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啊——」
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大河内,我跟她说一之濑学长曾经有过恋人,但现在是单身。他以前那个恋人叫做沙幸,后来生病死掉。可是,我没有跟大河内说沙幸跟我长得很像,因为这样很可能会替我自己制造敌人。
「谢谢!他果然没有女朋友!」
报告结束之后,这只高大的猩猩女一把抱住我。
听到自己的调查结果符合事实,大河内兴奋得不得了。我被她有力的手臂抱住o/心里却觉得十分空虚。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可是,听你这么说,总觉得一之濑学长心里好像还在挂念那个女孩耶。」
没错,至少我也这么认为。
「死掉的人才是强敌啊!因为死人不会劈腿、不用上厕所、而且也不会打嗝啊。」
「可是,学长不能跟死人牵手接吻啊。」
我说出以前想都没想过的话,帮大河内加油打气。没想到我也能变得这么体贴,真是太伟大了。
「没错!空口!你刚刚讲得很有道理!坐垫给你吧?」
「不要。」
「开玩笑的啦,那、你想要什么?」
「糖果。」
「这样很小家子气耶。我们难得有这种宿命般的邂逅,而且你又让我听到这么棒的消息,让我送你更好的东西嘛。」
「那,我要新的斗蓬。」
我觉得现在那件斗蓬的灵力似乎已经用光了。
「斗蓬?是要用在什么戏剧里的吗?还是地震时避难要用的?」
「算了,请我吃汉堡吧。」
「不用送斗蓬了吗?算了,我们去吃汉堡吧!」
于是我们朝附近的汉堡店走去。
在新学期开始之前,我们都不用上课。现在还是春假。
我本来是想去伊丹书店借书的,结果却在路上遇到买完东西准备回家的大河内,或许是神的旨意吧。于是我干脆把之前说好要帮她查的事情通通告诉她,后来两人就直接去了汉堡店。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肚子可以装得下食物,可是整个人却觉得提不起劲。
说真的,我不想聊有关一之濑学长的事。我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要一想到学长,胸口就觉得闷闷的,心脏也跟着痛了起来。
迟钝的大河内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她拖着我来到最近的一家汉堡店,我简直就像是她的宠物一样。
因为刚好是用餐时间,店内挤满了客人。我大概有两年左右没到速食店吃东西了。因为我很少外食,所以不习惯吃陌生人煮的东西,而且也不知道怎么跟店员讲话。
我们排在长长队伍的最后面,开始想着要点什么。因为是大河内请客,如果点太贵的餐,我自己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如果太客气的话又显得很失礼。衡量之后我点了起士汉堡。
大河内点了一个名称很长的汉堡。虽然我不知道店员会端出什么东西,不过从那个名称看来,应该是个份量十足的巨大汉堡吧。大河内拿着我分三次才能吃完的巨大汉堡,我拿着预先做好的量产型起士汉堡,一起朝用餐区走过去。
「明年的分班我想要去念文组班。」
「啊。」
「听说四班的小亚骑电动脚踏车的时候出车祸了说。」
「咦。」
「你看你看,十字路口那群男生,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帅?」
「呼。」
「既然放春假了,我想去把头发染亮一点。」
「嗯。」
「之前便利商店出了很好暍的果汁耶。」
「喔。」
从我们坐下来之后,大河内的嘴巴就没有停过。除了吃东西的时间之外,她的嘴巴一直在说话。总之,她的嘴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动个不停。我一边适时地应和她,一边盯着她嘴唇的动作,她那张嘴真的很了不起哪。
食物的体积虽是我盘中食物的一倍以上,不过大河内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把餐点解决掉了。
「啊,不用急,你可以慢慢吃。对了对了,三班不是有个叫小绫的吗?你知道她劈腿吗?」
之所以叫我慢慢吃,是因为她自己想讲话吧。
当我好不容易吃完最后一口汉堡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汉堡店的自动门。我即使从远处也可以认出那个黑发的高挑少女,是雏浦,她跟男生在一起。本来担心跟她打招呼会有点尴尬,结果雏浦也看到了我们。她挥挥手,我也小心地朝她挥手。她旁边那个男孩是谁啊?
「啊、雏浦。」
一直追着我视线的大河内也看见了雏浦。
「咦、她旁边那个男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耶,我记得是一班的。」
大河内说着。她的人面很广,在其他班级里有一堆朋友,所以她对别班的事情也几乎无所不知。如果有空记那些东西,不如把罗马五贤君的名字背熟一点,这样还比较有用。
「旁边那个应该是她男朋友吧。」
「我不知道。」
「说得也是。」
「要不要去问问看?」
「这样很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去问人家这种事情很不好意思。」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没办法谈论恋爱的话题,所以也讨厌接触。也许,我是在害怕什么吧。
大河内说了一句「好怪喔。」然后就对我失去了兴趣,她再次看着雏浦。
「雏浦很可爱,就算有男朋友也不奇怪。那个男生嘛、嗯,有点不一样,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跟雏浦在一起的男生是个运动少年,个子高大,皮肤黝黑,头发染成咖啡色,削得很短。的确跟一之濑学长完全不同。
雏浦已经不再看我们,她跟那个男生有说有笑地聊着。这两个人应该是在交往吧,感觉起来是这样的。
这样啊,雏浦也有恋人啊。我突然觉得自己被人家丢在后头。
「好好喔~」
大河内叹了口气说道。
「那个人又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我不是要跟那个男的在一起啦,我是说谈恋爱真好。」
「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
「单恋根本没有意义!」
那么,连喜欢的对象都没有的我要怎么办?
「唔、不过,跟两情相悦比起来,单恋的时候其实比较快乐---不行!不能这么想!要是一直单恋的话太痛苦了!」
经过短短的自问自答,大河内似乎想通了某些事。这种时候的大河内看起来最好玩了。
「对了,空口有喜欢的人吗?」
从自己的世界里爬出来的大河内开口问我。
「没有。」
我立刻回答。听到这句话,大河内夸张地叹了口气。
「怎么可以浪费青春呢?你不是因为交了男朋友所以才变得这么开朗吗?」
「不是,有没有男朋友都无所谓。」
「咦?这样会快乐吗?」
「很快乐啊,而且生活超充实。」
我说出了以前想都没想过的话。我已经渐渐习惯跟这个女孩交谈,现在跟她说话时已经不会紧张。
「哎呀呀。」大河内夸张地叹了口气,耸耸肩说:「如果有人向你告白的话怎么办?」
「不可能有那种事。」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我没办法想像那种事情,我不会谈恋爱。」
没错,我没办法想像自己跟某人交往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啊!」
大河内放声大笑,边笑边拍我的肩膀。
「不会谈恋爱?你只是还没谈恋爱而已啦!只是想做而还没去做而已!等你遇到一个很棒的人,自然就会想要跟他交往了。」
「或许别人是这样吧,可是我不一样。」
「真的不会谈恋爱?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没办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
这是我真正的心声。
「看到某人的时候,你会不会心跳加速?」
「有几次---」
「回家以后,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起某人?」
「大概有吧---」
「你会不会为了某人去做某些事?」
「很少---」
「你有没有想要跟某人在一起?」
只有一次。赏花的时候,我的确很想跟一之濑学长在一起,希望别人都不要出现。
「符合那情况的『某人』,就是你的恋爱对象。」
大河内说道,像是在宣布病情的医生。
我低下头来。
然后,偷偷地抬头往上看。
恶魔不在那里。从赏花活动结束以后,那家伙一直没有回来。是因为我叫他离我远一点,
所以他才消失吗?不,我不觉得恶魔会乖乖退场,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监视我。
我想起了体育馆的意外。
为了不破坏契约,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恶魔说不定会把那个人杀掉。这样的话我不能谈恋爱,他就可以继续纠缠我。
可是,我已经无法控制这种情绪了。
我按住胸口,难过、激动的情绪迅速扩散开来。
我不是一直都知道吗?即使如此,我还是把那件事情藏了起来。
可是,已经无法再隐藏了。这种情绪已经超出内心所能负荷的范围。
我喜欢一之濑学长。
所以,我讨厌当替身,
所以,我才不想眼大河内讲一之濑学长的事。
所以,我羡慕有男朋友的雏浦。
所以,跟学长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那么快乐、胸口怦怦跳个不停。
