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早上醒来后,我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所有物。伸手摸索坐在椅子上睡觉时必定会抱在胸前的包包,当发现包包不在的时候我背脊都凉了。

随后便马上弹了起来,却因为发现自己人睡在床铺上面而陷入了混乱,而眼前的一片漆黑又让我陷入了第二波的混乱。

不过没过多久,记忆缓缓浮上了我的脑海。这个地方并不是那间可疑网咖的包厢,而是一个有点怪、名叫理沙的女人所管理的教会所附设的住屋。而我也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伸展四肢好好睡一觉了。

我想大概从那之后,就完全睡死到了晚上吧。

「……该死……」

我因为一股不明所以的罪恶感和挫败感而发出哀号,往床上沉沉一倒后再次将脸埋进枕头里。虽然一股诱惑让我想这样永远睡下去,但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并不是该睡午觉的时候。再睡下去就超过半天了。

这么长时间远离市场的状况,实在是糟到无以复加。有许多必须要看的新闻、数据和必须考虑的价格动向如怒涛般横扫过我的脑海,一股焦躁感朝我袭来,让我心头骚动。

但即使如此,不需要对他人的气息去做警戒、能舒展手脚躺在干净的床上睡觉,实在相当舒服,最后又让我花了二十分钟才从床上起来。

「早安。你这么早起真让我意外呢。」

因为没衣服换的关系,我只好套着去泡澡时跟理沙借来穿的旧衣服走到客厅,而后更被这样调侃。因为理沙对警察也是同样的态度,她就是这般性格吧。

理沙她现在戴上了眼镜,坐在客厅一角的电脑前面。从打开的是文件型的OLED荧幕看来,她似乎并不是在玩游戏。

「你睡得好吗?」

我搔了搔头,环视客厅一圏之后回答:

「……你看了也知道吧。」

因为老实这样回答感觉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将头撇向旁边。

「这个地方可以无线上网吗?」

就算已经在这里睡了一觉,我还是把包包背在肩上。这么做是为了让我随时都能从这里离去,也随时都能够进行交易。

「用我这台不行吗?这台有接网路喔。」

但我并不想用别人的装置来进行股票交易。

话说回来,我还是别跟她提到关于股票的事情才是上策吧。要是我身上带着一笔钱的事情曝光的话,说不定会引来麻烦。

「……我想用自己的啦。」

「呃……电脑这方面我不是很懂……你可以自己试试看吗?」

我耸了耸肩,在看起来比较容易接收到电波的窗户边坐下,从包包中拿出装置。

打开电源,输入密码这种小事就算是闭着眼睛来也没问题。

看到我这样的操作后,本来一脸好奇看着我的理沙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是网路成瘾的人吗?」

她问这问题的口吻,实在很像对数位装置不熟的人会有的态度,让我稍微笑了出来。

「差不多啦。」

我边含糊应付她边打开了投资工具,突然有种睽违一年才又回到这里的感觉。当然此刻在我心头的并不是怀念,而是被抛在后头的焦躁。

因为现在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所以算算我睡了大约十个小时。

「你要吃晚饭吗?」

正当我一篇一篇开始爬起未读的新闻时,理沙这样对我问道。

「不用。」

虽然我瞬间就回答了,但突然发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便边看着荧幕边将一只手探进包包里面,拿出巧克力棒来。

「这就是你的晚餐?」

对于理沙语带责备的这句话,我当然是不作回应。

但理沙接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嘎吱声响。她一步步地走近我这里,在我面前站定。

「虽然小事情我是不会太在意,但既然你都到这间教会来了,那我就要你遵守最低限度的生活规矩。」

这番话让我想起了小学的老师,便非常不耐地抬头看她,可是理沙一脸绝不退让的表情,这么说道。

「我要你早睡早起,好好吃饭。至少早晚各一餐。另外就是每天都要冲澡。」

但听她这么说完后,呆住的人却是我。

「啊?这样就可以了吗?」

我本来还以为她会提出些更啰嗦的要求。

「我早上都很早起。要是可以冲澡的话我也会很想冲。我是因为网咖那边没浴室的关系才没洗澡的。」

「咦?哦,是这样子呀……」

理沙本来可能以为我会反抗,所以一时表现得有点不知所措。

「至于吃饭嘛……嗯,有饭的话我就会吃。不管有什么都好。」

我接着正准备一口咬下巧克力棒,但理沙却把它给抽走。

「你干嘛啦!」

「不可以吃这种东西。我会帮你作饭。」

「这种事情随便都好吧……」

「随便才不好。健全的生活就是要从健全的饮食开始。」

虽然我心想她都藏匿着离家出走的人了,哪还有什么健全可言,但要是随便忤逆她的话,到时被赶出去也只会让我感到困扰。

「要收钱吗?」

理沙听我就只问这件事,叹了一口气。

「只会多少收点材料费吧。会比你在外面吃便宜哦。」

「那就拜托了。」

接着我马上就把视线转回荧幕上。除了数量庞大的新闻外,我也想一并确认下午交易的行情变化。毕竟当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地球依然在转动,新的消息会接二连三出现,要追赶是非常费神的。

虽然感觉到理沙在我头顶方向用夸张的大动作耸了耸肩,但我当然还是对她视若无睹。

「哦,还有啊,虽然现在这样也就算了,但等到明天你可要穿好衣服再出来这里。衣衫不整地在房子里乱晃,我可是不允许的。」

这简直就像我在老家时被父母唠叨一样。

虽然我很敷衍的随口应声「是,是」想快点打发她走,但视线突然被一旁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你有在听吗?」

理沙忽地把脸凑了过来,接着她好像也注意到我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理沙说完后便转头往后看,然后也大为震惊。

「羽贺那!你……你等一下!」

羽贺那对着慌张跑向自己的理沙,只是眯细了眼睛,露出不解的表情。她手上拿着仔细折好的睡衣和像是替换内衣裤的东西,但问题还是在于她身上的穿着。

她就只穿了一件让她那细而修长的腿直露到大腿根部的短裤,上半身是一件仿佛随时都能从旁边看见胸部的单薄无袖衫。

「你是要我说多少次,不可以穿成这样到处乱晃呀——」

「……?我又不是没穿衣服。」

羽贺那大惑不解地对很不高兴的理沙这么说,然后非常干脆地走进了更衣室去。

理沙一副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在更衣室的门前垂下了头。

至于我呢,就只是难为情地别开了目光,心里想着一件事情。

她穿的内裤是白色的啊……

她明明穿得一身黑,好像很嚣张的样子,这个部分却稚气得出奇。

我暗想她那副样子要说不坏倒也真的算不坏,然后对好像很头痛的理沙这么说:

「禁止衣衫不整地到处乱晃是吧?」

「平……平常我们可是更有规矩的哦!」

本来就只有她们两个女生住这的关系,所以应该很随便吧。

「真拿她没辙〜……我好不容易才终于让她不会光溜溜乱跑……」

理沙喃喃这么说道,让我不禁想像了一下羽贺那的那副样子。感觉她确实散发出会若无其事地做出这种事的气息。

「不过……她这样可会让我感到困扰耶……」

「我也觉得很头疼呀!唉……是神赐予我试炼。」

「你在说啥?」

「……瞧我在说什么呢。」

对于我的提问,理沙给了这个乏力的回应。

在晚餐的饭桌上出现了豆子汤、法式奶油煎鱼和面包。

听说豆子是邻居种的,鱼是从钓客那里分来的、某种栖息在镇上循环水道中的鳟鱼,而面包也是便宜跟面包店买下的滞销商品。

虽然我心想,这些东西不全部都是靠别人施舍得来的吗?但因为料理真的十分美味,所以我也就识趣地闭上嘴。

而且仔细想想,这的确是不用花钱就能解决一餐的聪明方法。虽然不知道学不学得来,但为了日后的求生需要还是记下。

「这里基本上算是间教会,所以要感谢神赐给我们这餐。」

坐在椅子上的理沙将双手的手肘靠在桌上,双手交握并将额头靠在上面。感觉她用没听过的语言低声说了些什么,最后说了声「阿门」。

虽然以知识的角度来说,我隐约明白她这般举动,却没真的亲眼看过人这样做,所以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理沙并没有强迫我和她做一样的事,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来,久等啦。请开动吧。」

理沙随后抬起了头。而我在她帮我舀汤的时候对她问道:

「所以这顿要算多少钱?」

我想如果要问这个问题,就得在动手开始吃之前问。我猜理沙应该会对此不太高兴,而实际上她也如我所料用有些严肃的目光看我。但因为我这样问也是想要一探理沙的性格,所以就算被她用这种眼光盯着也不会畏缩。

「十慕鲁。」

「……也太贵了吧?」

就算到镇上的饭馆吃饭都不用花这么多钱吧。我心想「亏她敢说比在外面吃便宜」,露出不满的神色朝她看去。理沙只是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包括住宿费。」

「……你早说嘛。」

「不过看你的金钱观念还算满正常的嘛。」

看来她是在试探我的样子。对这女人还真不能掉以轻心。

「这还用说啊。我可不是出来玩的。」

既然她都开口说这顿饭加住宿费十慕鲁了,那我也就不客气地伸手吃起饭来。

许久没有吃到这样像样的饭菜,让我一下子胃口大开。

「哦〜?」

只见理沙对着我瞧,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似的。这让正把面包塞进嘴巴里,边喝着汤,更用叉子叉在鱼肉上的我多少起了些戒心。

「是怎样……啦……」

「你吃饭也斯文点嘛。」

「……你……你很啰嗦耶。」

因为我像小孩子一样被她念了,不禁用孩子般的口气回嘴。

「虽然这点我也想要念你啦,对了。关于钱的事情。」

「什么?」

看我吝啬地对着汤碗底部的碎豆子穷追不舍,理沙什么都没说就伸手拿过了我的碗,又帮我添了碗汤。她将添好的汤碗交到我手上时,也一并抛出这意外的一句话。我在听到了「钱」这个字后手就停了下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赛侯那边住了多久……但赛侯会把你介绍给我,也就表示你在他那边有好好付钱对吧。」

「算是吧。」

我在带着戒心回答她后,才终于啜了一口汤。

「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喔喔,原来她是担心这点啊。这让我心中豁然开朗。

「虽然我收留你在这里,但你看看这周遭也应该清楚,我们这边的财政其实也很吃紧。要是你手头上的钱用光了,我们可是无法支应你的生活开销哦。」

世上没有光是祈祷,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道理。

所以我点了点头,然后说: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三天后就会走了。」

我又喝了口她帮我添的汤,用面包抹了碗底的汤汁吃下去,总算是有点满足。

其实是非常丰盛的一顿饭。

「……但你有地方去吗?」

「就那个爆炸头的店啊。他是叫赛侯是吧?」

我也没其他地方能去了。

「这样你不用多久就会被捕了喔。」

理沙这句话让我一时无法反驳。毕竟警察不时就会来巡逻,而且我也有过差点和他们撞个正着而吓出一身鸡皮疙瘩的经验。要是那个吃霸王餐的家伙还没被抓到,搞不好就连晚上都有可能遭到突击检查。

