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合约到期,还有……
这下糟了。贵子的双手在胸前不停颤抖。她伸直十指,却无法折弯。归零了,就是今天了,结束了。这就是她一直拖延的下场。
贵子正犹豫时,三濑川一会儿把薪水袋交给她,一会儿说要特地带她去街上吃些好料,一会儿又感叹这是贵子最后一次走在他身旁了。三濑川这些听似感伤的话,逐渐酝酿出临别的气氛。真糟糕,她其实不打算渡河的。要是一开始别这么爱面子,抛开「收回前言很丢脸」的顾忌,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好了。
「这一段时间谢谢你了,贵子,在地狱过不习惯的生活很辛苦吧?」
「不,不会啊,完全不会。我甚至还想一直待下去呢,这个工作蛮适合我的……」
贵子拐个弯暗示她想继续留下,不过话到语尾就中断了。不是因为她觉得这番话太假惺惺,而是某种既视感突然出现,有如一桶泥水浇在头上,让她感到不舒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濑川以为她是在说客套话,回说:「你不用这么客气。」糟糕。贵子正想开口解释一下,就听到有人愉快地喊道:
「医生!你要出门吗?」
是单眼。冥界土产店的老板独目鬼单眼,今天也照样站在店门口,使出浑身解数卖弄风骚──即使他是男的。
「嗯,我们要去吃饭。」
「哎呀,是这样吗?要是你早点说,我就能为你做几道拿手菜了。」
「……反正做不成功的,还不是都塞给我。」
贵子讲得虽然小声,还是足以让单眼听到。
单眼偶尔会拿晚餐来给他们,却总是把给三濑川的跟给贵子的分开放,只要严重烧焦变形,明显是做失败的东西,全塞进给贵子的那一包里。
「我、我才不会做那么小心眼的事呢!话不要给我讲到一半!这样很没礼貌耶!」单眼的回答充满攻击性。这是做亏心事的人特有的反应。「我也会准备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啊!拿去!这个怎样!」
单眼说完,从排在店门口的冥界土产中拿出一根筒状物,硬塞进贵子手里。
「……这种无机物是不能吃的。」
「啥?你在说什么蠢话?谁要你直接吃啊?你以为我在卖什么啊?我这里可是冥土土产店耶。总之你看里面就是了,快看!」
贵子的良心让她提不起兴趣。看别人的冥土土产真的好吗?不过单眼还是不停催促她,甚至把筒子硬凑到她眼前。贵子感觉地板瞬间崩落,自己就好像被吸入筒中,高速坠落。
眼前景色瞬间一变。用电影来比喻就是第一人称视点,镜头里看不到主角的模样,而是直接呈现主角眼中的人事物。但不知为何,她却知道主角是位八十岁的老太太。她就是有这种自觉。而且这跟电影不同,是有五感的,所有感官全都有感觉,只是她不能对这个身体和心灵下达指令。这感觉很不可思议,就彷佛万花筒的窥孔是连结某人脑内的通道,自己则是在那里借住的人一样。
八十岁的老太太──不,就意识上来说是自己──正要吃东西。
在乡下人家的大桌子旁,坐着老太太的子孙,连曾孙都来了。
今天是生日,所以特别给你吃,女儿对她这么说。因为怕不好消化,平常都不太给老太太吃肉。今天吃的是好久没吃的寿喜烧。从滋滋作响的锅中夹出牛肉,一放进嘴里,满满的肉汁瞬间涌出,肉质扎实、口感柔嫩,味道十分入味,鲜甜浓郁,越是咀嚼就越在口中扩散。
呵呵呵。牛肉美味到让她不禁笑出来。能像这样被家人包围,吃着这么好吃的东西,嗯,看来长寿也不错呢,好幸福啊──
当老太太抬头面向天花板,微睁双眼时,贵子像开关突然按掉般回到现实。单眼和三濑川就站在身旁,手上还拿着冥土土产。
「……咦?刚才我……奇怪?」
贵子感觉嘴里口水泛滥,快要溢出来,就赶紧把口水吞回去。
「那是冥土土产,也就是亡者强烈的记忆。」单眼有些自豪地说。「因为只有单一场面,你想看几次都行。」
贵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冥土土产。要是有这个,就不会闹粮荒了。虽然她有一瞬间这么想,不过……
「……感觉明明有吃,肚子却更饿了……」
「因为这只会影响感觉而已。」