这些事绝不能让恶魔知道。
「可是,我、像那种、总之,我没有资格谈恋爱。」
这是故意说给恶魔听的,可是,这也是我真正的心声。
大河内露出惊讶的表情。
「喜欢人不需要什么资格吧?喜欢就是喜欢,没办法呀。」
「可是,对方又不喜欢我---」
「所以你才会变漂亮啊。因为你希望对方回头、希望对方注意到自己、希望对方对自己产生好感,所以才改变自己的不是吗?」
刚好相反。我是在外表改变之后才遇到一之濑学长的。因为外表改变,所以才能够跟一之濑学长接触。
「如果是空口的话一定没问题的,我保证。」
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大河内信心满满地说道。虽然这些话不太可靠,但不知为何我却受到了鼓励。可是,大河内,对不起,我是你的情敌---
我们走出汉堡店。大河内叫我在春假期间好好守护一之濑学长,不要让一些闲杂人等纠缠他。我很客气地拒绝了这个任务,可是大河内似乎没听进去。我们准备各自回家时,她还大声喊着:「一切就拜托你罗!」害我扛下一个麻烦的任务。
我完全没有力气去伊丹书店,就这样转身回家。
我终于弄懂了自己的心情。
——就用你的心来交换这个契约吧。
我想起了恶魔的话。
要是恶魔知道我对一之濑学长的感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害怕。
「空口。」
擦身而过的那个人开口叫我。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的我一时没办法反应过来。对方像是在配合我迟钝的反应,等着我开口回答。
「是雏浦啊。」
雏浦独自站着,刚才在她身边的男孩已经不见了。
「咦?大河内呢?难得看到你们两个凑在一起。」
「刚好在路上遇到,就一起吃个东西聊聊---对了,刚才那个男孩是谁?」
「啊啊,是我男朋友。」
果然没错。
「是我们学校的吗?」
「嗯。他是一班的。」
「可以问他叫什么名字吗?」
「我男朋友可不是通缉犯哟。」
「告诉我他叫什么嘛。」
间隔。
像仙女座星云那么美丽、那么广大的间隔。
「我忘了。」
露出微笑的雏浦看起来有一点害羞。平常的她总是那么爽朗,没想到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面。
「我先走了,社团活动见。」
「等、等一下。」
雏浦挥挥手,准备离开。我叫住她。雏浦露出了些许吃惊的表情。
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得问她。
「请你告诉我有关沙幸学姊的事。」
雏浦正打算走过去的那个方向的红绿灯已经亮起红灯,一辆大卡车驶了过去。车声的干扰或许让雏浦听不见我的声音吧。她一句话都没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说道:
「学姊是个很棒的人。」
「很棒的人?」
「她总是为大家着想、照顾一切,很有社长的气势。大家都很依赖沙幸学姊,学姊也很信任我们。她有时候会少根筋,是个很有趣的女孩。只要有沙幸学姊在,周围的气氛就会很不可思议地明朗起来。三愈学姊虽然也会让气氛变得轻松自在,不过沙幸学姊会让气氛变得明朗、让大家感到安心,跟三愈学姊那种像森巴舞的明亮节奏不一样。」
「沙幸学姊是不是在跟一之濑学长交往?」
「你知道得不少嘛。」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个。
「嗯,我觉得他们是很棒很理想的情侣,既是俊男美女,两人的个性又都很好。」
啊啊,要是没讲那些就好了。我越听越觉得自己没有半点接近一之濑学长的机会。
「可是,学姊生病了---一直到住院之前,她都还在排练。学姊去世之后,一之濑学长也非常消沉。正因为他们的感情纯粹而热烈,所以后来的打击也非常大。」
说到这里,雏浦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陷入沉默,看样子她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况,或者是在想像失去恋人的如果是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对了,三愈学姊说过,沙幸学姊的家好像就在这附近」
学姊家就在这附近---
雏浦挥挥手说再见。我也朝她挥挥手,带着复杂的情绪站在原地。
然后,我拿出手机,下定决心按下某个按键。
「沙幸学姊家?知道啊,要干嘛?」
「我想知道沙幸学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拜托、可以告诉我她家在哪里吗?」
我一边讲手机一边低头恳求。
我打电话给三愈学姊。我真的很想知道一之濑学长曾经爱过的沙幸学姊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坐立难安。
三愈学姊没有再多问什么,直接把住址告诉我。真的离这里很近。不过就算现在过去,到那里之后大概也天黑了吧。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就这样回家,晚上恐怕也睡不好觉,所以我一定要去。
学姊把住址和电话都给了我。我慎重地向三愈学姊道谢,然后拨了刚刚抄下来的电话号码。电话响了几声之后,有人接起,话筒另一端传来了中年女性的声音,大概是学姊的妈妈吧。
「这里是涩谷家。」
三愈学姊有告诉我沙幸学姊姓涩谷,看样子这个电话号码没错。
「您好,我是沙幸学姊的学妹,我叫空口。」
对方没有回话,她正在等这个突然打电话来的学妹继续说下去。
「那个,如果不麻烦的话,我现在可以去拜访府上吗?」
「可以啊。」
听到我这种突兀的请求,对方温柔地回答。虽是在讲手机,我还是一边道谢一边鞠躬。
按掉电话,我另外拨了一通电话回家,跟妈妈说我会晚一点回去。老妈在电话里大叫「我家女儿变坏了」,我随即按掉电话。只要先打电话报备,就算晚归,也不至于被警察列成失踪人口。
我按照三愈学姊的说明找路,没多久就看到了挂着「涩谷」名牌的住家。这是一条远离热闹市中心的寂寞街道。在古老的木造二层楼公寓一楼角落的门旁,挂着我正在找的那个名牌。
放在户外的洗衣机后面的那扇窗户透出灯光,屋里应该有人。我想按门钤,可是却遍寻不着,只好轻轻敲门。总觉得如果敲得太用力,那扇半腐朽的木门就会被敲坏。屋里有人应了一声,接着门立刻就打开了。
一个五官柔和的女性出现在我面前,身后透出柔和的橘色灯光。她的年纪比我妈妈大了许多,一半头发已经变白,脸上有深深的绉纹。可是,它的眼睛既深邃又温柔。
她请我进去,屋里飘着咖哩的香味。
「已经很久没有沙幸的朋友过来了,大概有半年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她寂寞地说着。一条细长的走廊从狭窄的玄关延伸到厨房,最里面有两个房间。我乖乖地跟着她定进左边的房间。
杨榻米上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三个扁塌磨损的座垫。我在其中一个垫子上坐下。沙幸的妈妈端着茶和仙贝走进来。我小声地道谢。我在电话里虽然能一边道谢一边鞠躬,可是当她妈妈站在我眼前时,我只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道谢。这样的自己真是丢脸。
「我是一年级的空口,刚刚加入话剧社,这次要演的是沙幸学姊写的剧本,而且我要演的角色原本应该是由沙幸学姊担任演出的,所以、啊、该怎么说呢。」
「所以你来见沙幸吗?」
沙幸的妈妈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她眼睛的颜色深得令人吃惊。她掏出一根烟,把烟点燃。
「是的。」
「是沙幸的剧本啊,真想看看。」
「您没有看过这个剧本吗?」
「那孩子不肯让我看,说觉得不好意思。」
「我觉得那是一个很棒的剧本,虽然我不晓得高中生是不是能看得懂。」
「你不也是高中生吗?」
「嗯,不过,我觉得那个剧本的内容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
她吐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从桌上扩散到整个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批评了沙幸学姊的剧本---」
「你不是说那个剧本很棒吗?」
「可是我也说过里面的内容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话,不就是艺术吗?像孟克跟毕卡索他们的名画,不也都会让人一头雾水吗?」
她露出微笑。
「---抱歉。」
「你要不要去上个香?佛坛在隔壁房间里。」
她带我到隔壁房间,房间里放了许多小小的衣橱和收纳柜,房间角落有一个全新的佛坛,这个佛坛也很小,这个家里的东西似乎都很迷你。
打开佛坛的门,里面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年轻女孩,一张是穿着西装的男性。少女的长相跟我非常相似。
沙幸学姊的爸爸也过世了啊。会这么想是很自然的吧。我没办法开口问说「你女儿跟丈夫谁先过世?」
「你来得刚好。」
我闭着眼睛,伸手合十。沙幸学姊的妈妈站在我背后说道。线香的烟像一条细线袅袅升起,散发出独特的香味。
「我正打算下礼拜搬家。」
「这样啊。」
「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大了。这里虽然充满了回忆,可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觉得很难过。虽然我不了解沙幸学姊,也不知道她家的事情,可是沙幸妈妈的话听起来实在太悲伤了。
