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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原因,天上没有乌云,也看不到月亮。月有阴晴圆缺,运气不好是看不到满月的。它像只任性的小猫,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无视他人的想法。
看不到月亮的夜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朵朵雪花相互重叠,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路灯没有亮,夜色苍茫。在静谧的庭院一角,雪景如此美丽。因为湿度很大,想必雪花降落到地面也不会融化,可能形成好几厘米甚至十厘米厚的积雪。此情此景,让人感到异常寒冷。可现在是夏天,本应该酷暑难耐的盛夏,为什么会下雪?
突然,白雪像被红墨水染红了似的,目之所及,天地间一片红雪。由白到红,与007电影开场的镜头很相似。不知从何时起,乌有的身上也沾满了红色。他连忙拍打,试图掸掉那些颜色,但完全没有效果。正如做细胞染色实验时的情景,黄色的皮肤细胞上出现了一些红色,怎擦拭都是徒劳。用手指感知一下才知道,红雪带有黏性。肩膀、脸庞、手上都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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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有从梦中醒来,周围一片雪白,他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
可能是太过疲倦,闹钟虽然响过却并没有叫醒他,乌有在迷迷糊糊之中把它关了。桐璃拿着羽毛枕敲打乌有的头,才把他叫醒。感冒越来越严重了,乌有挣扎着想起床,头晕得厉害,腿脚也没有力气,大概是睡眠不足或者冷气效果太好。乌有勉强抬起沉重的头,伸了一个懒腰,顺着床沿移动了一下身体。
“早上好。你昨天睡觉没有锁门呢。”
桐璃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乌有睡眼惺忪的模样。桌上叠放着两本她带来的杂志。乌有疲倦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今天是你起晚啦。”
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斜射了进来,照着T恤上大大的绿色标志,让人忽视了日光灯发出的光亮。
“天亮了?”乌有终于有了真实感。
“你还真闲,特地好心来叫我起床?”
“也不是。话说,你睡得可真沉啊。”
“关你什么事。今天起得这么早,还真少见啊。”
“凉快,当然要早起啦,这样心情才好嘛。暑假我总是睡到中午才醒,一天都没什么精神。”
“你睡懒觉应该不仅限于暑假吧。”
“说什么呢!”桐璃气鼓鼓地叫道。
乌有昨天睡觉时就穿着T恤和牛仔裤,出门也不用换衣服,不过是再加一件外套。他扫视了一圈,发现时针竟然指着十点,看来晚起不仅因为感冒,是自己变懒了。昨天到底想到什么时候才睡着?具体的时间不记得了,不过确实很晚,还做了那样的怪梦。乌有张开手掌,发现并没有变成红色,还是原来的模样。
乌有小声说:“起晚了可能是和音的缘故。”
“和音怎么了?”
“没什么。”
乌有摇摇头,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你感冒了吗?”
“好像是。你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哦,但是冷气是关着的啊,你看。”
墙上空调的风叶确实没有转动,指示灯也没有亮。
“你刚才关的?”
“不是刚才,是一进来的时候就帮你关了。”
“这样啊。”乌有小声嘀咕。好像心中有股无名之火,又或者是提不起精神的缘故,乌有对桐璃说话的态度很不满。根据以往经验,他知道自己一年中总有这么几天。上次是在结束通宵工作后举行庆功会的第二天,那天休息,乌有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
“你睡前抽烟了?”
房间中间有两处被烟灰烧焦的圆形痕迹。
“啊,不小心掉下来了。”
“什么呀,地毯都烧黑了,人家肯定会生气的。”
“知道。我会好好道歉和赔偿的。”
桐璃注意到他说话时并没有带任何歉意,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禁望着他。
“你好像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也许吧,”乌有敷衍了一句,“我太累了。”
“真过分啊,你抽烟?”
“偶尔。”
事实上这是乌有第一次抽烟。平时他总在包里放着一包烟,以备不时之需,不过从来没打开过。
“桐璃,你看过《静》吗?”
“什么啊,恐怖电影?上周看过,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是说过,我忘了。拉德克里夫会死吧?那个年轻的美国佬。”
看来还没完全清醒。
“是啊,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被一个满脸络腮胡、叫做杰夫的樵夫砍掉了头颅。你怎么突然问这些?”
桐璃有些不解,那个画面给乌有带来很大震撼。
“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梦里看到拉德克里夫的头颅直飞上天空的场景。”
之后周围开始下红雪。
“什么啊,真讨厌。”桐璃小声惊叫,紧皱双眉。“不敢想象,万一我也做一个这样的梦该怎么办?”她使劲摇头,像要把浮现出来的场景从眼前赶走。
“你可真奇怪,一本正经地说这么恐怖的事情。你烧得很严重呢,再烧下去可怎么办呢?”
“确实蹊跷。”乌有也这么觉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给你一杯可可吧,我给你泡了一杯。”
桐璃起身,把一个木纹马克杯递给了乌有,可可散发着香甜的气味。虽然只是一杯速溶饮料,咖啡因还可能会加重感冒,不过难得她如此热心,乌有默默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非常感谢。”
乌有谢了桐璃,抬起头来问道。
“这是在哪里冲的?”
“哪里?当然是厨房了。”
“厨房?”
“嗯,谁都没在那儿,我就自己烧了开水。”
厨房……乌有觉得有些不安,将杯子放在床边。
“桐璃,千万别随意走动,很危险,你明不明白?”
“你说什么啊,从一开始就怪怪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跟我说这些干吗!”
这里可能有危险人物,比变态还恐怖,敏锐又残暴。虽说乌有也不清楚到底是谁,但昨晚发生的事情大概证明了这一点。他只能说道:
“你昨天看到毁坏的画了吧,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奇怪,也有点恐怖,可也不至于因此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呀。”
“我是说不要随便出去走动。”
“你太专制啦,特地叫醒你,还被你训。”
桐璃好像生气了,将头扭到一边。乌有有股想打她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好吧,反正我说了你也不听,不过,尽量不要掺和他们的事情。”
“他们?你是说那些人吧,你很讨厌他们吗?”
“不喜欢。”
乌有如实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桐璃不理解画像上划痕的邪恶意义,只觉得那表示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乌有当然不会强调桐璃与画中人多么相似,说多了只会引起她更多的好奇心。乌有想出去,打开门之后,他突然问道:
“你刚说厨房没人对吧?”
“是啊。”
桐璃以为乌有还会继续说教,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话题。
“真锅也不在吗?”
“不在。这么说来还真奇怪啊,他们不做早餐吗?”
“那倒不是。”
总是睡到中午才醒的桐璃当然不会知道,昨天真锅夫人认真地做了早餐——火腿蛋和海鲜沙拉。
“他们也睡过头了?”
“他们才不像你呢。”
若是那样,真锅也会叫妻子起床才是。这么忙的时候,不可能两个人都睡过头。乌有再次看表,刚过十点。可可还是热的,看来刚冲好不久。昨天十点的时候,厨房已经收拾好了。但这样并不叫人释然,反而更让人不安。
“我去看看就来,你乖乖待在房间里。”
乌有猛地关上门,走下楼去。虽然已是十点,但还是很冷。对发烧的乌有来说低温刚好有助于退烧,清醒一下头脑。此时的天气就像树叶落尽的深秋,完全不像夏天。
正如桐璃所说,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盏忘记关掉的灯还亮着。桐璃刚用过炉灶,可能是忘记切断电源,指示灯还亮着。杯盘碗碟在金属架上放着,好像从昨晚开始就没有人动过。大盘子、小盘子、放勺子的小碟、玻璃杯、砂锅摆放得井然有序,炸锅、炒锅、汤勺都挂得整整齐齐,好像早上没人用过。厨房里没有人,稍微有些昏暗,显得异常宽敞。
乌有更不安了,往真锅夫妇的住处走去。出门,走过中庭的小路,正要关掉拉门继续前进时,他不由得呆住了。
那不是梦。噩梦变成了事实,拉德克里夫死后那个挂着满月的冬夜,周围一片鲜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中庭的草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类似白雪的东西。不是类似,就是积雪。白雪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刺激着乌有的眼睛。不只是中庭,后面的山林,屋顶,都覆盖着白雪,一片银白色的世界。
“真荒谬啊。”
乌有怕是恶作剧,虽然害怕,还是用手去抓了一把地上的东西,手指冰凉,融化成了水。看来真是雪。但现在正值八月,是盛夏,不应该下雪才是。可为什么眼前都是雪呢?乌有并非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超现实主义者,也不是对自己亲眼所见毫不怀疑的乐天主义者。莫非某位天才的魔术师对这座岛施展了法术?或者,夏日飞雪是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前兆?
乌有竖起外套的领子,包住头。莫非这座岛是漂流岛,随着海浪漂移到了北极圈?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看到眼前的情景,实在难以置信,不知如何是好。
再或者,是乌有疯了吗?以前总希望自己能这样,现在半清醒半疯狂的状态还真让人意外。虽然还有理智,可通过视网膜看到的都是幻象,大脑中展开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乌有迈出一步,脚下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这是冬天才有的情景。可能是雨天变成雪天,地上都是小颗粒的冰雹。雪已经停了,天上满是灰色的云,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地表开始有暖意。乌有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发疯,勉强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冷静下来后扫视一眼中庭,这才注意到露台上站着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第五根柱子一样。再仔细看看,发现一排脚印从客厅通往露台。
“村泽先生。”
乌有走了过去,朝露台方向打招呼。村泽低着头,睡衣外面披了件大衣,好像忘记了寒冷。乌有从厨房走出来整理思绪的那几分钟里,他一直站在那儿,不,也许已经持续了更长时间。他好像在注视着大理石上的花纹,死死盯着大理石柱的下端,自己也像变成了其中的一根石柱。
“村泽先生。”
听到第二声,村泽终于注意到有人在喊自己。他无力地抬起右手,像瘦弱干枯的老人一般虚弱。
“下雪了啊。”
乌有走向露台。积雪比想象中的要厚,大概五厘米左右,已经看不到原本铺着的白色沙石。海风呼啸而来,更觉得寒冷,海鸟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也无比惊慌,大声叫不停。海鸟是候鸟吗?若是的话,南飞的准备一定还没做好,乌有突然担心起海鸟来。
“现在是夏天呢。”
村泽一言不发,像是被露台表面吸引了一般,牢牢盯着,与昨天晚上看那幅被破坏的画时神情一致。
乌有爬上露台的台阶,往村泽盯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舞台上有屋顶,露台的中间没有积雪,只有海风吹来的一点残雪,粗糙的大理石纹理显露在外面。灰色的石块没有被雪掩盖,却被鲜血染红了。血量并不多,可白灰色的大理石被血染红的那部分在洁白的雪中显得分外醒目,就像昨晚梦中的情景。乌有觉得很美。
圆台中间,也就是村泽的脚边,仰面躺着一样东西,一具没有头颅的死尸。
“真不敢相信。”他低声说道。
看到这般情景,视线当然无法移开,村泽呆立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现在乌有也是一样。他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一具死尸,就跟不理解为什么夏天会下雪一样。
可能是因为没有头颅的缘故,眼前躺着的尸体,给人感觉不像是人类,而是某种动物。实在难以想象地上身着白色衬衫的人昨天还在呼吸,与乌有等人谈话;旁边放着的那两只手昨天还在动,准确地抓起一些东西。如果说人是由肉体与精神组成,那精神到底去了哪里?
为什么不见了头颅?
乌有感到一阵反胃。
他再次体会到,自己看到尸体的时候总是这样。乌有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上次看到的也不是全尸,死者被重型卡车撞飞成了一摊肉泥。那时他才十一岁,还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不曾忘却。步行街的十字路口,行人不多。乌有正要闯红灯过马路时,卡车前方的玻璃反射过来耀眼的光,引起一阵眩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汽车尖利的喇叭声与刹车声,接下来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开,最后是一声惨叫。
回过神来,眼前是轮胎留下的痕迹,一群大人脸色苍白围成一圈。一个身着白色夹克的人被撞飞到几米开外,躺在血泊之中,勉强还能看得出人形。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大哭了起来。不是因为被推开的身体受了重伤,也不是害怕死者被撞得血肉模糊的模样,他总觉得发生了什么更加悲伤的事情。
那时候还不懂事,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怖。
回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参加为救乌有而身亡的大学生葬礼的时候。死者是东京大学医学系三年级的学生,二十一岁,校登山队成员,性格非常阳光,前途一片光明。他的家境富裕,在当地很有名望。丧礼庄严而肃穆。
丧礼上有位七岁的小女孩,抱着死者的遗像,可能是他妹妹。乌有看到她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行,是自己结束了这位有为青年的一生。小女孩的瞳孔呈黄色,瞪着乌有,像是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身体内那位青年的幻影。她的目光太过清澈,也非常恐怖,让人无处可逃。
人都是肮脏的,生来都背负着原罪,乌有的第二原罪是在十一岁那年夏天犯下的。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觉得分外厌恶。
乌有像被那位青年附身了一样,忠实地书写着他的人生轨迹。初中毕业后选择了注重升学率的高中,连朋友也交得很少,像个学习机器,从早到晚趴在书桌前学习。当时面向中小学生的培训班还不是很盛行,他放学后也不和朋友们玩,到了四点就回家闭门复习当天学习的内容和预习第二天的功课。七点钟走出自己的房间吃晚饭,洗澡,再学习到凌晨两点。早上六点起床,就像电视机里才有的爱学习好少年。他的少年时期,只留下了枯燥无味的学习回忆。这也许与那位青年真正的人生并不相同,不,是肯定不同。可乌有能做的只有这些,周围的人都夸奖他爱学习,自己却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并不是自己的梦想,而是难以摆脱的宿命。如果有为青年拼死一救的生命反而不如救人者那么优秀,那么被卡车撞死的青年的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得?稍微想想,觉得实在太过恐怖。当今社会崇尚高学历,那些总是太过于在意周围人看法的人肯定觉得,这是个愚蠢的举动。乌有作为当事人,觉得这是天命。乌有生活的社会是最重视学历的,如果获救的他不能比那位青年取得更大的成就,那简直没有必要再活下去。
讽刺的是,乌有并不是那位青年,他成不了那么优秀的人。他落榜了,被大学拒之门外。同学们都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学,只有他一人,落寞地望着三月冰冷的天空。他们都对乌有落榜一事表示惊讶与同情,但是那些胜利者的关心根本不能使他得到任何安慰。
整整一个月,乌有神经衰弱,敏感多疑,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说自己的闲话,笑着说“那位青年死得真不值啊”。五月份,乌有为了逃离周围的目光,去了京都的一所补习学校。乌有决心这次一定要考上,那时候的他对人生还抱有些许期望,学习态度比以往的几年更加认真。大城市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他都一一克服。
结果是,第二年也没有考上。他不仅没有通过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试,连二流的私立大学也没有考上,勉强被一所三流私立大学的医学院录取。乌有终于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甘愿沦陷在灰色的未来里。他身上背负的重担越来越重,豪言壮语烟消云散。一直以来的目标只是海市蜃楼,在现实这盏明灯的照射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残留下来的只是无能小辈努力后毫无成效的空虚,他深感到自己不可能超越那面无形的墙。入学后第一年,他与周围的人相处融洽,和同学们一起享受着快乐的校园生活,还挑战了年轻人喜爱的登山活动。但这种戴着面具的生活实在像玻璃工艺品一样易碎,只需轻轻一击,就破碎一地。乌有压抑地生活了一年之后,在春季选择了退学。
然后就来到了这里。他想逃离重视学历的社会,可并不能如愿。拥有高学历并不等于可以度过美好的一生,至少不是人生的全部。乌有想摆脱这种重视学历的想法,可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思维,现在并不能轻易改变。两年前,他还对高学历深信不疑,每天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书堆里,眼前总出现那位血肉模糊的有为青年。他为了救我这样一个愚钝无能的人,竟然舍弃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乌有实在太过空虚,一度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连自杀,都不能自己做主。他必须活下来。当然,这也可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怯懦而寻找的借口。乌有遭遇了无数的挫折,可还是活了下来,他希望自己至少能够从寿命上超越那位青年。
那位青年的躯体与眼前这具无头死尸重合起来,十年过去了,乌有再次回想起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是谁?”乌有非常克制地问道。为什么,头颅……喉咙很干,大概体温又升了上去。
“不知道。”
象征着人格的头颅被割掉,只剩下手、腿、躯干等器官,无法确认死者身份,给人留下非常诡异的印象。精神到底去了哪里?
“右手有烧伤的痕迹。”村泽突然说道。
可能是被烧伤的缘故,手掌中间的肉都缩了起来。他昨天还见过那只手,它好像在说着“右手不方便”。
“水镜先生。”
尸体已经冰冷,穿着带领的T恤,感冒了也毫不在乎,觉得疼痛的头颅已不复存在。他作为富豪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候,却遭遇这样的命运。血已经流干了,身体干瘪,只剩下皮包骨。右手上戴着的手表还正确地指示着时间——十点十二分。
“头呢?”
村泽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海里……”
从栏杆探出身来,往下看海。露台的边上没有屋顶遮盖,积雪很深,并没有踩踏过的痕迹。难道是从舞台上扔下去的吗?因为下雪,悬崖显得比昨天看到的还要险峻,下面汹涌的波涛已经变成了冬天的感觉,就像演歌中愤怒的日本海,惊涛拍岸。
“不只是恶作剧。”
村泽两手颤抖着,捧着下巴,好像怕自己的头颅掉下来。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去告诉真锅他们吧。”
乌有快步返回到和音馆,心里又添了新的伤痕。积雪绊脚,差点摔倒。他根本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陷入了深深的恐慌。
真锅夫妇住在栈桥东侧的海滩附近,不在和音馆内。乌有害怕滑到,小心翼翼地走着。
——为什么要急着通知真锅他们呢?可能是潜在的等级意识在作怪,让他做了这么可耻的事情。也许是出于人道主义,马上就想到让仆人知道主人已死的消息。乌有的脑子一片混乱,仅存的一点理智,全部用来想前面提到的那些事情。走到小屋门前,他并没有发现任何足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真锅先生。”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乌有只好打开大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面空无一人。
“真锅先生!真锅先生!”
乌有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大,可还是没人应答。
——到底去了哪儿?
