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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总是会去的地方
我有一个反覆做的梦。
做梦的时候,我大概没有发觉到那是梦。梦中的我仍是个小孩,而且还迷路了,因此基本上会感到悲伤与不安;不过梦中也弥漫着彷佛裹在心爱的被子里、感觉很熟悉的安心感。虽然悲伤,但也很舒适;虽然是陌生的地方,但却彷佛很熟悉;明明是不应该待的地方,却想要一直待在那里。话说回来,还是个小孩子的我,内心似乎仍旧是悲伤的成分居多,拼命忍住涌起的呜咽。干掉的泪水变成透明的沙状,黏在我的眼角。
天上的星星灿烂地闪烁着,彷佛因为某个人的失误,把光量调到十倍亮度,使得星空莫名其妙地闪亮刺眼。因为太刺眼了,每一颗星星彷佛都发出高频的声响。在我的耳廓中,星星的声音、干燥的风声、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以及踩在草地上的声音都混合在一起。没错,我一直走在草原中。在视野的尽头,可以看到彷佛围绕着这个世界的山脉,山脉后方则是形同白墙的云,云的上方有一颗黄色的太阳。满天的星星、白云和太阳同时出现。我在所有时间好像都混合在一起的天空底下,继续往前走。
当我发现屋子,就会从窗户窥视里面。每一栋屋子都被茂密的草叶遮蔽,窗玻璃通常都破了,撕裂的窗帘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声音摇动。屋内也长满了杂草,餐具、电子琴和课本散落在杂草之间,显得异常崭新。我想要喊「妈妈」,但声音却像漏了气般沙哑。
「妈妈!」
我在喉咙施力,再次大声喊,但声音却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被吸入布满藤蔓的墙壁。
我不知道像这样窥视了几栋屋子、踩了多少杂草、喊了几次妈妈。没有人回应我,我也没有遇到任何人,甚至连一只动物都没有看到。我呼唤妈妈的声音,被杂草、被崩塌的房屋、被叠在一起的车子、被停在屋顶上的渔船吸入,连回音都没有。不论我走多久,都只看到一片废墟。泪水伴随着无可奈何的绝望再度涌出。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我哭哭啼啼地向前走,吐出的气息变成白色,潮湿的气息立刻变冷,使我的耳朵尖变得更冰。泥巴嵌在指甲缝而变得又脏又黑的指尖、还有穿着魔鬼毡鞋子的圆形脚尖也冷到疼痛,但喉咙、心脏和眼睛深处却有种不舒服的热度,彷佛罹患了只属于那个部位的特殊疾病。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沉入云层下方,四周笼罩在透明的柠檬色当中。天上的星星依旧粗暴地闪耀着。我已经走累并且哭累了,筋疲力尽地在草丛中缩起身体。风吹拂在羽绒衣前屈的背部,逐渐夺走体温,并吹入无力感。小小的身体彷佛被替换为泥土般变得沉重。
──不过接下来才要开始。
我忽然以从外部观察自己的心情这么想。
接下来才是这场梦的重头戏。我感到身体冰冷,不安与寂寞逐渐麻痹内心。放弃的情绪扩散到全身,我心想:算了,管他会变得怎么样。可是──
唰、唰、唰。从远处传来细微的声音。
有人从草原上走过来。原本粗硬而尖锐刺人的杂草,在那个人踩过时,却发出宛若新绿季节般柔和的声音。我抬起埋在双膝之间的脸。脚步声朝我接近。我缓缓地站起来转身,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像是要把模糊的视野擦干净。在摇曳的草丛前方,好似隔着夕阳色的薄纸般,可以看见一个人影。宽松的白色连身裙被风吹得鼓起来,金色的光线描绘着长发的轮廓。在她纤细而成熟的嘴上,泛着像黎明时细细的月亮般微微弯曲的笑容。
「铃芽。」
她呼唤我的名字。就在这个瞬间,从我的耳朵、指尖、鼻头等接触这个声波的前端,有一股宛若泡在温暖的热水中的舒适感立即扩散到全身。先前风中夹带的雪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粉红色花瓣,在四周飘舞。
对了,这个人,这个人就是──
我一直在寻找的──
「妈妈。」
当我喃喃说出口时,已经从梦中醒来了。
像风景般美丽的人
那是在梦中每次都会去的地方。
现在是早上,我在自己的房间。
我在棉被上立即理解状况。窗边的风铃发出轻微的「叮铃叮铃」声响。带有海水气味的风缓缓摇动着蕾丝窗帘。我把脸颊贴在枕头上,心想:啊,湿湿的。混合寂寞与喜悦的麻痹感,仍旧残留些许在指尖与脚趾尖。我裹在被单里闭上眼睛,想要再稍微享受这股自甘堕落的甜蜜。这时──
『铃芽!你起床了吗?』
楼下传来有些焦躁的喊声。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勉强转身并大声回答:「起床了!」先前明明还在这里的梦之余韵已经消失殆尽。
* * *
『九州全区受到高气压笼罩影响,今天应该会是晴朗的好天气!』
宫崎电视台的气象报导中,天气姊姊拿着魔法少女的魔法棒般色彩缤纷的棒子,圈起九州愉快地播报。
「我要开动了~」
我合掌之后,把一大坨奶油放到厚切土司上。我一边在烤得脆脆的土司上涂奶油,一边看着天气姊姊。我满喜欢她的。雪国居民般的白皙肌肤,令人猜想她或许来自北国。「咔兹。」咬下面包,就发出诱人的声音。真好吃。微焦的表皮内侧柔软而微甜,衬托出奶油的浓郁风味。我们家的餐桌上用的食材总是稍微有些高级。今天最高气温是二十八度,热度稍有缓和,应该会是舒适的九月天。天气姊姊的语调是完美无缺的标准口音。
「你今天别忘了带便当哪。」
环阿姨从厨房里用有些责备意味(虽然或许只是我多心了)的宫崎腔(注1)这么说。「好啦~」我的回应中加入了不会太过深刻的反省。环阿姨每天早上会替我做便当,但我有时会忘了带去学校。我不是故意的。虽然不是故意的,不过没有带便当的日子,我会稍微感到有些解脱。「真是拿你没办法哪。」环阿姨一边装便当一边噘起涂了红色唇蜜的嘴唇。环阿姨的打扮照例完美无瑕,围裙下摆露出修长的浅棕色西装裤,蘑菇头的短发光泽亮丽,一双大眼睛周围也上了眼妆。
