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子醒了过来。在没有日照的昏暗房间里,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纯白天花板。就算是地狱,看了一星期也习惯了。这里是三濑川的家,这个四坪大的房间是三濑川分给她的,白墙上镶有美丽木纹的焦茶色腰板,跟鲜艳的红色系家具相映成趣,颇有画龙点睛的效果。
她起初担心三濑川会夜袭,晚上都睡不好,后来才发现这只是杞人忧天。三濑川甚至打从心底觉得奇怪,还问她:「你那黑眼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都没睡吗?」她不禁觉得为这种事紧张实在太蠢了。
除了寝具、桌子、衣柜等最基本的家具外,其他都是书柜。书柜高度直达天花板,整整占据两面墙,感觉不太像客房。就贵子看来,这间古典又优雅的房间,还比较接近旧时文豪的书房。
书柜里摆满了人道的书,有发展心理学、社会学、统计学等等,内容五花八门。这些应该都是学习心理咨商技巧时必读的书吧。她开始觉得三濑川是个了不起的人。
贵子接着换掉睡衣。假角在她睡觉时就没有拿掉,所以不必戴回去。
成年式那时,爱面子的贵子因为吹嘘能自己穿和服,只好去学和服的穿法,没想到会在这时派上用场。人生会遇到什么事,永远无法预料。
她换穿的衣服是跟三濑川一起去买的。「你总不能一直穿白和服吧。」三濑川说完就带她出门,还说这些必要开销都会从薪水里扣除,要她挑几件喜欢的衣服来穿。
贵子起初有些提防,怕三濑川会故意让她欠债,好任意使唤她。三濑川似乎看穿她的疑虑,笑着说:「我会留下六文钱的。」
但不知为何,只有和服外套没有买新的,而是继续穿三濑川一开始给她的旧外套。三濑川甚至还口气强硬地要她那么穿就好。她不知道三濑川为何对这件男用黑外套这么执着,是为了节省薪水,还是他其实有恋物癖呢?
换完衣服后,贵子走出房间,闻到一股味噌汤的香味。她走到厨房,看到早餐已经做好,心怀感谢地开始享用。重新加热过的味噌汤里放有白萝卜。她一咬下去,萝卜就「嗯嗯」一声,发出了谜样的喘息声,害她喉咙差点噎到。
三濑川做的料理总是这个样子。
比方说,有个名叫赤铜弥泥鱼旋处的小地狱,他用那里捕来的弥泥鱼做红烧鱼(剃刀般的鱼牙差点把她的嘴狠狠割伤),还有用众合地狱的土种出的白萝卜做炖萝卜(跟现在放进味增汤里的材料是一样的。这种萝卜咀嚼时会发出淫秽的声音,从中裂开的形状类似人类女性的性感双腿)。
三濑川在选择食材上根本就在整人。明明也有跟人道类似的食材,他却一直使用地狱名产,害贵子总是食不知味。或许三濑川自认很用心,不过这对贵子而言只是麻烦。虽然贵子曾试着表示想自己做,三濑川也只会叫她坐着等就好,不肯让她进厨房一步,她根本无计可施。贵子毕竟是寄人篱下,有人肯为她准备饭菜就该心怀感激了,但感情还是跟不上这个想法。
贵子勉强吃完,正要收拾碗盘,才想起今天上午有委托人预约。
这时她忽然踩到东西,发出沙沙声响。仔细一看,原来有张纸片掉在地上,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开始前三十分钟会回来」。
贵子看向时钟,发现距离预约时间只剩二十分钟。
「…………」
她顿时哑口无言,连忙跑出屋外,一边狂奔,一边嚷着她根本做不到的惩罚。
「真是受不了!找到他后,我一定要揍他一拳──!」
在一成不变的灰色天空下,贵子穿梭于街道之间。
她体会到了闪电的辛劳。心理咨商室玉匣虽不至门可罗雀,却也不到门庭若市的地步,至少就她这七天来的观察,说人手不足绝对是骗人的。但即使这样,三濑川都净挑有委托人预约的时候出门乱跑。
「他今天好像有来这附近呢!」「真的假的,太棒了!」「好想见到他本人喔!」
在外头铺着苇帘的茶店门前,三个女孩一手拿着团子一边高声谈笑,让贵子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有个鳄鱼头的女孩,正在跟手上长有大片蹼的女孩,还有翅膀和昆虫一样油亮的女孩聊天。从对话内容来看,应该是聊她们崇拜的对象吧,跟人道的女高中生简直没有两样。只要不去看居民的外表,与其说是身在地狱,感觉或许更像是搬到别的城镇。
……这前提的条件门槛也太高了。贵子在心中吐嘈自己,一边加快脚步。
她拐进一条被朦胧白光笼罩的巷子。以前她有跟三濑川来这里买过东西。
「哎呀,你是来买冥界土产吗?」
那时也曾像这样被人搭讪。
声音的主人是只有一只眼睛的鬼,名叫单眼。
在眉毛下方,鼻子上方用细长的棉布绕了几圈,看起来像是把眼睛遮住,但其实棉布底下没有眼睛。单眼的眼睛是长在额头上。那只蓝色眼睛正往下看着贵子。
单眼身材瘦高,穿着轻飘飘的女用罩衫,绑着红色蝴蝶结,外面套着花样华丽的日式外套。嘴角的痣很性感,拿着长柄菸斗的动作散发冶艳的气息,娇滴滴的口吻和举止甜腻到令人快胃酸逆流,可说是风情万种,不过从外表和嗓音就知道他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他的同志味十分明显,甚至让人怀疑他是故意把自己样版化的。
单眼站在一间店的门口前,门上挂着写有「冥界土产店」的招牌。这间店很小,有木制齿轮从墙壁和天花板突出来,颜色有红有黄,色彩缤纷。单眼是这间店的老板。在店门口有个黑色台子,整面摆满他自己搜集来的万花筒。
单眼的脚边放着木箱,里面也塞了一堆万花筒。其中有个深蓝色的万花筒,贵子每次来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她总觉得那个万花筒似乎在呼唤她,让她好生怀念,不过倒是从没想过要窥看里面。
这是因为这种万花筒其实很古怪,里面放的竟然是亡者生前的记忆,而且还是重要性较高的记忆。俗话说亡者的记忆是带来冥界馈赠故人的土产,可见得这间店真的是名符其实的冥界土产店。
一个万花筒就是一个回忆。往万花筒里窥看,就能实际体会冥界的土产。记忆并非假造,而是从真正的亡者记忆中抽取出来的。真不愧是地狱,竟然有这么惹人厌的技术。
贵子有想不起来的记忆。她在死时忘了某件事。说不定那个深蓝色的万花筒里有取自贵子的冥界土产,只要她看了就能填补记忆的空白。
贵子虽然有这么想过,心中却总是忐忑不安,让她没有拿起万花筒的念头。
「我才不买那种东西呢。」
「什么嘛,真小气。小气这种事只要有阎王厅的人就够了。」
在冥界土产店的店内后方放着一台电视(没错,地狱有电视),电视里传出了笑声。现在正播放介绍各种资讯的综艺节目,主题是讨论今年阎王厅所颁布的节约令。节目中还提出一些小建议,像是可以将不用的虎纹缠腰布拿来当做抹布之类的。
「我不是小气,只是觉得这样不好。为什么要擅自拿走亡者重要的冥界土产来卖呢?」
贵子只是戴假角假装是鬼,本质还是人类,当然会站在人类那一方。
「什么嘛,你是想表现自己连亡者的心情都会顾虑,借此装乖吗?」
「才、才不是呢。」
她只是认为如果重要的回忆被当成娱乐,应该会很痛苦,很难为情而已。
「再说,你在这边做什么?你怎么可以丢下工作不管呢?」
「这不干单眼先生的事。」
「哪里不干我的事啊,我可不许你给我的医生添麻烦。你身上那件外套也是医生的吧?什么嘛,真讨厌!」
单眼对三濑川抱着非比寻常的好感,还时常送晚餐到三濑川家,借此刷存在感,所以自然会把寄住在三濑川家的贵子当成眼中钉。
「是他给我添麻烦才对吧!没看到我现在正在找不见人影的三濑川先生吗!」
「你到底要我讲几次啊?医生他是你的上司,要好好叫人家的名字啊。医生他的名字呀,可是非常可爱的,听起来就像初恋的少年好不容易说出的告白一样。你那什么三濑川的,到底是在叫啥啊?」
「我哪知啊,反正三濑川先生也说没关系,这样不就好了吗?」
「唉~医生也真是的,好好先生一个……又很会照顾人,竟然连你这种自以为是又来路不明的家伙都捡了回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耶。」
「咦?他在我之前也做过同样的事吗?」这是贵子第一次听到。
「是啊,而且那个人不像你好歹是狱卒,还是个脏兮兮的亡者呢!不过脸倒是比你可爱多了。当时医生也是很热心地在照顾那个小可爱呢。」
贵子心里产生疑问。她明明就戴着逼真到足以骗过单眼的假角,那为何三濑川当时不给那个脏兮兮的小可爱亡者戴呢?
「啊,对了,说到这。」单眼拍了一下手。「我记得那孩子就叫三濑川,医生都是这么叫他的。」
贵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从没听三濑川提过这件事。
「不过那个三濑川有天忽然消失,而且逃走前还把医生的角给折断了!医生的角刚好跟你的很像,也是黑白条纹的……哎呀,对了,这样你们的角不就成对了吗?真令人不爽!」
「我管你的!」
当然会一样了,因为那对角本来就不属于贵子,而是三濑川的。三濑川应该是想戴回以前长在头上的角,才会有这对黑白条纹的假角──可是,既然这样,那三濑川自己为何不戴呢?
有什么原因让他不想戴这对角吗?还是只是粗心忘记呢?