好不容易克制住莫名其妙的情绪,说服好像要冲出去的双脚,乌有反复打量着房间里面的情形,怎么看都没察觉出有任何异常。
难道他们也被杀了吗?不可能。他们不会因为受到外界的摧残而死去,相比之下,更可能自杀。被子、衣服、碗筷都各自整理得井井有条。朝海那扇窗的窗帘朝两边拉开着,黄色的榻榻米铺得很平整,上面放着一个小饭桌。看起来不像是慌忙出逃,更像是出去旅行似的。乌有突然闪出他们“逃跑了”的念头。雪地上没有留下足迹(假定他们真的离开了和音岛的话),可能是下雪以前,也就是前半夜的时候走的。
“到底……”
乌有陷入沉思,不觉将心中的困惑说了出来,声音在空房子里回荡。
真锅夫妇一起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从房间的布置来看,只能这么理解。面对意外,乌有坐在大门处深思了一阵。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更糟糕的是,他并不能跟平时一样思考问题,冲动是魔鬼,它阻碍人理性地思考。
乌有望着挂在墙上的那本挂历,那是卖米的地方印制的宣传册。
“莫非……”
乌有连忙朝码头跑去。栈桥上只有薄薄的积雪,地上留下乌有的足迹。简易码头设在栈桥旁边,离门大概两米左右,地上胡乱丢着一个木桩。那里也是一片洁白的雪地,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真锅他们外出购物用的小艇消失了,跟房间的情形一样,显得过分宽敞。一阵阵小波浪轻拍过来,发出轻微的响声。
莫非外出购物了吗?若是昨天这么想还说得过去,大不了早饭会比平时稍微晚点儿。可现在事态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想法显然不切实际。看来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着一个阴谋。
几分钟后,乌有用瘦弱的手臂将码头的木桩重新插好,顺着原路返回到了和音馆。
“怎么了?”
村泽很担心,乌有说去去就回,却很久都没有出现。看到乌有满脸憔悴,有气无力地进了进来,村泽忐忑地问道。
乌有尽量镇定下来解释着发生的事,说没说清暂且不论,总之是按照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在说。声音难免急促,可他还是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那么,真锅他们……”
村泽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话说到后面声音都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在岛上?”
“不清楚,也许吧。”
乌有退后一步,坐到皮沙发里,大口喘着粗气。往露台那边看了看,只见到一点尸体的影子。
“就这样放着不管吗?”乌有问呆立着的村泽。
“那怎么办呢?”
“报警。”
村泽瞪着乌有,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触电了一样,然后将视线转到外面。
“不行,那可不行。”
乌有觉得意外。
“为什么呢?”
“和音的忌日还没到。”
“那……”乌有说了一半,把下面的话吞了进去。村泽望着露台的目光非常真挚,不过好像也有些破绽。
乌有注意着措辞,谨慎地反驳道:
“按常理来说,放着不管还是不大好吧。”
“我知道,知道,可是……”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乌有此刻非常生气。
“有电话吗?”
“等等,电话是有,可我一个人不能做出决定。”
话说得太过慎重,也很模糊,与他平时果断的风格大不相同。他拿出一支烟,用颤抖的手点燃了它。
“为什么呢?事实摆在眼前,水镜先生被人杀害了。”
“被杀”这个词回荡在冰冷的房间里,连说话人乌有也为之一震。
“可是……”
“看!看啊!乌有,下雪啦。下雪啦,下雪啦,下雪啦。好棒啊!”
桐璃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异常兴奋,几近喜极而泣,这种情绪跟此时发生的事情很不相符。可能是觉得乌有太久不回来有些担心,桐璃快步下了楼。
“夏天下雪,太不可思议啦,要是带上雪橇和滑雪服就好了。我一直都没注意到,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她快步走上前来,两手叉腰,质问乌有。
“天气可真变幻莫测,你说呢,乌有?”
“雪?对,是雪。”
“下雪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夏天下雪呢,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兴奋?”
也不能说乌有毫不在意下雪这件事,只是露台上的无头死尸以及突然消失的真锅夫妇更让他在意。比起谋杀与失踪,盛夏下雪这件事情就显得不那么离奇了,就像电子与质子质量上的差距一样。桐璃若是听说水镜被杀,肯定也会惊讶不已。可对于乌有来说,这件事并非偶然,更重要的是隐藏在背后的恶意。乌有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桐璃终于注意到昏暗的客厅内气氛不大正常,小声问道。
“总之,先通知大家之后再做决定吧。”
村泽对桐璃勉强笑了一下,慢慢走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乌有缓缓扫视着客厅内的情形,打开了吊灯的开关。虽然显得明亮了些,可气氛并没有改变。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实在难以想象,乌有内心惶惶不安。
乌有指了指外面。
“你是指露台吗?”
隔着窗户能看到露台,不过由于距离太远,又有高低落差,所以看不清尸体。从客厅看去,只能看到有个东西躺在那里。当然,桐璃现在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里好像有个东西,是什么啊?”
“人的尸体。”
乌有为了掩盖不安,提高声音回答道,他已经快崩溃了。他想知道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桐璃会作何反应,她肯定从没见过死人。
“尸体,你是说……”
“对,有人被杀了。”
“不可能,你骗我的吧,就是骗人也不用……”
“我最讨厌开玩笑了,想必村泽先生也不喜欢。”
桐璃来回晃动着手,发出不屑的笑声,可乌有认真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终于有点相信了,小声问道:“是真的吗?”
“当然。”乌有大声强调。
“不可能!”
桐璃紧盯着乌有,想逼他说出全部真相。
乌有避开了她的眼神,沉默着踱了几步,开口说道:
“这房间里的冷气太足了,有点冷。”
“……是啊。”
“气温也很低。”
“又下了雪。”
“是,下了雪。”
桐璃说罢就低下头,长长的头发从前面垂下来。乌有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莫非是受到了惊吓?这件事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来说太过残忍。乌有觉得桐璃也有可爱之处,准备说几句安慰的话,并将手伸了过去。这时,桐璃突然猛地抬起头来。
“谁被杀了?”
“你……”
“我?说什么笑话呢,我不是好好在这儿吗?快告诉我吧,到底是谁?”
乌有不知道伸出的手该如何处理,只好拍了一下额头。
“水镜先生。”
“嗯?”
桐璃鼻子哼了一声,抬起了小脑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杀,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关系都不大,乌有也是一样。但桐璃的反应大大出乎乌有的意料之外,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冷静下来。
“谁是凶手?”桐璃小声问道。
“不知道。”
“这下可麻烦了。”
“嗯……”
这时,尚美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细长的眼睛像死人一般呈暗灰色,眼里是无尽的虚空。她穿着一条连衣裙,头发草草梳理了一下,裙摆比较乱,脸上没有化妆,让人觉得比昨天要颓废苍老许多。看来她听到通知后没有打扮就直接下楼了。
“你们……”
乌有稍微低下头,正打算说点什么。尚美根本就不看他们,说了声“我得走了”,就摇摇晃晃地起身,拉开木门,穿着拖鞋朝露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凌乱的脚印,雪沾到脚上她也没注意。
“最好别看。”
乌有说了一声,可对方好像并没有听到。尚美没有回头,一口气跑到中庭,爬上舞台。只听得她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尖叫,摔了下去。
“倒了!”
“尚美!”
乌有把起身的桐璃按住,转身独自跑向露台。看来夫人受了太大的刺激。村泽回到客厅,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一边叫着“尚美”,一边跑了出去。
还好夫人没有倒在那片血泊之中,她只是晕倒了。村泽推开乌有,两手抱着尚美,边走边叫着她的名字,回到了客厅,把她放在沙发上。
拉门一直大开着,室内气温变得很低。看了看温度计,显示低于十度。桐璃按下墙壁上空调的开关,调到暖风。
“水镜先生真的被杀了吗?”
不知何时,结城也来到这里,他穿着衬衫。平时总爱开玩笑的那张脸,也因为受了太大的惊吓,活像那幅被毁的画。后面是严肃的帕特里克神父,他紧紧抓着金属念珠。
“是。”
他们都像夫人一样跑过去看尸体,回来时的反应各不同。结城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神父是一脸恐怖畏惧的模样。他们二人个性相异,反应自然不同,不过有一点相同,两人都没有说话。
乌有仔细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凶手可能就在其中,正在装出一副无辜者的模样。这里是与世隔绝的孤岛,凶手就在其中的可能性很大(当然,真锅夫妇的嫌疑也很大)。乌有注意着他们,对自己说,不能心慈手软。
“喝一杯吧。”
结城从架子上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倒了半杯,一饮而尽。他终于回过神来,坐在沙发上。
“头呢?”
村泽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也没看到。”
“应该在海里吧。”
“嗯,很有可能。”结城重重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村泽茫然失措。本来是应该报警,乌有也这么认为,可从现在的情形看来,大家并不打算这么做。
“我认为应该与本土取得联系。”
乌有觉得大家可能难以说出心中的想法,只好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正如想象中的一样,他们都对这个建议很敏感,脸色为之一变,连神父也是如此。
“还是再好好想想吧,不能草率行事。”
结城的意见与村泽类似。
“怎么办?”
“这个问题太棘手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们局外人就别插手了。虽然带有赤裸裸的攻击性,可乌有并不退缩。村泽解释说,要等“忌日”过后再做处理。可是,杀人是何等大罪,“忌日”早就被玷污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难道水镜的死只是小事一桩吗?
“也不是说不报警,我们得好好想想。”
“还要想什么?”桐璃插嘴问道。
结城吃惊地望着她,喝下第二杯酒。
“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桐璃小姐,我们不能慌张。”
在这种情况下说“不能慌张”,简直有违常理。
乌有望着神父,他正无力地耷拉着肩膀,说了下面的话。
“不报警也不好,就这样听之任之肯定是不行的,我们还是想想今后会发生的事情吧。”
他环视了一眼众人,用布道的口气说道,显得非常镇定与威严。
“据说两位仆人也消失了,有可能是畏罪潜逃,有一点可以肯定,死者确实是水镜先生。把他就地掩埋,隐匿不报肯定是行不通的。”
“还真是爱说教。”结城讽刺道。
“这是我的工作。”
“小柳说得很有道理。”
帕特里克神父出面之后,村泽的态度稍微软下来一些。他歪着头,似乎在想办法。
“这话说得太轻松了。”
“但是……”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结城瞪着乌有,乌有避开他的视线。
“可现在的实际情况是,虽说我和桐璃本是局外人,但现在已经被牵扯进来了,这个问题已经不只是你们之间的问题了。”
神父看到他们针锋相对,只好说道:
“也是。如果只是与我们有关,不告诉他们也行,可他们已经在这里了,不说也不好。牵连到他人总不是好事。”
结城没有马上辩驳,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乌有。
“也是。”
村泽好不容易开口说话,望了望身边的夫人。她已经醒来了,可并没有表达任何意见。空虚的眼神,拼命把自己封闭到一个小世界里。
“警察要来还有四个小时,若是商量,这段时间已经够了。”
大家看了看结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以一敌三,已经无法坚持下去,只好说:“那就随你们怎么办吧。”
“我去打电话。”
村泽当场表态,出了客厅,慢慢走向大厅。稍微过了一会儿,乌有也跟了出去。村泽正要伸手拿起安放在大厅一角的白色电话。
乌有听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可电话并没有打通,听不到连通的声音。
“奇怪。”村泽再次拨号,结果还是一样。
“打不通。”
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乌有粗暴地推开村泽,开始拨号。一一〇,一一〇,一一〇,拨打了好多次,结果还是一样——电话也死了。
现在剩下来的只有焦躁与空虚,连苦笑都不会了。这就是乌有冷静下来之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时的心情。但当时的乌有并不觉得空虚,他感到的是无尽的恐惧,害怕那个切断电话线的人。
“海底铺设缆线了吗?”乌有问道。
“无线信号一直覆盖到舞鹤,和音馆旁设有一座五米左右高的铁塔,通过它来传递电话信号。也就是说,可能……”
说罢村泽急忙探身出去看,铁塔依旧在那里。
“如果没有发生故障,应该是有人切断了和音馆与铁塔之间的缆线,或者破话了电话。”
“那……”
“遗憾的是,其他房间的电话也打不通。”
村泽竟然非常冷静,这可能就是四十年阅历与二十年阅历之间的差距,不过还是能感觉到,他并不释然。乌有联想到自己如此狼狈,不禁觉得十分卑微,那句“遗憾的是”,是针对主张报警的自己说的吧。
“我们真的被困在这儿了吗?”
乌有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一心只想警察尽快来这里,将他解救出去。
“十二号那天会有人来接我们走,跟送我们来时一样。”
还有五天,乌有感到一阵晕眩,默默回到客厅。
2
“真滑稽。”
结城丝毫不顾忌他人的感受,说话阴阳怪气。他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但面色却没有什么变化。
“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
“这可不是开玩笑。”
“确实不能一笑了之,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十分危急。”
神父抱着《圣经》,插了一句,好像将要采取行动。乌有坐到沙发一角上,马上表示赞同。
“有人把我们困在这儿了。”
“是不是杀害水镜先生的凶手?”
“对。”
大家都往露台望去。乌有感到,结城、村泽和神父这时才开始感到恐惧。那具失去了头颅的尸体作为某个象征,被掩盖着。这不是发生在远处的火灾,而是会殃及自己的火苗。
乌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被别人的想法左右,中了别人的陷阱。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夫人不安地看着村泽,希望得到正面回答。村泽也不知道答案,只见他痛苦地转过脸说“不知道”,然后摇了摇头。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五天之后会有人来接我们离开。”
“我们怎么熬过这五天呢?”结城伸了个懒腰,一本正经地说道。不知他是不是虚张声势。
“五天太久了。”
“确实。”
“如月君,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不过,水镜先生的尸体可能会腐烂,因为雪也会融化。”
“啊,确实有这种可能。”
既然没办法报警,也就没有必要保护现场。现在更重要的是处理好尸体,这样放下去对死者是一种极大的亵渎。何况大家也不愿意每天对着它,只要它在那里一天,恐怕谁都不会好过。
“我们要尊重死者。”神父用职业化的口吻说道。
“这座岛上没有其他人了吗?”
“应该是这样。”
结城重新坐好,显示了自己的威严。他晃动着手中加了冰的酒杯,发出刺耳的声音,同时开始抽起烟来。帕特里克神父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真锅夫妇消失了,船也不见了。”
“船也消失了吗?”
“那两个人到底怎么了?”
“这不是明摆着吗,他们也被杀了。”
“头也被砍掉了吗?”
“别说了。”尚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心惊胆颤地对着结城说,“别说那种话。”
“但的确是这样。”
结城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耸了耸肩,开始用手指敲桌子。他转过脸问一言不发的村泽:“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这里吗?”
“没有。”村泽还是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语气很平淡。
“若上天没有抛弃我们,总能想出一些办法来的吧。”神父抬头低声说道,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彼岸。
上天?八月突降大雪,也许说明了它的存在,可在这件事情上,上天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善意的。
乌有起身往外看,水平线在很远的地方,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大海。事实上,远方是有陆地的,上面有一个叫日本的国家,那里存在法律和权力。和音岛也是日本国的一部分,只是,它没有受到任何来自这个国家的恩惠。
“办法还是有的。”
“比方说,点火发求救信号之类?”神父说。
“那可得做好烧掉整座山的心理准备,当然,这座房子也会化为灰烬。”
“加上有积雪,肯定点不着。”
“做竹筏如何?”
“不可能!这里离舞鹤有几十公里,哪怕是只做出一个能承载六人的竹筏,也不止花五天时间。即便是成功出海,途中也可能被海流冲走,落得个沉尸大海的下场。”
结城对此嗤之以鼻。他并不像是喝多了,反而显得相当镇定。
“也可能被韩国人逮捕。”
“若能跟本土取得联系就好了。”
“有手机吗?”
大家一齐摇头,好像谁都没有带手机。
“带上手机,哪有度假的感觉呢?!”结城说得很牵强。
“也许能用电视或者收音机做一个手机。”
乌有提出的这个想法没有任何人回应。
“要是能发出求救信号就好了。”
“怎么可能,这里哪有那么聪明的人?!”
这几个人并非理工科出身,没有人知道怎么发出信号。
“只有干等。”
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村泽为了调节气氛,打开了电视。
“但是……”
夫人焦躁不安地看着电视,里面播报的是昨晚降雪的新闻。主播和记者手持话筒,反复强调这是几十年一遇的奇特天气。专家们站在东亚地图前,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原因,说是因为西伯利亚强冷空气突然南下所致等等。这些话毫无意义,下了就是下了,现在的重点不是降雪。
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不仅局限于和音岛,日本本土也出现了这种天气,这让乌有放心不少。看来这场雪与天神的旨意无关,只是纯粹的自然现象,是天气出现了异常。
回头一看,发现不只是自己,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刹那间客厅的气氛缓和不少。乌有随即警觉起来,如果这座岛上没有其他人,导演这场戏的幕后黑手肯定就在这群人之中。他明明知道所有的事情,一切尽在掌握,还装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欺骗大家。想到这里,乌有感到毛骨悚然。乌有偷偷地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他并没有神父那么厉害,实在看不透别人。在场的每一个人,村泽也好,尚美也好,神父也好,结城也好,都像是受害者。
“总之,我们先安置好水镜先生吧。”
“放在地下室吧。”结城积极地建议道。
“这里有地下室吗?”
“有。拿块厚布过来,就用窗帘也行,不愿意的人别过来。”
笑话太冷,连他自己也没有笑。
“如月君,你愿意来帮忙吗?”
“啊,好的。”
他们尽量不看尸体,把窗帘铺在露台一旁,像包糖果似的把尸体包了起来。乌有和村泽各自负责一端,把尸体搬进了屋内。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淡黄色的窗帘上只沾上了少许的血迹。少了头部,搬起来感觉特别轻,跟一个孩子差不多重。村泽考虑到乌有的感受,让他搬腿的那一端。可能是被包裹起来的缘故,腿形竟然十分好看,从凸显在窗帘外的轮廓就能看出来。乌有尽量将脸侧向一旁,往前走着。
去往地下室的通道在水镜经常使用的电梯的旁边,那里有一扇小铁门。多年没有人使用,打开时费了一番力气。楼梯间里结满蜘蛛网,光线很暗,他们走下去放下尸体,连忙往外跑,可以看到扬起的灰尘在漫天飞舞。主人的遗骸竟然被丢弃在如同地狱的地下室里,真是讽刺。乌有想起《莫扎特传》中高潮部分的场景——影片中播放着《安魂曲》,莫扎特的尸体从马车上被抛了下来,丢弃到公共墓地里。不同的是,现实中的这一幕并没有让人感慨万分。
“实在抱歉,让你帮忙做这样的事。”
村泽是这群人里最正常的一个,对把乌有和桐璃牵连进来一事表示了歉意。不过回想起来,当时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好像迫切地想问什么事情,可因为局外人在场,有所顾虑,就没说话。乌有勉强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说了句“没关系”。
他们用肥皂反复洗手之后回到了客厅,气氛又重新变得凝重起来。结城将头扭向一旁,尚美捂着脸,神父的表情也很僵硬,只有桐璃若无其事。乌有有种直觉,肯定是桐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怎么了?”
