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却无法产生关联的风景
「铃芽,这个给你。」
琉美说完,脱下自己戴着的运动帽,戴到我头上。
「唉呀!你这样更像离家出走的少女了。」
琉美嘻嘻笑。她果然发现我不是在旅行了。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不免有些脸红。琉美紧紧抱住我。我忽然感到眼头热热的,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肩膀上。
「琉美……真的很谢谢你!」
「嗯。」
琉美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背。
「你一定要跟家里联络喔。」
「好的……」
我站在新神户车站前方,听着背后一再响起的新干线进站与离站铃声,朝着琉美驶离的汽车不停地挥手,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糟糕,我完全忘了环阿姨!
我在车站的柱子前方蹲下,连忙打开关掉通知铃声的LINE。
「五、五十五则……」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五十五则。一天收到阿姨五十五则讯息,太夸张了。我应该全部标示已读,还是一辈子都不要打开?我已经无法判断。不过我能忍受这个数字继续增加吗?唉,不管了。我的手指点了环阿姨的大头照。
「什么?要来接我?」
「铃芽!」草太从包包探出头,急迫地对我说:「下一班还来得及,赶快去买票!」
「什么?要搭新干线?」
「要去东京,那是最快的方式!」
今天早上在社群网站上看到的「#跟大臣在一起」标签,上传的照片是雷门、东京铁塔等连我这个乡下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观光景点。
「搭新干线到东京,我的积蓄都要花光了……」
我一边嘀咕一边在售票机买票。我存了好久的零用钱余额减少了一个零。
「你要记得还我钱,大学生!」我这么说,运动包包就笑着回答「没问题」。
我这辈子搭乘新干线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把琉美送我的帽子压得低低的,紧张地环顾自由座车厢。我坐在窗边的空位,身体紧紧贴着墙壁。新干线以安静而平稳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开始前进,转眼间增加速度,穿过几条隧道,高楼大厦密集的街景很快就流逝。在渡过几条大河之后,窗外的风景逐渐出现较多田野。我打开地图,看到地图以不曾见过的速度往左流动。我小声告诉草太自己感受到的惊讶,但他只是敷衍地说「好啦好啦,很快吧」。不过我的感动大到不会因为这点琐事而觉得扫兴。我从刚刚就目不转睛地注视窗外急速流动的风景。
我看到山,看到海,看到各种形状的大楼、住家、工厂与商店,看到无人在走的笔直田间小径,以及远处缓慢移动的小卡车,到驾驶座上小小的身影。在呈现黄绿色波浪状的稻田旁边,有一座彷佛时代剧场景的木造小屋,山的斜面上有反射阳光的墓地,河边有正在遛狗的情侣。我望着这样的景色,感受到奇妙的惊奇,也想到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到那个地方。我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永远不会进入那家便利商店,不会在那家家庭餐厅点餐,不会从那扇窗户眺望这边。我的身体过于渺小,而且人生当中的时间有限;在转瞬即逝的风景中的几乎所有地方,我都不会实际前往;而几乎所有人,都在永远不会与我产生关联的这样的风景中,过着他们的每一天。对我来说,这是掺杂惊讶与寂寞、并带来感动的发现。
我想着这样的念头,不知不觉中就开始打瞌睡,醒来时车窗外面是一片大海。我连忙打开地图。新干线即将到达神奈川县。天花板上传来合成声音:「下一站,热海。」
「草太……!」
我几乎变成哭声质问。
「我们该不会已经过了富士山吧?」
「喔,这么说,的确──」
「什么嘛!你既然发现了,怎么不告诉我!」
「抱歉抱歉。」他再度敷衍地回应。我一肚子怒火,便买了车内贩卖的三明治、咖啡和冰淇淋。「你真的那么想要看到富士山?」「怎样,不行吗?」在这样的对话中,窗外的风景很快就被建筑遮蔽。密密麻麻的建筑延续到地平线,而这样的景象一直持续,很明显地和先前的风景不同。我脑中自动浮现「首都」这个只有在社会课上看过的词。这里具有和大海、山脉同等的存在感与质量,但却塞满了人造物。
我们在东京车站下了新干线,迎接我们的是湿气与人群。我感到快要窒息,依照运动袋里的声音指示前进,随着人潮左转右转。我抵达草太指示的月台,上了冷气很强的电车,总算坐到座位上,袋子里的声音却催促我:下一站下车!我们下车的车站叫「御茶之水站」。我在一整面萤幕、充满科幻气氛的亮黑色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冷瓶装水,在月台边缘大口地喝。当我总算吁了一口气,便瞪着悠闲挂在肩上的包包说: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马了!」
草太哈哈笑,对我说:
「去找大臣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铃芽,可以请你打个电话吗?」
「什么?」
「电话号码是──」
「等、等一下!」
我连忙在手机中输入号码,按下通话按钮,把手机拿近椅背。回铃音停止,我听到女人说「喂」的声音。
「绢代吗?好久不见,我是草太。」
什么?
「──是的,我很好。听到你好像也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草太以格外亲昵的口吻这么说,然后用装得很帅气的声音哈哈笑。搞什么?
