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缓缓沉落西方。
不到两个小时,黑暗就会笼罩这个世界。
当太阳碰触到西侧的森林时,新郎新娘就会抵达卢家聚落,宴会也即将开始。
此时,他们俩正挨家挨户地拜访著亲族,接受著每家赐予的祝福。
完成对新人的祝福后,亲族将依序前来卢家聚落。
已经有将近三十位亲族聚集在大广场上了。
但未满五岁的小孩没有参与宴会的资格,这些可怜的婴幼儿只能集中到同一户分家,女人们会轮班照顾他们。
此刻聚集在广场上的男人之中,只看得到几位老人和未满十三岁的少年的身影。
就算是在这样的日子,猎人们依然必须进森林。
为了不让宴会当日发生不幸,猎人们不会逞强,早早就会踏上归途。除了卢堤姆家和敏家之外,其他五个氏族的男人们正在完成猎人的使命。
假如能献给新人宴会当日狩猎到的兽角和牙齿,那就是最好的祝福了。
森边居民就是如此清心寡欲、英勇雄壮。
◇
「好——准备齐全了。」
我们解决了约七成的调理作业后,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波糖煎好了。
三种蔬菜炒好了。
炖菜和肉汤也完成了。
汉堡排用的水果酒酱,也重新装入水果酒的空瓶之中。
接下来只要烤肉就行了。
卢家本家的炉灶房里,排列著大量的汉堡排和一部分肉排。
卢家总共有六个炉灶,为了区分大火和小火,同时只能使用三组炉灶。
由于铁锅的面积大,同时能放五个汉堡排。
也就是说,一次可以煎烤十五个汉堡排。
时间差不多了。
「那么,开始煎烤的工作吧。」
我一声令下后,大家便将汉堡排放入锅中。炉灶房中洋溢著烧烤后的肉与油脂的气味,让人食指大动。
煎烤汉堡排的作业最难驾驭,因此由我、凌奈·卢和米雅·雷·卢担纲这一职。
其他待在本家的女人们全都前往分家,在分家煎烤肉排。
没有安排到工作的分家女性则调来卢家本家,负责搬运铁锅。
少年信·卢的母亲和姊姊站在我的身旁,握住古栗木棒。
「好,拜托你们了。」
两人将锅子把手挂在古栗木棒上,将铁锅搬到小火的炉灶上。
等肉饼表面浮出红色肉汁后,我就必须翻面,再次将铁锅放回大火的炉灶,倒入水果酒后,盖起锅盖。
盖上锅盖之前溢出的芳香充斥了这座炉灶房。
米雅·雷·卢正在使用我身后的炉灶,凌奈·卢使用著户外的炉灶,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
「……明日太,我很荣幸能帮忙。」
此时,有人压低声音对我说。
说话的人是信·卢的姊姊——希拉·卢。
在森边居民之中,这位女孩的身材较为纤细,散发出柔弱的气质。她的年纪应该比我稍长一些。
「我的父亲蓼达失去狩猎的能力,年仅十六岁的弟弟必须继承家主一职,我们一家对未来一筹莫展……当我们品尝了你传授的料理之后,心中充满幸福,开始想要坚强地活下去。我们真的很感激你。」
「不敢当,你言重了。你的刀功相当精彩,不输凌奈·卢。」
我打开锅盖,确认汉堡排的熟度后,对她扬起笑容。
「你将来也要不断做出美味的料理,让家人感到满足。这是只有你们才能办到的事情……差不多要请你们移到小火的炉灶了。」
「是。」
母女两人再次合力搬运铁锅。
煎好之后,第一批就完成了。
「明日太,你是一位相当不可思议的人,我的弟弟信曾经说过,当你掌管炉灶的时候,有时候看起来却宛如猎人一样勇猛。」
「真是太过夸奖我了,我没有那么厉害。」
「不,是真的。你能够恣意操纵火焰,将坚硬腥臭的奇霸兽肉变成齿颊留香的料理……你简直就像东之王国的魔法师。」
「这就是厨师的职责。不用派出魔法师,城里比我优秀的厨师就俯拾皆是……好,完成了。」
台子上摆著假橡胶叶,我将煎好的汉堡肉排列在上面。
接下来,我用木铲刮除附著在铁锅上的杂质,将铁锅放回大火炉灶上,再次丢下脂肪,放入五块肉饼。
在这之间,爱·法又在汉堡排上铺了一块假橡胶树叶,并在左右两侧放上支撑用的平石,叠上一块细长的薄板。
我们会把完成品逐渐往上堆叠。
「啊,爱·法,这是什么树的叶子啊?我常常使用它,却不知道它的正确名称。」
「夹橡角树。」
「咦?」
「这是夹橡角树的叶子。」
啊,原来如此。
还是叫它假橡胶叶就好了……我露出苦笑。
这种叶子比双手掌心合起来还要大,没有异味、表面光滑。当一次要煎烤大量肉类的时候,它是代替盘子的必备工具。
客人会携带自己的木盘和铁串,因此,我使用薄板代替托盘,使用假橡胶叶代替盘子。对女人来说,不管是制作薄板或采集数百枚假橡胶叶,都是相当吃重的负担。
此刻每一位女人的表情,却相当开朗快活。
当家人和亲族看到这些料理时,他们会有多么吃惊、多么雀跃呢?她们的脸庞因期待而神采奕奕。
虽然主厨是我,但这是大家携手做出的料理。
如果这些料理能让家族间的羁绊更深厚就好了。
我希望大家能够共享这份喜悦。
我冀望卡斯兰·卢堤姆和阿玛·敏能拥有一场精彩绝伦的婚礼。
「明日太!我们这边的汉堡排都煎完了!我开始煎肉排啰!」
「好的!麻烦你!」
「我回来了!!明日太,其他家也进行得很顺利喔!」
「莉蜜·卢,谢谢你。差不多要开始加热炖菜了,你可以帮我告诉大家吗?」
「瞭解!」
工作进行得非常顺遂。
接下来,我接获报告说有人在移动铁锅的过程中发生失误,糟蹋了五块肉排。但分家的女人们马上过来重新切好肉片,撒上盐巴和皮果叶,飞也似地离开了。
「大事不好了!这次换薇娜姊姊把亚力果汤打翻了!」
「什么!?大家有没有烫伤!?」
「没有!可是薇娜姊姊快哭了!应该说,她已经哭了!」
「不用哭啊!除了炖菜之外都还能够补救!这是一场长时间的宴会,告诉她不要慌张慢慢来,照之前的方式重做一锅汤!……啊,那个家中有人知道怎么煮汤吗?」
「不知道耶!没有的话,莉蜜可以帮忙!」
「好!拜托你啰!」
我已经预先设想过这类突发状况了。
当我们忙里忙外的时候,卢家本家的肉已经全数烧烤完毕。
接下来,我们要在滚烫的铁锅中装满水,并将料理尽可能堆叠在铁锅上。尽管不会发挥太大的效果,但多少能够保温。
「好,这里已经没问题了。我去每一家巡视看看。」
「知道了。那么,凌奈·卢和其他人,你们都去换衣服吧。我们会顾好这里。」
米雅·雷·卢妈妈答覆后,以凌奈·卢和希拉·卢为首的年轻女孩们回了声「是」,离开炉灶房。
这位妈妈发现了我疑惑的表情,微微一笑。
「毕竟是场宴会嘛。对于未婚女孩来说,她们难得能稍微引人注目。许多人都是在这种场合订下婚事喔。」
「是喔……这样啊。」
既然如此,除了工作之外,我最好不要接近薇娜·卢或凌奈·卢。
只有一位未婚的女性还待在炉灶房。当我望向爱·法时,她充满威严地站著,脸上挂著骇人的表情,瞪著我说:「我是法家人。」
