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真的有点痛啊。」
一阵又一阵刺痛,让我忍不住皱起了脸。
我伸手抚摸疼痛来源的右边脸颊,着火一般的高温立刻透过冰凉的指尖直达脑内中枢。
记得自己被打的时间应该是在十一点左右。
在那之后都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但是痛楚完全没有减轻的迹象,右边脸颊反而变得越来越烫,似乎已经微微肿起来了,
「真的,麻烦死了~~」
妈妈之前买蛋糕附的保冷剂,应该还放在冰箱里。
如果用那个来冰敷,肿胀症状多少可以改善一点吧。
要是留下瘀青,会造成各式各样的麻烦。
以前,被住在附近的阿姨们逼问「为什么会受伤?」还有「是谁打你的?」的时候,真的是糟糕透顶。
要是像那时候一样,出现一大群怪人闯进家里,会让人受不了的。
真是的,明明放着不管就好,那群人为什么会想埋首去干涉他人事啊?
再说,就我来看,这种小伤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对,跟耗费心神相比,疼痛这种东西根本算不了什么。
为了改变郁闷心情,我「呼」地轻轻叹了口气,把整个背靠往自己坐的长椅椅背上。
正午如同滚烫开水般的高温也渐趋缓和,不知不觉问,午后的公园开始变得冷清起来。
头顶上的广阔蓝天还看不见太阳即将下山的徵兆,但是一层薄云遮住了太阳,阳光变得比刚才更加宜人。
约一个小时前还霸占着溜滑梯、在沙坑里东挖西挖的小孩们,全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正在疯狂练习单杠后翻的女生,完全不见其他人。其他人全都像是隐藏起身影似地不见踪影。
那也是理所当然。
我瞄了一眼装设在公园内的太阳能时钟,指针已经指到了下午五点,配合时间响起的钟声回音也正好结束,安静了下来。
那些不见踪影的小孩,多半都遵守着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某人所制定的「规定事项」吧。
大人们对于违反规定事项的小孩异常敏感。考虑到适一点,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回家的判断,可说是相当聪明。
说到底,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其实全都建立在大人们所做出的、名为「规定事项」的土壤之上。
刻意针对这一点高举反叛旗帜,简直可说是自杀行动。
我们这些不知道该如何生存的小孩子,就算忤逆大人、对着大人痛哭流涕,世界也不会出现一丁点的改变。
当然,就算怀抱着享受现在这个世界的暧昧想法,也根本不可能在我今日飘摇不定的生活当中,找出一丁点改变的迹象。
……不对,可能不见得吧。
没错,昨天烙印在左边脸颊的疼痛,今天就移到右边脸颊来了。
就连这些小事或许也能称为「变化」吧。话虽如此,是件无聊事这点倒是毫无改变。
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别扭的家伙,同时也怀疑自己到底打算体悟什么事情。
然而自己没有朋友,在家也是独自一人,日常生活总会接触到大量的低俗大众媒体。
所以我比其他同年纪的孩子知道其他更多更深入的知识,应该不算什么异常状况吧。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也抱持着和其他小孩没有两样的不成熟思考,持续遵守着自己和妈妈约好的「规定事项」。
像现在这样混在其他孩子们之中,在公园里度过一整天,也是规定事项之一。
早上,帮下班回家的妈妈放好洗澡水、做好早餐之后,我就像平常一样出门前往公园。
然后就这样一直待在公园,直到傍晚妈妈出门上班,如果有交代买东西的话,就买好东西再回家,把房间打扫干净之后上床睡觉。
遵守这些约定事项,就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一切。
这么一想,其实每件规定事项都是极为简单的事情,可是我似乎怎么样也抓不到要领,总是惹妈妈生气。
昨天是忘了买厕所用卫生纸回家所以被骂,今天则是打破杯子,又被狠狠骂了一顿。
生气时的妈妈一定会动手打我,但是妈妈打人的手,肯定也感受到跟我一样的痛吧。
最让我觉得难以应付的,就是妈妈打了我之后,一边道歉一边流泪的表情。
然而,我越是想要好好完成所有事情,每天就一定会有某件事出错。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想让妈妈开心,最后都会不知为何地出现完全相反的结果,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
这么说来,以前客厅的电视遥控器坏掉的时候,妈妈极度气愤地大吼「这个不良品!」然后把遥控器扔进垃圾桶。
我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学到,没有遵守规定事项、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就是「不良品」。
这么一想,那个「不良品」和「我」,似乎非常相似。
妈妈每天都因为工作累得半死,而我却日复一日地惹她生气、只会做出让她伤心的事情,这样和那个「不良品」根本没什么两样,不是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妈妈始终没有把我丢掉呢?