像院子一样的房间
河水的颜色像抹茶那么深。我们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子,爬上偌大的高中校园旁边的斜坡,走在静谧的住宅区中,前方就是我们要找的店。这家店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是在我的家乡也会有的那种小小的便利商店。这里是住宅区角落三层楼建筑的一楼,入口周围放置好几个盆栽,茂盛的花草几乎溢出到车道。门上全国性连锁商店的蓝色商标,被从二楼阳台垂下来的植物理所当然地遮蔽。整座建筑飘散着豁达的草率随便态度,好像在说「不用太拘泥小节也没关系」。
我穿过自动门,熟悉的来店铃声格外响亮。我扫视店内,没有看到来客。
「那个,很抱歉……」我战战兢兢地朝着蹲在收银台后方、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女店员背影呼唤。
「什么?」
抬起头的店员五官轮廓鲜明,胸前的名牌写着「凯萝儿」。
「呃,那个……敝姓岩户。」
「什么?」
「那个,我刚刚打电话……」
「什么?」
「呃……」
对方一直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到底该怎么办?草太!我一边传送念力一边抓紧背上的包包。话说回来,现在也不可能得到回应,于是我开始打算要暂时撤退,但这时有人从店里面喊:
「啊!对对对,你就是草太的亲戚吧?他跟我提过了。」
踩着凉鞋走出来的,是个白发剪成蘑菇头、个子娇小的老太太。她和凯萝儿同样穿着蓝色条纹制服,胸前挂着「绢代」的名牌。
「给你,这是草太房间的钥匙,三○一号房。」
她边说边把钥匙递给我。这么说,这个人就是草太提到的房东。
「亲戚?」凯萝儿询问房东,房东以大概是英文的语言说了些话。凯萝儿听了之后,面带笑容转向我。
「他去旅行什么时候会回来?」
「呃,很抱歉,我也不太清楚。」
「真希望他早点回来。」房东以一副很寂寞的态度这么说,凯萝儿便回以听起来像「Sweet」还是「Cute」的单字,房东也陶醉地说:「他真的是个帅哥。」这家伙还真受欢迎。我更用力地握紧背上的包包。
「那个,非常感谢您!」我鞠躬道谢。
「走出店门口左转就是阶梯。请慢走。」
房东边说边把手举到脸旁轻轻挥手。
* * *
我用钥匙开了门,闷在室内的热气就吹拂到我的脸上。接着飘来的是类似学校图书馆的气味,以及肥皂、洗洁剂等生活的气味,最后则隐约有些异国城市般的时髦气味飘到我的鼻尖。我心想,这是大人的气味。
「进去吧。」
草太从包包探出头催促我。我在只有三十公分深度的狭小玄关脱下鞋子,进入房间,立刻就看到厨房。这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较宽的走廊。在更前方则是八个榻榻米大的幽暗空间。
「哇……」
我发出小小的叹息声。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朦胧照亮室内,可以看到不论是墙壁或地板都被书本覆盖。榻榻米上堆积着厚厚的古书,简直就像大学的研究室──虽然我没去过,不过反正就是像专家在使用的空间。在书本之间有一张类似昭和时期文豪使用的矮书桌,也有一张圆形矮餐桌,另外还有三个大书柜。房间角落摆了IKEA风格的不锈钢桌子,在它上方则是金属床架。只有这附近的书像是大学生读的,书皮看起来现代化而色彩鲜艳。
「很热吧?你可以开一下窗户吗?」
「啊,好。」
我打开窗帘,午后的阳光将房间重新涂成耀眼的颜色;打开窗户,舒适的风便吹进来。我把运动袋放在地上,脱下帽子放在袋子上面。我环顾变亮的房间,觉得这里像是个小小的庭院。整个空间放满了东西,却奇妙地不会给人杂乱的印象。每样东西都像植物般自然而自由。
「铃芽。」草太在书柜前方看着我说。「我想要查一些资料。这个书柜上面有纸箱吧?」
「嗯。」
「你可以帮我拿下来吗?」
「嗯。」
我站在书柜前方举起手臂,但因为太高而构不到。我踮起脚尖,仍旧不行。于是我站到草太身上。三支脚的椅子为了承受我的重量,在我脚下连忙站稳。我拿到纸箱。这个纸箱很沉重。
我突然感到好笑,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笑容。我拿着纸箱喊「一、二」,在椅子上踏步。我想到走出便利商店时对他说「草太,你真受欢迎」时,他以淡淡的口吻回答「没什么」的帅气声音。一、二、一、二。我看着脚下笑着说:
「草太,我可以踩你吗?」
「……你应该在踩上来之前先问!」
椅子在我脚下剧烈摇晃。我边笑边发出尖叫。
* * *
纸箱里也全都是书。草太要我打开的,是一本写着「关门师秘传之抄」的古书。这是一本用绳子串起粗糙纸张的和装书,我只有在照片中看过。为了避免撕破好像随时会崩解的古老和纸,我慎重地翻开书。
打开的左右两页画满了图画。我看到这张画,全身汗毛竖立。
这是火山的画,以黑色墨水描绘聚落与山峦,并以红色颜料画出从山上喷出的火焰。宛若空中大河般蜿蜒的这道红色,和我看过的那个形状一模一样。
「这是……蚯蚓?」
「没错。」草太盯着这张画回答。仔细看,火焰并不是从火山口喷出来,而是从山顶上的鸟居喷出来。这么说,这里就是后门?画的边缘写了「天明三年」这几个字。这是江户时代吗?我在草太催促之下,翻到下一页。
下一页画的是龙。在蜿蜒的身体之间,画了山峦、聚落与湖水,给人龙和土地是一体的印象。龙的两端与头尾各自插着类似巨大的剑的东西。
「这就是要石,西之柱与东之柱。」
椅子边说边用脚依序指着这两根东西。
「什么?要石有──」
「没错,有两个。」
「这么说,还有一只像那样的猫吗?」
「猫的形体只是暂用的化身。」
草太低声说。我继续翻页。左右两页各自画着石碑与向石碑祈祷的群众。两座石碑上以红字写着「要石」,另外也有几个山野修行僧打扮的人,似乎试图要把石头埋到地面。在图画的缝隙,以我无法辨读的草体字密密麻麻地写了文章,而在两块要石旁边,则用我勉强看得懂的文字写着「黑要石收拾之~」、「寅之大变白要石~」等等。
草太看着页面,对我说:
「威胁人类的灾害与疫病,是从常世通过后门进入现世的。所以我们这些关门师要四处去关闭后门。借由关上门,将土地还给原本的持有者『产土神』,也就是土地神,来平息灾难。但是某些灾难,像是几百年一次的巨大灾难,没办法光靠后门来封住。为了应付那种情况,这个国家自古就被赋予两块要石。」
草太边说边指着另一本书。这本书的封面写着「要石目录」,虽然同样是和装书,不过比现在看的书看起来新了几十年(或者也可能是几百年)。我打开这本书。书上画着看似古地图的图案,地形是彷佛把融化的石头黏在一起的暧昧形状,上面有「扶桑国之图」这几个汉字。在看似岛屿的地形两端,插着两支巨大的剑。
「要石在不同的时代会改变地点。」
我翻到下一页,又是古地图,不过海岸线的形状比刚刚那张图更写实。两支剑插在和刚刚的图稍微不一样的地点。
「这是──」
我又翻到下一页,这次是看起来解析度提高更多的地图,上面也画了密密麻麻的街道和国境。剑插在东北边缘与琵琶湖下方一带。
「日本地图!」
「没错。地图的变化代表日本人的宇宙观变化。当人类的认知产生变化,土地的形状也会变化,龙脉和灾害形态也会变化。也因此,需要要石的地点也会变化。在持续缓慢变化的人与土地相互作用过程中,要石会在各个时代供奉在真正需要的地点。要石会在没有人看到、被人遗忘的场所,持续疗愈那块土地几十年、几百年。」
