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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儿离家出走了。
准确来说她不是我的女儿,而是我姊姊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女。但这十二年来,我和铃芽两人一直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虽然没有去变更户籍登记,但我们就像真正的母女一样。
大概吧。
突然间,车厢内响起了宛如游戏开场般壮阔的音乐。
『经由博多前往新大阪的樱花号,马上就要发车了──』
我听着从天花板上传来的广播声,将从一早就不停移动而疲惫不堪的身躯埋进新干线的座椅中。不过,都来到这里了,只要九十分钟就能抵达博多,从博多再前往目的地神户也只需要两个多小时。虽然铃芽没有回LINE讯息,但至少有显示已读,也能从手机支付纪录大致掌握她的动向,铃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等我到神户再打电话给她,总不会继续不理我吧。这次应该不需要那么担心,不会有事的。我看着窗外开始流动的风景,拉下座椅餐桌,打开铁路便当和罐装啤酒。鹿儿岛特产的日式炖黑猪肉味道甘甜浓郁,让我一口气喝掉了1/3左右的啤酒。新干线在中午时段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九月的天空清澈湛蓝,从隧道的缝隙窥见的群山绿意盎然,彷佛从内侧散发着光芒。我披在肩上的紫藤色围巾和晃来晃去的玫瑰金耳环,是平常在渔会上班时绝对不会穿戴的华丽饰品。虽然我是要去接离家出走的女儿,但我或许也有些兴奋。最近工作十分忙碌,可能因此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旅行感到些许期待。从刚才开始,我的心就一直怦怦乱跳,吵得我受不了。
──并不是这样。
我又喝了1/3罐啤酒,缓缓吐了口气。
鼻腔突然一阵刺痛,眼中涌现一股灼热感。我的大脑与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一天。是的。
那是二〇一一年的三月。
那一天我也坐上了当时才刚通车的这班九州新干线。
***
发生那场地震时,我才二十八岁。当时我离开东北老家到九州的生活已经超过十个年头,而姊姊椿芽和她的女儿铃芽则继续在故乡生活。她们所居住的城镇,就在那次受灾地区的正中央。或者应该说,那场地震相当巨大,几乎整个东日本都成了灾区。
无论是地震当天,或是接下来的数日,我都无法与姊姊取得联系。姊姊是个单亲妈妈,而我们的父母也很早就去世,因此我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我担心地好几天都辗转难眠,无法再等往东北的交通恢复,我在可能无法到达的情况下动身出门。当时正逢九州新干线刚完成全线开通至博多,但车厢内却了无生气,一片死气沉沉。那个时候整个日本都陷入愁云惨雾之中。东北新干线只恢复通车到那须盐原,因此我选择从东京搭髙速巴士到盛冈,并在那里连跑好几家租车行,最后有位目的地和我相同的年长女性让我共乘一辆车,我才终于能前往老家,在接下来的几天,我看见了前所未见的景色,闻到了不曾闻过的臭味,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乱,所有人都很恐惧,但大家都非常拼命。当我在飘着小雪,俨然成为一片废墟的城镇中总算见到铃芽的瞬间,我认为这真是奇迹。我用力紧抱她那冻僵的小小身躯,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你来当我的孩子吧」。
姊姊最终还是没有回来。
就这样,我突然有了孩子。
在九州的一栋不算宽敞的单身公寓中,我这个二十八岁的单身女性和四岁的铃芽,两人的生活就这么唐突地展开了。我并没有下定任何决心,也没有做好什么准备,更缺乏义务感和使命感,因此既不感到兴奋,也没有一丝迟疑,因为根本没有闲功夫去思考那些事情。我别无选择,只能拼命去做。准备儿童寝具、餐具和衣服。张罗不是垃圾食物的每日三餐。光是向公所申报和办理幼儿园的转入手续,就需要准备堆积如山的文件,在这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为了让一个人存在于世,原来需要耗费如此庞大的成本。就连刚交往不久的年长男友都离我而去了,我过了好一阵子才发觉。我明明如此喜欢对方,好不容易才正式交往,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对他失去任何兴趣。本来该留给自己的时光不见了,打扮和被爱的欲望也消失了。我的内心彷佛被彻底改写似的。硬生生被夺去母亲的那个四岁少女对我崭露笑容,成了我的生活中唯一的喜悦。
而事实上,铃芽的确是个爱笑的孩子。
她与我原先担心的相反,不仅相当爱说话,也很会撒娇,连我厨艺不精的饭菜她也吃得津津有味。无论在幼儿园或是街坊邻居之间,她都转眼间就交到许多朋友,在即将进入初夏的原野及港口精力充沛地来回奔跑。这个从东北来的小女孩有着银铃般的可爱声音,对每个人都十分亲切,但却不会像其他小孩耍脾气,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街坊邻居当中的偶像。我曾经目睹好几次,附近的老人家一边与铃芽闲聊,一边同情她的遭遇而双眼泛泪。
「真不愧是姊姊的女儿!」
每当这时候,一股既难为情又怀念的复杂心情便油然而生。姊姊以前也是这样的女孩子,对待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也受到大家的喜爱。这么说起来,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是想要与她那耀眼的光芒保持距离,才会在高中毕业后就离开家乡。看着铃芽在新的土地上不断发挥她的社交能力,我心中那昔日的小小自卑感又被唤醒了。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搬到九州后的第一个月,对我和铃芽来说都不寻常。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狂躁状态。
***
破关了!莫名有成就感的某种旋律,在头顶上响起。
『本列车即将抵达博多,请转搭鹿儿岛线、福北丰线的旅客──』
我把空啤酒罐和吃完的便当盒装进袋子里,心中的悸动总算平静下来了。只要到了这里,就代表快要离开九州了。穿过隧道后往车窗望眼看去,只见一栋栋高耸的高楼大厦在眼前流动。真不愧是博多,拥有九州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繁华。我拍了张照片,用LINE传给铃芽,接着再次确认她的手机支付纪录。
「咦……」
我不禁发出声音。
「东京!?」
大约一个小时前,铃芽在新神户车站买了往东京的车票。
「明明叫你待在神户别乱跑……!」
原先已收回去的泪水似乎又要流下来了。我急忙深呼吸。没事的,我在口中念着。没事的,没事的。从神户到东京也只需要三个多小时,我只要搭到新大阪,再转搭东海道新干线就行了。铃芽不会跑到“那一边”的,“不会让那张椅子夺走铃芽的”。
──椅子?