“老公。”尚美求助地望着村泽。桐璃也同样望着乌有,乌有视而不见。
“到底怎么了?”
“这位姑娘说了很荒谬的话。”
“说凶手就在我们中间。”结城补充了一句。跟夫人一样,他也觉得很不高兴,不过好像多少有些认同这个观点。
“真的吗?”
“我只是……”
乌有用目光制止了桐璃的辩驳,这种话在事态稳定之前还是不说为好。其实大家都在怀疑,都这么认为,可表面上都装作不知道。桐璃将它说了出来,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对不起,她还是个孩子。”
“才不是孩子……”
“住嘴。”
乌有大声斥责了她,桐璃马上安静了下来,虽然还在嘀嘀咕咕,但终于不再反驳。
乌有再次道歉。“非常对不起大家。”
“到此为止吧。”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村泽只好救场。
“不过桐璃小姐的话也有一定道理。”
“怎么连你也……”
夫人瞪了一眼村泽,两只瘦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青筋爆出。
“那你说,是谁?”结城肆无忌惮地挑衅道,这次不像开玩笑。他为了看清楚大家的反应,将每个人的脸都扫视了一遍。“真好笑,怎么可能是我们中的一个,凶手一定另有其人,他肯定藏在某个角落里,可能现在还在注意着我们,准备再次伺机而动呢。”
结城说的话很有魄力,没有人反驳。连尚美也胆怯地环视了四周。如果她的反应是真的,那是在怀疑谁呢?
“我们还处在危险之中。”
帕特里克神父庄严地画着十字。
凶手把他们困在这里,肯定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大家的想法不谋而合。神父刚才说的话,应该也是以此为前提。
“为什么呢?”
“和音回来了。”结城嗫嚅道。听到这句话,在场所有人的脸都僵住了。
“结城!”村泽厉声呵斥了他。一时间,大家都觉得自己的处境前所未有地危险。
“不好意思。”结城耸肩,老实地小声道歉。他的态度十分诚恳,乌有简直难以相信。要知道,此人平时即便犯错也不肯承认,总是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臭脸。他肯道歉,是和音的力量在起作用吗?
他们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和音”无声地渗透到每个人内心深处。
“小柳,不,现在应该称‘神父’才是,你以前是想当医生吧?”
村泽突然发话。
“对,确有其事。”
突然被问,神父很惊讶,深深点了一下头。他在来和音岛之前是医学系的学生。
“如此说来……”
尚美一脸如梦初醒的表情看着神父,好像忘了以前的事情。
“虽说曾经想当医生,最后还是放弃了,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精通。”
神父回答得非常慎重。
“即便是这样也比我们强,你看到水镜先生的时候想到些什么?”
乌有也算学过两年医,不过真正上过课的时间也就一年,仅掌握了一些基本常识,还没开始学习专业知识。
“我们必须弄清楚目前的情况,才能应对将来发生的事情。”
村泽说这句话的时候,带有试图调查真相的想法,他是第一个恢复了镇定的人。调查真相当然很有必要,可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因为真正的凶手可能就在他们之中。遇事冷静,颇有领导风范的他也许能胜任这一任务,可也不得不提前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看来是桐璃一句话引出了村泽的这番话,她本人可能还没意识到。
“言之有理。”神父淡淡地附和了一声,恢复了平时的语气,并点了点头。“学医是二十年前的事,又没毕业,能提出的看法也非常肤浅。根据刚才所见的情形,他身体上并没有外伤,只有头部缺失。”
“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嘛!”结城小声嘀咕。
“头部缺失,导致无法查明他的死因,不知道是遭到殴打,还是绞杀,或是刀杀,还有一种可能是被强迫服毒。总之,他临死之前并没有挣扎的痕迹。”
“头是掉到海里了吗?”
玻璃杯中的冰块发出刺耳的声音。
“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从出血量来看,头颅被砍下……哦,主啊……应该是被杀后不久,而且是被搬到露台之后。”
夫人紧紧捂住脸。为什么要砍下死者的头颅,而且要搬到露台后才动手?只是为了增加奇幻色彩吗?乌有在揣度凶手的犯罪动机。
“案发时间,也就是说水镜先生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在凌晨四点之后。”
“四点以后!”村泽不由得叫出声来。大家都朝他望去。“不,没什么,往下说吧。”
他一脸尴尬,再度坐下。
“应该是五点之前,也就是说可能发生在四点到五点之间。”
“我说,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结城惊讶地问道。潜台词是既然分析得这么清楚,那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吗!
“我在实习的时候解剖过一次尸体,把死者的腹腔打开,仔细检查了各个内脏,并且体验了死者体温下降以及僵硬的过程。尸斑的模样,皮肤颜色的变化,再综合今天的气温来考虑,大致得出了以上那些结论。”
“你的话可信吗?”
“说得更确切些,是在四点半左右,如果是专家,应该能判断得更加精准一些,我说的是最粗略的推测。”神父不动声色地说。不知这是出于自信,还是职业习惯使然。他又没有想当法医,为什么对那次解剖的印象如此深刻?每个人都会有特别在意的事情,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场合下发挥作用。神父自己恐怕也没有想到。
想到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观察到如此多的细节,乌有不禁感到惊讶与敬畏。
“可是……”村泽再次插话了,“我从积雪上走过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脚印。”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刚开始大家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桐璃指着电视,大叫一声:“啊,原来是这样。”
二十四寸的平板电视屏幕上还播报着此次降雪的新闻。
“今天凌晨一点至三点,日本海北中部地区突降大雪,是由于西伯利亚……”
播音员的声音非常清晰,反复滚动播放着这条新闻。
大家也终于知道了村泽的意思。
云移动的方向非常奇怪,简直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缓缓朝西海岸的方向飘去。乌有开始想象那久候在水平线下的怪物的样子——身上同时具有爬虫以及鱼类的特征,尖牙利齿,无坚不摧,船只在顷刻之间就被毁坏……
“你说的是真的吗?”
夫人一直盯着屏幕,畏畏缩缩地朝神父望去,暗红的嘴唇微微抖动。神父站起身,关掉了电视。
“当然是真的,信不信由你。说实话,我自己也难以相信。不过,这是事实,不得不承认。”
如果神父所言不虚,水镜被杀应该是在凌晨四点以后。降雪一直持续到三点。村泽说他出去的时候,中庭的雪地上没有任何脚印。那么凶手是如何把尸体拖到露台的呢?之后又如何返回?大家望着被践踏得一片狼借的雪地,陷入了沉思。
“莫非是在密室中进行的?电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情节。”
露台到和音馆之间最近的路是通过客厅,距离约为五十米,不可能一跃而过。露台前面是悬崖,再往前十几米就是大海,礁石密布,波涛汹涌,万一不慎掉下,必死无疑。乌有早上去露台附近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任何脚印。
“没有脚印,就是没回来,看来此事并非人类所为。”
这个爱说风凉话的结城!不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露台。
“都八月飞雪了,密室之类更不在话下。”
临近中午,阳光强烈起来,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掉下来泪滴一样的水珠,中庭的积雪也开始看不到起伏。也就是说,作为线索之一的积雪正在开始消失,可是村泽、神父以及播音员说的话却留了下来。
几天之后,警察会来到这里。到时神父的判断是否正确,村泽是否会看漏看错之类,都会水落石出。密室等问题是细枝末节,不过对于眼前的他们(包括乌有)来说,实在是非常重要。神父已经深深陷入不可知论之中。
“肯定是和音……”
结城慌忙闭上了嘴,瞟了瞟村泽,一脸恐惧,肩膀缩成一团。
耳边传来外面波浪的拍打岩石的声音。昨天听起来让人心安神宁的涛声,今天显得异常暴躁,像要吞噬整座岛屿似的。对这些人来说,水镜被杀与想象中的密室,哪件事情更具冲击性呢?莫非是后者?
“电视也可能出现错误,比方说本土下到三点,这座岛远离陆地,可能下到四五点。”乌有试着说了句话。
“不可能的,如月君。”村泽正色道,“秋田与山形的纬度远比这里高,就算有时差,也应该是这里先停止降雪。再说风是由北向南吹的,不可能相差那么长时间。”
“若凶手不通过中庭呢?比方说跳到了海里。”桐璃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显然,她不知道和音从露台上跳海自杀之事。
这件事从与和音长得一模一样的桐璃嘴里说出来,肯定会让大家非常敏感。
“你说的是什么呀,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你,你,你……”夫人大声叫起来,声音嘶哑,最后的一句话甚至没有力气说出口,两眼满是恐惧。
“尚美!”结城与村泽同时叫道,同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等到反应过来以后,结城尴尬(毋宁说是后悔)地转过脸。村泽温柔地望着尚美,将手放在她肩膀上。
“回房休息吧。”
“嗯。”
夫人转过身,温顺地点了点头。村泽打算抱起颤抖的夫人,她拒绝了。
“不用,我自己能走。”
“我陪你去吧,去去就回。”
村泽走在前面,两人出了客厅。只听得一声响,门被关上了。结城一直看着那扇门。
“看来,形势不容乐观啊。”
“我能理解大家的震惊,不过,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乌有不知道神父自己是否承认自己所说的事实。
“不得不承认。”
“密室是如何形成的,先不去管它。不过,这恐怕不是简单就能完成的吧。”结城转过身来望着神父,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继续说道,“现在是水镜已经被杀啦,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说起密室,这座岛本身就是一个密室。咱们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要总是为了过去的事浪费时间。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了,你先说到忌日之前该怎么办。”
“可我们必须弄清楚到底是人类所为还是魔鬼所为啊。”
“魔鬼?你以前可不会说这样的话,看来现在还真成基督徒了。”结城笑了一下,又开始说,“你以前喜欢的是犹大教派的论调,看来二十年间变化不小。”
“结城!”神父的语气强硬了起来,紧紧握住《圣经》,手上青筋暴起。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克制的语气,继续说道:“你说得太过了。以前的确不会这样,可现在的我变了,单靠理想一味追求完美,怎么能生存下去!”
“说什么漂亮话呢,神父先生,你不是从不追求完美吗?”
结城夸张地耸了耸肩。在乌有看来,这简直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
“这么说,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没变?”
“你说我?我嘛……”结城瞟了一眼乌有。“我,我是不会变的,还是跟原来一样,一直是和音忠实的信徒。”
结城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脸严肃,也许是意识到乌有他们的存在吧。
“你也变了不少吧。”
“我?”
结城扭头望着神父,传达出不解之意。
“以前的你不会这么在乎吧,今天早上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这有什么,不过是心情不好罢了。”说罢,结城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帕特里克神父满足地笑了,并没有深究。神父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最为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可能是听多了信徒的忏悔,他可能完全把自己当做神的替身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的谜团都没解开,问题堆积如山。”这时,村泽推门进来了。他憔悴不改,脸色更加苍白。
结城见状微笑起来。
“我已经让她休息了,现在已经稳定了不少,她就是太敏感了。”
“你怎么不陪着她,那样她会更高兴吧。”
“啊,也不全是这样。”
听过昨天晚上的对话,乌有领会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村泽仍然紧绷着脸,点着烟之后咳嗽了一声。
“暂时中断。”
“中断?”
“对,很快就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从早上开始大家什么都没吃,我们还是先吃点东西。”
没有人反对结城的提议。看看表,已是十一点二十分。乌有跟大家一样,都想休息一下。从结城与神父的争论中能看出,现在的气氛既紧张又恐怖。关于水镜之死,大家都想独自整理一下思绪。
“说的也是。”
“先休息吧,等稍微放松之后再谈。总在这儿紧张着也不是办法,尚美也不在场。”
“但是……”
“我来做吧。”
桐璃最有精神,主动提出为大家做饭,跟平时的气质完全不符,表现得简直像个乖乖女。
“真锅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对吧?”
“真是太感谢啦。”结城边说边向桐璃眨了下眼睛,可能是喝多了的缘故。桐璃的一句话让大家都放松下来,村泽也无奈地起身。
“需要的东西,厨房里都有吧?”
“刚刚查看过了,食材还很充足。”村泽应声道。不愧是村泽,果然想得周到。
“要是不够就麻烦了。这才是……”
桐璃本打算说“这才是最致命的”,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把后面的半句吞会肚子里。看来她多少对自己的“祸从口出”有所领悟。
就这样,大家一致同意饭后继续商量对策,在午饭做好之前暂时休息。尚美在这段时间里也能多少恢复些吧。村泽郑重宣布解散之后离开客厅,大家也各自回房休息。
3
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的牛奶盒,不知道是谁喝了放在那儿的。
“乌有。”
桐璃一手拿着煎锅一边叫着乌有。锅里面的洋葱发出吱吱的响声,此外还有颠锅的声音。看来她是在炒菜,把六个人吃的洋葱炒肉一次性都放在锅里了。桐璃把头发扎在脑后,身着黄色的围裙。后面是放餐具的柜子。除了那层薄薄的指甲油,乌有觉得整个画面非常协调。乌有所知的桐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村泽他们都回了房间,乌有不能让桐璃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她炒菜。她的动作并不十分娴熟——看起来煞有介事,可包菜片、青椒丝还是经常从锅里掉出来,锅里的菜量在不断减少。乌有面带笑意,看着眼前的一幕。刚过去的一个小时,气氛太过于紧张,现在终于放松下来。可能是做饭的缘故,屋内开始暖和起来,乌有伸了一个懒腰。
“你觉得谁是凶手?”
“这个嘛……”
乌有冷冷地敷衍了一句,显得满不在乎,其实内心也在苦思冥想。桐璃这句话让他很是不安,乌有非常讨厌这个问题,可还是压制住心中强烈的反感,尽量只摆出一副略显不悦的神色。
“要是凶手就在他们之中,那就太残酷了。”
“不知道,他们城府都很深。”
就算他们的惊讶是装出来的,自己也无法识破,乌有有这方面的自知之明。他才二十一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既不擅长观察别人,洞察力也不敏锐,最多不过是比同龄人稍微强一点。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焦躁难耐。
“怎么了?”
“没什么,你怎么看?”
“我?我觉得凶手肯定就在他们之中。”
“那你觉得是谁呢?”
“情况还不是很明朗,目前还是推理阶段。不过,从一开始我觉得是那位欧巴桑。”
这恐怕不是推理,而是偏见。
“是吗?可她都晕过去了,后来也一直很虚弱。”
“也有可能是假装的呀,大家可能觉得砍下人头的凶手肯定非常强悍,她就故意做出一副娇弱的样子。”
“哦,那你觉得夫人就是凶手……”乌有迎合着桐璃说道。若是昨晚之前,恐怕会呵斥她呢,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本以为报警之后,只需要作为证人说出证词就能解脱,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只能跟他们一起困在这里五天。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继续强压着心中的疑问。
想到这里,乌有很镇定。既然已经牵连进来了,就不能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为了保全自己,接下来虽说不一定像桐璃那样积极,至少也要多少了解一下情况,可这跟通常出于好奇而寻找凶手的举动又有所区别。近十年以来,乌有一直秉持着独善其身的原则。
“说了现在还不清楚啊,知道的东西太少了。对水镜也一无所知,作案动机也无从分析。”
“动机?”
“你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几乎从没想过这种事情。”
“什么呀?这是常识。”桐璃的语气加重之后,炒菜的动作幅度也相应增大了。“你太不适合做侦探了,任何案件背后都有动机啊。”
“反正……你很沉迷侦探这类游戏吧?”
“才不是呢,只是单纯有点喜欢罢了。”
她确实说不上沉迷,所知道的知识多数来自电视等媒体,跟乌有差不多。
桐璃开始往盘子里盛菜,可能酱汁放得太多,菜的颜色偏黑。
“这么早就把菜盛起来吗?饭都还没开始煮呢。”
“没关系,你应该知道的吧,我每天都做饭,经验丰富着呢。”
“这次的客人可不是一群普通人,要是没做好,恐怕不能一笑了之哦。”
“都说了没关系啦。话说回来,我还没尝呢。”桐璃一边收拾着掉到锅台上的菜叶子一边笑道,“他们之间关系很复杂,如果这次遇害的是村泽或者结城,凶手就好判断了。”
“因为尚美吗?”
“嗯,肯定。”说完桐璃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手。“莫非凶手真正想杀的另有其人,杀害水镜不过是为了误导别人?”
“原来如此。”换一个角度看,是有这种可能,乌有不由得赞同起来。
“这样一来,就能很好解释我们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如果下次遇害的人是村泽的话,凶手肯定就是结城。”
“尚美没有嫌疑吗?”乌有想起昨晚偷听到的争吵,插嘴道。
“你不是一直站在那蛇妖一边吗?”
“才没有。”
乌有并没有站到任何人一边,甚至没有站到桐璃这边——这并非是乌有更注重事实或者偏重理性,这就是他的性格。
“也可以这么想,不过推导是否正确,还要看村泽是否遇害。”
坐在乌有旁边的桐璃随意地笑着,甚至半带着某种期待。
“先想想能想到的事吧。”
“能想到的?”
“密室之类。”桐璃试探性地说,好像带有某种企图。乌有有些紧张。
“密室啊。”
“对,露台处的密室。还有,为什么要斩下死者的头颅?虽然你们不准我去现场好好查看,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包括那场意外的降雪,真让人匪夷所思。”
桐璃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是在向神灵祈祷吗?若天上真有神灵存在,面对这样的请求恐怕也很为难。
“乌有,关于密室你有什么看法?”
“这,我可不知道。”
露台处是开放区,没有房间,真的是密室吗?若将密室的定义一一举出,那就更说不清楚了。乌有不想轻易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桐璃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亦或是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你才起来一个小时,也没时间思考。不过还是想问你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什么都没看到,你又不肯告诉我露台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桐璃的目的在这里。乌有没有办法,只好将露台的情况和看到的情景尽量客观地转述给她。
“那头颅是在露台被割下的?”
