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白月三日。
这一天从早上起就风波不断。
在我们前往驿站城市前,就发生了不寻常的骚动。
「唔……是多多斯的脚步声。」
我们处理完早上的工作,正要将货物堆进货车时,爱·法这么开口。
爱·法不进驿站城市时,路多·卢等人会骑着卢卢来接我。此时距离出发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左右。
「卢家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希望不是噩耗。」
爱·法摇了摇头。
「这是北边传来的脚步声,不是路多·卢。」
「北边?」
森边聚落总共有五户人家拥有多多斯。分别是族长家族——卢、札札和萨乌帝,以及法家和雷家。在这五个氏族中,只有札札家位在北方。因此,从森林暗处潇洒地骑着多多斯现身的人,果然是札札家的男人。
「怎么了?有什么紧急要事吗?」
多多斯停在我们眼前后,爱·法毫不畏惧地朝多多斯的马背——虽然其实不是马——上呼喊。
我隐隐有些戒备。这只多多斯拖着一个没有车篷的小型货车,两位男性坐在货车上。
包含驾驶人,总计三位男人——他们是札札家的勇猛猎人们,头上戴着连接奇霸兽头部的毛皮。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札札家人,我都觉得他们散发的气息比其他猎人更为骇人凶猛。
「你们还没进驿站城市啊。既然如此,我就知会你们一声。」
其中一位男人走下货车,用宛如低鸣的声音开口。他是森边三族长之一,札札家的家主,格拉夫·札札。
他依然披戴着奇霸兽毛皮,使我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不过他的庞大身躯和压迫感使我立刻辨识出他的身份。
「昨晚,有人潜入札札家聚落。」
「什么?」
「对方趁夜深人静时潜入聚落。是值夜班看守罪人的人们发现他的……那个侵入者出现在关罪人的房子附近。」
罪人——他指的是兹罗·孙、狄咖和杜多吧。
狄咖和杜多逃出多姆家聚落后,再次被当作罪人对待。看在他们主动离开札特·孙,并向我们通风报信的分上,才没有被判死刑。
但他们现在每天受到监视,白天必须帮忙修复烧毁的多姆家,晚上与兹罗·孙关在同一个房子里,也就是正在服所谓的缓刑。
「……难道有人掳走了兹罗·孙吗?」
我小心翼翼地插话。
赛克雷乌斯曾污辱森边居民的名誉,怀疑森边居民故意放走札特·孙,并企图让兹罗·孙也逃之夭夭。要是兹罗·孙在这个时机遭人掳走,森边居民将难以否认自己的嫌疑。
我可以从奇霸兽下颚的阴影处看到格拉夫·札札的眼神正在熊熊燃烧,凶恶的程度不输奇霸兽。他抛下这句话:
「法家的明日太,别小看我们。纪恩家和多姆家确实分别让札特·孙和泰伊等人逃逸。这是严重的失态。我们就算遭到百般责难也不为过。但我们并不愚蠢,不会重蹈覆辙。」
为了加强监视的完善度,他们从卢家借了达鲁姆·卢等人手。北之一族是相当封闭又自大的民族,现在想想,他们当时一定是抱头苦恼了许久,才会拜托东达·卢伸出援手。
不,他们会请求支援,可能不是为了加强监视,而是因为许多人力调派去监视罪犯,导致他们无法好好进行猎人的工作,使他们对这样的状况感到不满,所以才拜托正值休息期间的卢家。不管怎么说,札札家仍是孙家亲族时,曾与卢家为敌,现在两家却互相帮助,这真是个巨大的变化。
「发现我们察觉后,一事无成的侵入者便逃逸了。很遗憾,我们没逮到他们——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个问题。」
「问题?」
「大罪人兹罗·孙失去理智。他认为那群侵入者一定是杰诺斯城派来的,他希望我们不要把他交给城里人,既然要处死,那现在就剥下他的头皮。」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大概很害怕吧。他哭着说『不知道被送到城里后,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既然如此,他希望自己最后能以森边居民的身份,让灵魂回归森林。」
格拉夫·札札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蓄着胡子的脸变得扭曲。
「都到了这种时候,我不知道他还在胡说什么——但是,直到不久前,他仍是我尊敬的族长。虽然我常常气愤不已,认为他是个窝囊的男人,但我一直视他为族长及亲族之长,在一旁辅佐他。我在他身边的时间胜过任何人,却没有发现他犯下的重罪,我认为我们都有罪。」
「这、这不代表你会答应他的愿望吧?」
要是他这么做,等于直接拒绝了赛克雷乌斯的要求。
格拉夫·札札的双眸燃烧得更猛烈,他挣扎地说: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所以我才想尽快把这件事告诉东达·卢和达利·萨乌帝。我一个人没有办法下决定。」
格拉夫·札札大概想完成兹罗·孙的愿望。
兹罗·孙可说是孙家堕落的象征,听到他哭着想以森边居民的身份,让灵魂返回森林——我多少也会有些心软。格拉夫·札札过去曾是孙家亲族,他复杂的心境自然更甚于我。
我再次从正面凝望着格拉夫·札札,把他当作一个个体,试着让自己更了解他。
他魁梧的体格与东达·卢不相上下,但他的肩膀宽度超过东达·卢,身高也稍微高一些。
他的年龄——大概与东达·卢相差无几。粗糙的褐色胡须覆盖着国字脸的下半部,隐约显露出的皮肤刻画着深深的皱纹,宛如鞣制的皮革。
(……我记得兹罗·孙的年纪跟他差不多。说不定年纪更轻。)
我回想起兹罗·孙宛如压扁蟾蜍的模样。
虽然难以想象,但兹罗·孙和格拉夫·札札呱呱落地时的长相,一定与现在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曾跟寇塔·卢一样,以纯真婴孩的模样诞生在森边,在各自的氏族长大成人,其中一方自甘堕落,另一方成为魁梧雄伟的猎人。两人的个性南辕北彻——但他们就跟东达·卢与丹·卢堤姆;吉萨·卢与卡斯兰·卢堤姆一样,都是血脉相连的亲族。
(既然双方是亲族,两人应该从小就认识吧……被关系如此亲密的人背叛后,格拉夫·札札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揭发孙家滥采森林资源一事时,格拉夫·札札曾主张要判孙家本家全员死刑。
他会这么主张,是因为他遭信赖的人背叛而火冒三丈,也是因为身为遵守纪律的森边居民,他必须冷静地做出判断——然而,这个宛如野兽的壮汉也是人。当他的心中充满愤怒的同时,还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年纪尚轻的我实在难以想象。
「……佛家和贝姆家在哪里?既然三族长要开会,我也必须找他们过去。」
格拉夫·札札不耐地无视于我的视线,转向爱·法。
「沿着这条道路往南边前进后,第一个遇到的聚落就是佛家,我不清楚贝姆家在哪,你可以询问佛家家主。」
「我知道了,打扰了。」
格拉夫·札札走回货车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我。
「——对了,帝恩家的女人最近曾经叫住我。」
「帝恩家的女人吗?」
「对,她自称是帝恩本家家主的姐姐,贾丝·帝恩……那个女人问我帝恩家可不可以帮忙法家做生意。」
两天前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海。
贾丝·帝恩凝望着楚儿·帝恩,严格的眼神中充满慈爱。
「贾丝·帝恩对我说,札札家并不容许法家的行径。然而,札札家必须与法家更深入来往,理解法家内部状况后,才能清楚法家的行径是否正确。在札札家的亲族中,帝恩家与法家距离最近,因此她希望能让帝恩家担任这个职责。」
「这样啊。贾丝·帝恩竟然会提起这件事……」
「另一方面,达利·萨乌帝想要好好品尝你做的料理。不过,比起这种事情,我们现在必须先竭尽全力对付赛克雷乌斯吧?」
格拉夫·札札用极其不悦的声音抛下这句话,脚踏上货架。
