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像是昆虫拍动翅膀的「嗡嗡——」声,多功能行动装置(注:原文为「携帯端末」,近似平板电脑的可携型电脑)的电源打开了。
在行动装置的荧幕因为通电而发出独特的声响时,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但由于我抱着装了全部家当的背包,在椅子上缩着身体睡了整晚的关系,身体一时还无法顺利开始动作。我觉得全身十分僵硬,好像随便一动骨头就会很干脆地折断。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极为喜欢在醒来时,将身体从窘迫的姿势渐渐伸展开来的感觉。因为这能让我认知到自己还活着,今天也清楚感觉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我能借此确认在这一刻,自己的手脚都是顺着自己的意志在动作。
我因为确信自己并非顺着他人的意向而生,而是基于自己的意志,在此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感到自豪。这份骄傲是在我离家出走前从未感受过的。
我啜着在脏污的杯子里头剩下的合成咖啡,借着差劲的味道和咖啡因敲醒脑袋。
接着顺手抓起了吃剩的巧克力棒,粗鲁地将它塞进口中,进食就此结束。这样就能确保思考必须的葡萄糖。
当我将那甜到让人不快的巧克力棒吞下肚时,行动装置也开机完成。
脑筋这时也转为清晰,便开始着手确认起小型记忆卡和身上的一些现金是不是还在,没有在我昨晚睡觉的时候被人偷走。
看来昨晚也平安无事地度过了。
虽然从我离家出走至今,已经过了三个月又十二天,但我也只有在这瞬间能安心地喘一口气。
然而我今天也必须继续活下去,赚到钱不可。
装置上出现了写有「欢迎使用」这句徒具形式招呼语的登入画面。在后面等着我的,则是吞没了许多人的梦想,更让许多人的希望遭到粉碎的世界。
那就是股票市场。
从数百年前开始,这个地方就是人类的贪婪滚滚翻腾着的火山口。
为了要飞身投入其中,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按下了登入按钮。
在这瞬间,我的身体就像跳上了时速三百公里的电车一样受到拉扯,视野中的景物瞬间加速。大量资讯遽然涌出,埋没我的视野和认知功能。
欧洲市场行情走低、美国市场因为就业报告将要出炉的关系,飘散着观望的气氛。林格科技的第一季财报数字下修;以南美洲货币为基础的大型债券看来顺利发行;绿宝石工业参与的投标案有内定招标嫌疑可能遭受调查;FRB (注:联邦准备理事会,Federal Reserve Board)理事在谈话中提到了通膨。修拜崔尔投资出现了史上最年轻的女性常务董事;WTI (注:西德州中级原油,West Texas Intermediate)和北海布伦特原油的数字之间出现了难解的价差、VIX指数(注:芝加哥选择权交易所波动率指数,Chicago Board Options Exchange Volatility Index)反映出的行情走高是否属实……
虽然大多数资料都是无意义的杂讯,但在这片狂乱的风暴之中,存在着闪闪发光的金钥匙。
我找到的是一家总公司位在英国某处的企业。
虽然我没去过英国,却知道这家公司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一家在被誉为经营天才的创始人退休那一年,就因为竞争对手推出新产品而被夺走市占率,因而焦急地打出有点夸大的广告而被公平交易委员会关注,又为了帮关系企业撑腰而大规模投资大型工厂,结果却因为违反新的环保规定而遭到举报,着实上演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般遭遇的不幸公司。
在网路上还有留言说,要是这时再报出一篇新任总裁与羊共枕的丑闻,就太完美了。
虽然就算是喜欢跟羊亲热的人也可能是个优秀的经营者,但形象很重要。
尤其在这个凡事不确定的世界上,可能更是如此。
这家前途一片黯淡的公司,似乎将在当地时间的下午两点公开财报。
虽然我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会是个愉快的场合,但英国绅士也就只有在黑色幽默完成时才会笑,所以报导上也说记者会可能会沉浸在笑声之中吧。
现在当地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三十分,我这里则是早上八点五十五分。
而我现在正凝视着的并非欧洲市场,而是「我这边」的市场。
有时一家公司会在全世界的股票市场之中,横跨数个市场发行股票。虽然其中有各式各样的理由,企业只是单纯希望尽可能有更多人购买股票吧。
从这方面来看,现在我注视着的这个市场才算是世界最大的金融市场,而话题中心的那间企业比起关注自己家门口的市场动向,应该会更在意这边的市场反应才是。
从远古之前,地球人就一直注视着这个地方,并对她那魔幻的魅力怀抱着敬畏与憧憬。
从人类开始往来这个居高临下睥睨着地球的黄金月面,已经十六年过去了。在这个完全新造的月面都市中,既没有只会扯人后腿的历史与传统,连重力都很低,成了追逐成功的人们的理想国。
这里就是人类文明的最先端。
月面都市之所以在顷刻间就成了世界最大的金融市场,某方面也算是必然吧。
毕竟再怎么说,唯有投资才是在这世界上能最快赚到钱的方法。
因为月面都市的股票市场是上午九点开盘,大笔金钱纷飞的狂乱骚动再过几分钟就要开始。出现在我投资工具上的新闻类资讯以怒涛般的气势增加。因为新闻的数量本身就可能会左右市场动向,所以我也使用了能算出每秒有几篇新闻的工具。新闻数量从本来的每秒十二篇增加到十三篇,接着是十六篇。
盯着过滤后只留下主流媒体的新闻,同时用闪烁般的频率交互切换登录在投资工具上共三百七十二家公司的股价画面。虽然股市还没开盘,但确认每支个股累积了多少订单量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有时候会有某些愣头公司的交易员用肥胖的手指输错单数,导致股票用超便宜的价格被卖出。
月面证券交易市场里面总共登录了四千多家企业的股票,实在没办法在交易时间里全部确认。虽然我因为这样而非得限定交易范围,但可能让机会溜走的强迫性思考却朝我袭来,让我只好拼死地切换股价显示画面。
虽然需要看的资讯实在太多,让人好像快发疯了,但其实根本没必要想得太复杂。
因为我们在这个地方进行的事情,说到底也就是猜测数字会往上或往下走的游戏罢了。
不管猜的是数年后、数个月后、数天后——不,就算是几分钟后也没关系。
只要能料中股价涨跌的话,就能在转瞬之间赚到一笔巨款。
但这件事却很困难。
真的很困难。
「……开始了吗?」
画面上我至今一直盯着的数字,突然慌乱地开始动了起来。因为时间到了上午九点,月面证券交易所这个世界第一大的市场开盘了。
订单与卖单交错着,只要过个一两分钟后,应该就会出现失去了所有财产,或者是赚进一辈子花不完的巨款的人了吧。
我连续按着虚拟键盘上的快速键,片刻不休地巡视着整个市场。看完了十则新闻标题后,又回到刚刚说的那家前途一片黯淡的企业上,接着又打开确认另外八间公司的股价没有异常波动之后,又再一次回过头去。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那家公司这次的财报公开,恐怕会是公司创立以来最惨的一次吧。他们的股价在这几个月间跌个不停,几天前和一阵子之前更是遽然暴跌。
所谓的股票,被定义为对一家公司要求将来收益的请求权,所以要是一家公司前途灰暗的话,没有人会想要这样的票券。而没人要的商品价格就会下跌。
顺道一提,这家公司的股价显示的是232这个数字。或许这个数字之中是有着什么重大意义,但在市场中没有人会记得这种事情。
这个数字除了作为一个醒目记号之外,不具任何意义。
和自己所预测的数字相比,眼前这个数字是大或小呢?