三濑川露出苦笑。简单来说,就跟在梦中吃东西的道理相同。替自杀者做团体咨商时,闪电也对他们施展过类似的幻术。不管再怎么逼真,终究没有实体,纯粹是丰富的幻想,虚幻的一瞬,就只是假象。
「好厉害喔,竟然能做出这种东西,真令人不敢相信……」
贵子用陶醉的语气说道。刚才还那么不情愿,现在却说这种话,未免也太现实了,连她都佩服起自己。
「就、就算受到你称赞,我也不会高兴的。」
单眼对贵子坦率的赞美感到意外,红着脸别过头。
「我生来就是独目鬼,当然会做这个……真、真拿你没办法,我再拿其他的给你看吧!」
明明没人拜托,单眼还是难掩欣喜,自顾自地在桌上的冥土土产中挑选起来。
对贵子来说,最让她在意的不是桌上,而在单眼脚边那个没有盖子,乱塞一通的木箱。那里感觉像特价区,看似都是滞销品、便宜货、卖剩的。即使如此,每次她来这里时,目光总会被箱中某个深蓝色的冥土土产吸引。即使花色和造型都不特别,却占据了她的心。
「冥土土产是用独目鬼的特殊能力做的。」三濑川说。
「哦,那么三濑川先生也有特殊能力吗?」
「现在没有,因为我的角断了。」
贵子第一次知道角的作用。原来角是鬼力量的来源。
「你以前有什么能力呢?」
「已经没有的东西,就算知道了也没意义吧。」
三濑川脸上笑笑的,却给人筑起一道墙的感觉。这应该是要她别问吧?现在让三濑川心情不好也没有好处,还是不要再深究为妙。
「独眼这特征就好比血统证明书吧?那三濑川先生又是什么鬼呢?」
「什么?你不知道?我们这种鬼在人道也常会提起,闪电还说光用看的就会知道呢。」
「……坏小鬼吗?」
「你竟然这样看待我啊……可惜猜错了。」三濑川用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大叉。「我其实是──」
「等一下,你看这个怎样!」
单眼兴冲冲地拿出新的冥土土产。筒子上画着红色的蜘蛛。只见他睁着熠熠生辉的独眼,一脸得意地把筒子硬凑到贵子眼前。
某个中途转职,刚进公司两年的中年男子──这次就意识上也是自己──正受到年纪比自己小的上司责骂。
「这是什么数字?不要以为自己很行,你根本就是笨蛋。也稍微质疑一下自己好吗!你竟然连这种小事都不会吗!」
男子保持沉默,却还是被骂态度不佳。
他把手伸进外套内袋,碰到某样东西。是刀子。以前曾在某本小说里看过,只要这么做,内心就会变坚强。只要做好随时杀掉对方的准备,就能保有从容的态度,因此他试着模仿。对了,那故事的主角最后怎么了?好像没像他这样──拿刀子刺下去吧?
上司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啊,怎么办,手停不下来。
肌肉的弹性对刀子形成阻力,让他犹豫了一下,一旦突破这个阻碍,刀刃就自动滑了进去。他曾听过自杀的遗体只有一个致命伤,这想也知道,既然能致命,就代表伤口出现时本人已经死了。哈哈哈,感觉有点可笑,因为这样一来,只要看到有这么多致命伤,就知道一定是他杀吧。现在也不用管那么多,反正就拔了再刺,拔了再刺,一直重复下去。
等到终于满足后,他站了起来,俯瞰鲜血淋漓的尸体,身体不由得颤抖。
啊,他的心情已经多久没这么畅快了呢──
「……恶。」贵子把冥土土产推回去给单眼。
「你这是什么反应?能体会众生的杀人犯是什么感觉,应该很难得吧。」
单眼没有要整人的意思,会这么做纯粹出于好意,但贵子还是觉得不舒服。毕竟她不是残虐的人,却透过杀人尝到爽快的感觉。
她完全不想了解杀人犯的心情。
「……不管什么都好,快让我看点别的来转换一下啦……」
拿别人的记忆冲淡不快其实很失礼,不过她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大概是因为间接体验杀人过程,害她无法正常思考判断,连该有的道德观都忘了。
于是贵子边嚷着「什么都好」,边拿起每次来都吸引她目光的深蓝色万花筒。虽然光是看着万花筒,她的心就失去冷静,就连现在也一样乱糟糟的,可是她都不想管了。
「那堆是失败品喔。」「失败品?」「毕竟我也要到手后才知道内容是什么。有些即使本人印象很深,对我们来说却太平淡,没什么亮点,甚至看不懂。我就把这些失败品放在一起便宜卖。」
既然不刺激,代表内容比较保险。这样反而好吧?