「还有,铃芽,我今晚会晚一点回来。晚餐可以自己随便吃吗?」
「什么?你要去约会吗?」
我连忙吞下塞满嘴巴的荷包蛋。
「没问题没问题,你尽管去吧!就算过了十二点也没关系!偶尔也该去玩乐一下才行!」
「不是约会,是加班!」环阿姨否定我的期待。
「我们要准备渔业体验活动。期限快要到了,所以有很多事情不处理不行。来,便当给你。」
她递给我L号尺寸的便当盒。今天的便当也很沉重。
天空就如天气姊姊说的万里无云,有几只老鹰在高空得意地飞舞。我骑着脚踏车,顺着沿海的斜坡往下骑。制服的裙子彷佛在深呼吸般,被风吹得鼓起来。天空和大海都蓝到令人难以置信,堤防的绿色则显得非常鲜嫩,触及海平线的云朵彷佛刚出生般雪白。我忽然想到,在这种地方穿着制服骑脚踏车上学的我,应该很适合拍照上传社群网站吧。我脑中浮现这样的照片:背景是在朝阳下闪耀的古老港口城镇,前景斜坡上有个穿制服的身影在骑脚踏车;被海风吹拂的马尾绑在偏高的位置,粉红色脚踏车搭配以蓝色为背景的少女纤瘦(应该吧)剪影──真是太完美了,一定会得到很多赞吧……「喀!」此时我心中某个角落忽然变得僵硬。有一部分的内心冷冷地对自己说:哼~看着大海竟然能产生这种念头,你还满天真的嘛。
我轻声叹了一口气,把视线从感觉突然失去色彩的蔚蓝海面移开,望向前方。
「咦!」
前面有个人正在走上斜坡。在郊外的这一带很少看到行人,因此我感到有些惊讶。大人百分之百都是开车,小孩子由大人开车接送,我们这些国高中生则是骑脚踏车或轻型机车。
──应该是个男人吧。他长得很高,长发和白色长衬衫随风摇曳。我轻轻握住手刹车,稍微减慢脚踏车的速度。那名陌生青年逐渐接近──会不会是旅客?他背着像是登山用的背包,穿着晒到发白的牛仔裤,跨着大步前进。微卷的长发遮住眺望大海的侧脸。我稍微加强握住手刹车的力道。这时海风突然变得强劲,青年的头发被风吹起来,露出眼睛的部位。我屏住气息。
「好漂亮。」
我不禁脱口而出。这名青年的肌肤彷佛与夏季绝缘般白皙,脸部轮廓锐利而优雅,长睫毛在瘦削的脸颊上投射柔和的阴影。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位置完美无缺,彷佛命中注定应该在这里。像这样的细节不知为何以近在咫尺般的解析度映入我的眼里。距离不断缩短。我低下头。脚踏车的车轮声音和青年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我的心跳加快。我们在五十公分的距离擦肩而过。我以前、我们以前──我的内心在说话。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缓慢。我们以前是不是曾经在哪里──
「请问一下。」
声音柔和而低沉。我停下脚踏车回头。在这一秒之间,风景显得格外耀眼。青年站在我眼前,直视我的眼睛。
「这附近有没有废墟?」
「ㄈㄟˋ ㄒㄩ?」
意想不到的问题让我一时想不起汉字。ㄈㄟˋ ㄒㄩ?
「我在找门。」
门?是指废墟里的门吗?我用不太有自信的声音说:
「……如果是指没人住的聚落,应该在那边的山里……」
青年露出笑容。他的笑容很美。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把周围的空气都染成温柔的气氛。
「谢谢你。」
青年说完转身背对我,朝着我指的那座山快步走过去。他的态度很果断,完全没有回头。
「……啊?」
我不禁发出愚蠢的声音。高空传来老鹰尖锐的鸣叫声。呃……这样会不会太干脆了一点?
* * *
警铃在我头上「铿铿铿」地响。我在等平交道时心跳仍旧有点快。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望着轮流亮起又熄灭的红灯心想,实际见到艺人或模特儿之类的,大概就像那样吧──美到有些非日常的感觉,在目击之后也会持续兴奋好一阵子……不对,大概完全不一样。如果要比喻的话,那个人就好像──
路灯照亮的雪景。只有顶端沐浴在朝阳中的山峰。在伸手构不到的高处被风吹散的白云。与其说是帅哥,他更像那些风景般美丽。而且我觉得,很久以前好像看过那样的风景。对了,就像我梦境中的草原那种奇妙的怀念感觉──
「铃芽!」
有人从背后拍我的肩膀。
「早安!」
「啊,小绚,早安。」
黑色短发的小绚气喘吁吁地来到我旁边,似乎是跑来的。两节车厢编制的短列车经过我们面前,刮起一阵风,摇晃栅栏和裙子。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有许多上学途中的学生在聊天。大家愉快地聊着「有没有看昨天的直播?」或是「我今天睡眠不足,好惨」之类的。
「咦?铃芽,你的脸是不是红红的?」
「什么?真的?红红的?」
我不禁把双手贴在脸颊上。脸颊是热的。
「真的好红。怎么了?」
怀疑的一双眼隔着眼镜盯着我的脸。我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警铃就好像宣告结束般唐突地停下来,栅栏也缓缓升起。停在平交道前的大家都同时往前走。
「怎么了?」
小绚回头看独自站在原地的我,这回用有些担心的口吻问。我心中想着那个像风景的人,还有那股既视感──我抬起脚踏车的前轮。
「抱歉,我想到有东西忘了带!」
我变换方向,跨上脚踏车,朝着回去的方向踩下踏板。「什么?等等,铃芽,你会迟到喔!」背后的声音越来越远。朝阳的压力使我汗流浃背,不过我仍以立姿骑脚踏车往山的方向前进。路上经过的小卡车司机狐疑地盯着身穿制服、却朝着和高中反方向急驰的我。我离开县道的柏油路,进入以老旧水泥固定的山路。海浪的声音突然被蝉声取代。我把脚踏车停在杂草中,跨过「禁止进入」的路障,快步爬上几乎像野兽路径的幽暗窄路。