就这方面来说,换作是这间教会应该就不会突然有警察闯进来吧。

「而且你之前不是都没办法好好休息吗?我好久没看到有人像昏过去一样的熟睡了呢。」

看到了床的那时,我真的差点就哭了出来,也无法抵抗而被床吸过去。虽然我是觉得自己状况还可以,但看起来身体好像比我以为的还疲惫。

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唯有不吃不睡地盯着装置,为了股票交易付出各种牺牲才有办法抵达某种境界。

「我刚刚已经充分休息过了,而且之后三天也会好好休养生息。应该还有办法撑下去吧。」

我这句话是认真的。

理沙叹了口气之后,用手心轻轻拍了拍桌面。

「人生很漫长,而你也还很年轻。虽然我是不想嫌赛侯那边破,但我觉得你需要过更像样点的生活哦。」

「……所以你是想叫我待在这里吗?」

「虽然也不一定得在这,但你好像也没其他选择呢。你有打算回家吗?」

我双手交叉托着后脑勺,往后一仰。

「你是想说教喔?」

我心想事情果然会如此发展,但理沙随后给了我一个意外的回答。

「不是哦。」

「嗯?」

「我有个提案。」

我皱起脸来,猜想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理沙丝毫不在意似的淡淡说道:

「虽然我不同意犯法的行为,但人却也不是为了遵循法律而生的。所以我会想为了『因为各种原因而一时迷途』的人们出一份力。」

这个心灵十分澄净的人,毫不害臊地说出这种话。

虽然这让我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动,但理沙果然很超脱常理。

「总之就是这样,所以我会帮来到这里的人介绍几份工作。这样的话你也就有办法在这里待下来了吧?你想要做些什么?」

我整整好几秒的时间望着理沙,再问了一次。

「……嗄?」

「因为在这一带有很多人生活过得很辛苦,所以他们也能体谅阿晴你这样的遭遇。而且不管哪边都缺人手呀。主要是厨房、送货、建筑、清洁……之类的为主吧。如果选厨房,那会是跟我一起在中国餐馆打工就是了。你觉得哪个好?」

理沙隔着桌子对我吟吟笑着。但她刚列举的却都是些低薪的纯劳动工作。而这些工作之所以缺人,是因为在月面没有人会想干这种活。

不过我在脑中想像了在中国餐馆打工的理沙,倒也对她工作时的样子有点好奇。

随后我就对自己心中竟冒出这种念头感到傻眼,接着再次伸出手要拿面包,但理沙却轻拍了我的手。

「不工作的人可没饭吃喔。」

我明白就算这时跟她理论说我都已经付了十慕鲁所以理当有权吃饭,她也不会被说服。

「……你刚刚说的四份工作薪水如何?」

「呃……薪水最多的是快递吧。对方说时薪能给到九慕鲁哦。」

虽然我不知道此时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不过从理沙的反应看来,我现在的脸色应该不太好看。

「你觉得不满意吗?时薪有九慕鲁耶。虽然确实是需要去某些高低落差大的地方送货,但你的体能似乎意外的好呀?」

像白环区或牛顿市那样经过整顿规划的地方就算了,光想像要在外区那种杂乱无章的地方送快递,就让我不禁捏把冷汗。

而且时薪只有九慕鲁的话,不管工作得多拼,一天下来顶多也只能赚个一百慕鲁啊。虽然我近期的投资成绩不太理想,但最多也曾一天赚到一万慕鲁以上。一下就抵过一百天的工作了。眼前这些打工根本不值得考虑。

「而且啊,你说的这些工作都得在大白天出外抛头露面吧?」

「那是当然的啊!」

理沙怒气腾腾的反应害我差点一口被面包噎住。

「出去工作可不像是小孩子在家里的店帮忙喔!还是你以为只需要做那点事就行了?」

我现在的感觉就像被一个爱管闲事的大姐训了,但不知怎的却不会觉得不高兴,很奇妙。

或许那间可以让我伸展手脚睡觉的房间和好吃的饭菜,已经让我完全被她拢络了也说不定。

我竟然已经没骨气到无法对她呛声说出「你再讲这种啰嗦的话我就走人」,我自己都觉得傻眼。

「我不是这意思啦。」

「不然你是想说什么?」

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我只是想说,我去做这些工作根本划不来。」

听我说完这句话后,理沙好像想说什么而打算开口,但我只是将手伸进口袋,将一些纸钞掏了出来。这是我为了有什么万一而准备的,要给天使的名片。既然这东西会在教会派上用场,那这名字还取得真对。

我从那叠纸钞中拿出一张面额最大的放在桌上。

虽然我并不讨厌那个爆炸头的店,但至少要先等到那个吃霸王餐的混蛋被抓到才行,不然我回网咖住会遭到逮捕的风险实在太高。

但即使如此,我依然不想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这种低收入劳动上,所以便借助了月面最为强大的金钱之力。总的来说,这也是在做投资。

「总之我先给你一百慕鲁。你就收下它让我在这里住一阵子吧。」

「咦……」

理沙的表情非常惊讶。因为我原本总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与他抗衡,所以像这样给了她一点颜色瞧让我有点骄傲。

虽然给了她点颜色看是不错,但理沙的样子却跟我预料的不太一样,好像有点怯缩。该不会她在怀疑这是不是假钞什么的吧?

「这样……还是不行吗?」

我看着理沙的脸色这么问道,这才让她突然回过神似的朝我看来。

「咦?呃……嗯……不是啦。我当然没打算把你赶出去,不过……」

理沙突然间显得有些动摇,实在让我感到在意。

「……这些可不是什么肮脏钱喔。」

理沙听到我这样说后,有些慌忙地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虽然我有种冲动想这样反问她,但话题毕竟已经从她要我去做那些烂得跟屎一样的打工上头转移开了,我便想快点结束这段对话。

「要是没问题的话,我希望你能收下这些钱。」

另外希望看在收了钱的份上,你就什么都不要啰嗦让我在这里住个十天。

理沙依然沉思了一下子,用一种很挣扎的表情盯着那张钞票。

不过她最后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就收下这些钱。」

理沙动作轻巧的把钞票收了起来,然后又恢复她平时的样子。

「你就暂时住在这儿吧。毕竟你都像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士兵一样昏倒在床上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身体很快就会搞坏了哦。」

因为要说我每天都在战场上拼命也没错,所以理沙的这个评语让我不禁感到有些自豪。

「不过你也要好好考虑将来要怎么办哦。」

听到理沙这句唠叨,我只是耸耸肩没有回话。

如果说到将来,我考虑得可是比其他人多得多。

我要赚到令人难以想像的巨款,然后实践自己立于前人未至之地的梦想。

「唉,虽然我也没有立场能讲你什么呢。」

不过理沙的这句低语,却让我感到意外。

「你吃饱了吗?」

她突然又接着开口这么问,让我错过了提问的时机。

「啊?嗯嗯。你做的菜很好吃。多谢招待。」

「不客气。」

看着理沙收拾餐具的身影,像她这样的成年人竟会不考虑将来的事,就这样虚度日子,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但话又说回来,别人家的事情毕竟不干我的事,而我也没有时间去管。于是我马上打开装置,努力收集资讯。

我有目的、有该前进的道路、也有要实现的梦……虽然在心中如此呐喊着,但新闻的文字却扭曲了起来,数字也进入不了我的脑海。

明明都躺这么久了,现在却还是被一阵猛烈的睡意侵袭。

好好吃过饭后,听着理沙洗碗时碗盘碰撞的和平声响,沉浸在客厅的安稳空气之中。

虽然我奋力又支撑了一下子,但目前为止拼命遏止的漆黑疲劳感,就像我在影片中看过的油田一样喷发了出来。

「不过看来也没办法呢。虽然说要早睡早起,但你白天都睡了那么久,到了晚上就会……」

理沙边擦着手边走回来这么说,但说到一半就笑了出来。

「看来我不用操这个心了呢。」

「唔……」

「我把买来的牙刷放在浴室了,你至少刷个牙再睡吧。」

老实说觉得很麻烦,但要违抗理沙却又更加麻烦,像死人般颔首,摇摇晃晃地走向浴室。

我接着好像听到理沙在睡意的另一头说了些什么,但我实在想早一秒去睡,便打开浴室的门。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正在用浴巾擦身体的羽贺那。

「……」

羽贺那对着脑袋一片空白的我,一派冷静地皱起眉头这么说道:

「干嘛?」

我立刻关上门,但也没法从门前离开,就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呆站在原地。虽然浴巾几乎遮住了她的身体,但她那濡湿的黑发和露出的香肩还是极为美艳。

愣在门前的我就这样被理沙伸手一拉,被带到了一旁。接着理沙轻轻开门钻进浴室,手上拿着牙刷走了出来。

我沉默地接过牙刷去厨房刷了牙,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躲进被窝里。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女生的裸体。

不过最让我受打击的,可能还是羽贺那丝毫没有动摇的反应吧。

我带着一股奇妙的挫败感,像是沉入了原油之中,落入漆黑的梦乡里。

我在起床后很干脆地睁开眼睛。这次我至少不会再慌忙地翻找包包了。

而我在醒来的瞬间就确信了一件事,就是今天感觉我会状况极佳。

在让人能尽情翻身、不用担心东西被人摸走的床上睡觉,实在是美妙得难以言喻。

我走到走廊上,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叠好放在外面。于是我便换上了那身我穿习惯的行头。

但因为之前连连被羽贺那说很臭的关系,我在穿之前稍微对着衣服闻了一下。

应该是没问题了。

之后我往客厅走去,看到理沙和羽贺那在桌前吃着面包。虽然她们两人都注意到了我,但羽贺那冷淡地板着一张脸马上就不再理睬我。

「早安。你真的很早起耶。」

「……我就说吧。」

「我觉得离家出走的人还这么有规矩算很难得呢。」

「你管我。」

虽然我对理沙说了这种话,但她还是一脸高兴地嘻嘻笑着,而我也不是认真要凶她,而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害羞。

「你早餐要吃什么?从你的名字看来父母应该是日本人对吧……啊,这你好像提过了哦。不知道有没有米耶。」

「我不一定要吃那种早餐啦。」

「哦,是喔?那就跟我们吃一样的喽?」

最后理沙还是帮我烤面包并煎了培根蛋。

很久以前住在地球上的人好像从未想到,人类就算到了地球以外的地方生活,吃的东西也还是跟在地球时一样。也就是说,那些地球人以为我们会吃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鬼的管状合成食物,还有泛着未曾见过的诡谲色彩的营养补充剂。虽然也真的有人持地制造了这类东西出来,却很难脱离垃圾食物的范畴。听说移民首先会感到吃惊的,就是月面都市的环境和地球几乎一模一样这一点。

当然我也没办法理解那种感动就是了。

「感谢招待。我跟你借个网路线喔。」

虽然在房间试着连了一下网路,但收讯却很差。因为连0.1秒的时间差都会影响交易是否成立,所以我可能会因此错失赚大钱的机会。正当我像昨天晚上一样在窗边的地板上坐下时,理沙说道。

