感觉一样。难道是这幅画的缘故?乌有慌忙转身重新审视这幅画。怎么看都是涂在画布上的几层油彩,时隔二十年,表面已经变硬,有些退色。

乌有为自己的无故胆怯感到莫名其妙,开始继续寻找那个房间。刚刚看到的,确实是四楼中间。房间是在这幅画后面吗?不过并没有看到画的周围有门。

房间消失了吗?

乌有在画像面前思考片刻,发现画框边缘有隐藏得很巧妙的轨道。这念头来得如此突然,不过他还是决定试试。乌有站在肖像画的一边,把手放在两米高的画框处,用力往左侧一推,整幅画轻巧地向旁边滑去(在轨道上滑得很顺利)。滑行一米左右,画框背后出现了一扇白色的门,与其他房间的门一样。

是这儿吗?

乌有谨慎地审视四周,反复确认后发现,根本没有人,非常安静。绯红的地毯两侧都是白色的门扉,没有阳光直射进来,因为有灯光反射在上面,房间显得分外明亮。

为什么这里……

门比走廊低十厘米左右,上面挂着金色的门牌,跟村泽他们的房门设计相同。

门牌上写着“和音”——果然是和音的房间。那么,从窗口往下望的就是……乌有紧张起来,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反应。手伸向金色的椭圆形门把手,试着往左右都转了转,只听见一阵金属转动的轻微声响,门根本打不开。

“钥匙在哪儿呢……”

虽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事到如今……

乌有不愿意轻易放弃,站在门前开始想办法。

“如月君!”后面传来水镜的声音。乌有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水镜的眉头皱得厉害,语气非常强硬,满是责备之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没什么……”

乌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也不能马上逃离现场。和音的画推到墙壁里去了,隐藏在后面的大门出现在眼前,自己在这里站着,别人不怀疑才怪。乌有为了让水镜先生明白自己并非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才贸然行事,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从这个房间?”

水镜非常惊讶,看着这扇门,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抬着头。

“对,是个女人。”

乌有期待着水镜能给些反应,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络腮胡遮住了半边脸,难以觉察他表情的变化;面部轮廓很深,难以洞察他的心理。

“然后,就看到了这扇门……”

“对,就是这个房间。”

乌有觉得不妥,又加上了“我认为”,不过,他确信如此。

“房间为什么会这么设计呢?”

乌有斗胆提出这个问题,想不到水镜正面回答了他。

“这里……这是和音的房间,二十年前,她在这里生活,现在没人使用,一直锁着。”

乌有又看了看白色的房门,里面就是和音生活的圣殿吗?这扇普通的门背后,隐藏着以“真宫和音”为名的支配他们的神圣力量?他们因为和音的二十周年忌来到这里,但是,多年来他们一直都跟她有瓜葛吗?

“一切都维持着当时的原状吗?”

“对,事发那天锁上门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

乌有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封印”这两个字——二十年都不开门,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结城说,墓碑烧毁了;现在发现,房间也一直是锁着的。既然是封印,又为何悬着挂和音的画像呢?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莫非刚才是错觉?不,乌有到现在都还坚信自己的看法,确实里有人在这个房间里盯着他看。

“你问过谁和音去世时的景象了吗?”水镜突然问道。

“问、问过了。”

“嗯,真是令人伤心的往事。因为那次事故,我们的生活完全被摧毁。现在想来是无所谓,可当时我们,简直比玻璃工艺品还要脆弱,不堪一击。”

水镜的语调慢慢平缓下来。他望着房门与金色的门牌,好像在回忆和音的容颜。烧伤的右手竟然开始痉挛。

“那位从窗口看到的女子是……”

“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在这个房间,谁都进不来这里。”

“但是……”

“你不相信我?肯定是你看错了。”

水镜的语气更加强硬,乌有不由得后退一步。说话人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可能是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冒犯了主人。乌有想到这里,连忙道歉,将画复位。房门再次被和音的画像掩住。水镜挤出一个笑容,转过轮椅,消失在安有电梯的东边走廊上。四周都很安静,只听见电动轮椅发动机的声音。

乌有呆望着水镜的背影。他意识到自己冒犯了水镜,更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比桐璃更加强烈。一直奉行不干涉主义的乌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和羞愧。

4

“听歌吗?”

“不如听有钢琴伴奏的德国抒情独唱吧,或者韦伯恩(2)、勋伯格(3)的作品。”

“勋伯格?有点奇怪。”

韦伯恩与勋伯格都是著名的西方现代主义音乐作曲家。虽然是名家,却想不出他们的任何代表作品。不仅是歌曲,连他们的音乐也听得极少。乌有对这两位音乐家的印象不深,听了也只觉得是噪音。

“偶尔也会弹弹莫扎特。水平旋律与垂直和音的对照,复数局面对位法的统合,与我们的理念相吻合。”

“理念?”

“啊,没什么。”

村泽意识到说多了,为了掩盖这一点,他做了个微笑的表情,还喝了口刚刚煮好的咖啡。

“和音站在那里。”他指了指窗外的露台。风吹着草坪,显得有些寂寥。从客厅望去,舞台周围的四根圆柱,在灰色的天空下,异常突出,后面是大海。

“她的声音是抒情的女高音,在唱歌的过程中会突然加速升高。开始是C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C调高八度。吟唱就更不在话下了,游刃有余。”

村泽将粗糙的手慢慢升高,好像陶醉在美妙的音乐中一样。乌有听到的不过是些刺耳的声音,却也别有一番韵味。他对古典音乐了解不多,很多地方听不懂,比方说“吟唱”这样的术语。请教之后才明白,好像是歌唱的过程中尽情展现声音,不受音程的约束。听了解释后,乌有还是不理解。从和音的容貌来看,倒也不难想象她会发出多么充满蛊惑与妖媚的声音;但用村泽的话来说,和音是抒情的女高音,这多少与画中的可人儿有些不相符。

