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卡谬尔·佑旭见面的隔天,我和爱·法一早就拜访了卢堤姆家聚落。
坦白说,光凭我和爱·法已经无法应付那位疯狂大叔了。
我们往卢家聚落的南方前进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密集的聚落,座落著五户巨大住宅。这里就是卢堤姆的聚落,举行婚宴之前,我们曾经数度造访此处,徵询新人的意见。
幸好当我们拜访建筑特别雄伟的本家后,卡斯兰·卢堤姆已经起床了。
「哎呀,是爱·法和明日太呀。怎么了吗?」
卡斯兰·卢堤姆笑著迎接我们。
家主丹·卢堤姆仍在呼呼大睡,这一点也不打紧,卡斯兰·卢堤姆拥有森边居民诚实纯朴的个性,以及灵活创新的思想。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他的意见。
「不好意思,厚脸皮地挑选这种时间拜访府上。」
「不要紧。按照卢堤姆家的习惯,婚礼的前后三天,夫妻都不需要工作。我非常开心两位能在此时来府上作客。」
卡斯兰·卢堤姆扬起稳重的微笑。
尽管如此,拜访一位才新婚第二天的新郎,依然让我承受著莫大的罪恶感。
但我们的脑袋混乱不堪,必须听听第三者的冷静意见。
「昨天,那位卡谬尔·佑旭依约拜访法家,没想到话题却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当卡斯兰·卢堤姆带我们走进不输卢家的大房间后,我开启了话题。
我要商量的事情,正是昨晚卡谬尔·佑旭提出的疯狂意见。
◇
「为什么我们必须在驿站城市开店啊?」
我惊慌失措地反问后,卡谬尔·佑旭却不当一回事。
「当然是为了让森边居民的力量更强大,生活更富足。」
我叹了口气,半是下意识地搔了搔头。
「我开店之后,森边居民为什么会获得力量,生活为什么变得富足?我不懂你这番话的逻辑。」
「为什么?明日太,尽管你来自异国,现在也已经是森边的一员了。当你的生活变得富裕时,代表森边的生活也会变得富裕吧?」
「没有这回事。我赚的铜币只会让法家变得富有。再说,法家只有我们两人,没有其他家族和亲族,其他氏族无法与我们共享利益。」
「嗯?什么意思?」
我开始对大叔说明,森边人民是藉由血缘结合而加深羁绊的族群。
尽管我猜他应该知道,依然告诉他森边不存在著「商业」行为。因此非血亲之间不可能存在金钱流动。
卡谬尔·佑旭的脸上依然挂著微笑。
「我无法认同。听你这么说,除了家人之外,森边的居民不会管他人的死活啰?也就是说,在你们的眼中,家人之外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吗?」
「你的说法太偏颇了。我们当然也有朋友。可是,就算我们的生活变得富足,也与其他人的生活无关。」
「前提是你们跟族长家族一样,独占所有财富。」
讲到这里,爱·法已经彻底流露出猎人的眼神。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尽管我还没有动怒,但我对这位大叔的不信任感已经逼近临界点。
「我只是将脑中灵光一现的主意当作聊天的话题,跟两位谈谈罢了,没想到你们会如此抗拒。」
「……当然。就算你只是随口聊聊,也没必要天外飞来一笔吧。」
「会吗?我认为这个灵光乍现的想法很不错喔。毕竟在驿站城市开店并非难事。」
卡谬尔·佑旭一派轻松地说道,他本来正要站起身,现在又重新坐下,抚摸著长满胡渣的下巴。
「我知道了。那就按部就班地解释给两位听吧。我首先想到了奇霸兽肉的价值。」
「……奇霸兽肉的价值?」
「森边的各位是贩卖奇霸兽角、牙齿和毛皮来换取粮食。既然如此,何不乾脆贩卖奇霸兽肉呢?」
「城里人不会食用奇霸兽肉吧?他们相当畏惧奇霸兽,甚至称呼森边居民为《食奇霸者》。」
「只有杰诺斯居民畏惧奇霸兽。旅人和移居此地的人们只是受到他们的印象影响罢了。」
「不,尽管如此——」
「那我问你,你认为杰诺斯的人把森边居民视为《食奇霸者》,心怀畏惧,是正确的行为吗?森边居民会为此感到喜悦、引以为傲吗?假如森边居民觉得无所谓,那就算了。我能理解各位不想让城里人发现奇霸兽有多么美味。两位可以忘掉我的提议……不过,假如这并非森边居民的想法,我实在想不出不贩卖奇霸兽肉的理由。」
森边人也是在这一个月间,才发现奇霸兽有多美味——就算我这么反驳,也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我们能够贩卖奇霸兽的牙齿和兽角,没有道理不能贩卖奇霸兽肉。
「你希望我在驿站城市开设肉铺吗?这门生意真的会赚钱吗?」
「一开始就在驿站城市开设肉铺,不会赚钱吧。我们必须先让城里人知晓奇霸兽肉有多美味。因此,我才会建议你开店……不是开肉铺喔,而是开小吃摊。」
「…………」
「你成功之后,奇霸兽肉就能当作商品贩售。大家都认为奇霸兽肉腥臭难吃,一旦你贩售的美味料理在驿站城市中广为流传,就能推翻这个错误观念。等到大家愿意用铜币换取奇霸兽肉后,你的成功就能回馈森边了吧?」
卡谬尔·佑旭的表情雀跃不已,彷佛真的只是在聊天。
「一头奇霸兽的兽角和牙齿,最多只能换到一枚白铜币。毛皮的行情也相差无几。森边猎人是赌上生命狩猎,这点报酬未免太不合理……我从以前就看不惯这一点。」
「但是——森边居民就靠这种方法生活了八十余年。倘若现在破坏这样的模式——」
「明日太,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些失礼。你才刚成为森边居民吧?我询问了驿站城市的朋友,他们之前不曾看过任何穿著森边服装的外国人。」
「……那又怎样?」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说不定比你更熟悉森边的生活。」
卡谬尔·佑旭的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容。
「爱·法的脖子上挂著许多猎人的荣耀。卢家是个拥有众多亲族的庞大氏族。更不用说那些独占奖金的孙家人……明日太,你曾经跟其他氏族交流过吗?」
没有。
卡谬尔·佑旭为什么会察觉到这一点?
「答案很简单。当你知道一般的森边居民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后,就不会拒绝让大家的生活变得优渥。」
「一般的——森边居民?你甚至不是森边居民,要怎么知道——」
「我确实不是,这都只是我的猜测。如果我说的话有错,希望爱·法能够纠正我。」
爱·法闷不吭声。
不过——我感受到她燃烧的眼眸中除了愤怒之外,还存在著其他激动的情绪。
「大部分的森边居民只吃亚力果和波糖,是因为他们无力负担其他食材。仅有一部分森边居民的积蓄和爱·法一样多,大部分的居民仍为了贫穷而痛苦不堪。他们是真的家徒四壁,而不是清心寡欲。许多人甚至买不起亚力果和波糖,除了奇霸肉没东西可吃,甚至因此夭折——这是我的推论。综合了我至今在驿站城市搜集的情报,以及实际前来森边观察的状况后,我推演出这个结论。爱·法,我的认知正确吗?」
「……有能力的氏族过著富足的生活,没有能力的氏族过著贫困的生活。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也就是说,在森边之中,确实有人过著只能食肉的生活,导致短命。甚至有人猎捕不到奇霸兽,活活饿死。这样解释没错吧?」
「……为了不要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必须要努力变强。这就是我从小受到的教育。」
「森边人会教导孩子这个观念,代表存在著一定的风险。」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比起不常与其他氏族交流的爱·法,来自石之都的卡谬尔·佑旭似乎更瞭解森边的内情。
「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吧。」
卡谬尔·佑旭再次勾起微笑,但他的表情却起了变化。
他微微眯起下垂的眼睛,缓缓一笑。他的紫色眼眸中浮现出澄澈的光芒,宛如一位年迈的哲学家——这个男人明明是位可疑人物,眼神却跟纪芭婆婆一样充满智慧。
「森边居民过著清廉的生活……奇霸兽饥肠辘辘时会冲出森林,破坏杰诺斯的田地。为了不让奇霸兽饥饿,森边居民不能摘采森林中的食物。身为凡夫俗子,我不懂森边居民为什么宁愿饿死,也不愿意违背这种不平等的约定。不仅如此,就算森边居民赌上性命猎捕奇霸兽,也只能得到一枚或两枚白铜币。我无法认同这种生活方式。我认为森边居民的生活可以变得更丰饶。」
「然而……过多的财富使人堕落。就像孙家人……」
「那是他们不费吹灰之力赚得的不义之财。我不认为爱·法和东达·卢会因财富而堕落。就算爱·法的项炼上增加了一百头奇霸兽的兽角与牙齿,她依然不会放弃猎人的工作吧?」
爱·法——她一定不会放弃。
东达·卢亦是如此。
卢家的人们每天都会猎捕大量的奇霸兽,但他们却只会拿铜币来买些蔬菜,或是送给女儿们的装饰品,不曾浪费一分一毫,也不曾怠慢猎人的工作。他们成天埋头猎捕奇霸兽,并为自己而感到骄傲。
信·卢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位少年必须靠自己抚养五位家人。
当然,他只要依靠聚落的同胞就不会饿死。但他为了守护家族,不惜要采用危险的『献祭猎法」。
倘若他跟爱·法一样出身于血脉不多的家庭,而不是卢家的亲族——为了养五位家人,他必须每两天猎捕超过一头奇霸兽,才能供给家人足够的亚力果和波糖。
「两位有什么想法吗?我认为森边居民必须过著更丰足的生活,两位认为这样不合理吗?」
「……就我自己的观察,我不认为森边居民过著不幸的生活。」
我曾经在水源地遇过森边的女人们,也目睹过三三两两的壮汉成群前往森林。就算我不曾接触其他氏族,但我常常看到走在路上的森边居民。尽管不及卢家人,但他们的眼神也相当明亮、强健与澄澈。
即使贫苦,即使在城里受到歧视,我不认为他们过著不幸的生活。
「我认同你的说法。森边居民真的是孤傲的一族……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大家能过得更富裕。」