草太淡淡地述说。我几乎完全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不过他的话让我想起当初看到要石的情景。在无人的夏季废墟,孤独地矗立在冰冷水洼中的石像──那时候,当我的手接触到它,感觉它好像在对我说话。或许那是厌倦于百年使命的猫,因为找到玩伴而感到高兴吧。这样的想像不知为何和草太的话很契合。草太彷佛猜到我内心的想法,继续说:
「在九州的要石,现在变成猫的形态逃走了吧?」
「嗯。」
「另一块要石──」
我在椅脚指示之下再度翻页。这回是非常熟悉的现代日本地图,上面写着「明治三十四年」。草太指着其中一点。剑的形状的石碑画在关东地方。
「东京……?」
「没错,在东京。这块要石目前仍旧压着蚯蚓的头。我想知道的是具体的地点,要石现在究竟在东京的哪里?就我记忆所及,答案没有写在任何地方,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不过也许在这些书当中的其中一本会有记述。」
我在他催促之下继续翻页。当我翻完这本书,又打开下一本书。上面写的是我完全无法辨读的草体字,但草太却迅速浏览。他边读边以沉重的口吻说:
「东京的要石所在的地点,据说有巨大的后门。东京的后门一百年前曾经开启过一次,在关东一带引起很大的灾害,后来由当时的关门师们关起来。也许──」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
「大臣或许想要再度打开这扇门。如果说他是在玩弄我们取乐──那么我们必须抢先到达那里,预防他这么做。」
从窗外吹入的风不断地把飞机的声音也吹进来。我为了飞机如此频繁地飞过而感到惊讶。在喷射引擎的声音之间,也有机车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拍打棉被的声音、放学的儿童嬉闹的声音,以及远方电车「喀咚、喀咚」的声音。鸟在歌唱,不远的地方有人在聊天,有人在使用吸尘器。几万台汽车的低沉噪音一直不间断地响起。我重新体认到,在这里有无数的人在生活。我很难想像,在这座巨大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有一座古老的石像或石碑静静地矗立着。我翻开的书从和装书变成陈旧的大学笔记本,毛笔字变成钢笔字,笔迹也逐渐变化。我现在打开的书似乎是大正时期的日记,不过掺杂片假名的字体太过潦草,因此我几乎无法辨读。
「──不行。」
翻完纸箱里所有的书之后,草太边叹息边说。
「日记上虽然有似乎相关的记述,不过关键的地方被涂黑了……」
他说得没错。打开的页面上有几个地方被墨水涂黑。我为了至少派上一点用场,凝神注视。墨水前后可以读出「九月朔日 土 晴」、「清晨值班使者」、「上午八时」、「日不见之神显现」等文字。唔……
「……原来如此!」我试着开口说话。
「你知道了?」草太惊讶地问。
「对不起,我只是想说说看。」
草太露出苦笑。
「……只能去问爷爷了。」
「咦?」
「这本日记是我爷爷的师父写的。」
「你的爷爷?」
「嗯,是他抚养我长大的。他目前在附近的医院住院。」草太说完,再度把视线落在书上,小声地说:
「我担心这副模样会让他失望……」
他的背影似乎已经筋疲力尽。我心想,这位爷爷也是关门师吗?那么一开始就去见爷爷不就好了?而且爷爷应该不会感到失望,而是会担心孙子吧?也许还能够助他一臂之力。还是说,有什么特殊的难言之隐吗──我正想着,突然听到激烈的敲门声,不禁发出「咿」的叫声。
『喂~草太,你在家吗?你在家吧?』
是男人的声音。这个人不断敲着薄薄的木门。我看着草太,椅子没有动摇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门。
『我看到你的房间窗户开着!草太,你回来了吗?喂~』
砰!砰!草太一副无奈的样子喃喃说:
「是芹泽……真伤脑筋,在这种时候过来。」
「谁?」
「是我认识的人。你可以帮我应付一下吗?」
「什么?」
草太朝着墙壁走过去。名叫芹泽的男人毫不客气地继续敲门。
『喂,草太!我可以开门吗?』
「什么?」
『我要开门啰?我要开门了。』
砰!砰!我以求救的眼神看着草太,他只对我说「那家伙不是坏人」,然后就靠在墙壁。砰!砰!呜呜,我该怎么办?
──喀嚓,门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发色接近金发、剪了狼尾头、身穿胸口开得很低的大红色缎纹衬衫、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男子。
「呃,你好!」
我朝着眼前的男人鞠躬。
「哇!」
芹泽惊讶地看着我。我必须想办法蒙骗过去。
「你、你是谁?」
「我是草太的妹妹!」
「他有妹妹?」
「呃,是情同兄妹的……表妹!」
「什么?」
在时尚圆眼镜后方,一双眼尾朝上、看起来很冷淡的眼睛诧异地眯起来。好可怕。
「那、那个,请问你是芹泽吧?」
「你怎么知道?」
「我听草太提起过你的名字。」
眼镜后方的锐利眼神顿时变得和缓。
* * *
「教师甄试?」
我一时无法相信,只能重复刚刚听到的话。草太要参加教师甄试?
芹泽站在书柜前背对着我,以不满的语气继续说:
「嗯。昨天是第二次测验,可是那家伙没有到试场。真不敢相信。」
「什么?昨天是测验日?」
我望向墙边的草太。他装成儿童椅的模样,默默地沐浴在夕阳中,没有看我。
「那家伙太蠢了。这一来,四年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芹泽以不敢置信的口吻说。他正在看的是书架上一整排的参考书:《教师甄试・掌握教职教养》、《给有志成为教师的人》、《东京都考古题》、《轻松掌握小学全科目》。在褪色的古书当中,只有这一区像是特别的地方,排列着色彩鲜艳的书背。
「昨天我因为太在意那家伙没来,结果连自己都考得乱七八糟。」
芹泽焦躁地拨起长浏海,回头瞪我。
「你刚刚说你叫铃芽吗?」
我不禁缩起脖子。这个人的眼神超凶恶的。
「你见到草太,就叫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看到他我就会火大。」
「呃……」
「啊,不过那两万──」芹泽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低声说:「他还欠我两万圆……」接着他再度瞪我。
「叫他快还钱!」
「呃……」
「虽然我听说过,他好像家业方面很辛苦──」
芹泽把两根手指塞到紧身黑牛仔裤口袋里,边走回玄关边喃喃自语:
「那家伙对自己太随便了……真火大……不管发生什么事,难道没办法联络吗?又不是小孩子,太没常识了……」
芹泽似乎已经对我不感兴趣,在玄关穿鞋子。我也连忙跑向玄关。芹泽穿上尖头鞋之后打开门。他瞥了一眼脑中仍旧混乱的我,简单地说了一句:
「拜拜。」
他走出门。
就在这个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警报声。
「哇!」