贵子往筒中窥看。
有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正在办公室小睡──就意识上当然还是自己──这时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她一时情急,也没先确认来电者是谁,就接了电话。
那通电话跟工作无关。打来的是高中时代的女同学,彼此只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也很少连络,根本没什么交情可言,如果这同学邀她出席自己的婚礼,她甚至会怀疑对方的目的只是要讨红包。
对方提起两人共通的朋友。那个朋友就住在这个老同学家附近。她还没问对方打来做什么,老同学就激动地说:「听说她上星期死了!」
她还来不及回应,那个如鲨鱼般嗜血的女人,又以见猎心喜的语气说:「而且还是上吊自杀呢!」
──戛然而止。
冥土土产到此结束,贵子却无法把意识从中抽离。她的身体明白这一点,也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心就不同了。她的心依旧困在冥土土产里。
「你看,很无聊对吧?」
「……贵子小姐,你怎么了?」三濑川见贵子对单眼的话毫无反应,眼神呆滞,便凑近她的脸。「你觉得不舒服吗?要我扶你吗?」
「……不,不用了。」「可是你脸色发青耶。」
「我说不用就不用!我没问题!」
贵子在说谎。她推开三濑川后没走几步,就昏倒了。
「身体不舒服又没什么可耻的,老实说不就好了?你也别再这么爱面子了。」
原本靠着墙等贵子的三濑川,一看到贵子从房里出来,就开口这么说,还露出揶揄的笑容。贵子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三濑川家。照理来说应该是三濑川把她搬到床上的,不过她并不觉得自己有昏迷这么久。
「是啊,要是我不这么爱面子,老实说出来就好了。」
贵子强忍想反胃的冲动,面无表情地答道。
「奇怪了。」三濑川一听,不禁一脸错愕。「你竟然这么老实。到底是怎么了,贵子小姐?」
三濑川站在贵子面前,双手叉腰,跟她四目交接。贵子闭上眼睛,试图不让三濑川看出她的情绪,但她环抱自己的手仍不住颤抖。
「你看完那个蓝色的冥土土产后,就变得怪怪的。怎么了?那不就是某个日常生活的场景吗?」
贵子猛然抬起苍白的脸孔。「你、你看过了吗!」
「看是看过了。为什么要这么吃惊?」
「……还真会装蒜,你其实都知道了吧?」「知道什么?」
「就是──我是杀人凶手。」
贵子用威吓的语气说道。没错,她怎么好意思说不想了解杀人的心情呢?明明自己早就杀过人了……
「咦?是这样吗?」
三濑川愣了一下。紧张感瞬间消失。
「……难道你没发现那就是我的冥土土产吗……?」
该说不出所料吗?那个深蓝色的冥土土产,果然是贵子的记忆。她刚死不久时,立刻就发现自己忘了某件事,而这就是她遗忘的部分。单眼曾说他会去「猎取」冥土土产,但她没想过自己的记忆会遭到猎取被人夺走。
看完那段失去的记忆后,她便想起了一切。
「是这样吗?可是,就算我知道那是你的记忆,光靠这么一点资讯,我也不可能看出你杀了人啊。」
「说得也是,抱歉惊动到你。」贵子低头致歉后,拍了一下手。「好啦!那就走吧,到三途川的对岸去!」
「重来重来。」三濑川见贵子往玄关走,就抓住她的手腕。「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事情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说『好啊,我们走吧,贵子小姐』你所谓的杀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贵子沉默以对。三濑川于是用双手夹住贵子的脸,用力挤压。贵子的嘴唇都突了出来,模样很丑又很痛。她觉得不甘心,眼角渗出泪水。
「咦,你怎么哭了?」三濑川一放开手,贵子便趁机拉开距离。
「我才没哭!」「你想说那是心流的汗,对吧?」「不,是尿。」「尿啊……这答案倒是让人有点意外呢。」「不想被泼到就别靠近我。」「又没有关系,只是尿嘛,要我喝也可以。」「那你就更不能靠近,因为太可怕了。」「只是开玩笑嘛,我又不是饿鬼。」