「好啦好啦,这是没关系……你在做的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吧?」

股票交易就是把巨款押在数字的起伏上,虽然看情况也可能瞬间赚进人类工作一辈子才会有的金额,但这到底算不算坏事就连我也不明白。

我能说的也就只有一句话。

「完全是合法的。我做的事没有触犯半条法律,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那我也就不多问喽。」

我本来以为理沙会再多追问几句,所以用意外的眼光看她,但她只是带着浅笑一耸肩说。

「毕竟男孩子这种生物,要是没有秘密就会死嘛。」

虽然我心里应该绝无这种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我因此选择保持沉默到底,然后登入了我的证券交易帐户。

从那一刻起,周遭的状况就全都从我的思绪中被排除。

之后我所着眼的,就只有如何从数字的消长中赚到钱而已。

今天的市场状况有些混乱。

最初是一部分的地球市场出现震荡,全世界互通的金融市场跟着受到影响。这次市场动荡的原因,是俄罗斯为了天然气田对以前的附庸国出兵还什么的,总之算是已经司空见惯的状况。

在月球上有句玩笑话,就是世界史的课本只要把内容剪剪贴贴然后改一下年份就行了。这是在讽刺地球那边不管到了何时,都不断重复上演着一些蠢事。

从月面这边远眺过去,便能明白纷争和悲剧为何不会从地球上消失。因为在那边有着数千年的历史,住了几十亿人,过去的纠葛和为了应付一时而构筑起来的系统,每天二十五小时都发出噪音轧轧运转着。这就是地球。

我们村子里,有个来自地球上特别动荡地区的移民曾这么说过。

——从轨道电梯的窗户眺望地球时,会觉得所有令人绝望的问题,都和我出生的故乡一样渐渐变得渺小。

听说现今地球上,还是有着「天上掉下的飞弹比雨水还密集、地雷炸出的火花比春天绽放的花草还多」的地方存在。

之所以会有人即使只能单纯干体力活也想到月面来,就是因为实在有太多人不想住在这颗孕育人类的母星地球上了。而更可怕的事情是,住在地球上先进国家里面的那些人,听说好像对地球的这种情况一无所知。

首先光是会因为看新闻播的世界局势而感到心痛的人,就很难说能有多少了。会认真收看这种新闻的人,肯定在意的是原油的生产会不会受到地方纷争的影响、先进国家的经济会不会因而受波及,满脑子想的就只有钱而已。

聚集在月面都市的,更是这样的一群人。

就像月球之所以会以同一面朝着地球,是为了要冷眼对地球进行监视。

我连眼皮都不眨,只是一直看着数字和播出的新闻,这么做也是为了要从中多少拧出一些钱来。

「呼……」

在交易时间结束的瞬间,我舒了一口气。藉由按下登出网路世界的按纽,我让被装置画面吸进去的灵魂,再次回到名为身体的容器中。

那种感觉像是我的意识在加速的交易世界中急踩煞车,然后撞上了存在着重力与时间的这个世界的感觉。

我始终认为这种感觉很不错。

但这份喜悦也只能持续到我回顾今天的交易成绩之前。

我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巴着荧幕不放,不吃不喝的持续进行交易,最后的成绩也只有总额七慕鲁的获利。虽然算是赚到这边一天的住宿费,但我的心胸却没有宽广到能把这个算是有赚。虽说时而顺遂,时而会有像今天这样的困境,但我到了今天依然在原地踏步。

这甚至让我害怕去计算从上个星期开始增加了多少获利。

一阵强烈的倦意这时压上了我的背部,让我我维持着盘坐的姿势,就这样一翻身在地板上躺倒。

「……」

就只有在这个瞬间,我的脑中才能真正不浮现任何杂念。因为有时我连在梦中都进行着交易,所以这种什么都不想的瞬间对我来说一定比睡觉更放松吧。听说过去掌握地球霸权的优秀领导者,一天的睡眠都几乎只有几分钟,最长也不过就一小时。我对这件事可说有痛切的体会。如果想要征服世界,实在有太多的事不得不去考虑,因而无暇睡眠。

再怎么说,位在全球各地构筑起这世界的人们,是无时无刻都在活动,对世界造成的影响也是片刻不会止息。因此人只要一睡,便会被从世界尖端被抛往后头去。

光是想称霸股票市场,就几乎已经占掉我所有的脑容量。然而,离掌握市场还差得非常远。

不过,我总有一天会称霸这市场,并从中获取无限的金钱,站在那笔钱堆成的山上将手伸往前方。为了抵达通往前人未至之地的那扇门,为了跻身继月球之后,人类前往下个开拓目标的第一级阶梯。

于是我停止让脑袋放空,感受到新鲜温热的血流涌进了缺血的脑袋之中。我想要是脚步在这边变得钝重的话,接下来我也只会愈来愈落后而已。于是我做了个深呼吸,打算一口气站起身来而张开眼睛。

但眼前这幅纯属意外的景象,让我不仅停下了动作,连思考都陷入静止状态。

「……」

当我睁开眼睛后,在我眼前是一片的黑。

不对。

正确来说,那是一整片黑色的布料才对。那块布的一部分带着独特的流线轮廓,一部分则露出锯齿状摺叠的摺边形状。

而在最深处,黑色布料间能看到些许白色布料。

上述这些东西迅速掠过了我头上。而我的目光随后捕捉到的,是仿佛察觉了什么而转身看我的羽贺那的脸。

「怎样?」

羽贺那既没脸红也不害羞,更没有发怒,就只是用仿佛看着路旁石子的眼神看我。昨天在浴室时也是同样状况,总之我感觉她似乎并不把我当成人看。

冷傲的羽贺那小姐好像是因为要去厨房旁的橱柜拿东西,想走最短的路径所以才跨过我身上。

虽然我的确是躺在一个古怪的位置上,但既然羽贺那穿着裙子这种不设防的衣着,那她自己不是该多留意点才对吗?

说起来为什么是我要觉得受伤啊。当我因为这不可理喻的事而满心愤慨,打算爬起来时,羽贺那竟然开口搭话:

「理沙呢?」

羽贺那打开冰箱,好像是喝了号称因为化学合成所以营养价值更丰富的牛奶,嘴巴周围弄出一圈白白的胡子。

「不知道啦。」

这女人明明性格恶劣地把人当作笨蛋看,结果还露出一副嘴边冒着白胡子的傻样,让我莫名觉得有些不快。在我很干脆地丢出这句回答后,羽贺那毫不遮掩地蹙起双眉,脸绷得好像都快发出音效来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吗?为什么不知道?」

你是白痴吗?

感觉似乎可以听到她这样说。

虽然我一直待在这个地方是事实,但在我聚精会神进行交易的时候,大概直到被人敲头为止都不会发现背后有站人吧。虽然我本来想对她说明这件事,但实在觉得很麻烦,所以决定将她的问题忽视到底。

虽然羽贺那仍然一脸不快的瞪着我,但我只是在心中暗骂一句「你要生气就随你」,便又操作起装置。

这时走廊那边通往圣堂的门被推开,是理沙回来了。她手上还拿着一只不知道塞满了什么的麻袋。月面都市的政策是任何能回收的东西就要尽量回收再利用,而那只麻袋好像也是配合这个原则,上面到处都看得出缝补过的痕迹。

「我回来喽〜……嗯?」

走进客厅的理沙很敏锐地察觉到了现场的气氛。

但因为羽贺那这家伙一直闷不吭声地狠狠瞪着我,所以就算是白痴也看得出现在是什么状况吧。

但我甩都不甩羽贺那,只是继续操作装置。

「羽贺那。」

在理沙喊了她名字之后,羽贺那就像只看向饲主的小狗一样移动了视线。

「生气的话脑细胞会死掉喔。」

你胡扯什么啊。

我不禁抬起头来,没想到竟看见羽贺那点了点头。

这种像是骗小孩的话她也听得进去喔?

羽贺那完全无视于愣在一旁的我,仿佛眼中已经完全没了我的存在,只顾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接着她依然闭着眼,很灵巧的将牛奶倒进杯子里,打算再喝第二杯。

在喝下牛奶之前,她还默念着这样的咒语。

「钙质可以平息怒气。」

「就是这样。」

虽然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但我也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演给我看还是认真的。

羽贺那喝完牛奶后,对着正将买来的东西放进冰箱的理沙说:

「理沙,讲堂的钥匙。」

「咦?呃,我没拿给你吗?」

「我没拿到,而且所有想得到的地方都找过了。剩下的可能性只有理沙带在身上,要不就是这家伙偷——」

「啊——!好,你等我一下……呃……」

在羽贺那的手直直朝着我指来之前,理沙先制住了她,并在口袋和麻布袋中到处翻找。

看来她似乎把钥匙收在钱包里面的样子。

「我这个将小东西塞进钱包的坏习惯真的得改改了呢。你还来得及吗?」

「就算迟到我也会好好跟他们说明原因的。这不是我的错,是理沙的错。」

羽贺那清楚而干脆地讲出这种话。

虽然理沙微微苦笑,但似乎因为已经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了,所以神情完全没有因此动摇。

「……也是呢。嗯,你就好好跟他们说这都是我的不对吧。」

「好。这是很单纯的道理。」

羽贺那这样说完后,便接过钥匙转身就走。

她的裙摆稍稍向外翻扬,美丽的长发则划出了比裙摆更漂亮的弧线。

她几乎没发出任何脚步声就离开了客厅,我能听见的只有她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的声响。被留在当场的理沙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我露出淡淡苦笑。

之后过没多久,房子里就再度响起了门开关的声响。羽贺那走回客厅,手上还拎了个黑色小包包。

「那我出门了。」

「好,路上小心喔。」

羽贺那只有向理沙打招呼,对我则却什么都没说,接着就横越客厅朝通往圣堂的走廊走了过去。

不,正确来说她其实有用表达「什么?你怎么还在啊?」的冷淡眼光朝我瞥了一眼。

看来我好像完全遭到羽贺那敌视了。

「这孩子果然有一点棘手呐……」

理沙的这句喃喃自语,听起来倒像在支持我,表示并不完全是我的错。

「只有一点吗?」

我看准时机丢出了这句话。

「就只有一点点而已喔。其实她真的是个好女孩呢。」

「这种话是在替很差劲的人辩护时会讲的经典台词吧?」

双手托着脸颊微微低着头的理沙,用有点冰冷的眼神望向我。

「我想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我的心胸有多么宽大吧?」

「……我知道了啦,你别生气呀……」

「嗯,那就好。」

理沙露出灿烂的笑容,将空了的麻布袋仔细折好。

「那接下来做什么好呢?你要早点吃晚餐吗?」

「啊?」

理沙这问题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地出声反问。

「你没吃午饭不是吗?是说连我跟你搭话你也完全没反应耶。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理沙一副呀然的表情,看起来倒不像在质问我。