思忖了一会儿,接着发现,我又在无意间在意起那张椅子了吧。
***
我发现对任何人都能笑脸迎人的铃芽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是在带她到九州的几个礼拜后。
她从外面回家时,绝对不会说「我回来了」。
当我回到家时,她也绝不会对我说「欢迎回来」。
我明白原因是什么,而且清楚得很。如果我们这么容易就成为一家人,姊姊一定也会很难过吧。我认为总有一天时间会解决一切,但她那与笑容产生对比的顽固,仍譲我感到相当痛苦。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非常在意,就是关于那张缺了一支脚的小椅子,铃芽在家时总是与那张椅子形影不离。当我在东北找到铃芽时,她就抱着那张椅子。她坐在积雪的瓦砾堆旁,就像在守护朋友一般环抱着椅子。在我带她搭新干线回九州时,铃芽唯一的行李也是那张椅子。我知道那张涂了黄色油漆的椅子是她母亲亲手制作的重要物品。在姊姊寄来的电子邮件中,我曾多次看到与那张椅子一起拍摄的家庭合照。所以即使只有那张椅子留在铃芽手中,也已经相当幸运了。我相信铃芽踉椅子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心灵交流。
但是。
但是那一天,照理说应该连同房子一起被冲走的那张椅子,铃芽是在哪里找到的呢?难道有可能一切都被冲到遥远的海岸了,只有椅子碰巧被冲回这个地方吗?就算我问铃芽,她也总是说不知道。
「……铃芽,你刚刚在跟椅子说话,对不对?」
即使铃芽晚上和我一起睡觉,到了清晨她一定会钻出被窝,跑去椅子的旁边。她有时会抓着椅子的脚睡觉,有时会对椅子轻声说话。仔细一听,才发现她正发出「喵、喵」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她那个样子,我除了难过以外,心里也总有种焦躁不安的感受。我无论如何就是会觉得,那张小椅子与某个冰冷昏暗的世界相连。
「我问你喔,这张小椅子会说话吗?」
在黎明时分的客厅,我轻声向铃芽问道。本来在沙发上抱着椅子的铃芽,坐起上半身看向我。
「不会。」
铃芽摇摇头,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向上看着我。
「但是它会听我说话。」
那种事我也办得到啊!我把到了嘴边的这句话又吞了回去,勉强挤出一张笑脸。
「用猫语的话它就听得懂吗?」
「嗯,不能用人类的语言。」
「哦……」
椅背上刻着两个像眼睛一样的凹槽,我对着那张脸,试着和它说话。
「喵喵喵~」
你是谁?
「它说不用,它已经吃饱了。」
铃芽一脸认真地回答,让我松一口气笑了出来。虽然她是个不用人操心的孩子,但果然还只是个孩子。我暗自下定决心,下个月铃芽生日时,要买一个柔软好抱的玩偶送给她。
***
列车已经驶我原本的目的地新神户车站,当我听见终点站的旋律时,阳光的角度已经西斜了不少。
『感谢各位旅客的搭乘──本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新大阪──』
男性的声音用有些慵懒的语气说道。新干线靠站之后,我在夕阳下眯着眼睛,踏上新大阪车站的月台。我拨开大都市特有的闷热空气,在验票口补足搭到这里的车资,接着快步冲向JR铁路公司的售票窗口,重新买了一张到东京车站的车票。
「御茶之水……」
我看着手机喃喃自语。确认了铃芽的支付纪录后,得知她在四个小时前抵达东京车站,并从御茶之水车站的验票闸门出去。之后,她在分店名称为「御茶之水店」的超商买了便当。看来我现在的目的地就是御茶之水了。因为等我到那里就是晚上了,今晚就在那附近的旅馆投宿吧。如果顺利的话,或许还能和铃芽一起住旅馆,然后明天就能回九州了。
──好了。
决定好该做的事之后,我的心情稍微缓和下来了。我走到便当店,挑了一个神户牛寿喜烧&牛排便当,顺便买了两罐啤酒。我得填饱肚子,然后最好稍微睡一下,为决战做足准备。
决战?
这个浮现在脑中的词,令我不禁苦笑起来。我并不是要去和谁吵架,也不是要和谁争夺铃芽。但──我有注意到,铃芽房间里的那张椅子不见了。三天前,当我撞见脸色大变、夺门而出的铃芽时,她应该没有拿着椅子才对。然而,本该在房间里的椅子却消失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有人跑进家里把那张椅子带走了吗?铃芽是为了追那个人才离开家吗?