“很有可能。虽然不能肯定是在露台处被杀,不过大理石上有刀砍过的痕迹。如果是砍过头之后尸体才被搬过来,一路上肯定会留下血迹。”
“也可能是凶手故意想误导我们呢。”
“你想得也太离奇了。”
“也许吧。”
乌有耸着肩,表示难以理解。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倒也有某种程度的可能。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乌有,你当时在雪地上只看到村泽一个人的脚印吗?”
“是的。”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还感叹过这雪可真白,真美啊(当然这种想法可不能告诉桐璃),可惜有一行脚印破坏了这幅完美的雪景图,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树林那边也没有?”
“没有。”
其他的地方都没看到脚印。当时并没想到雪地上竟然会有尸体之类,曾仔细欣赏过眼前的景色,因此乌有非常肯定。
“任何地方都没有?看来真是跳到海里去了。”
乌有脑海中浮现出纤弱的和音跳海的镜头。
他正想说这是不能提起的话题时,桐璃又抢先说道:“我知道,你想说和音以前在那里跳海自杀的事。”
乌有非常震惊,望着桐璃。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在日光灯的照耀下熠熠闪光,一脸得意的神色。
“你怎么会知道?我告诉过你吗?”
“谁都想得到,看到大家的反应不就一目了然了嘛。”
乌有虚脱了一般,长吐一口气,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这并非桐璃的错,而是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的自己的错误。他开始反省自己,别说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怎么连比自己小的女人都看不透呢!为什么当时没有注意到发言之后满脸愕然的桐璃?看来以后要多多注意。
“你确定遇害的是水镜先生吗?”
“确定。水镜先生的右手萎缩,上面有烫伤的痕迹。”
“嗯,看来真是水镜先生。那凶器呢?”
“不知道,应该是刀吧,也许你刚刚还用过呢。”
“真恶心。”
桐璃眯着眼,吐出长长的舌头。可能是有所顾虑,她开始用水冲洗起污物来。
“只是说有可能啦。”
“嗯。不过要是砍下头颅的话,可能得用更大的刀才行。”
“我也这么认为。”
“哼。”桐璃再次发出这种声音。
“可是,如果真是水镜先生的话,为什么要砍掉他的头颅呢?一般只有在杀害替身时才会这么做。”
桐璃思前想后,又沉默起来。她双手放在桌面上,嘴唇微张,两眼在天花板上扫来扫去。在旁人看来,这副模样可不大好看。乌有不禁觉得很好笑——看桐璃想问题真有趣,就像看一只睡相很差的小猫或小狗。
桐璃摇了摇头,好像是没理出什么头绪。
“到底是为什么要设计密室呢?为什么要砍下头颅呢?”
桐璃反复折弄着自己的手指。
“好多问题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毁掉真宫和音的画像呢?为什么真锅夫妇失踪了呢?为什么电话线被切断了呢?”
乌有也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这座岛上面肯定有一个恶人,一想到这里他就毛骨悚然。
“那名侦探舞奈桐璃的想法是——”
“出于厌恶?”
乌有连忙摇头。
“不一定。”
“看来很有可能会发生连环杀人案。毁画是向他们宣告即将开始采取行动,切断电话线预示着接下来还会有进一步的行动。现在能想到的就这些了,大概是连环杀人案。”
“那真锅夫妇的失踪呢?”
“这就不知道了,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比方说遇害之后被掩埋之类。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们是凶手的可能性也很大,也许还潜伏在和音岛的某个地方。”
“很有道理。”
“可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桐璃封住了乌有的口,非常确定地说道。乌有觉得奇怪,连忙问起原因。
“你想想看,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和音已经死了,与这次二十年来的重聚毫无关系。而且你去喊他们的时候,周围并没有任何脚印,也就说他们是在下雪之前,或者雪下得正大的时候离开的。”
乌有对桐璃的推理深表佩服,她想到了自己从来没想到的事情,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推理能力方面有些欠缺。他进一步想到,那些人与桐璃的想法相同吗?也认为真锅与此事无关?虽说小艇消失了,这两个人也失踪了,可没有任何人认为他们是凶手。
“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是他们四人中的一个。”
“对呀!”桐璃应声道,随后起身去看电饭煲。打开盖,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看来不错。”她小声嘀咕着,关上了盖子。
“午饭后还要再次讨论,到时候可能会知道些新的线索。”
“也许吧。我说,桐璃……”
“嗯?”
“你回去了之后,好好上学吧。”
“说什么呢?”桐璃装作没有听到,关掉了煤气。
4
他们被一把无形的锁困住了。这把锁并非良心或者常识一类的东西,若非要强加给它一个名字,那就是清规戒律。
事发之后半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里,他们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呢?乌有努力想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可大家都默不做声,只是机械地吃着饭,他一无所获。
看到大家一言不发只顾吃饭,乌有想起了初中时吃午饭的情景。他就读的那所中学是县里屈指可数的名校之一,以升学率高而闻名。校规非常严格,男生必须是短发,不得遮住眉毛,鬓角不得长过耳朵,当然,后面的头发也必须非常短。女生的长头发一律得扎起来束到脑后,校服裙也长,过膝十公分左右。千叶的某所高中,如果男女生一起上下学就可能被认为是有不正当的关系,乌有所在的初中也有类似的校规。现在看来实在非常愚蠢,可当时大家都不折不扣地遵守执行着。
学生与家长都有一股非名校不读的信念,对学校的从严管理从未提出过异议。上小学的时候家长就是这么教育孩子,进入初中之后不过是由老师和学校来代行。乌有当然是其中的一员。当然,也有人对此表示不满,提出过异议,不过是极少数,而且是学习不得要领的几个学生,那些严格遵守校规的好学生把他们当做异类。
学校实行军事化的管理,其中有一条规则就是吃午饭时不得出声,而且必须全部吃完。这看起来像小学的德育课,在乌有就读的学校里则是被当成一条校规,必须严格执行。当时好像说了个什么理由,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有那么一条,师生都严格遵守。中午,老师坐在讲台前与学生们一起进餐,顺便监督学生们吃饭。除了乌有,其他的同学都趁着休息的时候兴冲冲地聊天,相互开着玩笑,交换着信息。唯独在午餐时间,大家虽然想与同桌或者前后座闲聊,也不得不强忍着,默默吃饭。万一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同学,立马遭到老师的严厉训斥,跟上课一样无聊。因此午饭时间被大家叫做“第五节课”(上午有四节课)。
本应该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结果却不得不看着老师的脸色就餐。现在的情况与当时确实有所不同,可是村泽他们紧张的神情与当时的情形非常相似,就像被人严格监管起来一般。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监视他们的就是……这时,乌有的视线与村泽碰上了。村泽坐在装饰着淡茶色花纹的白墙壁前,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饭碗,坐得笔直,手腕机械地重复着上下运动,把饭送到嘴里。和乌有对视之后,他将视线移开。这个时候,乌有和桐璃担负着教师的角色。
在老师面前,学生不会跟平时一样聊天,只有在放假和上课前的时间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村泽他们也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会在内部决定以及处理。乌有并非不理解他们的这种行为,可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厌恶之情。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和桐璃与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灾难全部由这四个人承担。十几年来,乌有一直将理性与冷静奉为金科玉律,可在这件事情上,他实在无法做到。话虽如此,要乌有主动提出话题似乎不太可能。
这可能与桐璃一样,是出于好奇心。不,乌有很快否认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专注地盯着眼前的一小碟凉拌菠菜。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装作不感兴趣的好。刚才那样的对视,让人很不舒服。乌有明知道这一点,可还是忍不住想要继续观察。
他们为何如此恐慌呢?若这四人只是相互怀疑,大可故作热络,彼此试探。现在如此沉默,恐怕他们自身有愧,或者事实本身比乌有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也就是说,他们大概猜到了到底是谁困住了他们,构建了密室。不过,从现在的情形看来,他们并不确定,仍然停留在推测阶段。
乌有想到了两种可能。如果凶手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情况并不明朗;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一定是隐匿在这座岛的某个地方。
午餐很快结束,没有任何人离开,也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这种情形到底要持续多久呢?乌有喝着冷掉的黄色麦茶,打量着每个人的神色。沉默远比交谈更加令人恐怖,因为耳边会听到更恐怖的声音,比方说海浪的声音、走廊上嘎吱嘎吱的声音等等。眼睛上有眼皮,闭上之后什么都看不见;可耳朵上并没有类似的器官。在场的每个人都快忍受不住了。
乌有有些不知所措。墙壁上挂着的圣母像脸上满是神秘的微笑,她那炽热的眼神注视着众人,似乎能洞穿一切。乌有最害怕这种目光,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桐璃,顿时觉得安心不少。
庭院里的积雪开始消融,山林显露出原来的苍翠。融化的冰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气温开始回升,虽说还不像盛夏那般炎热,但也恢复到了小阳春的温暖。乌有暂时放弃思考为什么会下雪这个问题。他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想出来的。电视上也说这是异常天气。
“打算怎么办呢?”过了许久,乌有终于问道。
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否能起到应有的效果,不过从大家乱动的指尖来看,至少起到了向他们施压的作用。
最先回应的是村泽。他一脸绝望的表情,好像丢掉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还能怎么办?”这是结城的话,很像他的风格。
“当然,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神父放下筷子,望着乌有和桐璃。
“得采取一些措施。”
“要不重新考虑一下出岛的方法?”
“十二号之前,别想这个问题了。”
“你是说那个带我们来这里的人不会提前接我们离开了吗?”
又回到了上午的结论。
“现在,”神父用强调的语气说,“最重要的是每个人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五天。”
神父扫视了一眼包括乌有在内的所有人,像做弥撒似的。他虽然身材矮小,看起来比较单薄,可并非一击即碎,体内有着远远超过结城等人的精神力量。
神父紧握着黑色皮革版的《圣经》。
“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共渡难关,一定能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前提是凶手不在我们之中才行啊,你说的漂亮话可信度有多高?”结城歪着身子说道。
乌有感到结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自己,随即又发现他的目标是桐璃。所幸桐璃并没有发现,看来现在她的处境越发危险。桐璃与和音神似,只这点就很可能将她置于死地。毫无疑问,这件事起源于和音。乌有更害怕这种可能,想岔开话题,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凶手在不在我们之中都一样,若大家都在一起,总不至于再次遇害吧。”
神父代为回答,这句话让大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可不愿意二十四个小时都跟别人在一起,何况当中可能有杀人凶手呢。”
“我们肯定能得救。”
“你是说基督会来救我们吗?”
结城非常鄙夷地看着旁边的神父。
“一切都要交给主。”
“哼!什么主!你这种半路出家的叛徒,哪有资格谈神论道!”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分了,更增加了大家的不安。一时间,神父的脸上布满乌云,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小声说:“总之,我现在是一心信主,主会宽恕所有人的罪孽,许多人将得以解脱。”
神父毅然进行辩驳,措辞非常符合其身份,可看得出他对结城脱口而出的“半路出家的叛徒”一词耿耿于怀。这个词高度总结了乌有一直以来模糊的想法,可这并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他甚至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面对神父强硬的态度,连结城都屈服了。他眼睛盯着地下,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过去他们两人之间的实力对比如何不得而知,可今天的神父拥有了特殊的方法,看起来占了上风。而且,刚才结城所说的这段话可能并非针对神父。因为从中午开始,已经没有人愿意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这样一来,我们就只能依靠个人的力量保护自己了。不过有一点要强调,大家不要擅自离开,跑到太远的地方去,这非常危险。”
“也就是说,大家都好好待在自己房间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叫一声,大家也都能知道。岛上可能还有一个人,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也有可能杀人凶手就在我们之中。不过大家放心,白天他应该不会采取行动。还有就是,如果轻易怀疑别人,会带来更大的危险。”沉默良久的村泽开口说话了。
神父点着头,深以为是。村泽的一席话,让现场再度陷入恐慌。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开始产生焦虑情绪。坐以待毙会让压力成倍增加,话虽如此,却也找不到好的解决办法。当然,他们所掌握的信息多于乌有,肯定已经知道了某些事情,问题比乌有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大家不要惊慌,惊慌会带来更大的危险,我们必须保持冷静。”村泽轻轻将手搭在尚美的肩上。“冷静下来,凶手只有一个,我们有六个人。”
接下来,他开始像特别救援队或童子军协会队长一样,事无巨细,一一安排好。晚餐由尚美负责,洗澡水由结城负责……为了保证大家平安度过接下来的五天,必须要规定好各自应该担负的责任。大家也都等着接受指令,这样会安心得多,没有人发表异议,跟那些初中生一样听话。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们又重新组成了一个共同体。不过,乌有与桐璃被完全无视了。乌有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只是觉得他和桐璃与那四个人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现在只想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眼前的情形。
客厅的谈话到此为止。
离开之前,村泽拍了拍乌有的肩膀,好像要他留下。可乌有不能丢下桐璃一个人不管,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将她送到三楼的房间,又急急忙忙回到一楼。村泽已经离开餐厅来到客厅,并开了一瓶红酒,深深坐在皮沙发里,就像工作中遇到困难一样。
乌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要求留下,虽说不至于被人吃掉,可实在想不出其中的理由。
“有什么事吗?”
村泽没有回答,脸上却露出非常强硬的表情,盯着乌有。然后,他又低下头去,陷入沉思,眉头皱得很深。他可能是在犹豫些什么。商量还是询问?乌有无法再等下去,只好又重新问了一遍。村泽终于开口说道:
“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是不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有这个可能。”
乌有马上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凶手就在你们其中的可能性相当大,只是还有一个不确定因素。
“不过,凶手有可能真在我们之中呢。”
村泽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很明显,这话是说给乌有听的。
“为什么想和我谈话?”
“这……你坐吧。”
乌有面对着村泽坐下,位置比较压抑,有点像找工作时面试的情形。
“有一事相求。”
“啊?”
村泽往酒杯里倒满红酒,酒瓶上贴着红色的标签,写着“La-Maschera”。酒像鲜血一样红,乌有只是往嘴边送了送,稍微抿了一小口。
“为什么是我?哦,不,为什么叫我?”
“因为你可能是唯一的局外人。”
“您能这么想实在感谢,可为什么说‘唯一’呢?桐璃,不,舞奈小姐难道跟这件事有牵扯吗?”乌有尖锐地反问。
村泽嘴角又浮现出那个招人反感的笑,说道:
“舞奈小姐,你也看到了,我们非常在意她。”
“这……可是,舞奈跟这件事情并没有关系啊,她才十七岁。”
乌有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有分量。
“这我也知道,不过仅凭这一点,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总觉得还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当然,也不是说她一定就是凶手,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是……”
村泽说得非常绕口,说完就闭上了嘴。确实,桐璃与和音惊人地相似。如果因此而被害,那简直不堪设想,看来他们已经认定桐璃就是和音。
对桐璃的关心、猜疑以及恐惧——发现水镜的尸体时任何人的心里都有疑惑,乌有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一点。乌有了解舞奈桐璃,当然知道她并非凶手;可他们与桐璃才相处了三天,并不了解她,就像乌有并不了解他们一样。
而且,乌有比一般人更难相信别人,甚至总在怀疑别人。这是他的“真我”死后留下来的后遗症。他不认为其他人都能像村泽一样理性地自我控制(村泽是否真的这样另当别论),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们肯定会像结城那样怒火冲天。若只是发怒倒也还好,万一直接采取什么行动,后果将非常严重。
“我想说的就这些,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
“对。”村泽探出身来重新坐好,正视着乌有。
“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认为凶手就在我们之中,更准确来说,可能是结城或者神父中的某一个,我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开会时要大家在这五天里不要轻举妄动,可坐以待毙当然不是上策,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杀害了水镜,到底是谁把我们困在这里。所以我需要一位助手,最好是与本事件不相关的局外人。”
村泽的瞳孔里闪着温润的光芒,像在诉说着什么,看来他确实想得到局外人的协助。乌有被他真诚的目光所打动,回应道:
“也就是说,我得担任警察的角色?”
“可以这么说。当然,我并不指望你做得跟警察一样好,可能调查了之后也得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线索。可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完全不做调查心里会非常不安。总之,要采取行动。”
“你想让我帮你?”
“你作为一名记者,对现场的把握肯定强于他人……当然,我不会勉强你。”
乌有确实是记者,可他并不熟悉犯罪调查领域。作为一个刚入行的新人,他的工作内容大多是跑腿打杂之类。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村泽的请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乌有没有拒绝。这种安排,至少没有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对于这件事,自始至终保持一种冷漠的局外人的态度,当然不失为明哲保身的好办法;可自从看到和音的肖像画被毁之后,乌有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乌有脸上并没有表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淡淡应了句“那好吧”——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显得过于兴奋和热衷。
“但是,你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吗?”
这种说法非常不礼貌,可比起强调自己愿意协助,这句话更能赢得对方的信任。乌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等着村泽发话。
“老实说,不能。”村泽坦率地承认了这点,“只能请你对我也进行调查,不要放松警惕。”
村泽如此精明,他当然知道乌有并不真的认为他是凶手。
乌有看了看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说:
“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愿意帮助你。不过……”
“不过?”
“你能否告诉我大家如此害怕和音的原因?”
“呃……”这个问题就像一记重拳,打在村泽身上。可他很快调整好状态,镇定下来,没有在乌有面前露出怯懦。“非常抱歉,这个问题涉及到我们最深的隐私,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不能讲给你听。不过我可以保证,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关于和音的一切。”
乌有当然不至于幼稚到相信这种空口无凭的承诺,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有其他选择。对方不是好对付的人,所谓的总有一天会被告知可信度不大,而且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问他这个问题了。乌有手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直觉告诉他:若真的有谁愿意告诉他事情真相,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位半路皈依基督的叛徒——神父。
5
村泽和乌有首先前往的地方是水镜的书房。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乌有还是尽量小心,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他慢步走上楼梯的样子,让人想起明智侦探(1)。
穿过装饰着抽象画的歪斜走廊,水镜的房间出现在眼前。村泽不戴手套就将手放在了门锁上,扭动着门锁,毫不顾忌可能会留下指纹。出人意料的是,门并没有上锁。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乌有第一次来这里时,还以为这扇门很厚重,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层薄薄的三合板,开门的声音也非常轻——感觉就像铁幕拉开,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变成了俄罗斯这样的“小国”。书房内的布局与那天所见到的情形并无二致,庞大的书桌仍然摆在原地,书架上放着《百科全书》和《巴尔扎克全集》。
“没有任何打斗、损坏的痕迹。”乌有情不自禁地说。
“即便曾经有人偷偷潜入,隐蔽得也很巧妙呢。”
书房内的装饰并没有任何变化,可营造出来的气氛与之前完全不同。以前像生猛的活狮,现在像被剥皮了的死狮。自从这个房间脱离了水镜的控制,一切都不同了,失去了以前的灵性与光环,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死物。城堡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乌有内心涌起一股虚无之感。
“如月君。”
村泽叫了正在看门口非洲雕塑的乌有,并招手示意,好像在书桌后面发现了什么东西。他连忙跑过去,发现那里停着一辆银色的轮椅。从坐垫的样子和把手被磨的程度可以看出,这就是水镜一直使用的那一辆。
“怎么回事?”