我搔了搔头,支支吾吾的想蒙混过去。

「哎,也没关系啦。总之如果你想早点吃,我就现在煮饭,你觉得怎样?」

「啊?呃……那个……我想说你如果先帮我煮,之后才弄自己的,不是会很麻烦吗?」

「当然是没错啦……不过我还真意外耶,你竟然这么替我着想。」

「我虽然离家出走,但可不是什么不良少年咧。」

理沙听见我这么主张后轻轻叹了口气。

「但你的用字遣词活像个小混混。」

「……你很烦耶……」

「而且我之所以问你要不要早点吃,是因为如果等到羽贺那回来才开饭的话会很晚的关系。」

「喔……」

我想像自己跟羽贺那一起吃晚餐的样子,嘴巴里面就渗出一阵苦味。

「而且啊……从刚刚的样子看来,要逼你跟她一起吃饭也不成呀。」

我这边就姑且不论,羽贺那对我的敌意可说是非比寻常。

我实在想不透她到底为什么看我这么不顺眼,因为在我看了她裸体、瞄到她裙下风光之前她就是那种态度。

「当然我最终的目标还是让大家一起好好吃顿饭啦。」

「呜呃。」

我想都没想就发出这样的哀号。

理沙这种少根筋、和平主义式的意见,我可一点都不想听啊。

「哎,就算球在刚落地的瞬间会猛烈地弹起,但最后还是会静止不动吧。很多这样的冲突,都只要等你们习惯彼此之后就能化解喽。」

虽然理沙完全摆出一副长辈的态度对我说话,我却因此稍稍感到放心。

「我还以为你会说要我们握手言和呢。」

「嗯?要这样也很好啦……不过,我意外地还挺务实的呢。」

「这样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在说完后稍微做了个深呼吸,再回到刚刚的话题上。

「不过我想啦,要是能早点吃到饭的话也就再好不过。」

「那也是,我现在就去做喽。」

「真是帮了大忙。」

听到我刻意这么客气地讲话,理沙像是被眼前这嚣张的小鬼头逗乐,哼笑出声。

「我说啊。」

「嗯?怎么啦?」

「那家伙拿着一个包包出门是去做啥?」

虽说已经傍晚,一般学校也都放学了,所以未成年人在外面走动是不会有问题的。但离家出走的人毕竟也不太适合出门到外面闲晃。

「不要说那个家伙,她叫羽贺那。」

「……她不是也用差不多的方式叫我吗……」

「你们都试着朝对方各踏出一步不是很好吗?而且她会这样一定只是因为比较怕生啦,她在我眼中真的是个好孩子。」

「但看昨天那个样子,你说的话她好像也没在听耶?」

「呜……总之她的名字是羽贺那啦,要叫她羽贺那。」

「我知道了啦,啰嗦。」

「真是的……嗯,你要问羽贺那的话,她是出门去工作喔。那孩子在外面当老师。」

这让我大概停止呼吸了整整好几秒。

「这……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

见理沙模仿了我的讲话口气,让我扁起了嘴。

「你不要刻意装模作样,正经点说话啦。」

「你好吵喔……」

只能这样回嘴的我,简直就被她当成小孩子对待。

虽然很不甘心,但整体来看我似乎完全不是理沙的对手。

「不过……她有办法当老师?」

「有办法呀。因为她的头脑非常好嘛。」

「……那家伙确实是很瞧不起别人啊……」

「你这么说我倒也没法反驳啦……不过有部分原因是她的眼神天生就是那样呀。她自己也很在意这一点的,所以我想请你在这方面别太和她过不去。」

「……哼!」

我轻轻地用鼻子一哼,别过头去。

但我这一哼并非完全是出于不屑,而是想到羽贺那竟然会在意自己眼神凶恶,让我的心弦稍微被触动。

感觉她好像……有那么点可爱。

「她把附近的孩子集合起来教大家功课。教得非常用心喔。其实我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但实在是教不来。虽然文科方面我有信心,却好像完全没人有这方面的需求呢。」

「嗄?是这样喔?」

「羽贺那她完完全全属于理工科系。像这种全世界通用的知识实在很好呢。我好歹是在月面念过大学。但我专攻中世纪欧洲的天主教与乡土信仰的关系,所以在这里可说是毫无用处呢。」

「……那是啥东东?」

「你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呢……都来到月球了,哪还会有人要学什么地球历史,更何况是宗教史呢……当初大学的老师来这想找我去担任通识课的讲师,听到我提出想请他们开设研究室的请求时,反应已经不只是惊讶,根本就吓傻了呢。」

「嗯……毕竟要花钱求学的话,不是选数学就是选物理吧。」

在这个时代,粗重工作几乎都由机械代劳,而机械都是由物理支配的,物理学又是数学为基础。只要学得这两门学问中的其中一种,就相当于拥有了能操控世界的力量。

但即使撇开这方面不谈,数学这门学问自古就和赚钱非常契合。在很久以前,就有个赌骰子成瘾的贵族曾向布莱兹•帕斯卡这位数学家求助。另外首度找出玩二十一点的必胜方法而让赌场关门大吉的男人,利用的也是数学知识。

这个状况直到现今的投资世界依然没有改变。数学天才们都是抢手的人才。

世界上有一些投资,号称是只有一手掌握了帕斯卡的研究至今数百年的学术成果,并有着博士学位的魔法师们才能做的。因为那些人的脑袋好得足以凌驾能计算天体的超级电脑,所以预测未来并透过股票来赚钱对他们来说也就不算难事。毕竟能打造出超级电脑的,也正是位于他们这种位置的人。

虽然我也大致查过投资方面的知识,相信自己已经把看起来能派上用场的方法全试过了,但就只有这部分让我得举双手投降。不过光是靠着能聚集附近的小孩开班授课的聪明程度,当然也没办法达到那种境界就是了。

「除此之外也就是化学或生物那一类吧……至于医学则因为学费太高,所以投资报酬率会比较难说。不过对住在月面的人而言,这些应该都算常识吧?」

「事情就像你说的这样。只差没有把『赚不了钱的学问就根本不算学问』这句话明讲出口。真是可悲啊。」

虽然我不懂这状况可不可悲,但我觉得理沙在月面所选择的人生毫无疑问是错得离谱。如果想在月面上获得成功,那根本就没有闲工夫学什么文学或历史,通常要不是选以数学为首的理科,在文科科系里面也是读经济或管理学。

但话又说回来,我却完全感受不到理沙对她自己的选择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我之所以能信赖理沙这个人,真要说个原因也就是她给人一种无论何时都脚踏实地、充实过活的感觉。

「不过那个家伙竟然能当什么老师……」

我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在心中试着想象那个穿得一身黑的羽贺那站在讲台上,用藐视人的眼神和语气说「你们连这种问题都不会吗?」的样子。

虽说这种情境感觉满合某些人的胃口,但我可是敬谢不敏。再说那个感觉很缺乏耐心的羽贺那能否好好应付和动物没两样的小鬼们,也是令人极度怀疑。毕竟她感觉一开口就会训人,第二次之后,就会什么都不说就直接拿棍子揍人。

这个想像实在吻合到让人害怕。

「我大概猜到你在想什么喽。」

「没办法啊……毕竟那种老师都很惹人厌吧……」

「但她很受孩子们喜爱喔。」

理沙像是在传什么小秘密似的低声说着。

看来羽贺那很受孩子们欢迎的这件事,好像连理沙都觉得意外。

「嗳,她现在可成了我们教会经营上重要的经济支柱了呢。那孩子她呀,把赚来的钱全部都塞给我呢。虽然神说要戒贪欲,但也不主张追求过分的清贫呢。」

「……虽然我听不太懂你在说啥……但只能说人实在不可貌相。」

「是啊。要是大家都以外表来判断事情的话,那我也不会出手帮你了嘛。」

「唔!」

我哀了一声之后,便又回头去寻找能让我大赚的摇钱树。

因为月球上的重力比较低,要做重量训练的话一般都得借助弹簧的力量。

诸如弹力绳或弹力棒等健身器材在购物平台上都有在卖,而且有着很旺的买气。

但若问究竟有多少人买了器材后实际拿来用,答案倒是非常让人怀疑。再怎么说,藉由贩卖弹力棒和弹力绳的套装器材而赚进一大笔钱的健身用品公司,尽管陆续推出很多类似的产品系列,销量总计达到了三百万套左右;但不管再怎么想,都会觉得这类器材应该都是买了一套就够用的东西。

而且月球上的人口也不过才七十万上下,加算观光客的话大概才勉强有一百万吧。由此得知有多少人买了器材后没好好使用,但在新产品推出时又会赶流行跑去买了。其实健身器材在使用上最困难的一点,就在于持之以恒使用同一项器材。然而在任何器材的使用说明书上都不会把这一点写出来。

脑中回响着我那死板又跟不上时代的老爸所说的这番话,做完了例行的体能训练。我训练的内容包含了手臂、肩膀、腿部、腰、腹肌等部位的负重练习、培养平衡感的倒立以及简单空翻,最长不超过二十分钟。毕竟我训练的目标并不是想成为什么运动选手,所以没必要花更多时间在这上面。

要问我为什么会养成这种健身习惯,则是因为我老家村子那群平时绝不会扯谎或装腔作势的人们,每个都异口同声地建议我说:「把身体练好吧,以后绝对会派上用场的」。

在这个网路无远弗届、重力很低、更有几近无限的稳定电力供给的月面,粗工这类职业可说是被归在下等中的最下等。从来没有人能成功靠着做粗工变为有钱人。就连这类人中的翘楚,也不过是利用自己的怪力来作娱乐表演。但到头来把表演的大部分收益放进口袋的,也不会是那些力大无穷的男性,而是雇用该名男性的业主。

但当我离开家,过着脱离正常社会规范的生活后,才真的感受到村里那些人所说的话,的确蕴含了这世界的很多真实面相。我想自己现在得以不被警察逮捕遣送回家,也都是多亏了他们当初的建言。这些前辈真不愧是在地球上从游击队、秘密警察和军阀等现代社会的洪水猛兽手中逃出生天的人啊。

我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后,穿上了之前被理沙和羽贺那嫌说很臭的衣服。

虽然这身衣服在洗过两次之后味道好像都消失了,但我不知为何总有种感觉,就连这三个月来好不容易渗进衣服里,某种像是重要决心的东西也都一并被冲进下水道。

洗衣精的香味会让人的心神变得驰缓,是我在离家出走后才发现的其中一个事实。

「清洁」这个词确实会给人一种软弱的印象。

但怎么说呢,能保持清洁其实也还不错啦。

走到客厅吃完早餐后,我跟理沙说我要出门,便回房背起了包包。

因为今天是星期日,各种投资市场都休市而且学校也放假,是我就算在外面晃也不会有事的贵重日子。而且之前的窃盗犯好像也终于落网了,让我不用再担心自己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嫌犯,遭到警察逮捕而被遣送回家。

另外关于那个嫌犯,就理沙从附近邻居的联络网听来的说法,好像也是一个离家出走中的少年。那个人连能糊口的本事都没有就离家出走,也只能去犯罪惹麻烦,实在是个很典型的蠢材。我想他大概不是地球移民的小孩,而是月面出身的笨蛋吧。就因为我自己也是生长在月球,所以明白月球佬跟从地球来的人相较之下,可能真的因为重力低的关系,很多人都是脑袋空空。

虽然为了维持都市机能而工作在月面被视为比一切都还重要,但实际上因为住在牛顿市里面的天才和菁英们会赚进莫大的财富,只要不顾尊严的话,其实光靠这些人带来的恩泽苟且度日,生活仍过得下去。实际上在外区晃荡的人们就很像这样的寄生虫。