……咦,第一节课已经来不及了──我爬上山顶,来到可以俯瞰下方温泉乡的地方,气喘吁吁时才总算想到这一点。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硫磺的气味。从昭和末期到平成初期,这一带据说是大型度假设施。在景气好、人又多、跟现在完全不同的那个时代,有来自日本各地的家庭、情侣或朋友等,特地到这种深山来泡温泉、打保龄球、喂马吃红萝卜、或是玩「太空侵略者」游戏(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在杂草埋没的聚落,仍零星残留着可以想见当年热闹景象的痕迹:生锈的自动贩卖机、破掉的红灯笼、晒到变色的温泉水管、遍布藤蔓的招牌、堆积如山的空罐、外观异常新的一斗罐(注2)、彷佛某种植物般在空中纠缠成漩涡状的大量电线──不用说我住的聚落,就连高中所在的市中心,东西都没有这座废墟这么多。
「呃,抱歉,有人在吗?」
即使东西很多,却看不到人影。温泉后来枯竭了,钱与人潮也随之枯竭。夏日阳光虽然把废墟照射得像游乐设施般活泼亮丽,不过还是难免有些恐怖。我走在因为长出杂草而裂开的石板地面,以超出必要的声量喊:
「那位帅哥~你在这里吗?」
没办法,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渡过小小的石桥,前往废弃饭店。听说这里过去原本是这座度假村的中心设施。饭店是一座圆形水泥建筑,比起周围的破屋大许多,因此格外醒目。
「打扰了……」
我踏入宽敞的饭店大厅。散落着瓦砾的地板上摆了好几张沙发,窗边垂挂着破碎的巨大窗帘。
「你好~有人在吗?」
我环顾四周,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天气明明很热,可是我从刚刚就感到背上寒毛直竖。也许我太小看废墟了。我用更大的声音喊:
「那个~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
说出来我才想到,好像怪怪的。这简直就像是搭讪时的经典台词。
……回去吧。我突然觉得很蠢。此刻我才感到不好意思。就算见到那个青年,我打算做什么?假设处在相反的立场,我只是问个路,对方就一直跟踪我,那未免有点……不,是非常恐怖。说真的,我也开始觉得这个地方真的很恐怖了。
「我要回去了!」
我刻意开朗地大声说完,转身要走。这时我从眼角瞥见某样东西,因而停下脚步。
「……门?」
我从走廊到外面,就看到饭店的中庭。在天花板已经完全崩落、只剩下钢筋的圆顶下方,有一块几乎可以进行一百公尺赛跑的广阔圆形空间,地面上积了很浅的透明水洼。在水洼的中央,矗立着一扇白色的门。在散落的砖块及遮阳伞残骸之间,只有这扇门彷佛得到某人的特别许可,或是被禁止崩塌一般,孤独而醒目地矗立在那里。
「对了,那个人有提到门……」
我像是在找借口般说出口,然后走向那扇门。当我要走下通往中庭的矮石梯时,停下了脚步。不知是雨水或是从某处仍旧有水流入,铺磁砖的地板上积的水有十五公分左右深。弄湿皮鞋没关系吗──我脑中刚浮现这个问题,下一个瞬间已经走在水中了。水进入鞋子里的触感让我顿时感到怀念,水温出乎意料地冰冷也让我感到惊讶,不过当我继续走向前方,就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
不知为何,我的视线无法移开矗立在眼前的那扇白色的门。那是扇很旧的木门,上面攀附着藤蔓,处处有油漆剥落,露出棕色的木纹。我发觉到这扇门微微打开着,约一公分的这道缝隙异常黑暗。为什么?天气这么晴朗,为什么这道缝隙这么暗?我感到相当在意,无法视而不见。细微的风声吹入我的耳廓。我把手伸向黄铜色的圆形门把,用指尖轻轻触摸。虽然只是轻轻碰到,门却发出「唧」的声音打开了。
「唔……」
我发出不成声的惊叹。
门内是夜晚。
满天的星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亮度闪闪发光,地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风在草原上呼啸。怀疑自己脑筋变得不正常的恐惧、怀疑自己在做梦的混乱、以及「你早就知道了吧」的念头,像浊流般形成漩涡。我从水中抬起左脚,想要踏到草原上。皮鞋鞋底踩在草上的触感浮现在我脑中──然而鞋子却「啪」一声再度踩入水里。
「咦?」
这里是白天的中庭,不是星空下的草原。
「什么?」
我连忙环顾四周。这里依旧是饭店的废墟。我回头看门。门内呈现着夜晚的空间,宛若只有那里从夏季被切开一般。
「为什么……」
我想要思考,但身体却开始奔跑。门越来越近,星空越来越近。我穿过门──但仍旧置身于废墟。我连忙回头,再次冲进门内的星空底下──然而这里还是废墟。我无法进入草原。我不被允许进入。我往后退,鞋子踢到坚硬的东西,发出类似敲钟的「铿~」的声音。我惊讶地低头看下方。那是……地藏菩萨?小小的石像从水面探出头。这尊石像长了一对像稻荷神社狐狸雕像的大耳朵,倒三角形的脸上刻了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我注视着这座雕像。我无法不注视它。在我耳边骚动的风声,就好像在对我说话一般。我的双手接触石像。我把石像拿起来,感觉到它好像被连根拔起,水中「咕噜」地冒出很大的泡泡。我低头检视拿在手中的石像,发现它的底部像短拐杖般尖尖的。难道这座石像原本插在地上?
「好冰……」
它的表面结了冰,薄薄的冰膜彷佛被我的体温驱逐般不断融化,形成水滴往下滴落。为什么在夏天的废墟里面会结冰?我回头看门。门内确实存在着星空底下的草原。至少在我眼中是确实存在的。
噗通!
我突然感受到石像的温度,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双手抓着全身长了毛的柔软生物。
「哇啊!」
鸡皮疙瘩从双手扩散到全身。我立刻把「那东西」丢出去,在稍远的地方溅起水柱。接着那东西溅起激烈的水花,在水中快速奔跑,以小型四足动物般的动作跑向中庭边缘。
「什么~」
那、那原本是石像吧?