到头来我们所在意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罢了。
「229……?或者是228吗……」
我用眩目到可能会让某些人癫痫发作的频率持续切换画面,一瞥稍微瞄到的数字后如此低语。
就像朝向这场史上最惨财报发表的倒数计时一样,这家公司的股价也不断下滑。
照之前的市场预测,这家公司今年度的销量会比去年减少三成,亏损额更能匹敌他们五年份的收益。完全找不到有任何让股价上涨的理由。
但我却敲打键盘,在交易画面的输入栏中写下了数字。当写在这个地方的数字和命运女神手上拿着的价格表一致的时候,人就能够得到莫大的财富。当我一这么想,便觉得人类那塞在这区区几十像素框框里的命运,实在是何其虚无飘渺。
只要在这个地方写下自己的祈祷再按下发送键,市场网路的神就会进行摸彩,告诉你是否中奖。想想这还真是愚蠢。
但毕竟这世界有大半都是疯狂的,而这里可是月面啊。
地球上的人们相信月亮会使人疯狂。
「226。」
在画面不断交互切换的过程中,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在交易画面的价格框中输入了这个数字。我并非要卖出,而是要对这支价格不断下跌的股票进行买进。
现在时间是上午九点二十分,距离财报公开只剩几分钟了。
我依然持续切换着画面,一边毫不停歇地收集资讯,一边做了个深呼吸。我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要紧张。
统计结果显示,人光是在进行投资时情绪浮动,可能就会因此亏损。甚至有实验结果指出处于极度忧郁状态的患者们因为不会对交易结果患得患失,所以战略不会偏倚,整体交易实绩反而会比较好。
我停下了用时速五百公里切换画面的动作,注视一个视窗。
离财报公开还有两分钟,股价牢牢黏在227不动。
股票交易和在果菜市场做买卖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摆出来卖的苹果上头会标价格,想买苹果的人也都要等那价格挂出来。如果买方和卖方提的价格能确实一致,那就成交了。
但现在要是我在227这边买进的话,利润就会比买在226还要少0.5%。
而且既然股价还有可能继续下跌,那尽可能买在更低一些的价格,也可以把亏损控制在最低限度。
卖方怒号「你们快买啦」,买方咬牙切齿「你们快卖啦」。
距离财报公开剩不到一分钟了。
我心想大概已是无可奈何,于是在订单上重填了新的买价,227。
但事情就发生在这瞬间。当我以为画面一时发生延迟的时候,订单和卖单的数字沉沉动了起来。不知道是谁挂上了大张的订单,把架上的苹果全部扫光。
228、229,股价开始往上爬升。大概是在记者会现场的某个人在消息透过网路公开前就知道了结果,而投入了交易吧。我听说在做股票交易的公司之中,有的会从新闻发布公司那边接收由雷射光直接照射传递的资讯。虽然这种方式只比光纤通讯快0.2秒,但这0.2秒就会让命运有所不同。
不过对我这种虽然疯狂程度不落人后,却没办法投注资金到那种设备上面的人而言,除了等待新闻快报栏出现企业财报的短讯之外别无他法。但现在走势已经很明显了。我将买价提高为231,但股价变化的速度却快得让人应接不暇,跳到了232。
于是我再次修改价格,在233送出了订单,但在出现了写有证券公司免责声明的确认画面的这短短处理时间内,股价已经到达234了。
这时在新闻快报栏也出现了公司名以及财报数字。
那家公司今年的营收跟去年相比少了0.2%,而且又遭到各种特别亏损迎头猛打,巨大的亏损额让他们之前四年的利润全数化为乌有。
但这亏损却比市场预测的还要低了一年份。
变化就在这瞬间发生。
「啊!」
画面上的数字像嘲笑着我的这声低喃,一飞冲天。
全世界观望着这笔生意的交易员们全像党鱼般群聚了过来。
这时数字早已跳上242,霎时间也就到达245,而且价格还在上涨。
这家公司的股价在这个营收大幅减少、亏损额打破纪录的消息公开后暴涨,把这几天跌掉的部分全补了回来。想要卖出这支股票的初学者们现在应该都目瞪口呆而深感不解吧。在股票世界中偶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就是当坏消息累积得实在太多时,大家便都觉得状况不会更坏,而让行情谷底反弹。现在这情形正是一个典型案例。
虽然我事先料到这种典型状况会发生,却误判了其速度和产生反转的时间点。现在股价正用我的后悔完全不能及的速度飞涨,更早已超过了我觉得可以买的价格。而时间也不会掉头。
251。
要是我不那么小气巴拉而买在227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赚到10%了。
但就因为慢了些许时间、就因为在0.5%间犹豫,让我错过了获利10%的良机。
10%!
我所有的财产用在月面流通的货币单位来算,有七万慕鲁。拿谁都有办法胜任的零售业打工来说,店员的时薪不过才七到八慕鲁。要是得手这10%的利益,我就是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不流一滴汗、也不用向讨厌的客人低头、不用规律地打卡上班,就能赚进支持社会基层的打工族得花上一千小时才总算能赚到的金额。
但我却因为毫厘之差而错失了这笔利润。
明明事情发展如我所料,却因为时间点而……
「……妈的!」
我抬头望向天花板,擦掉额头上因紧张而冒出的汗水,整个人软趴趴地瘫在椅背上。
我的订单很空虚的挂在235的地方,但股价现在已经到了252,所以当然不可能买得到。
「……这算什么啦。」,
我唾骂似的如此低语,但早就过了会因为这样而自暴自弃硬要继续进行交易的初学者时期了。早已清楚领教到赔钱时要是再胡乱出手,只会让自己赔得更惨。
于是我做了一个深呼吸阖上行动装置,为了让头脑冷静冷静而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现在投宿的地方是一家位在破旧大楼林立街区,看似廉价的网咖。
这家网咖的名字取叫「Big Bull Cafe」,虽然名字取得很豪气,却是使用中继器,擅自把不知道是哪家店的无线通讯范围偷偷延伸到室内来用。既然店家本身就很不像样,那上门的客群基本上也不会多有水准。店里不管哪个包厢都成了长期滞留者的窝,隔间板上面还挂着毛巾,甚至放置了拖鞋,简直当自己家。
「嘿,小鬼头,今早天气满清爽的嘛。」
正当我在一片与平时无异的店内景象中,为了洗脸而往盥洗室走去的途中,一个穿着邋遢的店员跟我打了招呼。他是个身材高瘦的男性,顶着一头实在非常醒目的绿色爆炸头。
虽然店员手上正玩着掌上型游乐器,但他会向我打招呼应该不是出于亲切,而是想强调他有在监视我吧。因为这家店的一般出入口就只有柜台旁边的门,一旁的墙壁上也写着「请勿赊欠费用」的大字。就算这家店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但还是会确确实实的向人收取费用。
不过对我来说,基本上光有地方能过夜而且有水能用,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况且只要我有好好付钱,这家店不会对年纪这一类的事多加刁难,所以算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要说离家出走最令人困扰的地方,就在于要找到地方过夜。尽管我多少有些钱,但外表却怎么都没办法改变。
「『今早天气清爽』是想讽刺什么吗,地球佬?」