只要和当初对待「不良品」的时候一样,她明明可以把一无是处的我直接丢掉,然后换一个新的回来就好了呀?
我不懂。
为什么我每天只会做出让妈妈伤心的事情呢?
明明只会让妈妈伤心,为什么「我」还会被生下来呢?
追根究柢,妈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对我这种人……
一想到这些事情,胸口突然像是被紧紧揪住一般痛了起来。
早已不会为了疼痛而流的眼泪,明明没有要求,却从眼皮深处不断地涌了上来。
糟了。不能哭出来。得想些别的事情才行!
如果在这里被别人看到,可能又会被人指指点点了。
要是像以前一样又给妈妈添麻烦,甚至导致没办法继续和她在一起的话……
太糟糕了。我不可能撑得下去。没有妈妈的世界,我连想都没办法想。
还有一小时。
距离妈妈醒来、出门上班的这一个小时,就静静地待在这个地方吧。
之后只要买个新杯子代替打破的茶杯,然后再回家老老实实地度过就好。
总而言之,只要遵守这些「规定事项」,今天就可以不再让妈妈伤心了。
如此一来明天一定会……
……一定会怎样?
脑中浮现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一声小小的「呜呃!」惨叫声猛然把我拉回现实。
回过神后看过去,发现刚刚还在跟单杠纠缠不清的那个女孩,现在正呈现出大字形仰躺在地面上。
我惊讶地继续凝视,但是她始终没有站起来的打算,只是张开双手,持续仰望着天空。
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才会搞出这种结果,让她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的?
就连极度笨拙的我,也不会蠢到特地去深入思考这件事。
「喂,你!」
我忍不住大喊出来,但是没有回应,只有短促的回声响彻整座公园。
听到这股不祥的宁静接连来访,难以言喻的恶寒立刻窜过全身。
「果、果然……!」
我忍不住站起身,使出全力重重蹬了地面奔跑起来。
面对迅雷不及掩耳的「紧急状况」,我这根本不值得信赖的脑袋,果然不出所料地开始惊慌失措起来。
过去曾在电视和广播当中看过、听过的「最糟糕的状况」,像是狂风怒涛般填满了我的脑袋。
要是那个时候,在电视映像管的另一头,被蓝色塑胶布包围的悲惨事件,就是现在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的话?
此时此刻的每分每秒,到底有多么重要啊?
女孩挑战的单杠,其实高度并不高,但是问题在于她摔下来的方式。
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光从椅子上摔下来就受了重伤。
就算这只是游乐设施,只要撞错了地方,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我啊……」
再怎么四处张望,视线范围内都没有看见大人的身影。
突然交到自己手上的重责大任,让我彷佛连心脏都快破裂了。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时间害怕。
我再次蹬向地面,飞越过被其他坏孩子搞得一塌糊涂的沙坑之后,至今仍然倒在地上的女孩就在眼前。
拜托,希望至少伤势不要太严重!