芹泽惊讶地停下脚步。他的手机也响起恐怖的不和谐音,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手机,盯视萤幕。
「地震快报──咦?有在摇吗?」
我无言地穿上鞋子,穿过芹泽旁边跑出房间。芹泽在我背后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回应他,只是从共用走廊的扶手探出身体俯视街道。
「喔,停下来了。」芹泽说。手机的警报铃声停止了。
芹泽探视我的脸问:「……喂,你不要紧吗?」
我没心思回应他,脱口而出:
「……很近。」
「那东西」比我想像的更近。在成排的房屋与住商混合大楼后方,距离这里两、三百公尺左右,红黑色的躯体正在扭动。在大楼缝隙间蠢动的浊流,就好像丢置在都市空间、巨大而无意义的红色装置艺术。在它的周围,为数众多的乌鸦正在呱呱叫。
「哇,好多鸟!」
在我身旁的芹泽似乎没有太惊讶地说。
「那里是神田川附近吧,不知道河边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不见,他没有看到最关键的东西。这时我听到「喀哒」的脚步声。
「走吧。」
草太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的脚边,锐利地低声说。我点头,抓起椅子开始奔跑。
「咦?喂,等等!你要去哪里?」
芹泽在我背后喊,我没有回头。我在冲下公寓阶梯时脑中想着:教师甄试?可是──
可是草太完全没有对我提过这种事。
如果天空的塞子被拔出来
「草太,我都不知道──你有重要的考试!」
我一边跑在夕阳照射的住宅区街道上一边说。
「竟然是昨天──怎么办?」
「这不是你害的。」
「可是……都是因为我拔掉要石!」
我抱着儿童椅大声自言自语的模样,引来路过学生好奇的目光。
「不要紧。」草太斩钉截铁地说。「今天就结束一切吧。我要关闭后门,把猫恢复为要石,然后今天我就要恢复原本的模样了!」
我奔下高中旁边的斜坡。前方的斜坡尽头是很大的马路,再过去就可以看到红黑色的浊流激烈地在翻腾。我跑完斜坡,绕过转角来到人行道上。我左右闪避开始增加的返家路人,斜眼注视着旁边的蚯蚓继续奔跑。在我右侧仅仅数十公尺的距离,隔着车流不断的四线道马路,红色的躯体与道路平行在翻腾。马路另一边是河川流过的凹陷河堤,而蚯蚓就像在其上空爬动般游走。人们不安地望着几十只、几百只的乌鸦在河川上方飞舞。
「后门的地点,该不会是在──」我边跑边说话。
「嗯,这前面就是神田川的下游!」草太在我手中说。
因为被行道树遮住了,从这里还看不到蚯蚓的底部。前方是御茶之水站,返家的人潮越来越多。我无法全数闪躲而撞到人,被对方不耐地啐一声,手中的椅子也被投以奇异的眼光,但我仍然奔跑。快点,我们得快点到达蚯蚓的底部。后门应该就在那里,还有大臣也是──
这时我忽然感到不对劲。
擦肩而过的路人说,「唉呀,真可爱。」
不时有人在看我的脚边。
「哇,是猫!」擦肩而过时有人喊。我低头望向脚边。
「铃芽!」
「──大臣!」
白猫不知何时开始跟我并肩在奔跑,抬起头用稚嫩的声音高兴地说:
「我们来玩吧!」
「要石!」
草太发出怒吼,同时从我手中跳下去,连滚带跑地奔驰在人行道上。大臣立刻逃跑。猫和椅子在密集的路人脚边穿梭奔跑。「这是什么?椅子?」路人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拿出手机在拍照或拍影片。我为了避免跟丢,拼命拨开挡在前方的人。
「啊!」
大臣冲到马路上,草太也追上去。汽车喇叭声四处响起,所有人都在按快门。两人毫不迟疑地在车流很大的四线道马路上到处奔跑。大臣越过中央线,钻过从正面驶来的卡车底下,草太则穿过卡车旁边。下一台车紧接着逼近两人。在撞上之前,大臣轻盈地跑上那台车的引擎盖,草太也跳上车子,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跑过车顶。大臣从车上高高跳起,草太也追上去。两人跳到架在上方的拱桥上。
「草太!」
我高喊。从我的角度可以隐约瞥见跳到桥的栏杆后方的两人。「喂,有没有看到那个?」「那是猫和狗吗?」「好像是椅子吧?」我追过以兴奋口吻谈论的路人来到桥头。左边是阶梯。我跑上阶梯,撞到撑阳伞的老太太的肩膀。我因为气喘吁吁,无法好好说出「对不起」,只能在口中拼命想着对不起。我爬完阶梯,来到桥上,这里也有许多人拿出手机。我望向镜头瞄准的方向。
在车流不断的桥梁中央,我看到草太。他用椅子的座面压住小白猫。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拍照的人们都在问「那是什么」,经过的车子也惊讶地鸣喇叭,避开地上的异物。我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该怎么办──」
这时我看到有一辆车丝毫不减速地冲向他们。会被撞到──我刚刚这么想,椅子和猫就从原地跳起来。汽车发出刹车声和拉长的喇叭声驶离。草太跳到车道后方、桥梁反方向的人行道。我想都没想就冲出去,这时──
「哇!」
一台汽车按着喇叭从我眼前开过去。我心惊胆跳地左右张望,屏住气一口气冲过车道。
「草太!」
我总算追上他,但没有看到大臣的身影。草太站在栏杆上,默默地俯视桥下。我也望向他注视的地方。
──我倒抽一口气。
桥下是神田川,电车用的隧道在堤防上张开大口,红黑色的浊流正从那里喷出来。蚯蚓发出恐怖的咕噜咕噜声晃动着空气,散发讨厌的甜腻气味,纠缠着无数条淡淡发光的细丝,从电车用的隧道喷出来。
「那里面──就是后门吗……?」
这时电车突然从浊流中探出头。银色的车身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穿过隧道,穿过蚯蚓的身体,进入对岸的隧道。我怀着绝望的心情喃喃自语:
「那种地方,到底要怎么过去……」
蚯蚓的身体钻过我们所在的拱桥底下,往河流上游延伸。我回头看它延伸的方向。
蚯蚓的前端正弯曲地抬起头。
它的身体沿着堤防一直延伸到上游,红黑色闪亮的前端彷佛被看不见的手指夹起来,缓缓往天空上升,成群的乌鸦也追随着蚯蚓的头上升。以夕阳为背景,红色浊流绽放着奇妙的美丽光芒。彷佛在融化的玻璃中吹入又细又长的气息般,发光的蚯蚓缓缓往天空延伸。
「……咦?」
蚯蚓的上升突然停止了。
在和堤防两岸林立的大楼同样的高度,蚯蚓文风不动,就好像陷入沉思般固定在那里,身体表面的浊流无声而缓慢地形成漩涡。
「咦……停下来了?」
「……不对。」
草太开口,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不禁转向他,看到他正盯着脚边的地面。
「……嗯?」
我也低下头看脚边。地面有一块坚硬的石板。
「啊!」
我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东西在抚摸脚底,反射性地抬起脚跟。是地鸣吗?脚下有某个巨大的东西──大到无法纳入视野的东西──发出挤压的声音。从脚底缓缓升起一阵寒意,我流下冷汗。这时我才发觉到,鸟叫声和蝉叫声都停下来了,只剩下单调的电车声,在奇妙的静寂中突兀而悠闲地响着。
「……不行。」
草太发出非常痛苦的声音低语。当我转向他的瞬间──
砰!