但月球佬之所以会被看扁的真正原因,应该不是这种经济方面的问题吧。

从地球前来月面的人们,包含观光客在内,每个人都抱持某种明确的目标而来。他们都是想在月面成就某些事情才来的。

这些人的目标,或许是追求在地球上不可得的安稳日常生活;又或许是向往在地球上同样不可得的,每天都充满刺激的体验。

无论如何,他们都很清楚朝着目标前进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循正当管道搭乘轨道电梯得要花上不小的一笔钱。要是想申请费用减免的话,除了努力通过那非常严峻的门槛,就只能仰赖过人的运气了,能来到月面成了很特别的一件事。

也就因为这样,地球佬们很多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现在处于什么地方、该做什么事情才好。他们当真是群脚踏实地的人。

相对的,月球佬们并非自愿出生在月球,没有想在月球完成的事,对月面没有憧憬。无法理解从地球来的人们对月面抱持的狂热。

结果,月球佬常被说是脑子空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性格很不踏实。

当然我认为自己对目标有着扎实的认知,并不会输给地球佬,但依然对自己出生于月球抱持着一种自卑。

我之所以讨厌地球佬的原因也就在这里。

绑完鞋带来到走廊上,房子里面一片宁静。理沙吃完早餐后,说大学还那边找她有事,就出门去了。虽然我知道羽贺那那个家伙还在,但她除了上厕所之外都关在自己房间里,完全没发出过半点声响。虽然我不知道她在房间里做什么,但对此总觉得不太舒服。就算她抓了野猫来做解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总之我一如往常把全部的家当全部都塞进背包。毕竟谁知道羽贺那会不会趁我出门时,拿个榔头来把我的装置砸烂。

另外我也没有就这样从走廊往客厅方向走去。

取而代之的,我爬上往二楼的楼梯。因为这间教会二三楼的部分像依附着山崖往上延伸。我爬上又窄又陡的楼梯后抵达二楼,有个削去山壁而腾出一点点空间的小庭院,另外有两间贴着山壁而盖的房间。两个房间都因为盖在陡峭的山壁上所以面积很小,其中一个好像就是理沙的房间。室外的小庭院里则摆有漆成白色的桌子跟椅子。

再通往楼上的楼梯,已经不能称为楼梯而该说是梯子。理沙总是灵活地爬上这梯子,到三楼的庭院里去晾衣服。

教会的三楼部分与其说是房间,称为仓库或许还更妥当。穿过那里后就是一个与屋顶邻接的小空间。木造的门上好不神气的装了个自动锁,上面还有着理沙手写的告示「出外时别忘了带钥匙」。我想她一定曾好几次把自己反锁在外头吧。不过我打算之后回来时当然是从正门进入,所以直接往屋外走去。

现在月面上正值为期两周的「白天」,阳光穿透覆盖月面都市的圆顶洒落下来的这个时段,让人觉得非常舒适。今天我们也能在天空的同一个位置看见地球。在这个以这一带的标准来说,尊是宽广得有些奢侈的庭院里头,有棵大树倚着后方的山崖生长着。或许是因为理沙和羽贺那会在树荫下乘凉的关系,有张折叠椅就摆在那边,花圃中有也百合花随风摇曳。也有些衣服现在就晾在庭院里,但因为哪件是谁的实在一目了然的关系,让我默默别开了目光。

总之因为这里的崖壁实在太陡峭,是个让人没办法从外面看到这个院子里头,从这里却能鸟瞰周遭一切景物的好地点。

我眺望脚下第六外区那片乱糟糟的街景,看到有人在顶楼上悠闲地用装置看书,也有人正在修理屋顶。不知道是面包店还是洗衣店,杀风景的烟囱正冒着水蒸气,另外也有正在建设的民宅。

不过我走到这里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探勘这一带的环境。

虽然要我沿着后方的山崖跑上去抵达台地上面也是可以,但这样做的话大概会闯入别人家的土地内,而遭人报警吧。

于是我稍微将身体伸展一番后,从院子里面往外看,找到了一条位于民宅和民宅的窄缝间,勉强能够通到台地上的路。于是我在助跑之后,就从院子里朝着那条路一跃而下。

目的地在比从这庭院往外能看见的范围还要更远、更远之处。

今天要造访的地方,就在牛顿市中那些像反抗着地球般尖锐高耸的摩天大厦群中。

离开第六外区的闹街后,我搭上了电车。电车的名字就叫「月面开发列车」,完全依其实际的功能性来命名,没什么情调。这条列车路线一如其名,是月面刚开始开发时铺设的。在路线的起点和终点站中,还展示了穿着太空衣的人像在月面的沙漠中进行垦荒作业的立体模型。这段历史的媒体纪录明明在网路上到处都看得到,但观光客们依然会满心感激的围在那些立体模型旁拍照,这副景象让我每次看了都觉得很妙。

从前曾有个脑筋很不错的家伙灵机一动,在立体模型旁摆了个挖有小洞的箱子,让观光客们误以为那是捐款箱,而投入了多得像座小山的零钱。但可惜的是,那个脑筋不错的家伙却没料到,观光客们竟然蠢到在短短几小时内让那个箱子被投满零钱,更因为箱子满了让他们没办法乐捐而去找站务员投诉,就这样让恶作剧穿帮了。

这个由脑筋灵光的傻瓜所做的失败之举,后来却反被站务员们发扬光大,设置了一个大型的募捐箱,并靠着这个根本没什么正当名目的箱子来大肆征收观光客的零钱。这个故事是个很好的范本,告诉后人就算只是稍微大意,都可能让大好的赚钱机会在一瞬间就吹了。

又因为月面上被开发成适合人居的土地其实非常少,所以这辆月面开发列车如今也只能委屈地缩起身体在城镇里面运行。

电车驶过杂乱而密集的建筑当中,透过车窗可以清楚瞥见该处居民的生活内容。而观光客们只要一从风景中发现自己国家的建筑风格或生活记忆,就会兴奋地吵嚷起来。

不过会让我看了感到欢欣雀跃的文化成分,当然不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

月面是移民者的大熔炉,而且聚集到此地来的多半是一些极渴望摆脱地球重力的人们,也就让文化特色更淡薄了。因此在铁道两旁的这些物事可以说只是刻意作秀罢了。打算彻底沿袭自己出身地的文化与生活方式的家伙,在月面只会大受旁人白眼。毕竟再怎么说这里可是月面,而不是地球啊。

电车又过了几站,车窗外的街景也终于开始有了变化。

街道从杂乱转为井然有序,也渐渐变得无国界化。轮廓由不存在于自然界中的直线及优雅曲线勾勒而成的建筑物数量渐增,修剪得很工整的树木也变多了。这代表列车现在已经进入白环区。

列车里的电子广告这时也换成以企业职员为对象的内容,鼓吹购屋或为家人投保之类的广告增加了。

另外在进入这一区后,外头的地面也开始渐渐降低,使列车渐渐和地面拉开了距离。最后列车是行驶在相当于大厦十楼的高度上,方才还在窗边的美丽街景也移动到了我们的脚下。

这里的建筑都盖得很漂亮,在市区各处点缀有公园的绿意,不时也能看见一些宽阔的水道。

要是把这景色拍照起来裱框的话,作品标题应该会是「协调」吧。

因为在遥远的另一头也能看到红谷区那斑驳的街道,两边形成的对比实在很强烈。

当我这样想着的同时,列车的高度也开始急遽爬升。于是眼前能俯瞰到的景色,也从住宅变成有着醒目商业建筑群的一整片冷硬水泥丛林。

纵使我们现在已经爬到了二十楼左右的高度,但在被抛往列车后头的两侧大楼之中,看得见顶楼的却变少了。这表示我们已经靠近牛顿市。隔着玻璃窗能看到在大楼中忙碌工作着的人群身影,各处也开始出现了电子广告看板。

最后电车终于像进入了郁郁苍苍的密林中一般被阴影覆盖,乘客们的视野也瞬间变得狭窄。

电车在林立的大厦之间,像是钻洞般以大弧度迂回前进。随后乘客们的视野又突然间拓展开来。

电车抵达了牛顿市中央车站前的大广场。

这个被人力开灵出的巨大挑高空间,不只让从地球来的人们屏息,就连月面出生的人也会受眼前景象所震撼。这里位在标高一百六十二公尺处。由奈米钢缆吊挂的巨大时钟和立体投影画面,就悬在这个广阔空间的正中央。

列车沿着大广场周围前进,终于被吸进终点站。

不仅在月面都市中首屈一指,就算以整个人类世界来说都要算是集聚了最多财富与荣誉的地方。

我在这里下了车,然后数起眼前能看到的广告数目。在我面前总共有三家奈米科技相关公司、四家规模很大的软体公司、三家生物科技公司、两家保险公司以及六间商业银行的广告。而有打出广告的投资银行则有五家。无论是其中的哪家企业,都以本益比和销售额享誉国际,是一批无比尽责地将地球上的财富汲取到月面都市来的吸钱机器。把全世界的企业依资产总值来排序的前一百名中,有三十七家位在月面上。这里的百大企业数量要比伦敦或纽约都来得多。

甚至也有很多企业放弃了地球上的据点,将总公司迁到了月面。不过在月面本地发迹的企业数量则又更多。

在月面这个新天地中聚集了头脑顶尖的人们;而在现今这个时代,光靠优秀的头脑和网路连线,便可以在世界上尽情崭露头角。

地球因为历史源远流长,导致人眼光能及的地方几乎全被开发殆尽,更有一些老屁股总是靠着一张脸皮就霸占了权力构造的顶端。然而在月面,则从未有过能让特定国家主张独占权利的状况,就算各国打算实践久远以前世界大战期间的发想,组成同盟支配月面,地球人却又对于领土没那么大的渴望。

正是因为这样的背景,才让月球成了一块发展不受局限的新生地。就算不是第一个踏上月球的人,而是第二批、第三批来到月球的开拓者,都有办法成为都市中的重要人物。

虽然这些人的故事没有留在「宁静海」纪念馆所展示的足迹上,毫无疑问的,他们是曾站在人类文明最前端的人。

比方说——就看看中央车站的中央出口前那座青铜半身像吧。

那座总是用一副严肃的表情俯望着行人的铜像,雕的是一位名为E•J•洛克柏格的人物。据说如果这位洛克柏格当初选择继续留在地球上,他的人生可能就会以一位优秀银行员的身分告终了吧。

然而洛克柏格今天却成了月球上排名前三的投资银行的执行长。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仅二十九岁的他参与了月面开发列车的出资。他是其中一个在当时被认为单纯是波炒作热潮的月面开发案中,投注了人生志业和所以财产的人。

在月面上多得是这样的故事。

因为「从零开始建立一个城市」这种事情在地球上已经许久未有了,所以大家其实都不明白这种行动真正的意义所在。许多现居要职的人们都是这样说的。至于我们,也只是碰巧顺利跟上这股潮流罢了。