「沙幸学姊生什么病?」
「恶性淋巴癌。」
虽然听到病名,不过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只是,听到「恶性」这两个字,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那孩子一开始只是嚷着肚子痛,后来扁桃腺也肿了起来。话剧社成员如果没办法说话就糟了,所以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是癌症。」
癌症。
「第一次住院是国中时候,上了高中以后又再发病---啊,你应该不是来听这个的吧。」
「抱歉。」
我莫名其妙地道了歉。总觉得如果不这么做,我就无法继续待在这里。沙幸的妈妈露出微笑。为什么她会露出那种微笑呢,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跟沙幸长得很像。」
小小的房间里响起了这句话。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仍旧呈现出那种仿佛会把人吸进去、深不见底的色彩。
「所以我才会被选来代替沙幸学姊,其实我根本不会演戏。」
「可是,你不是话剧社的吗?」
「那是凑巧加入的。」
然后,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沙幸的妈妈。在沙幸学姊的牌位前,我把自己被拉进话剧社的事情说了出来,在话剧社里,我知道了沙幸学姊这个人、知道自己是替代品,所以才想来了解有关正牌沙幸学姊的事。除了恶魔的契约和一之濑学长的事之外,我把其他部分都说了出来。沙幸学姊的妈妈一直默默地听着。
说完之后,我们回到有小桌子的房间。
「方便的话,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餐?」
我坐在刚刚的座垫上,沙幸的妈妈开口问道。
「好。」
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我还是答应了。我打电话回家说今天不会回去吃晚饭,幸好这次接电话的是夏树。
「咦?你是要去跟男朋友约会吗?」
「不是。」
「那是跟女朋友约会罗?」
「比较接近这种说法。」
「---姊,算我拜托你,不要走上那条路啊---」
「我要挂电话了。」
「啊,对了,我把镜子上的照片移到电视上面去了。看电视的时候就会顺便看到过去的自己---」
没等夏树讲完,我就把电话挂掉了。我几乎不看电视,所以也不会看到照片。
晚餐吃咖哩。比起平常在家里吃的口味辣多了,所以我拼命喝水。失去家人的沙幸妈妈完全没碰自己眼前的咖哩,只是一直望着那样的我。
「要不要说说你自己的事?」
沙幸的妈妈说道。于是我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无聊的人生,我觉得那些内容很难听懂,可是沙幸的妈妈却一直听我说话。
不管是聊什么,我都不擅长跟别人交谈,所以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那么久的话。可是今天不一样,沙幸的妈妈是个很好的听众,让我有种自己正在讲有趣话题的错觉。后来回头想想,我说了许多无聊透顶的话。
聊完之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
「那个---」
差不多该告辞了。结果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嘛。
「一之濑还在吗?」
沙幸学姊的妈妈一边收拾餐具,一边问道。我只回答说:「在。」
「他过得好吗?」
「嗯,他追随沙幸学姊的脚步,成为我们的社长。」
「这样啊,你可以帮我向他道歉吗?」
「为什么?」
「因为我对他说了很残忍的话。」
把桌子整理干净之后,她开始用抹布擦拭四角型的桌面。老旧的木制桌面像是很高兴似地反射日光灯的光线。
「沙幸葬礼的时候,那孩子也有来。我先生死后没多久,女儿又跟着去世,这件事让我产生动摇,不,应该说我完全被打败了。」
她把收在桌子下面的烟灰缸拿出来,开始抽烟。动作看起来非常平静。
「那孩子好像在跟沙幸交往,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所以我对他说,希望他不要忘了沙幸。」
「那是很残酷的事吗?」
「不管是对他或者对沙幸来说,那都是一句很残酷的话。真的很糟。」
「为什么?」
「你相信有灵魂的存在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我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既然这世界上有恶魔,那么就算有灵魂也不奇怪吧。沙幸的妈妈看着我困惑的脸,露出笑容继续说道:
「啊啊,我并不是因为失去家人而去参加了什么奇怪的宗教团体,我只是相信这世上有『灵魂』的存在而已。不过,我说的不是没有脚的透明鬼魂,该怎么说才好呢,应该说我相信灵魂会栖息在人类的心里。」
「栖息在人类的心里?」
「嗯,我觉得,对亡者的思念和记忆就是所谓的『灵魂』,所以就算人已经死去,但他的灵魂仍旧会留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存在于其他人的心里。可是,那种记忆如果会让别人痛苦的话,那就是恶灵了。」
恶灵,好恐怖的词汇。沙幸的妈妈继续平稳地说道:
「一之濑那孩子很认真,常常来扫墓,每个礼拜也都会来帮沙幸上香---刚开始我很高兴,可是后来开始在想:继续让沙幸绑住他真的好吗?当初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他也一定不会忘了沙幸。可是,因为我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所以他会很在意。」
「在意---?」
「一之濑是个温柔的孩子,非常在意我的心情。为了告诉我他不会忘了沙幸,所以很努力地做这些事,他做这些事是为了安慰我。可是,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后来不再让他踏进我们家一步。因为事情太过突然,所以他也吓了一跳。但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一直挂虑着沙幸跟我。」
「原来发生过这种事啊。」
「我当然希望他不要忘了沙幸,可是,那并不是要他一辈子背负着有关沙幸的事情,那样的话谁都得不到幸福。沙幸如果变成让一之濑痛苦的恶灵,就没有办法瞑目了不是吗?」
原来一之赖学长做过那些事情。
总觉得似乎偷看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一之濑学长。
「请问沙幸学姊是怎样的一个人?」
香烟的烟雾在空中飘舞,整个房间弥漫着白色烟雾,自己好像被带进一个幻想世界。沙幸学姊的灵魂或许正在某个地方听我们说话吧。
「这么说自己的女儿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真的是个好女儿。她是个乖巧的孩子,脑筋也很好。虽然很爱担心别人,不过有时候好像少了一根筋---总之她是个温柔的孩子,可以让周围的气氛明朗起来。」
「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看着那个剧本,实在无法感受到沙幸学姊这种形象。剧本的内容对这个世界抱着悲观看法,还是说我的理解有错呢?沙幸学姊的妈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迳自把烟按熄。
「让我看看那个剧本好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卷得皱巴巴的剧本。沙幸学姊的妈妈接过剧本,默默地开始阅读。我一边看着她,一边在想眼前这个女性为什么会这么坚强。
丈夫去世,女儿去世,可是她却完全没有表现出软弱的样子。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会怎么样呢?或许我会从夜晚哭泣到天亮,没有办法再次站起、然后就这样追随他们而去。
一定是她所说的「灵魂」在支持着她吧。她心里对亡者的思念和记忆,成为她的动力来源。
她大概花了二十分钟把剧本看完。好几次翻回前面,仔细读着同一个段落。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样的她。看完剧本之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露出满足的表情把剧本还给我。
「谢谢,真高兴能够看到这个剧本。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写这个剧本的沙幸学姊感觉起来怎样?」
「啊啊,她跟平常一样。知道自己再次发病之后,她说要写这个剧本。她还是像平常一样开朗,不管面对我或一之濑,总是笑容满面---真的、都跟平常一样---」
她停了下来,然后开始流泪。
「我真是个没用的妈妈---那孩子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那么挂虑她,可是却没有看出她在故做坚强---」
从脸颊滑过的泪水滴落到榻榻米上,渗了进去。我不能再让任何人流泪了。
「我觉得您很伟大。」
我说着,心里一惊。
——你在说什么啊?