我不太瞭解状况,但爱·法似乎不用梳妆打扮。
我彷佛松了口气,又好像有点遗憾,心情相当复杂。
「那么,我们出发吧。倘若没有问题,我们马上就回来这里。」
我和爱·法一起走出炉灶房。
太阳已经快要触碰到西之森林,看来时间相当紧迫。
「这么一来,工作就解决一半了。」
我瞄了一眼人数增加的大广场,走向一旁的分家。
「一半?所有料理都完成了吧?」
「烹调作业结束了,但我们还必须把食物端给客人。等待新娘品尝过最后的肉排和汉堡排时,我们的工作才算结束。」
分家的状况没有异常。
有些家里堆满了清炒蔬菜,有些家里堆满了煎波糖,有些家里堆满了肉排,有些家里正在加热本家搬过去的炖菜。
我们抵达最后一户人家后,看到莉蜜·卢正独自拚命地捞取汤中的浮沫。
「莉蜜·卢,辛苦了。原来如此,这就是惹哭薇娜姊的凶手啊。」
莉蜜·卢旁边的炉灶湿淋淋的,亚力果和肉片四散各处。
「大家都去哪里了?」
「她们都去换衣服啦,大家都还没成婚唷。」
「这样啊。那你呢?你不用换衣服吗?」
「嗯!等这锅汤煮好之后,我就去换衣服。」
原来如此。我一定要看一下莉蜜·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模样。
「我跟你换班吧。新娘子他们差不多快抵达卢家了,你赶快去换衣服。啊,换好衣服之后,你可以去帮忙米雅·雷妈妈吗?」
「知道了!谢谢!……咦,爱·法,你不换衣服吗?」
「我是法家人。举办宴会的卢堤姆家并非我的亲族,我不应该盛装打扮。」
「这样啊……好想看看你穿宴会服的样子喔。那就待会见啦!」
莉蜜·卢一溜烟地冲出炉灶房。
她前脚离开,信·卢后脚就跨了进来。对喔,这里是信·卢家。
「唷,信·卢,你回来啦。真高兴看到你平安回来。」
「是啊……你们那边还好吗?」
「没问题,你的妈妈和姊姊相当努力工作。」
这并不是客套话。
那两人是相当强大的战力,所以我才没让她们留在家里,而让她们来本家帮忙制作汉堡排。不只是搬运铁锅,她们的实力也充分发挥在绞肉和制作肉饼的工作中。
而且——我也相当喜欢这位沉默、冷淡又笨拙的少年。每当他和个性恰恰相反的路多·卢一搭一唱时,我的心就能获得平静。
信·卢有些细长的眼睛注视著爱·法。
「……你就是法家的爱·法啊。」
这么说起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我是这个家的家主,信·卢。虽然有些失礼,但我想问你一件事。」
咦?我交互望著两人。
两人都面无表情,我无法靠肉眼取得任何情报。
不过,两人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所以并不会让我感到不安。
「爱·法,你——」,当信·卢想要接著说下去的那一剎那——
「信,你回来了?」
希拉·卢的声音传了过来。
「哎呀……」
她踏进炉灶房后,停下脚步。
「你们也在这里啊。爱·法和明日太,欢迎光临寒舍。」
我们才跟希拉·卢分开没多久,她已经换上了所谓的宴会服装。
哇……我有些吃惊。
希拉·卢看起来很柔弱,外表不会让人留下强烈的印象。但现在的她风姿绰约,与平时判若两人。
她跟弟弟都有一头黑褐色头发。她将一头秀发松开后,长发披落在背上。
长发上别著几朵小花和树果,并戴著半透明的薄纱。
橘红的太阳照耀在头纱上,闪烁著宝石色。原来这个世界里也有这种纤维啊!我瞠目结舌。
她可能还换上了新的缠腰布和遮胸布。我并没有记得太仔细,但总觉得漩涡状花纹变得相当细致,颜色也更为鲜艳。
然后,缠腰布至脚踝之间装饰著一块轻飘飘的紫色半透明布料。她的脖子、手腕和脚踝不仅戴著驱虫的古栗果实,还缠绕著五颜六色的木头和金属制成的手工饰品——希拉·卢变得楚楚动人。
「啊,这是重煮的汤吗?可以的话,让我来接管炉灶吧。」
「这样吗?那就拜托你了……请注意别烧到衣服喔?」
「是,我明白。」
她微笑的脸庞看起来温柔婉约,充满魅力。
我转头望向信·卢后,少年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
「抱歉,你们还在工作吧?等你们的工作结束后,我再叨扰两位。」
「这样啊,那我先走一步了。」
爱·法乾脆地走出炉灶房,我也只能对两人点了点头,跟著她离去。
「我问你喔,你知道信·卢为什么要找你吗?」
「不知道。」
爱·法冷冰冰地回答。
「他是卢家分家的男人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说话。」
「是喔。」
算了,信·卢不是坏人,他不可能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吧。虽然心里留下了疙瘩,但我还有工作必须处理。
当我们走向广场时——
下一瞬间,欢声雷动。
新娘和新郎抵达广场了。
约三十人左右的团体缓缓朝广场前进,那是卢堤姆家和敏家的人们。
一位陌生的老人站在最前头。
他应该是卢堤姆家的长老吧。他的头光秃秃的,下巴上的雪白胡须垂落至胸口,我猜测他应该相当高龄。但他挺直背脊,脚步稳健,身上穿著猎人的服饰。
两个小孩站在他的左右两侧。
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两人都比莉蜜·卢年纪还小。
尽管年纪稚嫩,男孩已经穿上猎人的服饰,自豪地抬头挺胸。
女孩跟希拉·卢一样,戴著半透明的飘逸头纱,脸上挂著神采飞扬的微笑。
两人的小手举著一个装饰著花朵和树果的平篮,上方摆著堆积如山的白色奇霸兽角和牙齿。这就是亲族献给两人的祝福吧。尚未献出祝福的男人们静静地走向他们,对领头前进的老人打了声招呼后,将兽角和牙齿叠在平篮中。
在穿著猎人服饰的男人,以及披著薄纱的女性包夹之下——今天的主角入场了。
卡斯兰·卢堤姆和阿玛·敏。
卡斯兰·卢堤姆自然也穿著猎人的服饰。
唯一一个关键性的不同,出现在包覆他强壮肉体的奇霸兽毛皮披风上。
那是张如假包换的奇霸兽毛皮——因为奇霸兽的头部还保留在那件披风上。
奇霸兽的头摆在卡斯兰·卢堤姆健壮的右肩膀上,彷佛正用嘴叼著他。头上的兽角和牙齿高高耸起,表情栩栩如生。
这件披风包裹著他的右半身,由于光裸著左半身,所以他挂在身上的大小刀具一览无遗。
那是为了婚宴而特别订制的吧。每把刀的皮革刀鞘上都缝上皮绳,押上烙印,还在四处别上了色泽鲜艳的石头。
他褐色的头发上只戴了一顶翡翠绿的草冠,尽管如此,卢堤姆家的继承人看起来依然比平时更为英勇雄壮。
新娘静静地走在他的身旁,她的头上也戴著闪著宝石光泽的头纱。