虽然我赞同这句话,但也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过着一帆风顺的日子。

再怎么说,我的父母毕竟也和E•J•洛克柏格在同个时期抵达月面,但收入却有着天壤之别。要说我父母所做的工作,也就是清除岩石、开辟耕地、种树然后加工。

这到底是几兆年前的劳动模式啊?真要说的话,这种东西在地球上做就行了吧。

所以,我才会偶尔大费周章地搭乘电车到牛顿市,借此让自己别忘了重要的事。尤其我最近的交易并不顺利,所以来这里走走也是为了要振奋精神。

从大广场的反方向走出车站之后,再从右侧穿过耸立眼前的月面政府大楼,就是我今天的目的地。牛顿市之中,许多大楼都装了整面的玻璃窗,但那个区域的大楼却多用从暗色巨岩上削切下来的石材所打造,因此一眼看去会觉得非常朴素。

但这份朴素之中,却蕴含着一种无与伦比,有如重力般强烈的压迫感。因为这里正是商业银行和投资银行鳞次栉比接壤着的金融街。

在这条街的入口处,立着一个朴实无华的路标,比照月面习惯,这里是以成就科学史上重要贡献者们的名字命名为「薛丁格街」。

在路标的旁边有一尊小小的猫铜像。铜像上的那只猫一脸狡狯地眯细了眼,趴在一块金色板子上睡觉。那块金色板子上则写着这样一句话:

「在打开盖子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我想除了这句话以外,大概没有哪句话能和这条金融街更搭调了吧。虽然我并没有沉沦到身在月面还相信对神祈祷会有用,但依然无法违逆「摸这只猫的头会让运气变好」的迷信。

于是我摸了摸猫的头,然后用手指抚过那块金色板子表面。

在打开盖子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我就是为了告诉自己这句话才来到这个地方。毕竟在这条街上,有许多人最初也是从跑腿小弟开始干起,但最终却坐拥了这些甲第连云的大厦。

而我也正是为了培养斗志才到这里来的。

会在假日来到薛丁格街的,几乎全和我一样是来游览的人。

虽说穿着西装在街上忙碌奔走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就连守着近五公尺高的大楼正门的警卫,都一副清闲地在打呵欠。

在薛丁格街上有一个热狗摊。在这一带工作,每个月轻轻松松赚超过百万慕鲁的大银行家和优秀交易员,会在这个摊子前和时薪只有六慕鲁、才刚入行的菜鸟送信小弟一起吃热狗。这个热狗摊也正是因此而闻名。

点餐后过十秒就拿得到东西,而且单手抓了就可以吃。在薛丁格街这里,到有屋顶的店面去吃东西算是二流的人会做的事,至于买了便当还要找地方坐下来吃的人更会沦为笑柄。

因为我也自认像个刚在这条街上出道的年轻小伙子,所以每次都会在这里买热狗。

「假日还来上班啊?」

老板这样对我问道,帮我夹了根特粗的热狗夹到面包里。

要是在外区被人这么问的话,我心里一定会想着:别瞧不起人,我的收入可不少啊。但此时我却因为感觉被认同是街上的一员,而鼻孔朝天。

赚钱对我来说,毕竟只是为了达成目标的手段,而非目标本身。但任我想破了头,也只想出唯有这条路才能最快的赚到钱。对于那些走在我决心踏上的这条道路前方奔驰的前辈们,我心中很自然地抱有一种既崇拜又尊敬的情感。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成就了许多人都冀望但无法实践的事,也因而显得特别伟大。

于是我和摊贩老板说了声谢,然后像个在这条街上工作的人一样,用比平时还从容的步伐迈出脚步。

在牛顿市这里,为了让土地被有效利用,大部分的空间都被分成三层。

分别是地下层、地上层以及空中层。

我目前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是有着最多人潮的空中层,不管是哪栋大楼的大门几乎都设在这边。

除了支撑着月面经济的E•J•洛克柏格银行总公司外,像哈罗德兄弟和白金史密斯等巨型投资银行的大楼,也都难分高下地镇坐在这条街上。

空中层之下是地上层,是大企业相关公司和出租用大楼所在之处。在这条街的下层区域,则有着无所不用其极地想从金融市场中捞钱的公司比肩接踵地挤在一起。

我边啃着热狗边在薛丁格街上漫步,有时会看到占地比较狭窄但称得上小巧雅致的大楼;其中有些建筑物门上挂着金碧辉煌的招牌,有些则用水晶吊灯或绘画来装饰大厅。

这些大楼并不是操弄金钱的场所,而是操弄巨额金钱的人们取得法律权力背书的地方,也就是知名的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以及地球各国政府的派遣单位。

再继续往前走到十字路口前,一座有如罗马神殿般造型奇特的建筑就映入了我的视野中。想要从街上进到这栋建筑的入口处,要先踏上数十级的阶梯;而光是阶梯部分就形成了一个广场。这栋建筑物之所以能在这座城市里如此奢侈地占用空间,是因为它相当特别。

这栋建筑物坐落在软体公司和媒体产业林立的高斯街与薛丁格街的交叉口。它就是月面综合证券交易所。这个地方可说是整座城市的财富泉源。在这里上市的不仅是月球的企业,更包含了世界上的各大公司,因而让这里有着堪称世界最高的成交量。这个每天都有数兆慕鲁的巨额资金循环流转的地方,可说是资本主义与人类发展的极致。

在这个地方也有很多观光客。我边瞧着那些按照惯例在楼梯上方的建筑入口处铜像前拍照的人们,边在交易所前的这排巨大楼梯的中段坐下,慢慢把剩下的热狗吃完。

在这条薛丁格街上的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如此巨大厚重。

像我这种毛头小子,在这边可说是连一张面纸的价值都没有,充其量只能买个名产热狗来吃吃了。

不过我光靠着背包中的一台装置就可以赚钱。未来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成为这条街上的主要操盘手中的一员。我必须和这里的人比肩而立,进而压倒他们、从桌子上把钱全扫进自己口袋才行。

虽说赚大钱这件事只能算是我为了实现梦想的准备工作,但实际来到这个地方后,我却感受到这个梦想其实壮大到会令我双脚发抖。

毕竟要成为我对手的人,都是些以第一名的成绩从超有名的大学毕业,在金融界奋战了三十年的人、或是十岁时就写出世界上最先进的数学论文的天才,不然就是出身于握有巨额资金的富翁家族等等。

但在这个妖魔鬼怪横行的世界中,过去也出过好几位既没学历也没后台,却能战胜到最后并得手大笔金钱的伟人。

既然如此,那也我也没道理不可能办到同样的事。

因为在打开盖子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啊。

钱。除了钱以外,还是钱。

我最为渴求的这样东西,就流转在这条街上。

这让我突然感到有点坐立难安,于是将热狗的包装纸捏成一团后站了起来。现在对我来说,最近这阵子交易的不顺,不过像太空中的一粒尘埃般无足轻重。

现在就回家去,去寻找下一棵能让我获利的摇钱树吧。

将来总有一天,我要在这条街上成为众人瞩目的存在。

这一切,都是为了要掌握那个还位于更前方的梦想。

于是我在街上奔跑,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我在回程的电车内,边眺望着牛顿市内那些逐渐远离我眼前的摩天楼群,边抱紧怀中的背包。果然只要到牛顿市去,就能让我在一星期的交易中磨耗的精神力完全恢复。

而同时,从电车中往外看去的景色很快就变成了让人觉得自己不是身在月面上的丑怪街景,好像马上就会倒塌的房子接连冒了出来。

我在终点站下车。外头能看到在水沟旁垂钓的人、为了节省餐费而种着什么作物的人。卖着刚蒸好包子的小贩、帮人磨刀的师傅或修理旧鞋的鞋匠等等都映入眼帘。这个地方虽然满溢着生活感,却是个和赚大钱绝对无缘的场所。对此我径自咂嘴,弹跳飞越过几栋建筑物,抄了捷径回家。

当在屋顶上睡午觉的老伯对我发出怒吼的同时,我在四楼的屋顶上一蹬,往更高处跳去,看到了位在远方和第七外区间交界的山崖。如果再跳向更高处,也就能看到「Big Bull Cafe」所在的大楼林立的肮脏街区了吧。

但滞空毕竟无法维持太久,我便受到仅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所牵引而慢慢落下。我弯曲膝盖作为落地的缓冲,然后再次用力弹起做出最后一次跳跃,飞跃一大段距离。

这种移动方式只有在人潮稀少的街道才能使用,而且某些状况下还可能被视为危险行为而遭到警察追捕。

即使如此,我实在难以抗拒这种速度感。

这种感觉实在太适合刚从牛顿市回来,兴致正高昂的我。

我没一会儿就抵达了教会。

好啦,接下来我也该来挑选能为我赚大钱的个股了吧。正当我这样想着,推开门要进到屋子里去的那瞬间——

「喂!」

男性的怒吼声响遍了室内。

我脑海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以为自己走错敎会了,但看来是我多心。

因为我随后就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你不要碰!」

从通往主屋的走廊那边传来了喝止人的叫喊。我的脑袋先空转了几秒,然后才赫然一凛。

因为理沙到大学去了,所以在教会里的人应该是羽贺那。之后里面又传来沙发还是什么东西被掀倒,有人在起争执的声音。

心脏猛烈地输送出血流的同时,我的头脑则冷静分析着状况。

是警察吗?

如果是警察,那我现在该马上掉头就跑才好。那个拽得要命的羽贺那会怎样,才不关我的事情。

但如果状况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这里才没有什么钱!」

羽贺那奋力的叫喊,让我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起来。

我马上扔下包包,一脚跳上长椅的椅背,一跳飞越一排排椅子,踢开通往主屋的门。

在那之后映入我眼中的,是一个矮小男性的背影。

男人抓着羽贺那纤细的两只手腕,整个人身体压在跌坐在地的羽贺那身上。看到被翻倒的沙发、掀开的地毯,还有隔着那个男人身体看到羽贺那的双腿,都让我预想到某种糟透了的状况。

羽贺那虽然总是让人不爽得要命,但毕竟还是个女孩子。

我头上的毛孔像是要直接喷发出肾上腺素一般,涌出怒意。

在下个瞬间,我全力冲了出去,奋力踏下右脚。在低重力的月面,打击的效果并不好,

但我的身体无论如何都渴望着将怒火寄托在拳头上。

我重重踏步的声响——或许实际上是因为我刚刚踹门的动作——让男子注意到我而转过头。

但无论如何,我一拳扎扎实实的打在这个这个因为突发状况转过头来的人脸上。

可惜我的愤怒却无法凌驾物理法则,几乎感受不到反作用力。

不过光是这样的打击好像就已经足够了,在我因为身体受到挥拳的惯性所牵引,而使用非重心脚的另一脚踏稳地面,将身体扭回来的那时候,对方已经像搞笑似的旋转着身体,接着当场倒下。

虽然这个人并没有昏倒,但可能有点脑震荡。他的双眼没有对焦,直直伸出的双手像是想抓向什么东西似的不住抽搐。

因为赏了他一拳而恢复几分冷静的我,摆好随时都能将倒地的这个人踹飞的姿势,对羽贺那开口:

「你还好吧?」

随后我便注意到羽贺那的样子不对。

她现在依然跌坐在地上,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吓得僵住了。她的脸上没有血色,一片惨白,就只有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她的眼神很危险,像是准备不择手段要将对方杀死似的。

这个人或许对她做了什么吧。

这件事让我的怒意再次腾起,抓住那个扶着翻倒的沙发勉强想要爬起的男子手臂,猛力就是一扭。

这个侵入者很干脆地便再次翻倒在地,剧烈的疼痛好像将他意识中的朦胧一扫而空。

「喔啊啊啊啊!」

虽然他高声惨叫,但我也发出音量了不输给他的怒吼。

「给我闭嘴!」

我把男子的手臂扳到背后,保持随时都能擒着他的姿势。对方已经不可能反击了。

我做了个深呼吸,夹带杀意对着这个手臂被我扭着的大叔说道。

「喂,你这臭强盗,不要命了啊!」

「噫噫噫!」

这次他发出了很响亮的哀嚎声。

「等……等等……等一下啊,拜托不要杀我!」

「闭嘴。」

「咕啊啊啊!」

我更加用力地反折他的手臂,男子就像只鸭子似的叫了起来。

我察觉羽贺那因此吓到了,把身体缩了一下。

我朝她看了一眼,看她的表情好像已回复了神智,那危险的色彩也从她的眼中消失了。

「误……误会……这是误会啊。我不是什么强盗……不是……不是啦。」

「不然是怎样?你想说你是过来泡茶的附近邻居,然后因为茶很难喝就推倒沙发、踢翻桌子,还把地毯都掀了是吗?」

房间里的状况正如我所说,就像是拆解前的大楼一样。

而且我也亲耳听见了羽贺那的惨叫。听见她喊出什么「这里没钱」之类不寻常的话。

「不……不是啦……那是因为我绊倒了所以顺势……」

「啊?」

「这是真的!你误会了!说起来你好好看看状况!被害者是可是我啊!」

「啊?」

虽然我觉得这是他承受不了痛苦而随便扯的烂谎,但这个大叔还是拼命继续说道。

「是……是在我要坐到沙发上的时候……她就抓着花瓶对我砸了过来……这是真的!」

我本来想说干脆就这样把这人的手臂折断算了,却注意到他的头是湿的。而且地板上散落着百合花和花瓶。

「噫?」

从大叔身后往他的头顶一瞧,我发现他的额头上面真的肿了一个大包。

「不过如果遇到强盗,抓个花瓶敲下去也是合理吧?」

「我……我就说这是误会了啊!」

大叔有如哀嚎一般大叫道。

「我是放贷人啊,是来这边收钱的啊!」

「……放贷人?」

「对……对啊!我只是来这收钱而已!这是我的工作啊!」

虽然这听来不像是说谎,但我还是将目光转向羽贺那。

羽贺那的眼神虽然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锐利,但依然是瞪着大叔。

「……是这样吗?」

被我这么一问后,她别开了目光。

在犹疑了好一阵子之后,她才点了点头。

「啧……」

我一啧舌后放开了这名男子。

男子像是想逃走似的在地板上爬行,和我拉开了距离之后才转过头来。

「真……真的……很过分!」

如果说他不是强盗,那我也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究竟是如何。

于是我搔了搔头,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我说想见理沙小姐一面,然后那边那个丫头就让我进到里面来了。」

大叔伸手指着羽贺那,而羽贺那则是默默回瞪他。

「基本上我也不想做这么粗鲁的事。因为这样连一毛也赚不到啊……」

大叔一副打从心底觉得很疲惫似的这么说。

「我刚刚也说了……我是个放贷人。我只是要来跟理沙小姐收之前借给她那笔钱的利息而已啊。」

「理沙她到大学去了。她有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联络她。」

「啊?」

大叔用拉高了枯哑的嗓音,对着羽贺那看去。

「这……这种事情早讲的话我就改天再来了啊。我……我都说了我并没有硬要讨钱了不是吗?」

「虽然这种事随你一张嘴怎么说都可以就是了。」

我在一旁插进这句话,让大叔摆出一副求饶的表情垂下眉头。

「你去跟理沙小姐问问吧。上次我来的时候也跟这丫头起了争执,闹得很难看啊。但理沙小姐向我道了歉,我也对她解释过我并不是什么恶质业者所以想说也就算了……」

这个奋力解释着情况的大叔,好像渐渐因为遭遇了这种没天理的事而心生愤慨。

我耸耸肩,叹了口气说。

「所以说你是上门来收钱,结果这家伙撒了谎把你引进来,然后突然抓起花瓶打你。是这样吗?」

虽然这剧本实在很愚蠢,但当我转头看向羽贺那时,看她瞪视大叔的眼神却有些动摇,接着便低下头。从她没老实点头看来,这是她到了最后还不打算认罪而做的抵抗。

就状况来看,我也开始觉得是这个大叔所说比较正确。

「如果你突然被人拿花瓶打,也会想把对方压制住对吧?这在地球上可是杀人未遂了啊……小哥你看到的状况就是从这边开始的。」

「那这些沙发什么的,是你因为突然遭到袭击所以撞翻的吗?」

事情的来龙去脉连起来了。

而且羽贺那始终保持沉默的态度胜过了一切雄辩。

从她的表情看来,她并非因为太害怕所以说不出话,而是根本不想开口。

对我这个见义勇为的人来说,这实在非常尴尬。

「这样子的话……我该怎么做?」

「呃?嗯……我想就旁人来说,会误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而且小哥你也没杀了我。」

明明遇到那样的遭遇,放贷的大叔还是苦笑着这么说道。

而我现在之所以嘴唇撇向一边,则是因为我感受到这个外表很不起眼的大叔有着相当的度量。

「唔——……总而言之,我希望能和理沙小姐联络。我本来以为她今天会在家。」

「我就说她被叫到大学去了吧?她吃完早餐就出门啦。之后我也不清楚了。」

因为羽贺那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样子,所以就由我代为回答。这让大叔深深叹了口气。

「呼……那她大概是去大学那边,说要预支授课费了吧。」

「啊?」

我像是吞下一口苦水似的皱起了脸,问道。

「该不会她钱还不出来吧?」

「她从第二次要还钱的时候开始,不时就会这样了。」

这听起来真教人傻眼。

「因为我想说会没完没了,所以没有和她算复利。但要是她不还钱我也会很头痛啊。毕竟我做这行也不是很赚钱呢。」

「……你的样子看起来的确不太像月面的放贷人。」

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没什么钱。

「常有人对我这样说。」

这个大叔也没生气,就只是耸了耸肩。

就大叔的说法来看,我真的是太过鲁莽就出手了,但他却一句话都没责备我。他看起来不像是惧怕我的臂力,而是觉得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对方感觉很成熟,而我则表现得很幼稚。

再这样下去,就变成我在刚刚的事情上欠他一个人情。

于是我一脸不甘愿地开口问道:

「多少钱啊?」

「呃?」

大叔对我回问。

「理沙的欠款和利息多少。」

大叔看着我,愣愣地搔了搔头说。

「借款三万慕鲁……年息是12%。」

「利率好低啊!」

我不禁大叫出声,让大叔也吓了一跳。

「小哥你也懂利率呀?」

「就连绝对有保障的国债,挑对国家的话都能有6%了。若是有风险的放贷,利息10%以上的也多得是……还是说……因为你是哪边的银行员,所以才开这么低的利率啊?」

「哈哈,这还真让我吃惊。嗯……我过去是当过银行员。现在只是不值一提的小镇金融业者罢了。」

大叔一脸疲惫的笑了笑,说道。

「我叫作户山。小哥你看起来可不是简单人物。」

虽然我一撇嘴唇,想说被这样夸也不觉得高兴,但户山看我这副样子还是笑了。

「到我这把年纪,比起赚钱,更会因为能帮上别人的忙而高兴。因为几乎是我一个人在做生意,这样也算勉强过得下去。但生意毕竟是生意,这方面不分清楚可不行呀。」

「……」

我低哼了一声,虽然觉得他真傻,但还是从胸口掏出钞票。

三张一百慕鲁纸钞,是一个月的利息。

「你……这是?」

户山手上拿着我塞给他的钞票,整个人傻住了。

「因为我刚刚冲动行事,感觉对你过意不去。」

而且从他口中听到理沙到大学去是为了要预支薪水来还钱,也算是一个原因。

当我拿出一百慕鲁充当在这的住宿费时,理沙之所以异常犹豫,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基本上要是她这么为钱发愁的话,用十慕鲁这种超乎常理的行情供人住宿,差不多只能说是白痴行为了。不管怎么想都不合理。

但我也托此之福,得到了暌违许久的熟睡。生活也因为不用愁被警察追捕而变好了,另外她还帮我准备了像样的饭菜。

帮理沙代付利息既是我对户山的赔礼,也有一层意义是代表对理沙的一点感谢。

「当然,钱我还是会跟理沙那边要。总之我就帮你省下跑来收一次款的功夫啦。」

虽然我还是用有点不快的口气说话,但看来我想表达的意思仍是传达给他了。

户山抖着肩膀笑了出来,点点头后轻轻拿起钞票,把他丢在地上的包包捡回来后收到了里面去。

「钱我确实收下了。」

「唔!」

看户山接着打算把家具恢复原状,让我对他这么说:

「没关系啦。这我来弄就好。」

「是吗?那真不好意思。」

户山温和地这么说道。

「那我今天的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替我向理沙小姐问声好吧。」

户山随后很干脆地离开了。我目送他那落寞的背影走出圣堂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接着我的视线朝向的不是别人,就是羽贺那。

「你在搞啥啦。」

我想我说出这句话也是合情合理。

虽说如果被放贷人逼着要钱,会想叫对方闭嘴别吵、想揍人的心情我不是无法想像,但真的拿花瓶砸人显然是太疯狂了。就算对方非常恶劣,法律这时也还是会站在放贷人那边,所以这样做只是给别人乘虚而入的机会而已。再说羽贺那又是女生,这样做也只会招致更糟的结果吧。

再加上羽贺那当时的眼神,让我只觉得她打从心底想杀了那个大叔。该说她是有了同归于尽的觉悟吗?我实在不认为她有权衡过轻重。

羽贺那也朝我瞪了过来。

「啰嗦。」

「什么?」

「跟你无关。」

她俨然一副要吵架的口气,让我都傻眼了。

羽贺那闭上嘴,冷漠地开始把家具恢复原状。虽说这里的重力只有六分之一,但若是习惯了,也就会顺应环境而无法使出更大的力气。我瞧着羽贺那用那纤细的手臂要扶起沙发这种大型家具好像很辛苦而正打算出手帮忙,尖锐的叫喊却迎面而来。

「你不要碰!」

「啥……」

羽贺那的视线笔直对着一时无话可说的我刺来。

「连利息都付了……你是想怎么样?」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能呆站在当场,但羽贺那却好像无法忍受我的迟钝,一甩头说。

「不要妨碍我。」

妨碍?