我一边祈祷,一边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踏出下一步的瞬间……
至今为止一直动也不动的女孩,突然猛地坐了起来。
中等长度的黑发,以及像是互相搭配一般的漆黑瞳孔,眼里带着一丝泪水的女孩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凝视着这里。
啊啊,太好了。看来似乎不是致命伤。而且看起来没有流血,脸色也很正常。
这么一看,才发现她有一张相当清秀的脸。将来一定会被好男人看上,然后共组幸福美满的家庭吧。
哎呀,真的,没有任何可能留下后遗症的伤势,实在太好……
啪叽!随着一声怪声,一股电流立刻窜过右脚脚踝。
不必说,在我这段双手就能数完的人生当中,当然不可能有真正触电的经验。但是现在,用这种方式形容也一点都不为过的痛楚,正一口气突破我的脑门。
啊啊,这么说来。
记得就在零点零几秒之前,自己才用了全身的力气蹬出一步嘛。
因为实在太担心女孩的状况和未来,结果自己的脚似乎用了相当不得了的角度,用力踏了下去。
原本正在高速移动的上半身,便以僵在地面上的脚为基点,狠狠朝着地面撞去。
这么一来,自然不难想像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啊啊,女孩啊,求你至少不要看得太仔细啊。
「喔哇呀啊啊啊啊!」
我发出了简直像是刻意选来使用般的丢脸惨叫,然后做出了彷佛练习过无数次的奇妙动作,用力撞上公园的地面。
如果这是综艺节目当中所谓的单元企画,相信一般家庭的客厅里肯定爆笑不止吧。
不对,应该说,现在有人大笑,反而是件令人感激涕零的事。
别说笑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公园正中央,我依然在地上缩成一团,彻底错失了站起来的时机。
脚和身体都很痛,但是不必我说,这种事情当然一点都不重要。
真正的问题在于足以排开其他所有一切、伴随着痛苦的、名为「羞耻心」的低俗情感。
试着想想看吧。一个朝着自己冲过来的人,奕然在眼前发出诡异的惨叫,然后做出华丽的摔跤动作,自己心里会怎么想呢?
……不行,彻底出局了。太恐怖了。
啊啊,早知道就不要这么轻率地做出多余的事了。
怎么办?现在应该要迅速抬起头来,然后使出全力逃跑吗?
不行,行不通。刚刚啪叽一声扭到的脚踝,根本不可能做出良好的高速移动。
一定会变成拖着一只脚、看起来十分诡异又惨痛的跑法吧。怎么可以在女孩纯洁无瑕的记忆里继续增加不必要的阴影呢!
果然现在只能保持原状,等待时间过去吧?
完全不解释,以一个「诡异又恶心的摔跤怪人」的身分,永远留存在女孩的记忆里,老实说挺痛苦的。但是现在只能看开一点。
啊啊,算了,就这样吧。时间啊,快点过去吧。
「欸,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啊。
全身上下都好痛,而且又超丢脸的,我可是……
「咦?」
抬头一看,刚刚那名女孩就在眼前,手里递出一条手帕。
一双大眼睛里,已经看不见刚刚的眼泪,看她的表情,似乎并不打算把我通报给别人。
「没、没事没事!我完全没问题!只是不小心稍微绊到脚跌倒而已……啊、啊哈哈……」
我连忙坐起上半身,挤出一个应急的笑容。
没有被她厌恶,算是谢天谢地,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在这名女孩面前狠狠跌了一跤的事实不会改变。
她伸来了一只手,不过我的羞耻心可没有软弱到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接受她的帮助。
看着我惊慌失措地辩解的模样,女孩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疑问。
「可是可是,感觉好像不是稍微绊到脚而已耶?而且看起来好痛。」
女孩纯粹的疑问,让我的羞耻之焰彷佛浇上了一层可燃油一般,熊熊燃烧。
啊啊,没错。您说得没错,刚刚那个的确是可以排进我人生当中前三名的大摔跤。
「真、真的没事啦!其实啊,我每天都会像这样跌倒,早就已经习惯了!」
不,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人啦。只要三天就会死吧。
听到我笨拙地交织着关心与弥天大谎的回答,女孩怀疑的表情变得更深了。
「平常就这样?嗯~~总觉得你好像在隐瞒什么……」
女孩带着一脸狐疑的表情,低头紧盯着我的脸。
「啊、啊哈哈……」
惨了。就算继续狡辩下去,也只是自掘坟墓。
话说回来,这个女生还真是紧迫盯人耶。
刚刚还躺在地面上的模样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看到她这么有精神的模样,就算撕裂嘴巴我也说不出「我是为了救你才跌倒的」啊。
有种不祥的预感。
虽然还没有演变成麻烦事,但如果继续牵扯下去,没人能保证事情不会变得更麻烦。
要是她四处宣传「有个跌倒跌得很诡异,然后因此受伤的孩子」,那么事情就严重了。
而且时间也是个问题。现在,就算或多或少被当成恶心的怪人,也希望能速战速决。
这个做法可能会对我的精神层面带来一些损伤,但为了尽快离开,我只能这么做了。
「……呼。我知道了,我就告诉你实话吧。」
当我一边叹气一边这么说完,女孩脸上马上露出了大吃一惊的表情。
「实、实话?」
「嗯。老实说……」
尽管差点因为些许的难为情而说不出口,但我还是露出了狂妄的笑容掩饰这一点,然后挤出下一句台词:
「刚刚那个啊,其实是在练习必杀技。就是这样一击……把坏蛋全部打倒的招式。」
沉默。
而且还是极度煎熬的沉默。
公园里就像是时间暂时停止一样,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沦落为稀世可疑人物的我,生命血条正在明显下滑。
好了,快离开吧!在我的颜面变成一片焦土之前,快点尴尬离开吧!