我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但不知为何,我的脑中浮现一个想像:“会不会是那张椅子带走铃芽的”?连我都觉得这个想法太过于幼稚,而且说到底,铃芽对那张椅子十分依恋的时候,也只有小时候那一小段时期而已。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她这次会离家出走,跟姊姊的那张椅子脱不了关系。难道我又要跟那张椅子竞争了吗?这也太蠢了。
「……从那次生日以来,我第一次又有这种心情。」
我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拿着沉甸甸的便当,再次走向新干线的月台。
***
铃芽的生日在五月下旬。
那天是她五岁生日,也是第一次在九州度过的生日。自从我们开始一起生活,已经过了两个月。
「铃芽,祝你生日快乐!」
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开的,在她生日的周末,许多人络绎不绝地造访我那间狭小的公寓。包含铃芽在幼儿园的朋友、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大学生、身为这一带地主的房东、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以及我职场上的同事,每个人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礼物来送给铃芽,也带了大量的蔬菜、鱼和酒来送给我。本来就很狭窄的厨房顿时堆满了纸箱,光这些似乎就够我们家吃一个月,不用再买食材了。
「铃芽,这个饺子很好吃喔。」
「送你一套蜡笔,你要多拿来画画喔。」
「阿姨带乌克丽丽来了,要点歌吗?」
「铃芽,这边有鲔鱼、甜鰕,还有鲍鱼喔。」
「环小姐,你接下来想喝什么?红酒?烧酒?什么都有喔。」
铃芽面带笑容回应每个人,彬彬有礼地点头道谢,不时大声欢笑,津津有味地大口享用排列在桌上的料理。许多大人看到她这个样子,纷纷红了眼眶,流着眼泪称赞她「真是个乖孩子」,或是拍拍我的肩膀说,「环小姐,你要加油啊,大家都支持你」。
但在那天夜里,铃芽却吐了。
当时生日派对已经收拾完毕,我哄铃芽入睡之后,在客厅望着电视,茫然地啜饮着烧酒。突然间,从隔壁卧室传来铃芽的呕吐声。我惊讶地打开拉门一看,发现她吐了很多在榻榻米上。
「铃芽!你怎么了?还好吗?」
铃芽的眼角噙着泪水,不断对我道歉。
「阿姨对不起,铃芽把这里弄脏了……』
「不要紧啦!你很不舒服吗?』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刚才拼命地吃,吃得太撑了。也许是吐完之后畅快多了吧,在铃芽换下脏掉的睡衣穿上别件衣服时,她又恢复了平常的笑容。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为自己完全没注意到铃芽的状态而感到羞愧。我甚至悠哉地佩服铃芽如此具有社交能力,哪像我总是不撞长与人交际。
「铃芽,对不起。」我忍住泪水说:「我也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当我注意到铃芽的哭声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铃芽本来应该跟我一起在被窝里,当我醒来时她却不见了。一阵阵刻意压抑的哭声从隔壁房间传了过来。我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的大熊玩偶,被孤零零地留在被窝上。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地打开拉门。
铃芽的背影出现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抱着黄色椅子,低声啜泣着。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的月光,将她们的身影投射成淡淡的水蓝色,彷佛只有她们俩的周围,被没有重量的水给包覆住。
「──铃芽。」
铃芽听到我的声音后,慢慢转过头来,那张脸令我不禁倒吸一口气。她脸上的表情成熟到令人惊讶。偌大的泪珠就像冰冷的玻璃球;苍白的脸颊彷佛没有温度的陶器;丰盈的嘴唇似乎隐藏着超乎善恶的言语。那是一张看似陌生的脸,拥有着大人无从知晓的绝望,以及我所不理解的情感。
「……今天也是这孩子的生日,这孩子也一岁了。」
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椅子。
「所以铃芽连这孩子的份也一起吃了,但是却吐了,对不起。」
我不禁哽咽地说:
「……我不是说了不要紧吗?」
「阿姨。」
「怎么了?」
「我们还不能回家吗?」
「──!」
我真想放声大叫,痛哭一场。我用力闭上双眼。为了不让眼泪夺眶而出,为了不让情绪满溢而出,我必须使劲地盖上。当眼皮使力到极限时,彩虹色的火花在眼球深处迸溅,劈啪作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缓慢地从口中呼出,然后微微睁开双眼,看着铃芽。
「唉,铃芽。」
我的声音嘶哑,但还是努力发出温柔的声音:
「我也可以跟那孩子说说话吗?」
「嗯,可以啊。」
我坐到沙发上,让铃芽和椅子在我的两旁。
「不能用人类的语言对吧?」
「嗯。」
我点了点头,再次深吸一大口气,看着椅子的脸,那张黄色的脸也笔直地往我这里瞧。
「……喵喵喵,喵~喵」
“……我也很痛苦啊。”
「喵~喵~,喵~喵~」
“对生活感到不安,对未来感到不安。”
「喵喵,喵喵喵喵。」
“这孩子一定一辈子都不会对我说「我回来了』。”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我并没有打算成为她的母亲,但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成为一家人。”
「喵~喵,喵~喵。」
“但我现在,甚至觉得这孩子是个累赘。”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憎恨、懊悔、同情、喜爱。”
「喵,喵喵。」
“唉,姊姊。”
「喵~喵,喵~喵。」
“你要负责啊。如果你办不到……”
「喵~喵~喵~喵~喵~!」
“那就别再纒着铃芽不放了!”