「不过,竟然会把角折断……应该是大吵一架后才分开的吧?」
「医生他绝对没有错!是那个叫三濑川的太凶暴,太忘恩负义了!」单眼情绪激动起来。「你也一样,看医生脾气好就以为能欺负他,反正你平常一定都为所欲为吧。」
「是他对我为所欲为好吗?」
「医生都对你做些什么啊!好羡慕喔!」
「你在乱想什么啊!就算恋爱是盲目的,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的眼睛看得可清楚呢~!不要因为你眼睛多了点就得意忘形!」
「单眼先生,你既然这么喜欢三濑川先生,要不要干脆当咨商心理师,住在他家工作呢?你应该很有资质吧,毕竟你对男人和女人的心都很了解啊!」
「讨厌,我最恨别人这么说了!我唯一懂的就是我自己的心!」单眼不屑地半眯起眼睛。「像你这样会说出这种话的女生,会找内心是女人的男人商量恋爱的事,还会说『我会参考的~』对吧?但你们遇到内心是男人的女人时,根本不屑一顾,结果你们也只是听命于小鸡鸡的三从女,还敢厚脸皮地说什么我们对两性的~~心情~~都很了解~~表现出一副忸怩作态的样子。天啊,真讨厌,你们根本满脑子都在想色色的事嘛。」
「你看事情的角度也太扭曲了吧!而且我是二十四岁,不是三开头!」
「啥?你耍笨啊?谁在跟你说年龄啦?」
「不过自己的心其实意外地难理解呢。」
原本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在悠哉的声音中瞬间崩解。
贵子和单眼听到这声音,同时回头往路上看去,接着两人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反应:单眼脸颊微红,贵子则皱起眉头。
「别为了我而吵架喔。」
三濑川扬起嘴角,夸张地摇摇头,表现出心痛的样子。烦死了。
「真是的,你到底在干嘛!不要到处乱晃,赶快回去了!」
贵子拉着三濑川的和服袖口,加快脚步。被她拉着的三濑川有点失去平衡,但仍旧努力跟上。
即使背后传来单眼的责骂声,贵子依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冲刺。
「等一下!话还没说完你就想逃吗!你这女人也未免太没骨气了吧!」
「你这样不就赶不上了吗!」
「是我不想赶上的。」三濑川蛮不在乎地讲出失礼的话。「而且,这说来也要怪你吧~」
「唔……」贵子陷入沉默。她无法反驳。如果途中没发生那个意外,应该就能早点到家了。可能是她跑得太猛太急的关系,结果右边夹脚鞋的带子断掉了。
「这样很不吉利喔。」在地狱还讲吉不吉利?三濑川接着又说:「我帮你修理好了。把脚放在这里,手放在这边。」他硬把贵子的夹脚鞋抢来,还要贵子靠着他的大腿和肩膀。贵子拒绝了,只用一只脚摇摇晃晃勉强站着。三濑川一边笑看贵子的举动,一边熟练地用手上的布替带子做了紧急处理。
「……不过,没想到你还会制造这种能迅速拉近彼此的恋爱事件呢。难道你其实是情场老手吗?真不知道你会怎么玩弄我的心呢……」
「我又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不过我不否认我是情场老手!」
三濑川的玩笑话让贵子忍不住动怒,装腔作势地用脚跟踩上三濑川的大腿,并示威般地用力旋转,以证明自己的老练。
「等、等一下,这样好痒喔,住手啦。」
三濑川发出忍笑的声音,身体颤抖。
为这种无聊的事浪费时间,的确是事实,她无话可说。不过追根究柢,原因还是出在擅自出门的三濑川身上……算了,现在也不是能让她碎碎念的时候。
因为有个男子已经来了,感觉上应该是今天的委托人。那个短发男子站在玄关前,似乎等得很无聊。
「抱歉,让您久等了!」
贵子一出声,男子就抬起头,贵子吓了一跳,这男子的外表远比她想像得年轻,年龄大概在十五到二十岁间。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长得太可爱了!
他圆滚滚的大眼睛和不算高的个子,给人中性的感觉。贵子的身高跟一般女性差不多,男子只比她高一点。他穿着宽松的深蓝色道士袍,将他的身材衬托得更显纤细。
你是隶属于人道那个有名的男性偶像事务所吗?贵子忍不住想这么问。
而且仔细一看,男人头上没有角。他的头发很短,没办法像三濑川那样遮住角折断的痕迹,所以他应该不是鬼。
三濑川跟平常一样面带笑容地说:「我要进去,请你让开。」接着推了男子的肩膀,把他赶到旁边。他不给男子开口的机会,立刻打开玄关的门,把贵子也拉进门里。男子正要跟着进去时,三濑川却把门甩上,迅速上锁。
男子被门板狠狠砸中脸,在外面不住呻吟。
「等、等一下,你在做什么啊!」
三濑川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灿烂。
「我不太喜欢那个人。」
「你根本就把他当仇人对待吧……你们认识吗?」
「算是吧,如果不是你,而是我接到他的预约,我一定会当场拒绝的。」
「不要说得像是我不对好吗!既然这样,你要先跟我讲啊。」
「我没有责备你,只是觉得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可以不要用这种惹人生气的方式讲话吗?」
贵子和三濑川在吵嘴的时候,男子一直在外面用双手拍打玄关的门,还把脸紧紧贴在雾玻璃上。
「喂~喂~我还没进去呢,开门!帮我~开门啊!」
男子受到如此过分的对待,却似乎不怎么生气,催促的声音还很开朗,充满活力。
三濑川脸上露出苦笑,伸手去开刚关好的门。
「只要跟他扯上关系,就不会有好事。接受他的预约实在是愚蠢至极。」
三濑川虽然让男子进门,却不带他去心理咨商室,而是带着亲切的笑容,在没有椅子的玄关前厅说:「随便找个地方坐吧。」男子似乎没发现这是在整他,走向角落的柜子。那是放净玻璃之镜的柜子。他浅坐在镜子前仅有的一点空位上。
「医生,你家的门是不是没装好?要不要我修一修?」
男子若无其事地做出提议。他是心胸宽大,还是单纯迟钝?三濑川假装没听到他说话,脸上继续保持菩萨般的笑容,完全不做任何回应。
「医生,你有在听吗……我说医生!」
「请你不要打扰我好吗?」「打扰?」
「我在进行训练。假装没听到别人说话,是咨商心理师的初期实习。为了瞭解倾听别人时应该用何种态度,就要反其道而行,用尽一切方法让自己不去听别人的话,像敷衍两句啦,看别的地方啦,做伸展运动啦,顾左右而言他啦,都是方法之一。」
「哦,原来是这样啊!好有趣喔!」男子双眼发亮。「医生,抱歉刚才打扰你了。」男子眉毛弯成八字,还开口道歉。等过了约一分钟后,他才鼓着脸颊说:「但现在不做这个也没差吧!」他的情绪全写在脸上,感觉像个小孩子。
「那你要我做什么才好?心理咨商一般来说是不对认识的人做的。」「咦?真的吗?」
「真的啊,因为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导致判断失误。比方说,就算闻到同样的气味,听到『是切达起司』跟听到『是体味』,会觉得后者比较臭吧。咨商心理师不是机器,也会受到干扰,要是不能用全新的观点去面对,一开始就不该接受预约。」
那个比喻恰当吗?贵子虽心生疑问,却也不想多说什么。
「不过那只是一般的情形吧。医生你不是很优秀吗?」
「你不用拍我马屁。对了,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你,其实我只是把自己当成咨商心理师的可怜病人,所以请您回去。」
三濑川大概是用正当的理由赶不跑对方,就使出普遍流传的都市传说,扮成把自己当成医生的精神病患,看起来正常的疯子。不过这种谎言也太容易看穿了,他就这么想拒绝这个委托人吗?男子果然也不相信,气鼓鼓地说:「干嘛说这么容易穿帮的妄语啊?」
「为什么只叫我走?这女孩不走吗?对了,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她到底是谁啊?」
「她叫贵子,是我的助手。」「您、您好,初次见面,幸会。」
「喔,请多指教!」
「她是我最近雇用的咨商心理师,很优秀喔。」
「不,也没那么优秀啦……」贵子只能干笑。
「咦,这样的话,可以由你帮我做心理咨商吗?」
「不行。」
三濑川笑咪咪地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拒绝。
「为什么?」
「她是外貌协会,说不定会看你的脸看到入神,无心工作,这样很麻烦的,知道了就赶快回去吧。」
「啥?呃,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外貌协会?」
「你不是喜欢我的脸吗?」
三濑川边推眼镜边说道。那不是怀疑而是确定。这个人还真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完全不懂得谦虚。贵子不禁赏了他一个白眼。不过她的确看三濑川的脸看到出神过。
「既然是外貌协会,当然也会对他的脸难以招架。只是像这种不会让人防备的类型,反而意外地危险喔。」
「哇,等一下,你在干嘛!」
三濑川带着无辜的笑容,一把揪住男子的道士服胸口,往前一拉,害男子一屁股跌坐在地。
「如果随便跟他走,他会带你到阎王殿去,强迫你站在净玻璃之镜前,对你用背后体位喔。」
「你、你在说什么啊!」
贵子忍不住大叫,三濑川却继续滔滔不绝。
「他会把赤裸的你压在镜子前,从背后对你耳语,说些像『你说讨厌根本是骗人的,这可是映照出真实的镜子喔。你看,你已经这么──』之类的话。」
三濑川用猥亵的动作抚摸镜框。
「我不会这么说,也不会这么做!你在搞什么啊!根本蠢话连篇嘛!」
这次换男子叫了起来。他坐在地上,面红耳赤地大声嚷道。
「……我知道了,总之医生你就是不肯跟我认真谈,对吧。」