「格拉夫·札札,关于贾丝·帝恩的提议——」
「那件事跟整个亲族有关,我无法独自决定。必须召集连同札札在内的七个亲族家主进行讨论……在这种忙碌不堪的时候还来找麻烦。」
最后,他宛如野兽的眼神紧紧瞪着我。
「你们彻底打乱了森边的习俗,因此,你们有责任证明你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法家的爱·法和明日太,你们千万不要懈怠……先走了。」
◇
我将格拉夫·札札说的话转述给陪我进驿站城市的路多·卢等人。
「嗯〜那个兹罗·孙竟然想在最后一刻取回森边居民的荣耀啊……他也可能单纯只是畏惧杰诺斯城里的人罢了。」
一大早的尖峰时段结束后,我们终于有办法交谈。路多·卢站在摊位旁边,表情不太好地说道。爱·法不进城时,他总会像这样站在最前线。
「虽然这么说,要是他们擅自处决兹罗·孙,城里人一定会有所怨言。老爸他们真辛苦。」
「嗯。还有,为什么有人会在昨晚潜入札札家聚落?他们打算放走兹罗·孙,针对森边居的失态说三道四吗?或是为了封口而企图杀害兹罗·孙呢——季达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兹罗·孙。看来果然是赛克雷乌斯做的好事,这么想比较合理吧?」
「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啦!唉〜发生太多莫名其妙的事,我头开始痛了。」
路多·卢大力搔着自己的头。
前天晚上,有人袭击都拉大叔的农园,昨天中午,米拉诺·马斯的女儿差点被掳走,昨天晚上,魔爪终于侵入森边,听到这些事情,任谁都会头痛吧。
再说,我们三天前还曾遭受季达袭击。也就是说——进入驿站城市的我们、与《奇谬鸟尾巴亭》有关的人们和软禁在札札家聚落的兹罗·孙等等,我们派护卫看守的三个地方全都遭受袭击。
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警戒敌方,决定先派护卫进行防卫,想不到彻底发挥了效用。连我们没有戒备的农园都受到损害。也就是说,实际情形已经超过我们预测的最糟状况。
(在这几起事件中,我们只知道季达袭击事件的目的和犯人身份。难道其他的事件都是赛克雷乌斯策划的阴谋吗?他为什么要反复做出这些举动?)
关于兹罗·孙一事,对方可能是为了封口。
关于米拉诺·马斯和都拉大叔的遭遇,对方可能是想要找麻烦。
真相依然模糊不清。
「欢迎光临,要一个吗?」
菈菈·卢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这才发现一位西之民客人站在铁板的另一端。
「欢迎光临,总共是两枚红铜币。」
「两枚红铜币啊。卖得真便宜……但你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生意人不能对客人露出这种表情吧。」
「啊,对不起。」
话说到一半,我才意会过来。
这位有着黄褐色肌肤的壮年男性——他的身材稍微有些壮硕,一件简陋的布衣包住骨架颇宽的身体,他就是托兰的米凯尔。
「欢迎光临,你来购买我的料理吗?」
「我都跑来贩卖轻食的摊位了,难道还会有其他目的吗?」
米凯尔今天看起来也一脸不悦。
但他宛如粗壮朽木的脸上没有染上酒气,眼神清醒,脚步确实,他本来就魁梧的身躯毅然地站在我的摊位前后,与昨天醉醺醺的模样判若两人。
「两枚红铜币吧。给我一个。」
他将铜币放在台子上,发出清脆声响。
我有些心慌意乱地做好『咩姆烧肉』。
「你使用了这么多咩姆啊,要是厨艺不好,它强烈的气味将破坏料理的味道。」
他不悦地抛下这句话,仿佛在发牢骚似的,咬下波糖饼皮。
他面色未改,只是执拗地咀嚼着肉,迟迟不肯咽下喉咙。
此时,我必须接待其他上门光顾的客人。米凯尔只稍微后退,没有离开摊位,当上门的客人接过商品离去后,他才终于咽下一口,说:
「哼……我昨天喝醉了,所以不确定自己的舌头正不正常。看来我不用撤回昨天对你的忠告了。」
「……你还满意吗?」
我询问后,他不再充血的眼睛紧紧瞪着我。
「咩姆和水果酒,还有……这果然是亚力果的风味吧。你预先把切碎的亚力果跟酱汁混在一起吗?」
「是的,你说的没错。」
「哼,你在昨天的料理中也使用了咩姆、水果酒和亚力果吧。驿站城市没有什么调味料,所以你选择用它们来烹煮料理啊。」
米凯尔仔细端详着只咬了一口的『咩姆烧肉』。
「这个软包的味道真奇特,尝起来不坏,口感清爽,还微微带着一丝季芶的香气——」
他甚至能感受到混在煎波糖中的微量季芶,我再次感到钦佩不已。
「是的,这其实是波糖,不是软包。为了让口感更好,我确实混入了季芶,这是第一次有客人察觉到这一点。」
「你说这是波糖?」
他惊叹道,再次咬了一口『咩姆烧肉』。
「波糖啊……我甚至没有好好吃过这种食材……驿站城市最近都使用这种方式吃波糖吗?」
「我不清楚。可能只有我们店会使用这种方式调理波糖。我没有仔细调查过。」
米凯尔板着脸陷入沉默,接着,他迅速吃完料理。
他再次瞪着我。
「小鬼,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一定不是杰诺斯人吧?你从哪个城镇学来这些技术的?」
「我还在故乡时,家父曾教导过我料理。我的故乡——说来话长,其实不在这块大陆上。」
「不在这块大陆上?你来自外国啊。」
米凯尔微微瞪大眼睛,但他马上板起脸。
「算了,你把昨天的忠告听进去吧。只要你不踏进城下镇,那家伙就不会知道你的存在。」
「可是,赛克雷——」
「不要随便在驿站城市提到他的名字。」
米凯尔单薄的额头冒出粗大的青筋。
「就算那家伙不会出现在驿站城市,与那家伙有来往的商人和士兵,也极有可能在此处徘徊。不要做出会招来灾厄的举动。」
「抱歉·可是,森边居民本来就跟他有所来往。虽然对方目前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但他多少知道我在这里做生意。」
我们在上一次的会谈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但先前孙家引发骚动之际,赛克雷乌斯曾透过族长要求我们停止做生意。
再说,我猜正是与他有关的人告诉孙家我的摊位生意兴隆,赚了不少。
(……迪艾儿也曾经火冒三丈地说,城下镇的人蔑视奇霸兽料理,但我不知道说那些话的人是不是赛克雷乌斯。)
总之,幸好迪艾儿提议要带奇霸兽料理回城下镇时,我拒绝了她。
「你不需要在意你在驿站城市的评价。贵族根本不把两枚红铜币就可以买到的料理当作一回事。况且他们不认为奇霸兽料理是人吃的食物。」
「这样啊。老实说,你说的话虽然有些部分让我高兴不起来,但我很开心那个人对我们不感兴趣。」
「嗯。」
米凯尔往后退了退。
「要是运气不好,让他注意到你的存在,你就再也没有办法制作奇霸兽料理了。千万不要靠近城下镇。」
米凯尔最后抛下这句话,迅速转身离去。
菈菈·卢沉默地看着我们交谈,她咕哝道:「他是谁啊?真是傲慢的客人。」
「那号人物叫做托兰的米凯尔。修米拉尔离开时,大家有听过这个名字吧?」
「欸?那家伙就是被说会壮大森边居民力量的人吗?」
路多·卢发出惊呼。
「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叔嘛。怎么可能与森边的未来有关啊〜」
「那只是占卜而已吧?笨蛋才会相信。」
两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但我的心思却在别的地方。
我当然也想象不到米凯尔会对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可是,他并不是个普通的大叔。我的『咩姆烧肉』调味浓厚,他却能从煎波糖中品尝出季芶的风味。我不认为这是靠努力就能办到的事。
(他曾经是城下镇的厨师啊……)
我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不管米凯尔会以什么方式与森边居民产生交集,但我现在有其他必须完成的事。为了消除挡在眼前的麻烦事,我必须全力以赴。
2