──有人在抚摸着我的头。
是铃芽,她似乎正窥视着我的双眼,说道:
「喵喵,喵喵喵。」
阿姨,不要哭。
泪水擅自从我的双眼流落,我将铃芽紧紧抱住,呜咽声从我的口中倾泻而出。我已经什么也无法思考了。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开始嚎啕大哭。我感觉胸前有个小小的体温,止不住的泪水仍持续滴落。铃芽受到我的情绪牵动,也跟着哭了起来。我们既无法成为大人,也当不了小孩。我们不断大哭,就像要吐出什么一般。我们不断大哭,直到累积在内心的疙瘩融化消失为止。
***
『即将抵达终点站,东京──』
窗外的夜景在不知不觉间变为一片光海,视野所及尽是无数灯火通明的窗户,一闪而过的缤纷街道上人来人往。这座城市如此庞大,无论何时见到都令人为之感到震撼。
因为喝了啤酒的关系,我在新干线上恍恍惚惚地回忆起当时那段时光。那是到我第一次替铃芽庆生之前的短短两个月,但却也是相当漫长的两个月。虽然之后的十二年也不短,但或许对我来说,那两个月还更为漫长、更为深刻。铃芽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锐「我回来了」和「欢迎回来」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是我在郊区买下独栋房子之后,还是在那之前呢?无论如何,后来我们就成了极为普通的一家人。会争吵,也会撒娇。有些事能互相理解,也有些事不行。就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一家人。
那张缺了一支脚的黄色椅子,或许真的曾经与另一个地方相连,经由“阴间”或“异空间”之类的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地方,才再次回到铃芽手上。无论如何都无所谓,已经无所谓了。铃芽在那之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已经成了一名毫无神秘氛围的普通女孩。“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完美地达成任务了。
新干线靠站,车门开启。
我迈开步伐,踏入那片光海。
首先该做什么呢?传LINE给铃芽看看吧?但她一定会已读不回。打电话给她看看吧?但她应该也不会接。好极了。我会一直守在御茶之水车站直到电车收班,如果见不到她就去住旅馆,明天早上首班车发车的时间再过来守着。
突然间,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铃芽的声音。我从月台抬头看向天空,看到如极光般的光芒划过夜空。
「咦?」
是我的错觉吗?我眨了眨眼再往天空一看,只看见被城市灯火朦胧照亮的普通夜空。
「……我可不会认输。」
我嘟哝着,感到体内涌现一股力量。我选择不搭电扶梯,而是奋力地踏着楼梯,朝验票闸门而去。
后记
这部短篇小说,是我执导的电影《铃芽之旅》外传小说,以其中登场的环这名女性做为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很高兴在电影完成后,能以这种形式呈现我在制作电影时无意间想像出来的铃芽和环的过去,请务必配合电影欣赏这部小说。
关于环这个角色,有几个回忆想和大家分享,
其中一个是,虽然我在制作初期并没有提出要求,但负责制作电影音乐的RADWIMPS野田洋次郎先生竟创作出了〈Tamaki〉(译注:「环」的罗马拼音)这首歌曲。当然他后来还是制作了〈铃芽〉这首歌曲,但我一直很好奇他替环写歌这件事,是否代表着什么意义。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他吿诉了我人心的镇石所在之处。我一边聆听那首歌曲,一边撰写出这部短篇小说(顺带一提,虽然这首歌曲没有使用于电影中,但有收录在原声带)。
另一个是关于在电影中为环配音的深津绘里小姐。无论是对配音方式或钻研台词,她都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要为虚构的角色赋予生命力所不可或缺的事物,我从深津小姐的背影学到很多。
虽然我把环描写成一个“很执着的阿姨”,但回想起来,无论是洋次郎先生还是深津小姐,他们(对待工作)也是相当执着的人,而且不只他们,有许多像环一样不轻言放弃、总是谨记于心、永远不放手的人们,共同造就了《铃芽之旅》这部电影,实在感激不尽。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 新海 诚
刹那间的水面~芹泽的故事~
唉,再怎么样就是没有钱啊。
