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猫叫声。
循声望去,乌有发现一只黑猫,像在呼唤着自己。
黑色的长尾巴突然竖起,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发出稍带紫色的光晕。每走一步,那光晕就随之左摇右摆。
蓝白相间的平行线之间,点缀着许多黑点。
乌有无法跟随猫的叫声离去。
喵——
黑猫回过头来,绿色的眼睛紧盯着乌有,高声叫了起来。
它好像在说,再不来,我可就走了。
这一瞬,决定一切,再也无法回头。就在这个时候,乌有还是惶恐不安,难以决断。
那只立于彼岸的黑猫,到底意味着一切的开始还是结束,或者与此事毫无关联?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绝不是一只普通猫,而是象征着某种契机。
乌有知道,自己不得不马上做出选择。
同时,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自己并不是能做出选择的一方,经常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
是谁?为什么?答案都在那团黑色迷雾所在处。乌有毫无准备,却不得不选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乌有脑中涌现出成千上万个问号,疑问横冲直撞,一时间竟然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黑猫见乌有一动不动,似乎有些不耐烦,第三次叫了起来。
乌有迈出脚步。
1
今天是和音的忌日。
本来应该要召开盛大的法会或者举行肃穆的悼念活动,播出真宫和音出演的电影《春与秋的奏鸣曲》,通过荧幕缅怀这位神灵,并回忆他们二十年前集体生活的美好时光。可是现在,这三位曾经虔诚的和音信徒(只剩三位活着了),并没有举办纪念活动的意思。经过几天折磨,他们和昨天一样,被呆板、恐怖、怀疑牢牢控制住。乌有不知道,除了放映电影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活动。
结城的浮尸……就在他们不得不与和音告别的重要日子里,和音再次显示出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证明了自己的存在,实在太过讽刺。
结城的尸体出现在南边的海岸上。经过一昼夜海水的浸泡,他的皮肤发白,脸庞肿胀,不堪入目。从死者的着装和模糊的面容,勉强可以辨认出是结城。也许凶手从露台把他抛尸到海中,海浪却恶作剧般把他冲到岸上——这种推断比较合理。可是,同样掉入海中的和音、武藤(也许还有水镜),却并没有再次出现。结城的尸体被海浪冲上岸,实在太过意外。至于夏日飞雪这种偶然事件,也许也蕴藏着某种必然。
乌有一边这样想,一边诅咒着也许远在天边正注视着这一切的“神”。结城尸体的发现,大大增强了人们对桐璃的关注与猜疑。如果结城就这样失踪下去,哪怕大家并不相信他只是失踪,也多少能分散一些注意力。现在确定结城已死,乌有不知道除了诅咒那位莫须有的“神”之外,还能做出什么其他反应。现在,他们之中活着的人真的只剩下三位,如果和音二十年前真的已经死去……
结城浮肿的右手中攥着一枚锈蚀的铃铛,上面有镀金,还有一根红绳。是结城在墓碑处扔掉的那只吗?波浪拍打着结城的尸体,铃铛随之发出沉重的响声。他们更害怕了,夫人晕倒在沙滩上,神父不停地画着十字。
“和音……”村泽叨念着。
铃铛是在尸体被发现之后,有人塞到他手里去的,因为红绳只湿了一部分。不知道村泽他们是否发现了这一点。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乌有把手放到夹克口袋里。桐璃送给他的铃铛,发出轻微的响声,幸好没有人注意到。他后背冰凉,放在口袋的手上全是冷汗,但仍紧紧捏着那只铃铛。他深知,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看来,不只是他们三个,自己和桐璃也被卷入了这桩离奇的连环杀人案。乌有望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桐璃。
桐璃因为推理失误,非常不甘心。看着结城发涨的尸体,她像个局外人,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悲哀的神色,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也被卷入其中。尸体太过不堪入目,桐璃催乌有快点离开。
事实上,乌有对结城也没有丝毫怜悯。他只是专注地想着一件事情,接下来还有两天,应该如何度过?
不久,神父与村泽开始收拾结城的尸体。
有人填平了和音墓碑的坑穴。昨天还是个坑,今天却不见了,只见到新土的痕迹。歪斜的碎木片也被扶正。做这件事的,也许是他们中的哪一位。这个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填平了它?
害怕和音复活,急切想要离开,匆忙填平了墓穴?或者是为了否定自己的存在,利用铁锹这件利器,将幻影打破?只要生而为人,总有许多限制,无法逃离这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阴霾。即便如此,还是一心想要逃脱,寻求光明,哪怕知道面向光明的自己,依然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影。他们从那个坑穴里看到了无边的黑暗,想要逃跑。
我们杀了和音——三天前,村泽这样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还是另有深意?他们杀害的和音,曾是唯一的光明,现在却化作阴霾,正在攻击他们。
乌有像结城一样,用力地把铃铛扔到向日葵丛中——桐璃难得送他礼物,本应该珍惜才是。他打算在离开这里之后好好向桐璃解释并道歉,应该能得到她的原谅。这个铃铛本来与此事毫不相关,可难免给人带来不洁之感。铃铛发出的声音太过神秘,让人心生猜疑,没有办法,乌有只能将它处理掉。那只崭新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入向日葵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次望向脚下,发现木桩旁边放了一朵花。一朵乌头花,因为有毒,所以这种花代表的含义是“复仇”。
如果没记错,乌头花应该开在秋天。
突然,一阵大风吹起,小树林与大海都被卷入风中。周围的青草一齐被吹倒在地,花瓣上下翻飞,顽强的向日葵也被吹弯了,有几株甚至被风吹断。看到此景,乌有不由得弯下了腰。
可这木桩边花语为“复仇”的深紫色美丽花朵,却像沐浴在春风中似的,伸展开妙曼的身姿,兀自盛开,似乎怀有异常坚定的信念。
复仇。乌有突然意识到它的真意所在。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和音?”
今天,神父先来到屋顶的眺望台。乌有相信,只要来到这里,一定能遇到神父。遇到他之后,无论如何也要问他那个问题。他也许不会回答——作为局外人,问这个问题也许太过突兀。不过,结城的尸体一经发现,他的死亡已经成为事实,事到如今,再也不能犹豫不决了。
“我们受了挫折。”过了不久,神父低声说出这句话。
“挫折?”
“对,我们失败了,没能将和音绝对化。”
“难道不是她死后才失败的吗?”
“不。”神父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用确定的口吻说道,“我们看了一本书,意识到自己在方法论上的错误。”
“一本书?”
“对,库尔特·亨利希所写的《立体主义的奥秘》。”
《立体主义的奥秘》?就是结城给乌有的那本书。它真有那么重要吗?
“在最后一章里面,我们的失败暴露无疑。我们在将和音绝对化的过程中,使用了分析立体主义的‘展开’方法,那是行不通的。”
夹纸条的地方……
“书上写得很清楚,绝对化必然导致与之相对的虚无空间的出现。因此,本该被绝对化的对象,就会去向相对那一方。还以北极星为例,‘那一方’就是我们肉眼看不到并打算无视的南天的中心。也就是说,我们在将‘和音’绝对化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个虚无的东西。无论如何‘展开’,只要‘和音’不是唯一特异的个体,她就不可能成为‘神’。我们在这座岛上的所作所为,都变得毫无意义。”
就像电的正负两极。
“于是,你们就杀害了和音?”
“我们必须亲手破坏自己所创造出来的虚无。”
“那么……”
“我们看不到继续留在这里的价值。”
神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乌有不知道他是在演戏还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有一点可以确定,二十年前,他们离开这座岛屿,并非因为和音的死去,而是因为理想的破灭。
难道和音就因为他们这种所谓的挫折被杀害了吗?墓碑处放着的乌头花所表达的意思分外明确,让人惶恐不安。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们在露台处杀了和音?”
“对。”
时值今日,神父对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错误作何感想?乌有不过是犯了一个错误,多年来如同生活在地狱一般,引咎自责,痛苦不堪。这位神父呢?从他的话来看,好像已经赎罪完毕。或者这位狂热者,根本就没有罪恶感?乌有对他的态度表示愤怒。
不过,神父应该要寻求救赎才是(这是乌有所希望的)。
“那您为何皈依基督教呢?”
他的回答与乌有的期望背道而驰。
“我考虑过,”神父一开始就用“我”这一单数形式,并非“我们”,“将某物绝对化真的能成功吗?我们为什么要杀死和音呢?我认为,虽然大家在内心深处都没有明确的想法,可都在期望和音的复活。既然科学的方法失败了,那么,运用与之相反的传统方法是否能奏效呢?”
“传统方法?”
“复活,也就是奇迹。”
奇迹?这个词让乌有开始反思那些无聊的诱导。
“这是唯一的办法。如同让和音超越科学,在综合立体主义中混入异物,将这在日常生活中无法支配的异物作为‘核心’。也就是说,要超越一个维度。”
“那就是奇迹吗?”
“对,”神父点头,“人类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莫过于复活。它颠覆了人死不能复生的概念。也就是说,唯有复活,才能显示出绝对。只有在奇迹中,我们才能期待特异化。综合立体主义的手段是混入某种绝对物,简单来说,即通过导入具有绝对性的‘奇迹’,达成‘展开’。当然,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神父的话有所保留,看来他很是不满。也许,同伴堕入红尘,放弃所谓的“和音教”,是他不满的原因;或者,回顾自己二十年来,对自己一直寄情于宗教,深感遗憾。
“接下来要说的是‘奇迹’的定义。所谓‘奇迹’,就是指科学这一常识无法解释的情况。因为,哪怕随手画一条线,都包含着明确的意图。”
“明确的意图?”
“类似于立体主义作品中‘摄动’这样的事物,对‘展开’起决定性作用的意图。”
神父凝望着天空与大地。
“所谓‘常识’,是指人类达成一致的见解。因为我相信奇迹,而且皈依了最早、最充分利用‘复活’的基督教。那时候,我一直等待奇迹的发生。”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可这能成为杀害和音的理由吗?说出来是否只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乌有注意到,神父说的是“那时候”,用的是过去时。
“奇迹发生了吗?”