然而,新娘的头纱跟希拉·卢和其他女人的并不相同。这块头纱有两、三层,头纱上还夹著一个与她未来夫婿相同的草编花冠。
头纱的边角遮覆住她的脸庞,尽管宝石般的光芒使人们看不清她的表情,仍旧可以辨识出新娘脸上幸福的微笑。
半透明的布巾从她的肩膀和腰际处垂落而下,使她的褐色肌肤全都包裹在一抹柔和的光芒之中。
肩膀下方的裹胸布和缠腰布描绘出色彩缤纷的漩涡状花纹,绑在她脖子与四肢上的装饰品想必也光灿夺目——她身上的宝石色光辉比任何人都更为特别、更为美丽。
祝福两人的欢呼声不绝于耳,震荡著广场的空气。接著,传来一阵足以盖过欢声的大笑。
是新郎的父亲丹·卢堤姆。
这位秃头壮汉率领著一群男人,发出了不明所以的笑声。
尽管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他一定感到心花怒放。
他一定感到幸福满足。
自己的儿子成长为如此出色的男人,娶了一位如此婀娜多姿的美娇娘。这一定让他感到欣喜若狂吧。
他的肚腩大力摇晃,脸颊肉也轻轻颤动。
周围的孩子见状后笑成一团。
丹·卢堤姆看到这些孩子,再次放声大笑。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没有办法清楚辨识,但对方圆滚滚的大眼睛似乎泛著泪光。
「明日太。」伴随著这阵呼唤,有人轻轻拉著我的手臂。
转过头,爱·法静静地凝望著我。
我点了点头,握紧拳头。
「终于进入后半战了。」
宴会——即将开始。
2
「请把炖菜搬到广场!炖菜很烫,大家慢慢来,不要慌张!」
等著我的是一场兵荒马乱。
卢家本家正前方架起高台,两位新人被带领上去后,丹·卢堤姆上台进行开幕致词,但我们完全没有时间听他高谈阔论。当致词结束的同时,我们必须开始分配菜肴,让客人能马上用餐。
第一道佳肴就是炖菜。
户外设置了十个简易炉灶,排列成圆形。我们将四个铁锅尽量均匀地摆置在炉灶上,升起小火。
接下来,我们端来六个装了水的锅子,放在剩下的炉灶上,这是用来保温菜肴的工具。我们在炉灶升起中火,将取代桌子的大板子放在上面,把肉排和清炒蔬菜摆上去。而肉排的部分,我选择先端出比较不会引发争议的腿肉和里肌肉。
卢家的女人们守在每个炉灶的旁边,我请她们先专心分配菜肴。虽然很对不起她们,但她们只能轮流去用餐了。就我观察到的状况来说,没有女人为此露出不悦的神情。
负责掌管肉排炉灶的女人手中端著大量烤波糖,当有人前来取肉时,一并将波糖递给对方,并告诉对方:「这是波糖喔。」
负责掌管炖菜的女人当然负责盛装炖菜,并告诉对方:「每个人只有一碗喔。」
在过往的宴会上,人们会用锅子炖煮或煎烤大量食材,任大家尽情取用。我这种作法会不会太小家子气了?
可是,我认为光是大量烧烤或炖煮无腥味的肉并不足够。我期待能为大家带来更大的喜悦,只希望这些美味的料理能让大家忘却局促的感受。
我的工作就是在各户人家之间奔走,下达指令,后来,我完全不知道每位女性的所在位置。就连本来跟在我身旁的爱·法也是一样,自从蒂多·敏婆婆找她过去后,她便不知去向。
「那么,宴会正式开始啦——!」
丹·卢堤姆震耳欲聋的声音从高台传了过来。
「为卢堤姆家的卡斯兰·卢堤姆、敏家的阿玛·敏献上祝福!」
「献上祝福!」
百余名亲族异口同声地唱和后,堆积在广场中央的木柴塔燃起仪式之火。
架设在广场四周的台座上也放置了火炬,冲淡暮色。
在盛大的橘色光辉照耀下,人们拿起了餐具和铁串。
「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吧!为了今天,卢家女人们竭尽全力帮忙我们,让我们来为她们献上祝福!」
由于丹·卢堤姆一直放声吶喊,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不已。
彷佛受到他吶喊声的牵引,人们握著水果酒瓶,接著——抓起放在假橡胶叶上的肉。
他们雪白又强健的牙齿将肉撕裂。
他们喝下装在木盘中的炖菜。
他们战战兢兢地将煎波糖送入口中。
我没有办法确认客人们用餐后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只能在每户人家间东奔西走。
「接下来是这一家的肋排!准备好了吧?」
「没有问题。一开始端出去的肉马上就被吃光了呢。」
一位分家的妈妈豪爽地笑著说,我到现在仍未记住她的名字。
「看来我该出发啰。打头阵的女孩们都很想品尝炖菜,快要耐不住性子了吧。」
这位妈妈的手臂比我还要壮硕,每块薄板上放了七盘肋排,但她一口气就端起了三张薄板。
「我去换班啰——我跟你说,那道炖菜真是绝品啊。」
「啊,你已经尝过了吗?」
「如果没吃到就惨啦。我一开始吃完炖菜后就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了。其他女人马上也会回来,你最好先吃点东西果腹喔?」
「没关系,我晚点吃。那么,拜托你了。」
「好。」
妈妈扬长而去。
接下来,外面马上传来一阵大吼:
「来喔,这可是奇霸兽的肋排啊!有勇气的家伙就来啃啃看!」
选择全程担任幕后工作人员果然是正确决定。就算我这个外来者出现在大家面前,也无法提升料理的滋味。
「对不起,我们来迟了!我们马上把剩下的份搬过去!」
几位身穿美丽宴会服装的陌生女性冲进炉灶房。
「一开始端过去的肉排全被吃得精光,炖菜只剩下一点点!」
「那么,接下来是汤吧。好,谢谢你们。」
信·卢家和他们的邻居负责煮汤。
我先冲进信·卢家,发现希拉·卢独自一人掌管著炉灶。
「咦?你一个人吗?你妈妈应该也在吧?」
「她去品尝炖菜了,我刚刚已经先吃过了。」
希拉·卢的脸上勾起柔弱的微笑。
「那道名为炖菜的食物,真的好好吃呢……我都要喜极而泣了。」
「这样啊。等你举办婚礼的时候,务必让我为你制作这道菜。」
听到这句话后,希拉·卢的脸庞染上一抹哀伤,摇了摇头。
「我天生身体羸弱,就算进入适婚年龄,依然没有成婚。一个连水瓶都搬不动的女人,只会成为家里的烫手山芋。」
「没这回事!就算搬不动水瓶,你依然搬得动铁锅啊?只要拥有这样的臂力,就足以掌管炉灶了。」
我当时大概有点急躁,甚至还对希拉·卢眨了眨眼。
「再说,你的厨艺很了不起,绝对可以成为一位厨艺精湛的新娘。等男人们知道美食的优点后,他们一定不会对你视而不见。」
「没这回事……」
希拉·卢羞红了脸。
此时,她的母亲回来了。
「所有炖菜几乎都取用完毕了。希拉,该我们上场啰。」
「是。」
稳重的母亲和柔弱的女儿,协力用古栗木棒搬运著铁锅。