乌有耸着肩膀,紧缩着身体,想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在考虑问题的时候都忘记了轮椅的存在,它是如此重要,简直相当水镜身体的一部分。
村泽蹲下去,开始查看地毯。
“血……”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少量的血迹。红地毯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呈黑色。
“在这个房间里。”
“从出血量来看,头颅不是在这里被砍下的,肯定是在露台处。”
“看来水镜先生的头部果然受到了重击。血是那时候留下的吗?”村泽双手抱胸说道。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说话的语调也跟侦探小说中的人物非常相似。
“也有可能是凶手的血。”
“嗯,然后呢?”
“抱歉,我还没有进一步的想法,第一次做这种事,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说罢,乌有两手往上一举,表示无能为力。
村泽眉头紧锁,过了会儿自言自语嘟囔了句“算了吧”,又打开书桌上的抽屉。抽屉很深,是木制的,也很重。第二格里放着公司的债券和证券等资料。乌有对经济知之甚少,并不懂它们的具体含义,也懒得仔细研读上面的小字。
“看来什么都没有,还以为这里会找到他的头呢。”
“你的话真吓人,头颅可能已经丢到深海里去了。”
村泽根据眼前的情况,冷静地给出了最合理的判断。
“水镜先生平时的生活习惯您了解吗?”
“不了解,昨天我也说过,自从和音死后,他一直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村泽关上抽屉,又陷入沉思。
“不过他既然开始炒股,应该有所好转,只是仍然不大愿意外出。”
这与和音之死恐怕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之所以愿意与和音一起居住在这儿,原本就是因为反抗社会。乌有也曾经一度(一年前)羡慕过隐居的生活。并不一定要风餐露宿,而是在森林深处,过着简朴的生活。现在的他觉得无论到哪里都非常无聊,早就放弃了当时的想法,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身于闹市之中。
“二十年来都没想过要追寻些什么吗?”
“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时候有过这种想法,他是比较少年老成的人。”
无论成功或失败,总之,他们最终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只有水镜一个人还留守在这里,仅通过电脑等方式与外界单向联系。这是乌有昨天对水镜的看法,现在又稍微变化了一些。在信息社会的今天,他仅作为一个信息源头在发挥作用,死亡不过意味着一个数据的消亡。这个二十年前的“遗物”,在符号化的社会里成为了一个极端的例子,真是讽刺。
“看来不管什么时候死去,结果都是一样。”
乌有的话说得并不客气,村泽却点头表示同意。
“和音的忌日还没到呢,这可能让他有点死不瞑目。”
二十周年忌是在八月十日,还有三天。乌有有种山雨欲来之感。
“动机是什么呢?”
“动机?”
“凶手为什么憎恶水镜先生与和音。”
村泽摇头。“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大家在一起生活的一年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村泽打算敷衍了事,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有用信息。此事恐怕不只是出于愤怒——酝酿了二十年的憎恶,肯定当时发生了性质相当恶劣的大事。这应该不只是某个具体的事物,而是涉及到信念或信仰层面的东西,就像毁画的利刃一样。
“水镜先生可能预先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
“所以才……”
“没什么。”
他看了乌有一眼,含糊地转变了话题。往北边墙上望去时,村泽突然大叫起来。
“枪不见了!”他呆望着那面墙壁。
“枪?”
“一直挂在这里的那把枪,具体型号我不知道,反正是银色的美国左轮手枪,以前以为是装饰用的,觉得相当时尚。昨天来的时候还挂在这里,枪身交叉着。”
“交叉?你是说有两把?”
墙壁上只剩下挂钩。从挂钩的位置可以看出,枪身比较长,墙壁上留下了淡淡痕迹。村泽这么一说,乌有虽然不太确定,但也觉得这确实挂过枪——他只记得门口的雕塑,其他的东西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两把都没了,是凶手拿走了吗?”
村泽静静地点头。
“那两把枪都是真枪吗?有杀伤力吗?”
“是真枪。”
村泽自信的回答让乌有觉得很是困惑。
“我以前见过这把枪里射出子弹。”
“水镜先生开的枪?”
“不。”村泽摇头。“是和音。”
和音……原来如此。
书房旁边是水镜的办公室,里面有两台电脑、打印机、传真机(当然,现在无法使用)以及办公桌。虽说不是无菌室,可也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打印好的文件堆在一起,一阵风吹来,纸张哗哗作响。
走出房间,快到一楼时,乌有问道:
“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村泽下楼的样子就像水流被阻挡被迫改变流向一般。楼梯间采光窗的有色玻璃改变了夏日阳光的路径,它们照在红色地毯上。仿佛现在既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不知到底是什么季节。乌有一脚踏空,好不容易稳住没有摔倒。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橙色吊灯非常大,虽然是白天但还是亮着,发出日光般明亮的强光。
“我们去看看真锅夫妇的房间吧。”
村泽从鞋柜里拿出鞋子,走出了大厅。雪融之后,小路有些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摔倒。雪化得太快,不过现在本来就是夏天。村泽突然想起了“密室”这个话题。
“你怎么看?”
“我也不明白,不过性质还真恶劣。”
“恶劣?”村泽笑了笑。
“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是指砍下头颅还是设计密室?”
“这两件事。”
一大早看到尸体的时候,除了感到恐怖之外,还觉得相当恶心。那一瞬间,乌有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场事故,不过事故与谋杀的性质完全不同,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心情,就像是吃了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腐尸一般。这种谋杀让人觉得不那么悲伤,而是恶心。
“只是……”乌有补充了一句,“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窗户把尸体扔到露台上来的吗?”
“这是不可能的。我也想到过这一点,若是扔下来,肯定到处都是血吧。关于作案手段或者作案原因,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说来听听。”
“没有。具体来说,我毫无头绪。只是……”
乌有后面想说“和音”这个词。如果能多了解一些关于和音的情况,应该能更好解释这件事情。他一直想问,可一再被村泽打断。
“只是?”
“没什么。村泽先生,你有什么见解吗?”
“非常遗憾,暂时没有。”村泽非常失望,耷拉着肩膀,没有发表看法。
他虽然不动声色,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能感觉到他在快速整理着思绪和各种线索。乌有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睿智的人(既然开了公司,恐怕还是有一定能力),但查看了这么多,总能得出一两点结论才是。乌有掩盖住自卑心理,自欺欺人地想,侦探跟智商以及学历并没什么关系,所以像自己这样的人也有机会找到真相。
村泽根本不想与乌有交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途中还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态度相当傲慢。他好像在说——你可别对我有任何期待。
乌有早上已经来过真锅夫妇的房间,知道室内相当整洁。村泽则对此十分惊讶,慌忙回过头来,叫了声“如月君”。屋内非常寂静,简直看不出曾经有人在此居住过,乌有脱下鞋子走进去。踏入房间,发现榻榻米、地板,甚至天花板等都仔细清扫过,连拉门也换了新纸。
“他们逃跑了吗?”
“只能这么认为,可他们也太镇定了。至少,这里感觉不到杀人的血腥。”
“我也有同感,他们不像是凶手,这里的布置得更像自杀者的房间。”
村泽开始查看周边的情况。在调查水镜的房间时也是这样,看来这是他思考或者调查时的习惯。他查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打开拉门,发现两个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昨天没下雨的时候似乎还拿出来晒过,虽然颜色泛黄,显得比较旧,但还算蓬松。
怎么看都觉得是典型的日式家庭。这种纯正简朴的日式建筑与高高在上的豪奢的西式建筑——和音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背后隐藏的是贫富悬殊与主仆之别,这是日本文化中自卑的象征。采光充足的房屋与完全得不到太阳照射的房屋——这种彻底的不对称让人觉得滑稽。
在乌有看来,这座常见的狭小的日式建筑更让人觉得安心。
“这座房子以前就有吗?”
“不,”村泽摇头,“以前只有一个小杂物间。这座房子应该是在我们离开,真锅夫妇来到这里之后才建造的。你觉得这点很重要吗?”
村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开始查看里面的房间。乌有的想法跟桐璃一样,真锅夫妇看起来可疑,但很可能与此事并无重要关系,虽然在侦探小说中他们经常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不可能每个房间都仔细检查,正打算离开时,乌有突然发现一个日式点心的盒子里放着剪下来的报纸。不知道为什么会打开那个盒子,说得好听是直觉,其实就是单纯的偶然。那张发黄的报纸残片用保鲜膜包裹着,非常引人注目。看看日期,刚好是二十年前。印刷的字体以及某些细微之处与现在的报纸不大相同。盒子里有很多种报纸,都是同一时期的。乌有看了几份之后发现,它们都报道了同一件事情——“院长贩卖新生儿,谎称婴儿已死”。
犯罪分子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在地方经营着一家妇产医院,其中一份报纸上刊载了他们的照片。印刷技术并不好,照片很小,加上年代久远,看得并不清楚,不过还是能依稀看出眉眼以及嘴型等与真锅夫妇比较相像。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愿意待在这座孤岛上。一开始就觉得他们愿意生活在这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来是这样。水镜如何认识这两个人不得而知,可一方获得了永久的劳动力,一方获得了安全的住所,于双方都很有利。
他们逃离了日本这个国家以及社会,生活在这座孤岛上,大海将他们与过去分离开来;偶尔,他们也会回本土看看。乌有这个罪人十年来的生活也大致如此,只是他并没有真锅夫妇那样作恶多端。
乌有突然想到,水镜前天晚上自豪地介绍他们为某知名俄罗斯餐厅的主厨,看来并不可信。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想要欺骗所有人吗?
“怎么了?”
村泽回到房间后感觉到了异常。乌有慌忙把报纸卷好放到盒子里,重新回到不起眼的角落里站好。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多足虫。”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乌有觉得还是不要告诉村泽的好,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刑事案件具有时效性,出于一种人道精神考虑,也是理所当然的。乌有不想节外生枝,牵扯出更多的麻烦。如果将“他我”显现出来,那“自我”肯定就得内在化。
“一无所获。”
看来在里面的房间里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刚才问过,为什么要再度提出来呢?村泽看起来非常厌烦,脸上有露出了那个做作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走出房间,来到码头上。跟早上看到的情形相比,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昨天还在的那艘快艇现在消失了。
“看来他们是坐快艇逃跑的。”
“可是,为什么呢?”
乌有试着问了一句,他至今没有弄清楚原因。他们为什么要“逃走”?因为乌有以及村泽这帮人的到来吗?若是前来修补东西的工匠,一天两天还好对付,可他们在这里要待一个星期,难道是怕被人看出破绽?是水镜让他们走的,还是他们自己的意愿?乌有倾向于相信前者,水镜可能帮他们在本土找到了安全的住处。
对于爱钻牛角尖的村泽来说,这是个大问题。无论如何,这个舞台上的装置有一半都是真锅夫妇经手的(虽然不知是不是刻意的)。
这里本该是岛上风景最好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毁坏,就像人们为了建造高尔夫球场破坏环境一样。和音生前有着闭月羞花的美貌,死后墓碑前竟然连一朵花都没有,只看到一个寂寞的小土堆。现在连那个土堆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用铁锹挖出的深坑,大小刚好够埋下一个人。
挖出来的泥土胡乱堆到了武藤的墓碑上。露出黑土的洞穴(毋宁说更像一个墓穴)里还有残雪,像人的遗骸一般。由此看来,洞穴是在降雪结束之前挖好的,也就是在水镜死前。乌有全身颤抖着踏进洞穴,大概有五十厘米深。挖开之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只是要挖开而已。要挖这么大一个洞,是需要相当大力气的,至少需要一个小时。
乌有的对面是那根烧剩一半的木桩。它可能是刻意放在那儿的,与昨天的位置不同。肯定是挖坟的过程中掉了下来,重新插上去的。
“铃铛!”
乌有在洞穴里面捡起一个发光的金属片。那是一个镀金的小铃铛,上面有根细线,拿起来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与昨天乌有捡到后被结城往海里扔的铃铛(没有落入海里)非常相似,不,应该是同一只。从铃铛上面粘的泥土来看,肯定不是埋在土中挖出来的,应该是有人特意放在这儿,或者是扔在这儿的。乌有的手臂没有收回来,直接送到村泽的眼前。
“这是……”
村泽的反应跟结城一样,只是接下来没有抢过来扔掉。他害怕得后退了一步。
“难道和音真的复活了吗?”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话。从昨天开始,他们都有类似的反应,说了同样的话。乌有非常惊讶。
这里虽说是和音之墓,可里面并没有埋葬和音的遗骸。只不过他们认为这里风景最美,出于对和音的爱,选择了这个地方当做某种纪念,才将这座象征性的坟墓安置在这里。和音的遗骸并没有复活。
不过,这只是局外人的看法。乌有看到已经失去理智的村泽,不得不改变这种观点。至少掘墓这个行为象征了和音的复活,与里面有无遗骸并不相关。掘墓者想要传达的信息,他们已经充分理解。
周围涛声阵阵,青草依依,乌有重新审视着那块所谓的墓碑。最让他不解的就是,他们何以如此惧怕和音复活。
叮铃……一阵风吹来,锈蚀的铃铛又发出一声响。
6
一番调查下来,他们是否有所收获?这两个人既不知道采集指纹的方法,也不知道先进的调查方法,甚至不能使用传统的调查方式——因为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谁是犯罪嫌疑人。若法律赋予乌有权限……事实上他自己并不希望这样。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一名侦探卷入纷争。事情的调查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进行,而且按常理来说,乌有与桐璃只需要游山玩水即可。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开始明白越想逃离却越陷越深的“原理”。
“回去吧。”村泽低声说。他们回到那座倾斜的房屋里面,那里装满了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憎恶。
乌有在墓碑前克制住了向村泽提问的念头,反正他也不会回答。按照目前的情形,还是不问为好。不过他还是掌握了非常重要的一个信息——过去肯定发生过有关和音的大事。
“哎呀!哎呀!”
他们本想回到客厅稍事休息,想不到那里已经有人先到一步,里面传出来不悦的声音。结城一脸冷笑地望着他们——身边没有玻璃杯,看来他没有喝威士忌。
“原来是村泽先生和如月先生啊,你们两位凑在一起商量什么大事呢?”
“结城?”村泽的这句话里带有轻视的意味。可能是被人撞见之后放出的烟雾弹,他脸上的表情因为太过紧张而异常僵硬。
“你怀疑我们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要把他也牵扯进来呢?”结城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很放松,眼里的猜疑却并没有减少一分。他大笑起来,这种笑非常猥亵,让人厌烦。
“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不过是做个证人。”
“证人?我要是也擅自行动,你会不会说教一番啊?”
结城毫不退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他们两人死死盯着对方,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片刻,结城先开口。
“算了,随你吧。现在是不是心中大概有数了呀?话说回来,你不在尚美身边待着,乱跑什么呀!”
“她现在房间里休息呢。”
“你就抛下她一个人?还真忍心。”说罢结城又轻蔑地笑了,他甚至挑衅乌有。
“你小子这么担心,自己去陪着不就得了!”
“说得可真好听,你是在炫耀吗?这种话别对我说,敢说的话对那个人去说啊。”
“我非常珍惜尚美,一直将她作为终生伴侣……”
“伴侣?我看你是另有所图。还是让给我吧。”
“我知道她心中的苦楚,你小子懂什么!”
“真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啊,总是那么自以为是。”
结城将夹克脱下来围到腰上,出了客厅。
“结城,你看过和音的墓碑了吗?”村泽在后面说道。
“墓碑?墓碑怎么了?”
“看过就知道了。”
结城本想再说几句冷言冷语,看到村泽一脸认真的表情,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将那只伸出的左手放回口袋里。
“好,我去看看。”说罢他跑出大厅。
村泽跟了出去,过了一阵才回来,望着乌有,抱歉似的说道:
“实在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我跟他以前就不合。对了,你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想要调查吗?”
乌有不知道是否该说出真实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受到那么好的优待。村泽不会让他去查看真宫和音的房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甚至可能不知道乌有知道那个房间的存在。
“接下来我们去看看武藤的房间吧。”
“武藤?为什么连武藤的房间也要……”
“有一个疑点。”
“疑点?”
到底该如何表述呢?怎么说都说不清楚,还不如直截了当说了吧。
“武藤真的死了吗?”
“什么意思?”村泽的反应比预想中的更强烈。为了隐藏自己的狼狈,他提高了嗓门。“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觉得武藤还活着吗?”
“不知道,可从昨天的谈话得知,当时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从露台上掉下去之后,那里水流湍急,海底礁石密布,没有办法展开搜救啊。所以才……”
“跟和音坠海不同,大家并没有亲眼看到他掉下去呀。”
“话虽如此……”
“难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乌有再次紧逼。
村泽回过神来,稍微沉默了一阵,采取了温和的口吻。“说什么傻话呢……那好吧。”他点了点头,看来是想到了些什么。他不可能立刻相信一个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复生。看来他本身就知道二十年前的十二日那天,武藤并没有死去,或者一直对此抱有疑问。
竟然如此顺利,这次轮到乌有吃惊了。他为什么会听一个局外人的话呢?莫非比起和音,村泽更想将矛头对准武藤?如果是这样,事情的发展就如乌有所愿了。
“你是觉得武藤其实并没有死,是他杀了水镜?”
“那就不知道了。”
他到底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假借虎威的狐狸呢?