卡谬尔·佑旭闭上眼睛,隐藏了他不可思议的眼神。
他再次睁开眼睛,脸上再次绽开了泰然自若的笑容。
「我只是把临时想到的想法告诉两位罢了。接下来就要交由两位来判断。只有森边居民能够决定森边的未来。两位选择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后,就奋勇前进吧。」
「……你真的打算坚称这是你现在才想到的提议吗?」
一股无以名状的激动情绪操控了我,我恶狠狠地瞪著卡谬尔·佑旭难以捉摸的脸庞。
「你昨天得知我是宴会的厨师后——为了确认我的厨艺,才会要求留在我家吃晚餐吧?」
「你太高估我了,我没有那么精明……不过啊,在篝火的照耀下,当我看到人们幸福地品尝奇霸兽的模样时,我确实感到狐疑。既然奇霸兽肉如此美味,大家贩卖兽角和牙齿时,何不一起卖肉呢?」
卡谬尔·佑旭不以为意地开口。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爱·法大概也是如此。
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明日太,接受你的款待后,我相信你能靠料理在驿站城市一决胜负。但我的感觉并不重要。重点在于对于森边居民来说,哪一条道路才是正确的呢?」
卡谬尔·佑旭轻轻站了起来,长斗篷随之飞舞。
「要选择哪一条路,是两位的自由。如果想讨论更详细的事宜,欢迎随时拜访我。直到下个月的十五日之前,我会住在名为《奇谬鸟尾巴亭》的旅社。当我再次前来森边探路时,也会主动拜访两位——前提是两位愿意欢迎我。」
◇
卡斯兰·卢堤姆始终保持镇定,当我说话的时候,他不曾插嘴或问问题,静静地听我们说到最后。
后来,他拋出了一句话——「真是惊人」。
「过去没有城里人打算以这种方式与森边交流。真是惊人。」
阿玛·敏·卢堤姆已经离席,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我不禁探出身子,询问对方:
「你怎么想?听了卡谬尔·佑旭说的话后,我们该如何是好?」
「还是必须依两位的想法而定。假使两位想知道我的想法——」
这种提议太愚蠢了……如果卡斯兰·卢堤姆能这么回答,我和爱·法也会轻松许多。
现实总是残酷无比。
「——我认为他的建议很有道理。」
卡斯兰·卢堤姆斩钉截铁地说。
「这样啊……」
「是的。使用奇霸兽肉换取铜币并不违反规矩,假若我们打算这么做,驿站城市的人们的确必须先尝过奇霸兽肉的滋味。关于森边居民是否该过著丰足的生活——我的意见也跟那个人相同。」
卡斯兰·卢堤姆的眼神中没有一丝迷惘。
要是卡谬尔·佑旭也拥有这样的眼神,我可能二话不说就同意他的提案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先不论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卡斯兰·卢堤姆是森边居民,卡谬尔·佑旭是石之都的镇民,两人的背景相差甚远。
「多余的财富或许会让人堕落——这是我的想法。森边居民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吗?」
「不会。毕竟你知道孙家的堕落事迹,难免会产生这种念头。不过,这跟汉堡排是同一回事吧?」
「汉、汉堡排?」
「是的。不懂得自律的人将会沉溺于汉堡排的滋味中,让牙齿和下巴变得软弱。倘若摄取过多,良药也会变成毒药。在我的眼中,汉堡排和过多的财富是一样的东西。」
卡斯兰·卢堤姆静静微笑。
「举例来说,八十年前,移居森边的人们深受贫穷所苦。他们没有优良的武器,不懂奇霸兽的习性,获令禁止采收森边自然生长的食粮——许多人因为与奇霸兽战斗和饥饿而亡。这都是我从纪芭·卢那里听来的。」
「……是。」
「即便如此,过去的人们仍自豪地在森边生活,习得所有关于猎捕奇霸兽的知识。他们运用奇霸兽的兽角和牙齿购买钢铁、锅具,粮食、布料,成功建立起现在的生活。卢家和卢堤姆家获得较多财富,除了购买日常用品之外,也能够采买各种食材以及女人们的饰品。纪芭婆婆等人知道过去的苦日子,他们对于现况感到幸福。只要有这样的人们存在——丰足的生活就不会让人堕落。」
「是。」
我只能给出这个回应。
听了卡斯兰·卢堤姆这番话,我的心情也逐渐明朗。
爱·法在我的身旁静静地听著对方说话,她怀抱著什么样的想法呢?
「……我想要做个假设……」
卡斯兰·卢堤姆继续慎重地说了下去。
「明日太,如果你在驿站城市的事业获得成功,奇霸兽肉可以兑换铜币后——由于目前只有卢家亲族跟你学习过放血和屠宰的技巧,导致唯有卢家能够贩卖肉品。」
「是。」
「倘若卢家的财富与日俱增,最后甚至超过孙家,人们会不会认为猎捕奇霸兽才是通往丰足生活的正确道路呢?」
我为之惊愕。
卡斯兰·卢堤姆扬起微笑。
「我不瞭解卡谬尔·佑旭的想法。根据你所述,他似乎打算让孙家失去权力。如果我站在他的角度,我会怎么想呢——于是,我试著思索贩卖奇霸兽肉会带给孙家什么影响。但他如果想要导出刚刚那个结论,他必须知道『只有卢家亲族学过放血和屠宰技术』。」
那个男人说不定早已调查到这个情报。
比起卡谬尔·佑旭的计谋,卡斯兰·卢堤姆得出结论的方式更让我震惊。
「卡斯兰·卢堤姆。你……你真是厉害。我没有办法想得这么远。」
「我并不厉害。我的长处只有思考和猎捕奇霸兽。」
卡斯兰·卢堤姆直率的眼神紧盯著我。
「但是,我没有直接见过那位卡谬尔·佑旭。我无法信任自己没见过的人。明日太、爱·法,我只信任你们……你们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爱·法开口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她蓝色的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光芒,凝望著卡斯兰·卢堤姆耿直的脸庞。
「卡斯兰·卢堤姆,我无法像你一样谈论远大的理想。不管未来变得如何,我认为孙家人都不会轻易找回森边人的骨气。」
「是。」
「不过——倘若我和明日太做的决定能为森边的生活带来一些益处……我会感到相当自豪。」
「……这样啊。」
卡斯兰·卢堤姆微微一笑。
他转头望向我。
「我跟爱·法的意见一致。但我们还不够瞭解卡谬尔·佑旭,不能轻易答应对方的提案,必须先仔细确认他的提议中是否有任何陷阱。」
「说得也是。确实没有错。」
卡斯兰·卢堤姆大大点了点头。
「爱·法、明日太,等你们找到正确的道路,需要寻求卢堤姆家的力量时,请千万不要客气,随时拜访寒舍。尽管你们不是卢堤姆家的亲族,但你们是值得信赖的好友。卢堤姆家的门会随时为你们敞开。」
「是,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后,慌忙缩了回去。
「不好意思。在我的国家之中,握手是友谊的象徵。森边没有这种习惯吧。」
「握手吗?」
卡斯兰·卢堤姆错愕地歪著头,朝我伸出右手。
我使尽全力握住猎人强悍的大手。
对方用相同的力量回握我的手。
「明日太,你的力量说不定超乎我的想像。我希望你能成为森边的良药。」
卡斯兰·卢堤姆说完这句话后,我们便离开卢堤姆家。
2
离开卢堤姆家后,我们直接前往驿站城市。
我们想要尽快把这个异想天开的事情做个了断,一大清早,我们便决定要趁购买铁锅之际,顺道拜访卡谬尔·佑旭。
爱·法将二十头奇霸兽份量的项炼放在平时装蔬菜的袋子里,抱在腋下。
卡斯兰·卢堤姆告诉我们从卢堤姆家前往驿站城市的最短路径后,我们满怀热情地——其实没那么热血啦——走向驿站城市。
「……我愈想愈觉得这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提案。」
走在路上,我对爱·法开口。
「而且,你和卡斯兰·卢堤姆等道地的森边居民竟然肯定这个主意,这也让我感到很讶异。大家果然都希望森边居民能过著更优渥的生活吧。」
「这是当然的。毕竟我亲身体验过贫穷的痛苦。」
爱·法望著别处,低声说道。
「我以前也告诉过你吧?当我的父亲吉尔因脚伤无法完成猎人的工作时,法家差点灭亡。法家没有其他亲族,孤立无援。要不是我设下的拙劣陷阱捕捉到奇霸幼兽——我们当时一定会饿死。」
「对喔……确实有这回事。」
「看到整个家被逼入绝境,我知道父亲吉尔苦不堪言。我认为人不应该承受那种痛苦。」
「……嗯。」
「就算这是石之都居民的提议,只要我们靠自己的能力与意志来赚取财富,就连讨厌石之都的东达·卢都不会有怨言。这是一场森边与石之都的胜负。」
爱·法这才瞄了我一眼。
尽管她的嗓音沉重不已,眼神却清爽澄澈。
「……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旁,这场战斗其实对我方有利。」
「什么嘛,就算你拍我马屁,我也不会给你任何好处喔?」
我骄傲到彷佛心脏要被捏碎了一般,为了掩饰这样的心情,我故意露出开朗的表情。
「不过,我们必须先调查清楚卡谬尔·佑旭这个人。倘若那位大叔有什么阴谋诡计,大事就不妙了。我们先好好问清楚在驿站城市开店的相关事情,并且尽量试探他的真心。」
「……你说得没错。」
爱·法的表情变得有几分严肃,将头转回正前方。
让城里的人瞭解奇霸兽肉的价值,这是一场荒谬的战争。
但既然爱·法和卡斯兰·卢堤姆能发掘出这场战役的重大意义——我也愿意背水一战。
首先,我们必须与那位来历不明的男人——卡谬尔·佑旭展开对峙。
这场战争的第一步,就是鉴定那位男人究竟会成为森边居民的良药,抑或是毒药。
◇
于是,我们再次抵达驿站城市。
太阳已经爬过天顶,跟上一次造访驿站城市时相比,我们这次抵达的时间较晚,城里的人也比上次更多。
眼前是一条宽约十公尺的宽敞石街,街道两旁林立著高大的建筑物。各式各样的人种穿著五花八门的服装走在路上。身形巨大的恐鸟多多斯拉著行李。人挤人的街道上异常闷热、吵杂,充满人的热气。
拥挤的驿站城市让人头晕。我待在人潮中,转头望向爱·法。
「我们先从棘手的事情开始处理吧。况且我也不想抱著铁锅突袭旅社。」
卡谬尔·佑旭经常投宿的《奇谬鸟尾巴亭》究竟是哪一栋建筑物呢?