“我小时候是市里合唱团的男高音呢,声音非常洪亮。”

“您是……”

乌有很意外。虽说年过四十的村泽音质还不错,不过很难想象他小时候竟然唱过男高音。过去的事情真的难以想象,乌有小时候只能发出呆滞粗糙的声音。

“对,可惜的是初中二年级时变声之后就不行了,勉强唱高音时损坏了声带。这些事情,不提也罢。”

村泽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既不像害羞也不像遗憾。

“和音在周三与周日的下午在那里唱歌,大约一个小时,那是最美的时光。”

“是啊。”夫人应声道。尚美煮完咖啡后一直坐在村泽的旁边,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连衣裙,显得很忧郁。

乌有喝了一口咖啡,将视线再次投向露台。结城说,那是她坠海的地方。村泽以为乌有不知道,话说得很平静。乌有也不敢多说什么。

“和音在那里轻歌曼舞。”

“跳舞?”

“身体随着旋律转动,就像凝缩简化的乐曲一般。她的舞蹈与众不同,我们坐在草地上的椅子上,完全被她妙曼的舞姿所折服。那扭动的身体好像也唱起歌来,真实演绎了勋伯格的《十三号抒情曲》的魅力。那种空虚寂寞之情,让人感同身受。”

村泽看起来冷漠,回忆起当年的时光却热情澎湃。和音背对着日本海,且歌且舞;大家在明媚的阳光下,如痴如醉。下午的音乐会是他们放松的好时候。不过,为什么非要选勋伯格与韦伯恩的作品呢?

“那动听的歌喉,曼妙的舞姿,二十年来,我不曾有一刻把它忘怀。”

村泽轻轻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回荡起和音的歌声。村泽的双手颤抖起来,就像听到歌声之后大受感动一般。他很陶醉。乌有想,村泽会不会就这样流下泪来?

夫人的表现与他大不相同。跟村泽相反,她几乎是面无表情,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交叉着,默然望着露台与大海。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或者说是在刻意抑制自己的感情。这是当然,尚美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痴迷和音的自己,出岛后,她选择了与村泽一起生活。但是,这个男主人公却仍然沉迷其中,不得解脱。尚美刻意表现出来的冷漠可以看做是不甘与嫉妒吗?男女有别的说法太过笼统,不过村泽确实是比较浪漫,但尚美却是现实的。她好像意识到乌有的注视,低下头去。

“电影中有唱歌的场景吗?”

“电影……啊,你是说《春与秋的奏鸣曲》?”村泽用力的摇摇头,“没有,这是两回事,性质不同。”

“电影是什么性质呢?实不相瞒,我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春与秋的奏鸣曲》?”

村泽惊讶地望着乌有。

“是。”乌有对自己搜集素材不到位、工作态度不认真表示愧疚。

“什么性质?不好说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转头看着尚美。

“是啊,这部电影很难说清楚,最好亲自看一次。”夫人轻声说道,语气很是淡漠。

“电影会在忌日那天上映,对吧?现在您能先介绍一下大致内容吗?”

“大致内容?不知道内容也没关系,吸引我们的并不是电影,而是和音本人。”

村泽说内容无关紧要,大概是不想提起。这一点,连不善于察言观色的乌有都感受到了。他说起唱歌的和音时那么激动,说起电影时的反应也未免太冷漠了一些。莫非他更容易接受听觉方面的刺激,对外表不感兴趣吗?这确实是某些人的癖好,可如此耽于空想的人很少见。倒是神父对这部电影不吝赞美,很让人觉得讽刺。

“村泽先生,您是被和音的声音吸引来到这里的吗?”

“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她还有更大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是什么呢?”

“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村泽热切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变成商人日常会话的语气,机械而单调。眼中怀念的神情也消失殆尽。

回答得非常模糊,肯定有什么隐情,乌有不好继续问下去,只好就此打住。为什么和音唱歌的画面没有出现在电影中呢?莫非是与电影的风格不符?若要宣传和音的魅力,如此高超的唱功应该是一大卖点才对。难道电影才是重点,唱歌并不能反映和音的本质吗?看来,不看电影是不会明白的。

乌有回过神来,发现外面在下雨,灰色的云朵已经变成了乌云。他开始担心起桐璃来。

“下雨了。”

“下雨?”村泽反应过来。

乌有开始采访尚美。

“夫人,您是受和音哪方面的吸引呢?”

“我?”

尚美转过头来看着乌有,眼神冰冷(让乌有想起喜马拉雅山上的坚冰)。她调整表情,恢复了平时的神情,低声道:

“和音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乌有注意到他们说起“真宫和音”时都不用敬称,而她在这里曾经俨然是女王陛下。就算不用太高级的敬称,至少后面应该加上“桑”才对。说起来,门牌也是,其他的人都写着姓,如“村泽”;只有她的房间写着名——“和音”。若是一直如此,实在难以相信,但他们好像称呼得非常自然。听村泽和结城这么称呼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可听到身为女性的尚美也这么称呼,乌有突然意识到不同寻常。

不过乌有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身上有我所欠缺的东西,而且非常完美……也可能是我有问题。”

村泽看着夫人,听到她说“问题”的时候,神色有些不安。

乌有谨慎地问道:“您说的问题是指什么呢?”

夫人犹豫了一下,挑衅地看了一眼村泽——至少在乌有看来是如此。

“简单来说,就是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

“对,我什么都不相信,总想逃避一切。”

“原来如此。”

尚美的话说得并不清楚,却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促使别人相信。

“就在这时,出现了完全值得信任的人物,那就是和音。我就是受到这方面的吸引。”

“也就是说……和音拥有与生俱来的魅力?”