可是,我还是开口了。在这个母视面前,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说话。
「这个剧本的内容的确很悲观,可是,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它也传达了活着的重要性。」
——空口真帆,你没有能力做到,放弃吧,人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这是恶魔所说的话吗?不,这是我自己说的话,那个懦弱的我正在大叫。
——你什么都做不好,为什么不快点发现这一点呢?
可是,我继续说下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把某些话告诉沙幸学姊的妈妈。过去的那个我终于沉默下来。
「『活着,跟一点一点死去是一样的。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瞬间,就不断地走向死亡,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这么害怕死亡?即使身体逐渐走向死亡,我也不想逃避活着这件事。』这是沙幸学姊那个角色的台词,也是我的台词。我觉得,正因为学姊很想活下去,所以才会写出这种台词。写出这种台词的学姊一定很想活下去,学姊之所以会这么想,都是因为伯母的关系。因为伯母全心全意爱着沙幸学姊,所以学姊才想要活下去。我觉得伯母很伟大。」
沙幸学姊勇于面对自己的命运,不断跟可怕的病魔奋战,不像我只会畏畏缩缩地逃避。
沙幸学姊的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窗户,边哭边抽着烟。我站了起来。
「四月第一个星期天,我们会在县民会馆演这出戏,从十点开始表演,请您过来观赏。谢谢您的咖哩。」
我向她鞠躬,走出屋子。
天空歪斜,星星渗着水光。
不知为何我也哭了起来。
第六幕拳打脚踢最终决战
生平第一次去买流行杂志。
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去买衣服。
生平第一次去需要事先预约的美容院。
生平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
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自信。
生平第一次想为他人做些什么。
生平第一次自己采取行动。
所以,我绝对不要逃避这生平第一次的恋爱。
见过涩谷沙幸的母亲之后,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大型店面林立的街上。我在书店里买了伊丹书店买不到的书,在只卖衣服的店里买了新衣服,下午硬是预约了美容院,去把头发剪掉。
如果继续用这个模样跟一之濑学长见面,只会让一之濑学长想起悲伤的过去而已。我不能那么做。
而且,我不是沙幸学姊的替代品,我是空口真帆。我要以真正的空口真帆身分面对一之濑学长。
和恶魔解除契约。我已经有了那样的觉悟。可是,如果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学长也许就不会跟我在一起了,我也可能被踢出话剧社。所以,在这最后的一刻,起码要跟他单独相处。
把所有事情搞定之后已经是傍晚了,真的很累,比施展任何魔法都还要耗费体力,疲劳侵袭全身,我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了一趟伊丹书店。就像平常一样,老板一个人在看店。
「您好。」
像是要融化似的夕阳照进店内,我走了进去。老板瞄了我一眼。
「好久不见,你的发型又变了啊?」
「您注意到了啊?之前完全都没发现呢。」
说着,我笑了起来。老板也跟着露出笑容。
「我已经变了。」
「不管是谁,每天都会有一点变化的。」
「不是的,我的改变很大,像是发型、服装、长相之类的都变了。」
「你是说外表吗?」
「是的。」
「你的确改变了,可是,改变的不只是外表而已。你的外表的确有变化,可是比起来,内在的改变更多。」
「内在的改变?」
你变得很有活力。」
我所改变的只有外表而已---内在还是一样,还是那个阴沉、晚熟、浅薄、什么都做不好的高中女生---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一点点成长。
「你已经不需要继续跟我借黑魔法的书了吧。」
「不,我今天是最后一次来借书。」
恶魔仍旧不见踪影。想要解除契约的话,非把他叫出来不可,所以我必须再来借那本书。我拿着那本以前借过的、深绿书皮的魔法书,向老板道谢。
「我也该进一些年轻人看的杂志了。」
「呵呵,这里可是旧书店哟。不过这样也不错,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再来借书了。」
「偶尔也用买的吧?我们这儿毕竟是书店,不是图书馆啊。」
「什么?听不到耶。我先走了哟,谢谢伯伯。」
我跑出书店,老板那张带点困扰的笑容让我印象深刻。
回家之后,我躲进房间跟手机奋战。我花了一个小时思考该传什么样的简讯约一之濑学长出来。写好第一行时被叫下去吃饭,吃饱饭写好第二行时,被叫下去洗澡,写好第三行时,夏树来问我英文的问题。结果在睡觉之前,我只写了四行而已。
「我是话剧社的空口。明天有空吗?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我花了五个小时写出来的简讯在五分钟之后得到回音。
「好啊,几点在哪里集合?」
那一晚,我高兴得彻夜难眠。
我住的地区没有电影院。如果想看大萤幕电影的话,就必须换搭电车和公车。
我跟一之濑学长约在车站见面,这是可以换乘最多种交通工具的车站,那里也有公车和路面电车,从那个车站到电影院只要二十分钟左右。
集合时间是早上十点,现在时间是九点半。我已经站在集合地点的雕像前面了。我不断环视周围,等他出现。
紧张,我觉得很紧张,一直想转身逃走。双脚微微发抖,掌心不断冒汗。因为我的状况太过诡异,路过的行人说不定都会觉得我很奇怪。我已经失去了平常心。
一之濑学长在约好的时间出现。他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我立刻发现了他,总觉得他周围的空气特别不一样。
只有我们两人而已。光是这一点就让我雀跃不已。
「早啊。」
一之濑学长露出平常的笑容说道。我的舌头一时打结,用一般日本人无法理解的日语向他打招呼。
「咦?三愈她们呢?我以为大家都会来。」
超大打击。
「只有跟我不行吗?」
我惶恐地问着。我偷偷下定了决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要边哭边冲到马路中间。或许是发现了我的自杀意图吧,一之濑学长微微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立刻恢复成原来温柔的表情,对我摇摇头。
「我很高兴。」
我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脸上的肌肉就会不可思议地放松。
「要看什么?」
「学长有什么想看的电影吗?」
「咦?我以为你有想看的电影所以才约我出来。」
总不能说,只要是跟学长在一起,看什么电影都好。我还没有这种天大的胆量。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说了一部电视上正在宣传的有名恐怖电影。一之濑学长很难得地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恐怖片啊---」
「嗯,听说超恐怖的。」
「超---恐怖啊---」
我所看的电影有九成都是恐怖片,剩下的一成是神秘惊悚片,所以脑海里出现的都是有着可怕名称的影片名。
「你喜欢恐怖片吗?」
「嗯,喜欢到想自己拍一部。」
「真的?」
我点点头。
「那我们就去看恐怖片吧。」
学长似乎一点也不起劲。
「学长,难道说你不敢看恐怖片吗?」
「有一点,不过今天难得是你约我出来,不管看什么电影我都奉陪。」
说着,学长的表情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有点担心,不过看到一之濑学长开始向前走,我也跟着他往前。到了公车站牌,学长的表情已经完全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了。
公车里很挤。我跟一之濑学长靠得很近,身体几乎快要相碰,就这样摇摇晃晃地搭了十五分钟的车。在车上,学长说他正在烦恼毕业后该上大学还是该去加入剧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学长私人的烦恼,心里虽然有点惊讶,不过学长愿意跟我说知心话,让我觉得很开心。
从公车站牌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一栋巨大的建筑物,这是一座有电影院、保龄球馆、电玩中心的复合式建筑。市中心果然就是不一样。
因为还在放春假,所以到处可以看到学生情侣,每一对都甜甜蜜蜜地牵着手。至于我跟一之濑学长,不要说牵手了,我们走路时中间还隔了一点距离,连肩膀都没碰到。不过,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我们应该还像是一对情侣吧。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和走路速度都开始加快。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我想更靠近他一点。
不知是不是该说时间算得恰到好处,我们到达的时候,电影也刚好要开始。虽然没有时间好好聊天,不过也不必为了可怕的沉默而发抖。我们急急忙忙走进电影院。这部电影很受欢迎,因此几乎没有什么空位了,幸好还能找到两个并排的位子。
电影院内暗了下来,开始播放其他电影的预告片。
不行,好像做梦一样。对于跟一之濑学长一起看电影这件事,我完全没有真实感。电影结束时,坐在我隔壁的一之濑学长会不会消失无踪呢?现在在我旁边的,会不会只是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而已?