「没错,你说得对,反正回去后,你那些跟班都会听你说的,你就去让她们好好疼爱你,摸你的头说好乖好乖吧。」
「你说的跟班,是指那些随从吧,她们对我才过分呢!今天是她们要我来,我才来这里的,要是我就这样打道回府,她们会把我踢飞的!」
男人泫然欲泣地抱住三濑川的腿,却马上被无情地甩开。
「竟然有随从,难道他是个大人物吗?可是看起来没什么威严……」
站在三濑川身旁的贵子问道。后半句当然是小声说的。
「是啊,他的确是大人物,地位可高的呢。他呀,是五官王喔。」
「……五官王?他是国王吗?」
「哦,这是要从自我介绍开始进行咨商吗!谢谢你,医生!」
「才不是呢,能不能赶快给我滚出去?」
男人对三濑川的话充耳不闻,像弹簧般一跃而起,喜孜孜地开始说明。
五官王是十王之一,负责第四轮的审判。
十王是什么?贵子正感到疑惑时,男子就自动补充说明。
地狱的判官一共由十个王来担任,审判都有固定的日期。亡者能接受审判的机会共有十次。
死后第七天是初七,由秦广王审判;死后第十四天是二七,由初江王审判;死后第二十一天是三七,由宋帝王审判;死后第二十八天是四七,由五官王审判;死后第三十五天是五七,由阎罗王审判;死后第四十二天是六七,由卞城王审判;死后第四十九天是七七,由泰山王审判;死后第一百天是百日,由平等王审判;死后一年是对年,由都市王审判;等到死后两年,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得迎接最后的审判,至于满三周年的忌日,就由五道轮转王审判。
所以做法事念经供养跟审判的日期重叠,其实并非偶然。死者家属的表现会影响判决结果。如果遗族为死者祈祷,罪行就能减轻一些。
明明是对罪人生前的行为进行审判,为何遗族在罪人死后的表现也会反映在结果上?「也难怪你会有疑问。」三濑川插嘴道。
本来顺序是倒过来的。不是先有十王的审判才有法事,而是先有法事才有审判。法事到底是为何而办?一般人都有这样的疑问,后来人道就用自己的解释来回答这问题。到了平安末期,体系出现改变,将遗族的祈祷仪式纳入,结果也对地狱造成天翻地覆的影响。
「在我那里有个名为业秤的道具,是用来秤量罪行的!」
「就是这个。」三濑川让镜中出现五官王简洁俐落的宫殿内部。连这种地方都能看到,保全上真的没问题吗?贵子在担心的同时,目光还是被那座壮观的天平吸引。天平的砝码是块庞大到前所未见的巨岩。
「这座秤是拿来秤量杀生、偷盗、邪淫等三种身业,以及妄语、绮语、恶口、两舌等四种口业,总共七种罪行。如果罪行比石头还重,就出局了。」
「很高科技喔!」
「要这么说也可以啦。」三濑川也同意,还说业秤的厉害之处,就是只要亡者站到秤前,便能自动测量罪行的轻重,可惜五官王现在人在这里,无法看到天平实际运作的情形。听说有些亡者看石头上升无法接受,还吵着要站上天平。
不过就算站上去,结果也不会改变。不是石头太轻,而是罪行太重。
「老实说,我觉得那个自动机能可以不要,不然还得花两次工夫。」
「怎么这么说!你不觉得很帅吗!还会发出机械运转的声音呢!」
原来进行审判时不只靠阎王吗?贵子脑中出现很多问题,但其中最令她在意的并非这个。她拉了拉三濑川的袖子,附耳问道:
「等、等一下,我今天原本应该要接受第一轮的审判吧?」
贵子压低声音,以免五官王听到,三濑川也小声地回了句「对」。
「……你从一开始就骗我吗?你是不想让我接受审判吗?」
贵子用轻视的眼神看三濑川。虽然表面上这么说,但她其实巴不得就是这样。只要把责任推给三濑川,让自己比三濑川更站得住脚,她就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不不,怎么可能?那完全是参考用的啦,只差一个月都在误差范围内,放心放心,这种程度的延迟没有大碍,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万一第一轮的秦广王有什么怨言,我会负责向他好好解释的。」
「……喔,那就好……」
贵子的如意算盘落空。想到自己像个毛贼般耍这种小手段,不禁陷入自我嫌恶。她不知道在感情上要怎么处理,只好用不带抑扬顿挫的语调,像个机器人般表达喜悦。
「你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五官王用食指抵在唇上,歪着头看他们。贵子的心脏顿时一紧。
「好可爱……」贵子不禁这般喃喃自语后,又立刻回神。「不,那个……」她正想找借口解释,三濑川就「啊哈哈」一声,用带着嘲讽的干笑声打断她。干嘛这样啊?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会被攻陷也是难免的,毕竟五官王同时也是普贤菩萨,无论如何颜值都是最高的。」
「我?是吗?」
「我、我才没有被攻陷呢。还有『同时也是普贤菩萨』是什么意思?」
五官王玩起做怪表情的游戏,贵子则把他撇在一旁,向三濑川问道。
「十王都各有本体,就像是表与里,傲与娇的分别。」
竟然还知道傲娇这个词啊。贵子虽想吐嘈,又嫌麻烦,只好在心里说。
「十王就是隐藏的另一面,也就是傲。五官王的本体是普贤菩萨,掌管理智与慈悲。你刚才不是被单眼骂三从女吗?」
「你话也跳太快了。」
「你就先听嘛,三从女的三是数字的三,从是遵从的从。在就你看来已经相当久远的佛教里,曾主张不生为女人是种幸福。如果生为女人,就得儿时从亲,婚后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三从。女人受三从束缚,受外界压抑,无法得到自由,而且女人体内带有污秽,不管怎么做都到不了净土。说得更极端一点,有女人在就有地狱,女人本身就是地狱,女人就是这么没价值。」
「怎么可以这么说啊!」贵子不禁感到愤慨。
「当时的女人当然也满心悲愤,抑郁寡欢。就在这时,法华经的守护者普贤菩萨飒爽现身,宣称女人也能成佛升天,所以普贤菩萨受到众多女性支持。既然他是偶像,脸当然会长成这样。」
「呃,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是搞不懂……」
「就是一个平凡人只要成为偶像也会渐渐脱胎换骨的概念。」
「……唉……是这样啊……」
那三个在街上吱吱喳喳没完的女孩,会不会就是在讲五官王?原来人道和地狱都有偶像呢。
「在人道的绘画里,普贤菩萨经常跟鬼子母神或十罗刹女画在一起。鬼子母神名气很大,你应该有听过。十罗刹女是十位女性鬼神,她们全是法华经的守护者。虽然经书里没有她们共同登场的内容,不过反正都是守护者,摆在一起也没差。」
好随便。
「十罗刹在画中经常穿中国的服装,不过到了镰仓时代,竟然出现她们穿十二单衣的画。」
「变成穿十二单衣有什么好奇怪的?」
「是不奇怪啦,但这正是普贤菩萨偶像化的证据。有宫廷中的女性醉心于他,以十罗刹为名义,请画家把自己画进画里,感觉就像『我们是自愿侍奉普贤菩萨的哟』。就像在现今的人道里,也有很多人因为爱上漫画男主角或影视艺人,就把自己写成恋爱小说的女主角一样,两者道理是相同的。」
这个贵子也知道,她记得是叫做梦小说。
她在网路上检索想看的书时,偶然间点进粉丝的网站,就看到上面放着这种小说,还很惊讶竟然有这样的文化。看来这不是现代才出现,而是颇具历史的做法。就算时代转变,粉丝的想法也不会改变。真令人钦佩,没想到为了更了解委托人,竟然连这种事都有研究。贵子莫名地佩服起三濑川来。
「十罗刹女起初也只是跟普贤菩萨放在一起,现在却完全成为普贤普萨的随从了。他很擅长让别人对他痴迷呢。」
「才没有这回事好不好?她们是自然而然就成为随从了,只是刚好而已。」
五官王把手放在后脑勺,一边伸展筋骨一边反驳道。
「他就连这种态度也相当受欢迎。毫不做作,对自己受欢迎没有自觉。他就是『我坠入爱河了,该怎么办?心口那一带好热哟,是我生病了吗?会说这种话的那一系男子』这种类型的人。」
「名称好长。」
「他就是迟钝到令人觉得可爱,不过这或许只是他装得很自然而已。不加矫饰也是种矫饰,不谄媚也许就是种谄媚。会去称赞不谄媚的人,都是看不起别人容易受到谄媚,认为自己不会上当,结果却被形式略有变化的谄媚轻易骗过。罗刹她们可能就是这样。」
「你认为五官王大人有办法打那种心理战吗?毕竟五官王大人永远都这么笨──不,都这么正直。」
有个声音从玄关外面传来,回应三濑川的话。声音的主人似乎是个小女孩,听起来非常年幼,应该不满十岁,语调却意外稳重。
这时有个巨大的影子从雾玻璃上朦胧浮现,下一秒玻璃就「啪哩」一声破裂飞散。一根又长又白,像在发光的白色触手状物体,扭呀扭地从破洞钻进来。贵子的喉咙「噫」的一声,脑中浮现小学的写生大会,地点是动物园,画的是大象。在眼前蠢动的触手颜色即使白得刺眼,仍不折不扣是条象鼻。
「哇!等一下!不行!不能破坏别人家的房子!快退后啦!」
五官王急忙想把象鼻推出去,象鼻却迅速缠住他的胸口、腹部和腰部,接着「匡啷」一声撞上玻璃门,以蛮力硬把他拉出去。五官王在「哇啊」的无助叫声中被拖到屋外,还让玄关的破洞扩大,形成五官王的身体轮廓。
「三、三、三濑川先生,五官王先生他──!」
「这个损失不知道他到时会不会赔呢,跟他扯上关系果然没好事。」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你在担心他吗?还真温柔呢。」
三濑川只有眼神在笑,摸了摸贵子的头,贵子连忙摇头甩开他的手。
「这下怎么办!他被绑架了啊!」
「不不,那只是五官王的计程车。它在当普贤菩萨的座骑时比较有名。那是有六根白色象牙的象,因为白象是神圣的生物。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那种程度只是闹着玩的。」
就算把文化差异算进去,这也有点超过闹着玩的范围吧?