我走向住商混合大楼之间的停车场,脑中又开始重复计算着无意义的金额。这座无法遮挡雨水和鸟粪的停车场,每月租金只要2万4千日圆,远低于市中心的行情,但再加上汽车保险和高辛烷值的油钱等等,每个月光是汽车的维护费用就要5万日圆;搭配廉价SIM卡的智慧型手机,每月要缴3千4百日圆;水电费在精打细算之下可以压在6千日圆以下;屋龄40年的公寓租金每月5万6千日圆。此外还有伙食和教科书的费用,我还希望每个月都能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尽管我同时打两份工,但根本入不敷出,因此,当务之急是处理掉这辆与我毫不相衬的红色跑车──我坐上车、发动引擎、繋上安全带,脑海又浮现这个反覆出现的念头。但我也知道自己丝毫不打算这么做。我忍住哈欠,转动厚实的木制方向盘,将车开出停车场。今天不知道为什縻特别早起,现在才早上六点。自从昨天发生那件事之后,总觉得肋骨内部有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我驾着车,缓缓行驶在杂司谷一座大寺庙旁的小路。朝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就像在四周铺满了银色粉末一般,当红色爱快罗密欧行驶在柏油路时,水滴状的光线反射在车身上散发出闪闪光芒。一位像是在通勤途中的年轻女性,以称羡的目光看着驾驶座上的我。
没错,我喜欢在东京──这个对我毫不友善的城市,一边欣赏着街景,一边开着这辆拉风的车。不知为何,和其他地方相比,在驾驶座上独处的时光更让人感到平静。我就像在说服自己般,想着就是为了应付今天这种状况,还是有辆车才好。昨天那个女生──我记得她叫铃芽吧──应该知道草太的行踪。我要再见到她一次,向她打听草太的下落。草太总是让我单方面地担心不已,这次一定要好好斥责他一顿,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我用锐利的眼神扫视路上行人,并踩下油门往御茶之水的方向驶去。
***
我是在一年半前的春天和宗像草太相遇,那是教育心理学专题的第一天。
「唉,我问你。」
我上大学之后两年来都是线上授课,那天是我第一次在教室里的实体授课。那种兴奋与渴望与人交流的心情,促使我在下课后向坐在一旁的男生搭话。
「你去教育实习的时候也要留着那头长发吗?」
「咦?──嗯。」
那个男生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高比179公分的我还高几公分。只见他伸手摸着及肩的黑发,露出一副困扰的表情看着我。他那清秀的眼眸上有着细长睫毛的阴影,左眼的卧蚕下方有一颗泪痣。真是个美男子。
「不剪头发不行吗?」
听到他用单纯感到惊讶的语气回应,我不禁笑了出来。我只是想让他吐槽我的金发和耳饰才开这个玩笑,想不到这家伙却这么认真。
「总之,应该会很引人侧目吧。到时候一起去剪头发吧。」
「也对,那就拜托你了。」他温柔地笑着,对我伸出右手。
「我叫做宗像草太,请多指教。」
「我是芹泽朋也,我们就直接叫对方名字吧。」
我不知为何毫不迟疑地握住他那只大手,内心其实有些激动。我终于在大学交到第一个朋友了。
我从乡下的高中毕业后,来到东京上大学的那一年,就碰上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新型传染病大流行。这种会引起类似重症感冒的未知病毒瞬间席卷了全世界,日本的小学、国中及高中全部停课,街上的餐饮店也纷纷歇业。我的大学连入学典礼都没有举办,拖了一个半月后才总算开始上课,但全都变成了线上授课。我就在这种如同二流科幻小说般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展开了在东京的独居生活。
在只有线上授课的大学里,当然交不到朋友。那段日子别说在外面吃饭了,就连踏出家门都不敢,但为了生活,我不得不排满打工。我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住家里,父母根本没有余力寄钱给我这个大儿子。有将近十个月的期间,我必须咬紧牙关熬过线上授课、便利商店和外送打工的无尽循环。在便利商店打工时,必须执行量体温或消毒等一堆防疫措施,不仅光顾的客人稀少,店员也只有我一个,根本没有聊天的机会。而跑外送则是在冷冷清清的大都市中,只能骑着公路自行车与时间赛跑,依旧是一份孤独的工作。不过我还是熬过来了,毕竟我可是怀抱着梦想与希望,并付出相应的代价,好不容易才来到东京啊。我心怀成为教师的梦想,也相信世界情势总有一天会好转。但随着新的一年到来,眼见感染人数暴增,我心中的某种东西断了线。谁受得了啊?──有次打工结束后,我将Strong Zero一股脑地灌入疲惫不堪的身躯时,产生了这种想法。我本来以为这种荒唐的日子没几个月就结束了,但看来暂时都会维持现状,搞不好还会持续好几年。我自从来到东京之后便瘦了将近十公斤,没有人会和我聊未来,所谓的上课跟看网路影片没什么两样,当然也谈不了恋爱。当整个社会为了是否该举行奥运而闹得沸沸扬扬时,对我来说那根本无关紧要。我找不到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意义,拼了命赚来的钱只能拿来支付髙昂的房租和生活费。谁受得了啊?