“不过,”乌有小心翼翼地说,“听了结城的话之后,觉得武藤这个人身上疑点很多。”
乌有话说了一半。
武藤的房间在村泽房间的斜对面。说是斜对面,那是以假定同处一个平面为前提。事实上两个房间之间有高低差,距离相当于三角形的两边之和。房门没有上锁。
“这里不担心会有小偷。”村泽解释说。
“但是……”乌有正打算辩驳,但还是把话硬吞了下去。这种辩论有何意义呢,更重要的是……
乌有握住门把正准备推门而入之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声响。咔嚓咔嚓,老鼠或者蟑螂应该发不出这么大的响声。
“嘘——”村泽半蹲着,将食指放在嘴前。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可能是瞳孔缩小的缘故,显得一脸严肃。他将耳朵贴到门板上。乌有迅速闪到一边,为他让出位置。房间里面的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继续活动。村泽做了一个暗号。
准备——
门被打开了。窗帘大开,阳光射到走廊上来。那个发出响动的人站在大家面前。就像日食似的,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一两秒钟过后,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真实面貌。
“和音!”
乌有正要大叫,立刻意识到不妥,急忙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生怕声音快过动作——那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还是村泽更加冷静,乌有还焦急地立在门口时,他的疑问早已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传来桐璃无辜的声音:“乌有?你怎么了?”
看到乌有的桐璃非常惊讶,就像乌有他们不应该如此吃惊似的。
“门突然开了,吓我一跳。村泽先生,中午好。”
村泽一脸怅然的表情,双手抱在胸前,紧盯着桐璃。阳光照在他的眼镜上,看不出他的真实神情。
“看来,你们对这里也很感兴趣。”桐璃得意扬扬地说。她双手叉腰,颇为自己比别人先注意到这里而感到自豪。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刚说过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嘛!知不知道现在很危险?”
乌有关上房门,快步上前,摆出一副家长的态势,一拳打到桐璃系着蓝色缎带的头上。阳光不再刺眼,室内布局与乌有房间类似,看起来很平静,摆放着房间主人以前用过的家具,毫无生活气息。
“疼死啦!”
桐璃突然挨打,整个人都快炸了。
“你这个坏蛋,干吗打我?!就因为瞒着你来这里调查?你们去检查真锅夫妇的住处,我都看到了。亏你还说好要和我一起调查这件事情呢,结果还不是跟别人一起去。我只好一个人来,你竟然打我。你太狡猾了,简直是个暴徒!反对暴力!”桐璃像放机关枪似的说了一大堆。
乌有早就想好该如何向村泽解释。若任她说下去,恐怕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桐璃也知道这一点,更加嚣张起来。乌有顾全大局,只好为违心地道歉,承认都是自己的错。
他朝村泽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发现他站在书架前,对这场争吵并不感兴趣。
“舞奈小姐,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村泽对桐璃有些警惕(当然,这只是乌有毫无根据的想法),他在提问时尽量克制了这一情绪。可人的感情是难以掩饰的,脸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唉!”桐璃摇着头,“什么都没发现,可我总觉得非常蹊跷。”
“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
“什么都没有?你都没动过脑子吗?”
“试图推理过,所以才来这里呀。”
乌有心想,推理,还不如说是直觉呢,不过也很佩服她在信息极其缺乏的情况下,竟然比自己先想到武藤的房间。当然,现在还不是表扬她的时候。
乌有仔细打量着室内的情况,布置基本上与自己的房间相似,连倾斜的程度也相同。有白色的箱子,床和书桌,墙边有两个书架,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村泽取出几本精装书,满脸怀旧的神情。武藤的藏书非常广泛,涉及文学、哲学、美术、数学、物理学、航空力学、建筑学、宗教、音乐、社会学、病理学、民族学、民俗学、演剧(2)等方面,还有不少英文和德文的原著,其中有一本书脊上写着“EDUCATION”,看来还有教育学方面的书籍。成书年代大都是“近代”或者“二十世纪初”。许多书与阿波利奈尔、乔伊斯、相对论、存在主义、达达主义、第二维亚纳乐派等相关,可见藏书者博览群书,才学过人。此外,还有六本《希腊悲喜剧全集》,不知是遭到冷遇还是受到特别的厚待,被放在最下层左边的角落。奇怪的是,除了与理科相关的书籍之外,完全找不到其他现代书籍,哪怕是二十年前的也没有。
“这些书是武藤先生带来的吗?”
“一半是带来的,一半是来之后买的。我不是说过吗,他每周都会去本土采购一次。”
“有什么目的吗?”
“这就不好说了,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也不清楚,不过那家伙确实比较喜欢卖弄他的博闻强记与丰富的理论知识。”
村泽回答得很模糊,乌有对他的用词感到惊讶,隔了一会儿才问:
“卖弄?”
村泽开始查看书桌里的东西。他把抽屉里发黄的笔记本与稿纸轻轻拿出来,又放回原处。可能是桐璃翻看过的缘故,显得非常杂乱。他将那些纸张一一整理好,放回抽屉。
“我先走了,回头再说吧。”
不知是对武藤的房间失去了兴趣还是觉得继续留下不妥,桐璃用手肘碰了一下乌有,转身离去。
“再见啦,小姑娘。”村泽对着她的背影说道。他重新转向乌有。
“你到底想在这里寻找什么?”
“不知道。”
乌有依旧这么回答。
“没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蹊跷。”
“看了之后呢?”
“至少知道了一件事情,这里近期好像没有人生活过。”
“这里?”村泽大笑起来。“太好笑了,你难道认为武藤这二十年来都住在这里?”
乌有就像被全班同学嘲笑的学生一般,静静等着闹剧收场。
“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对。”
乌有倒不害怕,就是很懊恼,觉得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竟然提出要来这里搜查。
村泽感觉到乌有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半是安慰的语气说:
“没关系,你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看来他把自己当孩子来看待了,不过这话让人听来比较安心。奇怪的是,为什么村泽认为乌有不会犯错呢?
乌有觉得他们之间相互都有误解,试探性地问道:
“武藤先生写过小说,对吧?”
“啊,确有其事。”村泽脸上随即露出警惕的神色。“那又怎么了呢?”
“没什么,稍微有点兴趣而已,随便问一下。”乌有并不抱任何期待。
“他是在笔记本上写过,不过没有保存下来,自杀前都已经处理过了。”
“那本书都说了些什么呢?”
乌有不敢提起“启示录”这几个字。
“他没让我看过,不知道具体内容。”村泽回答得滴水不漏。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这些事你去问小柳吧,他跟武藤走得比较近。”
帕特里克神父?一直以为身为精英的村泽可能会与武藤相处比较融洽,原来不是这样,乌有不得不再次修正自己的想法。
“你回来得真早。”
乌有打开门,发下桐璃坐在正对着门的椅子上,像一尊雕像。
“不好意思啦。”
乌有故意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桐璃哼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他。就在乌有做了一个让我来告诉你点事情的手势之后,桐璃抢先说道:
“你好像没带相机啊。”
乌有连忙往胸前一摸,当然,什么也没有。
“忘了?”
桐璃看出了乌有的窘态,更加嚣张,竟然坏笑起来。
这个问题相当尖锐,乌有无言以对,他确实没有带相机。也不能说自己一直是实地采访,还不习惯带相机,这种借口谁都不会相信。乌有知道自己此次参与调查,并不是以记者的身份,而是以个人、受害者以及旁观者的名义,他扮演的角色已经远远超出了职业范围。若是记者,至少应该拍几张照片才是。
“真不像话啊。”
桐璃打击乌有的一贯方式都是先发制人,而且成效显著。
“跟村泽一起还怎么拍照!”
乌有准备这么反驳一句,可想想还是觉得站不住脚,就改变了策略。
“那你这个兼职摄影师都有什么作品呀?”
这个问题正中下怀,桐璃喜笑颜开,猛地一下,取出银色的佳能NS型号小相机。款式比较旧,手动式,比较适合刚入门的人。
“一切有我呢,请看!”
说罢她一脸得意地把相机递给乌有。他想起桐璃在武藤房间里放下背包的情景,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瞎打瞎闹的小女孩竟然有一份缜密的心思。
“你登山的时候干吗用我的相机?”
“我可不想把自己的东西用坏。”
她竟然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想法,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桐璃展示完所有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
“知名摄影师桐璃诞生啦!”
“名侦探与名摄影师,真忙啊。”
“回去后我就把这些照片洗出来,名字就叫做‘孤岛杀人事件’,绝对独家!”
她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站在聚光灯前接受众人采访的情形。
“只凭几张武藤房间的照片?恐怕还不够吧。”
乌有报了一箭之仇,调笑着桐璃。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桐璃说,“当然还有露台和无头死尸的照片啦!”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敲击着胶卷盒。“虽说有点恐怖,不过崇高的职业使命感让我不得不这么做呀。”
职业使命感?乌有现在欠缺的正是这种职业使命感和一往直前的精神,而这两者桐璃都具备。虽然她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可总比瞻前顾后好得多。
乌有败下阵来。
“好吧,以后的调查不瞒着你了。”
听了乌有的话,桐璃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就像动画片中的一休哥和足利义满将军——乌有就是那个被一休耍得团团转的将军,他失去了斥责桐璃的底气。
“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什么收获吗?”
乌有躺在床上问。从一早开始,不,应该说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绷紧了神经,现在想休息一会儿。床垫的弹性与柔软度非常合适,一阵睡意袭来。
“在那个房间里没发现什么。”
“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调查呢,结果那么早就走了。”
“还不是因为……”桐璃恨恨地说,“你看村泽那个样子,一心希望我快走,你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吧。”
看来村泽还是被看穿了。
“你可真聪明。”乌有安慰道。
“那是当然。你都看到些什么啦,冷战结束后应该公布信息,公开言论!”
“公开言论……”
想不到桐璃还看新闻。乌有感到很意外,用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当然,没有告诉她真锅夫妇的事情。
“没什么精彩的地方,又不是西部片,也不会出现印第安人或者加里·库珀(3)。”
“那个什么库珀是谁啊?”
“以前的人啦,很久以前。”
乌有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变成了俯卧姿势,关节都松弛下来,非常舒服。他心中有些后悔,西部片确实比较过时了,刚才应该拿史蒂夫·麦奎因(4)或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5)来举例。
“刚刚想到,莫非凶手射中了水镜的头部,这才将他的头颅切了下来?”
“不可能。”
乌有用枕头盖住脸,发出含糊沉闷的声音。他并不是没有认真听别人讲话,可在桐璃看来就是如此。
“你怎么这样啊,认真点儿吧。”桐璃抢过那个枕头,朝着他的后脑勺砸去。这个举动也许包含着发泄刚在武藤房间里所遭受的委屈之意。
“确实。”不知不觉中,乌有说话的口吻也变得跟小说中的侦探一样。“以前的侦探小说中,常常有根据被害者身上的伤痕来判断凶器形状的描写。本次案件中,即便暴露出凶器是手枪也没关系,因为它们本来就属于水镜。”
“原来如此。”
乌有想,桐璃虽然很任性,领悟力还是很强的,甚至有可能超过自己。
“那么,手枪是不是暗示了有连环杀人的可能呢?”桐璃半是惊讶半是好奇地问道。
乌有再也无法平静。如果凶器是刀具或者钝器,还有可能实施防卫;如果是手枪,遇到袭击就毫无办法了,只能等死。现在很难保证乌有和桐璃没被凶手盯上,也不知道手枪到底落到谁的手中。万一被枪指着的话……想想就会不寒而栗。
“手枪也可能被拿走用来防身呢。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不都惊慌失措吗,尤其是结城和尚美。”
“结城?他可是个怪人。”
“怎么这么说?”
“我正准备去武藤房间的时候,看到他从那里出来。”
“哦,这么说来,大家的想法是不谋而合呀。”
“嗯,也许吧。他当时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他还去了其他的房间,都是那副模样。”
乌有装出一副心平气和、满不在乎的样子,脑海中却浮现出结城一一查看房间时的情景,不禁在他身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叉子。
7
大约一小时后,乌有从睡梦中醒来。房间里非常安静,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他起床时,很孩子气地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当时可能是下午四点多,太阳开始西沉,在红色地毯上投下十字栈桥的影子。耀眼色泽显得比较柔和,虽然乌有在昨天还觉得很刺眼。昨天与今天的光线应该是一样的,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莫非是发生过谋杀案的缘故?乌有很羡慕大自然不因他物而变化的镇定。
乌有往书桌处一看,发现桐璃换了一身白色连衣裙,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一直在这儿?”乌有像被人窥探了隐私似的,非常尴尬地问道。他的睡相相当不雅,刚才可能被桐璃看到了,觉得非常尴尬。
“你睡得真香啊。”
乌有以为她会说“你睡相可真难看”,想不到竟然说了句这么让人开心的话。桐璃将椅子换了个方向。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一直落到肩膀上,像黑色的小瀑布。
“暂告一个段落,不睡了?”
“被人看到自己的睡相,这种感觉可不大好。”
“应该是话说到一半就兀自睡去的你不好吧。”
乌有依稀记得,自己是在桐璃的推论说了一半的时候睡着的,正说到为什么要砍掉水镜的头。
“对不起。”
可能是刚起床,脑子还不清醒,乌有老实地道歉。仔细看去,身着白裙的桐璃好像与白色墙壁融为一体,就像合成的胶片,只看到她的手脚、头部以及右手腕上的银色手镯凸显了出来。第一次看到她戴手镯。大雪也是纯白的。
“不过看人家睡觉确实不大好。”
“就是。”他照单全收。
“你说,和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乌有缓缓起身,不知她到底想问什么,反复思考之后,才低声说了句:“和音啊……”
这也是乌有最想知道的问题。和音是什么样的人?武藤是什么样的人?水镜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想到这里,乌有再次嘟囔了一句:“和音啊……”
“你一直待在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吗?”
“那倒不是,不过就是想问。”
“我也不知道啊。”乌有习惯性地耸肩。“我一直对偶像什么的就不感兴趣,实在无法理解那群人的想法。话说应该是你更了解才是,总是一说起什么克树就兴奋异常。”
“才不是呢。”桐璃不满地瞪着乌有。她想问的并不是偶像“和音”,而是与杀人案有关的“和音”。
“肯定具有某种超能力,很神秘,就像卑弥呼(6)一样。”
“卑弥呼?也就是说具有某种宗教的性质?”
“宗教?”
乌有本打算一笑了之,可随着“宗教”这个词的意义慢慢扩散开,他严肃起来。“宗教”这个词解释了乌有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疑问,恐怖而又贴切。
神父也说过和音是神一样的存在。这个所谓的“一样”,并非比喻的说法,而是指其本身。他们并非一群狂热的粉丝,而是某种宗教的信徒。他们的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种种令人感到恐怖的迹象,而这座岛就是圣地。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乌有没有流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妄下结论。乌有担心,他们能够坦诚地承认并告诉自己事实的真相吗?
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自己还要好好想想。
“你肯定在想些什么吧?”
“他们一起生活的一年中,肯定产生了许多摩擦,水镜可能在那段时间里遭致了某人的怨恨。这种怨恨竟然潜伏了二十年,实在难以置信。不过……”
“不过?”
“为什么会冒出来一个和音呢?是大家都希望此事与和音有关,还是……这些事情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大家都感到惶惶不安。”
“看来必须得弄清楚和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
“嗯?”
“这是不是与她二十年前从露台处坠海有关呢?”
“从露台?”
乌有像是想象力被激发出来的演员一般,抬头仰望着天花板。确实如此,肯定与之有关,那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事故。可万一那件事本来就不存在呢?凶手把尸体搬到露台处,肯定能起到恐吓他们的作用,可结城他们恐惧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分析得很到位。”
这次对话持续了将近十分钟,乌有大受启发。他脑中浮现出不甚明朗但直指事情真相的道路,在与桐璃谈话之前没有想到的地方,都得到了启发。仔细思考后发现本该能够发现的问题,为什么之前没发现呢?看来自己果然不适合做侦探。
“总之,露台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他注意到这一点,“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去武藤的房间?”
“对,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太奇怪,为什么露台处会出现一具无头尸呢?好像有复仇的意思。”
“真了不起啊。”
乌有毫不掩饰自己的佩服之情。桐璃的分析要冷静客观得多。
“可我找不出具体的证据。”
“我也找不到啊。”
“要不我们去问问?”
乌有用目光制止了桐璃的进一步行动。她若是去问,肯定引发更强烈的骚动。就跟太阳与北风的故事一样,不管北风如何凛冽,赶路的人都不会脱掉棉衣。
“那你会去问吗?”
“你觉得这件事能问吗?”
“不知道,总觉得不大合适。你也不大擅长跟人打交道吧?”
桐璃望着书桌上相机的镜头,微笑了一下。她说得很对,乌有能发挥的作用也跟北风相同;不过,桐璃也不能发挥太阳的力量。
“看来我们还是局外人,又不是刑警,重要的信息还是无法掌握。要不还是不要继续查下去了吧。”
“说什么呢!明明刚才查看了真锅夫妇的住处。”
“要是打草惊蛇,可够咱们受的。”
如果此事与宗教有关,那他们把“桐璃”当做“和音”的想法就愈发危险。这个时候桐璃还要去问,岂不是自投罗网。乌有并不打算把这些想法告诉桐璃,她若是意识到被毁画像中的人与自己如此神似,恐怕也会陷入恐慌。
“好无聊啊。”
“没办法,我们只不过是来采访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而允许我们前来采访的水镜先生竟然成为第一个受害者。”
“第一个?你的意思是接下来会有很多人将要被杀吗?”
“不知道。”
想不到一时疏忽竟然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乌有赶紧恢复满脸冷漠的表情。
“那好吧,我走了。”
桐璃重重地耸肩过后,说了上面的话,消失到门的另一边。她经常这样,乌有并不放在心上,不过觉得有些突然。
乌有深知,桐璃肯定不会听自己的劝说,这是有前科的。不过,凶手应该不会在白天采取行动。
乌有换下了皱巴巴的衬衫,走出房间,爬到顶楼。他就是想看看一望无际的大海,将内心积聚的不安与烦恼释放出来。夏天是难以忘却的,因为乌有一直对十年前某个夏天发生的事不能释怀。那时他躲在母亲背后偷偷哭泣。至今记得在那个黑色的葬礼上,死者妹妹望着自己的眼神。他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角。
从那以后,乌有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着。几年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上拥有的自信、自尊等都灰飞烟灭了,最后连疲劳都无法充分感知。
登上奇怪的楼梯,推开屋顶的大门,乌有发现已经有人先到了。那个人手扶着低矮的栏杆,在看海,胸前的十字架被风轻轻吹动。
“神父。”
那人转过头来,举起一只手,“啊”了一声,并不觉得惊讶。
“你来看海?”