夫人静静地点了点头,好像是遭遇到大不幸。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魅力呢?乌有试图整理一下头绪,思维反而越来越混乱。和音到底是个怎样的少女呢(不管她如何像大人,从年龄上来说,只能称之为少女)?

在他们看来,和音无疑是一位出色的女演员,一位伟大的女性,可当时影评杂志对她的评价,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潜质的新人”。影评家们不可能都是权威人士,不过这样的评价与事实实在差别巨大。确实经常有不入流的电影上映,但没有一个人发现其中出彩的地方,也未免太说不过去。

给予和音最高评价的有五个人,虽然少,可也有五个,而且他们都抛弃了一切来追随她。

“也就是说,您遇到和音之后,找回了久违的宁静,这样说对吗?”

“也可以这么说,至少克服了不少。”

这种说法不得不让人在意。

“您为什么缺乏信任呢?”

说出口之后乌有才发现,问题有点过。

果然,村泽插话道:“记者先生,我认为这涉及到个人的隐私。”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乌有立刻道歉,猜测到她过去可能经历过什么事情,这与夫人平时表现出来的忧郁气质极为相符。

“能继续提问吗?”

乌有注意着村泽的反应,采取了谨慎的态度,尽量只涉及客观内容。

“生活在这里时,您感觉如何?”

“生活?高兴,也不那么高兴。”

“您是说……”

“就像是一直渴望进入修道院,终于达成愿望,但是能单纯地感到快乐吗?”

修道院这样的比喻实在很准确。

“就是说,您在这里的生活非常克制?”

“不,不是这个意思。”

实在难以想象他们会在这里过着克制的生活,这座岛屿上处处洋溢着开放的气息。

“相聚是缘,我们都被和音吸引,来到这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和睦相处,毕竟各自生活了那么久。大家因为同一个目标来到这里,开始共同生活。”

“您认为是一种偶然吗?”

“从本质上来说,确实是。”

乌有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本来打算绕开那些敏感的话题,可事实并不如人意。和音对每个人的影响是不同的,但是这些不同之处并不相互干涉。这种事情本来不用特意强调,偶像的意义就体现在此。

“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大家空下来的时候,做的事情都不一样。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小柳,也就是现在帕特里克神父,他喜欢画画。”

“画画?”

乌有很感兴趣。神父说那些画都是和音的作品,并非自己所作,难道是不想提起自己的过去?

“有风景画、静物画、抽象画等等,有一次还画过和音的肖像。从挂在四楼的那幅画里还能看出些许影子。”

“您的意思是……”

“神父那幅肖像画里画的并非和音。”

“您在说些什么呢?!”这次是夫人插话了。对乌有来说,听到这句话很难得。倒是村泽表现得满不在乎,望着尚美,好像在说“没关系的,这有什么”。

“然后大家讨论了一周。”

“讨论?”

“围绕画里是不是和音这个话题。”见乌有不理解,村泽补充道,“不能留下伪和音。”

“伪和音?为什么?”

“说起来可能容易引起歧义。多年后发现,当时小柳画的和音与真实的和音其实更加接近。我们当时想要留下真实的和音画像,当然不能允许伪和音像存留下来。现在看来可能很幼稚,不过我们当时确实还很年轻。”

他们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是别有深意,还是指字面上的意思?乌有深感疑惑,不过也并非完全不理解这种心情。比如,据说现在西乡隆盛的像,所画的并非他本人,但很多人都相信画里的就是真正的“西乡隆盛”。那幅画根本不能告诉别人西乡隆盛到底是怎样的人。对知道事实真相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悲哀。

“您是说,不是很像吗?”

“不是说不像。小柳是有素描功底的。不足之处就是,只展现了她的一面。”

也就是说,画中的和音只是神父眼中的和音?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和音是复杂的,是拥有神性的混合体。

“如今挂在四楼的那幅画是谁的作品?”

“武藤。”

武藤,这个名字再次出现。他为和音拍电影,写小说,甚至作画。武藤追随和音而去,水镜则等待和音复活。总感觉这座岛屿被他们两人所掌控。表面上的支配者是水镜,背后的支配者是武藤。那位武藤,完全捕捉到了和音的神韵(不管那是不是真实的和音)。或者说,是他付出诸多心血塑造了和音。这种事情,即使是著名制作人也难以做到。但乌有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普通的偶像不过是出现在银幕上,他们也不过是搬到和音岛上与和音一起生活罢了。如果要解释得更加合理一些,可能是武藤最了解和音吧。

“我能看到和音,尚美与结城应该也能看到。”

夫人点头称是。

“电影中的呢?”

“电影中的和音也是现实中的和音。”

都是武藤的作品,风格一样也是理所当然。

“神父的画后来怎么处置了呢?”

“作废了。”

回答得太过干脆,让人心生恐怖。乌有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回想起来,对了,是在说起墓碑的时候。结城说,他们毫不犹豫地烧毁了和音的墓碑。还有,那个房间。

“神父当时很难过吧?”

“也许,不过最后也同意了。你有过类似的体验吗?想把喜欢的东西据为己有,通过自己的方法来表现出来。”

“有过。”

记者的表达方式中加入了个人的感情。新闻要求尽量准确客观地表达,可报告文学并不需要这样。乌有刚刚得到这份工作的时候着实窃喜了一番,遗憾的是,这次的采访并非如此。

“您做了些什么呢?”

“实在惭愧,我什么也不会,只是说了些赞美的话。”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倒卖别人的商品,自己并不具备创造才能。”

听起来像是在自嘲,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觉得能当一个赞美者,看出其中价值,也颇为自得。

“尚美小姐负责什么事务呢?”