我偷偷瞄了隔壁一眼,藉着萤幕光线偷看那张微微浮现的脸部轮廓。
这是现实,我的确跟一之濑拓马在电影院里面。
沙幸学姊也会像这样跟一之濑学长约会吗---?
不行不行!就算想这种事也没用。现在我跟一之濑学长在一起,不能去想沙幸学姊的事。
电影开始放映,我很介意隔壁的动静,所以几乎没有在看萤幕。因为学长不喜欢恐怖片,所以我一直在担心他会不会觉得无聊?会不会感到讨厌?不过他似乎看得很高兴。就算是这部电影的导演,大概也不会像我这么在意这部电影的评价吧。
萤幕上开始打出演员表,观众们也开始离席。我通常习惯待到场内灯亮之后再离开,所以就一边等一边看着萤幕。一之濑学长或许跟我是同一种人吧,他也坐着不动。等演员表跑完,萤幕前降下布幕,我们才互看对方一眼。
「超恐怖的。」
这是学长的第一句话。可爱的发言让我噗哧一笑。
「咦?你觉得不恐怖吗?」
「嗯,还好。」
虽然我几乎没有在看电影内容,不过我觉得那好像不是很恐怖的作品。
「空口,你真是看恐怖片的高手啊。」
「看恐怖片也分高手或肉脚吗?」
「是啊,这是天生的差别耶。」
「只要多看一点恐怖片就会习惯了。」
「这样啊,那我们有机会再来看吧。」
好高兴,由于太过高兴,所以没办法回话。经过了愚蠢而漫长的停顿之后,我才用非常不自然的声音大声回答:「好!」
一之濑学长露出笑容,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一瞬间,我幸福到觉得即使地球就这样灭亡也无所谓。
我们去吃大阪烧,然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玩了一局撞球。由于太过兴奋,所以我不记得放在大阪烧最上面的食材是什么、那时我们到底说了什么话、撞球到底是什么样的游戏。我只牢牢记得自己的感觉。
很愉快,很高兴。总之是很棒的感觉。不管是几个钟头、几天、几年都好,我想就这样一直跟一之濑学长在一起。
鸟儿们在傍晚的天空振翅飞翔,想要回到自己的窝。时间真的过得好快。我想告诉学长说今天一整天都觉得很幸福,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真是恨死自己脑袋里的贫乏字汇。
「今天真的很谢谢学长,该怎么说呢、那个、我觉得很开心。」
学长听我结结巴巴地道谢,然后说:
「那么,最后我带你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吧。」
「最后」这个词悲伤地回荡在空中。
他带我去海边。
那条顺着海边延伸的道路在他以前就读的国中附近。从那里可以看到反射着夕阳、像有无数宝石漂浮其上的太平洋。
「我以前念的国中就在这附近,以前常常在这里游泳。」
他一边保持身体的平衡,一边走在略高的堤防上面。
「好想看---」
「咦?什么?」
一之濑学长回头问道。夕阳的光线照着他天真的表情。
「好想看看那个时候的学长。」
一之濑学长张开双手,保持平衡,他似乎有点站不稳。
「危险!」
我跑到学长旁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掉进海里了。
可是,等我跑过来之后,学长若无其事地轻松跳下堤防,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请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你会担心我吗?」
「咦?不是、那个---有一点啦---」
我整张脸红了起来,低头看着地面。
「我跟你开玩笑的,抱歉抱歉。」
一之濑学长露出爽朗的笑容。
漫长平缓的下坡出现在眼前,坡道尽头就是车站。我要在那个车站搭电车回家。约会快要结束了。从海边吹来的风有点冰冷,跟白天比起来,温度下降了不少。
走在坡道上,我的情绪也跟着一点一点低落。寂寞在心里骚动,很想当场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
「一起努力让公演顺利成功吧。」
他说着。学长是真的很喜欢演戏。我也很希望这次的表演能够成功。这是我第一次上台,而且是我第一次跟一之濑学长共同演出。我一定要让它变成美好的回忆。沙幸学姊的妈妈也会来看表演,那场戏同时也是沙幸学姊的遗言。
涩谷沙幸---不愿想起这个名字。至少今天不要想起。可是,已经太迟了。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出现在心里,如果现在不问,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学长---」
我叫住走在前面的一之濑学长。他回过头,夕阳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看起来跟以前完全不同,我的心越来越痛。
「学长喜欢沙幸学姊吗?」
这是一个跟刚才话题完全没有关系的问题。一之濑学长什么都没说,继续朝车站走着。
他果然不回答啊。我低着头走在他后面。等走到这条坡道的尽头,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喜欢沙幸。」
火红的夕阳。
发光的水面。
学长宽广的背。
他的声音宣告着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的感情像是脱了栓似的,开始骚动。
我果然还是赢不了沙幸学姊。
悲伤和寂寞从心底开始扩散,后侮和觉得自己不中用的情绪开始熊熊燃烧。
「这也难怪,因为沙幸学姊是个很棒的人嘛---」
要是没问就好了,我开始啜泣。
可是,学长开口说道:
「但是,沙幸已经不在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我不能因为她而一直停留在原地。要是她知道的话一定也会这么说,停留在原地的家伙太惹人厌了。」
褪色的天空。
满溢的情绪。
在远处呜叫的海鸟。
回头的他、惊讶的他、困惑的他、苦笑的他,以及,比任何人都温柔的他。
笑容。
一边哭,一边微笑的我。
一切都牵缠在一起,乱七八糟,温暖、莫名其妙,但是很美。
「沙幸学姊的妈妈说要向学长道歉。」
「你去找沙幸的妈妈?」
「嗯,因为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写出这种剧本,所以去了一趟沙幸学姊的家。她妈妈叫我代她向你道歉。」
「让沙幸的妈妈这么担心我,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沙幸一定不希望发生这种情况吧。」
「沙幸学姊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
一之濑学长没有说什么。他到现在还是喜欢沙幸学姊,喜欢到无法自拔,即使想忘也忘不了。那是比地球自转还要确定的事实。
「我长得像沙幸学姊吗?」
我豁出去问道。学长看着我,他眼里究竟映出谁的身影?
他是在看涩谷沙幸吗?
他是在看长得像涩谷沙幸的学妹吗?
或者他是在看空口真帆?
「很像。」
因为很像,所以才跟我在一起吗?
「你们的眼睛、鼻子、嘴唇都很像。可是,最像的是---」
我看见电车从远处开过来,我得搭上那班电车。一之濑学长静静地靠近焦虑的我。
「你们都喜欢恐怖片,而且个性都很温柔。」
真正最温柔的人是谁呢?
是一之濑学长吗?
是沙幸学姊吗?
是沙幸学姊的妈妈吗?