后来,下午的工作顺利结束。
驿站城市表面上也一片风平浪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巡逻的卫兵数量似乎增加了,除此之外倒没有太大的变化。摊位的营业额也并未低于平均值,客人们时常会慰劳我们:「最近很辛苦吧」,没有人企图打压森边居民。
驿站城市居民会有这样的反应,大概是因为他们对城里的人愈来愈不信任,而非对森边居民有好感的人增加。
泰伊·孙的骚动过后,许多驿站城市居民发现只有森边族长家族孙家受到特别待遇,其他居民被迫过着比自己更艰辛的生活。这使他们对森边居民的负面情绪愈来愈少,对城里人却愈来愈不信任——我猜大概是这么回事。
因此,就算听到城里宣告有貌似森边居民的野盗出没,驿站城市居民似乎只觉得疑心重重,质疑城里宣布这个消息的用意。
(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我觉得这是赛克雷乌斯自作自受……但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
毕竟是都拉大叔的农园遇害,光就这一点来说,我就开心不起来了。
再说,只有少数人对森边居民有好感。过半数的人们警戒城里人的同时,依然用审讯般的锐利眼神望着森边居民。
难道森边居民真的不是一群目中无法的家伙吗——驿站城市居民现在应该可以清楚看出这一点吧——似乎愈来愈多人在屏息观察,试图做出正确的判断。
总之,我的工作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从实务的角度来看,今天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玄翁亭》的涅尔从四种奇霸兽肉中选择了里肌肉,他决定在菜单中新增一道煎烤料理。调理方法十分单纯,只要把肉片煎熟就好。
但这道料理会搭配混合了奇多渍物酱汁、水果酒和各种香草的酱料。我试吃后,发现酱汁香辣又具有异国风味。
「虽然远不及你的料理,但我调低了售价,客人应该不会感到不满。」
为了获利,他将我的料理的价格设定得十分高昂,一份要五枚铜币。然而,这道奇霸兽肉的成本价格跟卡龙相同,因此定价也与卡龙料理一样,一份四枚红铜币。
「一天大概可以顺利卖掉十餐的份。而你不做生意的那两天,我打算一天各准备二十份料理。你休假前一天可以卖我这么大量的肉吗?」
涅尔说不定跟纳乌帝斯一样,担心客人流失到其他旅社吧。我立刻一口答应:
「当然没问题。」
另一方面,《南之大树亭》昨天才刚收到奇霸兽肉的试吃品。
由于我再过四天就要停工,所以纳乌帝斯在一天内就决定要购买奇霸兽肉。他选择的部位是最高价的五花肉。
「我认为这种部位煎烤后最美味。你明天和后天可以各卖我十份、三天后可以卖我七十份的肉吗?」
「七十份吗!?你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呢。」
「要是有剩,我会用盐腌起来。这么做至少不会让肉腐败。」
七十份将会是十七点五公斤,售价是一百一十七点五枚红铜币。
经过计算后,他大概决定在三天后的夜晚提供十份奇霸兽肉餐点,在我休息的两天各提供三十份餐点吧。他平常每天都会跟我购买四十份餐点,就这方面来看,这样的数量并不会太勉强——总之,我相当感谢他的惠顾。
「谢谢你的购买……不过,《玄翁亭》老板想买的,也是适合烧烤料理的柔软部位喔。腿肉或肩部肉明明比较便宜,又可以使用在简单的炖煮料理中,却没有雀屏中选,想到这一点,总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嗯,《玄翁亭》老板的想法大概跟我一样,若是端出炖煮料理,我们与你的厨艺差距将会一目了然。光是烧烤奇霸兽就已经够美味了。我们当然会希望能从烧烤料理开始着手。」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他的想法。
奇霸兽当然适合炖煮料理。但单纯炖煮也不一定会很美味。若与我制作的『奇霸肉汤』和『奇多锅』相比,确实可能会有人觉得少了什么。没想到调味料短缺一事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影响。
继续这样下去,法家将会多出许多腿肉和肩部肉。除了煮汤之外,我还可以使用这些肉制作汉堡排等餐点,目前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我希望将来能均等地售出各种部位的肉。
总之,纳乌帝斯拥有饕油,他应该可以轻松开发出不输《玄翁亭》的烧烤料理。
(就这方面来看,为了与能使用异国调味料的店家对抗,《奇谬鸟尾巴亭》必须更努力才行。)
我今天在《奇谬鸟尾巴亭》研究卡龙和奇谬鸟肉时,稍微进行了烹调的讲座。
不只是处理肉类,我还教导米拉诺·马斯处理蔬菜的方法。我先指导他如何将我熟悉亚力果、堤诺叶、塔拉帕、蒲菈、恰奇、季芶、咩姆等蔬菜处理得美味可口。
我想教导他的事情堆积如山。譬如说各种刀工——切薄片、切圆片、切成月牙形、切丁和适合各种刀工的烹调方式,以及引出食材滋味的有效火候等等。
但我今天的学生只有米拉诺·马斯一人。他的女儿似乎待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处理其他工作。
「那家伙本来就非常畏惧森边居民……从小这样养育她的是我,责任在我身上。」
「别这么说。米拉诺·马斯,你不需要在意。」
米拉诺·马斯的太太在十年前失去兄长后,因伤心过度而早逝。当初是札特·孙和泰伊·孙夺走她兄长的性命。就算米拉诺·马斯和他的女儿对森边居民恨之入骨、避而远之也不足为奇。但米拉诺·马斯却没有与我们断绝来往,甚至答应让我教他厨艺,以便于日后跟我购买奇霸兽料理。
另一方面,我与她的女儿素不相识,之前我就算见到她,她也总是马上逃跑。尽管如此,他的女儿仍然答应了我的提议,因此,米拉诺·马斯才答应让我们进厨房。
但她却因昨天发生的事而心灵受创,躲了起来。我真的对那群神秘的无赖深恶痛绝。
(他们说——你们这群恬不知耻的人竟然支持森边居民,接受报应吧。)
我仍然不知道那群无赖的真面目。他们的发言与季达说过的话十分相似。不过,如果我选择相信季达本人说的话,那群无赖与季达应该毫无关联。
话虽然这么说,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是赛克雷乌斯的手下。如果此事与赛克雷乌斯无关——这代表在驿站城市中,还有人相当排斥森边居民。
我们不能因此正当化无赖的行为。也不能放任那些人对我们为所欲为。就这方面来说,米拉诺·马斯说的确实没错,季达直接对森边居民表现出憎恨之意的方式更合情合理。
『……你们杀了数十位商人,还嫁祸到我父亲和同伴们头上。为什么还能挂着傻笑,泰然自若地待在驿站城市……?』
老实说,季达说的这句话仍深深刺在我的胸中。
考虑到札特·孙的所作所为,就算有人如此痛恨森边居民也不足为奇。米拉诺·马斯竟然能放下过去的恩仇,用一般的态度对待我们,他的存在反而比较特别。
(……就算焦急也没有用。)
我来自遥远的异乡,对森边居民和驿站城市居民怀抱着强烈的依恋。我认为这里一定有些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使命,因此我打算全力以赴。
◇
「……今天那个名叫季达的家伙也没有出现。」
工作结束,我们抵达卢家聚落后,路多·卢将卢卢拴在房子旁边的树上,并且这么说:
「我们能不能设法把那家伙拉到老爸面前啊?这么一来,这件事就能轻松落幕了。」
「欸,为什么?」
「那家伙的想法似乎没有杰诺斯城人来得复杂。听说他也是某座山的猎人。既然如此,想必他跟我们应该满契合的吧?」
真是乐观的提议。
这番话确实很有路多·卢的风格——但路多·卢至今不曾见过季达。他不曾被对方充满憎恶的眼神瞪视过。
信·卢曾被季达打倒在地,他正帮忙希拉·卢等人将行李搬下货车,沉默不语。
「喔,这不是明日太吗,好久不见啦!」
此时,一道庞大人影突然从卢家本家冒了出来,是卢堤姆家家主丹·卢堤姆。我们称得上很久没见吗?