然后尽快忘了今天这件事,快点回家吃饭、睡觉、谈恋爱、度过幸福的人生吧!
可是,情况却和我预测对方应该会尽快撤退的结果相反,女孩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应。
「果、果然是这样吗!」
随着这一句话,女孩脸上绽放出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的闪亮好奇心。
「……咦?」
「我、我我我就在想会不会是那样!好、好厉害啊!原来如此,原来是那样啊……!如果是在练习必杀技,的确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对吧?」
跟刚才相比,这个女孩起码增加了五倍紧迫盯人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嗯、嗯?对吧?」这种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含糊回答。
怎么会隐藏着这样的一面啊,这个女生。
原本想要直接三振出局然后逃跑的,现在岂不成了场外全垒打了吗!
女孩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狼狈不堪的我,只见她咻的一声朝我探出身子,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要、要保密喔,其实……我也是。」
「那个,抱歉,你在说什么?」
我也咻的一声拉开她所接近的距离,然后反问。结果女孩再次看了看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继续说道:
「就是必杀技啊,必杀技的练习。」
女孩脸上的表情认真无比。
但是白费了那个表情,不管再怎么让步,也没办法让人认为她的发言内容是认真的。
「欺?练习?……你说的难道是刚刚的单杠后翻吗?」
想得到的东西就只有那个了。
但是我似乎又打出了一记再见安打。女孩大喊一声「哈啊!」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一边说着「你、你果然知道!」一边用力喘气。
说什么知道,不知道单杠后翻是什么的人,反而比较稀奇吧。
再说,那个动作和「必杀技」又有什么关系了?
不对,等等。难道这个女生……
「难、难道你认为单杠后翻是某种必杀技吗……?」
「嗯。是爸爸说的。他说『只要完成单杠后翻,大部分敌人都会起火燃烧死掉』。」
尽管她爸爸扯了些荒唐至极的话,女孩眼中依然没有任何怀疑的成分。
「刚刚也是在差一点点的地方失败了,不过我也有做好『易象讯恋』,所以下次一定不会有问题!」
「是吗……」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刚刚那个模仿伤患的动作,就是女孩她个人的意象训练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个,我可以回去了吗?」
我脸上的表情,八成连笑容的「笑」字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惨白贴在上面吧。
不,这也不能怪我。
和这个女孩对峙的这几分钟,到底消耗掉多少能量了啊?
我甚至觉得可能已经消耗掉好几个月份的活动能量了。
「咦?你要回去了吗?我还以为好不容易可以一起讨论很多事情耶……」
饶了我吧。
虽然对女孩感到抱歉,但是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半点可以热烈讨论必杀技的体力了。
全身上下的疼痛、倦怠,此外更恐怖的是宛如无底洞一般的空虚,彷佛随时都有可能在我背后实体化,变身成巨大怪兽,顺手破坏几条街道。
「嗯、嗯。而且时间也不早了。」
我选择了不会产生问题的语气.面带笑容回答。
女孩像是还有话想说似地「唔~~」了一声,但是应该不会再阻止我离开了吧。
看向时钟,时间已经过了五点三十分了,
距离我的回家时间还有一点早,不过我今天还有买杯子回家的使命。
考虑到买东西所需的时间,现在先离开这里,才是比较好的做法吧。
我用没有扭到的那只脚站起身来,再把体重小心翼翼地放到另一只脚上。
不出所料,虽然很痛,不过似乎还不到无法走路的程度。
要是现在无法使力又没办法站起来的话,不知道会被女孩说成什么样子?光是想像就让人不寒而栗。
「那么,再见啦,我回去了。」
正当我说完准备迅速离开的时候,女孩跟刚才一样,发出了明显不满、想要死缠烂打的「唔唔~~!」呻吟声。
仔细一看,那双紧盯着我的大眼睛里,开始出现了刚刚还不存在的液体。
糟了,必须在事情变得更麻烦之前,赶紧离开才行!