“发生了,就在这座岛上。”
说这句话时,神父好像回到二十年前,眼睛如同年轻时那样,闪出耀眼的光芒。
“这座岛上?”
“两个奇迹,包含明确的指向性,告诉我们和音将要复活。”
“两个?”乌有反问道。莫非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发生了两个奇迹?
“下雪和密室。”
“下雪暂且不论,密室是……”
“那也是奇迹之一。”
乌有想起桐璃的话。如果是神父构建了密室,那不过是一场绝妙的表演。可这能否认密室是奇迹的事实吗?当然,在其他人看来,这非常神奇。如果这是神父所为,那就是简单的欺瞒。
“于是我就相信了。普遍的奇迹叫做‘绝对奇迹’。这些奇迹加在一起,表明了‘最强奇迹’的存在。”
“和音的复活?”
“对。”神父点头说道,“我一直在等待和音的复活。不,也许,她已经复活了。”
乌有心一紧,他指的是桐璃吗?
“可怕的是,那些人领悟错了和音复活的意义。和音死后,他们对‘展开’的领悟实在太过粗浅,包括那位武藤先生……”
“什么叫做领悟错了?粗浅是什么意思?”
神父并未回答乌有的问题,他整理了一下祭服,悄然离去,好像表示拒绝回答。
乌有留在原地,非常生气,也无意再欣赏夜空,弯下腰狠狠踢了一脚栏杆。
什么奇迹……不过是神父理屈词穷时拿出来做挡箭牌的神秘主义罢了。连神父也欠缺理性,实在可悲。
桐璃坐在房间里等着。苏打水里浮着一块冰,应该是在厨房里做好了拿上来的。冰块泡在淡黄色的苏打水中,不断相撞,发出轻微的响声。这是夏季特有的情境,让人感觉凉丝丝的,非常舒服。上面放着红白相间的吸管,弯成く形,与桐璃的衣服搭配得很好。苏打水有两杯,看来她给乌有也准备了一份。
“你去了屋顶?”
“对啊,去看星星了。”
乌有没有说起遇到神父的事情。若说起,桐璃是会欣喜若狂,还是再次提起人格分裂呢?总之今天暂时不说,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吧。
“你喜欢看星星啊。”桐璃若无其事地说道。看来她把乌有的行为理解成为单纯的乡愁。确实,乌有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前就喜欢独自看海看星星,正如一年前在桂川河畔漫步。不同的是,这次屋顶上有神父,意义完全不同。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喜欢去屋顶吗?”
“你喜欢呗。”
桐璃的话,让乌有高兴起来。他当然不会将这种表情显露出来,只随口地说了句“原来如此”。
“冰都要化啦。”
桐璃把杯子推到乌有面前。放过冰苏打水的玻璃上方出现了小水珠。
“啊……桐璃。”
“什么呀?”
“你信神吗?”乌有一边大口喝着苏打水,一边问道。他坐到床上,伸手一摸,发现被子有点潮。道代不在,房间没以前那么舒服了,明天应该把被子拿出去晒晒。当然,前提是明天有空。
“神?”
“嗯,人们虚构出来的神。”
“你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过神可能还是存在的吧。”
桐璃指着乌有头顶的右方,好像他后面就站着一个幽灵。
“你要问我原因,我可答不上来,总觉得,应该有。”
桐璃嘎嘣嘎嘣地嚼着冰块,说了这些话。
“如果说我是‘神’,你相信吗?”
“说什么呢!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那么认真,真奇怪。”桐璃大笑起来,差点把嘴里的冰块喷出来。“看来你最近压力很大啊,体育老师说啦,这种时候,人容易陷入各种空想。”
“也许吧,奇怪……”
乌有心中的真实想法是,你要是听了神父的那番话,就不觉得我现在奇怪了。
“你就别为那件事苦恼了,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桐璃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确实没什么关系……乌有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突然觉得并不是那么回事。昨天为了制止桐璃而说出的话,今天桐璃给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看来,深陷其中的不是桐璃,而是自己。乌有像着了魔似的,低垂着头,闭上了眼睛。
“不过,你要是那么说,我会相信的。没有什么理由,当然,我不会崇拜或者供奉你。”
桐璃可能误会了乌有的反应,连忙缓和口气说了些安慰的话。
2
客厅里的灯光呈昏黄色,夫人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端着红酒杯。她一只手臂搁在桌子上,眼窝深陷,空洞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墙壁,将半透明的液体倒入喉咙。玻璃杯的边缘与牙齿接触,发出细微的声音。昨天就没梳理的头发非常干燥,散乱着。淡灰色的连衣裙上有许多倾斜着的纵向条纹。瘦削的脸庞上没有化妆,嘴唇干裂,也没有涂口红。刚看到她的时候,绝对想不到她会如此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装扮得再精细也无济于事。夫人的装扮,表达出她内心的想法。
尚美把杯子从嘴边拿开,让昏黄的灯光倒映在粉红色的液体表面。她把玩起酒杯来,将它转来转去。红酒表面漾起细微的波纹,将夫人的素颜揉碎在其中。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爆笑起来,嘴角向左上翘起,开始痉挛。就是因为这种荒诞的行为,让人觉得她完全不像四十岁的女人,美得摄人心魄。
她继续赏玩了一阵酒杯与光影,再次把酒杯放到嘴边,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吞咽液体的声响,脸上现出红晕。终于,夫人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乌有。
乌有默不做声,想着该走还是该留。突然,他像被尚美的眼神所蛊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沙发边,静静坐下。
“喝吗?”
不等乌有回答,她就拿出另一只酒杯,开始倒酒。乌有拿起酒杯,一口喝下。红酒入口香甜,没有一丝酸涩。
刚放下酒杯,夫人就倒了第二杯。无奈,乌有只好端起第二杯。他酒量不大,第二杯只不过做出要喝样子。
夫人望着乌有(也许只是望着乌有身后),说道:“这都是一场梦。”
声音很小,乌有没有完全听清。也许是喝多了,若是平时知道,她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噩梦……来到这里,是想回顾二十年前的自己。不是对过去毫不留恋吗?不来就好了。结城也不在了。真的。到现在,连那个人也……”
夫人的眼睛湿润了,望着乌有。
“您喜欢结城先生吗?”
“我啊……可是,他喜欢的是和音……”
这句话与乌有之前无意中偷听到的一样,当时,她也是这么拒绝了结城。前天,乌有在眺望台上以及和音的房间里与结城谈过,看来尚美是误会他了。结城是如此深爱着她。
“和音还在这座岛上呢。我们二十年前的今天杀了她,她还在……”
“在哪儿呢?”乌有谨慎地问道。
“真正的和音,就在你那里。”
“您是说桐璃吗?”
“她是和音。”尚美笑着继续说道,“她现身了……”
“桐璃并不是和音,虽然长得很像,可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乌有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接下来还要再重复多少次呢?为了解除他们蒙昧的信仰,他像去到异国他乡的传教士一样迷茫、疲惫、苦恼、忍耐,不得不反复重申这个道理。
“你这么肯定?”尚美半带醉意,用挑衅的眼神盯着乌有。“我都看到啦。前天晚上,和音从结城先生的房间里出来。”
“说什么傻话呢,不可能。”
那天晚上,乌有一直守着在桐璃门前,清晨才入睡,根本没看到她去结城的房间。
“桐璃没有去过结城先生的房间。”
“是吗?”夫人哼了一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可我亲眼所见,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想到,她去是为了杀他。”
“不可能。”
乌有非常自信,坚定地否定了尚美的话。这个女人到底想说什么,想煽动什么呢?她是不是想把桐璃与和音混同起来,从而得出桐璃是杀人凶手的结论,将所有的罪行强加到她身上,从而解脱自我?太过分了!乌有非常愤慨,一改平时畏首畏尾的风格,直接切入正题。
“第一个被杀的人,真的是水镜先生吗?”
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乌有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引起夫人注意,可她表情大变,盯着乌有。
“什么意思?”
乌有觉得这个问题射中了她的要害。
和音肖像被毁时,水镜并不在现场,这点只有乌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并不具备作案的条件——结城与神父去远足,村泽夫妇一直坐在客厅。接下来就只有水镜了,但和音的肖像画挂在离地两米高的地方,要想划破画像的脸,坐着轮椅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现在想来,除非水镜先生的腿脚并没有毛病。也就是说,我所见到的水镜先生,是假的。”
乌有非常简单地作出解释,等着尚美的回答。
“有道理……”
“那个人并非水镜先生,而是您的哥哥——武藤,对不对?”
听到“哥哥”这词,夫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嗤笑起来。
“哥哥……”
酒从杯子中泼洒了出来,粉红色的液体倾倒在桌面上。灰色的连衣裙下摆被浸湿,酒顺着腿流下去,濡湿了丝袜。夫人全身发抖,并没有将杯子放回去,只是盯着桌面上不断扩散开来的粉红色椭圆状液体。
乌有也克制住了想要收拾的冲动。也许是情境太过恐怖,不敢靠近;或者,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触碰到尚美。液体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散开,静候着接下来的话。
“哥哥……”
她再度笑起来,重复念叨着那个词。她好像陷入无限的悲哀,双手也开始颤抖。
“三天前,您看到哥哥的尸骸之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的情绪。”
乌有不知她是否听到自己的话,尚美仍然在自言自语。
“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他是我生活的重心,无论内心有多么痛苦或者哀伤,都对他言听计从。一直期望着时隔二十年后与他再次相逢,就像以前一样……”
“水镜先生到底被他怎么样了?”