当她们离去时,我走向隔壁人家。
剩下来的汤锅应该都放在这里。
我走进炉灶房后,发现早就有人把三个汤锅搬走了。熄火的炉灶上只摆著一个沾有炖菜残渣的铁锅。
然后——一位女性孤零零地站在宽敞的炉灶房里。
是薇娜·卢。
「明日太……」
她惊讶地瞪大了微微下垂的性感眼眸。
薇娜·卢果然也穿著宴会服装。
她戴著半透明的头纱,并用同样的薄纱包裹腰际——她的头发和四肢平时就比其他家女性装饰得更为华美,现在又增添了更多首饰。
她总是扎在右肩处的栗色长发流泻而下,性感倍增。
然而,我今天实在没有办法跳入她布下的美人计。
「这里的汤都已经搬到会场了啊。那么,我先去处理其他工作了。」
我准备转身离去。
「等一下!」
薇娜·卢的吶喊回荡在我的身后。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大声吶喊。面对如此反常的状况,我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望著她。
薇娜·卢像小孩子一样缩著肩膀,低垂著头开口:
「明日太……你在生气……?」
「咦?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打翻了亚力果汤……」
「啊,那件事啊。不要紧啦,新煮的汤也刚好赶上出餐的时间。这都是小事,还好你没有烫伤。」
「……你没有生气呀……」
她定定地仰望著我。
由于我分辨不出这位小姐什么时候在演戏,什么时候是说真心话,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跟她相处。
「我没生气……比起这些小事,你应该好好享受这场宴会。你负责分配炖菜吧?这么一来,应该暂时不用工作啰?」
「我讨厌宴会……许多男人会来跟我提亲……」
你可以接受啊!
尽管我很想这么说,但感觉事情会变得愈来愈复杂,所以没说出口。
「那么,我先告辞了。」
「等一下!」
她再次抬高音量。
薇娜·卢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磨蹭著身体。
「那个……虽然我想要拋弃这个家……但我并不讨厌家人……」
「什么?」
她究竟在说什么啊。
我差不多要赶赴下一个地点了耶。
「我其实比任何人都深爱我的家人……我爱著每一位家人……我希望他们都能获得幸福……」
「请问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不想憎恨自己的家人……」
接下来,薇娜·卢的举动又一次吓到我。
她维持环抱著自己的姿势,跪了下来,仰望著我,彷佛在恳求著什么。
「如果是爱·法的话,那还不要紧……我可以憎恨爱·法……假如你和爱·法在一起,我会设法诱惑你,破坏这一切……」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我不想憎恨凌奈。」
薇娜·卢首次用清晰的口吻这么说。
「你千万别跟凌奈在一起……我不想憎恨家人……」
我完全一头雾水。
尽管我从凌奈·卢的态度之中,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但假使我们真的论及婚嫁,卢家其他人也绝对不会允许吧。
薇娜·卢的表情相当悲伤,与平时截然不同。
我烦恼了半晌后,跑向薇娜·卢的身旁,将手放在她柔软的肩膀上。
「不要紧。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绝对不会面临如此疯狂的未来。」
幸好我可以诚恳地说出这番话,不用伪装自己的心意。
薇娜·卢双眼含泪,仰望著我。
「我不会娶凌奈·卢。所以,你不用恨她——我可以跟你保证这一点。」
我用力抓住薇娜·卢的肩膀,最后使劲点了点头。我已经竭尽全力安抚她了。
「……对不起,打扰你工作……」
「不会,最后还请你按照计划收尾喔……那么,我先走了。」
为了逃离薇娜·卢的视线,我冲出炉灶房。
我的心中充满罪恶感,令我心烦意乱。
但我没有时间去安慰薇娜·卢,我必须尽快前往下一个地点。
我心中油然而生的罪恶感,也涵盖在这次的工作内容之中吗?
既然如此,我只能吞下这样的心情了。
当我这么思索之际,已冲过了广场的外围。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彻底沉没,只剩下火炎的橘色光芒照耀著这个世界。
隔著一段距离,人们看起来就像一团团黑影。
我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但是,他们散发出了庞大的热气。
广场上溢满了森边居民的热力与生命力——甚至不输熊熊燃烧的仪式之火。
真是绚丽夺目的世界。
真是生气盎然的世界。
我不断向前奔跑,彷佛这抹惊人的生命力正推著我的背脊。
下一个地点,是遥远的卢家本家。
新郎和新娘静静地坐在卢家正对面的高台上。两手高举著肋排的丹·卢堤姆站在高台下,纵声大笑。
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中,只有这个人我绝不会认错。
「你们不吃啊?不吃的话,我要全部吃掉啰!?」
拜托让所有想吃肋排的人都有品尝的机会——我一边祈祷,一边小跑步冲向炉灶房。
下一道料理,终于轮到汉堡排了。
「啊,是明日太!终于见到你了!」
约有十位女性待在炉灶房。
这是后卫部队,她们已经享受了这场盛宴,现在正要开始上工。
莉蜜·卢也是其中一员,她挡在入口处,手中拿著两块肋排。
「嘿嘿,我在模仿丹·卢堤姆喔。」
「不行不行。那位大叔就算了,如果连你都吃那么多,其他人就分不到啰。其实每个人只能吃一只喔。」
「所以我才选了比较小块的呀!……这样也不行吗?」
莉蜜·卢垂头丧气的模样就跟幼犬没有两样,我拍了拍她的头说:
「因为你很讨人喜欢,所以原谅你。你的衣服也很可爱喔。」
「真的吗?好开心喔!」
女童们穿的宴会服跟大人一样,莉蜜·卢头戴宝石色头纱,身上还挂著各式各样的饰品和手环。她绝对是在场者之中最可爱的女孩。
尤其是她戴在两侧太阳穴的巨大红色花饰,令人印象深刻。这件饰品与一头红发的莉蜜·卢极为相称。
「对了,你有看到爱·法吗?宴会开始之后,我就没有看见她了。」
「爱·法?蒂多·敏婆婆,你把她叫过去了吧?」
「我只是转告她大长老在找她罢了,我后来也没有看到她。」
蒂多·敏婆婆也是这支汉堡排部队的一员。
我的亲信,同时也是唯一游击队员的爱·法究竟躲到何处了呢?