我一边斩断自己小小的罪恶感,一边「哈哈……」地回以亲切的笑容,然后拖着一只脚,开始朝向公园出口移动。
「欸!」
走了几步之后,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干嘛?还有什么事吗?
回头看向女孩,她原本苦闷的表情已经彻底消失,换上一副柔和的笑容说:
「明天再一起聊天吧?」
女孩的那个表情、那句话,让我忍不住恍惚起来。
这么说来,打从出生以来,我曾经像现在一样做过「明天的约定」吗?
至少在我想得起来的范围当中,没有类似回忆存在。
不不不,说什么「想得起来的范围」啊。我可是个小孩耶。
根本还没活到会被回忆埋没的程度。
「嗯,明天在这里见吧。」
说完,我再次转过身去,离开公园。
为什么要刻意冷漠回答呢?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
每当我在水泥地上跨出一步,扭到的脚踝就会剧痛一次。但是,这股不断强调着今天发生过什么事情的疼痛,现在却让我莫名觉得可爱。
真希望明天全身上下部不要受伤。我一边别扭地隐藏着真心语,一边缓缓前进。
*
不知不觉当中,周遭景物已经染上一层落日的色彩。
为了不让手指麻痹,我一边左右换手提着购物袋,一边像是护着单脚似地前进,感觉自己技术似乎还挺高超的。
「说真的,能找到不错的杯子实在太好了。」
在最近一个车站附近的商店街里,找到适合的杯子之后,我一边拖着依然疼痛的脚,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
脚上的疼痛在走路期间虽有点麻烦,但是只要到家好好坐着,大概就没必要担心了吧。
比起这个,现在更大的问题在于因为脚上的疼痛,害我彻底忘了右边脸颊的状况。
多亏如此,刚刚在挑选杯子途中,听到店员问我「你的脸怎么了?」的时候,我竟然说出「我有长得那么丑吗?」这种答非所问的回答。
全部都是那个女孩的错。
明天见面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报复一下才行。
我想着这种坏心眼的事,默默前进。
步上已经走惯了的马路,在转弯惯了的十字路口转弯,通过已经等待惯了的平交道,我所居住的公寓就在眼前。
和平常一样,我穿过正门,登上铁制的楼梯,朝着二楼最里面的房门前进。
可能因为这栋公寓并不是非常干净美观,自从上上个月邻居搬家之后,二楼就几乎全都是空房了。
妈妈总是说「这样可以不必顾虑其他人,很轻松」,但是对于经常半夜一个人看家的我来说,真的有点可怕。
不必刻意隐瞒,我其实非常非常讨厌幽灵或诅咒之类的东西。
妈妈好像非常喜欢这些东西,常看一些像是「夏季灵异现象特辑」这种光看名称就让人发毛的节目,只有那种的我真的希望她不要再看了。
特别是上次潜入废弃医院的那一集……啊啊,还是别想那个了。想些快乐的事情吧!快乐的事情……
「……好像没碰过什么快乐的事情啊。」
走过三个空房的玄关大门后,终于看见自家玄关了。
虽然不太确定正确时间,不过以太阳的高度来判断,我应该成功在和平常一样的时间回到家了。
……只不过,和平常一样的地方,真的只有这一项而已。
「咦,门是开着的?」
我走近自家的玄关大门,发现它相当粗心大意地呈现半开状态。
由于原本的安装状况就不是很好,要是没有用力关上,便没办法关好。不过妈妈当然也知道这件事。
「是因为急着出门吗?」
我并没有特别在意,伸手抓住门把。
开门之后,直到抬起头来为止:心里都想着「明天离开家里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种无聊事的我,实在是个彻底没救的超级大混帐。
我一抬头,发现亮着浓稠橘色灯光的房间里,有两个大人在。
一个是我非常熟悉的、身上穿着亮丽工作服的,我的妈妈。
另一个人则是从没见过,打扮有点肮脏,脸上戴着口罩的高大男子。
「咦……」
为什么妈妈没有出门工作呢?