尚美彻底沉默了,凝望着虚空。乌有耐不住沉默与紧张,以及自己的莽撞与草率,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他不喜欢责问别人,这次破例是为了桐璃以及重生的自我,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久,夫人机械地放下玻璃杯。
“哥哥……在和音死后两天,杀了他。那个人死有余辜。他太坏了,利欲熏心,俗不可耐,一心只知道赚钱。”
夫人紧紧捏着拳头,咚咚咚地在桌子上捶了两三下,让人感觉到她内心一直压抑着的强烈杀气。
“尚美!”
回头一看,发现村泽一脸沉痛的表情站在门边。那张刻有皱纹、曾经写满理性的脸,现在全是疲惫,皱纹越发深了。
“够了……”
他沉闷地叫嚣着,走到喃喃自语的夫人面前,猛地一把抱住她,再次在她耳边说道:“够了,别再说了。”
“够了……”声音温和许多。
“够了……”这次是安慰的声音,比前几次都要轻微、纤细、柔和。
接下来,他帮助喝多了酒、神志不清的夫人在沙发上躺下。
“你给我出来。”
村泽瞪着乌有,蛮横地抓住乌有的肩膀,把他拉出了客厅。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
乌有也叫了起来,挑衅般直视着村泽灰色的眼睛。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可在这个时候谢罪,肯定会前功尽弃,败下阵来。不管是对村泽,还是对自己以及那位青年,乌有都不想后退。
客厅里传来夫人的笑声。这也许是最可怕的一种结果,她也许会神经错乱。是乌有的错吗?不,若要追究责任,应该找种下恶果却隐瞒真相的那群人。乌有不过是探寻和指出真相罢了。
“我不过是拜托你查出杀害水镜先生的凶手。”
“我也不是出于本意接受你的请求。现在只求能够平安离开这里,出去之后,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乌有本来就不想探知别人的秘密。只不过,在得知自己已经被卷入本案之中时,觉得自己有义务,不,是有使命感促使他不得不调查出事情的真相。
“接下来还有两天。”
“这都是你们惹出来的事端。你知道吗,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被困在这座孤岛上,根本就无处可逃。”
村泽伸出来抓乌有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颤抖着,抓了一把空气。
“现在不是跟你争吵的时候,不过……”他泄气之后,声音里满是疲惫,“你要是已经知道了,那也没办法。让我来代替尚美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吧。所以,请你,不要再打搅她。”
乌有静静地点头,真相从任何人嘴里说出都没有关系。质问尚美,本来也是迫不得已。
“去我房间里说吧。”
村泽发出这样的邀请,乌有顺从地跟在后面。
村泽房间里放着安乐椅以及黑檀木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件黄色的丝质衣服和一只灰色的空陶瓷杯。乌有在桌前缓缓坐下,等着村泽开口。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部分事实,从哪里开始说好呢?”
村泽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根七星香烟,点燃,吸一口,吐出烟圈。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开始掌控整个局面。他弯了下腰,开口说话,声音并不强势。
“咱们先从武藤、水镜以及尚美的事说起吧……”
村泽真的会说出全部实情吗?乌有很担心。有许多人,从来不说真话的人,向来只是用一个谎言来掩盖另一个谎言。村泽也许是在考虑,该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述才能既不涉及重点,又能让对方信以为真。乌有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不管怎样,先听听他会说什么。
“武藤……那就先说武藤吧。他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们从小就认识,我非常了解他。那家伙既有狂热艺术家的气质,又有理论家的冷静,跟尚美一样……他们兄妹俩还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后来寄居在叔叔家。武藤家在当地很有威望,拥有印染厂以及大量土地。父母死后,叔叔以照顾他们的名义,霸占了绝大多数的财产。老宅卖掉后,他们搬去刻薄的叔叔家住,生活得很不好。尤其是尚美,她才十岁,凡事只能依靠哥哥。对她来说,兄长既是父亲,也是母亲,是唯一的亲人……”
村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尤其是涉及到尚美的部分,怀有许多感慨、遗憾以及心疼。他是想取代武藤,担负起武藤没有完成的任务?
村泽的话题再次回到武藤身上,打断了乌有的思绪。
“武藤高中毕业后,叔叔就强迫他去工厂劳动——并不是以前任社长之子、武藤家的遗孤之名,而是作为普通的工人。对于三年前还‘出身名门’的他来说,实在太过屈辱,他经常向我倾诉愤懑之情。他想继续读书,叔叔当然不会答应。他害怕侄子一旦有了出头之日,就会夺回家产并实施报复。最后,他离开了叔叔家,前往京都。他在那里工作了一年,积攒下上大学的费用,开始继续完成学业。为了维持兄妹俩的生活,他白天上学,晚上打工……”
村泽停顿下来,把抽掉一半的烟重新递回嘴边——也许是为了平复心情。他想通过这种自我麻痹的办法,尽量减轻一些自我剖析之苦。
“那种艰难的境遇,造就了他异于常人的性格。父母双亡,被亲戚夺去财产,曾经优裕美满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复返,他不得不面对这种残酷的事实。从此以后,他不再信任任何人,对周围的一切充满猜疑。他天真聪颖,除了体育方面,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都遥遥领先。正因为才华横溢,苦于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他便愈发怨恨起埋没自己才能的叔叔,时常陷入绝望的旋涡。他经常对我说,总有一天要从最底层爬出来,功成名就,扬眉吐气。那种急于成功的野心,终于将他逼入绝境……”
谈到昔日好友,村泽不仅有责备,还有一些同情。
“大二那年春天,他遇到了和音。具体情况,他并没有告诉我。此后,他又遇到了水镜。因为水镜双腿严重残疾,导致他的精神方面也出了问题,急切需要寻求一个精神支柱。他听信武藤的游说,成了和音的赞助商。当然,他与和音之间并没有肉体方面的关系。因为和音是‘神’,超越一切凡夫俗子的‘神’。”
神父早就承认过和音是“神”,从村泽口中听到,倒是第一次。看来“和音”对他们来说,并非简单的偶像,而是伟大的“神”。
“可是,水镜这人太过低俗,并且精于算计,思想甚至有些肮脏。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我们也已经步入中年。相比以前,现在的我们更加了解他,知道了原来所谓成年人,就是这么回事。可年轻时不一样,容不得任何不完美的东西,以为只要有理想,不依靠任何物质条件,也能生活下去。水镜答应来这里生活,前提是要求武藤把妹妹尚美给他,满足他变态的性欲——你可以想象,他双腿残疾,根本没有性能力。”
“那……”
村泽静静地点头,无法说出口。对于乌有来说,世界原本是浅色调,现在被涂上了浓重的阴影。
“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情,结城和小柳也不知道。那一年,这座小岛是我们的乐园,但却是尚美的地狱。如果她不是对哥哥有着深重的依赖,虔诚地信奉着和音,肯定早就无法忍受,逃跑或者自杀了。”
村泽的语气很平淡。
“但是,那种伪善的、太过表面化的微笑,在和音死后,一切都结束了。水镜打算解散我们。他认为,既然‘和音’已经不在了,这座岛屿以及和音馆都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也许他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可武藤难以接受,这意味着自己的失败。武藤想说服水镜,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争吵起来,最终他杀死了水镜。”
正如乌有所料,武藤忌日那天死掉的人果然是水镜。原来,整件事情是个肮脏的交易。尽管是形势所逼,不得不查明真相,但知道真相后的乌有,心情很复杂。他非常后悔自己提出的问题。现在的他,有一种错觉(也许是事实),好像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知道真相是在第二天。他们二人发生争执,水镜被杀,尸体被埋在山上。接下来,我听到了武藤的计划。他要化身为水镜,永远待在岛上,守护这座和音馆。我当时太过惶恐,犹豫不决。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也只好这样。让和音岛继续存在下去,对于我们这些失去了和音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将这里作为时间胶囊和伤痕,继续保存下去。我们都不喜欢水镜,武藤杀死他,就我个人而言,虽然谈不上拍手称快,内心还是非常欢喜。他虽然是赞助商,可态度太过蛮横,我们都受不了他。”
如果武藤不下手,最有可能杀害水镜的就是村泽。他的表情是如此阴郁,让人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接下来,武藤要我去说服结城和小柳。要做成这件事,我是最佳人选。于是,我终于知道了那家伙的真正目的。”
“目的?”
“武藤一开始就想谋害水镜,从他安排水镜与和音见面时就决定了。一直深陷不幸的武藤,要获得水镜拥有的资产与权力,就只有杀掉他。这家伙为了成就自己的野心,把尚美当成诱饵,把水镜当做垫脚石。”
看来,武藤算是成功了,他现在关西很有名气,人尽皆知。那么神父热切称道的“和音”,难道只不过是武藤的道具吗?
“接着,我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条件?”
“对,要他提供创业的资金,还有,尚美……”
村泽像看到触目惊心的污秽一般,转过脸去。所谓污秽,也许就是他自己吧。
“仔细想想,不,根本不用想,事情明摆着,我们做出的事情与自己厌恶的水镜根本没有什么分别。尚美爱着结城,那位乐观开朗、感情丰富却毫不知情的结城。我发现了这一点。但是,我也需要尚美。于是我采取卑劣的手段,将她据为己有。”
村泽已经相当狂乱,不停地抓着头发,还用双手捂住脸。乌有静静地望着他。不久,村泽抬起头来,眼里流露出倾诉之意,好像对乌有有所祈求。他是在祈求什么呢?救赎、安慰,还是中伤?乌有不知道。
“武藤答应了吗?”
乌有只得问下去。
“武藤?他马上就答应了。他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妹妹,这次是把她卖给我。”
“结城先生与你发生打斗,是为了……”
“对,就是因为这件事。结城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他。尚美被当成物品送给水镜和我的事,他一无所知。作为我们几个人里面最虔诚的人,他以为尚美跟我在一起,是发自内心的选择。”
“是神父告诉了他真相?”