定睛一看,这一带的建筑物上几乎都挂著巨大招牌,上方记载著宛如象形文字的漩涡形状。
我询问爱·法招牌上写著什么后,她回答:「我怎么可能看得懂。」
我只能询问这一带的路人了。
于是——我重新开始观察城里的人们。
路人的肤色大致分为四种,分别是黄褐色、象牙色、黑色与白色。黄褐肤色的人与象牙肤色的人口比例相差无几。黑人和白人的数量较少。
用可疑的眼神望著爱·法的人,大都是黄褐肤色。
象牙肤色的人的反应也没差多少。
相较之下,白人和黑人望著爱·法的眼神中不带著一丝畏惧和轻蔑——尽管如此,他们的态度也不友善,有人对我们漠不关心,有人好奇地盯著爱·法。
我认为先找外表与自己相似的人说话比较妥当,所以我决定找一位有著象牙肤色的年轻人搭话。
「不好意思,请问你听过一间名为《奇谬鸟尾巴亭》的旅社吗?」
年轻人有著一头褐色短发,他惊愕地停下脚步,一脸狐疑地交互望著我和爱·法。
他的表情——没有流露出畏惧之情。
也没有明显表现出轻蔑的态度。
他看起来困扰又疑惑。
「……《奇谬鸟尾巴亭》就是那栋红屋顶的建筑物。」
「这样啊,谢谢你。」
年轻人迅速转身离去。
我跟森边居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奋力地想要表现出这一点。
这反应还算正常吧,我搔了搔头。
「好,我们走吧。」
这里的建筑物几乎都是由木头搭建而成,乍看之下,材料大都是裸露的木材和木板,但涂了红色或绿色油漆的屋顶和墙壁也不少见。
那究竟是装饰还是防腐剂呢?难道两者皆是?我当然无从判断。
无论如何,我们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
这栋巨大的建筑与其他房屋一样,都是两层楼的建筑物。招牌上也描绘著漩涡图案,一部分的图案宛如鸟类的羽毛。
我上次在驿站城市品尝肉包的时候,卡谬尔·佑旭说那是「奇谬鸟」肉包。肉包中的肉尝起来宛如鸡柳肉般淡而无味,大概是一种鸟类的名字吧。
「……爱·法,你还好吗?」
「怎么了?」
「没有啦,我猜这是你第一次踏进驿站城市的建筑物吧。」
爱·法沉默地耸了耸肩。
她的动作彷佛在说:「没有地方比森边更危险吧?」
我认为猎人真正的威胁不是奇霸兽角,而是人类手中的刀枪。不过,如果我们现在离开这里,整件事不会有任何进展。
旅社的门使用了金属铰链,而非拉门。由于门上没有任何握柄或门把,我将手放在双开门的门板上,缓缓推开门。
「欢迎光……」
说到一半,对方的声音就僵住了。
一位大叔坐在高及腰部的柜台之中,错愕地望著我们。
那是一位微胖且有著黄褐色皮肤的大叔。
大叔坐在柜台里,我看不出他的身材,但他看起来不太高大。
他的头上戴著筒状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淡墨色的衣服,以及相同颜色的围裙,我在路上也常常看到这种简约的打扮。
「……来用餐吗?」
你们该不会是要住宿吧?老板巨大的眼睛彷佛在威吓我们。
他眼神中的轻蔑更甚于恐惧。
「不,我们是来拜访投宿于此的卡谬尔·佑旭。」
「卡谬尔?」
大叔再次讶异地瞪大双眼,表情仍残存著几分戒心。
接著,他低喃著:「那个疯子啊……」粗大的脖子转向旅社深处。
「卡谬尔!有你的客人!我让他们进去啰!?」
旅社里面有一间餐厅。
现在正值下午时分,已经过了用餐时间,餐厅里人潮不多。里面摆放了三张木板和木材制作的长桌,以及木制椅子。这里的气氛不差,让人联想到滑雪场的小木屋。
可是——坐在餐厅里的男人们却飘散出险恶的气息。
他们的发色和肤色都不同,但每个人都孔武有力,面色狰狞。五人之中至少有三人穿著皮革护胸和铁手套。腰际上也挂著刀具、手斧和棍棒等武器——他们正酩酊大醉。
只要这些人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我不介意他们从中午就开始喝酒。但他们转头望向我们后,我发现那些视线让人十分不快。
好奇的眼神。
轻蔑的眼神。
狐疑的眼神。
以及——好色的眼神。
他们并不畏惧爱·法。
但有些人却彷佛在看著某种脏东西,有些人则像狄咖·孙一样,扬起下流的笑容。
感觉很差。
「喂,卡谬尔,你在吧?你在睡觉吗!?」
大叔再次扯著喉咙嚷嚷。
「是!」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可爱的嗓音。
一位有著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从餐厅的深处跑了出来。
那是一位年约十岁的小男孩,有著一双聪慧的茶色眼睛。
「你们是法家的爱·法和明日太吧?欢迎欢迎!我是卡谬尔·佑旭的弟子雷托。这边请。」
弟子?
他究竟是哪方面的弟子啊?
少年留著一头稍长的亚麻色头发,表情相当温柔。
他穿著一件无袖上衣和直筒裤。腰际上挂著小巧布袋和细短剑,脚上穿著皮革短靴。他的打扮整洁乾净,外貌善良乖巧,如果我是他的家人,一定会叮咛他别跟形迹可疑的大叔扯上关系。
但我是客人,不是他的家人,我只能在少年的带领下,与卡谬尔·佑旭见面。
「喂,既然进了我们店里,就必须点餐。」
大叔喊住我们。
「啊,说得也是。两位要点什么呢?」
少年转头望著我们。
「嗯?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店,不太清楚——」
我对少年耳语。
「再说,我现在没有带铜币。」
「这样啊,我瞭解了。」
少年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大叔。
「我要点两杯佐佐茶。金额请加计于住宿费之中。我们会坐在老位子。」
「好。」
大叔挥了挥右手。
我望著右方通往二楼的楼梯的同时,少年、我和爱·法依序走进旅社里。
饮酒男人们的眼神追随著我们。
幸好我们路经那群人的桌子时,他们没有出言挑衅。
走到底之后,看到一个没有门的入口,钻过入口,可以看到一间房间。房里的空间与餐厅相差无几,桌子的尺寸变得更小,数量却是刚刚的好几倍,其他装潢并没有太大差别。
我在最里面的座位看到了熟悉的金褐色发丝。
那是卡谬尔·佑旭。
他正呼呼大睡。
他瘫坐在木头椅子上,背靠著后方墙壁。一双细长的腿没规矩地伸在桌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室内没有其他客人。
「卡谬尔,客人来啦!是你期盼已久的森边客人喔。快起来吧!」
少年坐到卡谬尔·佑旭的身旁,在他鼻子前面用力拍手。
「唔喵。」
卡谬尔·佑旭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不好意思,这样一点都不可爱。
「唔唔,什么啦。我还睡不够……咦?爱·法?明日太?你们那么快就来啦!」
他大大睁开微微下垂的眼睛,细长的脸庞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让两位见笑了。请坐下吧!雷托,快端茶来。」
「我已经请老板送来了。你差不多可以把脚放下去啰。」
「啊,抱歉抱歉。」
穿著皮革长靴的脚从桌上消失后,少年俐落地用抹布清理桌子。
「各位请坐。」
「谢谢。」
我坐下后,发现爱·法似乎有些犹豫。
这么说起来,我不曾在森边看过「椅子」。
即便如此,爱·法依然气宇轩昂地扬起披风,帅气地坐在椅子上。
「哎呀,我做梦也没想到两位隔了一天就会前来拜访。爱·法、明日太,我很开心喔。」
卡谬尔·佑旭开口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抱歉抱歉,我昨天彻夜工作,有些睡眠不足。」
「这样啊。你后来去处理什么工作?」
「嗯?我整晚都在探索森边喔。」
「……你不怕巨鼠咬你的脚吗?」
「跟奇霸兽和猎人相比,巨鼠根本不算什么。」
顺带一提,巨鼠是身形与黄鼠狼差不多的巨大老鼠。它是夜行性动物,外表讨人喜欢,却跟蒙兽一样嗜吃腐肉,据说被它咬到之后,伤口就会腐烂。
「既然两位特地跑来见我,代表有积极考虑我的提议吧?」
「我们希望你能提供一些资讯,协助我们做出判断。但我们今天来驿站城市的主要目的是购物,只是顺道过来看看罢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然对方的态度随便,我方也会以同样的态度回敬。
我们不能让这个男人牵著鼻子走。
「来,你们点的佐佐茶。」
刚刚那位大叔走了过来。
他将装著黄色茶水的陶瓷杯放在我和爱·法的面前。
灰色的圆筒状杯子带有把手,刻著弯曲的波浪条纹。外观就像啤酒杯或马克杯。
「哎呀,老板亲自服务啊,辛苦了。」
「有什么办法,我女儿吓得不敢过来。」
大叔瞪了我和爱·法一眼。
他的身高不高,身材却虎背熊腰,力气应该不小。
「卡谬尔,只要点了餐,就是我们店里的客人。但如果引发骚动,我会请你们出去。」
「我有惹是生非过吗?你太多虑了。」
「……随便你。但这里姑且还是餐厅,要睡就回房间去睡。坐在这里就必须点餐。」
「啊,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和雷托各要一杯佐佐茶——我还要点一人份的奇谬鸟盐渍肉。」
「明明有四个人,你只点一人份啊。」
大叔拋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
明明从事服务业,大叔的态度却如此无礼,是因为他对森边居民感到反感吗?还是他面对卡谬尔·佑旭时,态度本来就粗鲁随便呢?……大概两者都有吧。
当我陷入思索之际,爱·法正皱起鼻子,闻著茶的味道。宛如动物一般。
「……这是什么?」
「既然叫做佐佐茶,应该是那个宛如蛇乾的果实制成的茶吧。」
我确实记得这抹宛如中药的香气。说不定佐佐本来就不是用来做料理的食材。
「森边居民没有喝茶的习惯吗?两位可以尝尝看,就当作是体验不同的文化吧。」
「……卡谬尔·佑旭。我没有理由接受你的施舍。」
「真是的,你们昨天不是请我吃饭吗?这是我的回礼。」
「那是为了回报你带来的水果酒。我们之间已经互不相欠了。」
「……明日太,怎么办?」
卡谬尔·佑旭望向我。
我陷入思索。
「爱·法,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给他报酬吧?我们没有携带铜币,但可以用价值相符的物品来交换。」
爱·法微微歪著头后,从斗篷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伪橡胶叶,里面包裹著物体。
「这是奇霸兽肉乾,你愿意交换吗?」
「奇霸兽肉乾!我很有兴趣!雷托,这可是奇霸兽肉乾喔!」
「哇,等一下要让我尝尝看喔。」
爱·法望著交谈中的两人。
她遇到了第二位不忌讳奇霸兽肉的石之都居民。由于雷托是卡谬尔·佑旭的弟子,他的反应并不能当作参考,但我们还是必须在心里记上一笔。
顺带一提,我啜饮了一口佐佐茶后,发现这种茶的香气强烈,又很容易入口,我并不排斥这种味道。