听我这么回答后,店员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哈哈?你连真正的早晨都没见过也真是不幸呀,这个地方连天气都是程式安排的呢。」
店员愉快地说完后,又将视线转回游戏画面上。
这家伙好像是从地球来的。我想他大概是单纯来月球这里出卖劳力,结果三两下就被开除,最后流落到这个地方来的失败者吧。这间网咖所在的区域,聚集的都是像被离心力抛出来的垃圾般堆积在这里的家伙。
「不然你就滚回地球啊。」
店员听我这么说,朝我瞥了一眼,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跟下面相比,这边还算是过得去了啊。」
接着他对我补上这三个字。
「月球佬。」
我并没有回应他,径自往盥洗室走去。
我的名字叫作川浦良晴。
是个在月面都市土生土长,货真价实的月球佬。
洗过脸并感到清爽许多后,我走回自己的包厢,再次黏在装置前面。
在我眼前的是月面证券交易所的交易画面。
不管重复了多少次失败,我能够赚钱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
在这个像月表一样荒凉,只有数字狂舞着,既干燥又无味的世界。
「我要不流一滴汗就变成有钱人。」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时间一步一步地慢慢赚钱。
我已经立志要赚进更多更多的钱,然后住到月面都市的市中心。在那个地方聚集着头脑好得要命的人,号称占有世界上七成的财富。虽然在那边随心所欲过着高档生活是不错,但那边却只能说是我目标的起点而已。得从堆积了人类财富,远离地球的这座都市最前端开始起步。
为了激励自己,我脑中边想着自己成功的姿态边重新开始进行交易。我盯着那些像刺激脑部的信号般闪烁的数字,同时梦想也在我脑中迸放,让我的思绪一下就飞到了木星。肾上腺素让我的视野变得狭窄、血管收缩、呼吸短促。这股有些痛苦的爽快感让人嘴角上扬,我知道自己此刻笑得连犬齿都露了出来。我甚至忘记了刚刚的失败,像是着魔一样不断重复进行交易。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没注意到眼前的这个存在,直到头挨了对方一拳才终于回过神来。
「喂,小鬼头。」
我转过头去,看到小包厢的门开着,刚才那个店员就站在那边。
「干嘛啦,我很忙耶!」
我瞪向那个店员,心中骂着「光盯着你这张蠢脸瞧的时间,我搞不好就会错过赚到你工作一百小时薪水的机会了啦」,但那个痩巴巴而双眼无神的店员,无可奈何地对我叹了口气。
「哦,你怎么这种态度啊?我是想跟你说有警察要过来巡逻了喔——」
我等不及店员把整句话讲完,就把装置塞进包包。
「啊。喂!」
我推开店员打算冲出包厢时,他抓住了我的肩膀。对方虽然瘦,但手臂的肌肉却也结实,力道完全是成年人的水准。不过也正是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我在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总是放有一定数量的钱。虽然那是月面几乎已经没人使用,满落伍的现钞,但在紧要关头却能帮上忙。
在我最喜欢的帮派电影里面,把这种用途的钞票称为「递给天使的名片」。
于是我一把抓住钞票塞给那个店员。
「零钱不用找了!」
接着我戴上帽子、背起包包,就这样跑过了狭窄的走道。那些被警察问到在包厢里做啥都得支吾其词的不正经家伙们,还以为有什么警察来抓人的状况要发生了,而纷纷将头探出隔间观望,然后赶忙开始各自收拾起东西。
我冲过脏污的柜台旁边,跑到了环境更是脏乱的店外。墙上斑驳不堪的油漆和生锈的铁栏杆,让这栋本就建得不甚宽敞的大楼显得更加狭窄。我在走廊上笔直地往屋外跑去。虽然这条路前方尽头处是楼梯的中间平台,但我却直到最后都没有减速。我现在的速度快得让人不管怎么挣扎都不可能成功转弯,然而我在踏入中间平台之后马上一个瞪地。
我高高跃起,跨越了水泥制的栅栏,身体飞到大楼外面。因为网咖位在建筑物的五楼,从这高度往下望,景色还算满有看头的。我就这样跳向对面的大楼墙壁,然后又再次蹬墙往原本那栋大楼的墙壁跳了回去。我的脚底踏在蜿蜒于大楼外壁的水管上,接着又果断地朝着高处又是一个飞跃。
因为人类的基因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化早已适应了地球环境,在低重力的月球上只要勤做重量训练,无论是谁都能办到这种程度的特技。
真正难的地方其实在于要每天持续不间断的训练体能。
我在两栋大楼的墙壁间弹跳着,一口气便跳上了隔壁大楼的十四楼屋顶。
虽然施展这种特技还是让我发喘,不过当我一眼往楼下瞄去,也真的看见两个一起行动、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一脸嫌麻烦似的边用警棍捶着肩膀边走上楼梯。
我常常会多付钱给那个店员,要他给我一些方便。现在他应该已经结完了我的帐,正一边哼着歌一边拿我多付的钱开店里的啤酒喝吧。
我姑且打开包包,看了看装置画面。因为我是在交易的半途逃了出来,所以持有的投资部位也就保持在刚才的状况。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照理说还勉强收得到无线通讯,我非得确认一下状况才行。要是运气好碰到股价上涨的话那当然没问题,但这种时候,通常——
「烦死人啦!」
我一瞬间垂了下头,把赔钱的部位全都结清。
今天我连在早上第一票的大生意中都没赚到钱,实在很惨。
「……今天又赚不了钱了吗?」
我把关掉电源的装置收进包包里,在水塔旁边躺倒。
从我离家出走至今已经三个月又十二天了。
我的交易进帐在这时首次停滞了。
在世上有几种方法能让人成为有钱人。
看是要生在有钱人家、或者创立公司并发大财,要不然就是猜中未来将大获成功的公司。
我出生的家庭不管说得再好听都不能算是富裕,要靠创业变成在世界上名列前茅的有钱人也不知道需要多少年,而且基本上我连该从事什么行业才好都不知道。就只有最后一个方法,也就是一般称为投资的这种行为不一样,规则可说简单得可怕。
在这个投资的世界中,有一位传奇投资者,被世人认为其功绩仅次于全知全能的神。而这位投资者将投资世界的规则总括为二。
一、不要亏损。
二、绝对不要忘记第一条规则。
而且参与交易既没有年龄限制,更不需要什么资格,也和人种、性别、学历等等毫无瓜葛。就只需要一点点的资本和网路,再加上胆识就可以了。一个人只需要这些东西,就能和这一行最大的公司做几乎同样的生意。除了这里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行业能如此了。
而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在这一行中最成功的人物,至少能跻身人类中最富有者的前三名。
在现今世界富豪排行榜中霸占前三名宝座的,分别是:开发出支应人类各种日常活动的软体的企业创办人、一手支配数个新兴国家的经济,不管怎么看都是个黑帮老大的人、最后就是刚刚说的传奇投资者。位居榜首的人所拥有的财产金额目前有八百亿慕鲁,更被预测会在五年后突破一千亿慕鲁。
而在月面工作的普通人生涯所得不过两三百万慕鲁,这也就代表那些富豪光靠个人资产,就足以让两万多人工作一辈子。
要说这数字在人类史上代表什么意义,此等财力足以匹敌建造金字塔的埃及法老。法老让数万名工人花了几十年盖起金字塔,而在人类丰功伟业的地图上开拓出新的版图。在那时,法老毫无疑问是立身于人类文明的最前线并创造历史。
只需要网路和些许资本,就可以取得超越法老财富的赚钱方法!