我很想反问她在说什么,但从现在的气氛中我能感觉得出来,就算我开口这样问她也不会看我一眼。但我之所以连生气都没生气,是因为完全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虽说因为那个户山大叔并不是什么坏人,所以我也就不算是从危机中拯救了她……但这时候她至少应该跟我道声谢不是吗。

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萦绕,感觉继续和她纠缠下去也很蠢,便打算作罢。随便她吧。我不该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而该把一切都献给股票投资才对。我命令自己回想牛顿市的景象。我可要成为那边的居民啊。

随着轻轻一叹,转换了思路,回圣堂里拿了放在那边的包包,然后走向房间。因为我并没有要进行交易的关系,就算用房间里速度很慢的网路也足够了。再说我也不想待在有羽贺那在的客厅里。

我走过努力要把家具回复原状的羽贺那身边,不再开口问她需不需要帮忙了,而她也没有看我一眼。

但进房之后感到一阵尿意,为了上厕所只好无奈地走出房间。

这时羽贺那好像已经把家具都摆回了原位,正把花插回花瓶里。

正当我想着光看她这模样也还算得上可爱,走过她身旁时。

「该怎么……办……」

我听到了这个相当压抑,几乎要消失在空气中的声音。我本来还为自己幻听,却看到羽贺那在花瓶前面垂着头。或许也能说是她整个人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而且她手上还拿着茎折弯了,好像被踩过而变得烂兮兮的百合花。

羽贺那本来战战兢兢地想把那朵花插进花瓶里,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那副样子看起来有着在战争片中,士兵捡起自己被炸飞的手臂,努力想要接回去的那种哀戚。

但我还是打算对此视若无睹,走向厕所。我想要是再出声叫她的话,也只会被她投以不合理的敌意吧。

所以当我握住厕所门把的瞬间,还以为从自己身后传来的这句话是幻听。

「花……不够了。」

我转过头去,当场愣住。

羽贺那望着我,手上紧紧抓着那朵烂掉的花,一脸已经走投无路的表情。

「呃,喂……」

我都忘了刚刚受到的无理对待,因为这种不熟悉的发展而感到困惑,拼命挑选措词。

「呃,你……别哭啦。」

「我没在哭。」

虽然羽贺那断然的这么回答,但不管怎么看她现在都快要哭出来了。

但这是为什么?她手上的那朵百合花有这么重要吗?

「这……是怎样啦?花怎么了啦?」

被我这么一问,羽贺那紧紧抿起了唇说。

「花……不够了。这是理沙插的花……」

羽贺那把头垂得更低,好像很痛苦地缩着身体。

看来是有几朵百合花在刚刚的那场骚动中被弄烂了吧,又因为这些百合花是理沙插的,所以要是没把数量补齐,羽贺那好像会感到很困扰。她的样子完全就像个没想好前因后果便行动,结果打破了窗玻璃而脸色发青的孩子。

再说她到刚才都还那么无理取闹的对我显露敌意,现在却又拜托我这种事情,这种精神结构也实在是难以理解。

但羽贺那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一时经历很多事,所以才会情绪不稳也说不定。

我只能叹了口气后无奈地问道:

「是少了几朵啊?」

「……两朵……」

我在她说完后朝着花瓶看去,发现矮桌上放了一朵可能是在被踩到时断头的花朵。

「那打算怎么做?」

虽然看这状况,我也很清楚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东西,但若由我来帮她解决问题也有点不是滋味。

我把小拇指插进耳朵,在羽贺那面前把目光转向一旁,而羽贺那依然低着头,对我瞄了一眼之后又再次垂下目光。看她的嘴型好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看她这怯弱的样子,让我实在无法想像这跟刚刚的她是同一个人。

毕竟不过就只是朵百合花,我想她只要去向理沙为这件事道歉的话,理沙一定很轻易就会原谅她吧。

我并不觉得有必要为这件事如此消沉。至少值得她去在意的事情应该还有更多才对吧。

我看着因此非常受挫的羽贺那,心想她果然是个很奇怪的人。

我心中的恶意已经散去,对刚才的事情也不在意了。

「如果要百合花,上面就有。」

最后,我还是告诉了她。

「……呜……咦?」

羽贺那抬起头来,就这样看向天花板,歪过头去。

「花哪会长在天花板,是在三楼院子里啦。」

这让羽贺那恍然大悟,视线转下来瞪着我。

但这却也没有持续很久。

她的目光缓缓垂下,一直垂到了好像在看着我的脚的高度后,才小声的说。

「我忘了。」

于是羽贺那就小跑步冲出了客厅。

虽然这次她也还是没跟我说一声谢,但因为看她拼了命的样子,所以我也没生气。

我只是再次觉得她是个奇怪的家伙

我耸耸肩后便回到房间里去,在打开装置的时候才忽然想到一件事。

刚刚她对我说的那句话,会不会就是用她的方式在表达感谢啊?

「应该没这种事吧。」

我愣愣地低声说道,继续着手为了股票交易收集资讯。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新发布的资讯并不多,但也有些讲这一星期发展的新闻发表出来,为了查出这些这些资讯最后会导致何种价格变化,有多少时间都不够用。

而且在这一切的资讯中,我充其量也只能得到「或许是这样」、「这或许是原因」这种等级的证据,而连这种水准都无法期待的资讯更是占了大多数。我也曾在几乎把头埋进装置里去搜刮情报时,突然怀疑起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毫无意义而感到不安。

但我认为这样的投资方法毕竟是最妥当的,实际上过去也有伟人将股票交易比喻成选美投票。既然如此,那我该做的事就只有就找出人们会认为它就是美的某支个股,并不断地对这些人会过目哪些新闻、有怎样的投资偏好去做调查。

目前为止我靠着这个方法很顺利地赚了钱。

所以往后这条路也应该也会走得很顺才对。

我用快到让装置几乎处理不来的速度切换画面,专注地在资料的海洋中泅泳。这时我突然注意到有封邮件寄到了信箱,手也停了下来。

因为我只要一看到投资类的邮件列表或是新闻服务就会随手订阅,所以信箱总是塞满邮件。我也知道那些大多都是垃圾、净是些广告之类的东西,所以平常也不会打开来看,但却意外被那封信吸引了。

「投资……竞赛?」

在股票的世界中,由企业主办的投资竞赛这种东西并不稀奇。虽然这类比赛几乎都有奖金,但基本上也不过是业者想把人聚集到自己公司的网站,并怂恿人开户的另类广告形式。不过其中也还是有接近单纯比试的赛事存在。这一类的比赛奖金也都很高,而且几乎都是采邀请制。

我打开的这封信,内容和那些为了聚集人潮或宣传的邮件间划出了一条分水岭。

『拉青格研究所主办的投资竞赛导览。本竞赛要求参赛者在虚拟市场中进行交易,并竞争投资成绩。交易纪录全数会提供给赞助企业与研究机构,供其运用于新的服务项目或研究上。本竞赛因为以上目标的缘故,采完全邀请制。是以在现实市场的交易金额、交易频率等为参考而获选的对象才能参加。参赛资格无法转让。本竞赛第一名的奖金的金额为二十万慕鲁,第二名为五万慕鲁、第三名为两万慕鲁……』

「另外作为附带奖励,名列前茅者……?」

我喃喃自语着。

在我视线对着的地方,有着一行难以想像的文字。

『能得到赞助企业的招聘。曾有得奖者实际受大型投资银行、信托基金公司及财团的投资部门所采用。敬邀对在薛丁格街就职有兴趣的贵宾参加本竞赛。』

「……这……是真的……吗?」

要把这看成是一个单纯想引诱参加者认真进行交易的诱饵也不是不行。

虽说比赛奖金确实根高,但后面这句话对我来说的意义却更重大。从文字上来看,主办单位更想把这部分的诱因当作卖点。

想进到薛丁格街上班,号称是比地球人想来月面还更困难。如果只是在超知名大学以不错的成绩毕业这种程度,在书面审查阶段就会被筛掉。这是一道只有企管硕士、或具有能对超复杂的交易市场进行分析的理科博士学位者才能通过的至难关卡。

再怎么说,那个地方都是世界上能用最快速度赚钱的业界之中的最前端,所以来自全世界、被称为天才的人们都会大举拥入。

虽然我为了实现梦想,将来也需要成为这其中的一员,但不管怎么想,那门槛实在都高得让我无法靠自己的头脑从正面挑战。而且基本上光靠我父母的财力,连能不能让我去大学念书都有待商榷。

于是我想出了只靠装置和网路就让资产快速增加的方法。我打算在这么做达到一定规模后,拿着成绩混进某家投资公司,接着在获得金融业界中真正的窍门和人脉后转战更大的猎物。这就是我的理想方案。

当然如果能光靠这样就成为法老王等级的有钱人是最好,不过光靠个人之力能及的范围怎样都是有极限的。想筑起在人类之中能称上首屈一指的财富,就得要进到系统的内部。

就这方面来说,这个竞赛完全符合我的需求。

我满怀欣喜的按下了登录参赛的网址,但手却顿时停了下来。

我留意到的是参加者的注意事项。

「……交易时间是登录后的六十天?」

看完告知之后,我理解到这场投资竞赛好像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举行了。

这个比赛并不是全部人同时参加投资,而是主办单位一批批寄出邀请函,让参赛者能在各自偏好的时间开始进行投资。但规则上说一旦开始进行投资,交易时间就会在经过六十天后结束。

或许是为了那些打探虚拟市场的状况,打算慎重地进场参赛的人着想,或是在研究上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而设立了如此异于平常的规则。

但我在确认了日期后,发现离投资竞赛完全结束的时间也剩不到七十天了。

也就是说,要是我不快点决定参加的话,就会没办法把六十天的时间完全用上。

话虽如此,还是有个理由让我犹豫要不要登录。

那就是邀请函上写的,交易纪录会交给赞助企业,还有招聘相关的那些话。

简单来说,这也就表示他们对靠运气赚钱的人没有兴趣吧。对方是打算在分析交易结果后,和真正有能力的人接触。

一想到了这点,我的手就怎样都动不了。

那是因为我自己近期的交易成绩不佳。

这个竞赛并不是定期举行的赛事,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举办,或许这将会是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我只是定定盯着画面,无法动弹。

因为在没有胜算的状况下就贸然出手太危险了。

我必须做好周全的准备再来挑战。

「……可是……话又说回来……」

我像是低喃般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边咬紧牙关边闭上了眼睛。

我并不是抱着什么半吊子的想法在做投资。我尽可能地做了能做的事,也砸下我所有的一切来面对投资。但即使我做到这种程度,却还是不明白最近这阵子的交易为什么会不顺遂。一回头这样想,就会变成我目前为止的所有表现都只是运气好。那也就代表我身上根本没有投资的才能,又或者所谓的投资才能在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以大家才会老实认真地去上学。

我始终努力想从脑海中驱除的这份不安,现在正翻腾着想把盖子冲开。

我连忙甩了甩头,对自己说道。

「只要找出方法就好了。就这么简单。」

我压住了盖子,用钉子将它钉牢。

「首先也只能向前走了。」

接着我整个人盘着腿在盖子上沉沉坐下,终于借此让不安平静了下来。

要选择不参加这场比赛是不可能的。我只需要尽可能地筹划战略。

我在心里设定了目标,目光牢牢地盯着那封信瞧。

而在这时,门突然被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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