在视线变良好的玄关另一头,有个女孩朝他们靠近。
「打扰了。」
虽然他们早已看清来客,女孩依旧很有礼貌地先打了招呼才拉开门。
那是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一头短发把脸颊包住,头上长了两根可爱的小角。她穿着下摆很短的和服,长长的羽衣像披肩般缠在身上。模样乍看之下非常年幼,脸上却毫无表情,感受不到一丝生气,甚至给人老成的印象,整体感觉很不协调。不过要地狱居民的外表跟实际年龄一致,本来就是痴人说梦。
女孩的手揪着五官王的脖子后面。外表看起来没几岁的小女孩,竟然拖着青年走来,由此可见外表跟力气大小也不一致。
「抱歉打扰到两位,因为找不到地方可以停象,只好把它带来这里。」
在女孩身后不远处,是一条两边夹着木板墙的狭窄道路,那头象刚好把整条道路堵住。
「两位好,抱歉现在才报上名字。我是十罗刹的老么,名叫夺一切众生精气。因为名字太长,简称一切就好。一切今天是以保镳兼驾驶的身份随行的。」
一切向两人行礼。虽然很有礼貌,脸上却没有笑容,让人难以亲近。
「……那个,五官王先生不要紧吧?他都翻白眼了呢。」
「说的也是,我可能不小心下手太重了。」「咦?」
「哎呀,一切不小心说出了实话,这样要是五官王大人死了,一切就会成为杀害现任五官王的凶手,所以一切接下来要说妄语。」她做出牛头不对马嘴的预告。「一切是为了经常忙碌的五官王大人着想,才会用蛮力勉强五官王大人入睡。」
一切「嗯嗯」两声,刻意用力点头,接着继续说:
「这样他应该能好好休息了。」
「请找把喜欢的椅子坐吧。」
看到一切不容分说地闯进心理咨商室,三濑川只好投降,在「医生」专用的皮椅上坐下,对一切这么说。
一切看上三濑川椅子旁的吊椅。椅子形似斜切开的茧,又白又柔软。她把失去意识的五官王放上椅子,动作就像小孩在小心对待比自己高的玩偶。
接着一切坐上五官王的大腿,看起来摇摇晃晃非常不稳。
「一张椅子两个人坐……这是为什么呢?」
「请不用在意。一切只是想用全身来感受五官王大人而已。」
「……今天来有何贵干?」
三濑川大概认为直接进入下个话题比较省力,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问一切。贵子也在场,就坐在三濑川身后不远的椅子上。
「你还看不出来吗?五官王大人都伤得这么重了。」
「那要怪你吧。」
三濑川不假思索立刻回答。贵子心中也有同感。
「你错了,我不是指身体,而是内心。五官王大人只是装得很有精神,其实内心已经憔悴不堪了,我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贵子看不出五官王有为了烦恼而痛苦的样子。不过总是陪在他身边的一切会这么说,应该多少有根据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前天,有人寄这种东西给五官王大人。」
一切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轻摇两下,瓶中的白色粉末也跟着晃动。
「那是什么?看起来很漂亮呢。」
「这东西还附上一封信,写道『请您务必品尝看看』。」
「是洒在饭上的香松吗?好吃吗?」
「……不,这应该不是平常吃的食物。」
三濑川眯起眼睛,盯着小瓶子看。
「您说的没错。」一切点了点头。「五官王大人不太会怀疑别人,这一点在地狱是出了名的。正因为对业秤抱持绝对的信赖,所以五官王大人本身毫无警觉心,我想送这个的人大概也知道这件事。五官王大人收到后果然不出所料,很兴奋地说:『好棒喔,大家来一起吃吧。』我们听了忍不住痛骂这没有危机感的蠢蛋,把他都骂哭了。结果证明我们是对的,因为在试毒后……」一切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才发现这原来是人骨。」
骨头,而且还是人骨──贵子不禁背脊一阵发寒。
「这是谁送的?」三濑川问。
「是三途川的夺衣婆。」
那是谁?贵子还在思考时,三濑川就「哦?」的一声,挑起一边眉毛。难道是有名的人吗?
「五官王跟她应该没见过面才对。看来五官王果然很受欢迎,到处都吃得开呢。」
哪里受欢迎了?把人骨磨成粉送给别人,这不是整人又是什么?
「不过,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劈头就送媚药过来,还真让人不敢恭维呢。」「媚、媚药?」
「你不知道吗?人骨可以拿来当作媚药喔。」
一切亲切地告诉不禁惊呼出声的贵子。
「不光是骨头,众生的尸骸都可以回收再利用呢。脂肪能做肥皂,头发和皮肤的用途也很广,真是环保呢。」
三濑川笑着拍自己的额头一下。
「话虽如此,这里毕竟是地狱,尸骸的数量很庞大,大部分都无法充分利用。觉得人骨是产废的人,或许还占多数呢。」「产废?」
「对,产业废弃物。常有人在赛河原上非法倾倒人骨,因为要做处理很麻烦。反正地上本来就铺满白石头了。」
也就是说在狱卒眼中,石头跟骨头其实差不多吗?
「人骨感觉上与其说是媚药,不如说是爱情灵药。嗯,效果应该比我们玄关旁的恋茄要强吧……」「恋茄?」
「那里不是长了紫色的花吗?就是那个。说曼德拉草应该比较容易懂吧?这种植物的根部是媚药,不过拔出来时会有让人昏厥的危险。在日本叫恋茄。」
还是别让那种可怕的东西长这么多吧。
「可是就算用人骨,也没办法马上夺走对方的心。如果要发挥效果,就必须吃进一定的量才行。难怪她会指示五官王混进食物里。」
「虽然试毒的人是一切,不过吃这么一点根本没起任何变化,一切完全没有对夺衣婆产生好感。一切喜欢的人依旧是五官王大人。即使没有人骨,一切对五官王大人还是非常饥渴呢,嘿嘿。」
一切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做出赤裸裸的告白。啊,这孩子跟三濑川先生是同一类型的人呢。贵子的表情不禁变得凝重。
「再说,夺衣婆应该有丈夫才对,竟然还企图接近五官王大人,真是糟透了。要当坏女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她的丈夫是悬衣翁吧。」
又出现贵子不知道的人名。这个人也很有名吗?
「就算夺衣婆不是有夫之妇好了,如果要对咱们家五官王大人出手,也应该用光明正大的方法。这种得过且过、讲求速效的做法,一切实在无法苟同。靠药物得到别人的心,到底有什么好的?感觉不过是在贪图五官王的肉体罢了。」
一切虽然眉毛连一毫米都没动,定睛注视前方的眼眸深处却怒火中烧。她应该是打心底重视五官王,只是因为表情太少,让人很难看透她的想法。
「不过,也难怪她会用有色眼光看五官王大人。一切曾服侍五官王大人更衣,他的确有一颗紧实的翘臀呢。」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
「别、别这样,一切!不要说这种话啊!」
五官王恢复意识,看来他身上的伤没那么严重,至少还有精神叫叫嚷嚷,以及伸手去遮一切的嘴巴。他因为坐在吊椅上,有点失去平衡感,就跟一切一起摇来晃去。
「正如你们所见,五官王大人就是这么纯真,得知夺衣婆用有色眼光看他,还送媚药过来,他现在一定正为了这件事而内心淌着血泪啊。」
「是你才对吧!你看我的眼光超色的好不好!跟你比起来,送媚药根本不算什么吧!」
「您真是坚强,您是不想让一切为您担心吧。那些鲁蛇虽然在背后批评说:『如果没有业秤,他就只是个又笨又钝,连对自己的事都粗心大意的家伙,反正他都靠那张脸嘛!』但五官王大人您其实是很纤细的,这一点一切非常清楚喔。」
「为什么你要转述别人的坏话!这样反而让我更受伤啊!我要哭喽!我真的要哭喽!」
五官王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还用手遮脸呜咽起来。一切从他背后偷瞄一眼,摇了摇头。
「您还是哭了。您果然需要接受心理咨商呢。」
「或许是吧,不过我觉得他需要的理由,应该跟你想的不一样。」
三濑川露出苦笑,委婉地暗指一切才是原因,但一切倒不怎么在意,依她的步调继续说下去。
「对了,夺衣婆说不定还会再送人骨来呢。」
「既然这样,与其做心理咨商,应该先处理夺衣婆比较要紧吧。」
听到三濑川这么提议,一切想了一下。
「有道理,一定要好好教训夺衣婆,要她别再做这种傻事,不然就由一切亲自登门,挥下制裁的铁锤──」
「别这样!你去只是给对方找麻烦吧!到时她会没办法工作的!」
「一切这么弱小,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一切的特殊能力──夺一切众生之精气,顶多也只能夺走一点精气而已。」
「别开玩笑了,你根本是吸到一点也不剩吧!这样还不如我去好了!」
「您才别开玩笑了,最后您只会任对方摆布吧,您这个肉娃娃。」
「肉……?我,我才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摆平呢。」
「梦话等睡着了再说吧,像您这种头脑单纯的小朋友,上完大号就快去睡个好觉吧。」
「太过分了吧!咦,不,睡个好觉……?这、这是为我着想吧……?谢、谢谢!等一下,不对,总之,就算我不去,你也不能去,我是说真的。」
「可是要是随便派下位的人去,可能会被夺衣婆反过来修理呢。」
「要是有狱卒能跟夺衣婆抗衡,职位能让她服气,还有很多闲时间能跟她周旋,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要上哪去找这种人──」
找到了!五官王跟一切的视线同时看向三濑川。
不过三濑川面对五官王时,连本业的心理咨商都不肯做了。他拒绝的理由与其说是因为彼此认识,倒更像是出于个人的好恶。这样一来,只要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应该都会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过,对贵子来说,既然都知道这么多内情了,她也不想就这样坐视不管。
就像树林那时一样,如果狱卒跟人类有相同的烦恼,那王和他的随从也没有不同。明明找到解决的契机,还有必要再继续烦恼吗?