“我?就是做点家务。”

她回答得很模糊。乌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食物是怎么运到岛上来的呢?”

“主要靠武藤每周坐船出去采购一次。”说完之后,村泽一口喝干了杯中剩余的咖啡。

“您会划船吗?”

“会一点点,不过驾驶执照已经到期了。武藤有执照。”

又是武藤。

“再来一杯吗?”

尚美说完站起来,很快将三只空杯子放在盘中离开了客厅。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天下雨了吗?”乌有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势,突然问道。

“那天,你是说和音坠海的那天?”

村泽没有说下去,只是望着窗户那边。很明显,他并不想回答。

没办法,乌有只好等着夫人端来咖啡。他自己也想休息一下。

这次的采访,气氛非常压抑。

5

桐璃回来了,淋得像落汤鸡。这时,乌有正在喝第二杯咖啡,采访仍在继续。她的运动服滴着水,脸上的淡妆已经被毁了,脸颊显得有些浮肿。她走进大厅后,惊奇地发现乌有也在。

“雨真大,来得又突然。海边的天气变化可真快。累死我了。”

看来他们是被雨淋后才跑回来的。桐璃满脸不悦。

乌有笑着说:“真遗憾。”

他突然看到桐璃脚下在滴水,右脚边已经形成了琵琶湖形状的小水洼。

“快去换衣服。”

乌有很着急,把桐璃推了出去。

“不换衣服会感冒的,我一会儿端杯咖啡给你。”

“我不要咖啡,又苦又不健康。”

乌有觉得有些不耐烦。

“那好吧,给你端杯热可可。”

“行,我去换衣服啦。”

桐璃离开之后,结城穿着淋湿的卡其色套头毛衣出现在眼前。他站在门口,脸色发青,像幽灵一样。

只听他大喊了一声:“画!”两手搭在门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凌乱。才走开的桐璃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跑了回来。

“画?画怎么了?”村泽问道。从结城的表情来看,肯定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画……”结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声音嘶哑。

“怎么了,镇定些。”

夫人拿着干毛巾走过来。

“快来看,画!”

桐璃也问道:“画到底怎么了?”

“四楼!”村泽跑到门口。

“话说,小柳应该在。”结城终于说出话来时,村泽已经飞奔出大厅。

“老公。”

夫人也追着出了大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乌有拿着夫人递过来的毛巾给桐璃擦着头发。“去看看吧。”

到底怎么了?从结城表现来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说的“画”肯定是和音的肖像画,莫非画被盗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带来无尽的麻烦。这次的采访,看来注定不会顺利,乌有心中感叹着。

和音的肖像没有被盗,仍然好好地挂在四楼。画框呈金色,画中是她的全身像。昏暗的灯光下,乌有将视线转移到画像脸部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不只是乌有,跑在前面的村泽和后面跟来的尚美都停下了脚步。接下来,只听到尚美开始啜泣,倒在了村泽身上。

“这……”村泽只说了一个字,就用左手扶住夫人,呆住了。不能说呆住,应该说跟结城一样,说不出话来。

画的旁边站着刚刚回来的神父,也被淋得通透,一边说着“糟了”,一边双手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就像是信徒看到耶稣之死时,被众多画家描绘过的宗教画一样,他们在四楼楼梯前,都瞬间凝固了。

“不会吧!”桐璃一口气跑上四楼,上气不接下气,望着画喊道。

和音与桐璃长得非常像。画中人的头稍微偏向右边,整幅画散发出着冰冷的气氛。画没有被盗,不过情况更加严重——被盗了还有可能索回,而现在这幅画被毁了!刀子在和音的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子。原本妖艳、让乌有胆颤心惊的脸,以左眼为中心,撕裂开来。结城、神父、村泽以及所有人都认可的和音画像,现在彻底被毁了。二十年来寄居在画中的灵魂散去,只剩下半立体的油彩,颇有嬉皮艺术之风。

毁灭偶像……脑海中立即出现这样的字眼。想不到和音竟然被毁,完全被毁,毫无修复的余地。

“到底是谁?”村泽和神父都问道。他们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也不想相信。

“这是谁的画像?”桐璃在乌有耳边问。

“真宫和音。”

左边跟右边的切口下面都有细微的曲线,看来是锋利的刀刃使劲划过留下的痕迹,让人感觉到深深的恨意。

“这是……”

桐璃望着画中人,实在难以置信,竟然跟昨晚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样。或许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样,画布的张力使被划开的边角翘起,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看现在的画,很难看出她与桐璃惊人的相似。

“凶手是谁?”结城大叫一声。

电梯门打开,水镜从右边的走廊出来,没有说一句话,肩膀在耸动,脖子耷拉着。对这位富豪来说,现在不是“神灵已死”,而是“神灵被杀”。这到底是何种邪恶势力所为?

“那么……”现在只有乌有能冷静思考。到底是哪个邪恶的人杀害了和音?首先想到的,是住在和音馆中的人。主人、客人、仆人之中,最有可能的是客人。只有他们是后到的,而且事情发生在他们到来之后。所有人之中肯定有人对和音不抱任何崇敬之情,而是恨着她的。

——他们之中出现了犹大吗?背叛了耶稣的犹大。

二十年后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预示着什么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已经浸到走廊上,大雨粗暴地敲打着大厅的天窗。

“谁?”