这个男人,是平常极力避免让人进入家里的妈妈让他进来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妈妈会被一条脏毛巾堵住嘴巴,双手也被绑了起来,流着眼泪倒在地上?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用他的脏手,拿着妈妈一直小心保管的首饰?
答案并不难想像。
但是,就算注意到这些事,也已经迟到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挽救一切了。
男人一声不响地接近过来,右手抓住了我的胸口,用惊人的力量把我丢进了房间。
「啊!」
我做不出任何防御动作,背后硬生生地摔在地上,嘴里重重吐出了一团空气。
眼前瞬间眼冒金星,就像是好几台照相机不断闪着闪光灯一样,不断闪烁。
吸不到空气。
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碰上这么痛苦的遭遇。
脑袋陷入恐慌,就连想站起而撑在地上的右手,也一直抖个不停,完全派不上用场。
横躺在地上的妈妈,好像正在大叫什么似地,发出了呻吟。
什么?妈妈到底是在对着谁大叫?
到底是对着……
已经变得一片恍惚的脑袋,使尽全力转动眼睛,双眼焦点对上了那个正打算离开房间的男人左手拿着的首饰。
对,肯定是那个没错。
那件首饰,是母亲每天辛辛苦苦工作,才好不容易买到的东西。
而那个男人正打算把它拿走。
是啊,妈妈。当别人做出这种事情的时候,的确是会忍不住大叫啊。
在这一瞬间,我颤抖的右手确实感受到一股力气。
右手猛地撑住地面,我的身体弹跳起来。
我重新站了起来,顺势朝着男人的背后飞扑过去。
「还、还给我……那个……不是你的东西吧……」
然而在最重要的部分,我却虚弱无力到令人愕然的程度。
男人似乎啧了一声,随后立刻使由刚刚展现过的腕力,单手甩开了我,然后再次把我踢进房间。
「呜咕……!」
摇摇晃晃、完全站不直的我,就这样面朝下地趴倒在地。
连正常呼吸都办不到,眼前一片模糊,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全身不停颤抖,一小段空档之后,厨房方向传来了喀锵喀锵的金属碰撞声。
虽然没能亲眼看见,但是凭着妈妈的喊叫声,大致上也能猜得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起了平常鲜少下厨的妈妈,以前曾经买了一套豪华的菜刀组回来。
那套菜刀终究还是没有拿来用过,只是小心地收在厨房里。想必那个男人应该是拿了其中的某一把吧。
简单来说,对方想抢在我再次扑过去之前,先用那玩意儿把我刺死。
只要轻轻一刺,就能让我永远闭上嘴巴,这么一来就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甩掉我了。相当轻而易举。
对于脸颊贴着地板,整个人倒卧在地的我来说,要感受男人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简直就像握手一样容易。
想必只要再过几分钟,我就会死掉吧。关于这件事,我并没有任何的激动或感伤。
只是话说回来,我也不能一直躺在这里不动。
使尽了所有力气,呼吸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但我还是好不容易站起来了。
今天一天明明已经遭遇到这么多剧痛的体验,但身体每个角落的疼痛讯号都消失了。
果不其然,矗立在面前的男人,右手握着一把崭新的刀子。
就算我现在疯狂挥动双手,大概也不可能击退这个男人吧。
别说挥动双手,在我想像得到的范围当中,不管做什么,大概都不一定能在这个男人身上制造出一点小擦伤。
不过,现在并不需要这么做。只要能让这家伙的动作稍微停下来就好。
我朝向倒在地上的嫣妈看去,妈妈正不断流泪,对着我喊叫了些什么。
妈妈,对不起。我想我大概没办法抢回那件首饰了。
这么没用,又这么笨,真的很对不起。
但是,为了能让妈妈独自逃走,我无论如何都会挡下这家伙的。
至少……至少在最后一刻,希望妈妈能出现「生下这个孩子真是太好了」的想法,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我再次面对这个男人,将两条腿上的力气一口气释放,朝着正前方男人的巨大躯体冲了过去……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才刚踏出第一步,男人的身体就已经被撞倒在墙壁上。
妈妈朝着男人用力撞过去,而那把已不再崭新的刀子,如今正深深插在她的胸口上。