会觉得还小家子气地去上学就像是以光速在往白痴之路前进,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月面就是充满了追逐这般梦想的人们。
月面都市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在被历史与重力束缚、实在太过受限的地球上寻求自由的人们,所凝望的远大梦想结晶。因此就某方面来说,怀抱梦想对这里的人而言几近是义务。
毕竟若非凭借着人们追逐梦想的那股热情,世上再也没有方法能在绝对零度的太空之中,让一座城市维持如此舒适的环境了。要不是因为这股筑梦的热情,要人类建起一座得靠轨道电梯不断运来各种资源,当发生大灾难的时候居民更是无处可逃的月面都市,实在太过愚昧。
而人也就只有在作梦的那瞬间才会最傻吧。
我从家里跑出来后,就置身于这股奔流之中而感到乐不可支。我既酷爱月面都市的这种调调,也打算乘着这个浪头远扬而去。
但最近这阵子我炒股票的收入却无法往上突破,这让我这个从开始炒股票以来就未曾尝败果的人,深受一种模糊不清、像是怠眠感般的焦躁所折磨。「明明做的事情相同,但结果却不一样」的状况让我十分不快也无可奈何。
就在原地踏步的这段时间,有钱的人也继续变得更富有,人们往前方迈进。
我在屋顶上坐下,眺望着月面的景色,然后腹肌使足了力举起双腿,就这样倒立了起来。既然身体是如此不受拘束,自己的命运亦然。有时间烦恼的话还不如多动动脑才是。再说我也还没违背传奇投资者所订的规则。只是没赚到钱而已,并没有亏损。
现在我该磨利齿牙、集中精神。别休息、别畏怯、别停下脚步。
我这样告诉自己后,就维持着倒立的姿势做起了伏地挺身,让活血注入心脏。
这样让血管的压力增大,加速了血液循环,使我的体温上升。因为运动时的兴奋感和炒股时很接近,让我有种自己正在动着的感觉。
虽然在月面绝对看不到,但我想,借着石油发动的机器应该也会给人这种印象吧。
我曾在影片里面看过那种机器冒出黑烟、不屈服于地球重力而往前奔驰的样子。
姑且不管这样会破坏环境,那副姿态正是现在的我该效法的。
「……警察大人们也该出来了吧。」
我从屋顶上往下看,在上下颠倒的视野中捕捉到了两人一组的警察。因为在这狭小的月面也没什么地方能去,那些见不得光的人们能窝藏的地方很有限,所以才会被盯上。
而且在月面有着在满十八岁前都得接受教育的制度,原则上平日的白天不会有十几岁的小孩在街上晃。万一我被抓到,二话不说被送回老家之外,成年之前还会受到种种制约。
对我这个非得早一刻往前迈进的人来说,这就和被宣判死刑是一样的。
在警察们下楼到了巷子里,混进街上的喧嚣人潮中不见踪影之后,我又等待了整整十分钟。直到确信他们彻底走远,我才背起了包包,然后就这样从屋顶一跃而下。
我在半空中把身体缩起来维持姿势,一蹬墙壁往对面的大楼跳了过去,然后再踢一次墙跳回原来那栋大楼,并在第三次的蹬跳时朝着对面大楼五楼的楼梯中间平台飞跃而去。
我也不降低速度,连丝毫的浪费都没有便朝着目的地前进。
就当我像颗导弹般在大楼的缝隙间飞窜,货真价实地飞冲进目的地的五楼走廊时。
「呜哇!」
一团巨大的绿色物体出现在我眼前。不,虽然我察觉了那是颗爆炸头,但身体却还是随着惯性往前冲,而且从中间平台通向走廊的门还被关了起来。
「哇啊啊啊啊啊!」
我立刻伸出双手,并在手掌完全接收冲击之前就弯曲了手肘,接着随即缩起身体用背部撞上门,然后马上伸展手臂增大接触面。这是柔道里面护身倒地法的精要。
在我老家那边有很多低收入阶级者,因为他们多是从地球上纷乱地区来的移民,所以我也从他们那边学得了一整套的护身技巧,身体会自动反应。
发出「砰!」一声巨响,我整个人贴在门上。然后垂头顺着门板滑落中间平台。
在倒转的视野中,我看到了拿着掌上游戏机的那个爆炸头店员,正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这家伙在干嘛啊?」
「……」
我一时没有回话,因为总算没事而感到一阵安心,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是我要问的吧。你干嘛把门关起来啊……」
「嗯。」
爆炸头的店员一边玩着电动,耸了耸肩说道。
「哎呀……我实在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啊。」
「忘了什么?」
我拍掉身上的灰尘后想把门打开,但发现门锁了起来。
「咦?喂,你别锁门啦。」
「所以说,今天已经关店了。」
「啥啊?」
「应该说我们接下来要公休三天。」
我转头看向店员,再回头看了看门,然后重新转向店员。
「你说什么?」
「没有啦〜就我全忘了呀。这栋大楼从今天开始要进行除虫。因为老板大人的旨意,说不想让这边变得像贫民窟嘛,所以这栋大楼都这么破烂了还是要做这种处理。毕竟要是太脏乱的话警察他们也会很啰唆呀。总之就是这样,像本大爷这种被资本家玩弄于股掌间的无产阶级,就这样被赶出来啦。其他的客人也都被赶走了,惨得很呢。」
我注意到在卖力打着电动的这个店员身旁有着毛毯和床垫。
我从很早以前就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住在这家店里头,看来真被我猜中了。
「所以……所以说,这三天都没办法进去喔?」
「是啊。」
对着干脆回答的店员,我嘴巴一张一阖了半晌才好不容易吐出一句抱怨:
「那你叫我这段期间要怎么办啊!」
我这个年纪也没办法住进什么像样的旅馆里,而露宿街头也有露宿街头的风险。比起担心遭到攻击被夺走财物,反而是因为这城市的人口密度太高,让我不管到哪去都会被人注意。
另外也因为住着愈多贫穷移民的地方,就愈是忠实遵行着「不要让这里变成第二个地球」的标语,使得人们即使贫穷但行为却不失高洁。月面都市的郊区地带就因为这样,状况并不像外观看起来那么乱,治安也算相当良好。
至于平均所得更高的城市就更不用说了。
也因此,在网路上偶然得知有这家不会多管闲事的店存在,对我来说真的是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然而现在他们却要公休三天。
而且这也让我今天的交易遭到干扰,实在是太凄惨了。
「毕竟警察最近对这一带取缔得很严嘛。」
店员一副事不关己似的说着,然后瞄了我一眼并贼贼一笑。
「又有警察来问我了咧,问说有没有看过什么形迹可疑的小鬼啊。」
最近在这附近一带,好像有人吃了好几次霸王餐的样子。我想对方大概是哪个不经思考就离家出走,然后把钱花光了的白痴吧。不过最麻烦的一点,是那个人的外貌特征跟我如出一辙。
「我才不是那种犯蠢的跷家小鬼。」
「我知道啦。虽然不知道你平常在干嘛,但你整天都在包厢里面没出来嘛,不在场证明非常完美。」
毕竟我都有确实付帐,所以在这方面应该算是受到信赖。
但就算这样,我现在的处境也依然没有改善。
在苦恼了一阵后,我对爆炸头问道。
「喂,地球佬。你知不知道什么类似的店家啊?」
月面都市是从正中央的摩天楼群为起点,以同心圆状向外发展出城市构造。
而这附近一带即使在周边地带也算是格外杂乱,堆积着许多被离心力抛到外围的人事物。
照理说应该起码有其他一两家跟这里差不多的店吧。
「跟人问问题该用这种态度吗?」
「我有打算付你相对的报酬。」
虽然在月面没有给小费这种不合理的习惯,但我在地球拍的电影里面看过,这种东西在破败的暗巷中总是能够发挥出很大效果。
这个顶着爆炸头的家伙在搔了搔头之后,耸肩说道。
「真受不了,月球佬净是这种狂妄的死小孩啊。」
「不用你管。」
我吐出这句话,不过爆炸头看起来倒有点开心似的。
或许像他在这家坐落在这种地段、性质接近违法的店家工作的人,才会显得这样游刃有余吧。
又或许这就是来自重力是月球六倍的地球人,性格中特有的稳重。
「但话说回来,你确实算是我们这边的老主顾嘛,我是不想亏待你啦……但如果你跑到其他店去,然后就在那边落脚了也不太妙啊。」
「你说啥?」
是想要钱吗?我皱起了眉头,但这时也只能付钱给他了。当问题能用钱解决时,反倒就该这样做才是最妥当的。
我从喉头发出低鸣,正打算从裤子口袋拿出跟我的性命同等重要的钱来时,那颗乱丛丛的巨大爆炸头也动了。
在那个店员手上有着一张便条纸。
「你到这个地方去吧。」
「……啊?」
都这种年代了还有人会用便条纸,以地球的比喻来说简直像是海产店把腔棘鱼拿出来卖一样啊。
我边接过那张纸,困惑地说:
「住址?这是你家吗?」
「不是。我家现在可正盛大的受到烟熏啊。」
看来这个店员果然住在店里头。在月面这里,如果像他这样也算是相当落魄了。
「不然这哪啊?区公所的社福课吗?」
「哎,嗯,算是类似的地方吧?」
「什么?」
我本来以为这个店员打算劝我不要继续跷家快点回去,但他又回头打起他的电动,说道:
「这里是我从前受过照顾的地方啊。住在那里的人嗜好就是收留你这种人喔。」
「……」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虽有「追逐梦想的地方」这种美称,但基本上却是因为拜金主义才会闪耀金色光芒的月面上,竟然会有这种怪人。
但这个店员看起来却也不像是别有居心。
「对方应该会愿意让你住到这家店被烟熏完为止吧。我这边也会帮你打声招呼。」
我就算听他这么说,还是把便条纸拿在手上一动也不动。爆炸头看我这样,|脸恶作剧似的笑了。
「哎,很可疑对吧?我懂啦。毕竟我当初也是难以置信嘛。」
「这个地方到底有啥啦?」
「谁说得准呢。」
爆炸头就算被我追问,也只是含糊其词。
「不过你只要去了就明白了。」
「喂,你给我正经点——」
「我们可就是抱这样的心情前来月面的啊。」
由爆炸头下方投射过来的视线比我所想的更加锐利,让我无法继续说下去。
但爆炸头很快就收敛起目光,微微笑着说。
「像你这样粗暴的小鬼头啊,需要的就是能够接受别人善意的宽容啦。这是像我这种在这一带工作的人,少数能够给你的建言。」
「……」
爆炸头这么说完后,又回头打他的电动了。
游戏机发出「哔哔」的复古电子音,声音大得不可思议。
「喔,还有啊,等我们店开张后你要马上回来喔。因为我要是没收入的话可是会饿死咧。」
他脸上那悠然的笑容有种特别的宽厚感。这是在长居在这种地方的地球人身上常常能看到的特征。这些人很多都是在历经千辛万苦后,才从重力很沉重、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地球来到了月面。即使他们在月面受挫落魄,却依然能让人感觉到他们的沉稳。
我对他的这部分抱持着些许敬意,将便条纸收进口袋。
「要是你恶整我的话,我就把你从这扔下去啊。」
「嘿!我有这颗爆炸头,就算从大气层外被丢下去也不会受伤的啦。」
「还真敢说。」
我抛下这句话后,就一脚踏上了铁制的栏杆。
「走楼梯啦。」
爆炸头看也没看我就这么说道。
「谁有空像个娘们一样慢慢走啊,我可是很忙的。」
「真好啊。那就随你想飞多高就飞多高吧,你这月球佬。」
虽然他很显然是在调侃我,但我却觉得他这样说好像是发自内心在鼓励我。
于是我转过头看他,停了脚步。
而那颗乱丛丛爆炸头也动了动,对我看了过来。