三濑川说,有种饿鬼名为食粪,只吃尿和粪,也有饿鬼名为食唾,只吃唾液,后者感觉有点情色,有取代吸血鬼的潜力。另外还有食水,这种饿鬼只喝从人类的脚跟落下的水滴,给人恋物癖的印象。
三濑川表现得跟平常没两样,冷静到令人怀疑他头脑有没有问题。贵子不禁放松戒心。
「──好了,总之,贵子小姐,欢迎你来到玉匣。」
三濑川拉起贵子的手,把她拉进心理咨商室。
「我才不要接受心理咨商呢。」
「我不是进行咨商。」三濑川露出两排堪称模范的整齐贝齿。「而是威胁。」
「……什么?」
「在你说出真相前,我不会带你去坐渡船的──如何?」
不久之前,这还是贵子求之不得的情况。
但现在不同了,既然自己杀了人,就该马上渡河,接受应有的惩罚才行。罪恶感正紧紧勒住她的脖子。好痛苦、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贵子只好放弃挣扎,娓娓道来。
──她眼睛很大,是个纯朴的女孩。
虽然有双可爱的眼睛,眼光却很差,没有识人之明,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当成好人了,贵子心想。
她们从国中到大学都念同一所学校。即使不到成天形影不离的程度,她还是贵子最要好的朋友,而她对贵子应该也是这么想。
国中二年级时,贵子在某个雨天,刚好撞见有人要偷走那女孩的伞。「那是我的。」女孩说完看着伞架前的学姊。那学姊手上拿着女孩的伞,外表十分招摇。「可是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吧?毕竟她是三年级啊。」女孩向贵子寻求认同,但当时贵子就已经很爱装腔作势,不可能表示同意,所以就回答:「我就敢说。我才不怕学姊呢。」
贵子硬要她躲到看不见前方的遮蔽物后面,接着压低声音跟学姊谈判。她不是说「请把伞还给我」,而是说「不要拿那把伞,这把伞给你」,并把自己的伞交给学姊。
贵子把拿回来的伞交给她后还得意地说:「只要好好讲,对方都会明白的。」事实上贵子根本不是以理服人,只是单纯的以物易物而已。
「谢、谢谢……你真厉害!」
她对贵子投以敬佩的眼神,带着满面笑容挥手道别。至于没了伞的贵子,回到家时已经淋成落汤鸡。蠢毙了。
不过也多亏这次经验,她们的感情变得很好。她跟贵子正巧相反,是个很坦率的女孩,对贵子的装腔作势深信不疑。
贵子明明很努力念书,却谎称自己都没念,考试得到高分时,那女孩就会兴奋地说:「出……出现天才啦!」
父亲的旧书店有个客人给了贵子一条来自某知名男校的领带。贵子故意拿领带代替原本的蝴蝶结戴上学,还谎称那是男友的。那女孩听了就红着脸说:「好……好早熟喔!」
上大学后也一样。有次邀她去有点高级的咖啡厅时,贵子事先透过网路做了详细调查,到现场后再装出自己是常客的样子。她却信以为真,用发亮的双眼看着贵子说:「真……真时髦呢!」
只要有她在,贵子就会觉得虚构的自己彷佛成真。
等她出了社会,大概过了五个月后,有一天她打电话来,说好久不见了想见见面。贵子以现在很忙为由拒绝,结果两人只在电话里聊了一下。
『你目前工作怎样?』她问贵子,还说:『我最近不太顺利,想说跟小贵讲讲话,应该就能提起精神了。』
她这句「不太顺利」,让贵子听完后松了一口气。想到不只自己有这种感觉,就彷佛吃了颗定心丸。成为社会人后,她不时感到痛苦想吐,原本以为能轻松完成的工作,现在却成为庞大的负担。
然而,贵子还是照样装腔作势。不该这么做的。
「我做得很顺呢。」她把自己表现出色的妄想,当成了事实说出口。这是充满谎言的自我吹嘘。『这样啊,你好厉害喔,我也得加油才行……』从这句回答中,听得出她是由衷地相信并佩服贵子。
「那就下次再连络吧。」贵子说完就挂断电话。只可惜已经没有下次了。
过了一星期后,贵子接到住在好友家附近的朋友电话,说好友自杀了。这个场景就是贵子成为冥土土产的记忆。
『我或许不该说这个,可是……』那个朋友以此为开头,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似乎以为只要先念了这句咒语,就能帮接下来的行为开脱。那些事都是这个朋友从当事人的母亲那里听来的。那位母亲可能因女儿的死封闭自己的心,在讲述经过时异常冷静。