「啊,你好……你是为了兹罗·孙的事情过来开会吗?」
「嗯!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就算回家也很无聊,所以我留在这里陪寇塔·卢玩!」
他依然是一位自由自在的家主大人。
看到丹·卢堤姆朝气蓬勃的模样,凌奈·卢哧一笑,宣告道:「那么,我和希拉·卢先开始工作了。」
她们现在制作『奇霸兽堡』的肉饼时,我只需要进行最终确认,检查味道和大小即可。其实我也只是想确保一切万无一失。从明天开始。我认为就可以把这份工作彻底交给她们处理了。
因此,我仍待在原地与丹·卢堤姆交谈。
「所以,你们要怎么处置兹罗·孙?」
「我们也束手无策。城里人要我们把兹罗·孙交给他们,我们不可能在交涉前处决他——这是族长们的想法。」
「……丹·卢堤姆,你看起来有点不满喔?」
「不只是有点不满,我很不满!那个堕落到极致的兹罗·孙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森边居民的气魄,我认为我们必须回应他的心意。」
「嗯〜但他也可能只是在害怕城里人。与其遭受拷问后惨遭杀害,不如现在赶快解脱。」
老实说,我跟丹·卢堤姆的意见相同,但我为了提醒自己这样的可能性,刻意这么说。
「就算是这样,一般人往往没胆要求我们剥下自己的头皮哪。况且他可是待在札札家部落喔?格拉夫·札札可能会一口答应,当场拿刀下手。」
丹·卢堤姆光滑的头上刻划出不满的皱纹。
「这个在森边出生长大的人恳求我们让他的灵魂返回森边。为什么我们非得拒绝他,让城里人下决定啊?我现在完全无法理解东达·卢的心情。」
「族长们一定也苦不堪言吧。杰诺斯城的人已经要求森边居民交出所有孙家人了,要是我们连兹罗·孙都不愿交给他们,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想要叛变……」
「我们根本无意叛变。我们只是想回绝对方莫名其妙的要求罢了。为什么对方会觉得我们想叛变啊?」
丹·卢堤姆的主张十分有道理,由于太有道理了,我哑口无言。
赛克雷乌斯会提出这个要求,是因为他「不信任森边居民」。所以,扣除所有的讨价还价或诡辩后,当然会得出像丹·卢堤姆这样的感想。
「依据杰诺斯的法律,滥采摩尔加山恩惠的行为不至于被判死刑吧?」
「是的,听说是这样。破坏森边规矩的惩罚往往比触犯杰诺斯法律的罚则更重。」
告诉我这个情报的人,就是如今在我眼前发泄不满的人的儿子。
「既然如此,兹罗·孙一定会认为我们把他交给城里,是让他继续活命的好机会吧。但他现在却要求我们剥下他的头皮,真是了不起。」
「是啊,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
不过,对方是赛克雷乌斯这位谜样人物。兹罗·孙曾哭着说:「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代表他一定感到胆颤心惊。
况且赛克雷乌斯坚持我们要交出孙家全员,而不是只有兹罗·孙。他曾抱怨森边居民处罚太轻,看来他应该有个需要除掉兹罗·孙等人的理由。
这么一来,我就能理解兹罗·孙如此畏惧的原因了——
想到这里,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小小的疑问。
(对方为什么会为了除掉孙家,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那个理由一定与大罪人札特·孙有关。
譬如说,札特·孙和赛克雷乌斯之间曾缔结秘密约定,如果孙家人知情,将对赛克雷乌斯不利——若赛克雷乌斯抱持这样的想法,他确实可能会拷问兹罗·孙。我也能理解他变得疑神疑鬼,希望封口整个孙家本家的原因。
然而,这样的秘密真的存在吗?要是知道这样的秘密,兹罗·孙有必要忠诚地保守秘密吗?
兹罗·孙已经当了超过二十天的阶下囚。在这之间,札札家男性一定狠狠地帮他追加了几项罪名。他其实有许多机会揭发这件事。
应该说——既然城里的人这么骇人,他应该趁待在森边的时候揭露秘密才对。一旦说出口,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这么一来,他不就需要畏惧拷问或城里人封口的方式。既然他已经做出被剥下头皮的觉悟,这么做才合逻辑。
(对赛克雷乌斯来说,那是个致命的秘密,如果泄漏,所有森边居民都将有危险——?)