我坐在椅子上品茶。这样的行为让我有些思乡。
「那么……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卡谬尔·佑旭将手支在桌子上,细长的脸蛋上扬起满意的笑容。
3
「在驿站城市开店并非难事。如果我们要搭建新的店铺,确实需要经过繁复的手续。但只要付微薄的场地费,每个人都可以在摊贩区域贩卖商品。」
「微薄的场地费?」
「对。十天只要一枚白铜币。算是良心价格吧?……等于是一头奇霸兽的牙齿和兽角。」
「奇霸兽一头能够换一枚白铜币……请等一下,一枚白铜币是几枚红铜币?」
听到我的疑问,坐在卡谬尔·佑旭身旁的雷托瞪大双眼。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我的问题就像在询问一百圆可以换取几枚十圆吧。
「十枚红铜币等于一枚白铜币。你还记得塔拉吃的奇谬鸟肉包吧?只要卖出十颗肉包,就能够回本了。摊贩区域的店家增加,也能促进驿站城市的繁荣。场地费只是一点小心意罢了。」
「请等一下,我想想喔……一头奇霸兽可以换取十餐份的亚力果和波糖……咦?原来如此,我们每一餐的成本大约是一枚红铜币。」
「昨晚的晚餐太过丰盛了,如果你们要经营小吃摊,餐点的份量可以比各位的晚餐少一半。不,甚至更少。定价大概是两枚红铜币最为妥当。要是价格太便宜,反而会招来其他店家的反感。」
「那么,假设餐点所需的材料费也是昨天晚餐的一半,也就是半枚红铜币。单纯计算下来,卖掉一份餐点,就能赚到一枚半的红铜币——在十天之内,我们只要卖掉七份餐点,就能凑到开店需要的经费。」
「嗯。但如果你需要租货摊,还必须支付一枚白铜币的租金。」
就算我们要租货摊,只要在十天之内卖掉十四份餐点,就能回本。真是轻松的生意。
……前提是路人必须要敢吃奇霸兽肉。
「一般来说,肉品比蔬菜更昂贵。大家也会使用比亚力果和波糖更高级的蔬菜。假使贩卖肉包的老板娘想要获利,她必须在一天之内卖出十到二十颗左右的肉包。但驿站城市人潮众多,这个目标并不困难。」
卡谬尔·佑旭欣然微笑。
「明日太,怎么样啊,你理解我推荐两位开店的理由了吗?只要借助你的厨艺和奇霸兽肉的力量,我不认为两位会失败喔?」
「假如我们的生意门庭若市,驿站城市的居民将会认同奇霸兽肉的价值,对森边居民的偏见也会逐渐消失。原来如此,这门生意还真是好处多多啊。」
我也学卡谬尔·佑旭将手支在桌子上,探出身子。
「那么——卡谬尔·佑旭,你又会获得什么利益呢?」
「嗯,你认为我一定得有利可图吗?我想想喔——不如把扣除场地费和材料后的纯利润分给我十分之一,当作谢礼吧。」
「这跟金钱无关。我们想要知道你的目的。」
「我跟你说过了吧,我单纯地想要满足自己的同伴意识!只要森边居民不再成为恐惧的象徵,猎人能获得更多的利益,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那双颜色特殊的眼眸望向爱·法。
「爱·法,难道你认为我昨晚的举动是在怜悯森边居民吗?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真的只是很喜欢森边居民罢了。我无法成为各位的同胞,只能将自己想到的好点子提供给两位。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我不认为你在可怜我们。我认为你在寻我们开心。」
「真是太好了!——咦?这算是好事吗?」
「卡谬尔,不用介意,你总是得不到大家的信赖。」
少年面带微笑,拋出这句过分的发言。
听到这番话后,当事人也笑著说「说得也是」。既然他都承认了,我们这两个旁观者也无从插嘴。
「嗯……原来如比……」
「你还在烦恼什么?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只有杰诺斯当地人会没来由地畏惧森边居民和奇霸兽。再说,奇霸兽的威胁并不会酿成空前绝后的大灾害,近几年,森边居民只把它们当成常见的害兽罢了。杰诺斯人民对奇霸兽的恐惧已经失去重心。他们现在害怕的是森边居民,不是奇霸兽。」
卡谬尔·佑旭将视线从爱·法身上移开,再次望向我。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如果是森边居民来驿站城市摆摊,或许不会有人敢上门光顾。但你的长相跟石之都、驿站城市的人没有两样。看到你贩售奇霸兽料理,人们会摸不著头绪,同时也会对你产生好奇。南方和东方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品尝奇霸兽料理。由于你烹煮的料理的确无懈可击,在口耳相传之下,一定也能吸引到杰诺斯的居民。」
「这样啊……」
「坦白说,我不认为这点小事会让人们对森边居民的偏见消失无踪。」
卡谬尔·佑旭眯著眼微笑。
当眼前的男人扬起这种笑容时,他的表情会变得跟纪芭婆婆一样,像是看透了人情世故。
「森边居民有著一双野兽般的眼眸、超乎凡人的力量,孤傲又封闭,因而受到人们的敬畏。这是八十年累积下来的畏惧心。其实森边一族的特质与城里人对他们的印象并没有太大出入。我不介意城里人畏惧森边居民。毕竟我并没有期望森边居民和城里人可以和乐融融地携手合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森边的猎人可以继续维持著孤傲的态度。猎人跟安宁的城镇并不搭调。我不想看到猎人堕落的模样……然而,如果有人蔑视猎人,把他们视为下贱的存在,我会火冒三丈。城里人的确可以敬畏猎人,但他们该把猎人视为神圣的存在,而非妖魔鬼怪。」
「…………」
「我们必须先消除杰诺斯居民的错误观念,让他们不再把森边居民视为《下贱的食奇霸者》。究竟是谁守护了杰诺斯的田野,不让奇霸兽前来捣乱,进而使杰诺斯更加繁荣。我希望他们能搞清楚这一点。」
「……如果你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维持现在的表情,我绝对会相信你说的一字一句,不会有任何质疑。」
我依然慎重地开口。
「坦白说,我认为你没有说谎。但我还是不能理解你执著于森边居民的原因……请问一下,生活在这块大陆的人们认为改变信仰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吗?」
少年雷托再次一脸讶异。
卡谬尔·佑旭的眼神依然澄澈清晰。
「很重大喔。只有实际体验过的人才能理解这种感受。」
「这样啊……八十年前,森边居民舍弃南方森林,搬来摩尔加森林。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森边居民没有办法理解你的感受吧?」
「当然哪。正因如此,这永远是我一厢情愿的同伴意识啊……毕竟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森边没有超过八十岁的居民吧?」
大概只剩下纪芭婆婆了。
我还无法彻底信赖这个男人,没有办法跟他提起纪芭婆婆。
我含糊其辞地回答:
「谁知道呢?」
「……明日太,既然你坚称自己不是这块大陆的居民,你当然没有信奉四大神吧?」
「你说得没错。但我姑且是森边的住民,形式上来说,我是西之神的子民。」
「嗯,就这方面来看,你确实跟森边很合拍。森边居民本来信奉南方之神加喀尔,后来改信西方之神赛尔法。但他们一开始其实没有任何信仰——他们崇拜的是森林,不是神祇。他们把森林视为不可或缺的存在。说不定正是他们清心寡欲又壮烈的生活方式吸引了我。」
卡谬尔·佑旭闭上双眼,将那不可思议的光芒藏进眼底。
一抹难以形容的静谧笼罩了整个房间——此时,一位第三者打破了寂静。
「你们点的佐佐茶和盐渍奇谬鸟肉。」
喀的一声,那位第三者将巨大的木盘放在桌上。
大叔将我们的餐点端了过来。
卡谬尔·佑旭目送大叔迅速转身离去后,他的脸上再次勾起了难以捉摸的笑容。
「明日太,你试吃看看吧。这是驿站城市贩售的菜肴。你曾经当过厨师,应该对这方面的事情很感兴趣吧?」
「……我在小吃摊买过奇谬鸟的肉包。」
「这样啊。但这道菜跟肉包的味道完全不一样喔。」
我将视线移至餐桌上。
一个巨大盘子中盛装了炖肉和蔬菜。
炖菜几乎没有任何水分,偏白的肉和数种蔬菜上淋著透明的黏稠糊状物。
我观察了菜肴的外观后,发现里面添加了切碎的亚力果和蒲菈,以及煮烂的恰奇碎片。
这道菜飘散出了与粒萝相似的清凉香草气息。
盘子一角摆放著好几片白色饼皮,状似水饺皮。大概要拿饼皮包著炖菜食用吧。
外观和香气都不差。
「请用。没有食欲的话,吃一口就可以了。各位一定要品尝看看,毕竟佐佐茶根本无法与两位制作的美味肉乾相比。」
基于单纯的好奇心,我确实很想尝试看看。
我望了爱·法一眼,跟她确认过后,拿起木匙和小巧的饼皮。
大略计算了饼皮的数量和炖菜的份量后,我将两杓炖菜铺在饼皮上。
我把饼皮卷了起来,就像小巧的可丽饼一样,咬了一口后——
味道非常咸。
这道料理几乎只靠香草的香气来增添风味。
亚力果炖煮得软烂,恰奇没煮透、蒲菈带著苦味——搭配上宛如鸡胸般淡而无味的奇谬鸟肉。
食材搭配起来并不差。
滋味朴实。
为了延长保存期限,厨师用盐腌过肉后,跟蔬菜一起炖煮。再多煮一会,恰奇的口感才会更好。除此之外,这道菜肴并没有值得一提的缺点。
但是——假如问我是否愿意出钱购买这道菜,我会有些犹豫。
「盐渍奇谬鸟肉可是这间旅社最有人气的菜肴喔。由于味道很重,适合当作下酒菜。我记得价钱是三枚铜币。大家白天会在外头买些轻食果腹,到了晚上,这间店的客人可是川流不息喔。大家品尝这道菜肴时,总会流露出满足的表情。」
卡谬尔·佑旭露出柴郡猫般的微笑。
「驿站城市的料理主要是家常菜的延伸。做菜的人都是旅社老板娘或女儿,在杰诺斯之中,只有石墙里面才有厨师。」
「……原来如此。」
「明日太,你的料理有办法与这道盐渍炖肉和奇谬鸟肉包相抗衡吗?」
「你在挑衅我吗?我没有那么愚蠢,不会冲动行事喔。」
差不多该离开了。我吃完了那块奇谬鸟的盐渍肉后,将剩下的佐佐茶一饮而尽。
接下来,我对爱·法耳语:「你还想问什么问题吗?」之后,她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会再跟家主商量,也会找森边的朋友讨论。如果没有问题——我才会考虑采纳你的建议。」
「明日太,你真是慎重哪!这一定是你的优点吧。」
是你害我必须如此慎重啊。我耸了耸肩。
「卡谬尔,如果我们下定决心要在驿站城市摆摊,可以再来找你商量吗?」
「可以。你也可以直接跟相关人员交涉。管理摊贩区域的其中一位负责人就是这间旅社的老板,米拉诺·马斯。总之,你只要过来《奇谬鸟尾巴亭》就不会有问题了。」
「谢谢你。尽管我们尚未作出决定,但你的提议让我思考了许多事情。就算我们最后没有开店,我还是很开心能跟你交谈。」
「很高兴能听到你这么说……你们要回去了吗?雷托,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我吃掉这些盐渍肉后,会小睡片刻。」