地面剧烈地纵向大幅弹起。我随着这股力道往上飘起数公分,掉下去时失去平衡,膝盖着地。桥上的一支支路灯发出巨大的金属声,像钟摆般摇晃。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恐怖的不和谐音搭配着反覆播报「发生地震」的合成语音。在此同时,四处都有手机在响。尖叫与议论声扩散开来。我连忙拿出手机检视画面。红色与黄色的字体显示「紧急地震快报・关东内陆・请提防强烈摇晃」。
我的身体变得僵硬。然而在下一个瞬间,萤幕上的文字消失,警报声也停下来。周围的手机都变得安静,人们的议论声也逐渐歇止。地面已经没有在摇晃了。
「停下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只发生一次纵向摇晃,蚯蚓仍旧静止。我看着草太,椅子看起来彷佛脸色变得苍白。
「……被拔出来了。」
「什么?」
「第二块要石!」
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梗在我的喉咙。从隧道传来起泡般的低音。我连忙从桥上往下看,从隧道长出来的蚯蚓底部在膨胀,就好像水管前方被人用脚踩住,蚯蚓底部产生巨大的瘤。这颗瘤一边颤抖一边膨胀。
「──全身要出来了!」
就在草太发出悲痛叫声的瞬间,瘤破裂了。浊流以惊人的气势从隧道喷出来,随着地面「咚!」的巨大声响,蚯蚓的尾巴从隧道抽出来。宛若大蛇般的急流从桥下流过,卷起强风,猛烈地拍击我的肌肤。我看到急流上端坐着一只小白猫。
「大臣!」我高声喊。草太看着猫,低声说:
「……铃芽,我一定会阻止大地震发生。」
「什么?」
「我走了。」
草太发出「喀哒」的声音,踏出栏杆,整个身体突然往桥下跳。
「什么?草太!」
我发出尖叫,把上半身从栏杆探出去想要追他。椅子被吸入蚯蚓的浊流,从桥下流走。我反射性地回头,跑向蚯蚓前进的方向。我冲到车道上,右耳听见刹车声,左耳听见喇叭声,但我不理会这些声音,跑得更快。在距离我的左耳很近的地方响起刹车声,车子擦过我的背部驶离。我跨越桥面跑到另一边的人行道,凭着这股气势跳到栏杆上。周围的人发出惊讶的声音。钻过桥下的蚯蚓浊流在我眼前急转弯上升。其他人只看到在桥梁栏杆上凝视空中的我,可是我──
「草太,等等!」
我边喊边跳下桥。周围的人发出尖叫。
「铃芽?」
纠缠在上升的蚯蚓中的草太惊讶地伸出脚。我勉强抓到,身体骤然加速,随着蚯蚓一起被拉向天空。我的双腿无力地摇晃,左边的皮鞋从脚尖脱落,鞋子边旋转边往地面坠落。我的右手仍旧抓着椅子的脚,左手拼命把手指掐入蚯蚓表面。我感觉到握着温温的米粒的触感,我拼命抓紧在手中被捏碎的颗粒。我们的身体在蚯蚓上,穿过成群乌鸦往上升。我努力逆着风压抬起身体。
「你──」
当我总算蹲在草太旁边,他对我怒吼:
「你太乱来了!」
「谁叫你要自己一个人走掉──啊!」
米粒状的蚯蚓表面宛若融化般出现一个洞。
「铃芽!」
草太的声音在我的上方越来越远。我在虚空中坠落,视野不断旋转。不成声的尖叫涌上我的喉咙。我看到下方宛若蚯蚓支流的分支逼近,在经过的瞬间伸出手用力抓住,但那东西却像柔软的粥一般被捏烂。我的身体在坠落,视野在旋转。地表的大楼群反射着夕阳,一再越过我的视野。
「铃芽,我现在就去救你!」
声音从某处接近,但我看不到。
「你在──!」
有东西撞到我的肚子,使我的声音中断,是椅子。跳下来的草太推着我的身体。
「唔!」
我抱着椅子,掉落到某个表面,感觉好像落在烂泥中。我滚了好几圈,总算停下来。
「不要紧吗?铃芽!」
「草太!」
我抱着草太,抬起上半身。我们落在具有弹力的冰块般的表面上。先前宛若果冻奔流般的蚯蚓身体,在这个部分则凝聚成柔软的块状。在透明的表面底下,可以看到流过蚯蚓体内的泡沫状粒子,就好像冰块下方的小鱼群般。草太在我的手中说:
「蚯蚓的表面很不稳定,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分开。」
「嗯──!」
蚯蚓的身体载着我们上升。往上看,它的前端在傍晚的天空中缓缓地开始描绘巨大的漩涡。
◆ ◆ ◆
就在看不见的蚯蚓扩散在东京上空的同时──
放学与下班的人群怀着获得解放的心情,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大气中弥漫着路人的气息与声音,晚餐的香气从四面八方的餐厅与住家开始飘散出来,街上点起色彩缤纷的灯泡取代太阳的光。到了黄昏,就如涂上一层又一层油漆,人们活动的色彩逐渐变得浓郁。
众人没有发现──
在即将下沉的红色太阳前方,出现和平常不一样的摇晃。
在高楼大厦光鲜亮丽的窗玻璃上,在车阵中的汽车前窗上,在倒入矿泉水的玻璃杯杯缘,在有许多人慢跑的皇居壕沟水面上──隐约映着奇妙的彩虹色。停在屋顶上凝视天空的鸟群眼中,映着形成漩涡的巨大浊流。
人们此时正充满期待地想着──
接下来要与情人见面的时间。独自享受晚餐的时间。见到朋友之后的对话。接孩子时看到的笑脸。
人们几乎已经要忘记──
稍早前发生的短暂地震。
好像看到有一名少女从桥上跳下去。
不久之后,不知为何从空中掉下只有一只的学生皮鞋。
只有鸟群和我们看得见──
扩散在东京天空的巨大红色漩涡。就好像天顶的塞子被拔掉,红色泥水边旋转边被吸入里面。这道漩涡一直都没有消散,反而扩大范围。漩涡覆盖大片天空,彷佛要完全覆盖首都。
我抱着草太,跑在这道漩涡上。
◆ ◆ ◆
「蚯蚓──要盖住整座城市了!」
我不禁大喊。我抱着草太跑在蚯蚓身上。蚯蚓的体表此刻凝固为半透明状,就好像有弹力的柏油路。我的视野前方是变得模糊的地平线,在我下方则是无数的建筑。蚯蚓的支流在扩散,彷佛要覆盖这一切。一条条支流缠绕成复杂的漩涡,从远处看,就好像红色的眼睛。无数发光的红色眼睛,无表情地俯视着东京。
「草太,那是──」
「嗯,如果这掉到地面,整个关东地方──」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他的声音在颤抖。
「剩下的唯一手段,就是把要石插进去。大臣到底在哪里……」
那只猫不知去处,而我们则在不知不觉中朝着蚯蚓中心奔跑。盘绕起来的蚯蚓身体形成巨大的圆盘状,其中心此刻隆起,成为红色的山丘。宛若鱼苗般在地面中游动的成群气泡,也彷佛被吸向那座山丘而往上流动。红色山丘遮住夕阳,山丘的轮廓在黄昏的天空散发朦胧的光芒。我跑在诡异而美丽的风景中,感觉就像在恶梦里奔跑。
「铃芽!」
我忽然听见幼童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山丘周围长出好几根细枝般的粉红色触手,大臣就坐在其中一根上面,在风中随着细枝摇晃。没有感情的黄色眼珠俯视着我。
「蚯蚓掉下去,就会发生地震喔。」
像小孩子般高频的声音中,却带有喜悦的感情。
「大臣!」「要石!」
我和草太同时喊。草太从我手中跳下去,开始奔跑。然而随着「嘎嘎」的摩擦声,椅子的动作突然停止。接着草太「喀哒」一声倒下。
「草太?」我拿起椅子,凑近他问:「怎么了?」这时从我的上方传来「呵呵呵」的笑声。我抬起头,看到黄色的眼珠瞪得更大了。
「从现在开始,会有很多人死掉。」
我抱着草太,跑到细枝的底部,边跑边对那只猫喊: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快点恢复为要石吧!」
「不可能,大臣已经不是要石了。」那只猫的口吻好像在说,你连这种事都不懂?