「怎啦?」
「没事。」
我装作若无其事这么说,一鼓作气整个人站上栏杆,朝对面的大楼跳了过去。
当我飞到对面的墙壁上,再次蹬墙时,发现站在中间平台抬头看我的店员脸上似乎带着笑容。
「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是吧?」
我心里有一个梦想。我的梦想就是站上前人未至之地。
那里是世界的尽头。人们在那里就只能向前看,得藉由人们不断前进,才会有那个地方存在。
而我也认真觉得,要是无法实现这个梦想的话,我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我担心的是能增加多少钱、多快到达我的目标,现在不是选择手段或回头看的时候。就像那个爆炸头说的,我必须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才行。得比所有人都快,飞得比所有人都高。
我在风中用鼻子哼了一声,朝写在纸上的地址前进。
在包覆着月面都市的半透明薄膜另一侧,能看到半个地球那显得淡而模糊的小小轮廓。
这层膜是盖在月面都市头上的圆顶,在圆顶的外面就是太空。月面都市是仰赖着这层圆顶,才得以让空气留在内部,而且这层圆顶上也会映出白天和黑夜的景象,也就成了月面的天空。
另外圆顶映出的昼夜也是符合地球标准。毕竟月球和地球不同,是两个星期白天、两个星期晚上这样不断轮替,但已经在地球上住了几万年的人类,体内的生理时钟却无法适应这样的周期。因为来自地球的移民占了月面人口的大部分,所以这边的天候也就被调节成和地球上的环境一样。而且因为圆顶上装了许多洒水装置,这个地方也会下雨。
但像是豪雨或者雷雨之类的天气,我就只有在影片中看过而已。
在这个地方下的总是毛毛雨,也不会刮起强风。这里只有因离心力和科氏力造成,和缓环绕着的气流,还有以机械方式使空气在圆顶内部循环而吹起的微风。
我穿过月面都市的周围地带,在一栋栋大楼间跳跃飞驰,来到了一处有着草皮的山崖底下。因为月面都市是在月球上的巨大陨石坑上方盖起圆顶而建成的,所以在边界的这一带,常看到像这样的山崖。基本上区域划分也是以这种山崖作分界,而便条上写的地址就位在山崖另一边。
因为要绕路爬上山崖毕竟要多花功夫,我也常为了透气而到山崖上面去,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我弯曲膝盖,跃上崖面,然后顺着崖壁跑上山崖。这是只有在低重力的月面才办得到的事情。
最后蹬了一下崖壁上的树枝让身体翻了一圈,踏到悬崖顶的道路上,在我正前方有个隧道。这个隧道好像是当初都市建设时遗留下来的东西,时至今日已经让人搞不清楚为什么山崖上会有隧道了。虽然这条道路现在倒也还是通的,但因为这边和下面的高度落差不小,所以很少有人走这条路。
我从路上再次跳起,在隧道的上头着地。
这个地方是能鸟瞰大半个月面都市的特等座位。
我从包包里面拿出牛肉干叼在嘴上。虽然从地球来的人们好像说这东西和真正的牛肉干半像不像的,但我所知的牛肉干也就是这个了。
实际上在月面上有好几座都市,我现在眺望的这个则是其中最早建起的一座,同时也是我出生的城镇。
这个地方的人口大约有七十万,再加上观光客等等,让这座都市中几乎随时有大约一百万人。
到了市中心便突然拔高,有高层大厦林立的地方叫作牛顿市。虽然要进入那边是不受限制,但因为在那里的都是大企业的建筑大楼,就算是购物商场或公园这样的公共场所也有数量非同小可的警察,区内的秩序规范严格,所以让人觉得那是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前往的特别区域。月面的财富几乎都是在牛顿市中诞生的,里面到处住着总资产超过百亿慕鲁的世界级富豪。
听说要是有像他们那样多的财产,就有可能在这月面建造起私人城镇了。毕竟这世上大部分的愿望都能靠金钱实现。
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钱。
就像一张在液体滴落到水面的瞬间拍摄的照片,在超高层大厦群林立的牛顿市周围,建筑物的楼层数突然就减低了。那一带是在牛顿市上班的中产阶级生活的区域,名叫「白环区」。在那边住着的人,都是一些明明像是由自尊心和力争上游的野心凝聚而成的团块,嘴上却硬要说什么自己仍没失了生活格调,懂得重视均衡的家伙。
要是到那边走走,你会看到庭院被整齐打理过的石灰岩建筑整齐排列着,让人觉得简直像是进到了无菌室里而感到想吐,在路边更看不到一点垃圾。
接着在这白环区的外侧,建筑物的楼层数又变高了起来,但市容却凌乱而不整齐。到处都垂着传输效率很差的电线,或闪耀着低俗的霓虹灯,气氛显得有些猥杂。
这一带被称作「外区」,虽然有用数字从一到八分区,但没什么太大意义。
这一片外区以牛顿市为中心扩展开来,外区的北侧有很多工厂一类设施,像二氧化矽的分解工厂、肥料成工厂或栽培业的自动化农园。我的老家也在这区块的东边。
因为住着一群不管怎么想都和月面不搭、思想非常顽固的家伙而恶名昭彰的地区。
那个地方群居着许多被称为「工匠」的远古存在,有着无数小型作坊。在追求各方面效率至极限的月面都市中,这里有很多仍坚持手工作业的家伙。他们甚至连木材或食物都靠人力生产。
这样除了让成本高得可笑外,更让产品的品质不均。但好像还是有些客群。
但我完全不懂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
要是喜欢没效率的事情,那还到月球这里来干嘛?脑海浮现这般疑问。
这里可不是做这种事的地方啊。
在月面,人就应该要像林立在牛顿市中的那些冰冷而平板的大楼一样,以天顶为目标才是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或许也不是凡事都有办法照着计划走吧。当我的目光从市中心滑向西边,看见了从这般竞争中落败的人们栖息着的区块。
因为这个地方的建筑就算生锈,也没有人会重新刷上油漆,因此得到了「红谷区」这样一个别称。
虽然我非常讨厌家具要用手工制造的思维,却喜欢这个环境猥杂的红谷区。
住在这边的人们虽说是竞争下的失败者,但因为态度随兴的关系,和他们相处起来也轻松。
在这里面听说也有很多人本来是在牛顿市中勤奋打拼,却因为被这里漫不经心的气氛感染,最后住了进来。就像蚁群里面好像必然有两成的蚂蚁不好好工作一样,我想即使是在月面,这种地方的存在或许也是必要之恶吧。
当然我是一点也不打算变成那两成的人就是了。
现在我所在的地方,虽不如红谷区那样破败颓废,也不像东边那么具有生产性的第六外区。光从还没出现通称这点,就让这地区显露出半吊子的感觉。
不管哪栋建筑都又脏又破,但街头巷尾也有着以牛顿市为目标的小公司,还有些算是过得去的住宅,让人觉得待在这边倒也没那么差。
便条上所指的地点,好像是在下了山崖后还要再走一小段路的地方。
于是我站了起来,轻快地从隧道顶上往山崖下跃去。
不论是从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来看,第六外区这个地方都十分和平,路旁可以看到有人在屋檐下摆了板凳,边喝着啤酒或茶,边玩着媲美化石的桌游,也能看到有人摆摊努力做生意。
因为不管月面哪边的城镇构造都是层层叠叠、视野很差,要是身在不熟悉的地方马上就会失去方向感。每次遇到这种状况,我就会像将头探出水面呼吸的乌龟,跳上建筑物的屋顶看路,然后再潜进底下的巷弄里。
顺道一提,为了要维护环境,月面各处都铺设着水道,水生动物的种类还满丰富的。在那些地球佬之中,也有些人以为土生土长的月球人懂的都只有一些在试管里头发生的事情,所以光是知道我们还认得鱼就足以让他们大吃一惊。
虽然我很讨厌被当作傻瓜,但对于自己活着却对地球上理所当然的事一无所知这点也有所自觉。
这样的心态发展成了一种情结,学校里来自地球的移民和月面出生的人好像会彼此扭打发生争执,但我想这样说无可厚非吧。
毕竟所谓地球上的常识,对月面出生的人来说真的是意料之外的东西。
就因为这样,当我照着店员给我的便条来到上面写的住址时,整个人确确实实愣在当场。
「……是这里吗?」
接着我不禁低声这么说道。
在我面前的这栋建筑,和由人类汇集科学精要建造起轨道电梯,以不屈的斗志和无所不能的全能意念支持,实际上移民过来的这个全宇宙最容易获得成功的黄金都市——如此形象并持续繁荣的月面都市,实在太不搭调了。
不,或许就因为这样,这栋建筑才适合出现在这里?
我眼前的这栋建筑就是如此了不得的地球产物,几乎要让我脑袋混乱得冒出这种念头来。
那是一间教会。
「……可是就是这个地方没错吧?」
教会入口的门半开着,门上贴了一张真的纸张作为告示。这点很符合这种低收入者群居的地区。
纸上写着「请自由进出」。
我的手按上了那扇陈旧的木门。从月面都市建成至今不过十六年,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历史可言。金碧辉煌,轻浮薄弱,重力只有地球六分之一,也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边的时间流速是地球的六倍。
但在这扇门的重量中,我却感受到不同于质量的,时间的沉重。
我推开这扇让我觉得像在看着陈旧地球电影的大门,门发出了「叽——」的刺耳响声。
在门后有着一个我依然只在电影中看过,不知道做了什么才会受这种刑罚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以及——
「……」
一个全身漆黑的天使。
不对。我随后就发现了那是一位黑发的少女,但她纤瘦的身体就像雕像一样,让我觉得脱离了现实。
在教会里面,一排排长椅对着十字架雕像整然排列着,雕像下方比其他地方高出一级,并摆着了一个讲台。教会的人大概就是站在那个地方,寄予信徒们值得感激的话语吧。黑发少女就站在那讲台前方,直直盯着装置画面瞧。她的表情就像陷入沉思的教授,一脸正经地不知道在深深思索着什么。
从头到脚的一身全黑穿着感觉相当偏执,神情也严肃得让看着她的我几乎屏息。我便这样忘了呼吸,看她那认真的侧脸看得出神。
也正因为这样,当身后关着的大门突然被用力敲响的瞬间,我当真名符其实地弹了起来,跳离地面几十公分。
「抱歉打扰一下!」
来人接着继续这么说道。
「我们是警察!请问有人在家吗!」
我的呼吸停止了。没想到警察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找人,难道是有谁去通风报信了吗?无论如何,我若继续待在这个地方很不妙。
我的思考像撞球一般接连往下递移,看了看周遭之后奔向窗边。
但我却一时难以打开那扇关得很牢的窗子,而且外面的警察好像也随时都会从入口处绕到这边来窥探房子里面的状况。
我慌张地环顾周边,最后目光被一个地方吸引了过去。
这时在讲台前方沉思着的少女也刚好抬起头来,跟我对上目光。
她那双黑眼睛实在太过美丽,令人联想到孤傲的猫。
「我们是警察!有没有人在!」
我和少女的邂逅,就被这么一句话给吹跑。