「是。明日太、爱·法,我们出发吧。」
我有些错愕地看著笑容满面的少年。
「出发?去哪里啊?我们打算买完东西就回森边。」
「不会花两位太多时间。塔拉的父亲想跟两位道谢。他们也在摊贩区域开店,我会带领两位过去。」
我首次造访驿站城市时,遇到一位名为塔拉的女孩。
当时,杜多·孙在驿站城市喝酒闹事,塔拉差点卷入那场混乱中,我和爱·法出手救了她。
那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情了。现在她的父亲竟然要跟我们道谢,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你去跟他们见个面嘛。塔拉是个好孩子喔。再过几年,她一定会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趁现在跟她结缘不会有损失。」
做出这种愚蠢发言的人当然不是少年,而是少年的师父。
我又不是光源氏。我勾起苦笑,姑且望了爱·法一眼……不可思议的是,她正冷眼瞪著我。
她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那么,先告辞了。」
「嗯,我很期待能够再次见到两位。」
到头来,除了我们之外,这间房间没有其他客人,我们步向出口。
刚刚那群男人们仍在外面的餐厅畅饮美酒。
其中一位男人望向我们,他眼神中的醉意比刚刚更浓。
「喂,黑发小鬼!你怎么有办法将《食奇霸者》的女人变成自己的囊中物啊?可以把你使用的手段告诉我们吗?」
哎呀,看来他们现在不会让我们轻易离开了。
我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别人侮辱我就算了,如果他们拿爱·法开玩笑——我会失去理智。
「跟狩猎奇霸兽相比,她发现猎捕男人更能轻松赚进大笔铜币吧!喂,《食奇霸者》,我可以用两枚铜币买你一晚喔?」
我转向男人们。
此时发生了两件事,让我的怒吼声停留在喉咙之中。
走在我身后的爱·法抓住我的手臂,走在我前方的少年雷托静静地说:
「请住手。他们是我师父的客人。你们对两人无礼,等于是对我的师父无礼,瞭解了吗?」
少年尚未变音,他高亢的声音之中不带著一丝情感。
他望著男人们,我无法确认他现在的表情,但我能看到男人们的表情变化。
刚刚口出下流之语的两人举著酒瓶,僵住不动。
他们的表情——宛如遇到了森林中的猛兽,瞪大双眼,神色僵硬。
「你们怎么啦?」
其他男人摇了摇伙伴的肩膀。
雷托少年斜睨了男人们一眼后,对我微微一笑。
「失礼了。我们走吧。」
看来有其师必有其弟子。
我叹了口气,迈出步伐后,爱·法戳了戳我的背。
「喂,我以前也告诉过你,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不要轻易动怒。你有时太冲动了。」
「……爱·法,你提到汉堡排的时候也会变得很冲动啊。」
「这跟我现在说的话题无关。」
她再次戳了我几下,我们离开了《奇谬鸟尾巴亭》。
4
走出室外后,太阳依然高挂天顶,路上人潮汹涌。
「两位预计要购买什么东西吗?」
「嗯,我想要一个铁锅。摊贩区域有贩售。」
「铁锅啊,体积很大吗?」
「确实不小,大概这么大。」
铁锅的直径约六十公分,深约三十公分,我用手比出一个半圆形的形状。
「看来铁锅会很重呢。我可以先带两位前往塔拉家的店吗?那间店座落在摊贩区域的边缘地带。」
「啊、嗯、那个,爱·法,可以吗?」
「随便你们。」
爱·法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
但她面露几分疲惫。
这让我有些挂心,轻声询问爱·法:「你有什么想法?」
「就算对方说了这么多,我对他的印象依然没有改变。我觉得对方无意欺骗我们,但该怎么说呢——在我的心目中,他仍是一位可疑人物。」
「原来如此。」
我能够理解她的想法。
我不觉得卡谬尔·佑旭在说谎。
那个男人真的对森边居民怀抱著深厚的情感。
但那份情感太过强烈,使我们感到突兀。
(再说,除了那位大叔之外,还有其他的问题。)
少年雷托带领我们走在石之大道上时,我埋头思索。
(假如我在这座城市开奇霸兽肉小吃摊,真的会有生意吗?)
我们才刚踏出室外,人们的视线就集中到爱·法身上。尽管那并非全是负面的眼神,但在城里人的眼中,森边居民永远是城里的异类。
尽管卡谬尔·佑旭一派轻松地说「刚开幕时,可以把旅人当作目标客群」,但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要是经商失败,我们只会失去铜币。但我们轻率的举动,可能会让森边与驿站城市之间的鸿沟愈来愈深,那就不妙了。
就算卡谬尔·佑旭不打算欺骗我们,但他仍可能误判了状况。我必须查清楚这一点。
(不知道驿站城市之中,有没有人处于中立的立场呢?我想听听这些人的意见。)
当我苦恼不已时,我们已经抵达摊贩区域。
一位眼熟的大婶正待在摊位之中,为孩子们捏制肉包。
现在刚过正午,是人们用轻食果腹的时间。我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四散各处的轻食摊位都涌现人潮。
一位年轻人正在边走边吃,他的手中捧著一个白色饼皮,夹著茶色的肉和绿色蔬菜。
一群男人正在路边饮酒,下酒菜是形状宛如鸟爪的食物。
一阵吵闹声传来,我顺著声音望过去后,有一处宛如户外餐厅的空间,架著宽敞的屋顶,人们坐在木椅上谈笑风生,啜饮著木碗盛装的锅烧料理。
「……你这家伙怎么一直晃来晃去啊?」
「嗯〜我在进行市场调查。」
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如果希望事情的发展能对我们有利,我必须尽量多搜集情报。
再说——在森边之中,只有我有办法这么做。
(倘若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出现在森边,卡谬尔·佑旭也不会想出这个疯狂的主意吧。)
只要经过一番修炼,卢家的女人们也能煮出与那道盐渍肉同等级的料理。
可是,我不认为森边居民能够「做生意」。他们使用奇霸兽的牙齿和兽角兑换铜币,再用铜币交换粮食。就形式上来看,这的确是商业行为,但森边居民却不把这件事当成一门生意。
而且,把猎物卖给专门业者,和对著不特定多数的客人做生意,基本上是两回事。
(如果能够在这方面派上用武之地,我当然会全力以赴。)
既然爱·法和卡斯兰·卢堤姆认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我会毫不犹疑地奋勇前进。
为了不让他们做出错误的判断,我要仔细看清他们所看不见的景象,聆听他们所听不见的声音,正确地传达给他们。
「啊,就是那间店家。塔拉也在呢。」
听到雷托少年的声音,我疑惑地抬起头后,发现我们已经走到摊贩区域的尽头。
前方是一条灌木包夹的大道,左侧可以远眺城下镇的石墙。
我们上次也有经过这一带,当我陷入思索时——左方传来少女的惊呼声。
「明日太哥哥!雷托,你真的带他过来了!」
塔拉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塔拉今天也穿著一件橘色直筒连身裙,她站在某个摊贩的屋顶下方,朝我们挥手。
那个摊贩——只架起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屋顶,地上铺著一大块布,上面排列著蔬菜,是一个简朴的蔬菜摊——我和爱·法曾在这里购买过亚力果和波糖。
一位虎背熊腰的大叔站在少女身旁,脸上挂著僵硬的笑容,等待我们。
我和爱·法面面相觑后,跟著雷托少年走向两人。
「明日太哥哥,好久不见!上次谢谢你救了我!」
「没有啦,你不需要跟我道谢。后来你也帮了我的忙。」
「怎么会呢!要不是大哥哥,塔拉就会跟包子一样被压扁呢!谢谢你!」
塔拉留著一头及肩的深茶色短发,一双深茶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她是一位八岁左右的活泼女孩。
大叔站在塔拉身旁,他的发色和胡须确实与塔拉相似,两人也同样有著黄褐色的皮肤。
这种颜色组合在驿站城市极为常见,使我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相似之处。
卢家人的头发和眼睛颜色五花八门,使我以为这个世界的人不会遗传这方面的特质,不曾注意过这种细节。
不论如何,这是我第二次与两人见面。
大叔站了起来,取下包裹在头上的白色布巾。露出掺杂著白发的杂乱发丝,朝我和爱·法鞠躬。
「不、不、不好意思,你们前几天救了我的女儿塔拉……真、真的很感谢你们。我、我、我无论如何都想跟两位道谢,所以劳驾两位过来一趟……」
他圆滚滚的脸庞滑下冷汗。
尽管森边居民让他恐惧不安——他仍想跟我们道谢。
「不客气。我们也很受到塔拉的照顾。我们当时差点被卫兵们带走,幸亏塔拉帮忙做证,我们才不需遭受审问。」
「不、不、不客气,不足挂齿……」
这位大叔的体型比旅社大叔高大魁梧,外型粗犷。他曾经提过亚力果是自己栽种的,代表他过著半农半商的生活。
这种土生土长的杰诺斯人大概最畏惧森边居民——看到他在女儿面前表现出这副模样,我感到于心不忍。
塔拉也一脸茫然,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你的女儿会遭遇危险……」
爱·法突然开口。
「咿!」
大叔抓著塔拉的肩膀向后退。
塔拉也略带不安地望著爱·法。
「……是因为我不经考虑就殴打醉汉。我知道她待在对方脚边,但我想要尽快压制恶棍,率先出手攻击对方。要不是明日太赶去帮助她,男人庞大的身躯将会压住她,使她受伤。」
爱·法静静地一鞠躬。
「我太不细心了。我必须为此跟你道歉。」
「不、不、不客气、那个……」
「伯父,你不需要警戒,他们并非鲁莽之人。刚刚还有醉汉辱骂他们,反而是我先大动肝火呢。」
挂著微笑的少年连忙缓颊。
大动肝火——我看不出他刚刚有动怒。
「明日太先生日后说不定会在附近摆摊,到时大家就是邻居了,建议你趁现在消除心中的芥蒂。」
「欸?明日太哥哥,你要摆摊啊!?」
塔拉的反应比大叔更为剧烈。
「目前还没正式决定……假如要摆摊的话,摊位会在这附近吗?」
「是的,那条道路已经没有空位了。两位又是新加入的摊商,必须先从靠北边的区域开始摆摊。」
「伯父,你也是新摊商吗?」
「欸?不、不是的。我从二十年前就待在这里了。必须塞小费给负责人才有办法在热闹的中央区域摆摊,所以我一直乖乖待在这里。」
尽管大叔惊慌失措,他还是拚命鼓起勇气回答问题。
他果然心地不坏。
「我还没有做出决定。如果真的来此摆摊,就请你多多指教了。我到时会跟你购买食材。」
「你、你要做什么生意?」
对了,他是杰诺斯当地人,跟卡谬尔·佑旭也毫无关联,我可以利用这宝贵的机会徵询他的意见。
这说不定是卡谬尔·佑旭为我们安排的机会——我的想法是不是太邪恶了?