「那个,如果你在找法家的女猎人,我刚刚有看到她在搬运肉排喔。」
东达·卢第二个弟弟的儿媳妇这么说。
「这样啊,谢谢你。」
假如她能在没有我的指示下见机行事,那就不要紧了。
我也体会到靠自己四处奔波最有效率。
「看来快要轮到汉堡排登场了,这代表大家已经吃光了一半的料理……进展是不是太快了啊?」
「你烹煮的料理美味可口,所以大家才会接二连三地把料理吃光了呢。」
「哎呀,我看一半的料理都是被卢堤姆家的头头吃掉的喔。」
上了年纪的女人们愉快地谈笑风生。
我也想跟著一起笑,可惜却没办法这么做。
「等汉堡排端出去之后,接下来的肉排就只有一人一份了。说不定真的还要追加喔?」
「有可能喔,这些菜色似乎真的不够。不论男女都尽情地大快朵颐,大家都在争夺著肉呢。」
这就叫做忙碌的喜悦吗?
假如料理真的不够,我们已经安排好了要追加烤肉,但我们并没有多准备蔬菜和波糖。最多只能搭配一些储藏的亚力果和堤诺叶。
「我知道了。那么,把汉堡排搬出去之后,我就来切肉。我会把肉切薄一点,只要用大火就可以煎熟了。」
「好,那我们该出发了吧。」
蒂多·敏婆婆静静地下达命令后,大家将约一百二十个汉堡排和装满水果酒酱汁的土瓶搬了出去。
「啊,莉蜜·卢,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查看一下薇娜·卢的状况吗?她待在本来摆著三锅汤那户人家的炉灶房。」
「薇娜姊啊?……啊,举办宴会的时候,薇娜姊总是在喝闷酒呢。知道了!莉蜜·卢先帮你搬汉堡排!」
「谢谢,拜托你啰。」
后卫部队将汉堡排搬出去后,炉灶房瞬间变得相当空旷。
房里只剩下最后要供应给大家的肉排。
为了保温肉排,我将它们移到炉灶上的盖子上方后,用勺子喝了口水。
我的身体疲惫不堪。
心情却亢奋不已。
尽管我有些担心薇娜·卢,但除了这件事之外——一切都相当顺利。
我不知道客人用餐时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但看到女人们的脸庞,我知道自己应该不用担心。
没有发生太大的意外。
只要再努力一下,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我伸了一个大懒腰,走向粮库搬运追加的肉。
(不知道路多·卢和信·卢有没有享受这场宴会。希望爱·法有尝到炖菜的滋味。)
我拿起摆在入口处的烛台,走进粮库。
储肉室位在更深处。
我们使用放置蔬菜的区域暂时摆放烹调好的料理,所以架子全都推到墙边。
这些架子上几乎没有剩下任何蔬菜。
上面只摆著预防料理失败时使用的备用蔬菜,以及一些些没有用在今天菜肴中的蔬菜。
听说食材费是由卢家和卢堤姆家共同分摊。
这会加强两家的羁绊吗?还是加深他们的鸿沟呢?由于我还没有摸透东达·卢和吉萨·卢的本性,所以无从得知。
不过——我只需要完成我的工作就可以了。
我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储肉室。
下一瞬间——
敞开的门板突然砰地关了起来。
「咦?」
我转过身后,一个娇小柔软的物体扑向我的胸口。
明明娇小又柔软,力气却相当强大。
我就这么向后倒在地上。
摔倒的同时,我没有让烛台掉落地面,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烛台的火光照耀出了——凌奈·卢五味杂陈的表情。
3
「凌、凌奈·卢?究竟怎么了?」
身穿宴会服饰的凌奈·卢压在我的身上。
她贴紧我的胸膛,愁闷的眼神紧盯著我。
「明日太……」
她娇小性感的双唇努力挤出了乾哑的声音。
「明日太,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拜、拜托?」
「请你成为卢家人。」
她近在咫尺的蓝色眼眸浮现出认真的光芒,凝望著我。
「拜托你离开法家,成为卢家人……请你成为我们的家人。」
「你、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啊?东达·卢和吉萨·卢不可能允许我这么做吧?」
「我会说服父亲。吉萨哥——只要好好跟他谈,他一定可以理解。」
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
应该说,我并不想这么做。
「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凌奈·卢,我完全搞不懂你的想法。」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亲族!氏族失去力量后,往往会加入其他家族。森边的居民就是紧紧相依地过著生活。」
凌奈·卢紧紧揪住我的T恤胸口处。
「父亲绝对认同了你的力量。只要家主做出决定,吉萨哥哥也无法违抗。接下来,我会花时间好好说服他!」
「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拋下爱·法,成为卢家人……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我现在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凌奈·卢痛苦地蹙起眉头。
「我把自己的心情告诉爱·法了。就算对象不是达鲁姆哥哥也无妨,卢家分家有许多未婚男人。只要她放下刀,下定决心嫁人……爱·法的性格充满魅力,就连东达父亲本来都提议让她嫁入本家。一般来说,像法家这样没有亲族的家庭,是不可能有人向她提亲的……」
「不过,爱·法拒绝你了吧?」
她竟然在宴会中对爱·法说了这些话。
由于门板关著,宴会的喧嚣感觉遥不可及。
然后——一抹与悲伤相似的情绪占据我的胸口。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跟你待在一起。」
凌奈·卢将脸埋进我的胸口。
「爱·法很强悍,强悍到惊人的地步。我没有办法动摇爱·法的想法。然而……爱·法有办法独自生活下去,她就是如此坚强。」
「你说得没错。」
这两年来,爱·法确实独自活了下来。
假如没有遇到我这样的存在,她绝对会一个人生活下去。
然而——
我们相遇了。
「爱·法是猎人。她选择狩猎奇霸兽,在森林中凋零,而非传宗接代。既然如此——她将你这个男人接进家里,不就没有意义了吗?法家的血脉将断在爱·法这一代,你不如成为卢家人——」
「凌奈·卢。」
我抓住她柔软的肩膀。
「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谢谢你担忧我的未来……可是,我办不到。」
凌奈·卢讶异地抬起头。
我望著她蓝色眼眸浮现出的大滴泪珠,开口说道:
「我无意离开法家。就算爱·法可以独自过活,我却不能没有她——所以,对不起。」
「……为什么呢?现在,就连固执的分家男人们都认同了你的力量。只要我花时间说服吉萨哥哥,整个卢家亲族都会……」
「我也很喜欢卢家的每一个人喔。但是,我还是想和爱·法在一起。」
我尽量轻柔地推开凌奈·卢的身体,抬起上半身。
凌奈·卢的身体沉沉地缩在我的膝盖上,她的眼泪终于滚落脸颊。
「真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凌奈·卢哭著站了起来。
她梨花带泪的双眸洋溢著强悍的光芒,直勾勾地凝望著我。
「……我不会放弃。」
她说完这句话,冲出门外。
宴会的热烈喧嚣声,再次缓缓地从敞开的门板外窜入室内。
我抬起重如泰山的身体,站了起来。
(对于凌奈·卢而言,这是正确的道路吗?)