「哇啊啊啊……好可怕!」
我不禁卯足全力奔跑。这不是真的吧这是在做梦吧还是说这种事其实很常发生呢大家一定都有经历过只是没说出来吧嗯没错一定是这样没错!我必须尽快到教室里,跟大家分享这个故事然后哈哈大笑才行。我怀着这样的念头,沿着来时的路不停奔跑。
只有我们看得到的东西
午休时间的钟声响起。「喂,岩户,你现在才来呀?」「咦?铃芽,你的脸色好差,怎么了?」有几个人问我,但我只是回以含糊的笑容,走入自己的教室。
「……你总算来了。」
小绚坐在窗边的位子,一边吃便当一边以惊叹的表情说。
「铃芽,你这是董事长的上班时间吧?」
一旁的麻美笑了笑,把煎蛋放入嘴里。
「呃……对呀。」
我挤出笑脸,面对两人坐下。中午的喧嚣声、窗外黑尾鸥的叫声,此时才总算传入我的耳中。我半自动地从背包拿出便当盒,打开盒盖。
「哇,阿姨便当出现了!」
两人兴致盎然地喊。饭团用海苔、樱花鱼松粉做成卡通造型的麻雀脸孔,鸡蛋丝做成爆炸头,豌豆是鼻子,香肠是粉红的脸颊。煎蛋、小香肠和炸虾也都有小小的眼睛和嘴巴。「今天的便当也好有爱唷!」「阿姨做这个便当要花多久的时间?」我姑且发出「嘿嘿」的笑声,抬起头看两人。我笑得不是很自然。
「那个……你们知道上之浦那边有座废墟吧?就是以前的温泉街。」
我试着问两人。
「有吗?小绚,你知道吗?」
「嗯,好像有。听说是泡沫时代的度假设施,在那边的山里。」
我们一起抬头看小绚指的方向。被晒得褪色的窗帘随风摇曳,在那外面,可以看到午后安详的港口城镇。岬角包围着小小的海湾,上面是低矮的山。那里就是我先前所在的地方。
「那里怎么了?」
「那里有门……」我刚说出口就发现,原本那么想要说出来跟大家一起笑的心情已经完全萎缩。那不是梦,但也不是能够和朋友分享的经验。那是更私人的──
「还是算了。」
「什么嘛!把话说完!」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因为听起来很好笑,我自然而然笑出来。在此同时,我忽然发现,在两人的脸后方,那座山冒着细细的烟。
「那里是不是失火了?」
「什么?哪里?」
「你们看,就在那座山那里。」
「哪里呀?」
「看!那里在冒烟!」
「什么?到底在哪里?」
「……咦?」
我指着远方的指尖失去力量。
「你有看到吗?」「没看到。是不是哪里在烧田?」我看着两人皱起眉头交谈,然后又再度望向山的方向。红黑色的烟从山腰袅袅上升。那道烟以蓝天为背景,看起来明明这么清楚。
「哇!」
裙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声音。同样的声音在周围同时响起。以大音量反覆、感觉很吓人的不和谐音,是地震警报的通知音效。教室内掀起轻微的尖叫声。
「地震!」「真的吗?有在摇吗?」
我也连忙检视手机。紧急地震警报的画面上有「请保护头部,提防摇晃」的文字。我环顾四周。挂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缓缓地开始摇晃,讲桌上的粉笔也掉下来。
「哇,有点摇!」「在摇了!」「这是不是有点危险?」
大家都停止动作并屏气,想要判断摇晃的程度。日光灯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窗框微微发出挤压声,地板也有些摇晃。不过这些现象似乎都逐渐平息,地震警报的通知音效也开始停下来,不久之后所有手机都变安静了。
「……停了?」
「停了停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害我吓一跳。」
「最近地震好像有点多。」「我已经习惯了。」「防灾意识太低了。」「手机通知真的太夸张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教室里的气氛也和缓下来,但我却距离这样的气氛很遥远。从刚刚开始,我的背上就不断渗出大量汗珠。「喂。」我试着呼唤两人,不过声音很沙哑。
「嗯?」
小绚和麻美看着我。我脑中虽然理解,大概跟刚刚又是一样的情况,不过还是无法不告诉两人:「你们看那里──」
山的表面彷佛长出巨大的尾巴。先前看起来像烟的东西,此刻变得更粗更高,看起来像半透明的大蛇,也像是绑在一起扭转的破布,或是被龙卷风卷起来的红色水流。那东西缓缓地盘旋并升到空中。那绝对不是好东西──全身竖起的寒毛如此呐喊。
「铃芽,你从刚刚就在说什么?」
麻美把上半身探出窗户眺望那座山,诧异地问我。小绚也以担心的口吻问:
「你今天不要紧吗?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你们没看见吗?」
我低声向她们确认。两人以不安的表情注视我的脸。她们看不见,只有我看得见。大颗的汗水滑下我的脸颊,留下不舒服的触感。
「等等,铃芽!」
我没时间回应就冲出教室,几乎是用滚的下楼梯,奔出校舍把钥匙插入脚踏车,全力猛踩踏板。我朝着山的方向骑上沿海的斜坡。在视线前方的山上,仍旧可以清晰看到红黑色的尾巴升起,宛如在空中画了一条粗线。野鸟和乌鸦聚集在那条尾巴的周围嘎嘎叫,然而和我擦身而过的汽车驾驶、或是在堤防钓鱼的人,都没有抬头看天空。小镇和居民都处在跟平常一样悠闲的夏日午后。
「为什么没有人看见……那到底是什么?」
我必须去确认才行。因为那是……那或许是……我跳下脚踏车,再度跑上刚刚的山路。我边跑边仰望天空。那条尾巴此刻变得像是在空中流动的大河,从带有黏性的浊流般的粗壮本体,有好几道像支流的线条往周围延伸。它的内部不时闪烁着类似熔岩流的红光。不知是什么引起的低沉声响与震动,持续出现在我的脚下。
「不会吧──」
我边说边跑进温泉街的废墟。因为一直在奔跑,我感觉肺部彷佛在燃烧,但双脚却好像被外力牵引般跑得越来越快。我渡过石桥,穿过饭店的大厅,跑在通往中庭的走廊上。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时我忽然发觉到四周弥漫着奇妙的味道。那是异常甜腻、焦臭、掺杂着海水的气味,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闻过。前方的窗户越来越近。视野变得开阔,眼前就是中庭。
「啊!」
果然没错──虽然不知道理由,我却这么想。是那扇门。「那东西」是从我打开的那扇门跑出来的。红黑色的浊流彷佛因为出口太小而爆发不满,扭动着身体从门内喷出来。
我奔过走廊,总算到达中庭。吐出浊流的白门就矗立在距离约五十公尺的正前方。
「咦?」
我瞪大眼睛。在蜿蜒的浊流旁边,有人正在推门,想要把门关起来。长长的头发、高大的身躯、以及彷佛剪下天空般美丽的脸部轮廓──
「是那个人!」
今天早上遇见的青年正拼命地想要关门。他强壮的双臂逐渐把门推回去。浊流喷出的量逐渐变细,被堵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
「啊?」
他发现到我的身影,对我怒吼。
「快离开这里!」
在这个瞬间,浊流宛若爆发般增加气势。门被完全弹开,把他的身体撞飞。他撞到砖墙上,和撞碎的碎片一起落入水中。
「哇!」
我连忙跳下石梯,越过积了浅水的中庭跑向他。他的背部浸在水中,无力地倒在地上。
「你不要紧吗?」
我蹲下来把脸凑近他。他发出「唔」的呻吟声,想要自己抬起上半身。我把手伸向他的肩膀想要扶起他,这时才发现异状。
「咦……」
水面在发光──我刚这么想,就有类似发光的金色线条的东西无声地从水面浮起,彷佛被看不见的手指捏起来,一直延伸到空中。