先来进行市场调查吧。
「老实说,我打算贩卖奇霸兽肉的料理……伯父,你有什么建议吗?」
大叔讶异地瞪大双眼。
「那、那种东西……卖不出去吧?」
原来如此。
他的表情充满惊愕,不对,应该说是傻眼,但他并没有流露出厌恶之情。
看来在驿站城市贩售奇霸兽料理,跟在商店街中央公布「我要开店贩卖狼蛛料理」不太一样。
「周遭的人会感到不愉快吗?有没有人会怒火中烧,要求我不得在他的摊位附近贩卖奇霸兽料理?」
「这、这不是由我们决定的事情……可是……」
「可是?」
「假、假如奇霸兽料理会散发恶臭,我们会很困扰。」
「奇霸兽料理不会特别腥臭。只有在实际品尝时,才能感受到它特殊的风味。再说,经过仔细调理的奇霸兽肉,吃起来并没有腥味。」
「奇霸兽是破坏田野的害兽吧?它的肉尝起来好吃吗?」
塔拉似乎兴致勃勃。
奇霸兽被归类在「害兽」,是从人类主观的角度而定,奇霸兽本身并没有错……塔拉大概还听不懂这种说法。
「我觉得非常美味喔,但这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奇霸兽肉的味道确实很独特。有些人可能无法接受。」
「这样啊,好厉害喔。塔拉也想吃看看呢。」
「快、快住嘴……」
大叔说到一半,目光再次犹疑不定。
「不好意思,我迟迟没跟你自我介绍。我居住在森边聚落的法家,名叫明日太,这位是法家家主爱·法。大叔,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吗?」
「……我、我是都拉。」
女孩是塔拉、父亲是都拉。两人的名字究竟是好记还是难记呢?不过,都拉这个名字的确很适合大叔。
「都拉大叔,我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店。我们不希望商品卖不出去,损失惨重。最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让驿站城市居民感到混乱。伯父,你可以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我吗?譬如说『在这里开奇霸兽料理店,会造成我们的困优』,或是『没有人会吃那种料理』等等。我会参考你的意见,决定是否要开店。」
「就、就算你们过来摆摊,我们也不会感到困扰。只要不会散发出奇怪的臭味就好……还、还有……如果常常引发纠纷,那也不太好……」
说到后来,他开始有些吞吞吐吐。
但他仍然清楚回答了我的问题。
都拉大叔平时一定是个豪放直爽的人,当我上次告诉他「亚力果腐坏了」时,他暴跳如雷的反应使我察觉到了这一点。
「纠纷啊。假若我在这里开店,城里人会来找碴吗?」
「怎……怎么可能有人敢挑衅森边居民……」
他再次吞吞吐吐地说道。
「谁说得准呢?刚刚待在旅社的时候,就有人对我们出言挑衅。我也担心开店后会有人前来闹事。」
「是、是这样吗?我可不敢做这种事。」
看来大叔真的把森边居民视为毒蛇猛兽。
旅社那群男人却只流露出轻蔑。
就算生活在相同的环境之中,每个人的心情却不尽相同。
然后——塔拉说「想吃吃看奇霸兽」。
她刚刚一直偷瞄爱·法,彷佛在观察这个可怕的姊姊究竟是一位怎样的人。
「那么,你对于奇霸兽料理有什么想法?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尝试吗?」
「我、我不会想要花钱去吃奇霸兽肉。据说奇霸兽肉腥臭又坚韧。我不想要特地证实这一点。」
「不要钱的话,你愿意吃吗?」
「逼不得已的话,也是可以尝试看看……」
「你会觉得奇霸兽肉很恶心、很骯脏吗?」
「奇霸兽跟蒙兽、巨鼠不同,不会吃腐肉吧?在我的心中,奇霸兽就是破坏田野的可憎动物。」
大叔彷佛做出某种觉悟,望向爱·法。
「森、森边居民赌上性命击退奇霸兽,我对你们感谢又尊敬。然而,许多老人家认为你们……你、你们……吃了凶暴的奇霸兽肉后,获得了凶暴的力量。再说……」
除了恐惧之外,大叔的眼神中还流露出其他情绪。
那应该是——愤怒?
「……再说,森边居民的行为的确很残暴。」
爱·法静静地望著大叔。
大叔黄褐色的脸庞失去血色,浑身发抖。
「你、你们抢夺我们的农作物、袭击旅人、绑架城里的少女。尽管并非所有森边居民都如此恶劣,但这种恶棍确实存在。你们之前在路旁教训的家伙就是其中之一吧?只要有这种家伙存在……」
我们就无法理解对方。
大叔大概想要接著说出这句话,但他没有说出口。
爱·法缓缓摇了摇头。
「我只能说……我无愧于心。」
她没有否认对方的话。
抢夺农作物、袭击旅人、绑架城里的少女——那些家伙的举动竟然卑劣到这种地步。
我愤怒到了极致,感到一阵晕眩。
同样都是森边居民,却有著云泥之差。
森边中有许多跟爱·法和卡斯兰·卢堤姆等人一样善良的居民,那些家伙——族长家族的孙家竟然如此堕落。
我真的打从心底无法理解。
「不管在城里还是在森边,都存在著各式各样的人呢。」
听到少年的声音时,我讶异地转过头。
即便在这种时候,雷托少年依然面带笑容。
我再次体认到这位少年是卡谬尔·佑旭的弟子。
「我差不多该回去找卡谬尔了。两位呢?」
「啊,我们要回去了。也不能继续打扰人家做生意……都拉大叔,谢谢你了。」
「不客气……」
「明日太、爱·法,我先告辞了。我很期待奇霸兽料理,两位要好好加油喔!」
到头来——我依然心乱如麻。
5
一小时后,我们再次站在卢堤姆家门口。
我和爱·法抬著一个超级沉重的铁锅。
「哎呀,是爱·法和明日太啊!怎么啦?竟然提著一个大铁锅!你们该不会是要来帮我们煮晚餐吧!?」
「丹·卢堤姆!你已经从森林回来啦?」
距离正午只过了不到三小时。卢堤姆家的家主已经脱下披风和刀具,一身轻盈地迎接我们。
「最近奇霸兽太多啦。我们今天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兽角和牙齿,分家的年轻人刚好受了点轻伤,所以我们提早返家!你今天要煮什么给我们吃啊?」
「不,我们只是来找卡斯兰·卢堤姆讨论事情罢了……」
「什么啊,是这样喔。」
家主大人本来兴奋地绷紧圆滚滚的肩膀,现在却失望地垂头丧气。
卢堤姆本家的家主丹·卢堤姆的头发稀疏,下巴蓄著褐色胡须,挺著啤酒肚,宛如一位阿拉伯大魔神或弥勒佛。他今天也精力充沛。
「丹·卢堤姆,既然你也在家,可以一起陪我们谈谈吗?我有事想要和各位商量。」
「我是可以和你们谈谈啦……」
他宛如幼儿般嘟起嘴巴。
请不要夺走我们家主的拿手绝活。
「明日太、爱·法,你们果然来了。你们跟卡谬尔·佑旭谈得如何?」
卡斯兰·卢堤姆从丹·卢堤姆的背后走了出来。明明是父子,两人的外貌却完全不相似。
我慌忙和他点头打招呼。
「不好意思,今天来叨扰那么多次。咦?阿玛·敏·卢堤姆呢——?」
「为了能尽早学会烹煮美味料理的技术,她和其他女人一起前往卢家了。因此我才被晾在一旁。」
「这样啊,那真是……」
「你不需要顾虑我,请进来……家主,没有问题吧?」
「好吧……」
竟然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卢堤姆家的家主大人不断幼儿化。
于是,我和爱·法把刀具和铁锅交给卢堤姆家保管后,再次来到他们家作客。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我要阐述的事情依然不少。
「嗯。」
卡斯兰·卢堤姆双手抱胸,点头称是。
「我对卡谬尔·佑旭的印象依然没有改变。但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我能感受到他对森边的强烈情感——或著该说是执著。我不认为他打算欺骗两位。」
「是的。我还仔细观察了驿站城市的状况。就算我们在城里开店,也不会酿成太大的问题,说不定还能小赚一笔……至于最后能不能让奇霸兽肉获得商品价值,必须实际开店后才能得知。」
我们与雷托少年和都拉大叔道别后,顺便探访许多摊位,继续进行市场调查。
依据我们最后获得的情报,每间店贩售的轻食定价大约介于一枚至三枚红铜币之间,一天中能贩卖二十到五十份餐点。人潮尖峰时段大约在正午前后。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放手一搏——这是我的想法。
卡斯兰·卢堤姆再次点了点头。
「嗯,我也认为没有问题……家主,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那位石之都的居民也太鸡婆了吧,为什么他要插手管森边的未来?既然是石之都的人,就应该要把石头运致世界尽头去铺路啊……不说这个了,明日太啊。」
他不悦地开口后,无辜地仰望著我。
这跟我们家主拜托我做事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打算款待城里的家伙,却不煮东西给我吃吗?」
「不是的,我只是来徵求各位的意见……基于我的立场,我不能恣意在驿站城市开店吧?」
「谁管那么多啊。这是法家家主该决定的事情。你为什么要问我们的意见?」
「你说得确实没有错。我只想确认开店一事是否会招来森边同胞的不满……况且,我听说孙家负责掌控森边和城里的交流事宜。我可以不透过他们,径自在城里开店吗?」
「……你说孙家吗?」
丹·卢堤姆的牛铃大眼闪烁著光芒。
「不用管那些蠢贷!倘若他们口出怨言,我们卢堤姆家会让他们尝尽苦头!明日太啊,你打算与他们为敌吗?」
「请不要露出这么高兴的表情!我会找两位商量,就是不想引起纠纷!」
「什么嘛,真无趣。」
丹·卢堤姆再次切换为有气无力的模式。
卡斯兰·卢堤姆一派轻松地说:「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孙家负责掌管森边与杰诺斯城的交流。假如你要在石墙内开店,才必须连络孙家,驿站城市则不成问题。」
「我知道了……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真的没有触犯森边的禁忌或规矩吗?」
「这点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不能采收摩尔加山区盛产的珍馐美味,也不能耕田。我们答应对方要不停猎捕奇霸兽,才能居住在森边地区。反过来说,石之都只准许我们贩售奇霸兽。」
「原来如此……」
「明日太啊,虽然跟你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但我们现在面临一个困扰的状况。」
「欸?怎么了吗?」
「肉——完全消耗不掉。」
他精悍的脸庞上难得扬起苦笑。
「卢家聚落在那场宴会中使用了大量肉品,但卢堤姆家却没有那样的机会。我们一天大概会帮两头奇霸兽放血并屠宰,就连分家的储肉室都塞满了肉品。这么一来,由于没有地方储藏,我们明天只能将所有肉品弃置在森林中。」
「啊……确实也只能这么做了。」
爱·法猎捕的奇霸兽肉也堆在法家,完全消耗不掉。就算用皮果叶腌肉,最多也只能保存十五至二十天。我们最后只好制作大量熏肉,而这些熏肉的量也不见减少。
「要是能用这些肉来换取铜币,我们的生活会更富裕。况且——一旦知道奇霸兽肉加工后的美味,就无法眼睁睁地看著那些肉成为蒙兽的饲料。光是放血失败的奇霸兽腐肉,就足以让蒙兽饱食一顿了。」
「明天也要继续放血!就算奇霸兽肉堆积如山,肋排肉却屈指可数啊!」
家主笑嘻嘻地大喊。
家主儿子再次扬起苦笑,点了点头。
「……这么一来,我们必须把肋排肉以外的肉类全都弃置于森中。那全是已经放过血、清除内脏后的腿部、肩部和背部肉。」
「呜哇,那太可惜了!」
「是的。我们无法把那些肉分给其他氏族。这样会让没有力量的氏族放弃猎捕奇霸兽的兽角和牙齿,成天吃肉。」
卡斯兰·卢堤姆换上严肃的表情,探出身子。
「明日太,我们打算把你教导的技术传承给敏家和雷家等亲族。我认为未来所有森边居民都该学习这些技术。」
「欸?包括孙家吗?」
「当然。要是这能让他们重新努力猎捕奇霸兽,就皆大欢喜了。」
说得也是,我尚未彻底成为森边中的一员,只把孙家视为「无法饶恕的敌人」。
「然而,现在这么做太危险了。我们可以把这门技术传承给孙家和卢家等大型氏族,但还不能教给其他小氏族。」
「欸?为什么呢?」
「奇霸兽肉变得太美味了。小氏族的人们一直抱持著『奇霸兽的躯体难以入口』的观念,一旦他们品尝过处理后的肉——由于奇霸兽难以猎捕,他们可能会输给自己的软弱,放弃搜集兽角和牙齿,只靠奇霸兽肉过活。」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由于奇霸兽躯体的肉太过腥臭,大家只愿意吃腿部肉,所以拚命猎捕奇霸兽。「美味的肉」——真的会使大家的心情变得松懈吗?