她想把我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接入家里,一起生活。
如果当初捡到我的人是凌奈·卢,而不是爱·法——我该会有多么幸福又开心呢。然而,我当初遇到的人是爱·法。
我无法想像自己与爱·法分开生活的样子。
我重重捶了几下自己的太阳穴后,走向储肉室。
接著——我再次停下脚步。
门板的另一端传来了女人凄厉的惨叫声。
是凌奈·卢吗?
不,那是好几位女人同时发出的声音。
出了什么意外吗?
难道——接连端出肋排或汉堡排等畸形料理后,终于有男人忍不住大发雷霆了吗?
我没有耐性继续思索下去,冲出粮库。
我奔过房子、跑过高台,踏进大广场。
广场异常地鼓噪。
刚刚快乐的喧嚷声宛如一场梦——整座广场充斥著激昂的负面情绪。
大家的视线都望向高台的反方向。
那是广场的出口。
难道雷家或其他规模相当的氏族怒气冲冲地离开广场了吗?
我尽量避开那些站在广场上的人潮,跑到位于广场中央的仪式之火旁边。
下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一幕让人难以置信的情景。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才会使这里变得一片狼藉呢?我完全无法想像。
最接近门口的炉灶坍塌了。
本来放在上面的汉堡排和清炒蔬菜四散一地。
然后——
一只死去的奇霸兽,头撞在崩毁的炉灶里面。
这只奇霸兽的体型庞大,约有一百公斤。
但它似乎相当年迈,毛色没有光泽,其中一只兽角还折断了。
好几枝木枪戳刺著它巨大的身体。
大量血迹污染了黑褐色的毛皮,恶臭四溢。
由于炉灶的火没有完全熄灭,奇霸兽头部的皮毛烧得焦黑。
野生奇霸兽的膻味、血腥味、毛皮烧焦的味道——广场上逐渐充斥著这些臭味,彷佛有人用恶意玷污了这个祝福之夜。
难道是奇霸兽一头撞向炉灶,遭到男人们猎捕了吗?
奇霸兽的个性固然凶暴,却相当胆小,我听说它只有在近距离碰到人类时才会主动攻击,平时它们一看到人影就会逃之夭夭。
我不认为它会跑到聚集了上百人的大广场,而且还主动撞入明显燃烧著火焰的炉灶。
虽然茫然失措,我终于发现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
因为奇霸兽尸骸的下方垫著一块平坦的板子。
板子上绑著蔓草编成的握把。
那应该是用来搬运铁锅和水瓶的拉板吧。
奇霸兽并不是死在这里,而是有人将它的尸骸搬来这里,拋到炉灶上。
有人怀著恶意这么做——
「怎么啦怎么啦?明明是一场值得庆贺的盛宴,大家怎么这么安静啊?」
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男人声音。
是年轻男人发出的尖锐嗓音。
我觉得好耳熟——这阵声线粗厚、咬字不清又缓慢的声音。
我缓缓抬高视线。
冒著黑烟的另一端——站著三个男人。
其中一位是高大的年轻男子。
他将黑褐色的头发剃得极短,有著一双碧眼。除了身材高大这一点外,这位年轻男人的身上没有其他特徵。
另一个人也是年轻男人,个头比刚刚那个人矮小一些。
他尽管个子矮小,全身却布满肌肉,有著一张国字脸,表情宛如石狮子一样。他杂乱的头发与闪烁著野狗般光芒的眼睛,和刚刚那个人一样都是黑褐色。
再来是最后一个人——他的身体和东达·卢与丹·卢堤姆一样巨大,简直就像个人肉气球。
他的身高将近两公尺,体重有多重呢?就算有两百公斤也不足为奇吧。他的脸、手臂、腹部和双脚都极为鼓胀,看到他圆滚滚的体型,比起步行,用滚的方式移动可能还比较快。
他的发线严重后退,只有耳边长著黑色卷发。
这让他看起来略有年纪——但那张圆滚滚的脸庞却相当稚嫩,看起来有些恶心。
我确实是初次遇见这位宛如人肉气球的男人,但我记得其他两个男人。
其中一位,是一个月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孙家继承人,狄咖·孙。
接下来,是我们在七天前结怨的孙家次男,杜多·孙。
不会错,这些男人来自统治森边居民的孙家。
「……家主呢?卢堤姆家的丹和卢家的东达躲去哪啦?孙家本家人特地前来祝贺,家主不用跟我们打声招呼吗?啊?」
狄咖·孙尖锐的声音,回荡在飘著恶臭的大广场中。
这群家伙——应该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我认识的那位长男和次男手中都提著水果酒土瓶。
「你们不满意我们献上的祝福啊?我们带来如此庞大的奇霸兽,让人无可挑剔吧?它的身上可是带著三颗兽角和牙齿喔?这是孙家本家长男狄咖·孙、次男杜多·孙和么弟米达·孙献上的祝福。卢堤姆家的亲族们,你们可要心怀感激地收下啊!」
么弟——他刚刚是说么弟吗?
这么一来,那颗人肉气球最年轻吧。但就连最年长的狄咖·孙看起来都不超过二十岁。
不——这件事并不重要。
我握紧拳头,观察著周遭的人们。
女人们胆颤心惊。
男人们——怒不可遏。
所有男人的眼中都浮现出猎人的眼神,摆出猎人的架势。一旦出现任何契机,他们似乎就会拔出腰际的刀。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毕竟孙家的男人们玷污了亲族的宴会。
就算这些下流的家伙出身自族长家族,高傲的猎人们依然不可能允许对方用这种方式闯入宴会。
不过,大家都一动也不动。
所有男人都咬牙切齿发出声音,握紧拳头到彷佛渗出血的程度,静静地怒火中烧。
我听说——倘若有人跟族长家族孙家针锋相对,将会引发让森边分裂的庞大战争,所有居民说不定都会丧命。
因此,大家才无法反抗吗?