「这是──」
青年低声地说。中庭的水面到处都有金色线条升到天空。我抬起头,看到从门内喷出的浊流分成好几道,朝四面八方覆盖天空,就好像从门长出一条植物的茎,在茎的顶端开了一朵巨大的红褐色花朵。金色线条看起来就像逆向浇在花上的水。接着那朵花缓缓地开始倒下。
「糟糕……」
我听到青年彷佛从绝望挤出来的声音,不禁开始想像。我可以想像到,在午后慵懒气氛的教室窗外,那朵巨大的花缓缓倒向地面,但是没有人看到这幅异常景象,也没有闻到怪味,更没有发现到从世界的反面逼近的变异。渔船上的渔民、钓鱼的老人、或是走在街上的小孩都没有发觉,那朵花正以加速度接近地表。伴随着积存在内侧的庞大重量,花朵终于冲撞到地面──
裙子口袋里的手机大声响起,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脚下产生剧烈的摇晃。我发出尖叫。
『发生地震,发生地震,发生地震──』
在地震警报无生命的合成人声、剧烈的摇晃、以及废墟受到挤压的声音当中,我一边大叫一边捂住耳朵蹲在原地。这场地震非常大,甚至令人无法保持直立。
「危险!」
青年扑过来把我推倒。我的脸有一半浸在水里。接着我立刻听到沉重的撞击声,眼前的水面染成红色。这是血?从我上方传来青年压抑的呻吟声。他随即起身,瞥了我一眼,大喊「快离开这里」,然后跑向那扇门。我看到圆顶的钢筋处处塌落,掉在水里溅起水花。
「唔哦哦──」青年发出吼声,用整个身体撞向门。他推着门,想要把浊流推回去。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这时我发现青年的衬衫左袖染成红色。他似乎难以承受疼痛,用右手按着伤口,变成只用右肩压着门的姿势。然而浊流的气势把他连门一起推回去。
他受伤了。他是为了保护我不被钢筋砸到──
我总算发觉到这一点。警报依旧喊着「发生地震」,地面持续剧烈摇晃。我的右手从刚刚就紧握着制服的缎带,指尖已经失去感觉。青年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旁,但他仍旧拼命地用背部推着门。我忽然感到想哭。我毫无理由地想到,这个人在没人知道、没人看到的情况下,正在做必须要有人去完成的重要工作。我脑中有东西开始活动。他的模样改变了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地震仍旧持续着。我试着张开僵硬的右手,准备放掉手中握住的东西。
我踩着水跑过去。
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近。我边跑边把双手往前伸,以这个姿势全力撞向门。
「你──」青年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
「这扇门必须关起来吧?」
我大声喊,在他旁边一起推门。不祥到极点的触感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我卯足力气,想要推走那不舒服的感觉。我从手掌感觉到青年也加强力道。门发出「嘎嘎」的声音逐渐关上。
──歌?我忽然发觉到,青年边推门边低声不知在念什么。我不禁抬头看他。他闭着眼睛,专注地念着类似在神社听到的颂词、也像是古老歌调般的奇妙语言。不久之后,在这个声音之外,我开始听见其他声音。
「咦……什么声音?」
我听到的是人的声音──小孩子兴奋的笑声,以及好几名大人说话的声音。『爸爸,快点过来这里!』『好久没来温泉了。』听起来很愉快的家人对话彷佛直接钻入我脑中,在我的内侧响起。
『我去叫阿公!』
『妈妈,再去泡一次澡啦~』
『唉呀,爸爸还要喝吗?』
『明年也要全家一起来旅行!』
遥远的声音带给我褪色影像般的东西。热闹的街道,众多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率直地相信美好未来的那个时代,在我出生前这个地方的景象──
砰!门发出很大的声音,总算关上了。
「关起来了!」
我不禁大喊。青年立即把看似钥匙的东西插到门上。我看到在原本一无所有的门板上,好像有一瞬间浮现出钥匙孔。
「奉还──!」
青年边喊边转动钥匙。这时浊流发出巨大的泡沫破裂声散开,彷佛突然天亮的感觉令我晕眩。闪耀着彩虹光芒的雨点剧烈地打在水面上,然后转眼间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遥远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天空恢复穿透般的蔚蓝,地震已经停了。
门默默地矗立在原地,彷佛先前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是我第一次的「关门」。
* * *
因为太用力推门,我要松开手时必须用到有如撕扯下来般的力道,双脚也失去力量。浅水的水面已经变得平静,周围处处是鸟啼声。青年在距离我约两步的地方,注视着关上的门。
「那、那个……刚刚是怎么回事?」
「明明被要石封起来了……」
「咦?」
青年总算把视线从门上移开,直视着我。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为什么看得见蚯蚓?要石跑到哪去了?」
「呃,那个……」
他的口气很强烈。我支支吾吾地问:
「蚯蚓?还有,你说的要石是……石头?咦?」
他的眼神好像在瞪我。为什么我要受到责难?为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啦!」
我突然感到生气,用挑衅的口吻问他。青年有一瞬间惊讶地眨了眨眼,接着无言地叹了一口气。他随性地拨起遮住一只眼睛的长发,动作就像小小的奇迹般帅气,让我更加感到生气。他已经没有看我,再度注视着门。
「……这个地方变成后门了。蚯蚓会从后门出来。」
他又说出莫名其妙的词,然后开始走向出口。
「我很感谢你助我一臂之力,不过你要忘记在这里看到的东西,赶快回家。」
青年大步离开。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左臂被血染成红黑色。
「啊……」那是为了救我而受的伤。「等一下!」我高声喊。
* * *
中午的这个时间,环阿姨一定不在家。我基于这样的确信,打开家门的锁。
「请你先上二楼。我要去拿急救箱。」
我对仍旧站在玄关的青年这么说,然后走到客厅。
「不用了,我很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已经──」
「你既然那么讨厌去医院,至少要做急救处理才行!」
我很果断地告诉从刚刚就顽强排斥治疗的青年。说什么讨厌看医生,简直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熟悉的家里玄关,因为有他站在这里,突然看起来显得很小。我听到他在我背后无奈地爬上楼梯的脚步声。
报导用的直升机难得飞到小镇上空,可见刚刚那场地震有多大。从废墟回家的途中,处处可以看到石墙崩塌、屋顶的瓦片掉下来。平常静谧的聚落,今天却像举办祭典般,街上到处都是人。有人在整理倒下的东西,也有人在聊天说「幸好没事」。