贵子的好友一直很烦恼。她是出了社会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笨拙。她做事本来就不得要领,又时常犯下令人难以置信的错。她还说过自己总是给大家添麻烦,觉得很痛苦。
在撕破的笔记本页面上,她用潦草的字迹留下遗书。内容如此写道:
──抱歉,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那个朋友用愉悦的语气讲个没完,听在贵子耳里却显得遥远。贵子感到呼吸困难。
为什么没有察觉?她在死前打电话给贵子,不就是希望找到跟她立场相同的人吗?不就是想要能分担痛苦的伙伴吗?就像贵子当时听到她那么说,也曾感到安心一样。
如果能说出内心话就好了;如果说「我也很辛苦」就好了,如果能体会她的心情就好了。就算只当听众也罢,这样她就不会死了吧。对适应工作的人抱怨太丢脸了,所以她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自杀者团体咨商的成员当中,有个叫水谷的人。如果以水谷的风格来表现,贵子的虚荣心就是贵子好友的老鼠,最后一根稻草,通往死亡的扳机。水谷曾说老鼠不是他自杀唯一的理由,但反过来说,只要没有老鼠,水谷就能活下去了。
即使不是故意的──贵子还是杀了人,杀了最好的朋友。
贵子选择逃避这件事,因为除此外别无他法。她靠着虚荣心一路活到现在,追求的都是自我膨胀后的虚像。这份不自量力的庞大自尊心,一直不让贵子面对自己的无力,也不容许她为此伤感。
贵子会这么一头栽进工作,真正的原因就是好友自杀。她借由埋首于工作中,让自己没空去深思那件事。
至于公司后辈的那句「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啊」,道理也一样,贵子之所以讨厌,其实是出于同性相斥。一想到自己用「我没这个意思」当借口减轻罪恶感,企图把好友的自杀抛在脑后,贵子就觉得自己很卑鄙,很讨厌。
既然现在全想起来,就代表该渡河了。贵子不是想赎罪。她觉得自己在赎罪前,就会先被罪恶感给压垮了。
贵子会这么想,是因为她想起自己的脑内住了怪物。「她会死都要怪你。」「你逼死了她,怎么还有脸活下去?」「不对,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她的朋友吗?你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才利用她单纯的个性吧?」怪物不停对贵子这么说着。
顶着一颗有怪物栖息的脑袋,要怎么度过永恒的时光?
所以要快点,我得──渡河才行。
三濑川跟贵子都没坐上椅子。
贵子只是大致交代朋友是因她而死,并没有把内心的想法一五一十说出来,连对自己充满虚荣的一生,也是轻轻带过。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这么爱面子。贵子想到这里,对自己彻底感到厌恶。
「原来是这样啊。」三濑川的语气很平静。他用两只手指抵在唇上,不停轻敲,有好一会儿不发一语,看似在思考事情。
「那么,贵子小姐,我送你去河边吧。反正薪水给你了,六文钱也备妥了,我们就去船夫那里吧。」
贵子本来还担心三濑川会发表什么意见,没想到三濑川的回答倒是很干脆。
贵子低着头,不停地走着,脚步从没停过。她眼前只看得到三濑川牵着她的手,以及铺满白石的河滩。当他们走出城镇,往三途川前进时,果然遇上了乳白色的大雾。白色的地面,白色的风景,就跟之前一样容易让人失去方向感。
「贵子小姐,你看。」
雾忽然散了。贵子抬起头。
等她回过神来,嘴巴已经张得老大,连眼睛都忘了眨。在流过她面前的三途川上,聚集许多小小的圆形光点,忽左忽右摇来晃去,光芒灿烂到令人怀疑这里不是三途川。
「这里的地狱萤爆发性地大量繁殖,是三途川的隐藏景点喔。」
「……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贵子没看到船夫,也没看到渡口,不过就算不看,她也知道这里不是渡河的地方,因为河道的样子完全不同。她不懂三濑川用意何在。为什么要到这里?不可能现在才想要带她来观光吧?