「三濑川先生,请你别再为难人家了,再说今天也没有其他预约──」
「好啊。」
出乎意料的,用一只手揉着肩膀的三濑川,竟爽快地答应了。
「咦,真的可以吗?」贵子问。
三濑川推了推眼镜,露出一种看起来很不可靠好像要索费的公关笑容。
「嗯,我会抱着粉身碎骨的觉悟努力的。」
「为什么你会接受呢?」
贵子边在狭窄昏暗的巷弄中前进,边紧盯着身旁的三濑川问道。
三濑川的脸端正归端正,但她现在并不是看他的脸看到入迷。这条巷弄两旁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着一个发出朦胧光芒的球体。仔细一看会发现那是眼珠,还一直转来转去,感觉很恶心,所以贵子只好尽量不去看那些眼珠。
五官王和一切在那之后很快就回去了,接着三濑川笑着对贵子说:「我们也赶快出发吧。」「去哪?」「去三濑川。」他说完又带着苦笑订正道:「真烦,应该说去三途川才对。总之,我们去找夺衣婆吧。」
「嗯,我之所以会接受,是因为她可能是受到我的教唆,才会做那种事。」
「……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啊,叫夺衣婆送骨头的人,就是我。」
幕后黑手突然出来承认。贵子喊了一声「啥?」皱起眉头。三濑川开玩笑似地举起双手,做出逃犯走投无路时投降的动作。
根据三濑川的说词,几天前,他在赛河原上被夺衣婆──贵子擅自想像成声音沙哑,衣着褴褛的老婆婆──开口叫住。
「你是做心理咨商的吧?」三濑川点头后,夺衣婆就用鼻子哼了一声,露出嘲讽的笑容说:「你就是那个利用烦恼到精神耗弱的狱卒,把他们当凯子来海削一笔的家伙吧,这兴趣还真是不错呢。」
夺衣婆嘴巴坏,头脑动得快,在工作表现上无懈可击,非常优秀,但其他狱卒对她却避之唯恐不及。
夺衣婆又继续说:「我说你这个做心理咨商的,既然做这种黑心生意,应该能轻易让人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三濑川笑咪咪地否定:「没这回事啦。」夺衣婆一听,彷佛在暗示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原本就锐利的眼神变得更锐利。她还说:「不用再掩饰了,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能耐吧。其实我想要某个男人的心,最好能让他只看着我一个人。你应该知道方法吧?」
「她所谓的某个男人,就是指五官王吗?」
听完三濑川的话后,贵子向他确认道。
「嗯,不过她当时不肯告诉我对方是谁。我问她那你丈夫悬衣翁该怎么办时,她就一脸不悦地咂舌,要我别多管闲事。」
悬衣翁的立场本来就很薄弱。「夺衣婆」就像店名,是由家族代代相传、有历史传统的工作和名字,可说是大有来头。相较之下,「悬衣翁」是单纯给「夺衣婆的配偶」的名号,只能证明他是夺衣婆的附属品。
「然后呢?三濑川先生就向她推荐人骨,帮助她去搞不伦恋吗?」
「没有,是她要求做心理咨商,我才向她解释什么是行为治疗的。」
比如说,如果你烦恼自己无法对别人明确说出意见,可能是因为你从小做什么事都会被父亲劈头责骂,受这经验影响。不过现在我们不做这种分析,而是直接鼓励你:「现在!就是现在!你没办法好好说出意见,应该觉得很讨厌吧,既然这样,就要学习如何去改变你的行为!」这就是行为治疗。如果拿感冒来比喻,行为治疗只能治好感冒,不会顾及身体健康。简单来说就是对症下药,虽然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但效果比较立竿见影。
好了,如果要改变行为,那该怎么做呢?
所谓的行为,本来就是附带条件的结果。
听到铃声就会流口水。这种感情上的经验是有条件的。
拉下拉杆,跑出食物,然后又拉一次拉杆。学习技能也有附带条件。
如果着眼于后者,就会发现报酬能改变行为。
很重要的一点是报酬不能机械性地给予。要跟赌博一样,不规则才会沉迷。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如果说每十次必中一次,不觉得这样很无聊吗?
要是能巧妙操作给予报酬的方法,或许就可让对方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在这次的情形中,报酬就是你自己的行为。
「──换句话说,傲娇属性如果想得到一定的支持,就要有不规则的娇来做报酬。但我说到一半,她就叫我住口,还骂我根本不知所云。」
贵子也有同感。真是够了,夺衣婆也只是想找人出个意见,应该没想到三濑川会用长篇大论回她吧。
「后来听她骂我无能,我就开玩笑地说:『如果想快一点,送人骨如何?』本来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她是第一次听到人骨可以当爱情灵药,就说:『得到一个不错的情报呢,原来咨商心理师多少有点用处嘛。』她竟然夸奖了我,真不好意思呢。」
「为了保险起见,我先提醒一下,她这是在嘲笑你喔。」
不过,从这段经过来看,元凶的确是三濑川没错。
「话说回来,夺衣婆是在什么契机下喜欢上五官王的?一切说他们没有见过面。就像她原本不知道人骨的作用一样,她很可能也是最近才知道五官王长什么样子吧。」
「不知道五官王长什么样子的人,大概只有你这种刚来地狱的新人吧。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夺衣婆她到底是为什么会爱上五官王呢?」
三赖川停下脚步,一边摸着下唇一边思考。这时墙上的眼珠全将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虽说应该是隔墙有耳,但就算墙上长的是耳朵,也还是令人毛骨悚然。贵子借着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分散对眼珠的注意力。
「容易陷入恋爱的人,都具有阻断跟客观事实之连结的能力。」
三濑川迈开步伐,面带微笑地说起艰涩的话。
「……你那句话简单来说,就是容易一厢情愿吧。」
「嗯,也可以说是浪漫主义者吧。我不觉得夺衣婆是这种人,但我跟她完全不熟,或许只是我不知道她有这样的一面而已。如果她真是这种人,会不会是因为五官王出现在她梦里,让她开始在意起五官王呢?」
「如果是这样,那她先生也未免太没面子了……啊,等一下,会不会是那个?」
「哪个?」
「梦啊,就是梦,像梦小说或漫画之类的。既然五官王被视为偶像,在人道都有服侍他的画,那在地狱里有类似的粉丝活动,应该也不奇怪吧?」
「喔,你的意思是说,夺衣婆在某天不经意地看到这种作品,就混淆了虚构跟现实,把理想投射在五官王身上,结果想像在脑中越来越膨胀,让她无法自拔吗?」
「大概就是这样。」
「这也不无可能呢。」三濑川答腔时,刚好走出了巷子。
他们走出大马路,来到围绕这城镇的墙壁前,三濑川停下脚步。
「来吧,手给我。」「……你要做什么?」
「你应该看不到吧,这里有道分界线喔。」
根据三赖川表示,这里其实有个鸟居。他们从赛河原来到这城镇时,就曾穿过这个红色鸟居。亡者或罪人只靠自己无法通行,一定要接触地狱的居民才行,如果不这么做,连感知鸟居的存在都没办法。是个有特殊机关的鸟居。
「好啦,既然知道了,我再说一次,这位小姐,请把手给我。」
三濑川脸上浮现绅士的笑容,稍微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向贵子伸出手。
「……奇怪?怎么了,贵子小姐?你讨厌牵手吗?不然我用扛的?」
怎么可能讨厌嘛。贵子有些不甘心。三濑川连装模作样的时候都很迷人,害她不小心一时看得出神。
难道是……贵子突然想起单眼提过的那件事。
那个据说长得比贵子可爱,曾寄住在三濑川家的人类,好像就叫做三濑川。
三濑川对那个人──姑且叫旧三濑川好了──是不是也这么做过呢?是因为旧三濑川喜欢这样,才会对她依样画葫芦呢?
「哎呀,医生,今天还真常碰到您呢!」
贵子听到男人兴奋的声音。只见单眼穿过门帘,从大街旁的荞麦面店里出现,一脸欣喜地朝他们快步走来。当他看到三濑川向贵子伸出的手,态度就急转直下,看似不悦地眯起额头上的眼睛。单眼一直把贵子当成狱卒,所以这个情非得已的动作,在他看来只是三濑川在服侍她而已。
「我说医生呀!就算您对她这么好,她也会像之前那个人一样抛下您,跑得不见人影的!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干嘛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应该过得很好吧?说不定正在跟某个人过着快乐的日子呢。」
「那个人明明背叛您,竟敢过得那么悠哉?这样好吗?要是我才不会善罢干休呢!恩将仇报的人怎么还有脸过安稳的生活啊!脸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单眼先生,你就算说那个人的坏话,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价变高喔。」
「啥?你什么意思!」
单眼瞪了贵子一眼。贵子之所以会这么说,绝大部分是因为单眼每次见到她都没一句好话,让她不禁想反呛对方,还有一小部分是考虑到三濑川的心情──当然后者占的比率小到跟误差没两样就是了。
三濑川现在为何会是这副模样,想必也有一部分是受到了旧三濑川的影响,那装模作样的动作当然也包括在内。听到旧三濑川被单眼贬低成那样,想必三濑川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人家只是实话实说嘛。」
「三濑川先生本身应该也有问题吧?可能是他做了什么让人折断角也不为过的坏事啊,比如他老是说很猥亵的话,害对方忍无可忍之类的……」
「你啊,既然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形,就不应该随便这么推测!」
「有些事就是要完全不知情,才能公正地判断吧。再说,能逃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人,不觉得很厉害吗!一个人干下这种大事,应该很不安、很惶恐吧,还真亏能做到这种地步!」
「你说那什么蠢话啊!」
「我是很认真的!如果不是这样,就代表三濑川先生真是弱到爆!竟然弱到没办法从人类手上扳回一城!」
为了驳倒单眼,贵子忍不住激动起来,结果一个不小心竟说了三濑川的坏话。这也太本末倒置了。
不过三濑川本人听了,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还用手遮住嘴巴。
「……你怎么了?」「……医生?」
「啊哈哈,呃,嗯,我只是有点惊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论那孩子呢。」三濑川露出腼腆的笑。「你还真是有趣啊。」
单眼闻言咬牙切齿,一脸懊悔。
「呐,医生,你们是要去外面吧?准备去哪里?」
单眼改变话题,想吸引三濑川的注意。
「我有事要去找夺衣婆。」
「是喔。啊!说到夺衣婆,医生您知道吗?有个很惊人的消息喔。」
单眼就像要说什么天大的秘密般,往四周东张西望,还用手挡在嘴巴旁。他想说的应该是夺衣婆想搞不伦恋的传闻吧。这个情报对他们来说已经过时了。
贵子虽然这么想,不过单眼说的似乎不是他们已知的情报。只见三濑川听到耳语后,彷佛发现大事不妙般,笑容变得莫名僵硬。
单眼说完后,三赖川以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对他微笑。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这还真是『刻骨铭心』的教训啊。」
「你可以放手了吧?」
贵子原本是为了通过门才会跟三濑川牵手,结果都走了好一阵子,他还是没有要放开的意思,贵子只好提出疑问。贵子从来没跟别人牵手牵这么久,难免坐立难安。虽然这种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贵子的手却微微地渗出汗水,应该是经验不足的关系吧。
「咦?你是疯了吗?」
「啥?如果我想跟三濑川先生一直牵手,那才是疯了好吗?」
「你还真是严苛啊。」她没说什么充满机锋的言论,却让三濑川露出彷佛败下阵来的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这样会走散的。」
虽然周围一片雾茫茫,视线很差,却也不至于连走一步路都有危险。
「不要紧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是吗?」三濑川说完一放开手,贵子就立刻走散了。
「……三濑川先生?」
贵子用小到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呼叫,却得不到回应。
这下子就跟三濑川说的一样了。好不甘心。
无论前后左右,尽是一片乳白,一点声音也没有。潮湿的空气不只让身体发冷,也让内心越来越不安。
「三!濑!川!先生!」
「来了来了。」雾中传来一声慵懒的回答后,就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怎么了?该不会真的疯了吧?」
三濑川笑得很开心。
「……既然三濑川先生那么想跟我牵手,就让你牵吧。」
贵子故作镇定地说完,就像在测量握力般紧握三濑川的手。三濑川嘴上叫着「好痛好痛」,看起来倒不怎么痛,样子反而像听到什么令人捧腹的笑话。
三濑川好不容易笑完后,又忍不住开口:
「啊,没错,夹脚鞋的带子断掉那时也是,总觉得你这个地方要说像哪边的话,还是跟我比较像──」
然后三濑川迅速补了一句「才怪」,还笑得很假。
很像?哪里像?还有哪边是什么意思?是拿来跟别人比较吗?难道是旧三濑川吗?