因此,我为了追求CP值而换了打工。当时有许多夜店不顾政府要求持续营业到深夜,这种店的时薪通常都很高,我便到池袋闹区的一间酒吧开始担任助手,这才发现自己适合深夜的工作。我在位于住商混合大楼五楼的一间狭小店内,不断替客人倒酒到天亮,没过多久我便能够调制琴费士或莫斯科骡子这种简单的鸡尾酒,也逐渐习惯了菸酒的味道。许多来光顾的顾客对于防疫政策感到厌烦,而我也乐于直接和人面对面喝酒,不必隔着电脑或手机萤幕。我切身体会到,自己至今为止是多么渴望与他人交流。不久后,我开始隔着吧台陪女性顾客喝酒,过程中学会了如何引导话题、让对方产生期待,以及对方失望时该如何应对。
「芹泽,我介绍不错的打工给你吧。」
有一位特别照顾我的前辈,名叫大石。他年近三十,体型有如格斗家一般魁梧,是倜亲切的高大男人。他曾介绍我到牛郎店当临时人员、去会员制赌场当接待,以及帮人代签文件。虽然大石介绍的每份打工都很可疑,但在我正忙着大学课业而无法固定打工的那段时期,真的是帮了我大忙。最后,我便将黑色的短发染成金色、穿耳洞然后戴上耳饰,也戴起了有颜色的眼镜,纯粹是因为这样的造型在打工的地方比较不会显得突兀。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在东京的第二个秋天已经过去了。奥运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幕又闭幕──没有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彷佛从一开始就没这回事般地消失无踪。
当大石问我要不要买车时,东京朦胧的冬天早就过去,已是樱花含苞待放的春假期间。这时疫情已经进入第六波还是第七波,但我身旁早就没人在意了。
「你去年不是也有去当临时人员吗?就是那个啊,歌舞伎町的区公所后面那边。我那边有个朋友,无论如何都必须回收欠款。40万日圆。不,算你35万日圆就好了。再怎么说那可是义大利的敞篷车啊。」
确实比市价便宜不少,但那是一辆车况不佳、车龄十一年的手排车。话虽如此,最后我还是花了30万日圆买下了那辆车。因为我认为华丽抢眼的红色跑车,或许可以稍微提升自己真的在东京生活的实感。但还需要额外支付20万日圆的验车费用,我便向大石借了些钱度过难关。我需要赚更多钱了。
不久后春假结束,我升上了大学三年级,至今为止都在线上授课的课程终于大多变成了实体授课,我便在专题研讨课上与草太相遇。
「你这段时间都在干嘛啊?」
季节来到夏天,看到草太时隔三周总算现身专题研讨课,我不禁大声问道。不仅因为这堂课对出勤的要求很严格,更因为对于如今几乎成为夜之城居民的我来说,每周一次与草太的悠哉交谈,已成了我私底下维持心理健全的乐趣。
「喔……有一些家业需要帮忙……怎么了?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才不是咧。」我难以掩饰内心的不悦。草太每次都拿所谓的“家业”作借口,但我总是没能深入了解实际情况,毕竟他散发着一股「不要问」的气息。我把汇整了这三周课程笔记的PDF档案交给草太,他便说要请客,看我想吃什么都行。
「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吃学餐。」
我们在餐厅的桌子相对而坐,我笑着说道。此时窗外洋溢着夏日的阳光,讴歌生命的蝉鸣声此起彼落。草太也苦笑着对我说:
「我们都一样没钱吧。下次来我住处,我煮些像样点的东西给你尝尝。」
「真的假的!」
这间大学大多是穿着时髦、手头阔绰的人,使得常为金钱所苦的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因此能遇到经济状况与我相仿的草太,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救赎。当我们两人吃着学餐最受欢迎的大碗炸猪排饭时,我偷偷瞄了草太一眼。他身上穿的大概是旧衣服吧,宽松的米色长版衬衫,与他高大的身材很相衬。即使衣服已经因为穿太多次而褪色,穿在草太身上却有如肖像画一样优美,要是这家伙穿上最新推出的潮流衬衫肯定适合到不行,恐怕连那些模特儿都想辞职不干了。
「如果你缺钱的话……」我随口说道:
「我知道一个赚大钱的方法,是我打工的前辈介绍的,你有兴趣吗?」
「还好。」草太冷冷地回答。这让我有些不爽,我要用这个私房消息吓你一跳。
「你听过虚拟货币吧?现在涨得可凶了,就算是小额投资也一定能获利。听认识的老板说,只要在这个月入金,就可以开到四倍杠杆──」
「芹泽。」
「啊?」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啊?」
那双略呈蓝色的深邃眼眸直盯着我,我不禁以为自己正看着水底。不久后草太就像放弃似地叹了口气。
「那是诈骗。」草太低声说着并站了起来。
「你最好辞掉那份工作,你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
说完这段话后,他便迳自转身往学餐的出口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留下一大半的猪排饭在他的餐盘上。我只能愣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
我将车停在每小时800日圆的投币式停车场,往草太住的地方走去。那栋矮建筑的一楼有间便利商店,而他的住处则位于三楼角落。
「草太,你在吗?铃芽?」
我敲着门喊道,但果然没有回应。一转动门把,便毫不费力地打开了薄薄的木门。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约四坪大的书房里一片狼借,三个书架中的一个木制书架倾倒了,榻榻米上散落着大量书籍。怎么会这样──我想了一下,啊,我想起来了,昨天有地震。铃芽突然不知道往哪里冲了出去,我也离开这个房间,没多久就发生地震了。当时只有剧烈地垂直晃了一下,那种摇晃方式非常奇怪,书架应该就是因此倒下的吧。
我脱下鞋子走进书房,扶起书架,随手收拾散落一地的书籍。除了大学的教科书和教职的参考书之外,也有好几本传统装订方式的老旧书籍。其他书架上也摆满了这类书籍,想必跟他的“家业”有关吧,虽然我从来没详细问过。内容全是潦草的书法字,我完全看不懂。当我整理到将近一半时,我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收拾这里的工作──不是应该由那个眼神与草太相似的少女负责吗?我对这个毫无来由地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感到讶异,并站起身环顾房间。我来过这里很多次,对我而言是相当熟悉的地方。在这个被书籍包围着,如同秘密基地一般的小房间里,我们曾一边吃着那家伙做的料理,一边把酒言欢,聊了无数次我们那微小的梦想。也曾一起准备教育实习(到头来我们还是都没剪头发〉,实习结束后在这个房间干杯,然后一起为教师甄试埋头苦读。我们明明做了那么多事,那家伙却──