「什么?」
大臣轻盈地从细枝上跳下来,无声地降落在椅子的座面。他把脸凑近草太,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低声简短地说了些话。
「可恶!」
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大臣的脖子,但是猫俐落地跳下椅子。我弯腰想要压制他,却被他溜掉了。大臣像是在嘲弄我般,在我周围绕圈圈,却绝对不会让我碰到。这样不行。
「怎么办,草太……」
我气喘吁吁地问手中的草太,但没有得到回应。
「草太?」
「……抱歉,铃芽。」
草太缓缓地回答。
「咦?」
「抱歉──」
草太重复一次。为什么要道歉?我内心感到不解。草太以异常缓慢的速度说:
「我终于知道了──之前我没有发觉──不想发觉──」
「等、等一下……」
好冷。我抓着草太的指尖变得冰冷。
「现在──」
草太变得越来越冰冷,椅子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
「现在──我就是要石。」
「什么……?」
覆盖椅子的霜逐渐增加厚度,变成一层冰。草太的声音彷佛失去温度般变得平淡。
「被变成椅子的时候──要石的职责──也移到我身上。」
哦,原来如此。我的脑袋比感情先理解他的意思,但我的感情却被搅乱,我感到混乱。草太的脸、椅子的椅背被埋没在冰块底下。「唉──」他吁了长长的一口气。
「唉──终于要结束了──在这种地方──」
「草太?」
他开始结冰,原本很轻的儿童椅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
「可是──我──」
从冰冻的椅子中,传来模糊的声音。
「我──能够见到你──」
声音中断了。在这个瞬间,我抱着的东西不再是椅子,这已经不是草太了──我从指尖得知,从身体得知,但内心却拒绝理解。
「草太!」
我大喊。我不想要这样。原本是椅子的东西已经完全被冰块覆盖,变成像尖锐短剑般的形状。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一再地喊:
「草太、草太、草太、草太──!」
「那已经不是草太了。」
大臣以轻快的脚步朝着我走来。
「大臣,你──」
我瞪着猫,视野变得模糊而摇曳。我在哭,泪水从双眼不住地掉下来。大臣看着我的脸,用天真的童声说:
「你不把要石插在蚯蚓身上吗?」
「怎么可以──」
「要不然……」大臣端坐在我面前。
「蚯蚓会掉下来喔。会发生地震喔。」
他这么说,我才发现:
「……开始往下掉了?」
蚯蚓的身体似乎觉得已经够重了,正缓缓地朝着地面落下。周围的云缓慢地往上流动,身体有种微微浮起来的感觉。
「草太!」
我的双手用力握紧,朝着原本是椅子的东西大吼。
「草太,拜托,快醒来,草太!」
「唉唷~」大臣发出受不了的声音,用前脚点了点我的大腿。
「那已经不是草太了喔。」
我忍不住举起一只手想要揍那只猫,但猫灵巧地闪开了。
掉落的速度增加,身体的浮力更加明显。我的头发被往上吹拂,地面越来越接近。
「草太!」我用最大的声音喊。
「喂!我该怎么办?草太,草太!」
「会有很多人死掉吧。」
大臣悠闲地趴下,张大黄色的眼睛。
「很快就要发生了!」
先前没有感情的那双眼中,此刻显现出期待的兴奋。
我受够了──我内心想,我已经受够这种事了。
我看得见,我能够想像到那幅景象。天空不知不觉已经变暗,星星开始闪烁,地面上的人们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前进,走在车站,走在十字路口,搭乘电车,和某个对象吃晚餐,在便利商店买东西,传简讯给某个人,心脏怦怦跳地和同学并肩走在一起,和最喜欢的母亲手牵手走回家,将夏天结束的空气、「尚未」被腐臭味污染的夜晚清爽的气味深深吸入胸腔中。
我看得见。
在他们的上方,熟透成鲜红色、宛若皇冠般完全打开的巨大果肉无言地飘浮着。
它即将掉落到地面,已经非常逼近了。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全身的颤抖从刚刚就无法平息。我不要这样,我受够了这种事。
「我受够了──」
我发出声音,内心变得乱七八糟,明明紧紧闭着眼睛,却好像塞子坏掉了般泪水直流。我举起拿在双手中的要石,张开眼睛,在泪眼模糊的视野中看着它。它已经不是草太,而是前端尖尖的冰枪。我缓缓闭上眼睛,把它高高举起。
「哇啊啊啊!」
我卯足身上剩下的所有力量,把要石刺入蚯蚓中。
◆ ◆ ◆
蓝色的闪电穿过漩涡的中心。
下一个瞬间,几乎覆盖全关东的巨大蚯蚓的身体被压缩为一点,彷佛被吸入地面般消失了。先前的空间只剩下从地面被吸上天空的蒸气,但是转眼间,连这道蒸气也消散了,成为极光般的天空中的波纹,明亮而华丽地显现在东京夜空数十秒左右。绽放彩虹色光芒的细雨迅速洗涤全东京的屋顶。路上的人都感到惊讶,兴奋地拍照分享。奇妙的夜间彩虹暂时为人们带来乐趣。
另一方面,没有人注意到在同样的时间从夜空掉落的少女。失去意识而无力的身体缓缓旋转,急速往下坠落。附近有一只小猫同样地掉下来。小猫在坠落中把爪子放在少女身上,将她的身体拉近,用小小的身体抱住少女的头,好像在保护她。当他们过了高楼大厦的高度、终于接近地面的时候,小猫的身体突然膨胀,变成比人类还要大的动物,确实抱住少女。
下一个瞬间,黑暗的水面溅起很高的水花。那是在高楼环绕当中、仍旧保留在东京市中心的古老的大壕沟。水声回荡在高耸的石墙上,被惊醒的水鸟飞起来,水面产生巨大的波浪。不久之后,连水面也平静下来──这起事件就在无人察觉之下结束,夜晚的静寂再度笼罩在四周。
再也不能
咚咚。
我听到宛若随性的节奏般、让我感觉痒痒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这是什么声音?
妈妈在准备早餐的声音?捉迷藏的时候喊「在这里吗」的敲门声?我为了引起妈妈注意、敲护士站窗户的声音?被海风吹起的小石子打在我们家窗户上的声音?