“对。”
乌有走过去,站在神父的旁边,也将手放到栏杆上,探出身子。和音馆的构造非常奇怪,屋顶(最高的地方在旁边,是一座耸立的尖塔)平坦的地方并不宽阔。房间是风格很奇特,与之仅隔了一层天花板的屋顶露台也采用了同样的风格,像北非的城市那样,呈现出高低差,好像楼梯似的。东边的露台距海最近,最适合远眺。
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乌有却故意不去看。他注意到的是海天交接的水平线。那条线就像乌有的“自我”与“他我”的界限一样。让两者暂时融为一体的就是桐璃吧,她简直是太阳一般的存在。乌有为了更好地感受海风,往下退了一步。
“我以前经常在这里看海。”神父小声说。
“看海?”
“对,还跟原来一样。”
与二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这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因为大海的缘故,还是因为天空的缘故?乌有考虑片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一切肯定与那件事有关。那一瞬间想到的事情,将乌有的注意力从风景画世界中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在外力与内力的作用下,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这让乌有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让他从虚妄的泡沫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这儿能让人获得安宁。”
“神父,我想问您一些事情。”
宁静的气氛突然被打破,乌有紧紧地抓了抓栏杆,不得不说出刚刚桐璃带给他的疑惑。
“和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你们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
神父惊讶地望着乌有,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双手合拢之后说道:
“想必你也注意到了。”
果然如此,乌有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和音并非单纯象征着“美”,她更是“神”。电视里经常报道,新兴宗教的信徒们聚集到深山或者大楼的一角举行集会。二十年前,他们聚集到这座小岛上,将和音作为“神”来顶礼膜拜。这座小岛就是圣地,这座倾斜的建筑就是带有宗教色彩的圣殿。那么,这一切到底是何种性质呢?乌有采取了审慎的态度——问题如此敏感,不得不小心措辞。
“不过,有这种想法的只是我们几个人,昨天也说过了,和音对我来说,是‘神’一样的存在。”
神父已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瞳孔就像幽深的古井一样静谧。乌有像配合神父似的,思绪也飞到了过去。海鸟传来高亢的叫声,见证了过去的岁月。不久,风平浪静,声音也随之消失。
“当时,我们还是一群学生,在追寻着某种东西。七十年代学生运动盛行,签订了安保条约,发生了冲绳斗争以及反越南斗争。学校里有许多宣传车辆和各种宣传栏,桌椅板凳被堆起来,组成临时的对抗阵地……”
神父回忆这些时,好像在讲述百年前的旧事一般。他说的这些,乌有只是在纪录片里见过,无法想象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只是大致有些了解。
“可是我与那些人的想法不一样。当然,这不是错误,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不过是在煽动性地宣讲美国太过干涉越南,对国民的管理与教育太过粗暴等。我对他们的事情提不起任何兴趣,可也不想参加以体育会为主流的右翼活动。六十年代发生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但是那个年代形成的失败感、闭塞感,我都切实地感受到了。”
对过去一无所知的乌有认为(虽然不够负责任)神父的想法是正确的,可能是对学生运动中那些过激派的恐怖袭击等行为印象太深的缘故。乌有曾经就读的那所私立大学的宣传栏中只张贴着俱乐部以及社团的小广告,可能是学生运动中留下来的产物。
“虽说如此,我并不清楚到底要追求什么。不参加任何运动,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这时,我遇到了武藤。”
“武藤?”
“我意识到,应该说受到影响后意识到,自己追求的是‘神’。”
神?
“可能我根本就不适合当医生,继承家业也不过是外界强加给我的使命。”神父开始自嘲,“当然,我在医学系学习,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相信科学万能主义。觉得人,也就是人体,应该是一个有着各种功能的组织。若不这样,医生就无法开展工作。将这种想法进行简单的演绎,推广到社会层面上,就形成了全面的唯物观。不过,作为医生的人不是科学家,他不可能不注意到生命中体现出来的神秘无常性。”
“神秘主义?”
“当然不是。我心中的‘和音’可不是那种东西。”神父坚决否认了乌有的想法。“命题是非常简单的。如何超越无意义的表象,得到绝对的真理?科学抹杀了‘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同时存在科学与‘神’这两种不同性质的体系。在七十年代的安保斗争中,科学的代替品——‘神’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相比,丧失了绝对性。如果绝对性这个词尚不能完全表达意思,也可以理解成为依存性或信赖性等。”
“战后不是出现了许多新兴宗教吗?”
神父轻轻摇了摇头。
“不。就算是出现了中世纪那种平民领袖或者英明君主,也不过是改变了君主专制的外在形态。”
只不过改变了外在形态……
“在‘神’确实存在的时代里,如何复兴‘神’呢?现在想来简直极端愚蠢,可当时我非常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乌有内心非常认同这种看法。当然,他并没有追求所谓的“神”,可五年或者十年后回头再看现在的想法,恐怕也会哑然失笑。即便知道了现在的自己非常幼稚与青涩,也不能停止思考。
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存在吗?如果有,它就是乌有毕生的追求。
“现在,我们处在一个不幸的时代之中。科学太过发达,抹杀了‘神’的存在。”神父像布道一样,在演说中加入了动作。
科学本来就是神学。它采用神学的方法,通过内省,向世界上的人证明“神”的存在。这里,我们将“神”的范围缩小,特指基督教的“神”。为了对其进行理性证明,主张其正当性,为了弄清楚“神”的睿智,过去的人们采用了科学的思维方式。可在这个过程中,“神”竟然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存在。本应该属于“神”的东西都用科学术语进行了表达,“神”成了毫无意义的词汇以及信仰。最后,根据不确定性原理,将其置于死地。这比拉普拉斯(7)的性质更为恶劣,它破坏了世界的绝对性,认为这个世界是由偶然组成的……
比方说,将某物推倒的时候,若各种数字出现的概率相同,那就成为了某物被推倒的初始条件(如手握紧的程度、朝上的面、用力方法、空气阻力、地面硬度以及摩擦力等)。整个世界成了由概率构成的世界。若在同一条件下一定会发生某种情况,那么反复试验应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果某物出现的概率只有六分之一,我们则完全无法掌控和设定其初期环境。
如此演绎下去,我们会发现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一件偶然的事情,全部都是由先决条件决定的。有果必有因,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是必然。对人类来说也是一样。人的思考由“脑”这一细胞组织进行,组成要素形成的大脑支配着思考这一行为。所有行为都是由原子中的电子的跃迁所放出的热来决定的(我们的喜怒哀乐以及各种性格,从根本上来讲都是由电子的跃迁以及原子核的分裂与结合决定的)。我们的出生与死亡都是由宇宙这个物质初始值来决定,所有事情的产生都是必然。
举些浅显通俗的例子,路上丢了钱包、菜刀切了手、感冒、乌有活到现在等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偶然,它们是由于很久以前形成的原子排列所决定的。推而广之,同样适用于未来,现在的条件决定了未来。而知道这一切的,是“拉普拉斯恶魔”。这个“拉普拉斯恶魔”就是“神”,至少它无所不知,能看到未来。
不过,这个恒久不变的绝对性被韦纳·海森堡(8)所否定。
所谓“不确定性原理”,简单来说,即不能同时决定速度和位置。现实世界中看来比较荒谬,可在原子层面看来,原子无一例外存在着潜在的误差。因此,由其规定的位置与速度难免变得不精确,规定速度后,位置只能通过概率来决定。我们只能说某物最有可能出现在某位置,推而广之,万事万物都由偶然来决定。
这就否定了“人类的将来是由过去来决定的”这一说法,当然,未来也只能通过概率来进行感知(“神”也是一样),也就是说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的事物。一般来说,“神”必须是“绝对的”存在,这个理论否认了“神”的存在。
这些就是神父想要表达的意思。
“现在被认为不科学的‘神’如何才能转化为科学的存在呢?采用何种办法才能在不否定科学的前提下,创造出一个超越科学的‘神’及其体系呢?”
科学的“神”……
乌有不由得想到了某种电脑怪物,比如HAL9000(9)。
“非科学的、超科学的、反科学的‘神’随处可见,但是毫无意义。如果是‘神’,一切都应该合情合理,不存在矛盾。也就是说,我们如何像过去一样,通过科学的手段来创造以及规定‘神’的定义。这可能是一个太大的命题,无所不知的‘神’并不告诉我们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只好靠自己的力量上下求索。”
“那你们找到了吗?”
当然找到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和音呢——乌有反复思考神父所说的话时豁然开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您刚才说,你们寻求的是唯一的东西。如何在这个相对的世界上发现‘绝对’的存在呢?难道是通过和音发现的?”
“对。我们将和音当成‘神’,准确地说是当做‘神’的象征……这样,我们就得到了自己的‘神’。”
神父用圣母般的目光凝视着乌有,眼睛里闪耀着让人内心平静的光辉。
“您知道立体主义吗?”这次换做神父发问,这个问题很突兀。“……它是本世纪初出现的一种绘画风格。”
“是。”乌有回答道。这个画派以毕加索以及乔治·布拉克(10)等为代表,好像是将碎片等搜集起来进行重构,比方说《亚威农少女》(11)等。“就像和音挂在二楼的那些画作一样。”
“啊,如此说来,昨天我们还说过呢。”
帕特里克神父像是回想起来似的,点了几次头。“……那些都是分析立体主义作品。”
神父用食指轻敲着额头。
“所谓分析立体主义,就是指从原来的二维转变到三维。这打破了持续到十九世纪的透视法则对画家的限制,将对事物的把握过程体现在时间上,通过多个视角的碎片进行重新的构筑。”
不知是引用别人的定义还是因为多次说起过的缘故,这些拗口的话被神父说得非常流畅。
“明白了吗?”
乌有摇摇头。突然听到这样复杂的言论,当然不能马上理解。他对立体主义的理解不过是皮毛,完全不具备任何理论性的知识。刚才那一番关于物理的理论更是前所未闻,绘画方面的理论也就是在高中的时候老师讲过的一点透视、二点透视等。因为不在考试范围之内,乌有也没认真听过。他怀里总是放着一本《英语单词手册》。
“就是说,你正对着我的时候,肯定会在脑海中想象我后背的样子。现在你所在的位置看不到,等你移到我身后,才能看到我的后背,完成对我的完整构图。”
说罢,神父背对着乌有,展示了他的后背。
“从一个视点看到的一瞬间的景象,就是传统的透视法。一般的风景画以及人物肖像画都采取这种画法。”
乌有也知道,将远处的物体画得小一些,将矩形的大厦画成菱形等,都是透视。
“可这种传统的透视法,即便根据已有知识能想象出我后背的模样,也不能将之描绘出来。”神父转过身,继续说道,“这时候,立体主义应运而生。如何将我们认识事物的过程以及结果在二维的画布上体现出来呢?当然,传统的画法只能描绘出平面上的景象,无法做到这一点。”
“立体主义能做到吗?”
透视法之类的问题也许比较有趣,乌有看画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些。但是,画中那些彩色玻璃碎片般的东西真的能描绘出后背的模样吗?
“对。只有立体主义才能忠实地再现科学的认识过程,换句话说,是近代科学的胜利导致了这种画风的诞生。”
神父的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它很重要吗?什么叫科学带来的艺术?
“艺术为了超越二十世纪这个时代,不得不与同时代的科学技术紧密结合。其原因在于,如果艺术无视科学这颗明珠所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一味后退,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根本意义。当然,毕加索或者乔治·布拉克在创作的最初不一定有这种想法,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就是顺应时代要求而产生的天才。十九世纪的绘画无视科学,一味沉溺于浪漫主义,正是值得反省的地方。”
“汲取科学的要素……具体来说是怎回事呢?”乌有只能理解个大概,试探性地问了以上问题。
“比如欧几里得(12)的几何学中放弃透视法,将认识有限化。也就是说,根据存在主义的思想,当时明确了‘物体’的连续性和相对性。”
神父特地用了“当时”这个词。因为到了现在,超弦理论(13)仍然强有力地证明了时空的非连续性。当然,这是基于狭义相对论的看法。
“认为‘物体’只有在与外物或者本身的过去、现在、未来相关的情况下才存在,这与画家们采用透视法作画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是截取了一瞬间的景象。它忽视了时间这个第四类概念。事实上,时间与‘存在’密切相关。物体通过与光速相关的时间及过程而被人认识,时间与空间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
帕特里克神父停顿片刻,用舌头润湿嘴唇后又开始讲那些难懂的话。
“也就是说,十九世纪之前的画,无论是风景画、肖像画,还是静物画,都没有描绘出物体的真实模样。因为绘画的过程中画家忽视了时间这个概念,不可能做到写实。物体只有在时间过程中随着视角的变换才具有能称之为‘物体’的属性。”
神父真的认为乌有能理解他说的话吗?刚才说的那些话,即便是用文字记录下来,乌有也未必能看懂。神父可不是傻瓜,他可能希望乌有听不懂他的讲话。
“如果这是一座三维的雕塑,在我们不断变换位置的情况下,当然比较能够全面地鉴赏它。如果想在二维的画布上做到这一点,就不得不将它各个角度的样子表现在同一平面上。根据不确定性原理,我们不能将时间和运动以及位置同时表现出来。传统的透视法也默认了这一点,对其进行了巧妙的伪装。传统的画家避难就易,曾经尝试过印象派的画风,仅此而已。新的时代需要一种能够写实的、二十世纪通用的新型透视法。”
“您是指立体主义吗?”
“当然,如果单纯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有可能存在着其他的方法,其中最精巧的莫过于现在的计算机图形学(14)。不过,我们不能将之运用在绘画上面。既然是绘画,就必须具备科学和艺术两个方面的特点。不仅能传达给观赏者信息,还要具备鉴赏的价值。”
乌有明白这一点。完全写实的风景画或者肖像画并不能称之为“画”,不过是一张照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由于摄影技术的发展,绘画不得不开拓出一条与之相反的道路。绘画作品要表达的不是表面上看得到的景象,而是深处蕴含着的内在精神。
“毕加索他们采取的方法是描绘一种过程,而不是结果。将世界上不断变化的各种关系置于认识的过程中,不断描画出瞬间的片段,然后将它们综合起来。立体派画作中的那些细碎的板块就是一个个不同的视角,画布上是各种视角的集合,将真实的物体的全貌同时展示在一个平面上。这就是所谓的‘展开’。”
毕加索将侧脸的旁边画上原本应该看不到的另外半边脸,就是基于这种理念。这是将两个视点在同一个平面上展开的简单实例。分析立体主义鼎盛时期的作品更加复杂。艺术家以许多角度来描绘对象物,随着视点向周围的缓慢“展开”,临近片段之间呈现出微妙的差异,背景与主题相互穿插,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干扰”人们的认知,以为看到了对象物最完整的形象。
——上面的话是在解释认识的过程。这就是“展开”?上述所谓“干扰”,并非“展开”发挥的主要作用,而是指视角“展开”后给各个片段之间带来微妙差异这一副产品。乌有利用粗浅的物理知识,将那番抽象的话具体化,勉强理解其大概意思。以行驶中的列车为例,前进的运动是“展开”,前进过程中车体小幅度的晃动就是“干扰”。当然,乌有的理解与神父想表达的意思是否一致,还有待商榷。
有一点可以肯定,用列车的例子来理解神父的话并不很恰当。列车小幅度晃动这一“干扰”,在立体主义中是(世界形成)的关键因素。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您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立体主义呢?”
帕特里克神父看起来非常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和音馆的构成就是典型的立体主义风格……”
乌有听罢,立刻用“展开”的视角审视自己脚下以及四周的情形。
“这座建筑就是用‘展开’的视角构筑起来的。想必你来到这里时就有所察觉。和音馆呈倾斜状,展示的是‘立体——平面——立体’的再构过程。设计师为了将真实的情况呈现给众人,很下了一番工夫。”
“真实……”
真实到底是什么?一方面将和音当成“神”,也就是“真实之源头”来崇拜,一方面相信存在科学的真实?同一个人同时表述两种自相矛盾的真实?或者神父根本就是在与乌有开玩笑?
就在这时,乌有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起来。海鸟开始不安地鸣叫,连天空都开始摇晃。地震来了。地震经常袭击这座孤岛。整座和音馆开始剧烈晃动,乌有有些站不稳。因为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屋顶,若不用力抓住栏杆,很可能被晃下去。他连忙蹲下来,静候地震的结束。
乌有突然抬起头来,发现神父也蹲在地上,一脸镇定,竟然还带着笑意,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他只好将视线收回来,开始看海。整座岛屿都晃动起来,更确切地说,波浪在以岛为中心向四周无限扩散开去。
地震持续了一分钟,海面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是和音在警告我,不准我继续往下说。”
继续往下说,还是继续欺骗?神父并没有给乌有思考的时间,起身下楼离开。乌有的手还紧抓着栏杆,好像着了魔般呆望着神父那身黑色祭袍。他突然回过神来,连忙追问道:
“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要信奉新的宗教呢?”