「好啦,我们走吧,贵子小姐!」
三濑川似乎不想给贵子思考的空档,拉着她的手以更快的速度前进,不过贵子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贵子有些傻眼,不禁嘀咕一句,三濑川则假装没听到。
「……你打马虎眼的方法也太露骨了吧。」
他们在铺满鹅卵石,视线不良的河滩上一直走着。汹涌的水流声不停传来,三濑川拉着贵子的手越往前走,水流声就越近。
走到某个点后,雾忽然散去,一条从右流向左的河流顿时映入眼帘。那是三濑川,不,是三途川。
两人沿着河岸朝上游走去。三途川的河面跟贵子刚死当时看到的截然不同,一点也不平静,流速极快,水花四溅,连大人都能轻易冲走。河流依位置不同,竟会出现如此大的改变。
当贵子将注意力都放在河道时,突然感觉木屐底部踩到有弹性的物体。三濑川发出一声「啊」,贵子就立刻放开三濑川的手,迅速从原地跳开。到底踏到什么了?
「唉──真可怜呢。」
三濑川用双手把那物体轻轻捧起来。它约莫拳头大小,外表湿亮,呈现鲜艳的粉红色,不停抽动。如果在果冻状的桃红色袋子里,放进很有精神的蚱蜢,大概就会变成这样吧。
「哎呀,这在赛河原很少见呢,是心脏。」「心……?」
「人道的医学很发达,所以常出现只有内脏先来地狱的情形。好乖好乖,一定很痛吧。喔喔,看起来没受伤呢,太好了。」
三濑川就像在安抚小动物一样,抚摸着不知主人是谁的心脏。
「来地狱后虽然会恢复健康,但这样仍旧没办法渡过三途川。我记得应该有回收商……啊,出现了,就是它。」
三濑川用眼神示意,前方有一只金黄色的狐狸,皮毛蓬松漂亮,尾巴的尖端燃烧着火焰,看来跟人道的狐狸是不同种的。
三濑川喊了一声「嘿咻」,把心脏丢向狐狸。狐狸一跃而起,用嘴巴接住心脏,感觉就像狗在接球。这样处理心脏会不会太随便了?不过她是踩到的人,也没什么资格这么批评。
「你可以说声『危险』来提醒我啊……不然至少把我的手拉过去,让我可以闪开心脏嘛……」
贵子用含怨的眼神看向三濑川。
「好啦好啦,贵子小姐,有回收商就代表目的地快到了──你看。」
三濑川指向前方的桥。那座红色的桥呈弓状,通往三途川的对岸。在要上桥的地方有棵巨大枯木,很多亡者在那里排队。
「那棵树名叫衣领树,夺衣婆就在那里。我们走吧。」
「我们能说服她不要接近五官王吗?」
「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没必要这么做。」
你在说什么啊?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三濑川将手指抵在贵子的唇上,封住贵子的疑问。
「有个谣言遭人抽筋换骨。我们去见她,是为了把谣言的真相告诉她。」
在阴阳的交界有棵衣领树,树下有两个鬼。
一是夺衣婆,一是悬衣翁。这里是地狱的第一站。
三濑川跟排队人龙保持一段距离,以唱歌般的语气说明。贵子边听他说明,边看向夺衣婆。
夺衣婆本人跟名字不一样,外表看起来跟贵子差不多年纪,甚至更年轻一点。
她头上长着两只角。头发绑得很高,发量意外地多,而且眼神还挺凶恶的。光就这三点的确能联想到民间故事中出现的鬼婆,但相对来说,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跟「婆」相关的元素。她腰杆挺得很直,穿着下摆很短的无袖和服,从衣服里延伸出来的四肢跟年轻人没两样。她的手脚都用类似绷带的细长布条缠着,露出的肌肤很少,外面又套着锁子甲,给人禁欲的感觉。
看到夺衣婆那类似角色扮演的穿着,贵子不禁怀疑这会不会是人道的男人希望死后由这种女性来迎接,而地狱反映这种欲望,才迫使夺衣婆做自己不喜欢的打扮呢?她不免心生同情,问了三濑川,结果答案却是「这是她的兴趣」。居然是个人兴趣吗!
夺衣婆像在抢夺一般,从排队的第一个男人身上剥下白和服,并头也不回地扔给在后方待命的悬衣翁。
悬衣翁外表大概二、三十岁,脸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他头上有两只不明显的角,身上的白衣有如高中男生会穿的立领制服。「配合一下你太太的世界观嘛」──贵子忍不住这么想。
悬衣翁把亡者的和服挂在衣领树的树枝上。衣服看起来没多重,却把树枝压得很低。
这是在测量罪行的重量吧。犯的罪越重,树枝就往下弯得越厉害。
这跟五官王做的事不是重叠了吗?贵子似乎不小心把疑问说出口,只见三濑川不知为何用要笑不笑的表情说:「算是吧。」
量完罪行的重量后,罪人就依照各自的罪行轻重,走上对应的渡河路线。
渡河的路线有三种,一是山水濑,二是江深渊,三是有桥渡。罪行轻的人走水浅的山水濑,罪行重的人就走流速快,又深又暗的江深渊,接近无罪的人则直接渡桥。死者拿回衣服后,就从被告知的地点出发,开始朝对岸前进。
「……那是什么?」
贵子指着江深渊。在黑暗的水面上,有许多亮晶晶的小光点。
「那是地狱萤。不过那不是虫,是藻类的名字。这种植物在这里繁殖得不多,不过还是很漂亮吧。只要给地狱萤人血,就会发光喔。」
感觉好毛喔。贵子有些后悔自己问了这问题。如果不知情的话,就只是单纯的美景了。一想到可能有亡者在渡河时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就突然觉得这景象真是惨不忍睹。
但话说回来,也不是每个亡者都会乖乖照着吩咐渡河。
像现在就有个身材肥胖,始终一脸贼笑的中年男子,明明还没轮到他,却大摇大摆地直接来到夺衣婆面前。他已经脱光衣服,全身赤裸。
「这位大姊,我啊,不小心把衣服弄丢了。」
「是喔。」
「没有衣服可量也没办法吧,能让我直接过桥吗?」
男人见夺衣婆板着脸孔,一言不发,就「喀喀」发出下流的笑声。
「喔喔,这对你有点太刺激了吗……啊!啊、啊啊啊──!」
在男人张开到与肩膀同宽的双腿间,先是传出物体掉落的声音,接着男人就惨叫起来,双手捂住下体,蜷缩身子往前倒下。然而这时已经太迟了,大量血液从他指间四散喷溅,咻咻作响,感觉就像不慎打开摇过的碳酸饮料。只见男人不停抖动抽搐,一个血洼以他为中心往外扩散。原来是夺衣婆拿出怀中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切下了男人的阳具。
「不用担心,没衣服就拿你的皮。快站起来,我来帮你剥。」
──啊,不行,我忘了穿衣服来呢!
──哎呀,糟糕,不过不用担心,衣领树没~问~题的!用皮肤代替也行哟!
──哇~啊!这样我就放心了!