咚咚、咚。
不对,是木槌的声音。那么就是那一天──我四岁的生日。
我张开眼睛。
妈妈在院子里敲着木槌。在我们家阳光照耀着的小院子里,妈妈坐在摊开来的纸箱上,正在做某样木工。木板、木棒、装了刨子和线锯的工具箱摆在周围。
「妈妈,还没好吗?」
我开口问。说话的声音咬字还不是很清楚,稚嫩而甜蜜。
「还没还没,还没。」
妈妈像唱歌般回答。金色的光线为妈妈的长发描绘出轮廓。在她的长睫毛和比我还要丰盈的嘴唇上,也有水滴般的金色光线停留。
妈妈让我站在缘廊,用卷尺测量我的腿长。她用锯子锯了几条木棒,然后用电钻在木板上钻洞。妈妈不论是料理、驾驶或木工都很擅长。
「粉红色、蓝色和黄色,你喜欢哪一种?」
妈妈把油漆罐摆在面前问我。
「黄色!」
这时刚好有只纹黄蝶在妈妈身后飞舞,我觉得很可爱就这么回答。
妈妈「啪」一声打开油漆罐的盖子,令人兴奋的气味就扩散在院子里。她在油漆刷上沾满油漆,在切成大约三十公分见方的两张木板涂上颜色。光泽亮丽的黄色反射着五月的阳光,将耀眼的光线投射到四面八方。
午餐时间,两人吃了炒乌龙面。到了下午,油漆已经完全干了。我摸摸涂成鲜黄色的木板,就听见「啾、啾」的声音,感觉到奇特的触感。妈妈在木板上插了几根木棒,木槌再度发出「咚咚咚」的痒痒的声音。
「还没好吗?」
我有些厌倦了,在花坛上排列小石子发出不满的声音。我的肚子很饱,开始昏昏欲睡。
「这个嘛……」
妈妈用故意拖延的口吻让我焦急。咚咚,咚咚。接着她看着我,笑眯眯地说:
「完成了!生日快乐,铃芽!」
妈妈把黄色的椅子递给我。
「哇啊!」
我发出高兴的声音。不过老实说,我内心并不是那么欢乐。这张椅子的形状很简单,就只是四方形的椅背和插了木棒的座面。幼小的我原本期待更戏剧性的东西。
「它的脸在这里吗?」
我指着椅背问。
「什么?这是椅子啊,这是铃芽专用的椅子!」
妈妈露出苦笑,然后对我说「你等一下」。
她拿起椅子想了一下,在椅背上用铅笔画了两个圆,从工具箱取出雕刻刀,在椅背上挖了凹洞。她挖好两个洞之后,用砂纸磨平,然后在那里再度涂上油漆。椅背变成有一双大眼睛的脸。
「看!怎么样?」
「哇啊!」
这回我打心底发出欢呼。长了眼睛的黄色椅子彷佛随时都会开始说话,看起来好像很想跟我做朋友。
「铃芽专用的椅子!」
我坐到椅子上,这张椅子完全合乎我的尺寸。我再度喊「专用的椅子」,并对妈妈说:
「妈妈,谢谢你!」
我坐在椅子上,连椅子一起跳向蹲在旁边的妈妈抱住她。我们三个纠缠在一起,在院子的地面打滚。我趴在妈妈身上,很有自信地宣示:
「我一定一辈子都会好好珍惜它。」
「一辈子?那么妈妈做它的辛苦就值得了。」
妈妈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的笑声、那天院子里的阳光、从海岸传来的浪花声、树莺偶尔鸣唱的声音,全都清晰地留在我心中。我原本一直忘记了,以为已经不太记得了,不过这些东西却以连自己都感到震惊的鲜明度,至今仍留在我的心中。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温暖的泥土般的朦胧状态,缓缓地从梦中醒来。
* * *
风低沉地在耳边吹拂。
风声当中掺杂着细微的流水声。
我张开眼睛。
周围很暗。在很高的上方,可以看到泛青的淡淡光线。光线的颜色真的很淡,看起来也像是映在眼睑内侧的乱七八糟的花纹。我开始感到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张开眼睛。我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
不久之后,眼睛开始习惯黑暗。我的眼睛开始捕捉到朦胧的影像。天花板大约有四、五层楼高,像是组合巨大的乐高积木般呈现奇特的凹凸。淡淡的光从天花板上的好几处直线裂缝透入。这个巨大的空间以人工设施来说感觉太没有秩序,以天然洞窟来说又太过类似几何图形。我仰卧在地上,接触背部的石头地面有些潮湿。
「这里是……」
我边喃喃自语边抬起上半身,把手放入裤裙的口袋,拿出手机。布摩擦的声音造成很大的回音,彷佛置身于隧道中。
「……哪里?」
我按下侧面的按键,液晶萤幕便发出刺眼的光,让我不禁眯起眼睛。我打开地图。手机花了比平常稍久的时间才显示出地形。整个画面都是河川地形,现在位置则在河中央。
「在河流──底下?」
我想要看更大的范围,便用手指夹住地图缩小──这时画面突然消失了。提醒充电的红色电池图案出现在画面中,然后也很快就消失了。
「啊!」
我从肺部吐出空气。电池已经完全没电了。我感到脑筋好像蒙上一层雾般朦胧。梦的残响仍旧依稀留在耳内深处。我坐在潮湿的地面上,缓缓地环顾四周。
「啊……」
远处有细微的光线。从我所在的宽敞空间,有好几条通道延伸出去,其中一条的前方有很淡的蓝光。
「草太……?」
我不禁喃喃自语,在双腿施力并起身。站起来时我感觉到哪里怪怪的,这才发现我的左脚没有穿鞋子。
「对了……」
我朝着光线走过去,逐渐想起来:我在上升的蚯蚓上,掉了一只鞋子。然后──我把椅子──把要石插入蚯蚓。蚯蚓立刻消失,我就从天上往下掉。然后──
「啊!」
穿过通道,看到眼前的光景,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里是废墟。古老时代的废墟,矗立在地下空间。
「这里是──」
这座废墟完全以木头与石头打造。屋顶全都是瓦片,柱子全都是木制,墙壁全都是石头堆砌的。在这样的废墟中央,孤立着格外巨大的城门。在崩塌的废墟中,只有这座城门保持原形。城门是很大的双开门,门内则有星空。
「──东京的后门?」
我立刻跑过去,一脚踩在水里,发出「啪」的声音。城门周围积了薄薄一层冰水。
「啊!」
我来到门前,发出惊讶的声音。城门内是闪闪发光的「常世」星空,在星空下方可以看到漆黑的山丘剪影,山丘顶刺着小小的某样东西。
是椅子。
椅子的脚深深插入成为黑色山丘的蚯蚓身体。
「草太!」
我跑过去。那座山丘看起来很远,也好像近在眼前。远近混合在一起。我跑过去,穿过门,就在我以为来到山麓的瞬间──
「什么?」
我仍旧在原本的黑暗废墟。我回头看刚刚穿过的城门,门内仍旧可以看到「常世」。就跟我在九州拔出大臣时、跟我第一次看到的门一样。
「进不去……」
但是我却能够看到,他在这么近的地方。我再度奔跑,但穿着鞋子的脚绊到地面,害我跌入水中。含有沙子的冰水进入我的嘴巴。我立刻站起来吐出水,扯下右脚的鞋子,然后用只穿着袜子的双脚奔跑。我穿过门。
「啊!」
还是不行。这里是原来的废墟。我回头看到草太在门内,在黑色的山丘顶端。
「……他在常世。」
我绝望地喃喃自语。可是……我明明看得到他在那里。
「草太!」
我大喊。
「草太,草太!」
没有回应。我的膝盖失去力量。
「草太──草太……」
我无法继续站立,膝盖落到水里。我想要呼唤的声音几乎只剩下气息。
「草太……」
「铃芽~」
这时我突然听到小孩的声音。我像被打到一样转向声音的方向,看到一对黄色的圆眼珠在黑暗中发光。翘起尾巴的剪影很有节奏地踩着水,朝我接近。这个剪影把身体贴到我跪着的大腿摩擦。我发出气息般的「咿」的悲鸣声。
「铃芽,我总算可以跟你独处了。」
「大臣!」
我站起来,像是要逃离白色的毛球。