结城站在水镜后面,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不仅是结城,所有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他们之间充满了怀疑与疑惑,就像《最后的晚餐》中耶稣说完话之后的情景。

乌有带着桐璃静静地离开了现场。他们作为局外人,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那里,也不想给人一种看热闹的印象。

那太无聊了。

乌有认为,毁画这个极端事件宣告他们之间开始出现内讧,沉默了二十年的情绪即将爆发,自己和桐璃也将卷入这场纷争。这对桐璃更加不利。

乌有第一次想离开这里,他后悔来到和音岛。

回到房间后,乌有开始盘算以后的事情。现在根本不是采访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和桐璃都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怎么样了呢?乌有和桐璃很早就回来了,不知道后面发生的情况。时间过去了三十分钟,他们可能还在画前站着,看来是受了相当大的刺激。这件事情很重要,但是既然不能出现在报道的文章里,还是不要深究的好,何况乌有一开始就没有深挖的打算。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能否能按照原计划在十二日离开这里,因为事情的发展太离奇了。

就这样,采访不得不暂时搁置起来。尤其中午还冒犯了水镜,接下来的采访将更加艰难。乌有取出卡带与笔记本,像昨天一样放在收录机里听。磁带中反复出现乌有的提问、海浪的声音以及结城的回答。乌有一边听一边记下觉得蹊跷的地方。结城的话,村泽的话,神父的话,和音,在某些地方似乎有相通之处。

桐璃已经洗完澡,换完衣服。

“你还在工作啊,真可怜,太累了。”

“远足怎么样啊?”乌有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意思。”

乌有关掉机器,开始整理笔记。他抬头看到桐璃靠着床坐在地毯上。

“别提多累啦,现在双腿像灌了铅似的。”

桐璃平时只是出去逛街,或者在河边闲逛,还是运动量不够。而且,明明不胖,非要嚷着节食减肥,莫非节食比跑上几公里更加轻松?

“刚到山顶就下起雨来了。”

她声音不像以前那么有活力。乌有把椅子转过来,看着桐璃。

“精力还不错嘛。”

“什么呀,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啊?”

“那里啊。”

桐璃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脚踝处都长出肌肉来了。

“我拍了几张照片。”

“相机没弄坏吧?”

“应该没事,现在放在房间里。”

“别磕着碰着或者摔了,别忘了调节光圈。”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不相信我吗?本人可是乌有先生的助手呢。”

“是吗?”乌有对她的能力表示怀疑。“你之前在二条城拍的是什么呀?黑糊糊的那个。”

“那是相机坏了啊,都怪你之前没有好好检查。”

桐璃好像当真了,乌有只好顺着她说。

“山上的景色好看吗?”

“山?很高啊,只能看到海,看不到远处的陆地。”

才几百米高的山,就想看到遥远的陆地,那是不可能的。看来,地球是圆的,大海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日本国土狭小之类的常识,在桐璃这里根本用不着。

“还以为在北面能看到韩国呢,真失望。”

“当然看不到啦。”

乌有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桐璃是真这么想还是随口说说。经常,乌有觉得是玩笑的事情,桐璃却是很认真的。这时桐璃就会瞪着乌有,闹一阵子别扭。

桐璃伸出细长的脖子——模样很奇怪——眼睛眯成一条缝,笑了起来。她一边高举枕头,一边说:“真奇怪啊。就像在一个大盘子里倒满水,一只小碗浮了起来的感觉,而且是一只特别小的碗。什么都看不到。”

一只小碗……虽然说法奇特,乌有却非常认同,心中不由得感慨,其实我们都是弱小的一寸法师(4)。

“岛后面是什么样?”

地形图中,东边等高线的间隔比较密集,看来那边地势陡峭,横着看呈へ形。山脊线朝东西方向延伸,很短,接着就是海岸线,下面可能有海底山脉。凸出在水面上的不过是海底山脉的一部分,据说这座岛才形成二三百年。

“一直到海边,都生长着树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绿油油的。”

“山顶上是不是没有树啊?”

“哪里?”

“山顶。”

“好像是,光秃秃的一块平地,露出几块岩石。”

从下往上看觉察不到山顶是秃的。乌有试着想象了下,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

“然后我们很快就回来了,本想稍微慢点走的。”

“真遗憾。肯定是平日坏事做多了的缘故,老老实实上学多好。”

桐璃把枕头扔了过来。

“我可没心思听你说风凉话,快说正事吧,不然稿子写不出来啦。”

“正事?不用你操心。”

“哈,生气了吧,看来搜集的材料不够啊。”

乌有开始厌烦了,耸了耸肩,长舒一口气。可桐璃还意犹未尽,继续念叨“今天才知道,原来结城先生是个很有魅力的中年男子,着装也很有品位,人很不错”等等。

“你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

“对,”桐璃坦率地点点头,“所以我也喜欢你呀。”

“拜托,别把我跟那些老男人扯在一起。”

结城比乌有大一倍,都四十多了,被混为一谈,乌有自然不高兴。

“你很显老啊。”

“二十岁之后谁都这样。”

话虽这么说,乌有也知道自己比较老成。

“是吗?电游城打工的元基哥哥跟你差不多大,打扮也好,想法也好,比你年轻多啦。”

“不好意思,我就这样。”

“一说就生气。”桐璃又开始念叨,“结城先生非常认真。”

“怎么这么说?”

“直觉。”

桐璃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凑过来,小声说:

“他跟神父说,自己以前就很喜欢那个欧巴桑。”

“尚美?”

“对,就是那个蛇妖,后来被村泽抢走了,至今还念念不忘。”

“至今?你是说过了二十年还……”

桐璃老老实实地点头,这是她说真话时常有的动作,不过乌有还是不能马上相信。

“难以置信吧,可这是真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

“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话神父肯定不会到处乱说。

“我们两个聊天了呀。他说至今都不能释怀。这种人,肯定把高中女生当小孩,完全放松了警惕。”

桐璃很得意,好像是报仇得逞,抬头挺胸,扬眉吐气。把秘密说出来,就是对结城的报复。乌有觉得她很难对付,今后得小心。

“可我觉得,结城更帅。”

“人有很多种嘛。”

桐璃能认同也是好事,不过乌有并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刚进大学时,他也跟其他同学一样,大二的春天遇到挫折之后,整整一年都一蹶不振,甚至退了学。

“那个欧巴桑哪里好啊?”