虽然少女脸上还是一副好像不太高兴的表情,但明显看得出她的着急。既然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也就代表她没好好去上学,某方面来说和我是同类吧。
我来回看了看警察们敲着的那扇大门,以及那位少女,之后目光朝向第三个地方。
那就是十字架之下的讲台。
我抬脚踏上比地面高出一级的舞台,些许犹豫之后抓住了还不知所措的少女的上臂。她的手臂很纤细,仿佛一使劲去扳就会折断。
少女虽然因为惊讶而瞪大眼睛,却没有像个弱女子般尖叫出声。
「你……做什么?」
相对的,声音中的责问语气,让人得以一窥她的坚强。但我没等她多说什么,就硬是把这名少女拉进讲台底下。在讲台下的狭窄空间中,脑袋似乎还跟不上眼前事态发展的少女和我四目相交,好像这时才把握了大致状况。随后她便两手一伸把我推开。
我的脸被她手上拿的装置一角打到,还满痛的。
「呃……喂,这样我们会被警察发现……」
我压低声音这么说道,少女停下了动作,但她还是用完全表露无遗的憎恶眼光狠狠瞪着我。
「喂,这边有门铃喔。你这急性子的作风也改一改啦!」
「这是因为我想早点升迁啊!」
门外传来这样的交谈声后,「叮咚」的门铃声没过多久也在远处响起。
看来在这个圣堂旁边好像是有人居住的主屋部分。
过了一会,位在圣堂中间位置、想来是连接主屋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悄悄探头出去,看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
「来〜喽,不好意思让您们久等啦〜」
听到那个快步朝着大门跑去的女人这么说之后,我眼前的少女又再次想要移动身体,我便拼死抱住了她。
随即有股很女孩子气,柔软而甘甜的香味扑鼻而来,让我的手差点就松开了。
「不好意思在百忙中打扰。我们是地方分局的人。」
「是因为工作危险的关系,想来祈求神明保佑吗?」
看来这女人好像意外地会开玩笑。
「哈哈,幸好这地方治安很好。不对,也就是因为现在有人想扰乱这边的治安,所以我们才过来打听消息。」
在我看过的地球电影中,这种底层地带的警察姿态都摆得很高,而居民也会用满是敌意的态度应对,但实际上双方的互动却很和谐。
只是他们对话的内容却让我听得心惊。
「其实最近就在旁边的第七外区,有人多次犯下了窃盗和吃霸王餐等案件呀。想说那个人会不会逃到这附近来了。」
「哎呀呀……」
「那个人是个十来岁、东方人种、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大概是因为离家出走之后钱花光了才会干这种事吧。但要是有观光客被抢可会闹出大问题,所以上头一直很啰唆,要我们早点把他逮捕到案。」
果然这番话不管听几遍,都会觉得其中所指的对象根本就是我。
被我手脚并用制住的少女停下动作,用一种既非惊讶、也不是嫌恶或愤怒的茫然目光朝我看来。
在讲台下面的我只好拼命摇头。
「而且刚才我们也接获报案,说有个这种长相的少年在这附近游荡。」
拜托饶了我吧。在讲台底下的我差点就要哀叫出声来了。
「所以我们就想说那名少年会不会逃进这里。」
「这个地方白天是可以自由进出的对吧?」
这两个警察显然觉得这里很可疑。
我感觉到应对着警察的那个女人转头看回了圣堂里面。
「咦……你们这么说,该不会是……」
「方便请你让我们看看里面的状况吗?」
「因为要是那个人躲藏在这,你也会有危险啊。」
而善良的市民在这情况下的回答也只会有一种。
「那就麻烦你们进来看看,这样我也比较安心。」
于是警察们就进到圣堂里来了。
然而他们的脚步却很慎重。因为我听见了东西敲在椅背上发出的清脆响声,猜测他们手上还拿着警棍。
这个圣堂内部并不宽敞。
警察们渐渐逼近了我们这里,要是他们朝着讲台底下一看,那我马上就出局了。
又或许我现在该突然冲出去,全力往外跑吗?这样我一定甩得掉他们的。我一定有办法甩掉他们才对。
要是我在这种地方被抓,被送回老家去的话,我那个深信股票投资是恶魔作为的劳工老爸,一定会从我手上把这张能通往梦想的车票没收。
接下来我又会被送回无聊的学校里,毕业后被逼得去从事一些和别人没什么差别、赚不了多少钱的工作。
我老爸常把「脚踏实地」这句话挂在嘴上,但借着这样的方式又能走到哪去,这一点我是心知肚明。
过这种人生简直就跟死了没两样啊!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决心豁出去一拼。视情况我甚至会利用这个少女当幌子,然后冲上去把警察打晕……
叽,叽,脚步声逐渐接近,我窥伺着时机准备冲出去。
等他们再走两步我就冲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
「啊,真对不起,这边再过去就是神圣的祭坛了……」
「哎呀。」
在女人说出这句话后,脚步声应声而止。
「抱歉,我们对这种规矩不太了解。」
「没关系。因为最近就连地球上都不太盛行了嘛。」
女人这句玩笑似的自嘲让两位警察笑了出来。
「哎,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
警察从鼻子哼了一声。
「你们这间教会里-是有……养什么宠物吗?」
「咦?哦……可能是因为早上的礼拜有信徒带着家里的狗过来,所以才会这样吧。」
「喔喔,原来是这样啊。哎,我想说这味道还真是熟悉。我在地球上的时候也养了一只大狗,但实在是没办法把它带来呀。能养狗还真教人羡慕。」
「对呀。我每次也都很期待能看到他们呢。」
脚步声随着和乐的对话一起远去,警察们致完谢后便离开了。
在讲台下面的我心想「得救了……」而松了口气。接下来只要等那女人走回主屋里面再偷偷溜出来就好了。
但紧接在这之后——
那名少女突然就从讲台底下溜了出去。
当我在心里暗骂她是个浑蛋,那女孩马上就开口道:
「理沙。」
看来这个少女好像是这里的人。
「哎呀,你躲在那种地方呀?我跟你讲过不要在那个地方沉思了吧?被人撞见会很危险呀。」
「……知道了。」
光是从这句听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应,就能窥见这个穿得一身黑漆漆的女孩性格。
但同时这句话也传了过来。
「那另外一个人呢?」
啊?
我吓得一时无法动弹。为什么我会被发现?
难道是那个女孩在装置上写了笔记,然后默默告知了那个女人吗?虽然那女孩看起来头脑很好的样子,感觉却不像是会用这种小花招的人。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让体内充满氧气。
只要用包包打破窗户玻璃的话,我马上就能逃到外面去。接着只要一股脑地向前跑,一阵子之后再把修理玻璃的钱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很好,那就这么办。
就在我调整了脚的位置,让身体摆出前倾姿势的下一秒。
「你放心,我不会报警抓你的。还是说你真的做了让自己不能露脸的坏事呀?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就只能找警察了……」
她的说话方式让我脑中浮现了久远以前,我在托儿所被老师骂时的记忆。
而我到这时才总算想起自己是为了找地方落脚而到这个地方来的。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要先澄清误会才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掉,接着说道:
「我……我知道了。」
但我在这样愣愣地爬出讲台之前,先告知了一件事。
「但你看到我也不要大叫喔。我不是警察讲的那个嫌犯。」
「哦?」
我站了起来之后,看到站在圣堂中央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短发女人。
那个黑发女孩就站在她旁边,两人的身高至少差了一个头。
穿得一身黑的女孩看到我之后,露出嫌恶的表情往后退了一步。
「这情况也让我感到很困扰啊。请你相信我吧。」
在我简短地这么讲完后,女人露出满面笑容说。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就当作是这样喽。」
「我说的是真的!」
虽然我的声音不禁激动了起来,但女人脸上还是带着和缓的笑容。
「逗你的啦。教会所该做的就是相信他人啊。」
「……」
接着我总算想起了|件事,说起来那个爆炸头店员应该跟这里联络过了才对,所以我根本没必要紧张。这让我因为自己的脱线而叹了口气。
不过这女的竟然还故意做这种事情吓唬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正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从主屋那边传来了电子音效声。
「哎呀,有电话。你稍等我一下。」
女人从圣堂往主屋的方向走去,又突然停下脚步。这时,跟女人一起走去的黑衣女孩,迎面撞上了她。
「不可以到外面去哦。警察搞不好还在外头到处绕呢。」
女人不等我回话,就拉着一身黑衣的少女走向主屋,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然后她这么说了:
「我说呀,你就是赛侯介绍过来的孩子吗?」
「……呃?」
「刚刚他打了电话来,说有个外观和嫌犯一模一样的人会过来这里,这几天要麻烦我照顾。」
看来「赛侯」好像就是那个爆炸头店员的名字,但我只是茫然看着那个一脸开心这么说着的女人。她是刚刚接到电话才知道我要过来的这件事吗?这样的话,状况就变成她明明看到了长得和警察所说的嫌犯特征相同的我,却没半点怀疑。
而且一回想她和警察的往来,事情就很明白了。要是她当时没注意到全身黑的少女躲在这边的话,会说讲台附近是神圣的地方而让警察止步,毫无疑问是为了要保护我。
她会是个好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烂好人吗?
从那个叫作赛侯的爆炸头所说的话中,确实能嗅到一点这样的感觉。
纵使她救了我,我还是无法不开口这样问道。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我?」
「嗯?」
女人微微歪过头去,笑着说。
「这里可是教会哟。每一个人都能得救。」
虽然月面本来就是个疯狂的世界,但这里好像有个更夸张的人在。
「既然是你赛侯介绍过来的,也就是说你吃住都在那个地方吧。原来如此。」
女人径自呢喃,轻笑了几声后说:
「住在那种地方也没办法好好休息对吧。总之你至少先去冲个澡。」
「呃,咦……?」
因为她的态度实在太无所顾忌,反而让我感到有点介意。
尤其是她真的愿意藏匿我这一点,让我至今还难以置信。
天下间真的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吗?