我不认为赛克雷乌斯会拥有如此致命的秘密。
假如存在着这样的秘密,赛雷乌斯不可能一直放着兹罗·孙不管。我们本来就打算只将札特·孙和兹罗·孙两人交给城里。是对方要求我们交出所有孙家人,情势才会陷入僵局。
再说——仔细想想,我总觉得赛克雷乌斯和札特·孙之间不可能缔结密约。札特·孙应该有意识到自己与赛克雷乌斯是合作关系,或对方高明地利用了自己吧?假如两方缔结密约,札特·孙一定会在死前揭发秘密。毕竟他当初是在宣泄自己对杰诺斯人民的憎恨后,愤而死去。
(泰伊·孙也是一样。既然如此,我认为——兹罗·孙不可能独自怀抱着这样的秘密。)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赛克雷乌斯为什么会这么希望我们交出兹罗·孙和本家的人们?兹罗·孙为什么这么害怕被交给城里?我愈想愈搞不懂。
但我发现了一件事,虽然我无法亲自询问赛克雷乌斯,但我可以询问兹罗·孙。
「——东达·卢在家里吗?」
「是啊。」
听到这样的回答后,我独自踏入卢家本家。
卢家家主、卢家长子、长子太太和长子的儿子在家里等候。
闹哄哄的客人们踏出家门后,他们大概正在享受和乐融融的家庭时光。在莎堤·雷·卢的带领下,我先为自己的突然造访道歉。
「不需要多余的开场白。你想跟我说什么?」
东达·卢依然一副不悦的模样。我试着说出我的疑问。由于内容太过含糊,我无法清楚表达出自己的心声。
「……我不太清楚,你不能说明得更简单易懂吗?」
「对不起。我自己也尚未掌握问题的要点……总之,我想知道兹罗·孙究竟在害怕什么。他就算留在森边也是死路一条,我认为他现在没有害怕城里人的理由。」
「昨晚有人入侵札札聚落。兹罗·孙听说后,知道城里人竟然对自己的行踪暸若指掌,感到相当混乱——这样说不通吗?」
吉萨·卢回答。
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我却摸索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是的。假如对方是为了封口而这么做,已经遭判死刑的兹罗·孙没有理由害怕吧。所以我认为一旦兹罗·孙落入赛克雷乌斯的手中,他的命运可能会比赴死还凄惨。」
「比死还凄惨的命运——会不会是拷问?」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不过,假如兹罗·孙握有值得接受拷问的秘密,只要他在自已被移交杰诺斯城前揭露秘密,对方就没有拷问他的理由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性?」
听到东达·卢的疑问,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所以我们须询问兹罗·孙吧?问他究竟在畏惧什么——这十年来,身为族长的他负责跟赛克雷乌斯联络。正因如此,他才能摸索出赛克雷乌斯的想法。」
「……确实没错。兹罗·孙遭到石之都的毒害,他说不定能推测出他们的诡计。」
东达·卢搔着宛如鬃毛的发丝。
「我真希望你能在其他族长离开前告诉我这件事……喂,路多等一下要用卢家的多多斯吧?」
「是的,他必须前往法家护卫,直到爱·法返家为止。」
不需要多说明,这是东达·卢做出的决定。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使用另一头多多斯了。等雷家家主出现在法家后,帮我转告他,叫他前往札札家聚落。」
「欸?等罗·雷出现在法家?」
「你们不是约好了吗?那家伙说要去你家。」
我并没有跟他约定好,但我猜他大概打算带雅米儿·雷来法家。
「我知道了,是要他去询问兹罗·孙,他究竟畏惧着什么吧?等罗·雷来访后,我一定会转告他。」
「嗯。要是雷家家主没有出现,等路多结束护卫的工作后,让他骑多多斯跑一趟……苦了。」
「欸?什么?」
我刚刚仿佛听到他说:「辛苦你了」。但我没有听清楚。
「吵死了!话说完了就赶快滚。」
「是!打扰了。」
于是我乖乖退到室外。
总之,我清楚地把心中的忧虑传达给东达·卢了。
(丈八灯塔,照远不照近……札特·孙逝世后,现在森边与赛克雷乌斯交流最深的人就是兹罗·孙了。我们本来就该追究这件事。)
雅米儿·雷曾说,兹罗·孙个性怠惰,札特·孙已经放弃他了。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应该跟赛克雷乌斯的阴谋无关。
但是,这十年来,兹罗·孙一直与赛克雷乌斯来往。就算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阴谋和秘密,这样的经验也难得可贵。
我们手边有关赛克雷乌斯的情报为数不多。只要能抓到一点他的小辫子,说不定就能有所进展。我怀抱着近乎满足的心情,离开卢家。
户外空无一人。吉鲁鲁和卢卢悠哉地啄着树叶。路多·卢和信·卢大概等得很疲惫,跑去他们姐姐工作的炉灶房了。
那么,丹·卢堤姆呢?——我环顾四周后,传来咚的一声轰然巨响。
「哇哈哈哈哈!你的体格庞大,却这么不争气!继续这样下去,你永远无法打败我和东达·卢!」
插图p219
两个巨大的人影出现在聚落出口附近的大广场一角。
发出轰然大笑的人当然是丹·卢堤姆,米达则跪倒在他的脚边。小孩子们在两人四周奔跑。
「两位在比力气吗?——嗨,米达,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修米拉尔来访时,我曾跟丹·卢堤姆见面,但我很久没见到米达了。
我最近每天都会造访卢家聚落,但我们双方都要工作,没有机会见面谈天。米达躺在地上,呈现大字型,他发出模糊的声音,抬起庞大身躯。
「是明日太……米达有东西想让明日太看看喔……?」
「欸?什么东西?」
米达踏着重重的脚步,绕到信·卢家后方。
我和丹·卢堤姆追过去后,某个惊人的东西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是一栋木头房子。
「呜哇,已经完成了吗?」
在信·卢的父亲蓼达·卢的指导下,米达之前在搭建自己的家。
他在菈菈·卢生日的那一天——蓝月二十五日告知我这件事。当时的米达正努力地切割木材。距今不到十天,他竟然火速地盖出一栋房子。房屋规模比法家稍小,但做工却不比其他户人家逊色。
「喔!真是了不起!」
丹·卢堤姆用大大的手掌敲着墙壁。
「你真厉害,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盖好了。」
「嗯……这是我为了爱·法和明日太努力完成的喔……?」
「欸?」
「我要把之前住的房子还给你们喔……?」
这么说起来,因为卢家唯一的空屋成了米达的寝室,导致我和爱·法没有办法在卢家聚落借宿。
爱·法也希望能尽快回法家,有吉鲁鲁后,我们也没有机会在卢家借宿了——我当然没有说出这些不知趣的话。
「谢谢。你真的很努力。很厉害喔。」
「厉害的人是蓼达·卢喔……?米达自己还没有办法完成任何事喔……?」
「没这回事。要是没有你强健的臂力,不可能这么快就盖好房子。」
米达的脸颊肉开始晃动。
在赘肉的干扰下,他的表情难以出现变化。但看起来有些开心。
「嗯,你真有本事。等卢堤姆要盖新家时,希望你能帮忙我啊。」
丹·卢堤姆开心地大笑。
「再说,你开始慢慢地变瘦啦。只要继续努力下去,你就能在比力气时展现你的力量了。好好吃,好好工作!」
「嗯……为了下次能吃到明日太的料理,米达会努力喔……?」
卢家不可能每次都把管理收获祭炉灶的重责大任交给我吧?包括凌奈·卢在内,所有卢家女人的厨艺正突飞猛进。
不过,现在谈这些也有点不解风情。
「很期待下次的收获之宴呢。若卢家继续拜托我掌管卢灶,我会好好表现一番的。」
「嗯……米达也很期待喔……?」
他宛如小猪般的小眼睛熠熠生辉。
米达有若粗木的手臂曾破坏过驿站城市的摊位,现在却在森边搭建了一栋新家。尽管我们交情不深,我依然喜不自胜、感慨万千。
经过他们犯下的罪行,以及泰伊·孙的逝世后,米达和雅米儿——奥拉和梓妃也一样,他们各自在不同的氏族踏上崭新的人生。
至于狄咖和杜多呢?他们在多姆家骇人男性的包围下,反省着自己犯下的罪和懦弱的性格吧。
总之,只要我无法从赛克雷乌斯的话语中,感受到比东达·卢等人更深厚的人情味,我不可能让他破坏这样的生活。我再次这么思索。
3
「喔,明日太和信·卢,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抵达法家后,罗·雷和雅米儿·雷正等着我们。
「今天也拜托你指导雅米儿·雷制作料理了!我和信·卢要进行猎人的修练!」