“以前肯定是个美女,现在也还风韵犹存。有些忧郁,像位端庄清秀的大小姐,男人都喜欢这种类型。”

“是吗?这可不行,眼光太差了。”

不知道桐璃凭什么这么说,乌有懒得与她争辩,又不是嘴上赢了就说明有眼光。

“被外表迷惑了。”

“外表很重要啊,一般来说,第一印象起决定性作用。”

“骗人。”

桐璃觉得沟通困难,抬头望着天花板。

“但是时至今日还在留恋,说不过去啊。”

“每个人都不同呗。”

难道结城结婚后很快离婚不是因为真宫和音,而是因为尚美?这样看来,很有蹊跷。乌有不打算把这个发现告诉桐璃。

“两个人都四十多了,看来爱情真是很深奥啊。”桐璃所有所悟,低声说道。

乌有噗嗤一声笑了。

“是真的啦。”

可能是在想问题的缘故,她脸上的表情竟然变得认真起来。

“真的。”

乌有对这段过去的三角恋情并不那么吃惊,生活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发生那样的事情何足为奇。可悲的是,那意味着,就算和音不死,他们也不会共同生活太久。他们每个人生活的方向都不同。

“那么,桐璃老师认为,神父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干脆,“我真的不知道嘛,有点像田上老师。”

田上老师是桐璃学校的老师,年纪很大,非常照顾周围的人,曾经深得学生爱戴。之所以强调“曾经”,是因为他半年前跟女学生发生性丑闻,最后引咎辞职。

“那位老师啊。”

“或者像小说中的布朗神父。”

他们攻击别人的方式确实有点相似。不过产生这种联想的主要原因可能是职业的关系。

“不太像。神父啊僧人之类的,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般人。不过,他跟我想象中的倒是一样。”

“跟你想的一样啊,真令人失望。”

桐璃无力地垂下脑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乌有的评价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

桐璃挥了挥右手,改变了话题。

“刚刚那个是什么啊?”

“哪个?”

“那个啊。”

桐璃往天花板的一角望去,看来说的是四楼的那幅画——还以为她忘了那件事。

“你说那是和音的画,对吧?”

“对,二十年前就有了。”

“可是,谁用刀……”

“是呀,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这么做呢?”乌有装作漠不关心地说道。

“是谁做的呢,太奇怪了。……不,是很恐怖。”

“谁呢?”

事实上乌有注意到一件事,可以推断出凶手。下午和水镜在四楼偶然碰面的时候,画还是完好无损,下楼时他碰到村泽夫妇。三十分钟前,结城与桐璃出去爬山。桐璃淋得透湿回来的时候,乌有正在采访村泽夫妇,刚回来的神父与结城同时发现画被毁。当时觉得凶手肯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可他们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乌有不得不佩服,这件事办得很有“水准”。是水镜吗?不是。画布上划过的两刀,从上到下,裂口大概在乌有头部的位置。水镜腿脚不便,应该是做不到的。是仆人吗?可能性很低。因为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跟和音没有任何关系。……是啊,只是表面上没有关系。乌有突然想起尚美煮咖啡时出过客厅。不过区区五分钟,时间够不够呢?为什么非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这件事情呢?

“你怎么不说话呀?”

注意到这点的只有乌有,他现在还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你说,那个人跟我像吗?”

“……嗯,多少有点像。”

乌有不禁警惕起来,桐璃的眼力真是了不得。

“那身黑色的衣服跟你昨天晚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呢,乍一看,可能会觉得你们很像。”

“是吗?”

桐璃还是很在意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一半留一半难免会引起她的好奇心。

乌有补充道:“以后最好别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件事,和音已经死了。”

“那件衣服也……”

“最好别再穿。”

再穿那件衣服的话,他们可能不会那么震惊,不过也可能会导致更坏的情况,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尤其今天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没办法补救了吗?我特意带来的,竟然不能再穿,太过分了。”

桐璃自言自语,在床上打了两个滚。乌有也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

“太过分啦,你看你,头发都乱啦。”

“乱点怕什么,反正打扮漂亮也没人欣赏。”说完桐璃突然起身,“一会儿拿相机给你。”

她轻轻关上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6

晚餐的气氛比昨天更加沉重,简直对不起装修得如此华美的餐厅。乌有觉得不自在,吃完赶快带着桐璃离开。他们也觉得这样更好,连象征性的挽留都没有,也没有昨天那样相互试探的谈话。拥有丰富阅历的他们,已经连这点闲情逸致都没有了。主人水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坐在轮椅上,埋头吃着眼前的俄罗斯炒牛肉。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可以解释为偶然,还能够勉强应付过去,今天发生的事情明显是有人心怀恶意所为。这件事情性质太过于恶劣,而且还用刀划,恨意就更加明显。乌有当然不了解这些恶意的含义与内容,不过他们自己心中却有数。凶手的诅咒已经完全传递给了他们。

结城看水镜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充满猜疑。他们两人后来谈话了吗?自己没有做什么不妥的事情吧?乌有总觉得十分惶恐。

乌有在客厅稍事休息,洗完澡之后总觉得放心不下,又去了趟四楼。和音的画被毁了之后并没有人进行修补,还是原样挂在那里,可能摸都没人摸。可怜的和音。偶像被破坏之后,就成了拿不出手的东西,被当成垃圾一样对待。

“如月君。”

突然听到后面的声音,乌有连忙回过头去。在这里被人看到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下午刚发生过不愉快。怎么办呢……乌有十分焦虑,只见下面站着的是帕特里克神父。他穿着一袭黑衣,正抬头望着乌有。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的亮光散落在他身上,在红地毯投射出一个歪斜矮小的人影。乌有确认不是水镜之后,稍微安心了一些。

“在看画吧?”