“二十年前,小柳就知道这一切。不过,这与他无关,所以当时他选择了沉默。”
神父当时为什么不告诉结城呢?难道真的如神父自己所说,是为了他好?尚美等人的悲惨结局,神父作为局外人,岂不是早就看透了?或者,他是为了不破坏“和音仍然存在”的剧本,才选择了默不做声?再或者……乌有想起墓碑旁的深紫色乌头花。莫非是预料到这一切的神父对背叛和抛弃和音的人的复仇与惩罚……
“那武藤为什么不离开这座岛,二十年来一直待在这里呢?当然,他在这里也可以通过计算机完成他的宏大计划。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吗?”
“也许有这方面的考虑吧。”村泽说得并不肯定。看来他也只是推测,并不知情。
“听了这么多之后,你也许认为,武藤不过是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才利用了和音。当然,这点不可否认。可他也虔诚地信仰过和音,曾是我们之中最诚挚的和音信徒。这也是他二十年来不出和音岛的原因之一。”
“但是,”乌有插话道,“我仍然不敢相信。那位利用和音、杀死水镜、利欲熏心的武藤,与在岛上守护和音、写下‘启示录’的武藤是同一个人。”
虽然是事实,可乌有无法接受——也许是不想接受。狂热的宗教信徒怎么能做出如此毫无人性的事?乌有想起昨晚与桐璃的对话——一个人有两个人格。难道武藤也是所谓的“人格分裂”?
“为什么二十年之后要安排重聚呢?”
时隔二十年,重新召集他们来岛的武藤,到底是哪一个武藤?
“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意图,我们也不清楚。不过,事情变成这样,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杀死了和音。”
“为什么要杀她呢?”
“这座岛并非真正的乐园,至少在最后一个月算不上。我们与水镜的想法差距太大,大家都感到非常沉重的压力,知道这个集体不久将要崩塌。就在这种状况下,发生了那件事情。就是那本书,让我们苦心经营的堡垒瞬间坍塌。于是,我们杀死了和音。大家一齐动手,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封闭的世界打上了句号。就在那个露台。”
村泽的房间刚好正对着露台。它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静静地矗立着。
“我们希望能在海底重新铸就曾经的成就……这也许跟当初的想法背道而驰。和音之死,与耶稣之死太过相似。结果,还是无法与神秘性割裂开来。我们最终无能为力,不过是重新实践了一遍过去的传说——希望通过死来净化和音,拯救自我。”
“所以,你们期待着复活?”乌有在心里默默说道。
“最终,这不过是一场年轻人的理想主义之梦。只有小柳不甘于此,也许是看出了某些相似性。”
若不问神父,好多谜团还是无法解开。不过,村泽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早就不是在诉说了,而是在自言自语。
3
乌有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思考,可惜毫无头绪,甚至不知道到底该想些什么才好——在听完村泽的话之后依然是这样。
这座岛以及和音背后肯定隐藏着更深的秘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谋害他人。不过,就乌有现在所知的情况来看,并不能充分说明他们出此下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听到的不过是某个片段,实在不足以为信。若是以之为基础进行推测,肯定无法得出真正的答案。总觉得还少点什么。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呢?水镜——不,武藤之死,结城之死,到底是什么原因?若要查明这一点,需要侦探(比如木更津悠也)般敏锐的洞察力、强大的行动力与推理能力,而这,正是乌有欠缺的。
还有两天就有人上岛接他们了。短短四十八小时,若能平安度过,他与桐璃就能重获自由。到时候,将村泽、神父、尚美都交给警方处理,自己只需要作为局外人协助调查即可。一切公之于众,应该尘埃落定了吧。乌有与桐璃双双回到京都的杂志社,开始新的采访。乌有在工作的过程中找到真正的目标。来到和音岛,让他多少看到了一点希望。乌有可能会回归自我,彻底与那位青年决裂。
虽说只有四十八小时,现在却觉得很漫长。一年前,他还浑浑噩噩地耗费着大把时光,两天的时间不过是弹指一瞬。可是对现在的乌有来说,这简直是度日如年。加上这两三天来的感冒,他已经身心俱疲。这两天能保护好桐璃吗?他现在在露台上站都站不稳,一阵大风吹来,肯定会跌入海中。
乌有靠着栏杆,蹲了下去。大理石清洗得非常干净,他坐在那上面,开始看海。海风吹打着脸庞,非常舒适。一直处于混沌状态的脑细胞也有所触动,渐渐活跃起来。他打算重新整理一下思绪。未知的部分,只能靠想象力来弥补。首先,得找到一条合理的线索,虽然整件事情中就极少有合理的部分。夏日飞雪、天崩地裂、密室杀人、和音复活等等,都不能称之为合理。若是换成那位青年,他会怎么想呢?不,这是不能涉及的禁区。乌有坐在地上,使劲地摇头。
如果和音没有死,二十年前十七岁的她,现在应该三十七岁了。正如桐璃所说,她若是活着,容貌肯定比不上肖像画中的模样。和音对于那群人来说是“神”,但其实也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可是,在这座岛上,并不存在跟和音年岁相当的人——真锅夫人不可能,她年纪太大。那么,她是隐藏在某处吗?例如空房间或者地下室?和音馆规模如此之大,藏身之处很多,而且构造如此奇特,有些房间根本就很难发现。和音藏在某处,注视着乌有等人的行动,掌控着一切。他一直隐约感觉到的不安与不快,都是由于和音的注视。可是,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乌有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怀疑了桐璃。只是一闪念,仅仅一刹那,他怀疑了桐璃。桐璃朝身陷无边沙漠的乌有伸出援助的双手,成为他唯一的绿洲。就像白纸上滴了一滴墨水,不断扩散开来一样,乌有也开始展开联想。
如果她们二人长相如此相似不是偶然,那么他们在桐璃身上看到和音也是必然的结果。若和音注视的并不是乌有,而是旁边的桐璃……可乌有一想起桐璃天真无邪的神情,马上否定了刚才的想法。那不过是些邪恶的念头。那纯洁无瑕的笑容里面,难道还会隐藏着什么秘密吗?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在藏匿巨大秘密的同时,还可以展现出如此天真浪漫的表情呢?不可能!乌有坚定地予以否定。有性命之忧的,应该是桐璃才对。
经过这番思考,乌有的心态平和了不少。可这并不能否定和音的存在。那个女人到底想对他们,甚至是乌有干什么呢?他们承认为了获取自由,杀害了和音。可是,这是真的吗?乌有并不相信。不过,他也觉得,和音不会无缘无故自己跳海。结城、村泽以及神父在说起这件事时,非常自然,眼神中并没有一丝躲闪。这样推测下去,会得出和音二十年前已死的结论。那么,隐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是谁呢?是昨天地震后切断主电源的人吗?结城的尸体已经发现,也不可能是武藤——他两天前就死了。那么,是否还有其他可疑对象?或许不过是有人做了手脚,使用定时设备或者其他手段切断了电源?
若是这样,那这个人也未免太过聪明,简直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武藤还活着,他也许能预知夏日飞雪和大地震,甚至构建冰雪密室。可其他的三个人里面,谁都不具备类似的能力。他们跟乌有一样,都是普通人。对乌有来说,现在能称得上“鬼神”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将自己的亲妹妹拱手让给恶魔,并“战胜”了一切的武藤纪之。
武藤最后的作品“启示录”里面,到底记录了些什么内容?乌有迫切希望能够看到那本书,感觉能从书中得到很大启发。
“先看看电影如何?”
循声望去,原来是桐璃。她身着白裙,背朝大海站着。
“桐璃……”
“‘启示录’是电影的续集,对吧?”
“电影……”
因为那本书的存在,乌有几乎淡忘了《春与秋的奏鸣曲》这部电影。其实它也是记录和音的作品之一,同样出自于武藤之手。本来,今天就要放映这部电影,以示对和音的追悼。结城确实说过那本书是电影的续集……
“哦,电影啊。”乌有握紧拳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什么呀?”桐璃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嗤嗤地笑着。“你一直在自言自语呢,那么大声,想不让人知道都难啊。”
“啊,原来是这样……”
乌有不好意思地挠头。不知道桐璃何时来到这里。她看到自己像个梦游患者般自言自语,肯定觉得很白痴。从桐璃现在的反应来看,她应该没有听到自己被怀疑的那一段。
“这就去让村泽放给我们看。”
乌有松开栏杆,走在白色沙砾上。
“好啊。”
“你不去吗?”
乌有看到桐璃对电影漠不关心,觉得很奇怪。
“我好像被你传染了重感冒,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休息。你看完后告诉我内容吧。”
“好吧。”
难得桐璃如此乖巧。若是平时,即便稍微有点感冒之类,也肯定会缠着乌有一起去看电影。今天可真奇怪,她怎么肯老实休息呢?反过来推断,也许是感冒真的十分严重吧。她脸色苍白,肯定非常疲惫。
“吃药了吗?”
“嗯,刚吃过。”
桐璃咳嗽起来。
“感冒了就别到处跑,衣服也穿得太少啦,赶紧回床上躺着吧。”
“嗯,这就去。”
“桐璃……”
“什么事?”
乌有本打算将村泽告诉他的内容转述给桐璃。不过,转念一想,那么肮脏的交易,还是不告诉她的好。
“没什么。”
他把自己的夹克披在桐璃肩膀上,两个人并排走回客厅。
就在这时,乌有突然抬头,错愕不已。
“房间不见了。”
来岛的第二天,曾有个女人在四楼中间的窗户边盯着乌有看。现在,那个原本该是房间的地方只剩下白色的墙壁,根本看不到窗户的痕迹。是不是因为白色窗帘的缘故,一瞬间看走眼了?不,确实只有墙壁。其他的窗户都反射着阳光,非常刺眼,如果有窗户,应该一目了然。左右两边的窗户,正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有拼命想理出头绪。
“怎么了?”