家里的客厅也变得很凌乱。原本摆在书柜上的书散落一地,墙上的铜版画掉下来,观叶植物的白蜡树盆栽也连盆倒下,泥土洒在地板上。占据一面墙壁的环阿姨回忆照片区,也有几个相框从墙上掉下来。我瞥了一眼小学入学典礼上、感觉好像快哭出来的自己的照片(一旁年轻十岁的环阿姨则面带笑容),打开收纳柜搜寻急救箱。
我原本预期自己的房间应该也变得很乱,没想到却异常整齐,大概是我在楼下寻找急救箱时,那名青年帮我整理的。他坐在整理好的房间中央睡着了,看样子应该很累。仔细一看,他坐在原本放在房间角落的我的儿童椅上。那是涂了黄色油漆、很旧的木制小椅子。不论是整理好的房间或是幼稚的椅子,都让我有种被看到隐私部分的尴尬,于是我大声说「你得先清洗伤口才行」,把青年叫醒。
『不久前在十三点二十分左右,以宫崎县南部为震央,发生最大震度六弱的地震。这场地震没有引起海啸的危险。目前并没有得到有人受伤等伤亡情报。』
听到这里,青年点了手机画面,关掉新闻。他的裂伤似乎没有流血给人的印象那么严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仔细地用清水洗过之后,贴上消毒贴布。我跪在坐在椅子上的青年旁边,抓着他的左手开始缠绷带。他的手臂粗壮而结实,长袖衬衫的胸口上,挂着先前锁上门的那支神奇钥匙。那是一支枯草色的金属制钥匙,上面有细致的装饰。微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使窗边的风铃轻轻发出声音。
「你好像很熟练。」
他看着我包绷带的手这么说。
「因为我妈以前是护士──先不说这个,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
「我想也是。」他形状姣好的嘴唇上泛起微笑。
「呃……你刚刚提到蚯蚓吧?那是什么?」
「蚯蚓是在日本列岛底下蠢动的巨大力量。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意志,当扭曲状态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出来,胡乱地暴动并摇晃土地。」
「啊……?」我完全无法理解,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们打倒它了吧?」我问他。
「只是暂时封起来。必须用要石封印,否则蚯蚓就会从别的地方再度出现。」
「什么……你的意思是,还会发生地震吗?你刚刚也提到要石吧?那是──」
「别担心。」他温柔地打断我的话,说:「我的工作就是要预防那种事发生。」
「工作?」
绷带缠好了。我贴上透气胶带完成包扎,但心中的疑问却更多了。
「喂。」我用强硬的声音问,「你到底是──」
「谢谢你。抱歉替你添麻烦了。」
青年温和地说完,坐正之后直视我的眼睛,深深低下头。
「我的名字是草太。宗像草太。」
「啊?呃,我叫岩户铃芽。」
我听到他突然报上名字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报自己的名字。「铃芽(注3)。」草太在嘴里轻声重复一次之后,自然而然泛起微笑。这时──
「喵~」
「哇!」
我突然听到猫叫声,抬起头看到窗边有个小小的剪影。坐在凸窗扶手上的是一只小猫。
「这只猫怎么搞的?好瘦。」
手掌大小的小小身躯骨瘦如柴,只有黄色的眼睛瞪得很大。雪白的毛色当中,只有左眼周围有一圈黑色的毛,看起来好像那只眼睛被揍之后出现瘀青。小猫的耳朵无力地垂下来,一张脸很讨人同情。
「等一下!」
我对小猫和草太说完,急忙跑到厨房,找到小鱼干放在小碟子里,和水一起放在窗边。小猫闻了闻气味,慎重地舔了一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
「你肚子很饿吧……」
我看着它露出肋骨的身体这么说。我没有在这一带看过这只猫。
「你是不是遇到地震逃过来的?不要紧吗?会不会害怕?」
白猫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回答:
「喵~」
「好可爱!」
真是太乖巧了!一旁的草太也露出笑容。
「你要不要当我们家的小孩?」我不禁问小猫。
「嗯。」
「咦?」
我听到回答。小猫弹珠般的黄眼珠凝视着我。原本像枯木般瘦削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麻糬一样圆滚滚的,耳朵也竖了起来。叮铃──风铃似乎想到要发出声音。白毛覆盖的小嘴巴张开。
「铃芽,好温柔,我喜欢。」
结结巴巴的声音听起来像幼小的孩童。猫在说话。黄色的眼睛里具有人类的意志,这双眼睛从我转向草太,突然眯起来。
「你很碍事。」
砰!我听到有东西倒下的声音,反射性地转头,看到草太原本坐着的椅子倒了下来。只有椅子倒在地上。
「咦?怎么搞的?」
我环顾房间。
「草太!你在哪里?」
他不在这里。刚刚还在房间里的草太已经消失踪影。白猫仍旧待在窗边没有动。我看到它的嘴上似乎泛起冷笑,不禁毛骨悚然──这时我又听见脚边传来「喀哒」的声音。倒在地上的椅子,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喀哒。
「嗯?」
这张木制儿童椅原本就少了左前脚,只有三支脚。其中一支脚像是被甩动般动了一下,原本椅脚朝天的椅子随着反作用力变成横倒的姿势,接着又用两支脚踢了地板立起。
「什么……?」
椅子用三支脚发出「喀哒喀哒」声拼命取得平衡,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没错,这张椅子的椅背上刻了两个代表眼睛的凹洞。涂了黄色油漆的三脚儿童椅接着又低头检视自己,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椅子发出声音。是那个柔和而低沉的声音。
「什、什么?」我忍不住大叫。「草、草太?」
「铃芽……我……?」
这时椅子突然失去平衡往前倒,不过立刻又踢了前脚抬起身体,然后因为起身时的劲道不停旋转。椅子拼命地动着三支脚,像是在跳踢踏舞的「喀哒喀哒」声回荡在房间里。最后椅子总算停下来,瞪着窗边的猫。
「是你做的吗?」
椅子──草太怒气冲冲地喊。小猫从窗边轻盈地跳到屋外。
「等等!」
椅子跑上前,以柜子为踏板爬到窗边,然后直接跑出窗户。
「等、等一下!这里是二楼耶!」
「哇!」我听到草太的叫声,连忙从窗户探出上半身。椅子从屋顶斜面往下滑,掉在院子里晾的衣物之间消失踪影,接着又立刻掀起被单冲出来,追着已经穿过院子跑到路上的白猫,冲到狭窄的马路上。经过的汽车驾驶惊讶地按喇叭。
「不会吧?」
我得追上去!我刚产生这个念头,立刻转念一想:我没搞错吧?今天经历的恐惧、战栗、混乱顿时涌上心头。蚯蚓和地震?会说话的猫和会跑的椅子?那些都跟我无关,而且最好不要扯上关系。那里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虽然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不过仍旧这么想。我脑中浮现环阿姨、小绚、麻美、还有其他朋友的脸孔……可是,那东西只有我们看得到。
我捡起草太掉在地上的钥匙跑出去。我大概只犹豫了一秒钟,在冲下阶梯时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犹豫过。
「铃芽?怎么了?」
「环阿姨!」