「我又没说要直接送你去目的地。」这根本是在狡辩。「这里是对上游流过来的亡者之血产生反应,才会变成这样。」
三濑川指向上游。
「地狱萤是自动产生反应,不是出于意志所为。这种植物无法抗拒血液的影响,也不能选择要发光还是维持原样。」
三濑川将伸出的指尖直接转向贵子的咽喉。
「可是,你的朋友不是植物,就算受到影响,要怎么做还是由她来决定吧。」
……难道三濑川是在安慰人吗?
「常有人以为自己是一切的肇因。就某种层面来说,这是对自己过度高估。只要自己有做或不做某件事,就能避免这个结果,所有的错都在自己身上。这种想法明明傲慢又自大,攻击性高得惊人,当事者却不知为何都觉得自己很委屈。这种人的头脑实在有问题呢。所以你……」三濑川露出慈祥的笑容。「……头脑也有问题喔。」
不,这是在找碴吧?
「听好了,我只说实话。」三濑川浅浅地吸进一口气。「这不是你的错。」
贵子有些傻眼。难道要她回答「好,知道了」,并接受他的说词吗?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我的错,是由我来决定,请不要随便批评我的参考架构。」
「我现在不是在做心理咨商,不要期待我会不否定不批判,只当你忠实的听众。不过,我也不会像对阎罗王那样,去操弄你的想法。」
「那你到底要干嘛?」
「这只是我的一点任性。我不想看到你怪罪自己,为此受苦。」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这样会让我很不愉快吧。」
「我才不管三濑川先生心情怎样呢!总之这就是我的错!」
贵子被三濑川惹恼,不禁说了重话,但三濑川并没有随之起舞,跟她对杠。
「不然反过来说好了,你的死要怪她吗?」
「啥?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她不死,你就不会只顾着工作了吧?」
「不,这不能怪她,是我擅自决定这么做的。」
「那么,你的朋友不也是擅自去死吗?」
「不是,那都要怪我!」
「为什么你的朋友就不能跟你想法一样呢?她是那种希望你一直背负罪恶感的众生吗?」
「才不是呢!」
「所以那果然不是你的错,对吧?」
「可是,毕竟,那个……」
贵子说不出话来。她觉得三濑川的论点很怪,但脑袋就是卡卡的,想不出什么巧妙的切换方式。
「贵子小姐,你知道你从镇门走到这里的一路上,都踩过什么东西吗?」
三濑川冷不防地丢出问题,贵子不禁皱起眉头。
「说嘛,是什么?」「你还问什么……这里是赛河原耶,当然是白石头啊。」「错了。」「哪里错了?」
「你都只看脚下,所以没发现吧?我今天经过的是非法弃置场喔。」
三濑川转向身后,往来时的道路瞥了一眼,不过在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也就是说,你踩到的都是细碎的人骨。往这里的路上,你一直都走在骨头上喔。」
贵子以前听三濑川说过。那是他们去找夺衣婆的时候。人骨这项产业废弃物,在地狱一向疏于管理。听说有人会把人骨丢弃在赛河原上。
贵子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你没想到自己踩着人骨,所以才敢走在上面。就客观上来说,那是人骨的事实并没有改变,为什么态度就不同呢?」
「我、我以为那只是石头……」
「没错,就是因为你把人骨误认为石头。换句话说,你行动的依据不是客观世界,而是你心中的现象学(注4)世界。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的认知方式改变世界的形貌,你赋予世界什么意义,行动就会跟着改变,有好有坏。如果是人骨,你踩下去时会犹豫,换成是石头,就踩得下去。可是,既然你认为骨头是石头就敢踩,可见得比起客观的事实,你更重视现象学的事实。」
好友的死是贵子的错。这是贵子的妄想还是事实,其实都无所谓。三濑川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改变看待事物的角度,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可是要是真的这么做,她未免也太自私自利了。
「……要是我肯听她诉苦,就不会发生那种憾事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怎么想都是我的错。」
「哦,那就表示,只要你朋友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就好了,对吧?」「啥?」
「难道不是吗?就当作你朋友真的如你所说,是因为你而自杀好了,既然你对这件事抱着罪恶感,要是朋友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就解决了?这样你就能正大光明、抬头挺胸地说这不是你害的。话说你这朋友竟然特地挑死前打电话给你,还真会给人找麻烦呢。」