「……草太,给我等着啊。」
我低声呢喃着,试图将突如其来且莫名的寂寞感压回去。我丢下收拾到一半的房间离去,不该再管这个地方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往车子走去。
***
与草太在学餐不欢而散的隔天,我谎称「身体不太舒服」,向打工的地方请了假。「喂喂,别闹啦!」大石在电话的另一头大喊:
「你该不会去做了PCR还是抗原快筛吧……好,没做就好。就算你做了筛检,也千万别跟店里提起,总之这两个礼拜先别过来。对了,上次说要入金的事,你还没──」
「抱歉,我喘不过气来了。」
我一边假装咳嗽,说完便挂断电话。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几乎都窝在房间里,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我不断看着网路上的影片,饿了就随便吃些米饭和罐头,线上授课时把昼面和声音都关掉,实际上是偷偷在玩游戏。需要出席的课程跟专题研讨我都翘掉了。虽然大学和打工我都打算继续,但不知为何现在就是提不起劲。不过身体倒是健康得很,因此我在手机上装了交友软体来打发时间。明明不断对出现在眼前的个人档案按赞,但几乎没有配对成功过,在我开始感到厌倦时,收到了一名女性的回覆,并约好一起用餐。我们在涩谷一间相当漂亮的义式餐厅面对面坐着,她有双稍微下垂的眼睛,散发出一种温柔美女的气质。
「芹泽,你好年轻喔。你几岁?』
「二十一。」
「不会吧!我们整整差了一轮耶!」
「咦?所以真菜小姐你已经三十几了吗?完全看不出来!」
我们两人喝了许多红酒,开始有些醉意,到了第二家酒吧又喝了些鸡尾酒和威士忌,醉得更厉害了。
「我说你啊,这么轻浮,要怎么当老师呢?」
「这跟轻不轻浮没有关系吧。」我笑着说。刚刚拗不过她的要求,向她出示了写着教育学系的学生证。
「我有很多弟弟妹妹,所以还算满擅长教育小孩的。就算小孩做得不好也没关系,不如说我还更喜欢这种情况。」
「哦,朋也,想不到你是个好人喵。」
真菜小姐开始用奇怪的语调这么说,并摸着我的背笑了起来。
「可是啊,最近好像有点喵……」
我的语调也开始变奇怪了。我对着近在眼前,彷佛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白色脸庞发问:
「如果感到不安的时候……或是寂寞的时候,真菜小姐你会怎么做喵?」
「咦?」她低声笑了出来,就像在对天花板吐气。
「我啊,从来不会觉得寂寞。」
厉害,我发自内心这么想。在那之后,草太就再也没联络过我。发LINE讯息给他也都没出现已读标记。原来这世上真有“从来不会觉得寂寞”的人,好厉害。难道是我比较奇怪吗?只有我会无缘无故感到寂寞吗?
当酒吧的店员用力摇晃我的肩膀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吧台上睡着了。此时店里早已没有其他客人。店员淡淡地吿诉我,酒钱已经由我的同伴结清了。我必须向她道谢以及道歉,于是忍着宿醉的吐意与头痛开启交友软体,才发现她把我封锁了,然而对于她的本名或其他联络方式,我一无所知。
我本以为头痛是宿醉引起的,但看来是真的不太舒服。我觉得身体彷佛着火一般,量了体温之后发现烧到38度,顿时喉咙也开始感到隐隐作痛。隔天体温计显示着将近39度的高温,我想,这不是普通的感冒,十之八九是染疫了。虽然我无意听从大石的指示,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去医院。我用Uber点了大量的运动饮料、果冻饮和速食粥,就这样窝在房间里。现在虽然是盛夏,但我却冷到受不了,于是边打着冷颤一边从壁橱里拉出毛毯,将自己裹在里面闭上双眼。我在浅眠的间隔喝些果冻饮,或随手拿房里的退烧药来吃。可是过了两、三天,烧依然没有退。
“你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
远处好像有人在说话。
“我从来不会觉得寂寞。”
远处好像有谁的声音。
这是对我的惩罚──我心想。虽然不知道为何而惩罚,但这肯定是惩罚。我既没有钱也没有未来,既不体贴也不诚实,难怪也没有朋友。当寂寞的人说不寂寞时,我也缺乏能够察觉的温柔;当看到不当的行为时,我也没有勇气提出意见。我来到东京之后就拼了命要活下去,到头来只得到了债务。我心想,让我解脱吧。神也好、佛祖也好、总理大臣也好,谁都可以。我已经受够了,拜托早点让我们解脱吧。
就在这时,响起了某种敲击声。
我从毛毯中探出头来,发现声音来自玄关。有人在敲门。
「芹泽,你在吧?是我啊,我是宗像。」
我打开公寓的门,只见草太背着一个大背包站在那里。
「芹泽,你怎么了?感冒了吗?我要进去了。」
草太看着我讶异地说着,边脱下沾满泥土的工作靴,自顾自地走进我的房间。「让空气流通一下。」他说着便打开窗户。
「喂,等一下──」
「你看起来有点憔悴,去躺着吧。我煮点好吃的给你。」
「喂,草太,出去啦,免得我把新冠传给你。」
草太笑了笑,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别担心,你这只是热伤风。」
「什么?」
「没事啦,芹泽。我看得出来。」
草太露出憨厚又温柔的表情对我这么说,而我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后来草太将我赶回床上,对着几乎空无一物的冰箱抱怨几句后,便出门去超市买东西,回来后就开始做起料理。
「草太,你怎么会……」
「我有联络你,可是你都不回。」
早已没电的手机就躺在我的枕头旁。
「我有家业要帮忙。」草太一边切着蔬菜和肉,一边说道:
「所以才没回你的LINE,抱歉让你担心了。」
「我哪有……」我一时语塞。菜刀敲击砧板的声音与热水煮沸的声音,就像柔和的背景音乐般充满了整个房间。
「来,一起吃吧。」
草太把热气腾腾的“丸子火锅”放在已经整理过的桌面上。夏天吃火锅啊……我苦笑着伸出筷子。火锅里放了许多葱,鸡肉“丸子”里也有微呛的生姜味。即使本来没有食欲,一旦开动之后竟也停不下来了。我们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吃着火锅。吃到后来开始汗流浃背,感觉稍不留神,鼻水与眼泪也会流出来。我拿起毛巾擦脸并看向草太,发现他也全身是汗。
吃完饭后,我擦干全身的汗水,换上新的内衣和衬衫。草太将冰凉的柠样水递给我,我一口气喝了两杯。草太说「借我冲个澡」便走进浴室,出来时已经擅自穿上我的T恤。「不好意思,这件借我穿一下。我的衬衫也可以一起洗吗?」草太不顾我的阻止,连洗衣机都启动了。
窗外吹进来的风,轻抚着我的肌肤。不知不觉间,喉咙已经没那么痛了,一直昏暗的视野也逐渐变得开阔。不必拿体温计来量,我也知道自己的烧已经退了不少。我有一瞬间认真地怀疑,难道这家伙会用魔法吗?