我正要出门,刚好遇到环阿姨回来。
「抱歉,我要出去一下!」我正要跑走,就被她抓住手臂。「等等,你要去哪里?我是因为担心你才特地赶回来哪!」
「啊?」
「刚刚不是发生地震吗?我打电话给你,你却一直没接──」
「啊,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没事!」
再拖下去就会追丢他们。我用力甩开环阿姨的手,冲到马路上。「喂!等一下,给我站住!」环阿姨的叫声离我越来越远。
我朝着猫和草太跑过去的方向下了斜坡,总算看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前方。草太的脚不太灵活,几乎是用滚的奔下斜坡。更前面有国中男女生正在爬上坡。椅子朝着前方跌落,「刷刷刷──」地滑下斜坡,在那些国中生前方停下来。
「哇!」「这是什么?」「椅子?」
草太在惊讶的国中生们面前站起来,但或许是因为无法取得平衡,只能在他们周围绕来绕去。
「哇啊!」被莫名其妙的物体纠缠的国中生们,发出恐怖的叫声。不久之后草太似乎总算能够抓准方向,离开他们再度奔下斜坡。
「抱歉~」
我冲向拿着手机猛拍椅子背影的国中生,拨开他们继续追椅子。背后传来连续的快门声。呜哇,连我都被拍下来了。他们该不会上传到网路上吧?在草太前方可以看到小猫的身影,更前方是港口。
宛若便利商店前的不良少年般、群聚在码头的黑尾鸥同时展翅飞起。白猫冲过它们先前停歇的地点,而后是椅子,再过一会则是我。猫奔跑的方向是乘客正在上船的渡轮。喂喂喂──我虽然产生不好的预感,不过还是跟着跑。
「喂~铃芽~」
「咦?」
我听到粗壮的嗓音,转头看到阿稔在隔着海水的隔壁码头,朝着我大动作挥手。阿稔是环阿姨的同事,已经好几年都明显单恋着环阿姨,却无法得到回报。他似乎正在从渔船卸货。他的个性很温柔,所以我也不讨厌他。
「发生什么事了?」
这种时候问我,我也没办法回答。这座港口的渡轮乘船口只有简单的铁梯,一群看似卡车司机的人正走在上面。猫穿过他们的脚边,草太也跟上去。这群欧吉桑发出惊讶的声音,纷纷喊「那是什么」。
「唉,不管了!」
我抱着豁出去的心情,同样朝着铁梯冲过去。
「真的很抱歉!」
我一边道歉一边推开这群欧吉桑,冲过铁梯跳上渡轮。
『让各位久等了。由于今天中午过后发生的地震,出港时间有所延误,不过现在已经确认安全,本船即将出发。』
平常听起来很远的汽笛声,此刻以震耳欲聋的音量响起。载着小猫、椅子和我的渡轮彷佛被倾斜的午后阳光推出去般,缓缓地驶离港口。
大家都在耳语:要开始了
我通过渡轮的入口,来到摆了好几台自动贩卖机的大厅。开长途卡车的欧吉桑们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坐在圆桌前,已经开始喝啤酒了。
「你们刚刚有没有看到?」「看到了!那是什么?」「不是猫吗?」「可是好像还有个椅子也跑过去。」「是玩具吧?」「感觉很像无人机,做得很精致。」
天啊,消息已经传开了。我扫视室内每个角落,搜寻草太和猫的身影,快步通过大厅。我穿着制服满身大汗,强烈感受到那些欧吉桑诧异地盯着我的视线,汗流得更多了。我顺路走上阶梯,穿过坐了几个乘客的客舱,再度爬上阶梯,来到面海的渡轮外廊。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忍不住大喊。真火大。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养的宠物造成别人困扰,而且那只宠物是莫名其妙被迫收养的。我冲过狭窄的走廊,来到后方宽敞的露天甲板。
「──啊!」
找到了!小猫和儿童椅在甲板正中央迎着强烈的海风,隔着两公尺的距离瞪着彼此。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幼稚的恶梦?我突然感到晕眩。
「你为什么要逃?」
草太怒声质问并向前逼近,白猫也退后同样的距离。
「你把我的身体怎么了?你是谁?」
白猫没有开口,缓缓地往后退,但是后方就是栅栏,底下是海。
「快回答!」
椅子蹲低之后,使劲跳向白猫。白猫灵巧地闪躲,跑上矗立在渡轮尾端的雷达桅。
「啊!」
被他逃走了!我和草太跑过去,并肩仰望细长的雷达桅。小白猫坐在大约十五公尺高的雷达桅顶端。
「铃芽~」
咦?猫在看我。圆圆的黄色眼珠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下次见。」
幼嫩的声音愉快地说完,小白猫就从雷达桅往海面跳下去。我倒抽一口气。小猫的身体准确地落在从后方高速驶来的警备艇上。
「什么?」
警备艇转眼间就超越我们搭乘的渡轮。我们无计可施,只能呆呆地目送它的背影。
不久之后,我转回头,看到我居住的小镇海岸线已经很远了。渡轮的航迹宛若从港口延伸的脐带般拖得很长,在即将下沉的夕阳光线下闪闪发光并逐渐断裂。
* * *
「──所以说,我今天要住在小绚的家。……嗯~我就说对不起了嘛!反正我明天一定会回去,不用担心!」
我在昏暗的化妆室角落,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讲话。为了避免让环阿姨听见在底下不间断地响起的引擎声,我用手掌遮住手机和嘴巴。
『等一下,别挂断,铃芽!』光从这个声音,我就能想像到环阿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你要住在她家没关系,可是你拿出房间里的急救箱做什么?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我离开的时候,你也看到我身上没受伤吧?」
『还有,你又没有很喜欢吃小鱼干,为什么要拿出来?』
她的个性很仔细。我脑中浮现她边说话边凝视整面墙上的照片的模样。不论是表演会、运动会、两次毕业典礼、三次入学典礼,环阿姨总是会满面笑容地拍纪念照,而在她身旁的我脸上只有淡淡的笑容。我们家里到处都挂着像这样的照片。
『我虽然不太想去想像这种事──』
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而沉默时,环阿姨填补空档:
『你该不会在和不正经的男人交往吧?』
「才没有!很正常!不用担心!」
我不禁大喊,然后立刻挂断电话。「唉~」我发出大大的叹息。唉,这样一来反而会让她更担心,也会增长她的过度保护程度。不过我决定把麻烦事推给明天的自己,走出化妆室。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搭乘渡轮。大海看起来一片漆黑,感觉比白天还要深。想到底下有如此激烈起伏的庞大体积,一不小心我就会陷入极大的恐惧。我封锁想像力爬上阶梯,来到外廊。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在走廊边缘、通往瞭望台的外阶梯底下,草太无言地伫立着。淡淡的月光照亮他儿童椅的姿态。话说回来,那张椅子真的是草太吗?我心中产生不知第几次的不安,不过草太应该比我更加不安才对。既然如此,我决定至少要装出开朗的样子。
「草太!听说这艘船明天早上会抵达爱媛县!」
我快步走到草太旁边,告诉他从船员听来的消息。
「那只猫跳上去的船,听说也会到同一个港口。」
「这样啊……」
在听到草太声音的同时,椅子也动了一下转向我。我忍住反射性想要退后的冲动,装出开朗的声音说:
「我买了面包!」