确实不无可能。
既然卡斯兰·卢堤姆都这么说了,代表有其可能性存在。
我不是猎人,无法责备那些人的懦弱。
「我认为那就是知识之毒。」
「知识之毒啊……」
「是的,若摄取过多药效太强的药品,良药也会成为毒药。在这种状况下,我认为你的能力将成为毒药。」
听到他这番话,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的能力将成为毒药——
「我认为这门技术还不能传授给卢家亲族之外的小氏族。等到奇霸兽肉在驿站城市能换成铜币后,这些人可以用肉换取亚力果和波糖,他们便能正常饮食、正常生活,进而提升猎人的能力。」
「是……」
「到时候,你的力量就会成为普通的药剂了。」
卡斯兰·卢堤姆勾起强而有力的笑容。
「明日太,倘若你跟爱·法找出自己该走的道路,决定在驿站城市开店,我会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成功,并竭尽全力帮助两位——因为我是你们的朋友。」
「卡斯兰·卢堤姆。非常……谢谢你。我打算今天考虑一晚后,做出结论。等确定之后,我会先通知你。」
我有资格成为这种大人物的朋友吗?
就算现在没有资格,我也会努力让自己够格成为他的朋友。
(当我初次遇见卡斯兰·卢堤姆的那一晚——根本没想到他会在我心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这都是人的缘分。我与爱·法的相遇,使我得以遇见莉蜜·卢,接下来我见到了卢家一族,并遇见卡斯兰·卢堤姆和丹·卢堤姆。
还有卡谬尔·佑旭——
那个男人究竟会是森边的毒药,还是良药?我和爱·法必须先做出判断。
我决定等一下要跟爱·法好好讨论一番。
「卡斯兰·卢堤姆,真的很谢谢你。我很高兴能跟你讨论这件事。」
「明日太,我很荣幸听到你这么说……你要回去了吗?」
「是的。不好意思,一天来叨扰府上那么多次。」
「什么,你真的要回去啊!」
丹·卢堤姆大声吶喊。
「快要日落了喔?法家很远吧?你乾脆在我们家过夜嘛!」
「不,不能这么劳烦各位……」
话说到一半,我才回过神来。
回家的路途约一个小时。尽管还有一阵子才会天黑,但我们仍没有时间晒波糖。
我还没有习得把液状波糖变得好吃的技巧,所以我只能使用宛如山药的季芶取代波糖,或是花时间炖煮波糖炖菜。
「明日太,卢堤姆家的女人们还在卢家。由于她们昨天才开始前往卢家学习技术,技巧仍不纯熟……你今天愿意掌管我们家的炉灶吗?」
卡斯兰·卢堤姆不知道是否从我或父亲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就连他也开口要我们留下。
「……我跟家主讨论一下。」
我尽量流露出正经的神色,凑向爱·法的耳际。
「爱·法,如果我们今天回家吃晚餐,我们只能久违地喝波糖汤啰。」
爱·法严肃地点了点头,对我耳语:
「我不要。」
于是,我今晚顺利地成为卢堤姆家的炉灶掌管人。
6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卢堤姆本家的家人并不多。
除了丹·卢堤姆、卡斯兰·卢堤姆、阿玛·敏·卢堤姆三人之外,只有前任家主剌·卢堤姆和么妹茉伦·卢堤姆两人住在本家。
丹·卢堤姆其实儿孙满堂。除了卡斯兰·卢堤姆和茉伦·卢堤姆之外,他还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但他们都已经和伴侣搬离本家。
卢堤姆家二男就住在本家旁边,他和妻子与两个孩子一起生活。女儿们则分别嫁入卢家分家和雷家。直到阿玛·敏·卢堤姆嫁进来之前,卢堤姆家本家只有四个人。
由于卢堤姆聚落阳盛阴衰,当他们管理炉灶或处理其他日常工作时,不会区分本家和分家,大家一起分工合作。
「毕竟卢堤姆家二十五位家人之中,只有十一位女性。一般来说,女人的数量都会多于男性。」
「这代表卢堤姆家的男人弥坚不摧!再加上卢家本家的人都太晚婚嫁啦!卢家明明有七位子女,却只有长男讨了媳妇!」
卢堤姆家的晚餐热闹非凡。
好吧,主要都是家主一个人吵闹不休。
举办婚宴时,率领卢堤姆一族的瘦高老人就是前任家主剌·卢堤姆,他是卢堤姆家的大长老。年龄还不到七十岁。光头的他留著长长的白色胡须,有著一双宛如老鹰般的锐利眼眸——他娶了纪芭婆婆的女儿为妻。
今天是我们首度与卢堤姆家么妹茉伦·卢堤姆碰面。她今年十五岁,身材圆润,长得十分讨喜可爱。这么说起来,她和父亲有几分相似。明明才十五岁,却已经散发出好妈妈的气息。
大长老沉默寡言,其他人亲切好相处,家主吵闹。晚餐的气氛一团和气,跟卢家剑拔弩张的氛围有著天壤之别。
「我今天学习了煎波糖的方法,但我太晚回来,没有时间煮给大家吃,明日太、爱·法,谢谢你们,帮了我一个大忙。」
早上前来拜访时,我们和阿玛·敏·卢堤姆只简单打了招呼。她现在对我们露出一贯的沉稳微笑。
阿玛·敏本来就散发著爽朗清秀的气质。结婚典礼结束后,她更增添几分温柔,使她看起来比我们更为成熟。
她将本来扎在脑后的黑褐色长发剪至颈后的位置。森边很少能见到如此大胆的短发。
作为已婚的证明,一块巨大的布料包裹著她穠纤合度的健康身躯。
「哎呀,太美味了!肋排肉怎么吃都不厌倦,但你煎的波糖真是特别好吃啊!吃过煎波糖之后,普通的波糖炖汤根本难以入口!」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和爱·法会留在卢堤姆家掌管炉灶,就是想要避开波糖炖汤。
不论如何,今天的晚餐——肋排和腿排、煎波糖、添加了亚力果和蒲菈的奇霸兽肉汤——顺利告一段落。
大家稍微聊了一会后,各自回房歇息。
「爱·法,明日太,你们要睡在同一个房间吗?我们家目前有两间空房。」
「是。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讨论。」
我自然地答道。当对方带领我们前往房间后,我突然感到不太对劲。
那是一个三坪大的方形房间。房里没有任何家具。
地板上铺著毛皮,房间深处有著一块布制被褥,那块被褥就是让我感到不对劲的原因吧。
「啊,还需要一床寝具吧,我去拿过来。」
带领我们过来的茉伦·卢堤姆开口后,爱·法答道:「不需要。」
「不要紧,我们平时没有使用寝具的习惯。」
「这样啊。那我先告辞了。」
茉伦·卢堤姆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我们分配到右侧最里面的房间,和新婚夫妇使用的房间只隔了一间空房。
「啊……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怪怪的?」
「为什么?」
爱·法迅速走进室内,将从外面房间借来的烛台放在窗边。
接著,她坐在寝具上。
寝具就铺在窗边,所以她的举动极其自然。
我伸手关起身后的门板,走到爱·法的对面,在铺著毛皮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单人房。
寝具。
他人的家。
为什么呢。我和爱·法之间的距离明明和平时没有两样,我的心跳却莫名开始加速。
我决定先在掌心写下「平常心」,吞进肚里。
「你在做什么?」
尽管爱·法惊讶地询问,我却无法答覆她。
「这两天之内,我们搜集了各式各样的情报。爱·法,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爱·法沉吟了半晌,松开一头长发。
当金褐色的柔顺发丝从爱·法的肩膀和胸口流泻而下时,她开口道:
「我认为……没有问题。」
「是喔。」
「是啊。就算生意不成功,我们也只会失去铜币。我可以猎捕奇霸兽来弥补这点损失——幸好现在是奇霸兽的数量多到骇人的时期。」
「嗯。」
「我只担心一件事。提议到驿站城市开店的人是卡谬尔·佑旭。」
「那位大叔果然令人难以信赖。」
「与其说信赖——应该说无法理解。我没有办法摸透他的思考和心思。跟他讨论愈久,我的脑袋就愈混乱。」
爱·法的眼神有些不安,她探出身子。
我下意识地想缩起身体,幸好后来即时停下动作。
爱·法靠近我的方式很自然,倘若我缩起身体,只会让爱·法感到疑惑或不悦。假使今天我们的角色对换,我会很受伤。
但我仍然静不下心。
「那个男人吃了奇霸兽肉。我不曾看到任何一个城里人做出这种举动。感到吃惊的同时,我以为自己会更信任这个男人——但我反而认为他更可疑了。」
「原来如此。我无法理解这种感受,但你说得很贴切,我们的确摸不透他的心思。」
「明日太,你也这么想吗?」
「是啊。」
「是喔……太好了。」
爱·法吐了口气,彷佛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她平时不常露出这种表情。
「假如我们的想法不同,我会觉得自己也开始摸不透你……真是太好了。」
「说、说得也是。听了都拉大叔和卡斯兰·卢堤姆的发言之后,看来在城里开店不会引发太大的问题。不管那位卡谬尔·佑旭是否心怀不轨,我们只要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够了……我说得没错吧。」
「我本来就这么打算。不管做出什么决定,我们两个都必须担起责任。」
「但是,我不想要为了开店而造成你的困扰。」
爱·法本来一脸平静,现在脸上微微出现愠色。
怒气腾腾的表情才有爱·法的风格,但这代表我说错话了吧?