东达·卢和丹·卢堤姆也在广场的一隅静静地大动肝火吗?
但我无法保持沉默。
由于我不是卢家人或卢堤姆家人,我深深认为自己有资格和对方交手。
我绕过奇霸兽的尸骸,穿过黑烟,和那群男人对峙。
下一瞬间三人之中,有两人的眼神开始燃起怒火。
可是他们的眼神混浊不清。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想干嘛!?」
我破口大骂。
男人们的眼神燃起更凶残的光芒。
「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客人!我所负责的料理只有提供给卢家本家,和卢堤姆家亲族等一百余人。我没听说临时要追加客人!」
「外来者……你这个赖在法家的异国人!」
狄咖·孙向前迈出一步。
他的腰际上当然系著刀子,由于我们之间隔著一段距离,就算他飞扑过来也够不到我——我猜啦。
「卢家人!卢堤姆家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招待这位外人赴宴,却不邀请孙家!?八十年前,敏家也曾经是孙家的亲族——既然你们宴请了外来者,孙家也有资格前来祝贺吧!」
「请你去跟卢家和卢堤姆家的家主讨论这件事!由于我收下了卢堤姆家的报酬,才会前来掌管这场宴会的炉灶!我不会让任何人干扰我的工作!」
我正设法将主导权交给丹·卢堤姆他们。
由于这些下流的家伙有错在先,只要用正确的道理反驳他们,状况就会变成对我方有利。尽管我在脑中这么推演!依然忍不住将真心话全盘托出,让心中涌出的怒气直接通过喉咙,转化成话语后迸出口中。
我用手指著可怜的奇霸兽尸骸。
「你们现在马上把这个奇霸兽的尸体清理乾净!等你们处理好之后,我们再来谈!你们能够一边看著奇霸兽的尸骸,一边大口品尝奇霸兽的肉吗?你们有办法一边嗅著奇霸兽的血腥味,一边大口喝著奇霸兽汤吗?我负责的宴会不接受这种规矩!你们现在马上把奇霸兽搬离广场!」
「小鬼,你这家伙——!」
「然后,假如获得卢堤姆家家主的允许,我可以拿餐点招待你们。但是,我今晚已经无法重做那些被你们糟蹋的料理了!假如你们还敢打乱我的工作,我就要去跟孙家申请赔偿!」
狄咖·孙全身发颤。
杜多·孙站在他的身后——拔出了刀。
女人们的惨叫声此起彼落。
「蠢货!怎么可以在宴会上拔刀!」
一道宛如钢铁般冰冷的声音,划开了女人的惨叫声。
这道声音蕴含的魄力远胜过孙家的蠢儿子们和我,充满了骄傲与怒气——
爱·法的嗓音响彻整座广场。
「我和家人明日太会出席这场宴会,是因为我们和卢堤姆家长男卡斯兰·卢堤姆进行的交易!外人没资格说三道四!我会让卢堤姆家主来处置你们——但我不允许你们对法家人拔刀相向!」
爱·法踏著强而有力的步伐,从昏暗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她坚毅地抬头挺胸,用火焰般的视线恶狠狠地瞪著闯入者——身上包裹著美丽的宴会服饰。
4
(爱·法——)
她金褐色的长发缓缓地披落到腰际。
头上戴了闪耀宝石光泽的头纱,小巧的花朵和树果点缀在长发上。
她的颈项、手臂和脚掌上都缠绕著树果和金属制作的饰品,一片淡紫色的薄纱在她的腰际飘扬。
她穿著和其他女性相同的宴会服饰。
明明一模一样——爱·法却比任何人都还要风姿嫣然、艳丽夺目。至少在我的眼中是如此。
她跟其他女人唯一的相异之处,在于她的手中握著一把带著皮革刀鞘的刀子,以及她美丽的脸庞上浮现出勇猛猎人的严厉表情。
「爱·法……很久没见了嘛……?」
狄咖·孙用手拦住拔刀的弟弟,转向爱·法。
「怎么啦,你打扮得跟女人一样……你终于想嫁人啦……?」
狄咖·孙混浊的眼睛闪烁著令人不悦的光芒,他放松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卑鄙的可憎笑容。
看到他不怀好意的表情——火冒三丈的我差点就要失去理智,飞扑过去。
(不准——不准用泥泞般的混浊眼神凝视爱·法!)
这个男人不仅玷污了我的工作,还打算玷污我重要的人吗?
爱·法面对著令人憎恨的视线,反应却异常冷静,与我恰恰相反。
「哼。倘若未婚女性不穿上宴会服饰,将让其他参加者感到扫兴,接到这番告诫后,我只好披上薄纱。孙家的长男,两年前,我将你丢进冰冷的溪流时,你应该就清楚我有多不需要夫婿了吧。」
「你这家伙……!」
「不用多说,赶快收起刀子!明明没有接获邀请,你却擅自前来赴宴,企图骚扰、伤害民众。这是族长家族成员该从事的行为吗?既然出身于族长家族,你就该成为我们森边人民的典范!」
狄咖·孙和杜多·孙的双眼纷纷燃著激昂的情绪,瞪著爱·法。
宛如人肉气球的么弟站在两人身旁,只有他的视线望著其他方向。他突然毫无脉络地以奇怪的声音开口:
「我说啊,这里好香喔……米达肚子饿了喔……?」
他的声音宛如幼童一般尖锐高亢。
一般来说,随著身体愈长愈大,声音也会变得更粗。难道是因为他太肥胖了,导致器官遭到压迫吗?