大家都一样温柔,那是每个人都有的特质,所以我才会哭成这样,因为大家都太温柔了。
我朝他挥挥手,坐上电车,喘了口气。泪水虽然止住,但是却突然觉得好寂寞,这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然后,我确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喜欢上一之濑学长,喜欢到不可自拔。
我下定最后的决心。把魔法阵放在面前,我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恶魔将我改变之后的那些日子、参加话剧社之后的点点滴滴、知道沙幸学姊这个人之后所下的决心,然后,是跟一之濑学长的约会。或许那不能算一般的约会,只能说是一起出来玩而已,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一切的一切瞬间闪过我的脑海。
家人们都已经就寝。我下定决心,做好准备。
我要靠自己的力量面对一之濑学长,不能藉助恶魔的力量。
我在爸爸的书房里吟唱咒文。像是在回应回荡在空中的声音似地,空间产生扭曲。四周响起令人不舒服的金属嘎吱声,就像是空间被撕裂一样。我正在想差不多该出现微弱的青色火焰了,结果那团火光瞬间变成猛烈的火焰,把我团团围住。
等、等一下,这样很恐怖耶。
我吓了一跳,一屁股坐下,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么有魄力的登场形式,我吓到站不起来。不过,我只是被那种气势吓到而已。
恶魔从熊熊燃烧的业火当中出现,总觉得他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他朝我伸出锐利的爪子,用炯炯目光睨着我。
真的、很恐怖。
「好、好久不见了。」
我勉强站起来打招呼,不过恶魔似乎完全没有理会我的问候,微微张开那张凶暴的嘴。以前他嘴里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却长出锐利的尖牙。
恶魔什么都没说。
「Hello,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像是在跟外国人说话似的,我用片段的日文单字跟恶魔沟通。我非常着急。
然后恶魔才终于用彷佛响自地底的低沉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再度召唤我,空口。」
他看起来果然很生气。
「你违反了契约!」
恶魔咆哮似的叫声让我又吓到几乎腿软,我用尽力气站稳,绝对不能在这里打退堂鼓。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
恶魔默默地等我开口。可是,那个巨大的身体向前倾,像是随时要扑上来袭击我,从鼻孔里呼出的气息也发出威吓似的声音。
我冷汗直流,身体因紧张而僵硬。
很难向恶魔开口,可是,这些话非说不可。
仔细想想,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说出这一句话。
「没错。」
我又吸了一口气。
「我恋爱了。」
我越说越小声。即使如此,我的视线仍旧没有从恶魔身上移开。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希望能跟你解除契约,恢复原来的模样。」
恶魔睁大了眼睛,有着凶狠尖牙的嘴巴张得更大。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要解除契约有这么简单吗?」
我缩起头,肩膀也跟着缩了起来。恶魔比我想像的还要生气。四周的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一点一点吞噬房间。我很担心会不会引起火灾,不过那些火焰似乎没有移转到其他物品上面,而且,就算那些火焰靠近我,我也不觉得热。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惶恐地问道,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哭出来了。恶魔看着我,微微眯起眼睛。
「违约就必须付出代价,我就让你选吧。到底想要哪一个?你可以自己选择。」
「违约的代价?」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反悔解约!我很干脆地放弃了心中微小的乐观想法。
「没错,我们恶魔是靠着吃人类内脏来增加自己的魔力。」
难、难道---
哪有这么野蛮的!
「代价就是你的两个眼珠,还有一个肺、一个肾脏,大概就这样吧。」
果然!
眼珠、肺、和肾脏!
「这、这些东西---」
怎么可能给你?恶魔很愉快地望着畏怯的我。
胸口像被人紧紧揪住,恐惧让我的膝盖不断发抖,身体从四肢末端开始变得冰冷。
自己的内脏被挖出来。光是想像那个场面,我就吓到快要昏倒了。
「如果不喜欢这样,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你另外一个作法。」
这样啊,原来还有另一个选项。
「好!只要不是挖内脏都好!」
如果不是挖内脏的话,那是什么?既然对方是恶魔,说不定会想要诅咒录影带或那些来历可疑的书籍。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我从网路上买来的,都是我不想放手的东西,不过跟内脏比起来的话算是便宜多了。
「这是我个人的推荐啦,如果要用法术的话,巫毒教实际使用的那种超强力咒杀术,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七,连狄克东乡(注1)都会吓一跳---」
「我要的是男人的命。」
咦?
什么?
「我要你喜欢的那个男人的性命,用来当做违约的代价。」
我一时没有办法反应过来。
正确说来,应该说我虽然听得懂那些发音,但是却花了好一段时间才了解那句话的意思。
我在脑海里反刍恶魔的话。
我喜欢的那个男人。
注1解释齐腾隆夫的漫书《Golgo13》里的主角,是非常有名的杀手。
用他的性命当做代价?
「用性命当做代价?」
「就是说我要取走他的性命。」
「那个男人是指---」
「你喜欢的人是一之濑没错吧。」
「也就是说---」
我停住呼吸,舌头好乾,没办法好好说话。
「你要杀了一之濑学长?」
「没错。」
杀害?
要杀害一之濑学长?
「咦、等、等一下,这到底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要杀了那个叫一之濑的男人,把他的内脏挖出来吃掉。这样的话,你喜欢的人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你也不用害怕会违反契约了,这不是一石二鸟之计吗?」
杀掉、把内脏挖出来?杀掉一之濑学长?
这些句子在我脑海里一再反覆,我的身体也抖得越来越厉害。总觉得整个身体像是从体内瞬间冻结,我的心脏紧缩,身体变得冰冷,可是,汗水却不断从身体流出。
「等、等一下!这件事跟一之濑学长没有关系啊!」
嘴唇颤抖,无法好好说话。
「他是诱惑你的男人,你之所以违反契约,他也有部分责任,所以我要杀了他。」
「怎、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啊、上次发生过体育馆吊灯掉下来的意外。赏花的时候,我被人拉了一把,连同一之濑学长从悬崖滚了下去。
如果恶魔想要杀人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办到吧。
「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的内脏被挖出来的话,就只能看着那个男人的内脏被挖。」
「这、这种事---」
我的视线无法聚焦。
膝盖、双手都在发抖。
脑海里浮现一之濑学长的脸孔,一张总是那么温柔的笑脸。
我最喜欢的笑脸---
违约的代价。
眼珠。
肺。
肾脏。
这样就能拯救一之濑学长吗?
如果是的话,那太便宜了。
如果这样他就能得救、就能继续演戏,那么我的身体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我握紧颤抖的手,大声叫喊:
「不要伤害学长!」
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想要就都拿去吧,我并不可惜自己这条命。我只希望一之濑学长能够活着,我不想为他制造麻烦。
听了我的话,恶魔很高兴地露出笑容,然后,四周的青色火焰烧得更烈,就像接下来有某种表演似的。
「那么,就以你的内脏做为代价吧!我不是医生,所以你会痛到生不如死!」
一只青色的手从火焰中出现,确认了我脸颊的位置之后,长长的指甲举到我眼前。他要挖我的眼睛了吗?
背部冷汗直流,锐利的爪子似乎可以轻易撕裂我的身体。
啊啊,失去双眼、没有了肺、没有了肾脏、被送进医院之后,一之濑学长会陪在我身边吗?解除契约之后,我的外表就不再像沙幸学姊,学长一定不会再跟我讲话、不会对我产生兴趣。
爪子靠近我,我下意识地闭起眼睛。
「睁开眼睛,不然我不好挖。用你那双小眼睛好好地看着自己的眼珠被挖出来吧。尖叫吧、挣扎吧!在恐惧和剧痛中挣扎吧!」
不对!
我睁开眼睛。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一之濑学长回头看我。如果一直畏缩的话,就跟从前的我没有两样。我一定要改变。不是靠恶魔的力量,而是靠自己的力量。
我瞪着恶魔的眼睛。
我不会输。
我不再逃避了。
「那是什么眼神啊!为什么你不害怕?为什么你不会感到绝望?」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帮助学长!」
「帮助他?如果你不违反契约的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空口,你听好,你是个没用的人,是一个只会散播不幸的家伙。不管外表再怎么改变,人类的本质是无法改变的。不管你再怎么挣扎都不会改变。来、让自己更绝望一点吧。」
人类的本质无法改变?不是的!