旁边的桐璃问道。
“没,没什么。”
可是……
“电影……”
村泽一脸的不情愿,可禁不住乌有的一再强求,只好勉强同意。此刻,他并非如月乌有,而是木更津悠也。所以,村泽没有拒绝他的请求。何况,村泽曾经告诉过他事情的部分真相,当然更无法拒绝。
乌有被带到二楼左边的某个房间。这是一个可容纳三十个人的小型放映厅,白色幕布前面摆放着五排木质椅子。
“请坐在这里,稍等片刻。”
村泽进到附近的小房间,取出胶片。过了一会儿,传出操作放映机的声音,灯灭了。一束白色光线从头顶上通过,打在幕布上。房间内的灰尘在那束光中飞舞,看得清清楚楚。不久,屏幕上出现了倒数的字样。
⑤
……
④
那一刻,乌有感到强烈的不安。
③
到底怎么了?是预感吗?
②
不得不看?强烈的厌恶感。可是……
①
……电影开始了。
春与秋的奏鸣曲
长长的丧葬布幔。
从远处围过来,又延伸开去。挂在石阶两侧,形成一条特殊的道路,吸引人们走向深处。布幔对面是浓绿的乔木,它们肆意生长着,很是茂盛。枝叶间停着油蝉,奏出低低的和声。雨后初晴,石阶尚显得有些湿润,低洼处还积有少许清水,闪耀着微光。那些七彩的光束似乎发出了声音,与乔木枝叶以及大气中的水蒸气遥相呼应。
顺着倾斜的石阶走进去,不久,就看到深山中有一座木屋。屋门显示此户人家在村中地位较高,虽然是平房,但是房间横向排开,有许多间。黑白相间的丧葬布幔也像这房间的一部分似的,延伸出去。
正屋大门上挂着菱形的家徽,格状门后竹帘被翻过来,高高挂起。“忌中”两个毛笔字显得格外刺眼。
屋内设着灵堂。原本是两间房,取掉隔扇和拉门后变成了一间。身着丧服前来吊唁的人们,在淡淡的诵经声中,围着玛瑙色香炉缓步徐行。大家呈现出各种神情。有人故作镇定默默烧香;有人用手帕擦着眼睛;有人拼命忍着不哭出声。香在燃烧后产生沉闷的烟雾,笼罩了整个灵堂,散发出独特的气味,不断沉淀。神龛有五层,上面盖着白色丝绸,依次放着牌位、灯笼、烛台、菊花等物,中间安放着死者遗像。放大的黑白照片上系着黑色缎带。死者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照片中的他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十分灿烂,也许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死者父母在祭坛前并排坐着。母亲悲痛万分,弯着腰,用丝巾掩着脸,一直在低声呜咽。伴随着压抑的哭声,肩膀、后背以及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这般哀哭传到后排,更使得人们对他的英年早逝产生无限同情与痛惜。前来吊唁的人们脚步沉重而缓慢,佛珠碰撞发出轻微响声,让人想起冥河河滩堆石头的情景。昏暗烛光照着的这位,虽说不至于年幼到堆石头的地步,但一生也未免太过短暂。父亲脸上呈现着肃穆的表情,黑眼圈很深。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大腿,强忍着心头的剧痛,指尖似乎不能再承受更大的压力向外翘起。
母亲旁边是一位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有一双黄色发亮的眼眸,很是不安,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满脸迷惑,偶尔望望四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哪天才能明白今日此情此景的意义呢?
烈日当头,远处的油蝉唧唧叫个不停。时值盛夏,本应该酷暑难耐,但这里却不合时宜地吹着冰冷而猛烈的北风。风车纷纷转动,死者能否感知到呢。即便能感知,恐怕还是无法给他带去任何安慰吧。
丧礼结束后,裹着白布的尸体周围摆满鲜花,有百合、菊花、野黄花和桔梗花。很美,但是平添几分哀愁和寂寥。自古以来,它们就是这样一种花啊。几位亲朋过来作最后的道别,花朵被碰掉一些。华丽的告别之后,开始盖棺。咚、咚、咚,是锤子敲击钉子钉入棺木的声音。每敲一下,父母的脸都痛苦得变了形。母亲的呜咽强忍不住,实在太过悲痛,整张脸都扭曲了。身穿丧服的小女孩,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石阶已经干了。送葬的队伍前面是灯笼,大家肃穆、庄重、整齐有序地往前走着,只听见草鞋、木屐和皮鞋的声音。这突然的响动,打破了世外桃源般的森林的寂静。区分内外场的丧葬布幔,就像莫比乌斯圈一样扭合在一起,纵横交错。
放大的黑白遗像被高高举起,笔直地朝着前方。只见他朱唇轻启,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就像在讴歌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因为是比父母先去世,双亲不得加入送葬的队伍。母亲倚靠在父亲的肩头,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刚才提到的小女孩依旧是一脸不安的神情,双手抱着牌位,身体稍微前倾,走在灵柩前面。
通向坟墓的路上,任何人都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走着。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脸都变成了面具。
偏偏花篮中的花朵跟此情此景很不相符,仍旧鲜艳夺目,随风轻轻颤动。
接下来,屏幕变暗……
春与秋的奏鸣曲
白色纤细的笔画,写出了电影的名字。
乌有的心似乎在倾诉着些什么。应急灯亮了起来……此情此景,他好像在哪里经历过,依稀残存着模糊的记忆。他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大脑内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几近断裂。眼睛被画面牢牢吸引住,无法转移视线。乌有头上和脖子上汗流不止。房间里应该开着空调,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周围的空气非常湿热。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电影,演员的技巧和电影拍摄技术并不理想。若说技术,现在的电视剧也比它强得多。乌有之所以对这部电影如此关注,肯定有吸引他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在吸引他呢?乌有想不起来了。不,其实他想起来了,只是他的内心深处在努力克制着,不让它浮现出来,就像间歇性失忆患者一般。
“这是二十年前的电影,就算是有所雷同,也不过是巧合罢了。”乌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说不出话来。一切话语都消失在干燥的喉咙之中。房间里面只听到蛇在地上爬行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这部电影,把乌有带回到遥远的过去。
乌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理性。电影并不给他喘息的时间,还在继续播放,根本没有中断。
一位少年,在父母的带领下来参加葬礼(名字好像是努鲁)。他学习非常用功,拟填报的志愿是东京大学理科第三类,即医学系。不,“用功”这个词根本就不足以说明他刻苦的程度。他每天像着了魔似的学习,废寝忘食。放学后也不跟同学们玩耍,当时没有补习班,每天下午四点放学之后,他就马上回家复习和预习。七点准时从房间里出来吃晚饭、洗澡,然后再学习到凌晨两点。两只耳朵完全听不到窗外青蛙、鸣蝉、麻雀、蟋蟀等的叫声。这种机械化的生活,他每天都心甘情愿地重复着,连父母都觉得不安,劝他不必太过用功。课间或者其他休息时间,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与同学们交流,就像一台学习机器,完全与世隔绝,一心看书。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中学及高中都考上了名校。
奇怪的是,努鲁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的时间不长,与交通事故有关。
步行街外的十字路口,行人不多,突然蹿出一只黑猫。小学五年级的努鲁正要抢红灯过马路,一辆大卡车猛鸣喇叭,正向他驶来。司机猛踩刹车,轮胎与路面之间传出尖锐的摩擦声,久久回荡在四周。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吓得腿都软了,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突然,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向对面。右边出现了一位青年的手臂,画面一片鲜红。
这时……画面转暗。
接下来,只见一条轮胎与路面摩擦的痕迹,在离十字路口几米远的地方,卡车的旁边,躺着一位血肉模糊的青年。不,应该说有一位青年躺在血泊之中。他趴在地上,背朝着努鲁。左手被扭伤,搁在背上,早已看不出人形。侧脸被血染得鲜红,勉强能够看出瞳孔失去了颜色。他就是片头遗像中出现的那个人。与照片中不同的是,地上的这个人并没有微笑,眼睛紧闭,脸严重变形。很快,救护车呼啸而来。努鲁在人行道旁,护着受伤的膝盖,呆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命运实在太过于讽刺,他寒窗苦读近十年,却并没有考上理想中的大学。
复读。
无奈,理想与实际能力之间差距太大,还是未能考取。于是,努鲁开始了颓废暗淡的生活。那位为救他而被车撞死的青年是东京大学医学系的学生。这位青年为努鲁付出了生命,努鲁必须向人们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为了死者的家人以及死者本身,为了赎罪,他必须一改以往毫不认真的生活态度,刻苦学习,必须考上东京大学医学系。可是,他落榜了,被大学拒之门外。同学们都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学,只有他一人,落寞地望着三月冰冷的天空。他们都对努鲁落榜一事表示惊讶与同情,但是那些胜利者的关心根本不能使他得到任何安慰。
在第一个阶段中,他未能完成使命,而是一败涂地。
整整一个月,他神经严重衰弱,敏感而又多疑。他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说自己的闲话,笑着说“那位青年死得真不值啊”,对那位青年之死表示同情。
五月,努鲁为了逃离周围的目光,去了京都的一所补习学校,决心这次一定要考上。那时候的他对人生还抱有些许期望,学习态度比以往的几年更加认真。大城市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他都一一克服。
结果是,第二年也没有考上。他不仅没有通过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试,连二流的私立大学也没有考上,勉强被一所三流私立大学的医学院录取。事到如今,一切都不言而喻。他之所以屡屡落榜,实在是因为能力不够,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他如此刻苦,却没有取得相应的回报,就像有什么东西抑制了他的觉醒。
努鲁安慰自己,虽然未能考取东京大学,好歹也进了医学系。同样从事医疗方面的工作,多少能让自己得到一些安慰。
七月份入学,新校舍刚刚竣工,努鲁恋爱了。一直以来,他被沉重的负担压得喘不过起来,进入大学后,第一次开始关注周围的人们,谈恋爱是必然的。为了填补几年来的空白,努鲁非常积极地参与各项活动。他个子不算矮,长得又像富家子弟,在女生中还算比较受欢迎。他谈过好几个女朋友,有的只是玩玩,有的比较认真。最终,他在网球俱乐部认识了一位叫做阿月乃梨子的女孩,与她深深坠入情网。努鲁以为,这就是纯粹的爱情。