「明日太,你要贩售的料理,会使用我猎捕的奇霸兽肉,以及兽角和牙齿换来的食材吧?」
「嗯,我自己也打算出资,但我当然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既然如此,你思考的时候,为什么要划分我们之间的立场?」
从她的表情之中,我发现她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对某件事感到焦急。
她的蓝色眼眸开始闪烁,彷佛不知道该流露哪些感情。
「你决定掌管卢堤姆家婚宴的炉灶时,是以个人的身分和卡斯兰·卢堤姆缔结约定。你这次仍然不打算以法家家人的身分开店吗?你还是打算一个人独自担起责任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法家人?」
「对、对不起。你觉得我太见外了吧?你也知道嘛,我来自异国,和家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一定和森边居民有些差异。我完全无意忽略你喔。」
我将刚刚的别扭心情彻底拋到脑后,忍不住探出身子。
我们之间只隔了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爱·法紧紧盯著我的眼睛,彷佛在刺探著什么。
「……你开心时,我也会很开心。」
「是。」
「你痛苦时,我也会很痛苦。」
「嗯。」
「若非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成为家人呢?」
爱·法迅速移开视线。
假如气氛跟平时一样轻松,爱·法现在一定会嘟起嘴巴——但她粉樱色的双唇只静静地交织出言语。
「要是不能分享一切,我们也没有必要成为家人。你究竟为什么要留在法家,而不是改当卢堤姆家人呢?」
「因为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抱歉,在我的故乡之中,我们习惯不带给家人困扰。我没想过这么做会让你感到不快。」
为了不让爱·法露出悲伤的神色,我抓起她的手。
爱·法的指尖称不上柔软,却相当光滑。她微微握住我的手。
「我也想要跟你同悲共喜。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请你原谅我。我下次会多注意,不会再让你感到不愉快。」
「…………」
「爱·法,随著时间流逝,我们也会渐渐理解对方吧?不管是来自异国或是异世界,我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理解彼此。」
「……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吗?」
爱·法静静地说。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在森林中凋零。你不知道何时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之中……我们有时间慢慢互相理解吗?」
「有。直到死去或消失的那一瞬间,我们都有时间。我们要继续努力,直到离别的时刻来临。」
我的指尖用力握住爱·法后,她也跟著望向我。
她那双尚未平静下来的眼眸凝望著我。
「若是成天担心还有多少日子可活,会让人不想为明天努力。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现在这一刻很重要,但明天和未来发生的事情同样重要喔。」
「我当然……清楚这一点。」
她的嘴角不对劲地动了一下。
她彷佛在微笑、彷佛在哭泣——她的表情复杂又暧昧,彷佛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
「笨蛋,我不需要你现在来告诉我这种事。要是不明白这一点,我有办法成为猎人吗?」
接下来,爱·法做出令我出乎意料的举动。
她的额头大力压在我的右肩上。
「喂、喂、爱·法……?」
「你暂时不要看我。我马上恢复原状。」
她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掉眼泪。
她只是将额头压在我的右肩上,停下所有动作。
爱·法的体温从肩膀和指尖传了过来。
长发流泻至我盘坐的腿上。
尽管她好一阵子没有使用『献祭猎法』,她的发丝依然散发出甘甜香气。
过了几秒——爱·法从容地抬起头,粗鲁地挥开我的指尖。
「……明日太,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仍低垂著头,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从她的嘴部线条,可以窥见她露出了一如往常的严肃表情。
「我刚刚已经阐述了自己的意见。你认为我们该在驿站城市开店吗?」
「这个嘛,我……想试试看。」
尽管我依然有点担心爱·法的状况,但仍老实答道。
「如你所述,我们无法理解卡谬尔大叔的想法。我也没有亲眼目睹或亲身体验过森边的贫穷生活,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遇见卡谬尔之前,我就对城里人轻蔑地称呼森边居民为《食奇霸者》的行为感到忿忿不平。我想让他们体会奇霸兽的美味。」
「嗯。」
「而且,驿站城市中仍有好人存在,譬如塔拉和都拉大叔。就算我们无法融洽地携手合作,仍能试著接近彼此。我认为开店会是促进森边和驿站城市关系的好机会。」
我搔了搔头。
「我只是一个外来者,真的能够和森边的未来扯上关系吗?这让我感到困惑——开店事关森边的未来,我希望这么做能为森边带来益处。既然你和卡斯兰·卢堤姆都赞同,我想要展开行动。」
「原来如此,你到现在还把自己当作外人看待啊。你这种态度有时候真让我怒火中烧。」
爱·法冷淡地说道,别过头。
尽管她的言行举止已经恢复正常,但头发依旧遮盖著她的眼睛,我还是无法猜测她的情绪。
「你是法家的家人。你住在森边、在森边生活。你要以森边人的身分,阐述自己的想法。」
「嗯。就算从森边人的角度思考,我还是想挑战开店。我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但我想挑战自己能力的极限。」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爱·法依然别著头,静静地说。
「我还是会一如往常猎捕奇霸兽,准备肉和铜币。你就用它们去处理你的工作吧。」
「知道了……我会全力以赴。」
「哼,你不可以为了款待城里人,而疏忽掌管炉灶的工作喔。」
「我是要贩售餐点,不是要请他们吃饭啦。」
既然爱·法打算恢复平时的态度,我也依样画葫芦。
我故意开朗地答道。
「再说,一旦决定要挑战开店,有堆积如山的问题等著我思考。除了我们要推出的料理之外,还必须好好计算材料费。我们要如何将食材和铁锅搬运至驿站城市?这也是一个难题。这件事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
「什么啊,你已经想到那么远了。明日太,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其实都想要开店吧?」
「没这回事。胡乱想像也很开心嘛。看来我明天有很多事情必须找卡斯兰·卢堤姆讨论了。」
「你真现实。」
爱·法拋下这句话,躺在寝具上。
到头来,她还是要睡在寝具上啊。我扬起苦笑。
「我会好好整理思绪。既然决定要挑战开店,我一定要获得成功。」
当我正打算躺在毛皮地毯上时,仰躺在寝具上的爱·法唤住我。
「明日太。」
「怎么了?」
我回答后,她抬起上半身,将手肘支在寝具上,稍微退至墙边。
「这套寝具出乎意料地柔软,睡起来很舒服。你也过来休息。」
「……什么?」
我疑惑地歪著头。
爱·法重新躺下,伸直双臂。
「睡起来真的很舒适。对方难得帮我们准备了寝具,用了也不会遭天谴。」
「不、不用啦,你尽情享受吧。只要地上有铺毛皮,我就能睡得很舒适。」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的。我们国家的人民都会使用寝具喔。我很清楚躺在上面有多么舒服。」
「既然你清楚,就过来啊。」
「不了不了。这套寝具不够两个人睡吧。你不用顾忌我。晚安。」
「……你为什么要顽固地拒绝我?」
爱·法仰躺在地,静静低语。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愉快的事情吗?」
「不是这样的!在我的国家之中,只有亲子或夫妻才会睡在同一床寝具上。」
「……这里是森边,不是你的国家。」
呜哇,我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爱·法是不是故意让长发遮住她的眼眸,我难以看出她的心意。
如果她的眼眸尚未恢复平静,仍然不安地闪烁——一想到这里,我的胸中就充满痛苦。
这果然是某种考验吧。
真是的,我已经受够这种考验了!
「……既然你这么不愿意,那就随便你吧。」
爱·法整个人面向墙壁,彻底遮掩住整个脸庞。
现在是我该做出决定的时刻。
然而——不管怎么思索,我都清楚爱·法无意让我入赘法家。我们之间不可能会铸下大错。
我们平时本来就睡在一起,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很靠近,由于现在地上铺著寝具,我才会过度在意这件事。仔细想想,就算我跟爱·法一起睡在寝具上,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不过是比平时少了数十公分罢了。只要我忍耐这点距离,爱·法就能获得安心和平静,我并不需要为此感到犹豫不决。
我调整呼吸,尽可能放慢心跳后,爬到寝具上。
「打扰了。」
爱·法动也不动。
我尽量留意不要望向爱·法优美的背影,轻轻躺在寝具上。
这床寝具确实柔软得恰到好处,舒适非凡。尽管我比较想念枕头,但现在没有办法挑剔。我思考著在驿站城市开店的计画,闭上眼睛,打算早点睡。
下一瞬间,爱·法将身体转向我。
「……什么嘛,明日太,你还是过来了啊。」
「是、是啊,你都开口邀请我了嘛。」
爱·法枕著自己的右手臂,侧睡在寝具上,紧盯著我。
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哀伤和不安,盈满了喜悦的光芒。
「……一开始乖乖听话不就得了。」
看到爱·法坦率地流露出欣喜之情,我无法马上对她开玩笑。
爱·法的表情相当丰富,不时会跟我生气、赌气、闹别扭,但她难得表现出喜悦——这说不定是我遇到她之后,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当我为了爱·法而心慌意乱时,她静静地开口:
「明日太,在料理这方面,你的力量大得无法估计。但我们在驿站城市开店一事,是否将如卡斯兰·卢堤姆所言,获得皆大欢喜的结果,目前我们仍无从得知。」
「是啊……你说得没错。」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你只要照常发挥实力就够了。」
「嗯,我也打算这么做。」
「……我为你感到骄傲,我很高兴能遇到你,接纳你成为法家人。」
爱·法闭上眼睛。
她的嘴角扬起幸福的微笑。
「我要睡了。明天再讨论后续……」
说到一半,我的身旁迅速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爱·法的脸庞宛如孩童般稚嫩,洋溢著安心。
(……那是我的台词吧。)
我在心中思索著这句话,没有办法将视线从惹人怜爱的睡脸上移开,也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只能度过无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