并没有责备的语气,可也并非纯粹的询问。神父缓缓爬上倾斜的楼梯,就像耶稣身背十字架站在祭坛上一样,站在乌有的右边。

“这件事情……实在太可悲啦。”

乌有看了看帕特里克神父,他比较矮,有些俯视的感觉。不过,神父并没有给人带来这种生理上的优越感。刹那间,乌有甚至产生错觉,似乎自己才是需要仰视的一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神父在室内也戴着帽子,帽檐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发出的声音却意外地坚定。看来经过几个小时的调整,他已经恢复过来了。

难道神父?……可根据乌有刚才的推测,凶手并不是他。

“……为什么,和音要遭此不幸?”

乌有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可话已经不由自主地说出口了。说完他觉得非常尴尬和后悔。

“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是安慰的语气,神父紧握着胸前的十字架。

“不过,这件事也让我们知道了凶手想要表达的意思。给你们留下不愉快的回忆了,本来你们只是因为工作来到这里。”

“不不,我们来到这里,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神父脸上的微笑稍纵即逝,重新面向被毁坏的画,沉默良久。乌有觉得气氛太过于凝重,好不容易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和音……和音的右眼看到什么了呢?”

乌有望着画,和音的左眼被划坏了,右眼还完好无损。脸被毁的时候,她是不是像圣母一样,眼里饱含慈悲,看着凶手的手、脸以及动作?嘴也划坏了,不能说出凶手的身份。

“看到凶手?”

“那是罪人,一定要毁掉和音的罪人。”

确实,这是罪孽。不过神父所说的罪人还有更深的含义,并非现实中的意思。

“和音为什么要遭此不幸?”乌有再次问道。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跟刚才的意思稍微有些不同。

过了一会儿,帕特里克神父的目光穿过和音的画像,直视到房间里面——也就是圣地。他庄严地说道:

“……受难,不得不承受。”

“和音只是一个偶像?”

“是偶像。”

他果断地承认这一事实,还说了如下的话:

“现代偶像是如何定义的,我不知道。不外乎吸引人,洞悉人们的想法,也就是分担别人的思想,然后忍受这些,一一回应。和音能够做出回应吗?这也许是一次考验。”

可和音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承受考验的,难道不是死去的和音,而是他们吗?

乌有看着神父。

“神不会给大家承受不了的考验……我们必须战胜它。”

“也就是说,时隔二十年之后发生的这件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不太明白。”

不过,乌有对照自身,慢慢接受了这个说法。十年前,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不得不面对许许多多的考验,最终活了下来。原来是这样,看来以后也……

“我们为什么回来?”

“是因为真宫和音的魅力吗?”

“对,”神父点头,“时间让我们改变了许多,现在,这些变化显现在眼前。”

“那么,毁画也是因为和音的魅力吗?还是错误的力量?”

“她不会吸引邪恶,神灵绝不会吸引来邪恶。”

乌有觉得这些话里有浓重的宗教含义。可能是习惯使然,也可能是特意这么说。

“那么……”乌有想找出合适的措辞,可神父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对宗教关注很少,很难找出反驳神父的观点。神父画着小十字,无视乌有,转身走了。

临走之时还念念有词:

“和音终于显灵了,是正义的力量。”

神父留下谜一样的话,下了楼梯,这是到现在为止最难懂的一句话。显灵?乌有望着神父坚毅的背影,目送他离去。

“我受够了!”

乌有回房间的路上,经过三楼走廊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停下脚步。声音是从村泽的房间传出来的,门上挂着“村泽”的牌子。白色的木门稍微打开了一条缝,声音就来自那里。说话的是尚美,并非平时镇定的语气,很激动,像是在哀号。

“模范夫妻的戏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受够了!”

声音歇斯底里,越来越高,还伴随着砰砰的拍打声。那位夫人……乌有看了看左右,确定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后,将耳朵贴在房门上。

“应该在来这儿之前离婚。”

“再等等,回去之后马上离。”

“我也这么打算。”

“那就再等一周。”

村泽使尽浑身解数劝慰着夫人,他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夫人又开始拍桌子。二重奏穿过房门,飘散出来。可能受第一印象的影响,乌有实在难以想象尚美歇斯底里的样子。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跟电视上经常会出现的情景一样。

“为什么还要维持一周?做戏给谁看?真无聊!”

“不是这样的,事到如今说这样的话,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你还要演戏的话,我明天就回去。”

“你怎么回去呢?接我们的船要十二号才回来。”

“想回去总会有办法。来这里,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只会让你想起和音。就像当年那样……”

“我明白。”

村泽停了一会儿才说话,是承认错误的语气。接着是放东西的声音。

“你不明白!和音也不明白!都是她的错!那时候,要是……”

“尚美!”村泽的声音又粗暴了起来,不过很快又认错,重新变得温和。

“请你理解和音与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也……难道是结城?”

声音很奇怪。

“才不是!那个人也跟你一样,只知道和音。和音!和音!和音!”

“哦。”

“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和音……为什么要等二十年?!”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和音已经死了。”

“你胡说!”原来歇斯底里、含着泪的声音突然变成凄厉的狂笑。“她还在!不然刚刚的那一幕怎么解释?”