「都是因为你──」我心中燃起怒火。「把草太还给我!」
「不可能。」
「为什么?」
猫以没有感情的眼睛和天真的声音说:
「他已经不是人类了。」
「你──!」
我弯下腰,双手抓住大臣。
「哇啊!」大臣发出高兴的声音。我怒吼:
「把草太恢复原状!」
「铃芽,好痛喔。」
他发出撒娇的声音。我把双手握得更紧。
「快点让他恢复原状!」
「好痛,铃芽~」
「你这家伙──!」
小猫柔软的身体既娇小又脆弱。只要再稍微施加力量,他全身的骨头一定都会折断。大臣的嘴巴发出「咪、咪」的细小叫声,听起来好像幼小的孩子发出痛苦的声音。
「铃芽,你不是喜欢大臣吗?」
「什么?」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
「你喜欢我吧?」
「我讨厌你!」
我边喊边举起抓着他的双手。小猫再度发出叫声。把这个身体捏扁、折断骨头、丢到冰冷的水中──这样的想像扫过我的脑海,手中浮现具有真实感的触觉。残酷的兴奋与事后的懊悔窜流过我的背脊。在我用力握紧的手中,小小的心脏拼命地在跳动。
──不行。我放松力量,我办不到。举起的手臂已经变得沉重,无力地垂下来。我松开手指,把猫放下来。大臣掉在我的脚边,发出「啪」的水声。他用四足站立,抬头看我,像是在窥探我的脸色。
「……你走吧。」
我说。我的眼里产生不舒服的热度,我又在哭。
「再也不要跟我说话。」
「铃芽……」
大臣抖了一下身体。小猫的身体突然变瘦,原本丰盈圆润的身体像是气球泄气般,转眼间变得瘦骨嶙峋。他的眼睛凹陷在眼窝中,看起来就像寿命已尽的老猫般落魄。
「铃芽──」小猫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喜欢大臣……」
大臣说完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不知前往何方。背影随着小小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独自留在后门前方。
我该怎么办?──我心想。
我感到愤怒、不安、痛苦、悲伤与孤独。我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就连下一步该做的事,我也完全没有头绪。一分钟后、五分钟后,我该想什么、去哪里、做什么?我想不出任何方案。泪水仍旧从我的双眼兀自流出来。在泪水停止之前,我静静地站在原地。持续浸泡在冷水里的双脚已经失去知觉。
* * *
城门的大门板上,仔细看到处都沾有蚯蚓的残渣。门板表面有好几道宛如被碾碎的米粒般细长的痕迹,依旧微微散发着红黑色光芒。蚯蚓是从这里出来、又回到这里面的。
我心想,必须把门关起来才行。
我用双手推沉重的木制门板。一开始门板一动也不动,但不久之后就发出摩擦的声音,缓缓地开始移动。然而只要稍微放松力量,门板就会像碰到岩壁一样,完全无法推动。要移动门板,只能全力去推。我把双肘压在门板上,把头压低,卯足力气用整个身体持续推门。我满身大汗,踩在地面的脚底渗出鲜血。我一边推门,一边无意识地看着脚边透明的水被我的血液染成褐色。大概花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总算关闭两边的门板。我的手脚都在发麻,身体彷佛被绞干般疲惫不堪。只要稍一分神,似乎就会倒进水中。
我深呼吸好几次,稳住双脚,握紧挂在脖子上的关门师钥匙。接着我闭上眼睛,想像这座废墟过去的情景。
──没过多久,手中的钥匙像是在呼吸般产生热度,我开始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低语声。然而有男有女的这些声音的记忆太过久远,就像吹过建筑之间的微弱风声。即便如此,从钥匙射出的光线仍旧在门板表面描绘出淡色摇曳的锁孔。这个锁孔的形状宛若圆形排列的三叶葵。我把关门师的钥匙插入锁孔里,心中再度发誓:我一定会去救你。
「谨此奉还。」
我边说边转动钥匙,手中感受到某样东西确实关闭的触感。
我凭着风的流动,走向与进来时的通道不同的方向。风的流动虽然微弱,但却很稳定,通往和缓的上坡。潮湿的地面很快就变成干燥的岩石。我所在的地下洞穴明显是由人类挖出来的人工洞窟。墙壁和天花板上,都有用某种工具打凿过的好几道直线痕迹;地面和墙上,到处可以看到墨水书写的看似文字的东西快要消失的痕迹。从天花板附近的细缝透入淡淡的光线,像月光般朦胧地照亮四周。我完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是早上还是中午。被冰水麻痹的双脚此刻有如燃烧般阵阵疼痛,千果送我的白袜子已经变成血迹干掉的红黑色。
走着走着,我发现周围的墙壁慢慢地出现变化。有凿痕的岩壁开始掺入以砖块固定的墙壁,接着出现水泥人工坡面。脚步声的声响也产生变化,生锈的铁栏杆出现,并且延续到水泥阶梯。
我爬上细窄的隧道中的阶梯。阶梯直线延伸好一阵子,有时会遇到宽敞的平台,但立刻又直线延伸。隧道天花板上贴附着纠缠在一起的细管。我有时会坐在平台的地方休息,茫然眺望天花板上像是乱七八糟花纹的细管,等到脚的疼痛减缓,又开始继续走路。我无法思考,我不想思考。我只是毫无杂念地继续爬阶梯。不久之后,冰冷的风中开始掺杂着某种异质的臭味。这是我常闻到、很熟悉的气味,可是我却迟迟想不起来是什么。当我总算想到这是汽车排气的味道,就看到上方出现小小的门。
我转动圆形的铁制把手,打开小小的铁门,眼前出现的是往来的汽车。我从墙壁探出上半身,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在昏暗的橘色灯光照射下,我看出这里是汽车用的隧道内。旁边的墙上装有绿色方向指示灯、以及写着SOS的紧急用电话。在大约两百公尺前方,隧道出口绽放白色光芒。我把手贴在墙上,快步走在应该是检查人员用的狭窄走道上。每当有汽车驶过,驾驶就会以惊讶的表情看我。看到在明明应该没人的隧道中行走的我,有人目瞪口呆,有人诧异地眯起眼睛,有人投以责难的视线,也有人立刻拿起手机拍照。当我接近出口的亮光,习惯黑暗的双眼就开始感到刺痛,但我毫不在乎,加快行走的速度。双脚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隧道出口连接工作人员用的灰色铁梯。我奔上铁梯,当脚底从铁板踏上草地时,朝阳射入我的眼中,让我眼中泛起泪水。我眺望眼前的景象,看到在铁栅栏前方,远处的地平线上矗立着无数四方形的高楼大厦,朝阳似乎刚从这些大楼的缝隙升起。
「这里是……」
我边凝视边喃喃自语。
底下是积了深绿色水的巨大壕沟。壕沟的堤防是城墙般巨大的石墙,上方有一片茂密的广大森林。有几座白墙黑瓦、低矮城堡状的建筑,分散地埋没在绿色森林里。在迎接朝阳的现代化建筑环绕当中,只有这里是彷佛被时间遗忘的古老森林。即使是没有来过东京的我,也知道这个地点。
「皇居──」
我终于理解先前自己是在什么场所的地底。
棕耳鹎的尖锐叫声划破清晨的空气。我抬起头,看到今天的天空也毫无意义地像傻瓜一样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