「真遗憾。罗·雷,老爸要我转告你一件事。」
路多·卢在卢卢背上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罗·雷不满地鼓起脸颊。
「我为什么必须去跑腿啊!?你们家也有多多斯啊,路多·卢,你去就好了吧!」
「要抱怨就去找我家老爸抱怨……这么说起来,达鲁姆哥哥现在正待在札札家聚落工作吧。」
路多·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达鲁姆哥哥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去看看他好了……不过,拜托你别太专注修练,疏忽监视的工作喔?你应该听说了吧,昨天有人接近札札家聚落。」
「我知道了!路多·卢,感谢你。」
于是,罗·雷和信·卢将待在法家担任护卫。
我得准备晚餐和研究料理——然后还必须教导雅米儿·雷做菜。
「今天要做什么?你有想学哪一道料理吗?」
「……你觉得我会有想学的料理吗?」
雅米儿·雷今天也妖艳又慵懒。
这么说起来,我很难得能与雅米儿·雷单独工作。今天住在附近的女人没有要拜访法家学习料理。
「卢堤姆家的女人指导过你吧?老实说,她们的厨艺现在如何?」
「谁知道呢……总之,大家现在正跟名为汉堡排的料理艰苦奋斗。只有阿玛·敏·卢堤姆跟茉伦·卢堤姆可以做好那道料理吧。」
「艰苦奋斗啊。原来如此。」
卢堤姆家的女性是跟卢家的女性学习料理。她们等于是我的孙徒弟。这么一来,雷家女人就是我的曾孙徒弟了。由于中间隔了太多人手,就算凌奈·卢和米雅·雷妈妈的手艺过人,教学品质仍会下滑。
「汉堡排愈大,就愈难烤熟。佛家和岚家的人也学得很辛苦——那么,我们稍微改变一下料理外观,今天挑战一下肉丸吧。」
「肉丸?」
「简单来说,就是小型汉堡排。这么一来,就能降低煎得过熟或半生不熟的风险了。」
我在《奇谬鸟尾巴亭》曾试着制作奇谬鸟的肉丸。我从中获得了这个灵感。
不管是在森边聚落还是驿站城市旅社,太费功夫或时间的料理都不受欢迎。
「备料方式跟汉堡排相同。我们煮波糖到收汁后,再来炒亚力果丁。」
我以法家的晚餐当作范本,让米雅儿·雷制作试吃的份。
为了增加黏性,我收干水煮波糖并晒干,趁晒干的时间切亚力果丁并炒过后,开始绞肉。制作奇谬鸟肉丸时,我没有加亚力果,但奇霸兽肉味道强烈,制作汉堡排时,我往往会加入亚力果。
我决定趁机制作不放亚力果的肉丸。
可不可以使用季芶增添黏性呢?若没有要顺便煎波糖,把波糖收干并日晒的手续太费功夫了。
于是,我决定制作添加亚力果和不加亚力果两种版本,并分别制作用波糖和季芶添加黏性的两种肉丸,总共有四种。
「这个时候,可以视口味添加盐、皮果叶或咩姆泥。法家还会加入水果酒。」
「真是复杂。雷家不会加这么多食材。」
「我想也是。一开始只要加盐和皮果叶就够了。」
我在驿站城市贩卖的『奇霸兽堡』肉饼也只加了盐巴和皮果叶。因为我在塔拉帕酱汁中添加了大量水果酒和咩姆。
但我帮法家准备餐点时,会制作以饕油为基底的酱汁,也会试着挑战照烧汉堡或起士汉堡。我会花功夫调味肉饼,搭配肉饼与酱汁的味道。爱·法曾说我做的汉堡排比凌奈·卢做的美味,除了煎烤肉饼的火候之外,这些调味是唯一的差异。
「拌好绞肉后,捏成这种大小的肉球。不需要排出肉饼中的空气。」
那些是跟圆滚滚的章鱼烧差不多尺寸,一口大小的肉丸。
「现在煎晚餐用的肉还太早,我先煎一个给你看当作示范……为了不让奇霸兽肉黏锅,我们先煎一些奇霸兽脂肪。在炉灶升起适当的中火后,翻滚肉丸,让它整个加热呈现焦黄。这个时候要多注意,如果动作太大,会让肉丸散开。」
当肉丸表面煎到金黄后,我倒入添加了咩姆泥、盐巴和皮果叶的水果酒蒸煮。这就是所有的烹调手续。我会加入亚力果丁和添加黏性的食材,是因为我个的人讲究,要简化作法也没有问题。
森边人不喜欢繁琐的工作,肉丸子应该比汉堡排更适合他们。我竟然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那么,这是没有加亚力果,用季芶增加黏性的肉丸吧?你先试吃看看吧。」
「……你不吃吗?」
我等一下晚餐时可以吃到满足——我本来想这么说,后来改口:「那么,我们一人一半吧。」
这是雅米儿·雷制作的肉丸子。尽管是由我来煎,但如果我能为这道料理的味道挂保证,她应该会更有自信。
「嗯,好吃得无话可说。」
这不是客套话,我发自内心地这么说。
添加季芶后,肉丸的口感有些柔软。
没有添加亚力果的肉丸使奇霸兽的存在感更加强烈。这道料理不适合讨厌奇霸兽肉特殊气味的人——也就是说,它可能比较符合森边居民的喜好。
然后,跟薄薄的迷你汉堡排相比,这种形状的料理更有口感、充满肉汁,说不定很适合森边居民。
(爱·法吃了会说什么呢……当大家心满意足时,我总觉得只有她会板着一张脸。)
当我这么思索时,我听到雅米儿·雷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相当美味……可是,我们真的可以这么悠哉吗?」
我一头雾水,疑惑地歪着头后,对方的眼眸在长长的刘海下瞪着我。
「我听说兹罗·孙的事情了。前几天的举行会议时,大家也没有得出结论吧,新族长接下来到底有什么打算?」
「啊,这件事情啊……谁知道呢。不过,我们一定不会把你们交给杰诺斯城的。」
「……对方要求你们交出所有孙家本家人吧?那么——」
「雅米儿·雷,你希望我们交出你跟兹罗·孙吧?」
我先发制人后,雅米儿·雷再次叹了口气。
「你真敏锐。我跟雷家家主提起这件事时,还必须解释到最后呢。」
「你把这件事告诉罗·雷了吗?他听了一定火冒三丈吧?」
在吉鲁鲁的注视下,罗·雷正跟信·卢正扭打在一起。虽然他们可以看到我们,但听不到我们的交谈内容。
雅米儿·雷撇过头,轻抚着左边的太阳穴。
「他不只生气,还打了我。真是过分的男人。」
「是啊,罗·雷的缺点就是爱动手。可是,你也有错,不该说这种话惹他生气。」
「…………」
「请别为了袒护米达或梓妃而选择独自牺牲。举办家主会议的时候,你应该就知道这种想法不管用了吧?」
「……但是,札特·孙希望我成为继承人。杰诺斯城的家伙一定急着想要处理掉我这种人吧?」
「既然那些家伙没有清楚交代自己的意图,我们没有必要答应他们的要求。雅米儿·雷,你是我们重要的同胞之一。」
雅米儿·雷微微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她的表情。
「够了……我的提议说不定能让城里的家伙满意,你们这些人真不明事理。」
「那是我的台词吧。希望你能理解我和罗·雷生气的原因。」
此时,雅米儿·雷突然咬起自己的拇指指甲。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不像她会做的事情。
「……明日太,你也在生气吗?」
「与其说是生气,应该更接近伤心。听到自己的同胞轻蔑现在的生活,你不会难过吗?」
「……你是外国人,不是我的同胞。」
「就算身为外国人,我也把自己当成你的同胞。」
雅米儿·雷陷入沉默。
气氛变得十分沉重,我尽量用开朗的声音说:
「再说,城里人对札特·孙的后继人毫无兴趣。他们现在仍坚持十年前的事件是野盗所为,就这方面来说,那些人应该无意穷追孙家犯下的罪行吧。」
「……他们没有打算追究我们犯的罪?」
雅米儿·雷仍藏着表情,静静低语。
「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难怪兹罗·孙会开始对自己被交到城里一事感到畏惧……」
「欸?雅米儿·雷?你知道理由了吗?」
「我不知道。可是,听到这件事后,多少能想象得到吧?」
「我完全想象不到。所以我们待会打算去质问兹罗·孙。」
我忍不住靠近雅米儿·雷。
「雅米儿·雷,城里人是出于什么目的而希望我们交出兹罗·孙,请你告诉我。」
「……既然对方无意兴师问罪,就只剩下一个理由了吧?」
在长长刘海的覆盖下,雅米儿·雷的眼眸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凝望着我。
「复兴孙家呀。」
「复兴孙家……」
听到这句话,一股寒意渗入我的胸中。
「除此之外,兹罗·孙和其他孙家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城里的人难以对付东达·卢和格拉夫·札札等新族长吧?既然如此,他们应该想让兹罗·孙再次担任族长,再次恣意利用森边居民。」
她的发言其实没有让我太过意外。
各种记忆和言语在我的脑中凝聚起来,组合出一个结论。
一开始,赛克雷乌斯要求我们,将孙家本家和分家人都交给城里。我们拒绝后,他现在要求我们交出孙家本家人。
为什么?