贵子放弃处理刚才目击到的画面,改在脑中播放起搞笑广告。在三濑川家透过镜子看到的地狱即使可怕,努力一下还是能当成恐怖电影来看。不过现在不一样,这可是现场直播。虽然是死人,却是LIVE,完全是同步播放。好想让神经麻痹,好想让感觉迟钝,好想把意识从自我分离,把这股血腥味和男人未曾间断的呻吟声都当作不存在。至于其他亡者则明显有所动摇,可见他们也抱持着相同的心情。
贵子呆站在原地逃避现实。但在她一片空白的脑中,却浮现某个让她无法忽视的巨大矛盾。
「……我是为了什么在三濑川先生那里工作呢?」
听到贵子喃喃自语,三濑川露出怜悯的笑容,把手轻轻贴在她额头上。
「你、你在做什么?」
「你是发烧到头脑不清楚了吗?可是额头并不热啊,还是要量肛温比较准确呢?你虽然已经死了,但人在地狱的体温跟生前没有两样。顺便告诉你,人体直肠内的温度平均是三十七点二度,给你做个参考。」
「这些都无所谓啦!不要给我转移话题!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在你那里工作?」
「……是为了赚渡船费六文钱啊。」
「没错!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没有六文钱,也有从这里到河对岸的方法不是吗!」
「那是因为渡船系统比较近期,是在江户后期才出现。你看其他国家的地狱里,也都是过桥比较为人所知,像祆教就是。再说佛教里也有不让亡者拿六文钱的宗派,所以渡河管道当然要多一点了。」
「瞧你说得连大气都不喘一下!签工作合约时竟然故意隐瞒重要资讯,你这个骗子!」
「我不会说妄语,错的是不去确认的你吧?」
「所以你这样就是说谎啊……」
三濑川自以为是的借口,让贵子深感无力。
「不然你想怎么做?现在就渡河吗?」
贵子不免心一惊。对了,三濑川到现在还是以为她想渡河到对岸。现在揪出这件事也没用,因为她已经不想去地狱了。
「……不,我既然说要工作一个月,就得遵守约定。你应该要心怀感谢才对。」「是啊是啊,谢谢你了。」
自己干嘛要用这种施恩的语气啊?贵子深感懊恼,好想跺地发泄。刚才机会不是来了吗?要是能趁机坦白说自己不想渡河就好了。贵子不禁诅咒起自己来。都怪长年的虚荣心作祟,害她无法坦率承认。
「那边那两个,你们从刚才就很吵耶。」
夺衣婆突然开骂,那群亡者也在偷瞄他们。
「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做心理咨商的啊。你总是到处游荡呢。」
夺衣婆把工作交给悬衣翁,走到三濑川面前,双手盘在胸前,用眼神威吓他们。不过三濑川似乎没有感觉,态度依旧很自然。
「你还真大牌,能在这种时间带女人到处玩乐。」
「不不,贵子是我的助手,她很优秀喔。」
「您、您好。」
贵子即使很想否定,还是得先打个招呼。夺衣婆用鼻子「哼」了一声,似乎不太感兴趣。
「然后呢?你们这些咨商师集合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我们有事来找你。」
「看也知道我还在工作,跟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不一样。」
「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的。」
三濑川态度很委婉,却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夺衣婆看到他脸上除了眼睛之外没有笑意,不耐烦地丢下一句「给我长话短说」。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根本没必要送人骨给五官王。」
「……你说什么?」
「那是你误会了。我想你恐怕是听到这样的谣言吧?」
──这是三途川的船夫说的。就是那个看似寡言、其实长舌的船夫啊。听说夺衣婆的衣领树要撤掉了。很突然吧,我也很惊讶呢。不过船夫说罪行的重量有五官王在秤量,应该不需要衣领树吧。总之为了节约政策,应该会把五官王或夺衣婆其中一方裁撤掉。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五官王留下来,毕竟跟衣领树相比,还是业秤比较体面。夺衣婆那里应该会整个裁掉吧,真可怜呢。这个消息可是船夫最近从知名人士那里亲耳听来的,应该不会有错──
三濑川完全化身为单眼,重现他说过的话。这应该就是单眼附耳说的八卦吧,也就是三濑川用「刻骨铭心」形容的那些话。
「你是为了挽救自己的职场吧。你一定是想说既然比不过五官王,就干脆夺取五官王的心。你送人骨不是因为迷上五官王。你想掳获他的心,不是盼望得到他的爱,而是企图让衣领树留下。这计画还真是简洁明瞭呢。」
三濑川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只是促狭地笑了笑。
「现在回头一想,你想知道的是如何让五官王顺你的意,从没说过你喜欢五官王,我也太快下结论了。」
「……那个谣言我的确听过。我本来就惹人厌,所以有很多狱卒假好心地告诉我,还笑着说什么好可怜呀,真遗憾啊。我才决定送人骨给五官王,计画就跟你说的一样。然后呢?你打算对我说教吗?」
「不,计画本身没有不好,这是两码子事。我来只是要告诉你实情而已。我刚才不是说你没必要送人骨吗?」
「没错。」
「因为这其实根本不干五官王的事。这里要裁撤掉的消息,只是空穴来风的谣言罢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这谣言的出处就是我啊。」
「……你说什么?」
「我告诉某个亡者……」三濑川说到这里,不经意地瞥了贵子一眼。「要是没有六文钱就无法渡过三途川,结果被船夫听到了。」
是那个时候吗──
贵子回忆起她死去当天,努力想逃开三濑川跟闪电的经过。没有六文钱就无法渡河。在一言不发的船夫面前,三濑川的确这么说过,而且船夫当时也的确有反应,似乎是想到某件事。
「船夫擅自解读我的话。除了船以外没有渡河的管道?等一下,那衣领树呢?有桥渡呢?难道都不能用了吗?会不会是要消失了?为什么?衣领树和五官王的性质很像。话说回来,既然阎王厅都颁布了节约令,一定会把其中一处裁撤掉──以上是我的推测。我不清楚船夫实际上做了什么假设,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因为他把我说的话抽筋换骨,编成新的故事,才会有这个谣言产生。没错,这只是故事,是他想像出来的。」
三濑川说出了真相。那就是夺衣婆相信的真相,其实并非真相。
「所以夺衣婆,你做的事只是白费工夫而已。」
「──做心理咨商的,原来你的工作就是混淆大众视听吗?」
夺衣婆按住太阳穴,用傻眼的表情摇摇头。不过贵子倒觉得她是故意这样的。明明被点出是白费工夫,竟然表现得这么游刃有余,甚至像松了一口气。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只是意外,是我一时疏忽。但你为什么会相信呢?这不就只是个传言吗?」
「你是做心理咨商的,怎么会不知道?想到自己可能会丢了工作,我当然会着急啊。」
「就算是这样,你也太轻易相信了。」
「……怎样?」夺衣婆似乎在提防些什么,刻意压低声音。「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好像在说是我的错一样,说到底要不是你──」
「啊!」
贵子忍不住叫了出来。
「你刚才竟敢那样对我!」
在夺衣婆背后,不知何时爬来一个怒不可抑的男人。他就是刚才被夺衣婆切掉重要部位的亡者。男人迅速站了起来,被切掉的地方开始再生,在细小的粒子包围下发出光芒,有如自打马赛克一样。不过现在可不是注意那里的时候。
男人高举拳头,用力挥下,发出破风的咻咻声,结果挥了个空。夺衣婆在千钧一发之际压低腰部,单手撑地做为轴心,如陀螺般原地回转,绕到了男人背后。但她却无法起身反击,一屁股坐在地上。男人趁隙转向夺衣婆,对没有防备的她露出狞笑,以十拿九稳的气势握紧拳头,揍了下去。
接着「咚」的一声,传来闷响。
不过被打到的不是夺衣婆。挡下男人那一拳的,是白色的背影。那背影是个像是穿着白色立领制服的男人,是悬衣翁。悬衣翁跑来抱住夺衣婆,帮她挡下了攻击。
「喂!你在干嘛!给我让开!」
闷响一声接着一声,男人陷入焦躁,不停挥拳,每一记都被悬衣翁挡下。这让悬衣翁纯白的衣服很快就变脏了。
「唉,唉。」
三濑川一派轻松地把手放在男人肩上。男人不耐烦地吼道:「你想干嘛!」没想到他一回头,三濑川就伸出食指,戳了他的脸颊,简直就像小学生在恶作剧。何必火上加油啊?贵子十分困惑,她身边三濑川则一脸笑咪咪的。
「……你、你在做什么啊?」「你这家伙到底要干嘛!」
贵子跟男人同时叫出来。男人像血管要爆开似地涨红了脸,朝三濑川挥拳。难道他想把男人攻击的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样没问题吗?