「哎呀,你的表情像是很少接受到别人的好意对待呢。」
女人眯细眼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这样的表情也跟她很搭。
我心想,这女人还真是成熟。
「你放心吧。别看赛侯那样,他看人是很有眼光的,以前在他穷困潦倒时帮了他忙的人也是我。」
我好像有听他提过这件事。
「所以你想要待上几天都没关系。不过呢——」
女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微笑道。
「要好好相处哦。」
「啊?跟你吗?」
我没想太多就这样回话,虽然看那女人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但我知道她有点生气。
「我呀,名字叫作理沙。我觉得你用这么粗鲁的口气跟别人讲话不太好哟。」
如果是在月面,我就算和体格相当壮硕的大汉打架也有不会输的自信,却被这女人的奇妙魄力压倒了。
「啊,呃,那个……没有啦……」
「你和她已经认识了吧?虽然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两个人会躲在讲台下面……我是你希望能跟她好好相处啦。」
女人接着回头看向通往主屋的门。
方才那个全身黑的少女就站在那里,全身散发出强烈的警戒感朝我这边瞪来。
虽然刚刚状况特殊,但或许把她拉进讲台底下这个做法是有点不太妙。
毕竟当时她都摆出那种脸想把我推开。
「怎么样?」
但我却也不能怎样。因为我没其他地方可以去,只要能让我待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忍耐。
而且冲澡这两个字也强烈吸引着我。
我先前落脚的那间网咖并没有这么像样的设备,所以我顶多只有用湿毛巾擦擦身体而已。
「我可以。我会跟她好好相处的,当然没问题。」
「呵呵。那很高兴认识你喽。」
这时女人转头看向主屋的方向说道:
「羽贺那,你也来跟他打个招呼呀。」
一直瞪着这边的少女看向理沙。少女有着黑头发、黑眼睛,穿着是有如校规森严的学校制服般的全身黑,除了黑裤袜外连鞋子也是黑的。
她顽固地闭着嘴唇,瞪眼的样子像是她三天没睡了。她的五官端正、脸蛋就像人偶,但眉头却紧皱着,让我很明显察觉到她抗拒的意思。
而且羽贺那还一副很排斥似的用手捂住鼻子,俨然是位惹人不快的公主殿下。
「那个真的是人,不是流浪狗吗?」
「啥,你……」
她这句犹如公主本尊般的放肆发言,让我一时无语。
「羽贺那,不可以把别人叫成狗。」
显得有些惊讶的理沙念了羽贺那一句,但羽贺那却没有马上回应。她像是很藐视我,瞪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才看向理沙。
「理沙,他果然很可疑。」
「羽贺那。」
虽然理沙傻眼地再次出声规劝她,但羽贺那抬起头来看着理沙,又说了一句话:
「因为他这么臭。」
「呃!」
理沙看看因为这句话而愣住的我,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羽贺那,你是女孩子吧,该知道说话要委婉呀。」
「可是——」
羽贺那说到这里时,对我看来。
「事实上他就是太臭了。」
我连忙对着自己身上各处闻了闻,但分辨不太出来自己到底臭不臭。
不过此时我也终于明白为何理沙会察觉我躲在讲台下,而警察为什么会提到宠物的事了。
狗。
羽贺那会在讲台下把我推开的原因,我也可以理解了。
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虽然他真的是有一点味道啦……但警察在追的是别的孩子哦。」
「你为什么能这样肯定呢?」
羽贺那用带有责备之意的眼神看向理沙。
「十来岁,东方人,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
羽贺那重复了警察所说的外貌特征。
「不就是他吗。」
「才不是啦!」
在我忍不住回嘴后,稍微低下头去的羽贺那威吓似的对我瞪来。
如果说我是狗,这家伙就是只很难相处的猫了。
「羽贺那,不是啦。我有个熟人呀,说在嫌犯吃霸王餐的时间有看到这孩子在他眼前。也就是说,他有不在场证明。」
「……」
我一直闭关在那间网咖里面进行股票交易。出入口只有一处,而且是由那个爆炸头在看守。看来茧居不出偶尔也能派得上用场啊。
「对……对啊。而且基本上,我才不会干吃霸王餐那种事情。」
那个正四处逃窜的家伙是一个没做什么规划就逃家,给别人添了麻烦的浑球。我和那种人是不一样的。我有梦想,也有计划,只是在弄清目标和手段后,要是不离开家就没办法达到目标,所以才这么做罢了。
「哼。」
但羽贺那用鼻子哼了一声后,还是保持着那副傲慢的态度,别开了目光。
虽然一阵让我咬牙切齿的怒意扫过心头,但要是这时和她吵起来就会没得冲澡也没地方睡觉,所以我只好努力克制这个念头。
「哎,总之就是这样,之后大家要一起住在这里喽。」
「咦!」
羽贺那惊讶地抬起头看理沙。
「怎〜么啦?他跟羽贺那你一样处境很为难嘛,所以我要借个地方给他睡。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理沙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但她说这句话的神情不知为何能让人感受到一股魄力。
性格恐怕很差劲的羽贺只好缩起脖子退下。
「可……可是……」
「可是什么呢?」
理沙再次开口问道。羽贺那在对我瞥了一眼后,看着理沙说:
「真的……好臭。」
就算像羽贺那这样的家伙,女生毕竟是女生。被女生直接说臭让我深受打击。
在我把这份深刻得连自己都惊讶的创伤硬吞到心里后,理沙深深叹了口气。
「哎〜这不成理由呀。好啦,你也不要每听她说一句话就被打击呀。」
「我……我才没受到打击咧!」
虽然我这样回嘴了,但我也觉得自己恼怒的时候,几乎都被看穿了吧。
「只要冲过澡,你就又会变回一个好男人喽。衣服也会帮你洗好。」
理沙用一副不拘小节的口吻,很干脆地这么说。
但一旁依然捂着鼻子的羽贺那还是瞪着我。
然后她更怀疑地这么说道。
「你真的不是狗吗?」
「羽贺那!」
挨了理沙骂的羽贺那皱起眉头,接着就掉头跑进主屋里面去了。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在心中告诉自己,只要忍耐三天就好。
离开老家之后第一次能好好泡个澡,让我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因为父母都是日本来的移民,所以家里基本上有每天泡澡的习惯。我父母会做的事情中能算得上是比较奢侈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虽然在月面都市各处都能看到水在循环,但绝对没有水费因为这样就会很便宜的道理。因为在月面这里,所有物质都要藉由人工进行循环,所以就连氧气都是要钱的。
这个地方是座完全人工的都市,是以「位在沙漠中却有喷水池的都市」而闻名的拉斯维加斯或杜拜远远比不上的。虽然我没有亲身去过那两座城市,但曾经从影片中看过它们的样子。
虽然当时我马上就觉得地球人还真是些蠢蛋,但也是在那时第一次理解到月面都市这样的存在究竟疯狂到了何种程度。
「清爽多了吗?」
我从更衣室走出来后,坐在沙发上的理沙把水倒进桌上的杯子拿给我。
更衣室和宽广的客厅直接相连着。客厅里面铺着边缘补了好几次的地毯;地毯上面摆了看起来绝对是从哪边捡来的老旧沙发组跟矮桌;桌子上也有个插了鲜花的花瓶,让这环境看起来不会显得太寒酸。虽然客厅里没有电视,但有电脑。矮桌上也有理沙大概到刚刚都还在使用的多功能装置。
不过让我惊讶的,却是那台装置旁边的厚重书籍。
在空间和资源都有限的月面,能看到实体书是非常难得的。
我直到近期为止,都还以为所谓的「书」是应用程式里面的一种介面规格,也实在没想到在画面中长那样的东西会实际存在于现实之中。
虽然地球来的移民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在月球生长的人很蠢,但从我们的角度看来,才觉得地球人还像白痴一样使用这种没效率可言的书本,是脑袋有问题。
「觉得实体书很稀奇吗?」
被这样一问让我回过了神来。
而理沙再次拿起多功能装置。我想她应该是想要看「书」吧。
「……算是啦……」
不知道的事就该坦白说不知道,但被看作不知世事会让我很不爽。
因为这原因让我张嘴结舌回答得很含糊,不过理沙没有瞧不起我。
「这东西很占空间呢。而且又很容易弄脏所以在保存上也要花心思,另外也没办法捜寻内容,电子版相较起来可要好上百倍呢。不过,你该不会是在月面出生的吧?」
我马上就明白了理沙是在顾虑我的感受。她就像个资深的托儿所老师一样,很清楚地球移民和在月球生长的孩子之间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吵架。
「我就是在月面出生的啊……是说,这是什么书来着?」
我指着桌上那本破旧的厚书问道。
虽然书背上好像有用金色文字书写的英文字母,但我看不懂。
B……I……b?……L……
「对我来说这是世上最珍贵的一本书。是我从地球带过来的哦。虽然连从出生就在一起的茱莉,都必须跟它分开……茱莉是我家养的狗。就只有这本书我怎样都没办法放下。」
理沙将行动装置在身旁放下,轻柔的抚摸着那本破书的封面。
我看着她的动作,想起在我还很小很天真的时候,摸着父母因为工作而粗糙的双手。
「……你从地球过来的时候几岁?」
「我是在十一岁时从本来居住的土地被赶了出来。然后父母就下了很大决心申请月球移民。虽然我们因为没有钱,所以只能申请机率非常低的一般名额,哎,但由于我父母职业特殊的关系,所以我们被算进了当时依旧实行的诺亚制度优待名额里面喔。」
「诺亚……制度?」
「喔,那是『文化多样性保护制度』的通称……啊,说得也是,不熟的人不会知道这个呢。有个故事叫作诺亚方舟。传说在败坏的世界将要被大洪水灭亡的时候,善良的人们和雌雄各一头的动物们都搭上了船,等洪水消退之后在崭新的天地重新筑起善良的世界,不知道该说这算传说、口耳相传的故事或者寓言。哎,总之就是如此。因为我父母都是神学家,政府大概认为月面也需要像这样奇怪的人种吧。」
「神学家」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理沙用她手上的装置查了字典给我看。
看来神学家指的是研究神的教诲相关学问的人。
老实说,知道月面上有人奉献人生钻研这种没用处的知识,让我感到很惊讶。
「所以对于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我来说,这本书就是我的灵魂。虽然成书时间依照各篇章而有所不同,但这本书大致是写于两千年前,是地球上卖得最多的一本书哦。」
「哦……?内容这么有趣吗?」
毕竟投资这档子事也就和把票投给最受欢迎的地方差不多,所以我带着些许兴趣看向这本书。理沙却笑了出来。
「哈哈。啊,不,真是抱歉。虽然你问它有不有趣的话,我是觉得也还算有趣啦,但并不是那样的书哦。」
「嗯,嗄?」
「这本书叫作圣经。你刚刚也在圣堂那边看到了吧?是由被在钉十字架上那个人的门徒们所整理出来的书籍。」
圣经这个词我是知道。原来如此,这本书就是圣经啊。
「说起来这本书算是记述宗教教义的书吧。推测卖了十亿本以上的样子呢。」
「……十亿本?」
我一时无法想像这个数字。
「因为在地球上到处都能看到这本书嘛。而且它还被翻译成了世界各国的语言。」
「也就是说地球上的人全都看过这本书吗?」
这本摆桌上的破旧书籍,在我眼中瞬间就变为奇幻电影中出现的传奇宝典。
「真能这样就好了呢。」
理沙的这句话让我脑中浮现了问号。
「地球的人口约有九十亿人。就算到了当中的七十万人住到月球上来的这个时代,也还是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口不识字,而且全体人口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没办法好好看书的环境里。而最后那三分之一受眷顾的人,也有许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呀。这年头就连在基督徒之中会读圣经的人也不多了。在我以前去的教会里面,就连知道福音书(注:指新约圣经首四卷,包括《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有四部的人都很少,有办法说出四位作者是谁的人就更少了。你一定不明白……这是一件多么可叹的事情吧。」
「……说来抱歉,但我完全不懂。」
「哎,没关系啦。毕竟我也是光守着这间凋敝的教会就竭尽全力了呢。不过只要道路交会,智慧就会被传承下去。代表智慧之意的trivia这个字的语源是trivial,指的是人们的道路交会的三岔路口,虽然我觉得『是不是只有迷途的人们,道路才会相交』这点值得思考……但或许这也是个启示,要我有身为牧羊人的自觉吧。」
牧羊人?我在调查投资对象公司的过程当中,是有看过被警铃和电流栅拦围住的羊啦,理沙和那个工厂的管理者有什么关系吗?