我无法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
只能呆滞地望着妈妈因痛苦而扭曲脸上,那双看似想诉说些什么的眼睛。
男人把刀子从妈妈身上拔出来的瞬间,随着不断喷出的鲜血,我脑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跟着爆炸了。
虽然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但我想我应该是喊叫了些什么。
只不过,从我飞身扑过去、到被男人揍了肚子一拳、最后被他踩在脚下为止,应该没有经过多少时间吧。
倒在地上的母亲身边,我像是与她并排一般横躺在地,这时突然有种像是沉没在冷水当中的神秘感觉朝我袭来。
嘴巴依然被堵住的妈妈一直流着眼泪,直到最后她都似乎想要告诉我一些事情,然而我终究没能知道她想说什么。
那里是一条陌生的街道。
放眼望去,完全没看见任何一项熟悉的景物。
抬头望去,天空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颜色,在一望无际的漆黑当中,只有一个巨大的卫星诡异地飘在空中。
对,这是「夜晚」。
我……不对,像我们这样的「小孩」是不认识「夜晚」的。
那是隔绝在充满光辉的白昼之外的,大人的世界。
绝对不可以擅自闲入的,只属于大人的世界。
总是把妈妈吞没、带走的,黑暗的世界。
……我最讨厌「夜晚」了。
向前踏出一步,我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立刻回响在灰暗的大厦墙壁上,制造出一片令人生厌的声响。
不断吹拂的夜风一点也不舒爽,比较像是不断呢喃着什么似的,蕴含着恶心的感觉。
每当带有毒气的霓虹灯在视线角落闪烁,就让人觉得那彷佛是自己不该看的东西,忍不住转过头去。
好恶心,想吐的感觉不断涌上。
尽管遭受了像是头晕目眩的感觉侵袭,我仍然持续走在根本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道路上。
「你这样不行呀。怎么可以到这里来呢?」
耳边好像突然有人这么低声说道。
「你还是个小孩吧?根本不懂『夜晚』是什么,乖,快点回去吧。」
「……自以为了不起。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都知道啊。因为我是大人嘛。」
那个彷佛缠绕在耳边的黏糊嗓音,让我逐渐开始生气。
「不要把我当成小孩看待!」
我这么一说,轻声说话的嗓音发出了咻咻咻的奇妙声响。
听起来像是在笑,同时也像一条蛇在不断吐着舌头。
「你根本还不成气候啊。一看就知道你是迷路进来的。听好罗!简单来说,你根本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啊。」
连同刚才开始增加的咻咻怪声,那道嗓音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直接贴在耳朵上一般,在耳边不断喃喃低语。
「重要的事情?」
我这么一反问,脚下的脚步明明没停止,但喀喀喀的脚步声却突然停下了。
我惊讶地看向四周,发现原本闪烁摇曳的霓虹灯、大厦墙壁,甚至连飘在空中的月亮也全都消失无踪。
这是怎么回事!我放声大叫,不过连我自己的声音都已经听不见了。
彷佛无穷无尽的漆黑深渊。连一丝光线都没有的黑暗。就连我充满畏惧的身影,也像是融入了黑暗当中。
「你应该看不见吧?看不见融合在这里的『谎言』。」
轻声呢喃的嗓音,感觉像是从我的身体内侧发出来的一样。
「大人啊,会把『谎言』混入黑暗当中。他们都是这样保护自己的内心。」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好难过,好痛苦。快放我出去。
「懂了吗?小朋友,这就是『夜晚』。是你们所不知道的,大人的世界。」
……大人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妈妈要在这种世界……
「你想知道吗?想知道的话,就把你那颗纯洁的心给忘了吧。」
忘掉我的心?
「没错。在这个永远孤单、永远黑暗的『夜晚』世界里,根本不需要心这种东西。唯一需要的,只有『谎言』而已。」
一直维持清醒的意识,终于开始模糊起来了。
就像是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逐渐融入黑暗里一般。
在我随时可能断绝的意识当中,唯独最后听到的这句话,深深留在我逐渐消失的心里。
「欺骗一切吧,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