「我以为只要外表产生变化,自己就会跟着改变。」
是的,我以为那样就是改变。我一直觉得班上同学在背后说我坏话,把这种情况归咎于自己的长相,憎恨着大家。其实我根本没听过他们说我坏话,一切只是猜测而已。
「你说得没错,也许改变的只有我的外表而已,可是,托这样的福,我遇到了大家。然后我才注意到,真正应该改变的,是我的心。」
遇到话剧社的社员、遇到一之濑学长,然后我终于发现了这一点,了解到自己以往所做的事有多么愚蠢。我必须改变最重要的一个东西才行。
「以前我只会逃避,可是现在终于有面对一切的勇气了。我不想继续逃避下去!不想继续把别人跟自己当成笨蛋!就算是我也有能力帮助自己喜欢的人!」
恶魔睁大了眼睛。
「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小丫头!没有了眼睛跟内脏,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呢!你要面对什么?你要帮助谁?哭喊吧!对未来感到悲观吧!你连外表都没有改变!」
「我已经改变了。」
下一刻,右眼一阵剧痛。恶魔的爪子嵌进我的脸,在里面转动,挖掘我的眼珠。
我咬紧牙根,忍住那种痛苦。另一种液体代替眼泪流过脸颊。
剧痛让我几乎要昏过去,可是,痛觉非常清楚,就像是要让我好好品尝疼痛的滋味。
「呵呵呵,怎么样?很痛吧?很难过吧?很想死吧?觉悟吧!这种绝望没有那么容易摆脱的。」
恶魔用另一只手插进我的左眼。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爪子插进眼球,似乎有什么从眼眶流出来,好痛好痛好痛。
「发出绝望的惨叫吧!让我看看你屈服的模样!」
「快点---」
「快点?要我快点原谅你吗?如果你哭着道歉,求我杀了那个男的,我就放你一马。」
「还不快点把眼球挖出来?」
「什么?」
恶魔停下动作。
「想到你那只思心的手在我身体里面,我就觉得想吐。不是还要挖肺跟肾脏吗?快点做个了结吧!」
我紧紧握住不断冒汗的手,挤出最后的力气大喊。
真的很痛、很苦、很难过。
可是,为了一之濑学长,我可以忍得住。
「混帐!」
恶魔的两只手从我脸上抽离,液体四散飞溅,我的两个眼球也被挖出来了。
「接下来要挖肺还是肾脏呢?话先说在前面,我会直接挖,你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正合我意。」
我露出微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那么坚强---」
恶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这家伙为什么一直想让我感到恐惧?如果要内脏的话,直接挖出来不就好了吗?
那时,我听到开门的声音。
「姊!很吵耶!」
是夏树的声音。夏树似乎注意到书房的异常状况。
糟糕,这样的话会把夏树卷进来的,说不定这个可怕的恶魔会连带伤害夏树。
「夏树!不要过来!」
我尽力用最大的声音喊着。
这是我跟恶魔的对决,绝对不能把妹妹卷进来!
「啊?你在说什么?」
夏树用感到不可思议的声音说道。我虽然看不见她,可是我想她一定又以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看着我。
啊!对了!只有我才能看见恶魔,所以夏树才会那么冷静---
不、等一下,就算夏树看不见恶魔,也应该能看见眼眶不断冒出不明液体的老姊吧?这样的话,她应该会很慌张啊---
夏树,你真是一个无情的家伙啊。
「姊,你是睡昏头了吗?张开眼睛说话啦!」
「张开眼睛?」
可是,我的眼睛被挖走了啊---
脑袋一片混乱。之前的伤害已经让我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我没有办法再负担更多伤害了。我现在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是恶魔设下的陷阱吗?正在跟我说话的夏树是假的吗?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就算想睁开眼睛也办不到。
「姊,你真的在睡啊?」
「喂,我的眼睛还在吗?」
我惶恐地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硬是把眼皮撑开。
啊,眼珠还在。
「姊,难道你已经病到末期了吗?」
我看见了令人一肚子火的笨蛋妹妹。
看得见。虽然一肚子火,可是我看得见。
我的眼珠没有被挖走。原本感觉从脸颊流过的液体也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拼了命在脑海里一一检索能够让我掌握现况的资料。
——恶魔会说谎。
我想起了伊丹书店老板所说的话。
难道我被骗了吗?
「姊---看一下电视上的照片吧,想想要是变回以前那个你的话,有多可怕啊。」
夏树教训似地说道,那种像是在吟唱俳句似的语气让人听了就有气。
可是,我还是乖乖听了那个笨蛋妹妹的话。为了验证我心里的疑惑,我必须去确认那张照片。
照片就放在电视上面。那是戴着厚重眼镜、满头乱发的我。
电视萤幕像镜子一样映出整个房间,我看见了叉着双手、一脸惊讶的夏树,不知为何看起来似乎小了一点、一脸不怀好意的恶魔,以及茫然失措的我。
咦?从电视萤幕里映出的我,应该是经过恶魔改造后的超级美少女才对啊。可是,好奇怪,发型虽然不一样,但是我总觉得电视萤幕里映出来的我跟照片上的我长得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恶魔不会做整型手术。
书店老板的话再次从脑海中闪过。
难、难道!
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我就是上了恶魔的当。
这么说来---
身体里面的血液逆流,沸腾的愤怒情绪从腹部蔓延到全身。
---不可原谅。
「夏树啊---」
从心里熊熊燃烧起来的咒怨之火让憎恨的热油为之沸腾,我喊了一声夏树的名字,尽量不让那种情绪表现出来。我的眼睛露出黑暗色彩,说话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杀意。
「嗯?啊、是!我在!」
微微露出的些许憎恨让夏树不寒而栗,看来她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异常气息。
「我的外表改变的那一天,你的确说过我整个人的感觉都变得不一样了对吧---」
「是、是的,姊姊大人,我的确说过这种话。」
「那么你有说过这是因为我的外表产生巨大变化吗?」
「不,我没有那么说。因为以前一直驼背的姊姊大人突然能抬头挺胸地走路,以前总是半闭着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所以我才会说您整个人的感觉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啊。如果我的外表变成别人的样子,你应该会更惊讶才对吧,班上同学跟导师也应该会有更不一样的反应才对---」
我慢慢把视线从夏树身上移到恶魔那边。刚才一直很嚣张的恶魔看着其他地方,不愿对上我的视线。
我被骗了。
跟他刚才说要挖我眼睛一样,原来他是对我下了暗示、让我产生错觉吗?
其实我跟原来一模一样,但是他让我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变成了美少女。
这是诈欺。
「夏树啊,姊姊刚才在看半夜的电视节目,他们在教观众做一些室内运动,姊姊看着看着就兴奋了起来。」
我没有看向夏树,而是继续瞪着恶魔。
「杰克说珍妮佛就是靠着这套运动减肥成功的,因为不必用任何运动器材,所以姊姊也想来试试看。等一下可能会很吵,不要担心哟---呵呵呵---」
恶魔浑身僵硬。
「啊、是,为了姊姊大人的美容跟健康,小妹我绝对不会有任何意见。」
说着,夏树走出书房,把门关上。
「---神啊,希望您保佑这个人明天早上起床后能变成一个正常人---」
走出房间之前,笨蛋妹妹丢下最后一句话。不过这次我放了她一马,因为我有更加憎恨的敌人。
妹妹离开后,书房恢复安静,只剩下我跟恶魔。
「喂,恶魔先生啊。」
我一点一点逼近恶魔。恶魔终于正眼看我,眼里露出绝望的色彩。
「骗人骗得很爽吧?」
我一把抓住恶魔的脖子。恶魔的火焰不烫,这个火焰是假的,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什么违反契约?我的外表一直都没改变不是吗?」
「呃、这个---」
「不必再找藉口了!」
我把什么都还没说的恶魔一拳打飞,恶魔毫无抵抗能力地飞了出去,在地板上撞了好几下,从嘴里吐出像血一样的液体。
「等、等一下!」
身体抽筋的恶魔稍稍爬起来。
「吵死了!」
我一脚踩住恶魔的背。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因为想要内脏所以才来骗我吗?」
我记得这家伙以前说过恶魔吃的是人类的内脏。可是,如果他真的想要内脏或身体的一部分,为什么没有真的把我的眼睛挖走?
「我们恶魔不会吃人类的内脏。我们用来增加魔力的粮食是人类的感---感情,像是绝望或痛苦之类的负面感情。」
我脚下的恶魔再次吐出某种液体。我那一拳已经把他打得半死不活,难道说这家伙其实很肉脚吗?