赛克雷乌斯一开始说,是为了衡量他们的罪恶有多深重。
他会希望我们交出孙家的人们——是为了不合理地允许赛克雷乌斯的罪,而不是为了不合理地处置他们。
他们会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获得君主的保证,主张东达·卢等人的弹劾是空穴来风的诽谤,将来孙家也必须领导森边居民?
(这么一来——就能解释赛克雷乌斯为什么一点也不着急了。假如他是为了某个秘密而要求我们交出孙家人,他的态度未免太过悠哉。若是为了复兴孙家,就算时间拖再久,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么,赛克雷乌斯一开始会要求我们交出整个孙家,而不只是兹罗·孙——是为了把孙家人当作人质,逼迫兹罗·孙答应自己的要求,或是当兹罗·孙拒绝时,可以让他的儿子担任族长一职。
昨天的侵入者是前来确认兹罗·孙安全与否,而不是为了伤害他。赛克雷乌斯会声称森边居民的处置太轻,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或假动作一类的行为吧。
这当然只是我毫无根据的想象。但这样的推测至少比『为了封口而企图杀光孙家人』的假设更合逻辑。
「但是——为什么兹罗·孙会如此心慌意乱呢?就算有人入侵,只要他能猜得到赛克雷乌斯的意图,他不需要如此惊慌失措吧?」
「谁知道呢?我不清楚兹罗·孙的想法。虽然他是我父亲,但我们一点也不相像。」
雅米儿·雷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口,轻轻抱住自己的身体。
「但是……他大概自己清楚,他没有强悍到可以拒绝城里人的要求。要是他重回族长的宝座,所有森边居民将用充满憎恶和怨怼的态度面对他——他会嚎啕大哭,可能是想象到这一点吧。」
雅米儿·雷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的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肩。
「不要紧。东达·卢等人绝对不会把你们交给杰诺斯城。听到你说的这番话,我的心意更坚决了。」
「……那都只是我脑中的妄想喔?」
「无论如何,森边居民都不会抛弃同胞。」
虽然雅米儿·雷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她的内心仍流着温热的鲜血。
我一直扶着她的肩膀,直到她温暖的身体慢慢停止颤抖。
◇
夜晚时分,我和爱·法吃了肉丸子当晚餐后,开始谈天。
「整件事变得太错综复杂了。兹罗·孙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东达·卢等人在现在这个阶段也还没做出决定。大家只能先设法辨别真假了。」
爱·法说的确实没错。
给出答复的时刻逐渐逼近,我们的手边却只掌握着些许谜团、疑问和揣测。我们没办法依据这些资讯做出判断。
「我们只能先守护自己,并等待卡谬尔·佑旭归来。」
「不,还有一件事吧?我们可以说服季达,让他成为我们的同伴。」
「我们还是只能等对方主动现身。等待猎物现身也是一种狩猎方式。」
「嗯,你的想法真的很有猎人的风格。」
这么说起来,东达·卢的态度常常也相当被动。那个勇猛男人不会胡乱行动,而是采取按兵不动,等待机会的作战方式。
在烛台的朦胧灯光下,我凝望着爱·法的侧脸。
我们只隔着咫尺之遥,并肩倚靠墙壁,轻声交谈,彼此的肩膀差一点就会碰触到对方。
「说不定会有人从窗外射箭进来,我必须待在你的身边,才有办法保护你。」
爱法这样说。因此从晚餐时间开始,我们一直维持这样的距离。
为了预防袭击,我们就寝时会遮住窗户,但今夜的晚风相当宜人。
我们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入睡吧——没有人特别开口提议,但彼此都维持着能感受到对方体温的距离,静静交谈。
「……真希望日子能赶快恢复平静。至少让我不用担心有箭会从窗外射进来吧。」
「嗯?你怎么突然这么说?你开始萎靡不振了吗?」
「不,太多事情让我火冒三丈。要是不留意,我的斗志可能会太过激昂……如果我每天只需要担心你是否能平安归来,以及留意生意的状况,那该有多么幸福啊。」
爱·法望着窗外,抿起嘴角。
每次我只要说出这种话,爱·法几乎都会陷入沉默。
当她感到不安时,她总会默默地依偎着我。就这一点来看,她真的跟猫没有两样。
也罢,她这样的举动一点也不会让我感到厌恶。
「我们继续谈正经事吧。一味等待对方展开行动未免太辛苦了。我最担心身边的人会遭受无妄之灾。」
「嗯,而且我们无从判断是谁下的手。」
「是啊。如果那全是出自赛克雷乌斯之手——我觉得他可能想要重演历史。」
「重演?历史?」
爱·法讶异地歪着头。
当她做出这种动作的时候,长长的发丝搔着我的脖子。
「你不觉得吗?他企图让兹罗·孙重新担任族长。这将让驿站城市居民对我们失去信赖,接着,他会妨碍我们做生意,直到我们无法继续摆摊——赛克雷乌斯想借由这样的手段,让森边回到过去的状态。」
「如果你的推测没错——」
爱·法的声音静静地充满着力量。
「赛克雷乌斯这个男人的确是森边居民的敌人。」
「是啊。既然他确实是我们的敌人,代表我们必须打败他。」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后,爱·法微微勾起嘴角——接着,她的双眸露出猎人的眼神。
「来了吗?」
她的手握住刀柄。
我吃了一惊,追随着爱·法的视线望去,一对黄色眼眸在窗外闪闪发亮。
我咽下唾液,仿佛在暗夜中遇见饥饿的野兽。
「你就是季达吗?你想跟我们交谈了吗?」
「……你们都出来外面。」
黄色鬼火突然消失无踪。
爱·法依然抓着刀,站起身。
我跟着站起来后,爱·法散发出猎人气息的眼神盯着我。
「明日太,千万不可以离开我。如果对方突然展开袭击,我会把你撞进家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知道了。」
我们慎重地走出户外。
季达待在屋外,与玄关门板隔了约五公尺左右。宛如鬼魂般伫立在原地。
这位来自异乡的猎人穿着一件豹纹披风。
苍白的月光为他的站姿增添一抹妖媚。
「如果你没有恶意,我们很欢迎你。我是法家家主爱·法,这位是我的家人明日太。」
「…………」
「如同我们前日所述,我们无意与你为敌。在你宣泄自己对森边居民的恨意之前,我希望你先听我们解释。」