“……那是,你……”

“那就是和音。”

乌有听到这句话后,比村泽更震惊。毫无疑问,那一幕指的是毁画,可为什么和音自己要……

奇怪的是,村泽并没有反驳,只是一味沉默。这等于默认了夫人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乌有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他这才知道,自己对和音的认识与事实存在着本质的差别。

“她醒过来了。”

这次的声音是胆怯的,颤抖的,就像说鬼故事一样……似乎在警告隐藏起来的某个人(不是乌有)。

“对,为了显灵。”

显灵?夫人跟神父说了同样的话。

“说什么傻话。”

“你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就是和音。她来了,来诱惑我了。”

“别说蠢话了。”

村泽这次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好像是失去了某个确信的东西,只剩下犹疑的余音。

这时风吹开窗户,门缝更大了一些。夫人似乎已经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

乌有为了不被发现,踮起脚尖后退,准备悄悄离开。

“怎么了?”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乌有连忙回头,发现是桐璃。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换的衣服,穿着白裙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

乌有没有说话,拉着桐璃的手跑到走廊拐角处。

“疼啊,你干什么呀?!”

只听得村泽的房门重重地关上了,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还好没有听到桐璃的声音,乌有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半是被桐璃吓出来的。

“你在这里偷听人家说话?”桐璃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怪笑着。“真恶心。要是我这么做,你早发火了。”

“别吵,我是路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

话说出来连乌有自己都不信。

“满嘴谎话!明明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在人家房门上。”

“我不是故意的。”

“好好好,”桐璃像看穿乌有似的,“这次就饶了你,快告诉我,他们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正打算听,你就来了。”

乌有并不打算骗她,只是想等会儿再说。桐璃完全不相信他的话。

“骗人!”

“真的。”

“说和音?还是画?哎呀,你就告诉我嘛。”

乌有挥挥手,表示很烦。他想尽早把神父的话和刚刚听到的话好好琢磨一番,理清思路,然后想出对策。

桐璃磨人的功夫有时候很惹人厌,乌有已经腻烦了。当然,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法,桐璃根本没有觉察到。

“都说了不知道。”

乌有断然拒绝。桐璃知道他生气了,聪明地选择了让步。

“那好吧,不用那么生气吧,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真是的。”

“我才没生气。”

相比之下,乌有更会因为桐璃乱下结论而生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你生气了。”

“没生气。”

自己都觉得那个笑脸太假,而且在橙黄色灯光的照耀下更明显。桐璃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乌有,也可以说是轻蔑。如果换做乌有,肯定也是这种反应。

“真生气了。”

“对不起。”

“好了啦,明天告诉我。”

“哦。”

不知道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几分,桐璃勉强答应。

她夸张地耸耸肩,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两间房本来是面对面的,但和音馆的构造奇特,桐璃房门的位置稍微靠里一些。

“桐璃。”

“嗯?”

“锁好门。”

乌有担心和音复活等诡异的事件。如果毁画的利刃刺向桐璃……

“我知道,以防半夜某人突然来袭。”

桐璃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乌有回房后将门大开——至少这样做能让他稍微放心。

“对了,乌有,这个给你。”

桐璃把一个崭新的铃铛伸到乌有面前。上面镀了金,穿在一根十厘米左右的红绳上。铃铛在她手上摇晃着,发出清透的声音。

“这算什么啊?”

“嗯……礼物。”

“礼物?”

“是啊。”桐璃点点头。

“暑假没地方去,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这样啊。”

“不好意思啦,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桐璃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将铃铛放到乌有手里。

“谢谢。”

收到礼物的乌有并不开心,他现在非常后悔带她来这儿,总觉得她被很多不稳定因素包围。当然,他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想,说出来她也不理解。

这个铃铛……乌有想起在墓碑处发现的那个古旧的铃铛。这两者之间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一种偶然吧。但若结城看到这个场景……乌有突然打了个冷战。

“我会好好保存的,难得你还有这个心思。”

乌有半开玩笑地说,桐璃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还以为她会反击,太意外了。可能是太累了,桐璃转身就进了房间。

“乌有,别忘了哦。”

关门的时候,桐璃满脸堆笑地小声说。那种坚定的眼神,好像在说着些什么。

“什么啊?”乌有正打算问,桐璃已经转过身去。

远处传来轮椅的声音。

十点,十一点,雨一直下,大颗大颗的雨滴敲打着窗户,发出恼人的响声。气温不断降低,湿度则在增高。打开窗户的时候,冰冷的空气像要冻僵室内的一切。这根本不像夏天,更像深秋。

乌有将空调从冷风调到微冷,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思考村泽夫妇的对话。他们说到“扮演模范夫妻”。看来他们跟原来一样各住一个房间,并不仅仅是追忆过去那么简单。确实,夫人比较冷淡,他们看起来不像特别和睦的夫妇,可也没想到要到离婚的地步。她的态度是装出来的吗?

乌有想起桐璃叫她蛇妖的事情。受害者好像是尚美,因为忘不掉和音的是丈夫村泽。

真正的问题是在这之后。这场对话让人担心受怕,他们好像把桐璃与和音当成一个人了,夫人冷淡的态度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是不是把乌有当成桐璃(也就是和音)的间谍了呢?每次问到关于和音的问题时,总是一副困扰的样子。啊,又是和音……

村泽就算了,可为什么夫人也要把她们两个混同起来呢?是为了给悲剧找个替身吗?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乌有再也不能调查任何关于和音的事情了,再这样下去,真成间谍了。万一真有什么关联,很可能把自己牵连进去,毕竟大家都对那件事情如此关注。刚刚遇到神父还算好,若是其他人,会怎么想呢?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旦跟这件事情有了牵连,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乌有祈祷着利刃不要刺向桐璃,不过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现在只能希望他们能保持理性,桐璃能管住自己。

乌有关了灯,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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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日本这个手势指情人或女朋友。

(2) 韦伯恩(Anton von Webern,1883-1945),奥地利作曲家,新维也纳乐派代表人物之一。

(3) 阿诺尔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美籍奥地利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和音乐理论家,西方现代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

(4) 日本童话里非常矮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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