「……你就算挑衅我也没用。」
「还是说,你朋友是希望你在背后推她一把吗?她也许打一开始就不期待你会听她诉苦,是为了让自己绝望才打电话。她打给你不是因为感情好,而是特别选你背负她所给的罪恶感。对她来说,你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朋友。话说回来,她在遗书上也没提到你的名字呢。」
空气中「啪」的一声,响起清脆的声音。贵子前一刻才说挑衅没用,下一刻就轻易地中了三濑川的挑衅。
三濑川伸手抚摸被贵子打过的脸颊。
那双漆黑眼眸正透过眼镜镜片,直勾勾地注视贵子。
贵子抖了一下,缩起身体,三濑川脸上则没了笑容。贵子第一次看到他这样。
「贵子小姐。」
三濑川静静地叫出她的名字。
他没有嘻笑,没有掩饰,没有嘲讽,毫无保留,毫无防备,坦荡荡地表现出他最真实的一面。这太犯规了,别这么做。在这种时候拿出这种态度,会让别人也忍不住想跟进,想摘下面具,想正视一直逃避的事物,想把一切摊在阳光下。
贵子感觉三濑川正一步步把她逼进死角,她无处可逃。
「难道她的死不是你的错,你反而会不高兴吗?」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现在不管怎么做,都不会改变我害死她的事实啊。」
「你的强迫观念好重喔,好像很希望她的死是你的错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毕竟这么做对你有好处啊。」「什么好处?」
「这么一来,你满脑子就只会想着自己杀掉她的事了。」
这哪里是好处啊?贵子正要反驳时,这一个月内接受咨商的那些委托人,突然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像是愚昧地想维持现状的树林;像是为了留住工作,用了蠢方法的夺衣婆;像是用可笑的论调,一面倒地肯定自杀的五名自杀者;像是对自己抱着迷思,坚持不肯承认的阎罗王等等,他们为什么会死心塌地,近乎病态地坚持这么做,答案其实很简单。
这样就能让自己分心,不去面对那些必须深思的重大问题。
贵子也一样,她确实一直为自己的虚荣心烦恼,但这烦恼是巨大的墙,也是盾牌。即使痛苦不已,她还是能埋首其中。没错,的确有,烦恼是有好处的,那是凄惨的恩惠,可悲的庇护,不用思考真正要思考的事物,可以逃避绝对不想去思考的事物,能透过疼痛来忘记疼痛。
贵子面前的地狱萤发出眩目光芒,照亮四方。这时贵子突然想到,或许她朋友的血液也是光芒的一部分。不过那朋友都死了超过一年,应该不可能才对。
──没错,她死了。
这念头看似突然,却理所当然,还来不及去想,就从贵子心中蹦出来,彷佛到现在才发现它一直都存在,感觉如此鲜明,如此深刻。
这就是贵子不想思考的事,其实很单纯。拿好友的死怪罪自己,填满自己的脑袋,就不用去面对好友去世的事实。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贵子突然眼前一片模糊,脸颊热热痒痒的。她以为是雾变浓了,结果不是。看到三濑川帮自己擦拭眼角,贵子这才意识到她哭了。
「又是尿吗?」
没错。或者该说是光太刺眼了,她才没有哭。
然而,无论是贵子的脑里,还是心里,都没有能让她装腔作势的余地了。
「这是眼泪啦……」
「这样喔?要我借你怀纸,还是胸口?」
三濑川脸上漾开微笑,张开双手,像在欢迎贵子。贵子无力去思考,就像被吸过去一样靠上三濑川的胸前,用脸颊磨蹭。
「你会选这边还真让我有些意外呢……」
三濑川吓了一跳,声音有点僵硬。
当然贵子现在无心思考自己为何靠在三濑川胸前,也无力烦恼会不会弄脏对方的衣服,更不在意流鼻水是不是很丢脸。贵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坦率过。
眼睑里有光,贵子心中有光,希望她不要待在那种地方。
贵子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她本来以为是某种可怕的猛兽出现了,结果仔细一听,那声音竟然来自于她。
那是她发出的呜咽声。
不管是应声破掉的鼻涕气球,从嘴角溢出的黏稠唾液,还是一颗颗不停滚落的泪水,全都一览无遗。贵子自知这张哭脸很丑,却不打算掩饰。
即使感到头痛,声音沙哑,她依然哭个不停。
她不想哭,不想靠哭来让自己死心,不想把这份悲伤当成毒素排出体外。把一切清算是最糟的。她不想消费朋友的死,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可恶,为什么带给我这样的心情啊!贵子往错误的方向迁怒,却还是控制不了从心中涌出的怒意。
都有时间写遗书了,为什么没有恢复理智?好好想一想啊!那个地方又不等于整个世界!你死了对谁有好处!根本没有嘛!说什么怕给人添麻烦,干嘛这么替别人着想啊!不要为别人而活好吗!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为什么不干脆为我而活啊!