看我一脸呆滞的表情,理沙面露疲态地笑了笑,说道:
「真对不起。这是个比喻。我也没有看过真正的牧羊人长怎样呀。」
看来并非因为我是月球孩子所以才不懂。
知道这件事让我总算松了口气。
「我大致上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你可能会觉得,都到月球来了还做这种事情很奇怪吧。」
「嗯,我是这样觉得。」
当我来到这栋房子时,还想说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觉。
在我如此直白的说完后,理沙轻轻笑了。
「那接下来换我问问你的事情好吗?」
理沙毕竟帮助我免于被警察抓走,还出借浴室让我洗了个澡。既然受了她这么多恩惠,那我多少退让一点也才符合礼貌吧。而且我已经不认为理沙会因为什么奇怪的正义感作祟,而将我的事情通报给警察。
「我是从东边的外区……算第三外区吧,我是从那一带被称作开拓村的地方来的。」
「哦?那是个绿意盎然的好地方呢。」
「……每个从下面来的人都这么说耶。那边不是单纯就很原始而已吗?」
「哈哈,每个能来月球的人在地球时都是住在都市呢。看到绿树就让人觉得怀念呀。」
我点了点头,却觉得好像不很明白她的意思。
「地球的都市里面有很多树吗?」
「嗯……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太好吧。就算在地球上,都市里面还是没有种什么树,但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就是会被所谓『原始的大自然』这类东西给吸引。应该算是本能了,不是吗?」
被她这么问,我本来想出口否定,但最后还是作罢。
「总之,我就是从那一带离家出走的。」
「喔。」
理沙暂时闭上眼睛像在咀嚼我的回答,然后又睁开眼。
「方便请教你的名字吗?」
在她那双美丽的杏眼中,没有一丝晦暗。却也没有像太空中那样清冷空虚的感觉,她的目光就像清澈的水一般柔和。
在月面这里,所有人类和几乎全数物资都有ID编号。只要知道本名,就能在公家机关的资料库中查到,随时都能辨识出对方身分。
对于离家出走中的人来说,本名是最高机密。因为我完全没有半点要回老家去的念头。
「你不用提防我也没关系哦。而且就算你说的不是本名也无妨,我只是因为要叫你会不方便所以才问的。刚刚我叫那女孩的『羽贺那』这名字一定也不是她的本名。」
我也觉得那名字的确很怪。
「虽然她也不是完全不对我敞开心胸……但那孩子有时就像野生动物一样警戒心很重,哎,不过我是觉得就这点来说,你也跟她很有得比。」
听到「野生动物」这个词让我觉得她话中有话,心想自己刚刚真的那么臭吗?想到这边又觉得有点消沉。
「不过也真难得呢。没想到在月面出生的人,竟然也会有这种野心勃勃的眼神。」
理沙的视线让我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表的自卑感。
要说纯正的月球孩子,我想到现在可能还不超过一万人。也有人说这是很多在牛顿市工作的人基本上都不生小孩所导致的结果。
在这个都市里,从地球来的移民还是占了压倒性的多数,而大部分的人都至少是到了十岁左右才搭上轨道电梯到月面来的。这是因为在地球上的人们普遍相信低重力环境对成长发育有害,在月球出生的人也总是因为这样而被人调侃说脑袋空空。
「这又怎样了吗?」
我面露愠色尖刻地这么问,让理沙稍微吃了一惊。之后她有点窘地笑着说。
「啊……真对不起,我这样说不是想要损你。只是因为……在月面这边至今还没发生过战争或者饥荒呀……」
「……」
在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人就连要取得活命所需的充足水源都没办法,在有些国家中高达半数的婴儿会死亡。在月面也有很多来自这种地方,真的把希望寄托于能在这重获新生的移民。
对地球人来说,月面是一个理想国,而月球佬也就是在理想国中出生的温室花朵。
我们也因此抱有很深的自卑感。
「不过月球上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也是当然的呢。还真的就像是个三岔路口。人们的道路相交,然后彼此交换智慧。」
理沙笑着对我这么说道。我想除了那个叫作羽贺那的黑衣少女是个怪人之外,帮助了我甚至还收留我的理沙看来也是个相当奇特的人。
毕竟她都在这样的时代中到月球来了,却还沉迷于宗教,更把什么实体书当作宝贝似的抱着。坦白说,我觉得以一般标准来说她该不会属于被淘汰者的那个族群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理沙这种生活在这个竞争的月面都市之中,却连参加竞争的意思都没有的人,抱持着一种好感。
她确实不算是在前进,却也没散发出颓废的感觉。在我看来,理沙是个即使在这样低重力的环境中,依然能脚踏实地挺立着的人。
而纵使她站在原地没有前进,看起来却好像对这个状况感到很满足。
竟然有这样的人存在,我心里有些佩服。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月球上只存在着三种人:第一种是我老家村子那边,那些做事粗鲁,即使如此,却把话说得很高尚的人;其次是住在外区那边,颓废到不行的家伙们;最后则是想靠着这低重力的环境,冲破天际展翅高飞的牛顿市居民。
我看着独自笑得开怀的理沙,心中想着。
我觉得她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
这么想着,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川浦……良晴。」
「嗯,咦?」
尽管理沙很惊讶,我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这么突然,我应该不想让理沙知道我的名字才对。
而且现在才想要搪塞的话也很奇怪。
「川浦良晴。」
「啊,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本名。如果你拿这个去报警,马上就会有人联络我老家了。」
我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这样说道,而理沙则是对着我看了一会,接着在她脸上便沁出了笑意。
「好,那我知道了。这样我就叫你阿晴可以吧?」
「……?」
「就算我只喊你名字,也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吧?毕竟一听就大概知道是日本移民的孩子了。如果是只叫你『阿晴』,就应该不至于被认出来。」
虽然说我是信任理沙这个人,但她这般实在太让人信得过的表现,也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
虽然对我来说这算是件值得感激的事,但我毕竟在三个多月的流浪生活中养成了怀疑人的习惯。
理沙好像察觉到我脸上疑惑的神情,便这样说道。
「呵呵。要是在地球上的话,就只要微笑着说出『愿主的旨意成就』这句话,对方大概就都能理解了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是呢,这个地方毕竟是月球嘛。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想穿上修女服看看呀……」
理沙看起来很高兴地这么说。不知道她说的修女服是什么东西?我心生这样的疑问后,将之后要上网查查看的念头记在心里。
「但可惜的是那种穿着好像比较适合羽贺那呢。我的发色太明亮了些。」
理沙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道,用手指梳了梳她的棕发。
她的头发虽然不如羽贺那的漂亮,但我想也算是笔直而不毛躁的一头秀发。虽然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金发美女是最棒的,但我个人还是觉得发色深一点比较好看。因为深色头发有种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存在感。
就这方面来说,那个叫羽贺那的女生一头漂亮的黑发其实正投我所好,但她那个性实在太糟糕了。
当我在心里这么想的时候,理沙说道:
「话说回来,那孩子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她会表现出这种态度,应该是因为怕生吧……」
「她会这样根本就没什么好意外的吧。」
「咦?是吗?」
我对理沙投以怀疑的眼光,想说她该不会不懂得怎么看人吧。
「但是没有人天生就是坏人哦。」
果然没错,理沙这个人光是判断事情的标准就满奇怪的。
但话说回来,我在这几天内有床能睡也都是拜这点所赐,所以得心怀感激才行。
「哦,对了对了。我这就带你去空出来的房间吧。」
因为理沙站了起来,我也就拿着行李跟在她的后头。
我们从客厅往房子里面走去。左手边是厨房,另外还有一条走道。
走道左侧有两间房间并排着,右侧因为靠着山崖的关系所以是墙壁。
「这间是羽贺那的房间。」
理沙指着我们前方的一间房间说道。不用和羽贺那同房让我在各方面都松了口气。
「这边就是阿晴你的房间喽。」
理沙打开了里面那间房间的门,房间里只摆了床和书桌,装潢非常朴素。
不过房间却被打扫得很整齐,感觉非常干净。再怎么说,光是间有模有样的房间,就让我不禁要掉下眼泪。我也是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疲惫。
「既然你都是在赛侯那里过夜,那应该很久没有伸展手脚睡个觉了吧?」
「嗯啊……」
我含含糊糊的回话后,像被吸了过去似的一头栽进床铺。
尽管不知道过中午了没,但我脑中却涌出了油一般黏稠的沉沉睡意。
「哎呀呀……」
理沙轻轻笑了笑,拿起我背在肩膀上的包包。
但在这瞬间,因为身体已牢牢住在外过夜的习惯,而反射性地想从她手上把包包抢回来。虽然我在几秒后才察觉理沙并不是要偷我东西,却十足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理沙缓缓把手收了回去,沉静的说道。
「真对不起,我做了很冒犯的事呢。」
我没想到竟然会由理沙那边先开口道歉,而她也接着帮我拉上了帘子。
「这房间门是有装门锁的,你想安心睡一下的话就把门锁上吧。」
她很温柔地这么说完后,就走出房间。
我只是无语地目送她离开。
到了最后,我仍然硬撑起沉重的身躯,喀嚓一声锁上了门。
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这并不代表我不信任理沙,我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
「不过……不行了……我到极限了……」
一度涌出的睡意像重力加速度般将我往床的方向拖拉过去。
在那软绵绵的枕头上面,散发着我已经好久没闻到的肥皂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