事实远比想象中的复杂,高考的失败严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心,积聚了深深的自卑感。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情绪开始逐渐显现,最终爆发出来,将他完全击垮。他深知,就算从事医疗方面的工作,这辈子也不可能超过那位青年。可是,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努鲁身上背负的十字架未免太过沉重。
半年之后,他们分手了。那位青年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就算乃梨子在身边,他也无法安睡,而且还莫名地加剧他的罪恶感,使他喘不过气来。梦中,那血肉模糊的尸体向努鲁诉求着些什么,到处都是鲜血。每天早晨他都被噩梦惊醒,猛地从被子里面跳出来,环视四周,直到发现是做梦之后才放下心来。乃梨子对此十分不解,并表示不悦。
最后,乃梨子留下一句话——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用说女朋友了。事后,努鲁经常这样想,是不是天国的那位青年嫉妒他的幸福,才让他们只能以分手结局。以后该怎么办,他一筹莫展。他越来越焦虑,在大家都在专心应付专业课的时候,选择搬到了一个简陋的小旅馆住下,每天叩问着自己的心,重复着烦闷的生活。他开始自闭,不与任何人联系。往好听了说,是终于从重视学历的错误观念中解脱出来。可是他自己知道,这么说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自欺欺人罢了。几十天来,他每天坐在地板上,面对着墙壁,紧握拳头,咬紧牙关。
可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他并没有解脱,连解脱的方法和目的都没有找到。这种情况当然无法上课,在他看来,从住处到学校的距离太过漫长,新校舍的门槛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高,实在难以跨入学校大门。虽然无所事事,可强烈的自卑感也不允许他在河原町等商业街来回闲逛。努鲁过着通缉犯般的生活,事实上,他确实认为自己是杀人凶手。
一个月之后,他不再闷在小房间里,开始在桂川上游附近散步。岚山的景色让他平静不少,可迷失的目标还是没有找回。他仍然生活在灰暗的世界里。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了那个女孩。
她穿着藏蓝色的上衣,配着红色的领带以及淡灰色的裙子,是附近某所私立高中的校服。那天并非周末,又是上午,她应该是逃课出来的。她站在河边上,吃着冰淇林,看到快融化的部分就灵巧地转过去吃掉,显得非常滑稽。若是诗人看到,可能会留下美妙的诗句。
“看来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乌有这两个月一直逃课,对她产生了些许亲近感。他们的关系,仅限于在河边擦肩而过。在这两个月内,努鲁只关注自己和那位青年,对周围的人毫不关心。他对别人的关注程度,并不多于对不断流淌的河流、年年岁岁不断落下又长出新芽的道旁树的关注。他的世界里,只容得下自己一个人。
自那天之后,他每天都看到她。努鲁散步的路线一成不变,那个女孩也总是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出现,有时候吃巧克力块,有时候吃棒棒糖,或者把小石头踢到河里。努鲁记得她每天的细微变化,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日子就这样流淌着,转眼到了七月中旬。阳光开始灼热,蝉鸣也越来越聒噪。那天,她并没有穿平时总穿的校服,而是穿了一套黑色正装站在河边,还有配套的鞋子、丝袜、帽子,只是没有提包,跟去参加丧礼一样,全身都是黑色。帽子的蕾丝宽边遮住了夏日的阳光,在眼角处投下淡淡的阴影。白皙细长的脖子上戴着银项链,打扮得像一位美丽而端庄的少妇,显得比平时成熟许多。她安静得像素描中的女子,背景是一条望不着尽头的河流,画家采用了透视技法。见到这样的她,努鲁第一次停下脚步,仔细观察起来。她静静地凝视着水面,似乎有无尽的哀愁。周围的景观与平时并无二致,勾勒远景的线条并没有变化,就像天与地、白天与黑夜一样,亘古不变。河堤转角处突然出现一个黑点,好像在跟努鲁诉说着些什么。他不由得向前走了两三步,脚下的河沙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努鲁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他马上克制住自己,打算跟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开。
这时,一阵风刮落了少女头上的蕾丝帽子。幸好没有掉入河中,它像纸飞机一样飘过努鲁的膝旁,落到河堤边上。他弯下腰来,为女孩捡起帽子——比想象中的要轻,非常柔软。
“谢谢。”
少女跑过来,轻轻低下头道谢。努鲁这才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看清楚她的长相和表情,比想象中的要漂亮。这两周每天都擦肩而过,从来没有正面看过她。少女比努鲁矮一些,瞳孔是淡淡的黄色,像是一枚发光的琥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努鲁没有出声,正打算离开,少女又说话了。
“你好像经常来这里吧?”
“嗯……”努鲁回头,太久没有与人交谈,用词特别简短,只回了句,“你也是。”
“我叫和音。真宫和音。”
她有些害羞,掸了掸帽子上的灰,重新戴好。第一次看到下游的风景,努鲁觉得很新鲜,他一直都是呆望着上游的风景散步,从不向后看。看惯了流淌过来的河水的他,初次看到河水还往下游流去。女孩从后面叫努鲁,他回过头来,再次意识到背后确实还有风景。
“注意你很久了。呃……”
“我叫努鲁,努——鲁。”
“努鲁呀,”女孩噗嗤一声笑了,“你好像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来这边,很悠闲吗?”
真是多管闲事,努鲁装作没有听到。我可不是在玩,没看人家烦着吗。
“你怎么不去学校呢?”
“没意思,不想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和音摇着头。
“还是应该……”努鲁意识到自己也在逃课,没有资格说教别人,说了一半就不说了。
“今天怎么穿着黑色的衣服?”
“哈,原来你注意到我了。”
她快乐得跟落在旋涡里的树叶一样。
“好看吗?”
“不错。”努鲁笑着说。
黑色的套装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要吞噬一切,非常耀眼。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特别?”
“对,不告诉你,保密。”
不过是随便一问,努鲁并没有继续追究。
“我们去对面的河心岛吧,那里的风非常舒服。”
“不去。”
努鲁毫不感兴趣,摆着手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板着脸,冷若冰霜。
“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骗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忙,话说,你是什么人呀?”
“大学生。”努鲁觉得自己的学校很次,并不想提起同学之类的话题。
和音“嗯”了一声,点头笑着说:“那你将来是要当医生吗?话说回来,大学生真是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和音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不过是随口说说。努鲁觉得她跟其他逃课的学生不同,其他人大都是在学校受欺负,或者因为家庭不和等原因才逃课,心里有阴影;可她看起来很开朗。她总是穿着校服,看来父母对她逃课并不知情。
“大学生也有暑假。”
乌有想起自己并没有参加期中考试,今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虽说现在已经不把学习放在心上,可想起来还是觉得感伤。他落寞的神情倒映在河面上,与夏天灼热的阳光很不协调。
“原来如此,我们明天还能见面吗?一个人没什么意思。”
“去学校不就有伴了吗,话说,这么久以来,你好像一直在逃课。”
大学放暑假了,高中的暑假还有一周才开始。
“上学更无聊。”
和音把嘴撅得高高的。
“我也这么觉得。”
他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就走了,觉得自己已经跟她说得太多了。
“努鲁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拒绝,还是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
和音在他背后大声喊道。
第二天,努鲁没有改变散步的路线。穿鞋出门之前还想着要不要去金阁寺,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到了河边。可能是出门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努鲁君!”和音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他,大声地打招呼。今天跟平时一样,穿着校服。
“这里,这里。”她用力地挥手。努鲁甚至觉得不好意思。
“你果然还是来啦。”
“顺路而已。”
努鲁漫不经心地回着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每天都出来散步。”
“嗯,嘻嘻。”
和音轻笑起来,
“我们去那边的河心岛吧,风吹来可舒服啦。”
“河心岛?”
她昨天也说过同样的话,被努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那里没有堤坝,河水清可见底呢。”
一眼望过去,宽广的河面中央,是一座长满青草的三角洲,通过一座小木桥与堤坝相连。
“不想去。”
努鲁提不起兴致,再次拒绝。和音却不以为意,急忙向小桥走去。
“这里。”
她完全无视努鲁的反应,走上桥后才回过头来招呼他。努鲁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膀,只好也走上桥。
和音先到岛上,选了一块干燥的草地坐下。
“看,有小鱼儿河里在游泳呢。”
说着,她就鞠了一捧清水。时值初夏,水并不凉。很快,捧起来的水开始从指缝里漏了下去。
和音非常高兴,用手里的水洗脸。溅起来的水滴,在阳光的照耀下,四散开去。努鲁看到这样的和音,也觉得新鲜。
“你今天没化妆啊。”
“嗯。”和音洗完脸,笑着点头。
“昨天比较特殊……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化妆。”
“……哦。”
“你觉得昨天更好看吗?”
“那倒没有。”
河边没有其他人,努鲁也坐在草地上,还顺势躺了下去。好久没有在旅馆房间以外的地方躺下了。往上看时,上面不是木制的天花板,而是湛蓝的天空;中间不是圆形的荧光灯,而是刺眼的太阳。努鲁用手挡住阳光,望着天上的云彩。周围洋溢着青草的香味。正如和音所说的那样,轻风拂面,非常舒服。
“怎么样,喜欢吗?”
“还行。”
努鲁轻轻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耳边总是回想着卡车急刹车的声音。
“你认识这种花吗?”
和音拿着一朵小白花。
“很早就见过,多美啊,可惜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是雏菊。”
“哦,原来这就是雏菊呀。”和音很佩服地望着努鲁说,“上过大学就是不一样。”
“这有什么呀,跟上不上大学没关系。”
“这有什么?你的意思是我连这个都不知道,简直是傻瓜了?”
“也许吧。”
“你太过分啦。”
努鲁笑望着和音气呼呼的样子。
“你终于笑啦。”和音小声说,终于放下心来。“你一直板着脸,从没见你笑过。原来不是不会笑的人,真好。”
“是吗?”