乌有以为神父肯定不会回答,想不到他竟然突然站住,转过身,满面笑容地说了句:
“因为以前信错了神灵。”
回答简明扼要,干脆利落。
乌有越发疑惑。
8
——钢琴声。
乌有不由得回过头来,发现客厅的门大开着,琴声来自外面的走廊。晚饭后,他一个人在这里休息。可能是想继续关注一下有关今晨降雪的新闻,也想稍微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不然一回到房间就不能抑制地胡思乱想。看电视可以转移人的注意力,总之,乌有有了相对轻松思考的时间。可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他怎么也理不出任何头绪。到目前为止,他只弄清楚了整件事情与新兴宗教有关。虽然神父否认了这一点,可事实明摆着,毋庸置疑。可接下去该怎么办呢?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何关联?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乌有最终还是陷入了被动。问题十分敏感,他不知道该如何委婉措辞才能问出需要的信息。虽然神父说了那样的话,但现在可以肯定,有人仍然是和音的信徒。比方说,结城。至少,那位杀人凶手肯定还对和音深信不疑。
乌有怀疑神父。与其说怀疑,还不如说是不解。乌有无法理解神父说的那番令人费解的话,他从吃饭开始就一直在反复思考着神父为何突然说起立体主义,遗憾的是,这种思考一无所获。
乌有想停止思考,可脑子根本就不听自己的指挥。水镜的尸体与十年前的那具尸体重叠起来,一张鲜血淋淋的脸像在控诉着,他才是杀人凶手。本来,他以为自己一直在想孤岛杀人案,想不到事实并非如此,他想的还是那件事。乌有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再次意识到精神创伤的可怕,这桩案子让潜伏多年的创伤再次凸显了出来。
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能不能被外人认可?高考失败这一噩梦般的经历影响他多年,至今仍然没有重新找到目标。乌有并没有受过和音教的蛊惑,却也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所希求的不过是逃遁的出路或者走投无路时的陷阱。
乌有所在的房间光线不好,他呆望着电视的时候,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钢琴声。那不是悦耳动听的音乐,可也不是激烈的重金属音乐,当然,也不是爵士或者流行乐。音符与音符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关联,节奏也是忽上忽下,就像猫在钢琴上行走时发出的声音。可它并非无意中发出来的声响,还是能感觉到有人的意识在操控着,让人听到后想要退避三舍。
“莫非是……”
有人曾说和音在露台上唱过韦伯恩的歌曲,难道这就是?把它当做古典音乐,曲调未免太过僵硬,应该是勋伯格或者韦伯恩的作品。弹琴的人可能在远处,乌有在沙发上侧耳倾听,也只能听到微弱的声音。突然,琴声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没有听到任何类似于终曲的部分,也没有由强到弱的过程,就像练琴的人心情不好中途停下来一样。
谁在弹琴?曲终后,乌有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他甚至对那位弹琴者表示崇拜。那种旋律乍一听好像完全没有章法,却能使听者产生强烈的共鸣。想不到这里竟然有如此高手,虽说在和音馆这样的大别墅里有音乐室并不奇怪。让人惊奇的是,发生了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后,还有人能冷静地弹琴。也就是说弹琴者并不认为此事有何蹊跷,他很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突然,乌有想起了歌曲的形式,这是他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和音唱歌的时候,肯定有人伴奏。若没有乐队,当然得由钢琴来代替。也就是说,二十年前,这里应该有一位弹钢琴的人。
不宜操之过急,乌有心想,明天问村泽就知道了。深夜还在陌生的房间里徘徊是他现在最避讳的事情,既有可能被袭击,也有可能被当做怀疑对象。况且即便他现在去音乐室搜查也来不及了,直觉告诉他,人已经走了。
乌有打算回自己的房间,走出大厅。这栋贯穿立体主义理念的建筑,站在一楼大厅的中间往上看的时候,还是能觉察出倾斜。四周呈螺旋状上升的楼梯,直逼天花板。刚刚听神父说了透视方面的知识,乌有下意识地注意了楼梯与其他附属物,所有的物体大小(甚至远近)看起来都相差无几。也就是说,从一楼大厅望去,每个楼层之间所呈现的形状与距离都是相同的。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效果,是因为对实际形状进行了倾斜或者歪曲的处理(尤其是从天花板到四楼的空间),乌有上楼时体会到的不稳以及怪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只是没有感觉到这是为了让肉眼看到实物的真实形状才采取的措施。
乌有对这种幻境似的设计表示佩服。不过他天生扭曲的性格,或多或少削弱了这股敬佩之情。
从大厅中央仔细望去,发现不过是进行了极小幅度的变形。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与被固定的画布不同。和音馆的选址肯定也是根据立体主义原理敲定的,最终确定在一个能够经过新的透视法进行整合的地方。屋内肯定存在一个能将一切皆尽收眼底的房间,莫非那就是和音的房间?
乌有突然想到。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楼上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有地毯消声,脚步显得比较轻微。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似乎在下楼,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是村泽夫人。乌有不由得藏在走廊的一角。夫人蹑手蹑脚地下楼,穿过大厅,朝中庭走去。不知是为了服丧还是为了与画中的和音相似,她身着黑色的衣裙,侧脸显出几分空虚。她并非一副歇斯底里、张牙舞爪的样子,而是内心激烈却表面平静的模样。乌有突然犹豫了,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呢?
夫人晚餐时的精神状况就不大稳定。她像是害怕什么,机械地将饭菜往嘴里塞,与犯罪分子的神情极为相似。当然,仅凭那副神态,不能构成怀疑她的理由。乌有认为,能将局面控制得如此完美的人,肯定具有更强大的精神力量。夫人当时只顾着与结城说话,完全忽视了自己的丈夫村泽。而村泽也毫无参与谈话之意,只是默默吃着饭,像在沉思着什么。在乌有看来,他更担心的是整个事情的进展,而不是夫人的精神状况。或者村泽只是故意假装不在乎他们的对话。这一切微妙的事态,都是在昨晚偷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后才开始注意到的。
乌有躲在客厅的阴影下,注视着夫人的举动。当晚月光明亮,看得很清楚。尚美蹒跚着缓步走到露台前,停下脚步。她在草地上站了两三分钟,考虑到底要不要上去,期间并没有注意周围的动静,也没有等待任何人的意思,只是紧盯着放置过水镜尸体的地方。月光下,她困惑的表情一览无余。
不久,尚美重新迈出脚步,走上舞台。那里被屋顶的阴影遮住,黑色的衣裙融和到黑暗中,身处客厅的乌有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形。他懊恼不已,仔细凝视着那边,但只能依稀看到轮廓。尚美开始翩翩起舞,不过看不清楚到底是西方舞蹈还是日本舞蹈。只见她在冷夜里伸手,收手,旋转,下蹲,踮脚,伸展全身……乌有突然想起和音曾在那里跳过舞。夫人是在模仿和音吗?为什么?
突然,舞蹈停了,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里。几分钟后,她出现在面朝大海的方形露台上。那里没有屋顶阴影的笼罩,看得很清楚。夫人大概是跳累了,有些气喘,手搭在低矮的栏杆上。也许是为了看清楚脚下的大海,她的身子伸出了很大一部分,脚尖踮起,脚后跟甚至离开了地面。因为是背朝着乌有,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莫非,她要跳海?
乌有心头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打算推门而出阻止她的行为。虽然夫人跟他毫无瓜葛,可也不能眼看着她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在手刚触到门板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两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人被拖了回来。来势相当猛,乌有的后背撞到了来人的胸膛,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村泽。
“村泽先生。”
“没事。”村泽正色道,一脸严肃的神情貌似并非针对乌有,而是针对夫人。
“可是,您真的不觉得危险吗?”
村泽怕惊扰夫人,压低了声音,虽说势头也有些减弱,可眼里依然闪耀着不容置疑的光,重复了一句“没事”。
“你一直在这儿吗?”
“嗯。”乌有点了点头。说完才反应过来,这不等于承认自己一直在偷看夫人跳舞吗,不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村泽并不在意。
“让她待在外面吧。”他眼睛朝下看着,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像看到夫人怪异的举动也是一种折磨。
“怎么了?”
“她只是一时情绪失控。”
“可是,突然跳起舞来是怎么回事呢?接下来会怎么样?”
“没办法,是和音要她那么做的。”
“和音……”
在他们对话的过程中,夫人很可能会沉入海底。她上半身完全伸出栏杆,头低到腰下面,眼睛望着露台那边。
“放心,她不会跳海的。”
乌有刹那间觉得,村泽该不会期待着夫人跳下去吧——因为她不够忠诚。乌有以为自己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时,村泽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去阻止她,这总行了吧。”
乌有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没办法呀。”
村泽出了中庭,还在反复感叹着那句话。也许是月光的缘故,他的脸被苦恼扭曲得几乎变形。
“我们在露台那里杀死了和音。”
他说的是实情还是悔恨之余的比喻,或者只是月光在作怪,一时胡言乱语了起来?乌有不敢再往下问。若他所言属实,那他们岂不是杀了自己的“神”。村泽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是指谁呢?村泽、尚美,还有……
乌有倒抽一口凉气。如果他们真的杀了和音,那水镜举行这次聚会的目的莫非是为了将此事做个了结?
想想都觉得恐怖。“犹大”并非都会后悔乃至自杀。
“告辞。”
乌有撇下露台上的村泽夫妇,逃跑似的离开客厅。
乌有在三楼走廊处遇到结城,不由得心里一沉,怎么如此不巧。他本来打算回到房间,仔细整理一番思绪。
“你还在调查呢?”
结城越走越近,话中充满嘲讽,满身酒气。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喝酒,奇怪的是一点没有上脸,说话也很清晰。若不是身上酒气太重,丝毫不觉得他喝多了。
“不,刚在下面看电视。”
说完,乌有心想,糟啦。若结城这时去客厅,肯定会遇到村泽夫妇,场面将会变得难以收拾。
“结城先生,您刚才听到钢琴的声音了吗?”
“没,刚才有人弹琴吗?”
“对,二十分钟前,有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
“没听见,最近耳朵也不灵了。”结城笑了,可听起来既不像玩笑也不像谎话。关上门,很可能听不见。
乌有为了求证内心的想法,进一步问道:“据说,和音曾在露台上唱过歌?”
“是啊。”结城提高嗓门,“那又怎么样?”
“那是谁给她钢琴伴奏呢?”
“伴奏?啊,是武藤。”结城不以为然地答道,看来他放松了警惕。
“武藤先生?”乌有的声音小下来,一脸意外。这在结城看来是受到惊吓的模样。
“我说,你们中午说了武藤不少坏话吧,现在还怀疑他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知道大家在听和音唱歌时,是谁在伴奏……”
乌有表达不清楚,索性说到一半闭口不言。结城却一副了然如胸的模样。
“你刚才该不会以为是和音在弹琴吧?”
“也不是。”
“没事没事。不过和音确实会弹琴,她什么都会。不过,最好不要这么想……毕竟,她已经死了二十年。”
这句话冷冷的,带有威胁的意味,像是在忠告乌有,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若是一个小时前,乌有肯定会服从,同时也为了自保。问题是乌有刚才听村泽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如果结城也参与了谋害和音的行动……必须得问点什么,哪怕旁敲侧击也行。
“还有谁会弹琴呢?”
“没有了。不过要是有人在离开这里后的二十年中学过,自然另当别论。水镜小时候学过琴,可瘫痪之后是无法踩踏板的。尚美也不可能,我从没见她弹过。”
结城望着天花板,走廊上的天花板上贴着布,上面满是黄色的刺绣。中间描绘着女子的脊背,从西往东伸展着,展示的是她从少女到女人的过程。这也可以看做是“和音”的某些历史,就像基督教教堂里装饰的宗教性质的壁画一样。
“我想问个问题,你是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吗?”
问问题?乌有装作没有注意到对方怀疑的神色,谨慎地反问道:“怎么了?”
结城前后左右看了两圈之后,压低声音说:
“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认识舞奈小姐多久了?”
“桐璃……为什么?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问问。”
乌有的眉毛皱成一团,不相信他说的话。结城只是一味弓着背。
“一年左右。”
“一年?”结城思考了片刻,“她现在十七岁?”
“对。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她父母怎么样?”
“父母健在,她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都说了没什么,话说,你跟村泽才是一伙的吧。”
这个时候,没有退路。
“不要怀疑桐璃,那是没有根据的。”
“没人怀疑她。”
结城语气很冷。看来他不会放弃对桐璃的怀疑,只是不知道疑心到底有多重。乌有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桐璃,是杀人凶手还是一系列骚动的策划者?是导致这一切的根源?是主犯还是“神灵”?无论如何,从他越来越沉重的口吻里可以听出,他们将桐璃看做和音。事实上,这纯属误会与巧合,要是他们不给桐璃解释的机会,擅自采取行动,她很可能会陷入危险的旋涡之中,处境会更加不利。
“这都是误会。”
结城无视乌有的话,擅自改变话题。
“你见到尚美了吗?”
“没有。”
“那村泽呢,我有点事情想问他。”
“没有,我不知道,他们不是在各自的房间里吗?”乌有撒谎道。
推开桐璃的房门,发现她正盘腿坐在床上听着随身听。看到乌有进来,她取下了右边的耳塞。乌有本打算问她钢琴的事情,想想还是没问。她听着随身听,不可能听得到外面的琴声。桐璃刚洗完澡,穿着一件T恤,头发湿湿的,垂到肩头,水珠顺着黑色的耳机线流下来,脸红扑扑的。
“怎么了?”
她戴着耳机,说话的声音很大。乌有竖起食指放到嘴前,示意她小点声。
桐璃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只好不情愿地起身变换了下坐姿。她穿着热裤,伸出白皙细长的腿。
“人家都吓坏啦,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不是啦……”乌有像受了责备一般,嗫嚅道,“你听什么呢?”
“X,就那个,是你的磁带吧。”
确实听过一次,此后就不知扔哪儿去了。
“我只带了三盘磁带,同样的歌反反复复都听了几遍啦,《杰拉西》那首甚至听了五遍。你要不要听?”
说着她将右边的耳塞递给乌有。乌有摇头,他哪还有心情听歌呢。
“不听。”
“房间里要是有电视就好啦。”
“那太奢侈了吧,你不是带了几本杂志吗?”
“昨天都看完啦。”
桌上胡乱丢着几本杂志,多是大红色封面。
“那就想想密室之谜,怎么,这就对侦探游戏不感兴趣了?”
乌有试探着引入正题。
“怎么可能!”桐璃猛地抬起头来,头发从肩膀上滑了下去。“人家在很认真地思考呢,你该不会又想着明天偷偷出去不带上我吧。”
“我肯定会带上你的,不过也得村泽同意。”
“他讨厌我,肯定不会同意。对了,你一个人的时候不采取任何行动吗?明明有好多事情可以做。”
“那样太引人注目。”
这是乌有的真心话,他不想出风头引起他人的注意。这倒不是性格使然,而是考虑到这么做他们肯定不乐意(当然,桐璃也是)。这种“强出头”的行为肯定会让周围的人反感。电视剧或者小说中,接受调查者也常常刻意疏远侦探或者警察。况且,乌有并没有必须揭开谜底的义务、责任或者特权。
“我们到处晃会打扰人家,侦探小说中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吗,单独行动的调查者经常死于非命,这样做太危险。”
“你不是说没看过侦探小说吗,知道得倒挺清楚。”
“看过两三本大概就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桐璃鼓起嘴,完全听不进乌有的劝告。好在乌有根本就没有期望她会老实听话,也就没有焦躁或失望。
“桐璃。”
“嗯?”
“你知道立体主义吗?”
桐璃伸长着脖子,摇了摇头。
“什么东西?新式魔方?”
“不是。”
桐璃的回答让人很意外,乌有反倒安心不少。可能是刚听到琴声或者结城的话,一时间乌有也将桐璃与和音混同起来。
“那是一种很有名的绘画流派。”
“知道这个干吗呀。”
乌有心想,嗯,不知道才好。
“这座房子里有个杀人狂魔呢。”
“你怕不怕?”乌有听到桐璃阴森森的语调,很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有点……”
“别怕,我保护你。”
“说什么呢,我不是这个意思。”
桐璃对乌有的反应嗤之以鼻。
乌有是认真考虑过才这么说的,桐璃的话让他大受打击。
“怎么?不高兴啦?”
桐璃以为乌有心情不好,他只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傻瓜,谁不高兴呢!”
乌有提高嗓门,可在自己听来都觉得十分勉强,分量太轻。没有办法,乌有打算起身离去。
“怎么要走,来这儿不是有话要说吗?”
“没什么。”
“真奇怪……”桐璃伸长脖子盯着乌有,想看穿他的真实想法。“你肯定是有什么心事。被我猜到了吧,坦白从宽,快说!”
“说了没什么。”
“撒谎。你肯定是有什么事才来的。”
“没有。”
乌有说完,也不给桐璃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要是还待在这里,肯定要露馅。他不想总被桐璃看穿。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只听得里面传来一声“晚安”。
“晚安。”乌有小声说。
乌有回到房间,思考片刻之后开始做守夜的准备。毛巾、咖啡,还有少许食物。结城的话让他很不安。不仅如此,尚美怪异的举动,村泽的倾诉,神父给出的谜团,都给了他很大压力。若是有人现在就对桐璃采取行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必须有所警惕,想些办法。不过,这可不能让桐璃知道,乌有决定在自己的房间里守护她。他不相信锁可以保护桐璃,于是将自己的房门打开一条缝,正好可以看到桐璃的房间入口。若是普通的建筑,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乌有第一次感谢立体主义。
他困倦不堪,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溺爱桐璃,担心得有些过火——也许只是杞人忧天。可事实摆在眼前,已经死了一个人,情况不容乐观。
桐璃的父亲拜托过他,何况为了自己,乌有也必须排除万难,保护好她。乌有与过去的自我宣告决裂,找到了新的目标——必须保护好桐璃。乌有在刚才的谈话中确信,自己今后要开始新的人生。对乌有来说,桐璃的重要程度不亚于他们的和音(虽说意义有所不同)。
仅在这一点上,桐璃与和音是等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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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日本推理文学鼻祖江户川乱步塑造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
(2) 一种日本传统戏剧。
(3) 加里·库珀(Gary Cooper,1901-1961),美国影星,从影三十余年来共拍了上百部影片,大多出演西部英雄。
(4) 史蒂夫·麦奎因(Steve McQueen,1930-1980),六七十年代著名的好莱坞硬汉派影星。
(5)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1930-),美国演员、电影导演与电影制片人。
(6) 卑弥呼(约175-248),古代日本邪马台国的女王。《三国志》中记载她和曹魏往来甚密,能使鬼道,以妖惑众。
(7) 拉普拉斯(Laplace,1749-1827),法国著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
(8) 韦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 ,1901-1976),德国理论物理和原子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创立者,提出了“测不准原理”和S矩阵理论等。
(9) 电影《太空漫游2001》里的人工智能电脑,号称从不犯错,是人类最高科技的结晶。
(10) 乔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1963),法国画家。
(11) 一九〇七年,毕加索受非洲原始雕刻和塞尚绘画影响,转向一种新画风的探索,画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杰作《亚威农少女》。作品标志着毕加索与传统的艺术风格彻底决裂,是一种在二维平面上表现三维空间的新手法。
(12) 欧几里得(约前330-前275),以其所着的《几何原本》闻名于世。
(13) 理论物理学上的一门学说,其基本观点是,自然界的基本单元不是电子、光子、中微子和夸克之类的粒子。这些看起来像粒子的东西实际上都是很小的弦的闭合圈,闭弦的不同振动和运动就产生出各种不同的基本粒子。
(14) 一种使用数学算法将二维或三维图形转化为计算机显示器的栅格形式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