季达深深戴着兜帽,使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有那一对黄色眼眸熊熊燃烧,宛如受伤的野兽。
可是——或许是因为月光的照耀,他的身体看起来特别娇小。
他的个头本来就不如路多·卢,体格也细瘦纤细。我今天没有感受到他小小的身体散发出任何魄力或怒气。要是没有看到那双炽热燃烧的黄色眼眸,我可能只会把他当成一个穿着毛皮披风的小孩子。
「在这之前,我必须问你一件事。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明日太等人会用货车移动,你没办法跟踪他们吧?」
「……我追踪货车车轮的印子。这比追踪野兽足迹容易多了。」
季达从兜帽深处这么回答。
他过去曾发出宛如雷鸣般的怒吼——但他现在静静说话时,声音却有些沙哑,就跟正值变声期的少年一样。
「大罪人——真的全死了吗?」
沉默半晌,季达用更低沉的声音询问。
「我在驿站城市听说森边两大罪人已经遭受处刑,但我不认为单凭两名森边罪人可以将数十名商人赶尽杀绝……剩下的罪人们呢?」
「我听说剩下的人在这十年内相继过世。许多犯下罪行的孙家人都莫名早死。」
爱·法冷静地回应之后,季达的眼眸绽放光芒。
「骗人。哪有这么刚好的事。你们在包庇剩下的罪人吗……?」
「不是这样。听说只有少数人与十年前的事件有关。那些家伙煽动奇霸兽袭击商团。根据他们使用的手法,确实可以凭一个人的力量击败三十个人。」
「那么,到底是谁在两天前袭击农园?你们果然全是无法无天的罪犯吧?」
「绝对不是这样。那是有人企图栽赃到森边居民头上。我相信现在没有人会玷污猎人的荣耀。」
爱·法平静又强悍地笃定说道。
她的气质真是强韧又清廉。站在一旁的我讶异地屏息。
爱·法难得对外人展现出自己的内在。她现在却彻底展露出自己的强悍与纯净——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一把抓住我的心脏。
季达紧闭着嘴巴,直直凝望着爱·法。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对方终于要开口时——一阵舒适的风吹拂而来,拨乱我们的发丝,并将季达的兜帽吹到背后。
「我……为了向森边居民报仇,一直磨练实力……」
宛如火焰般摇曳的红色乱发在黑暗中静静地摇曳。
「如果所有大罪人都已经离开人世……我究竟该对谁挥刀……」
插图p241
季达的脸庞露了出来。
他过去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现在因悲伤而歪斜。
他的脸上盈满了悲伤。
而且——这真的是当初暴跳如雷,拿刀对着我们的恐怖袭击者吗?
他有着一双大大的杏眼,眼角微微上扬,鼻子和嘴巴十分小巧,下巴纤瘦,外貌看起来还不到十三、四岁。
有这样外表的少年,竟然能转变为一只龇牙咧嘴的负伤野豹,这让我难以想象。
然而——尽管因悲伤而消沉,他泛黄的眼眸仍宛如烈焰般熊熊燃烧。
「……季达,你为什么想要报仇?」
爱·法静静地询问。
季达的双眸中摇曳着更强烈的火焰。
「别问这种蠢话。父亲葛拉姆遭受栽赃,惨遭处刑,我决定要取回他的荣耀。」
「这样啊。过去的族长他们玷污了森边居民的名声,我们也正在夺回一族的荣耀。」
「…………」
「明日太昨天也告诉过你吧。就算实际下手的是孙家人,背后说不定有幕后主使者。为了确认这是否属实,我们正在奋战。」
「…………」
「你可能把我们视为仇人的同伙。然而,为了揭露事实,我们能够携手合作吗?我们希望你能选择这条路。」
季达没有回答,以右手重新盖上兜帽。
此时,季达包裹着灰色布巾的左肩从敞开的披风中隐约显露而出。
「……我会用我的方式报仇雪恨。」
季达声音有些颤抖地抛下这句话。
「如果你们对此不满,现在就攻击我吧。凭你们的力量很容易办到吧。毕竟我受了伤。」
「我们没有理由攻击你。我很庆幸自己三天前没有对你动刀。」
季达沉默地转身离去。
我慌忙朝着他的背影呼喊:
「等一下。令堂有跟你说些什么吗?我的伙伴现在正在寻找令堂。只要取得她的证言,说不定就能揭露敌方的罪状了——」
「母亲不允许我为复仇而活。所以我们在一年前断绝关系……那个女人在父亲死后就变得软弱不堪了。」
「一年前——你们从这么久之前就分开过日子吗?」
「我一直住在玛萨拉山里。我会将抓到的巴罗巴罗鸟卖给城里人……明日太,我也因此知道你的存在。」
季达背对我们,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我听旅行商人说森边居民在杰诺斯驿站城市做生意……还说大罪人遭到制裁,森边居民获得原谅。所以我气得无法思考……就这么来到杰诺斯。」
「这样啊。但森边居民尚未获得原谅。正因如此,我们才竭尽全力,企图与驿站城市居民缔结正缘。」
季达没有回答。
他娇小的背影在黑暗中逐渐远去。
我忍不住踏出步伐——对方却低声拒绝我,要我不要过去。
于是,季达就此消失在我们的眼前。
「爱·法……这样让他离去真的好吗?」
「我们也别无他法。那个人在寻找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没有人能干涉他。」
爱·法用强而有力的视线注视着季达消失的方向,这么说道。
「再说,他跟我们拥有相同的灵魂。我相信他不会以敌人的身份阻碍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只能等待我们的道路自然交错了。」
「这样啊。说得也是。」
我多少也能感受到,用蛮力挡下季达将会是最愚蠢的手段。
再说,既然爱·法愿意信任季达,我也会相信他。
我们隐约观察出敌人的轮廓了。不管赛克雷乌斯使用什么手段,我们绝对不会屈服。
如果赛克雷乌斯真的计划让森边回到以前的状态——并且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那么,他等于是全盘否认身为异端份子,却介入森边居民生活的我。
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全力以赴,与赛克雷乌斯正面交锋。
包括爱·法在内,许多人证明我的存在是正确的——我会这么做,也是不想浪费他们的心意。
「夜深了……明日太,去睡吧。」
「好。」
于是,我们跟刮着强风的森边夜晚道别,为了明天的工作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