早在两星期前,贵子就从那五个自杀者口中,听了一堆他们对在世亲友的反驳。她的好友也会像那些自杀者一样,对自己的死加以肯定,认为自己没做错吗?
我没错!我没错!我死得一点都没错!
但你错了。
贵子也想释放内心的情绪,像那些自杀者用武断的理论捍卫自己一样,对好友说出这句话,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身上。没看到我的人生一塌糊涂吗?你干嘛要死啊?我的心快要撕裂了,好讨厌,好痛苦,好寂寞。我没办法假装很看得开,说什么「只要能活着就好」,可是,我就是不要你走。
我不要你走啊……
贵子只想到这个幼稚的理由,不过她也没必要再去想其他的理由了。
三濑川──三濑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拍贵子的背,一直拍到她停止哭泣为止。
「……我们走吧,去过三途川。」
贵子用力抹了下脸,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异常刺痛。三濑川胸前的和服被她的诸多液体弄得黏糊糊的。
「你还是因为受不了自责,才会想去地狱吗?」
贵子摇头。她现在已经不会为了逃避自己的错而去渡河,也不会自暴自弃了。
当然,这不代表她内心的自责会从此消失。
她眯起眼睛,看着地狱萤的光芒。三濑川说得对,她的朋友不是植物,是她自己选择自杀的。这一点就算三濑川不说,贵子也很清楚,只是她依然无法克制自责的冲动。不管哭了几次,还是有某种东西卡在她体内,看来是拿不出来了。贵子现在能做的,要不是去花时间化解它、遗忘它,要不就抱着异物感一直活下去。
「……在下地狱前,要是能先察觉自己在逃避什么,决心去正视它,这样会比较好。」「什么?」
「假如不愿去想的事一直占据脑海,不管到哪里都一样的。」
那些自杀者说过,自己到哪里都会跟着自己,让人很绝望。这话说的没错。如果跟来的自己不是自己的伙伴,当然只会一直让人绝望。
所以很简单。
就让那个自己成为伙伴吧。
「既然这样,就干脆去面对一切吧。」
从三濑川把她带到三途川镇后,贵子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等于暂停。现在给亡者的犹豫期已经结束,她想回到死亡当下,重新来过。
「你竟然就这样超越了心理障碍呢。」
「我才没有超越呢。」贵子苦笑。「不过我在这一个月里,已经充分学到教训,知道停滞不前有多痛苦了。」
话说回来,常有人希望自己能身处比地狱更无尽的黑暗中。不,他们大概是认为与其去地狱,还不如待在黑暗中。他们不是没有迷惘,而是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信心。会不会那时只是逃离了比较痛苦的那一方?会不会是自己哭得太凶,脑内物质大量释放,才会处于亢奋状态呢?即使有所疑虑,她现在还是想往前迈进。这想法中绝无一丝虚假,那放弃虚荣的心,是这么告诉她的。
虽然不太想承认,不过她能改变观念,都是托三濑川的福。即使三濑川硬把她带来,强迫她当咨商心理师,言行中还不时包含性骚扰,让她快要受不了,但如果没有在三濑川家度过的那些日子,她就不会有现在这种心情了。
贵子突然好想把三濑川平常对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三濑川。
──真不愧是我优秀的上司呢。
「好啦!我们走吧。」
贵子向三濑川伸出手。
三濑川看着贵子的脸,确定她的心情已经一扫来之前的阴霾后,他不知为何化身为面对憧憬对象的纯情少女,露出腼腆微笑,就像对待重要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握起贵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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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现象学」 是以客观方式研究人类主观意识的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