「火锅还剩下一些,晚上可以拿来煮粥。就算喉咙比较好了,你也还不能抽菸喔。明天我会再来看你。」
草太在玄关绑鞋带时,对我这么说。
「呃……那个……草太。」
「嗯?」
我看向穿着我的红色T恤的背影,下定决心问道:
「你所背负的,究竟是什么?」
「……」
草太站起身,彷佛感到刺眼般地稍微眯眼看着我。我又重复了一遍:
「你那个所谓的家业,不能跟我说吗?」
「……总有一天,你愿意听我说吗?」
草太的声音带着一股惆怅,彷佛要哭出来一般。
***
我开到御茶之水车站前的马路边,把车停了下来。
此时正值通勤尖峰时段,进出验票闸门的人络绎不绝。月台的发车铃声与电车在铁轨上滑动的金属声,混杂着清晨的鸟叫声,在耳边连绵不断。我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托着下巴,审视着来往行人的面孔。
去年夏末,我终于退烧,身体也好转了。我缺勤了将近一个月,尽管有些尴尬,我还是去了池袋的酒吧看看,却发现那间店已经不见了。门上没有任何吿示,我透过镶嵌式玻璃窗往里面瞧,狭窄的店内已经没有任何酒和餐具了。我仔细看了看四周,发现不只这栋住商混合建筑,连周围的建筑也多出许多空荡荡的店面。之后,我去了好几趟大学的学务处,总算找到一份家教的打工,再加上从以前时不时会做的外送打工,才得以勉强维持生计。尽管如此,我依然时常缺钱。
突然间,有个白色的东西在照后镜的边缘一闪而过。
──尾巴?
是猫吗?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不假思索地往附近的地面张望,但没有看见任何动物的身影。我心想可能只是错觉,一抬起头,就看见照后镜中出现一名少女行走的身影。虽然她换上了制服,与昨天的穿着不同──但我确定,那就是铃芽。她抬头挺胸,踏着坚定有力的脚步朝这边走来。从她的表情跟步伐来看,我敢打包票,这名少女正打算去草太所在的地方。虽然我不清楚状况,但她很有可能也跟那家伙的“家业”有关。
草太,给我等着啊。我在口中反覆念着。我想起他那天用殷切的口吻问我:「总有一天,你愿意听我说吗?」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当时那家伙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寂寞,就像刹那间摆荡的水面一般。
「铃芽!」
我高声呼喊。这位眼神与草太相似──似乎正注视着我所看不见的东西──绑着马尾的少女停下脚步,以锐利的眼神盯着我。
后记
这部短篇小说,是我执导的电影《铃芽之旅》外传小说,以其中登场的芹泽这名男性做为第一人称叙事者。
其实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想过会写芹泽的外传小说。
当然,芹泽也是一名重要角色,他在电影的中间点(时间轴上的中心点,电影会在此时切换主题)左右登场,带着铃芽前往东北,为这段旅途增添不少笑料与乐趣。然而,芹泽是电影《铃芽之旅》中唯一不是「当事人」的人物。铃芽有必须面对的过去,草太有必须承担的使命,千果和琉美等角色也努力活出自己的人生。只有芹泽仍处于未臻成熟的阶段,在人生的道路上踌躇不前,个性似乎较为轻浮。因此,我本来认为没有必要在电影以外刻划他。
但在电影上映后,芹泽(在某部分)的人气相当不得了。这也是多亏了负责配音的神木隆之介带来的精彩表现。我很高兴大家想要更加了解芹泽,为了回应这些感想,我于是决定撰写这部短篇小说。仔细想想,不是「当事人」的芹泽,是离“我们”这些观众最为接近的人物。这正是为什么,我让他负责说出那片景色「漂亮」。但除此之外,他的善良与坚强也是我们所向往的宝贵特质。能够描写培养出这种特质的一部分过程,对我来说是很愉快的经验。
希望各位观众今后也能继续享受《铃芽之旅》的世界。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 新海 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