努鲁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经历过十年前的那场变故,自己已经变成不会笑的人了。
“啊,好不容易夸了你一句,马上就变回原形啦。”
“没事,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其实,他小时候经常笑,也经常哭。最近他也哭,不过流不出眼泪,只能干号。
“真奇怪。”
努鲁并不答话,再次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闭上眼睛就觉得放松一些。这又是新发现。
“你为什么每天出来散步呢?”
“没什么,就是出来随便走走。”
“撒谎,你总是不高兴,肯定有心事。”
“我在思考问题。”
“什么问题啊?”
“……”
“每天都出来散步,也就是说每天都在思考问题咯。什么问题这么严重?讲义、报告,还是考试?”
“都不是。”
如果只是那点小事,该多么轻松。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你可真小气。一个人怎么想,都不会得到答案的。大家一起合作,就会想出很多好办法。三个臭皮匠……”
“赛过诸葛亮。”
“对对对,诸葛亮。虽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总比一个人强啊。”
这是努鲁个人的问题,跟她讲了也无济于事。说出来,别人肯定要指手画脚,可这件事,只能自己做决定。
“还是说说你的情况吧。每天都逃课,是为什么啊?”
“啊,该回家了,再不回去该挨训啦。”
和音看了一眼手表,连忙起身。
“明天见。”不等努鲁回答,她飞快地转身离开了。
努鲁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啊”了一声表示回应,重新躺在草地上。
从那天起,努鲁每天都会在桂川河畔遇到和音,然后两人在河心岛闲聊一个小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就这样,他散步的时间从一个小时增加到两个小时,每天面壁烦闷的时间减少了一个小时,此外没发生任何变化。对于社会上的事情,努鲁知道得很少,和音的话比他多十倍,甚至是二十倍。与和音在一起的日子里,努鲁仍然没有找到生活的目标。和音跟乃梨子不同,不过一个是聊天的对象。努鲁并没有希望两人有进一步的关系,对方也只是想聊天而已。这样一想,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些。而且,最近那位青年出现在梦中的次数也大大减少。
有一天,努鲁感冒了,不能像往常一样去桂川散步,只能整天窝在被子里。他身子确实不够强壮,可也从不患病,想不到一次感冒却病得卧床不起。进大学之前,他一直专心学习,生活非常规律;进大学之后,经常旷课,睡眠时间倒也有了保障,极少感冒。努鲁头疼得厉害,十分沮丧,呆呆望着窗外的浮云。
就这样到了傍晚,夕阳染红了天边的白云,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客人?房东?
“来啦。”努鲁窝在被子应了一声,看到和音推门进来。
她扫了一眼屋内,说道:“哦,原来你住这儿。”
“和音。”努鲁慌忙起身,“你怎么来这儿了?”
“真是什么都没有呀。”和音呆立在房间里,把乌有的话当耳旁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房间朝北,只有八张榻榻米那么大,家具极少,看起来就像刚搬家一样。除了厨具,就只有一床正在用着的棉被、一台壁炉以及一部十二英寸的电视机,其他的东西半年前都塞到了壁橱里面。不是家人没给他寄行李,努鲁只是觉得,这个世界里只有他和那位青年的亡灵,实在没有必要铺张浪费。电视也不过是用来看看天气预报。
“感冒了吧?今天没看到你,有点担心。”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努鲁抬起昏沉沉的头,再次问道。
“我什么都知道。”和音说谎时底气很足,她肯定跟踪过努鲁才知道他住在这里。努鲁脑子昏昏沉沉的,竟然信以为真。
“你这是重感冒吧。”桐璃脱了鞋,也不打声招呼就走到努鲁身边,双手叉腰,说道:“没办法,看来我得煮点粥给你吃。”
她踌躇满志地打开电饭煲的盖。
“啊,没有米饭。”
“今天还没煮。”
“你打算什么都不吃吗?”
她表示难以置信,非常困惑,来回摆弄着饭勺。
“要是我不来,你岂不是要饿死?好吧,让我来煮,米在哪儿?”
“下面。”
努鲁也觉得不好意思,加上生病,说话声越发小了。桐璃在水龙头下方乱糟糟的收纳处找了一会儿,举起一只米袋,惊叹道:“不是吧,米袋都空啦。”里面只剩下一小撮碎米。
“不是吧,怎么搞的?一个人住都是这样吗?”
努鲁不知道别人的情况如何,只好默不做声。
“这样吧,我马上就去买。你可得好好活着,等着我回来。”
说完和音打开小冰箱,再次发出一声惊叹:“怎么连个鸡蛋都没有!我顺便买点菜吧。”
“不用买菜。”
一直不说话的努鲁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话,想要制止她的进一步行动。可和音已经穿上拖鞋,出了房间。
“你说你没去上课,不打算当医生了吗?”
和音用唯一的一只铝锅煮着粥(里面放了鸡蛋和鸡肉),边忙边问努鲁。她的头发扎在脑后,腰前系着自带的围裙。
“嗯,医生嘛……”
自从明白远不如那位青年之后,他就放弃了当医生的想法。医生这个职业,并非“自己热爱”的工作。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逃避。
“真可惜,好不容易进了大学。”
和音的语气里并没有透露出多少遗憾,说到底,她只是个外人。
“也好,多亏你不想当医生,我们才能这样每天见面。若要当医生,肯定得每天去上课吧。”
努鲁突然有个疑问,那些同学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去年他们总是夜不归宿,玩得很放纵,现在是不是在认真学习专业知识?除自己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总是逃课?倒不是因为寂寞,只是什么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实在无聊。
“你想做兼职吗?我知道有一份有好玩的工作。”
“兼职?”
和音突然像个中介,乌有不大适应。
“嗯,京都有家杂志社,叫创华社,规模不大,在招记者助理,你要不要试试?”
“临时的啊。”
“刚开始是临时的,要是做得好,也有可能转成编辑。”
努鲁很少上课,也没奢望会得到学分。好的话就是留级,不好的话很可能被退学。家里还有个弟弟,不可能专门供他一个人。思前想后,他不得不正视现实中的各种问题。
总之,首先得活下来。若是死了,简直是对那位青年的最大侮辱。一向糊涂的努鲁,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那就试试吧。”
努鲁考虑了一会儿,给出了肯定答复。他完全不了解何谓采访,不过人家招聘的是助手,要求应该也不是很高,自己虽然没什么能力,可也大概能够胜任。
“太好啦,下次给你推荐!”
桐璃高兴地笑了起来,粥都溢出来了。她关掉火,把粥盛出来,在表面放上海苔。
“好啦。”
“啊,谢谢。”
答应做兼职而已,她为什么高兴成这样?努鲁还发着烧,也就没细问。
努鲁吃了一口,发现焦糊味很重,盐也放多了。不过他已经好久没吃过热饭了。
“真好吃。”他发自内心地赞扬道。
杂志社的工作比努鲁想象中的要繁重得多,体力消耗也很大。他作为记者助理,经常从京都北部赶往南部,总结采访笔记,帮助录音等等。上班以后就不能每天在河边与和音见面了,但她跟总编很熟,经常在午休和快下班的时候来找努鲁,有时候帮些小忙,告诉他很多新鲜事。
工作的时候,努鲁就会忘记那位青年的存在,但晚上回到小旅馆,还是会想起。努鲁无法专心工作。不过,这份工作是和音介绍的,也不好马上就辞职。先干一年吧,反正现在除了烦恼,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分心。
就这样过了一阵,努鲁可以单独完成比较小型的采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成为了半个正式员工。就在那个夏天,总编交给努鲁一个任务,去岛上采访一群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负责这次采访。这次的任务非常轻松,只要跟那群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人相处愉快,就跟度假差不多。当采访者确定为乌有时,资深记者们脸上都露出遗憾与不悦的神色。这家杂志社虽说是月刊,规模也不大,但是日程非常紧。从大家的反应上能看出,他们都想以工作为由离开家人一段时间,稍微放松一下。选中自己,难道是因为上个月负责的小京都特辑受到好评的缘故?
其实努鲁并不想因为一次采访惹得同事不满甚至嫉妒。那一刻,他便宜占尽。若上天安排的幸运与不幸是对等的,那接下来的就只剩不幸了。他之所以没有推辞,来到这里受颠簸,并非对自身以及生活产生了疲惫和厌倦,或者越是疲惫越要来这儿,又或者跟周围无形的压力作斗争等缘故,而是因为和音说“我想去”。不知总编是随性还是正好高兴,或许是对桐璃特别偏爱,竟然答应她作为助理一起去采访。其他的记者都以为他们两人是结伴出去游玩,别有用心地说了些带刺的奉承或者鼓励的话。
“出来怎么样?还有三个小时哦。”
和音晕船,正躺在船舱的后座上。
“啊!还有这么久!这里也太无聊了,都是一群老头子。还特多灰,都落在衣服上了。”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和音使劲拍了拍裙子的前后摆。裙子受潮了,灰尘不容易掉下来,像粘在筷子上的纳豆般,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哎呀,真讨厌。”和音着急起来。
“不来这儿,好好去学校不就行了吗?”
“你如意算盘落空啦,现在是暑假,想去也不行。”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吧?”
“一周以后。”
“那就忍着吧。”
“喂!”和音叫了起来,脸色眼看就变了,像是发霉腐烂的苹果。
“受不了啦!”