我把双手捧着的面包放在草太旁边,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我在大厅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炒面面包、牛奶夹心面包、纸盒装的咖啡牛奶和草莓欧蕾。
「谢谢。」听到他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我不饿。」
「这样啊……」
想想也是,变成椅子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吃东西。我在自动贩卖机前也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买。我紧紧抱住膝盖,把大腿贴到肚子上,避免肚子咕噜咕噜叫,或者即使叫了也要避免让他听见。我在早餐之后就没有吃任何东西。我们隔着面包坐在地上,眺望着缓慢移动的星空好一阵子。缺了一点点的月亮照亮云层。夜晚的铁走廊感觉很冰凉。
「那个……」我无法一直沉默下去,便提起勇气询问:
「你的身体怎么了?」
「……看来我被那只猫下了咒语。」草太像是在自嘲般,轻轻发出笑声。
「咒语……不要紧吗?会不会很痛?」
「不要紧。」草太笑着回答,我不禁伸手去摸他。
「好温暖……」
椅子具有人类的体温。我忽然想到灵魂这个词。如果真的有灵魂,一定是这样的温度。椅子的双眼(刻在椅背上的两个凹洞)微微反射着月光。
「不过得想想办法才行。」
草太看着月亮低语。
「那个,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下定决心告诉他。
「……废墟的石像!」
他听完我说的话之后,突然大声说。
「那就是要石!是你把它拔出来的?」
「呃,与其说是拔出来……」
我只是拿起来看看而已──我想要这样回答,但草太却像是在自问自答般继续说:
「原来如此。这么说,那只猫就是要石!竟然会抛下自己的职责逃走……」
「什么?怎么回事?」
「你让要石得到自由,然后我被它下了咒语!」
「怎么可能──」我感到困惑,但却奇妙地可以理解。雕刻在石像的脸不是狐狸,而是猫。我想到石头在手中变成动物的那个触感。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有这种事──怎么办……」
椅子盯着我的视线突然朝地面落下。草太轻声叹了一口气。
「……是我不好,太晚找到门。不是你的错。」
「可是──」
「铃芽,我是关门师。」
「……关门师?」
草太发出「嘎嘎」的声音,把全身转向我。他弹起前脚,摇摇晃晃地用双脚站立,然后用前脚举起挂在椅背上的钥匙给我看。那是我从房间带来、上面有装饰的旧钥匙。小猫逃走之后,我就把钥匙挂在草太的脖子上。
「为了不让灾难跑出来,我必须锁上被打开的门。」
喀哒。草太把前脚放回地面,继续说:
「在人们离开之后的场所,有时会开启被称为『后门』的门。从这样的门会跑出不好的东西,所以我必须锁上门,把那块土地还给原本的持有者,也就是『产土神』。我为了这个目的,在日本各地旅行。这原本就是我们关门师的工作。」
后门、关门师、产土神──虽然全都是陌生的词,我却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即使不知道意思,脑中深处却好像能够理解。为什么──我正要思考,就听见草太以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铃芽,你饿了吧?」
他用前脚把面包轻轻推到我的膝盖,对我说「吃吧」。
「嗯……」
我拿起牛奶夹心面包,用双手打开塑胶包装。甜甜的气味飘散出来,立刻被海风吹走。
「只要把猫还原成要石,并且封住蚯蚓,我一定能够恢复原来的模样。」
他之所以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或许是为了要让我安心。
「所以你不用担心,明天就回家吧。」
面包和鲜奶油浓郁的甜味,和草太柔和的声音一起在我体内扩散。对于熟悉的黄色儿童椅发出的声音,我已经不再感到奇异了。
* * *
这天晚上,我做了梦。
我是迷路的小孩子。但是在梦中走的地方不是那片星空下的草原,大概是在那之前的情景。平常做的那个梦是很长的故事,有时在开头部分,有时是中间,有时则会进入高潮部分。今天的梦大概是故事最初的部分。
时间是晚上──冬天的深夜。我应该还没有离家很远,但奇怪的是熟悉的建筑都消失了,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空旷的街上没有任何人。地面很潮湿,每走一步,冰冷的泥土就会让鞋子更沉重。悲伤、寂寞与不安已经成为我内心的一部分,每当我向前走,累积许多的这些情感就会像液体一样,在我小小的体内晃动。好冷。空中飘着雪,天空和地面都是阴沉的灰色。淡黄色的满月挂在空中,彷佛在这片灰色当中切开一小块。满月的下方,可以看到电波塔的剪影。那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也是我唯一熟悉的建筑。
「妈妈,你在哪里?」
我边喊边走,不久之后看到一扇门。在被雪覆盖的瓦砾中,只有那扇门直直矗立着。这扇门被掺杂雨水的雪打湿,贴了皮的门板上映着朦胧的月光。
我彷佛被吸过去般,把手伸向门把。我抓住门把。金属制的门把冰到好像要黏在肌肤上。我转动门把推开门。门发出「嘎」的声音打开。看到门内的风景,小孩子的我感到惊讶──在此同时,我也觉得那是我理所当然知道的场所。虽然是第一次看到的地方,我却感到怀念。我觉得自己明明被排拒,却又受到呼唤;虽然悲伤,却又感到兴奋。
我踏入门内──踏入耀眼星空之下的草原。
* * *
喀哒。某样东西倒下的声音吵醒我。
「……草太?」
椅子倒在地上,三支脚朝上。
「好夸张的睡相……」
这算是睡相吧?我抬起自己的上半身。在栏杆外面,染成橘色的海面闪闪发光。成群的黑尾鸥像集体上学的小学生一样,吵闹地飞舞在空中。葡萄色的清澄天空和透明洁净的太阳──是日出。我们在外廊的角落睡着了。
「草太。」
我把手放在椅子上推了推。没有回应,不过还是能够感觉到温暖的体温。看来他还在睡觉。我感到有些安心,站了起来。我从栏杆探出身体,注视船前进的方向。此刻渡轮周围出现大大小小的岛屿,我也看到好几艘船。这里是宇和海,在热闹的丰后水道(注4)上。宛若银箔纸般闪耀的大海远方,可以看到矗立着好几根起重机吊架的港口。海水的气味中,掺杂着重油、植物、鱼类和人类生活的气味。这时汽笛突然以压迫身体的音量,发出「叭~」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欣喜地在说:「要开始了。」我不知道什么东西要开始──是旅行、人生、或者单纯只是新的一天──但总之,声音、气味、光线、体温好像都在兴奋地耳语:要开始了。
「……好期待。」
我眺望着被朝阳描绘出轮廓的风景,情不自禁地说。
注1:宫崎腔是九州宫崎县的方言。书中环阿姨讲话带有宫崎腔,但铃芽则没有。
注2:一斗罐是容量一斗(约十八公升)的方形金属罐。
注3:铃芽这个名字与日文「麻雀」同音。
注4:丰后水道是日本九州大分县与四国爱媛县之间的水道,宇和海为丰后水道中接近爱媛县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