三濑川无视忧心忡忡的贵子,以灵巧的动作避开攻击,一边跳一边往后退。
「不要晃来晃去的!不准避开!」
「好啊。」令人惊讶的是,三濑川竟然老实地停下动作。男人发出低吼,挥出拳头,三濑川却轻轻松松地抓住对方的手腕。
「你叫我别避开,可没说不能挡下喔。」
三濑川笑得很灿烂。
「而且你突然揍过来实在太过分了,亏我刚才还拍肩膀想提醒你呢。」
「真是莫名其妙,别开玩笑──啊、啊、啊啊啊啊!」
「我要说的是,你再不逃就危险了。」
男人刚长到一半的重要部位,遭到金毛狐狸啮咬,不禁惨叫起来。那是负责搬运的狐狸。才一眨眼工夫,就来了超过十只狐狸,将男人团团包围。
夺衣婆把悬衣翁推开,迅速起身。她刚才一直躲在悬衣翁身下,所以贵子到现在才发现她嘴边有枝细小的笛子。那不是犬笛而是狐笛。这群狐狸应该是她叫来的,不然出现的时机不会这么刚好。
「你屡次反抗我,已经不用测量罪行的重量了。给我直接去渡江深渊吧。」
夺衣婆做出宣告后,狐群就彷佛收到命令,尖锐地鸣叫一声后,这堆毛球就把男人拉倒、拖走,扔进水势汹涌、充满暗流的江深渊。男人不停拍水挣扎,企图把咬住下体的狐狸当浮板,但最后仍以失败告终。他发出惨叫声后,水面上忽然冒出一阵小小的光芒。是地狱萤。
「你……你还好吗?」
贵子询问走回她身旁的三濑川。三濑川脸上露出笑容。
「如果我现在是发情期,或许会拿扭到脚当借口,去搭你的肩,不过现在不是,所以不要紧。」
「这句话里有八成是没必要的资讯。」
「那个,你还好吧,衣婆。」
悬衣翁也在一旁说同样的话。他驼着背起身,看起来好像很痛。衣婆应该是指夺衣婆吧。
夺衣婆低下头,轻轻咂了舌。
「……你又不强,不要擅自多管闲事。这靠我自己就能解决了。」
「你又说这种话了。我都不知道你竟然寄人骨给五官王。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呢?」
「──喂,悬衣翁,你听到我跟这个咨商师的对话了?」
夺衣婆的语气很严厉,让人不禁捏把冷汗,看来夫妻吵架是在所难免了。贵子没有义务去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三濑川似乎也打算作壁上观。
「我一面做手边的事一面在听,毕竟我耳朵很灵敏。衣婆呀,就算要守住这份工作,你也不必这么作贱自己啊。」
「哼,不用装得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夺衣婆故意露出让人不快的笑容。「真可惜,看来这里还会继续留下来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如果这里撤掉,你就不用成天跟我打照面了。」
「我跟你是夫妻耶,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夫妻?只是名义上的吧?哪有夫妻连手都没牵过啊,别笑死人了。」
「呃,衣婆,这种事不该在这里说吧。」
「为什么?怕面子挂不住吗?哼,你也该承认了吧。你是在利用我,只要当我的丈夫,就能得到这里的工作,谋生不成问题。这就是你的目的吧?不然你怎么会跟我这种坏脾气的鬼结为夫妻呢?只要这里没了,你就能跟我离婚了。你现在心里一定很懊恼吧?我可是清楚得很。」
夺衣婆似乎把想说的话全一吐为快,露出得意的表情。
悬衣翁愣了好一会儿后,用疲惫至极的语气说:「……你是笨蛋吗?」夺衣婆听了脸色大变怒道:「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会无聊到因为那种理由,就跟你做夫妻吗?」
「不然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悬衣翁的脸微微发红。「一、一般都会知道吧,原因很单纯啊!你头脑是不是有毛病啊!」
「你从刚才开始就莫名其妙,到底想说什么啊!不干不脆的家伙!」
「你、你才是呢!要是你真认为我心怀不轨,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把我赶出去呢!」
「哼,因为你掩饰得很好,我就顺势假装被你骗了。反正我没有朋友,你一定以为只要对我好一点,我就会高兴吧。真是辛苦你了!不过我不会上当的!我每天都会提醒自己,我是不可能有人喜欢的!你表现的好意都是骗人的!」
「……难不成你……」
贵子不小心出了声,连忙遮住自己的嘴。
「干嘛?」夺衣婆狠狠瞪了贵子一眼。「那个难不成是什么意思?」
「不、不,没什么。」
「说啊,你不是很优秀吗,心理咨商女?我最讨厌别人说话不干不脆了。」
「……呃,这个,你没去查明真相,就打从心底相信谣言,还寄了人骨,不就是因为不想跟悬衣翁分开吗?」
夺衣婆不禁屏住呼吸。
「你认为他会待在你身边,是想依附你的身分从中得利,如果工作的地方没了,他就会离开你。可是你不想要这样。就算被他讨厌也无所谓,只要他能陪在自己身旁,哪怕是虚伪的温柔,你也心甘情愿。但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你跟五官王先生的立场不同,不想些办法就无法保住这里,必须赶快采取行动,所以你才会失去冷静……」
「才……」夺衣婆的眼神闪烁。「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
不过这否定听在贵子耳里,根本就是肯定。
「原来如此。」换三濑川开口。「但既然如此,她让悬衣翁吃人骨不就好了?」
「她大概是觉得五官王无关紧要,才下得了药吧?如果只要对方善待自己也罢,但如果自己也是真心喜欢对方,当然不希望对方的爱意是虚假的……」贵子对这推论已有十足把握。「呃,这么说可能有点鸡婆啦,我觉得你还是把自己的心情好好告诉你先生吧……像那样为了面子一直装腔作势下去,以后绝对会后悔的……」
贵子觉得这番话与其说是对夺衣婆说的,更像是讲给自己听的。
「是这样吗,衣婆?你也真是的……怎么这么别扭啊?」
悬衣翁的脸染上红晕。
「唔。」夺衣婆也面红耳赤。「吵、吵死了,吵死了!我要回去工作了!」
「啊,等一下,衣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才没有害羞!给我闭嘴!上工了,上工了!」
夺衣婆跨着不适合纤细双腿的粗鲁步伐,走回衣领树去,悬衣翁则连忙追在她后面。
这是在干嘛?贵子心想。这简直是国中生在谈恋爱嘛。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当夫妻多久了,之所以没有肉体关系,是因为彼此都很内向吧。两人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却被对方的纯情耍得团团转。起先还以为过程会充满爱恨情仇、人性黑暗,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还真是没劲。
「总觉得……这根本是闹剧嘛。」
贵子虽然对三濑川这么说,不过夺衣婆其实让她蛮有亲切感的,所以她才能理解夺衣婆的心情,甚至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看到她为了面子虚张声势,还说即使受人利用也不会伤心,就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一样。不过她也太好懂了,旁人一看就知道她在装腔作势。见贤思齐,见鬼则内自省──如果能这样,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她就是想靠自己解决,事情才会越弄越糟。要是她能不要逞强,坦白表示自己已经撑不下去就好了。就算像个小孩哇哇大哭也好,这样或许还会有路过的人愿意伸出援手呢。」
「要这么做也没那么容易吧。」
贵子忍不住反驳三濑川的话。虽然她的确对夺衣婆说过类似的话。这么说可能很任性,不过听到像三濑川这种能够轻易做到的人说出这种话,还是难免火大。
「这个嘛……你说的也没错啦。」三濑川不知为何露出像是感同身受的苦笑。「而且夺衣婆的盔甲可是相当坚硬呢。」
「是啊。」
「不过,既然你让悬衣翁察觉到夺衣婆的心情,或许会让他们的关系产生变化。夺衣婆自己可能也正准备要脱下盔甲。真不愧是贵子小姐,你果然是优秀的助手呢。」
贵子受到盛赞,不禁冒汗。她开口试图挽救。
「可、可是盔甲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舍弃的。如果可以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唔,真要舍弃吗?」「咦?」
「现在的人道是这样吗?让人卸下保护自我的盔甲,的确是咨商心理师的工作,不过我不想因此把盔甲看得一文不值。就算再怎么难看,也是长期保护自己的东西,就这样当垃圾处理掉实在太残忍了。」
「是……是这样吗?」
她没想到会受到这种肯定,心里难免有些害臊。
「三濑川先生。」「什么?」
「你还真会说话呢。」
贵子没有多想,就对三濑川报以微笑,三濑川却没有回应。
「三濑川先生?」
「啊,没什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对我笑呢。」
「不要把我说得好像很冷酷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没差。」
三濑川笑得有点贼。这是在嘲笑我吗?贵子正要埋怨时,三濑川大概是有所感应,立刻转回原来的话题。
「不过,你说得没错,那对夫妻的所作所为,真是可用闹剧来形容。除了当事者之外,大家应该马上就看出来了吧。」
三濑川倒是蛮乐在其中的样子。
「他们对彼此都『爱之入骨』呢。」
两人沿原路折返。这代表贵子又得跟三濑川手牵手走过浓雾了。等想好要怎么向五官王和一切回报这场闹剧后,贵子就问三濑川:
「话说回来,谈恋爱在地狱应该很稀奇吧?如果是邪淫邪欲的众合地狱,我倒是能理解啦。」
「是吗?爱是烦恼的起因,是障碍,是执着,是所有罪行的温床。在佛教里,爱是应该舍弃的概念,是有害之物。正因为如此,地狱比人道更洋溢着爱──地狱处处都充满爱呢。」
「三濑川先生,你也──」贵子一个不留神差点问出口。你也有爱过某人吗?比如说那个跟我一样受你照顾的旧三濑川……
「我也怎样?」
「不,当我没说。」不该为了满足好奇心去问这种事吧。
「是吗?」三濑川没再追问下去。「话说回来,不管是五官王和一切,还是夺衣婆和悬衣翁,都在我们面前拼命放闪呢。最近闪电都没帮我揉肩膀,我肩膀已经够僵硬了,现在又看别人谈情说爱,害我肩膀更酸痛了。」
「哦?鬼也会肩膀僵硬?」「当然会啊,很硬呢,硬邦邦呢。」
「是喔……哇!」
贵子因三濑川的肩膀分心,被脚边的石头绊到,差点跌倒。三濑川一把抓住贵子的手臂,看来是有从贵子来时踩到心脏一事上学到教训。不过他力道太猛,让贵子顺势扑倒在三濑川怀中,狠狠撞到鼻子。
贵子双眼含泪,从三濑川的怀中抬起头。三濑川见状,露出了彷佛顽童想到恶作剧点子般的表情。
「我说贵子小姐,其实我身上有个地方,比僵硬的肩膀还硬上许多,真的硬邦邦的哟,你猜是哪个地方呢?」
贵子忍不住视线往下移,看向三濑川的下半身。他是笨蛋吗?这可是性骚扰耶。是肢体上的亲密接触,打开他某个奇怪的开关吗?他不是说现在不是发情期吗?
「你突然说这个干嘛?太恶心了吧!」
贵子刻意隐藏内心的混乱,冷冷地撂下这一句。她用力推三濑川的胸口,想跟他拉开距离,力气却赢不过他,动弹不得。贵子感受到一丝危险──不管在贞操上还是生命上都是。
「你、你要干嘛?你果然是在骗我吧?故意装无辜让人以为你很老实……」
「装无辜?我吗?为什么?我身上才没装那种东西呢。算了,我就告诉你吧……」
三濑川从喉咙里发出闷笑,接着压低嗓音,用有些热切的语气对贵子耳语。「我身上硬邦邦的地方……」他说出的答案,是跟今天特别有缘的那个词。
「……就是骨头啊。」
「不.要.戏.弄.我.好.吗!」距离合约到期,还有三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