“跳下去可能会好受点。”
努鲁望着水面上破碎的影子,不禁想起交通事故时大卡车将人轧得血肉模糊的样子。讽刺的是,他最想忘记的情境,却经常浮现在脑海里。
“哎呀,好恶心。”
“体验下还是不错的,赶紧觉悟吧,任性在大自然面前是行不通的。”
“干吗那么一本正经,还说‘大自然’这么酸腐的词。人家真的很难受嘛。”
说着和音就要回去。她右手捂住嘴,拉着努鲁的手往船舱里走。女孩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却有股魔力,努鲁难以抵抗,只好被她拖着走。
“很快就要到和音岛了。”
两个小时后,船上的工作人员通过广播提示道。
镜头转向晴朗的天空,荧幕慢慢暗下来,右下角出现“剧终”字样。随即响起忧郁单调的背景音乐,电影结束了。
接下来,只听到胶片空转的声音。
乌有坐在黑暗中,回忆着影片的内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部电影,完全超过了他能理解的范围。那个努鲁……不就是自己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有意识到,里面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经历过的,太离奇了。要知道,这部电影是二十年前的作品。
难以否认的是,这些事情都才发生不久。他想不通,大脑一片混乱。乌有此时的心情,就像被核弹击中一样,一股无以言表的强大力量充斥在天地间。他这两三年间在心里形成的空洞中,瞬时刮起冰冷狂暴的冷风。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断问自己,反复问。现在脑子里满是问号,完全不能思考。还有一个疑问,桐璃是那个黄色瞳孔的女孩吗?
冷静!乌有用尽各种办法,打算冷静下来,试图越过眼前这面坚硬的高墙,脱离肉身的束缚。
这实在不能称之为一部电影,不过是几件事情的罗列。观众看完不会有任何印象,画面不美,情节也没有起伏,主旨也不清晰。虽然名字里有“奏鸣曲”这样的字眼,却毫无主题、展开等部分。这充其量只是一部纪录片,而且是不知所云的那种,完全称不上是一部好电影。为什么要拍这种东西呢?
片中出演十七岁“和音”的女演员,并非真宫和音。她不是和音。真正的和音没有在电影里露过面。演“真宫和音”的是二十年前的村泽(不,武藤)尚美。
尚美就是和音吗?不,不可能。那些画与尚美并不相像。
就在这时,和音馆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个脑细胞都膨胀起来,几乎开裂,玻璃也与之产生共鸣,快要破碎。这让呆坐在黑色屏幕前的乌有回过神来。
突然,他意识到这个声音很熟悉。乌有飞快起身,朝三楼奔去。
4
那是桐璃的声音。尖锐,拖着长长的尾音,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叫喊。……桐璃的声音。
乌有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三楼走廊处,发现了难以接受的一幕。那裂帛般高亢悲怆的叫声,告诉他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得多,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他太着急,几次差点跌倒在柔软的地毯上。桐璃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乌有后悔得肝肠寸断,实在不该丢下她一个人去看电影。他太大意了,让坏人有机可乘。还来得及吗?他匆匆祈祷着,赶到桐璃的房间。
门半开着。房间内不断传出桐璃尖利的呻吟,她好像支撑不下去了。乌有站在门外,就能想象出她濒死痛苦的模样。突然,那位青年的身影与桐璃的影子合在了一起。
“桐璃!”
乌有说不出别的话来。他不能想别的事情,脑中一片空白,如同屋顶的天花板一般。
桐璃蹲在房间中央……强忍着巨大的痛苦,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身子左右摇晃,全身肌肉剧烈地抽搐,身子弯得像弓一样。此情此景,让乌有目瞪口呆。
“……桐璃!”
“疼!疼!疼啊!”
断断续续的尖叫声中,乌有能勉强听清这几个字。桐璃痛哭着,两手紧紧地捂住脸。昔日纤弱白嫩的十指之间,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不断滴到地上。有一部分顺着手臂流了下去,染红了身上的衣服。不仅如此,周围也积了一大摊鲜血。她的脸怎么啦?乌有本来不怕血,他第一次如此震撼并感到恐慌。
“桐璃!”
“乌有?乌有?”桐璃听到乌有的叫喊,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颤抖的右手本想伸向乌有所在的方位,但实在痛得钻心,只好作罢。
“怎,怎么啦?你的脸怎么啦?”
乌有快速走上前去,把桐璃抱在胸前。
“怎么啦?”
“不,啊……”
又惊又怕的声音——乌有害怕这会成为她临终前最后的一句话——桐璃晕了过去。是太过疼痛,还是受到了太大的惊吓?乌有怀里的桐璃,瘫软了下来。细小的手腕,无力地落在地毯上。她像人体模型一样,冰冷僵硬。她的头朝后耷拉着,嘴微张着,流出一根血丝,就像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壳。
乌有顾不上害怕,连忙凑上前去仔细端详桐璃苍白的脸。
桐璃头发上的血凝固了,闪着阴暗的光。脸被手捂过,到处都是血污。耳根与脖子之间还滴着血,右眼瞳孔已经散开,只看到眼……左眼,本应该是左眼的地方,开着大大的口子,像要吞噬一切……
那里曾展现过多少春天般温暖的微笑的脸,现在满是血污,血都快流干了。
“……桐璃!”
在那里镶一颗珍珠合适吗?钻石?红宝石?祖母绿……
不。不管镶上什么宝石,都黯淡无光。失去了光泽,就只剩下一个黑洞。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宝石都聚拢起来,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怎么了?”
谁?是村泽的声音,可乌有现在已经无法分出任何心思去辨别。正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才导致了如此惨剧的发生!
“你别过来!”他声音颤抖着,背对着村泽吼道。
“……别过来!”
“……别过来!”
又叫了第二声,第三声,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乌有抱紧桐璃。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根本止不住。鲜血渗进了乌有的衣服,这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乌有的眼泪滴在桐璃脸上,与上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变成樱花的颜色。可是,就这几滴泪,怎么能洗刷干净满脸的血污。
“我,我去拿点药,水镜的房间里有。”
村泽很紧张,说完赶紧离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在乌有听来,那声音太过微弱。
乌有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最关键的时候,这双手却没能守护住她。这双手有什么用?……乌有都快疯了。干脆跳到狂乱的日本海里去吧!永世不得超生!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难道不是一心保护桐璃吗?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生活目标啊!
新的梦想又要破灭了。就算桐璃能活下来,伤痕也太过明显。这实在太残酷了!
我果然一无是处。不管做什么,怎么努力……望着桐璃脸上的黑洞,乌有开始嘲讽自己,泪流不止。桐璃到现在还在流血,流到乌有手上,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两年前,他一直想成为一名医生。可现在,他却连普通人都不如,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止血或者包扎。乌有羞愧不堪,嘴角不停地抽搐着。桐璃就要这样死去了?或者,虽然被剜掉一只眼睛,还是能活下来?就算能治好,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这是何等残酷的打击。若是这样……我也绝不苟活!何况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十年前就该失去。
想到这里,乌有放声大笑。十年了,他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他确实受过许多伤害,却从不曾感到苦痛。就像背负着原罪的亚当,或者杀死弟弟的无能之辈该隐(1)。一辈子生活在苦痛之中,却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乌有终于切实感到,当时的自己,不过是在假装难过。真正死去的,是那位青年;被剜掉眼睛的,是桐璃。一直以来,总是这样,受伤的总是别人,为什么总要别人代我受过?
所谓后悔和伤心,不过是自己的一相情愿。乌有啊乌有,你到底要欠下多少孽债?!
人生?
考不上大学并不是别人的错,是自己能力不够。常有人说,他才二十一岁,还有许多机会。比起桐璃,比起那位青年以及在岛上丧生的这几位,命运对他是何等优待!
乌有想抱紧桐璃。她的手,在颤抖;手腕,在颤栗;身躯,正在萎缩。乌有越是用力,桐璃血流得愈加厉害——他连抱紧她也做不到。
门开了,村泽和神父出现在眼前。他们拿着急救箱和绷带,手上还有一条床单。
“太残忍了。”帕特里克神父连忙站定,快速地画着十字。“让我来,好歹我也会一点医术。”
跟乌有不一样,神父虽然没有上过专业课,可处理起来毫不马虎。他拿出急救箱,来到桐璃的对面。他看着桐璃蜡像般的脸庞以及被剜去的左眼,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有这种反应非常自然。神父从木然的乌有身上接过桐璃,在她头下垫好枕头,用床单仔细地擦拭着鲜血。
“必须马上止血。”
说罢,他叫村泽打开印有鲜红十字的急救箱,取出药品和器械。
后面的事情,乌有很模糊。神父打麻醉针的时候,他呆坐在旁边的床上,默默地看着,之后就完全不记得了,大脑一片空白。如果保持清醒看着接下来的场面,他恐怕会神经错乱。也许现在已经不正常了吧……
神父和村泽,他们其中之一有可能就是伤害桐璃的凶手。现在还不是追查责任的时候,首先要保住桐璃的性命。哪怕明知那是恶魔,只要能救活她,乌有此刻就不能追究。
“先就这样吧,情况大概稳定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当然,这是桌上的闹钟告诉大家的,并非乌有的感觉),帕特里克神父擦了擦汗,低声说道。接着他和村泽一起,把昏死过去的桐璃抬到床上休息。
“如月君,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桐璃脸上大半部分都被绷带包住了,像极了木乃伊或是透明人。这对漂亮的桐璃来说,是多么可悲的事实啊。她才十七岁……左眼被剜去后,虽然包了几层绷带,还是能看到轻微的凹陷,实在目不忍视。
“每五个小时换一次药棉。还有,她现在发着高烧,最好用冰敷的方法来降温。另外,从药箱里拿点退烧药喂她吃。”
“我们轮流照顾她吧。”村泽建议道。乌有坚决表示拒绝,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至少留下来一条命,还算幸运。”
村泽的话,若放在平时,该多么不近人情,现在却恰当地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毕竟,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乌有本想说“麻烦您了”,可舌头僵直,根本说不出话来,努力了半天,还是只发出一声干咳。桐璃到底做了什么,要遭此惩罚?
乌有的手指隔着绷带,轻轻抚摸着桐璃。从下巴到耳朵、太阳穴和额头。崭新的绷带,非常扎手,疼在乌有的心上。
“桐璃……”
他哭了一夜。
————————————————————
(1) 该隐是《圣经》人物,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亚伯,是史上第一个谋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