「那为什么要跟我订契约?为什么要骗我?」
「那是为了要让你绝望。」
恶魔转动眼珠看着我,脸上露出笑容。
「订下你没办法遵守的契约,让你这种人违反契约。」
「不准爱上别人的确是乱七八糟的条件。」
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条件,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却不可能办到。恶魔认为我迟早都会违反这个条件,这么一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我的心当做违反契约的代价。
「让体育馆的吊灯掉下来、不断让你对我产生恐惧,的确都是为了让你掉入爱情里面。这个工作还真难。」
可恨的家伙,原来心里在打这种算盘啊?
「然后,由于违约而必须付出代价,我让你产生内脏被夺走的幻觉。如果是普通人类的话,一定会哭喊着求饶。那种时候的悲痛绝望,可以让我们恶魔产生力量。特别是用自己最爱的东西来代替自己时,那种绝望是最棒的。」
我加重了脚下的力量,恶魔惨叫了一声。
这家伙真是坏到骨子里去了。
「之所以妨碍我跟话剧社成员们当好朋友、让我感到绝望,都是为了增加你自己的力量?」
「没错,虽然没有做得很好---咳咳!」
我用手肘K中恶魔的脑袋。
一定要杀了这家伙。
「刚才演的那出戏跟暗示,也是为了要让我感到绝望对吧?」
「我还以为以会哭喊着求我杀了一之濑、饶你一命---呜啊!」
我用一记膝击踩碎恶魔的背骨。
解决敌人了。
「总之,你这次是失败了,我再也不会感到绝望了!」
没错。为了一之濑学长,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这种想法不是绝望,而是希望。
「看来是这样没错。」
恶魔仍旧露出笑容。虽然眼前的情况对他非常不利,可是他看起来还是一派轻松。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空口真帆啊,你的确已经变了。就算我下了暗示,也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改变,真是个不得了的小丫头啊。」
恶魔眯细眼睛。
「可是,一切都要重来了。」
说着,恶魔的身体开始发出青色光芒。
我下意识地移开自己的脚。青色光芒越来越亮,恶魔的身体却变得越来越淡。
「有人来迎接我了。刚才我解除了自己的伪装,我做的坏事应该已经被『那些家伙』发现了。」
「那些家伙?」
恶魔的身体飘了起来。
强烈的光线透过窗帘从窗外射进屋内。
外面有东西。
「『那些家伙』会把恶魔留在人间的所有蛛丝马迹清干净,他们会来捕捉出现在人间的恶魔,大概就像人类的警察一样吧。」
发出青色光芒的恶魔身体已经消失了一半。
「跟恶魔有关的物理性影响跟记忆也都会被消除。」
恶魔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听懂了吗?也就是说,你会忘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之濑,一之濑也不会记得你的事情。不只这样,你跟话剧社那些人的友情也会跟着一笔勾消。你会变成原来的黑魔法眼镜少女。」
全部忘记?
忘了大家?
忘了一之濑学长?
「来,最后让我吸收你的绝望吧!」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强,窗帘被吹得啪啪作响。房间里的东西被那道光之风吹得东倒西歪,我的头发也随之飘动。
我---
「会忘了一切吗?」
恶魔哈哈大笑。
整个房间都在震动。
我觉得自己的意识逐渐消失。
我不敢相信自己会忘了那么愉快的回忆。
虽然不愿相信,但---
为什么?
我渐渐无法想起自己最喜欢的一之濑学长的长相。
他的声音、他的味道、他的气质,都开始变得模糊。
恶魔哈哈大笑。
「不---」
泪水滑过脸颊。这次是真的眼泪,不是假的。
「不要!我不想忘记他们!」
我放声大叫。
不知何时窗帘已经被拉开,窗户也被打开。整个房间笼罩在从窗外射进来的强烈光线里,我连要张开眼睛都很困难。
屋里的东西四处乱飞,光之风卷起一道漩涡。
似乎有什么飞过我眼前。半睁着眼睛的我注意到这一点,惊险地躲开。
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约会、赏花、第一次站在话剧社舞台上。所有的过去逐渐消失。
好寂寞。
好悲伤。
而且,好难过。
可是。
「我们一定会再变成好朋友的!」
我低声说道。
几乎已经快要消失殆尽的恶魔停止大笑。
记忆虽然越来越淡,但我身体里却不断涌出火热的东西。
「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再变成好朋友的!」
没错,不可以退缩。
不管几次我都会改变自己的。
我迎着那道强烈的光芒站起来。回头一看,我以前的照片掉在地上,刚刚差点打到我的就是那张照片。
最后,我看着恶魔。
「我的初恋绝不会就这样结束!」
我已经有觉悟了。
心中没有任何不安。
我一定可以办得到。
「为什么---」
恶魔悲痛地叫着。
「为什么你不会感到绝望?」
光芒已经笼罩整个房间,四周一片空白。
东西飞舞的声音已经消失,周围突然恢复寂静。
一片雪白。
「死心吧,恶魔,你输了。」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同一时刻,恶魔消失了。
在一片雪白的空间里,我飘在半空。
这是一个很安详的世界。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胸口的些许痛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雪白的世界里。
眼前出现了一个长着翅膀的人。
是谁?总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你是、天使?」
然后,我失去了意识。
所有的一切都被雪白空间包住,
变回白纸。
幕前
新学期第一天。我像平常一样低着头搭电车,准备去上学。
在暖洋洋的春天里,我的心情却很郁闷。
啊啊,从今天开始又得上学了---不好不坏的春假要等到明年才会再度来临---
我叹了口气,知道幸福已经逃走。
校门口贴着新班级的分班名单。那里人山人海,我根本挤不进去,于是待在外围等人群散掉。
「早啊。」
背后突然传来打招呼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伸手推推差点掉下来的眼镜,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少女。我记得我们一年级好像同班,她叫做---
「空口同学,我们今年又同班了。」
想起来了,她叫雏浦志乃。是一个文静娴淑的女孩。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没跟她讲过话,可是却觉得自己好像从以前就跟她很熟---算了,一定是我的幻觉吧。
啊,更令我惊讶的是,雏浦竟然记得我的名字。我一直以为这个高中没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觉得很高兴。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在或不在都一样,没想到竟然有人记得我。
「请问,我们被分到哪一班?」
「六班。」
我喜欢「六」这个数字,会让我联想到六芒星。看来今年有个幸运的开始。
我们走进学校。雏浦边走边跟我说大河内今年也跟我们同班。怎么又要跟那个半猿半人的凶恶魔兽同班啊?看来我的幸运已经划上句点了。
我们走过三年级教室的走廊,再一下下就会到自己的新教室了。
这时,我停下脚步,心脏像是被揪住一样。
眼前出现一个男孩,一个高挑的男生,看样子是个爽朗的好青年。
「啊、社长。」
雏浦喊了一声。
「开学典礼要发的传单做好了吗?」
那个被叫做「社长」的男孩朝雏浦露出困扰的表情。
「还没,三愈对传单的设计有某些异常的坚持,不过应该可以在明天的开学典礼之前做好吧。」
那个男孩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温柔,我害羞地移开视线,不知为何心跳加速。
难、难道有人用式神之类的东西在攻击我吗?
那个男孩走进三年级教室,胸口莫名的鼓动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认识我们社长吗?你刚刚的样子突然变得有点怪。」
雏浦有点纳闷地问着。
「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那种男生!」
我不可能认识他。
「说得也是,他是我们话剧社的社长。我们社团如果再不多拉一点新社员的话就要倒了。走,进教室吧。」
那个男生是话剧社社长啊---
虽然只看了他一眼,可是他的长相却非常清楚地从我脑海里浮现。
心脏跳得更快了。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为了找出原因,我必须要多了解一点那个男孩的事。
---话剧社啊。
跟那个男孩再见个面也不错。
---不对,其实我很想再见那个男孩一面。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平常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虽然搞不清楚原因,不过加入话剧社感觉似乎也不错。
正当我在想这些事的时候,雏浦已经离我有一段距离了,我朝她跑过去。
「二年级还可以加入话剧社吗?」
「咦?当然没问题啊,你要入社吗?」
我没有回答,笑着跑到二年六班的教室前面。
我有预感,某种全新的生活就要展开了。
我打开教室的门,迈出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