他的存在简直就象徵著孙家的堕落。
「吵死了,闭嘴!你这个低能儿!」
在哥哥的怒喝之下,么弟不满地陷入沉默。
现在说不定有机可趁,我试著刺探三人的反应:
「既然你们坚称自己只是来为婚礼献上祝福,请你们先收起刀子,把这只奇霸兽处理掉。接著,如果你们获得卢堤姆家家主的许可,我就帮你们准备宴会料理——」
「谁会准许啊!」——回答这句话的人并非孙家男人。
一名浑身散发出杀气的人物接近我的背后。
转过头,我身后的人——是丹·卢堤姆和东达·卢。
丹·卢堤姆手中依然握著一块巨大的肋排,光秃秃的头上浮现粗大的血管。
东达·卢提著水果酒的土瓶,宛如野兽般的脸庞上浮出笑容。
两人的双眸彷佛都燃烧著火光。
两位家主的情绪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要激昂。
「这几个小兔崽子……竟然敢玷污我儿子的婚宴!」
东达·卢就算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卢堤姆家的大叔如此暴跳如雷的模样。
他圆滚滚的眼睛瞪大到彷佛要爆裂的程度,粗眉毛高高吊起,松弛的脸颊肉大力抖动。他张开厚唇,露出强健的雪白牙齿,粗壮的血管在太阳穴上跳动著。
跟现在相比,他以前对我生气的时候,简直只像在对付一只乱尿尿的小狗。而现在的他真的就是一位发怒的阿拉伯魔神。
看到卢堤姆家家主火冒三丈的模样,孙家人真的能保持冷静吗?当我将视线移回正前方后——
狄咖·孙一脸苍白,愣在原地。
杜多·孙用颤抖的手指重新举好刀。
然后是米达·孙——他一头雾水地呆呆伫立著。
「谁要接受你们这群卑鄙小人的祝福!谁要请你们这群卑鄙小人吃美味的料理!」
丹·卢堤姆发出咆哮的同时,一口咬下手中的肋排,将剩余的白色骨头摔到地上。
东达·卢也向前跨出一大步。
「孙家的小鬼们……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有办法成为我们的对手吗?假如你们想挑衅卢家和卢堤姆家,至少记得把族长和所有男人带过来!」
他的咆哮声如雷贯耳。
我微微听见狄咖·孙发出了尖锐的惊呼。
「这只奇霸兽年纪大成这样,它的肉能吃吗!?谁要接收你们这些家伙的祝福啊!」
丹·卢堤姆迈开脚步走向前方,用两手抓住那只头撞入炉灶奇霸兽的毛皮。
下一秒,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
丹·卢堤姆只用双臂,就将接近一百公斤的奇霸兽巨大身体举到头上。
那只奇霸兽的重量可能和丹·卢堤姆相差无几,他的蛮力果然相当惊人。
「呜哇、呜哇哇!」
狄咖·孙不断后退。
杜多·孙一副想要逃之夭夭的模样。
就连米达·孙都发出了「哇呀」的惊呼声。
「给我滚!」
丹·卢堤姆拋出了奇霸兽的巨大身躯。
「呜哇啊!」
狄咖·孙一行人抱头鼠窜。
奇霸兽的身体可怜地颠簸了几下后,当刺在它背上的木枪断裂开来的同时,它滚到了广场的入口处。
狄咖·孙一行人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的另一端。
「一群蠢货!」
热烈的欢呼声盖过了丹·卢堤姆的怒吼。
亲族们的口中迸发出欣喜的吶喊。
这阵响彻云霄的欢声——证明了这些人有多么厌恶孙家,以及他们平时压抑著激动情绪时,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思。
「丹·卢堤姆——不好意思,我太冒失了。」
我取下绑在头上的毛巾,对丹·卢堤姆行了一礼。
对方宛如大魔神般的表情,瞬间转换为柔和的笑容。
「明日太先生,你在说什么啊!我刚刚只是气到无法呼吸,好一阵子没办法动弹罢了!在那一刻,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所以我才能恢复理智!」
他说明日太——先生?
回过神来时,爱·法已经站在我的身旁。
她的脸上挂著一如往常的冷漠表情。
但她的打扮与平时判若两人。
「反正那群小鬼也只是趁著酒意前来扰乱这场宴会吧。倘若他们的行动经过家主的授意,应该会把分家的男人一起带来。」
东达·卢的眼中残留著激昂的火焰,将水果酒一饮而尽。
「喂!让那只老奇霸兽回归森林!蒙兽会抹去那群小鬼犯下的错误。」
几位男人点了点头,冲向那只可怜的奇霸兽。
看到这幅光景,丹·卢堤姆哀伤地垂下眉毛。
「哎呀,真对不起那只奇霸兽。喂,如果你又转世成奇霸兽,我下次会好好吃掉你!」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后,丹·卢堤姆转向我开口:
「明日太先生!大发脾气之后,肚子也饿啦!下一道料理还没好吗?」
当对方厚实的手掌快要抓住我的肩膀时,我不禁飞快地后退——
「手!请你洗手!你刚刚抓过了奇霸兽的毛皮!绝对别再用手拿肋排吃了!」
「肋排已经一扫而空了啊。明日太先生,没有肋排了吗?」
丹·卢堤姆噘起厚厚的双唇。
他的表情简直就跟闹别扭的婴儿一模一样。
「假如还有剩,我就再去烤。所以,请你先洗好手,慢慢等待吧——那么,我要去处理其他工作了。」
「好!拜托你啦,明日太先生!」
我瞄了爱·法一眼。
爱·法点了点头,转过身说:
「我去处理坏掉的炉灶。」
我凝望著她金褐色的长发和半透明头纱包裹的优美背影,过了半晌——我才跑向炉灶房。
◇
时光流逝,这场宴会终于要迎向高潮。
新郎新娘一直坐在高台上注视著宴会的状况,现在,在卢堤姆家和敏家长老的带领下,他们走下高台。
长老们带领两人来到搭盖在高台正面的炉灶前方。
纪芭·卢牵著薇娜·卢的手,等待著两人。
两人在纪芭·卢跟前跪了下来,新郎抓著自己的右肩,新娘抓著自己的左肩,低下头。
炉灶中焚烧著香草,纪芭·卢颤抖的指尖拿下两人的草冠,使用炉灶飘出的烟烘热它。
她将戴在新郎头上的草冠放在新娘头上,再把新娘头上的草冠戴在新郎头上。
两人缓缓站起身后,纪芭·卢从脖子的项链上各拆下一颗兽角和牙齿,献给两人。
「献给两位祝福……今晚,敏家的阿玛·敏将成为卢堤姆家的卡斯兰·卢堤姆之妻,获得阿玛·敏·卢堤姆这个名字。这将加深敏家与卢堤姆家的羁绊,使森边欣欣向荣,获得更大的力量……」
「森林将阿玛·敏·卢堤姆赐给了卡斯兰·卢堤姆。」
「森林将卡斯兰·卢堤姆赐给了阿玛·敏·卢堤姆。」
亲族们再次爆发出欢呼声。
卢家分家的女人们搬运著铁锅,穿过发出欢呼声的人群后,将它放在焚烧香草的炉灶上。
铁锅中放著一块等待完工的汉堡排,以及一块特地留给两人的菲力肉排。
女人们拚命帮炉灶添加木柴,使炉灶燃起熊熊大火,就算用「强火」也不足以称呼现在的火候。
接下来,女人们牵起纪芭·卢的手,带她后退一步。
这次换薇娜·卢走向前方。
根据规定,亲家之中最年长的未婚女性必须把肉献给新娘,代表这是新娘改变姓氏后收下的第一块肉。
薇娜·卢站在炉灶的前方,抓起挂在腰际的水果酒瓶。
瓶中只装了必要的份量。
薇娜·卢轻巧地将内容物倒入铁锅中。
下一刻,艳红的火炎瞬间窜起,马上又消失无踪。
哇喔……亲族们的欢呼声四起。
薇娜·卢后退一步,优雅地指向铁锅。
女人们拨开一半的木柴,调整火势。
新郎新娘走向炉灶前方,从女人们手中接过铁串,切开汉堡排。
我望著肉片送入新娘口中,这一刻,我的工作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