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羽贺那很干脆地接受了我所提出关于报酬的要求,而当我们用电话通知克莉丝家时,他们也马上就同意了。
这件事果然是该开口的。
假如我们收了他们的三万慕鲁资金而且让它增加到两倍,那净利三万慕鲁里的两成,也就是六千慕鲁便会成为付给我们的报酬。从中抽出给羽贺那的程式使用费后,我收下的份就是四千八百慕鲁。
就赚点零用钱来说还算不错。
而且我更坚决在规则中加上了非常重要的一点。
就是即使投资真的亏损,我们这边也不负责承担损失。
毕竟并不是我们开口要求他们出钱的,所以要是赔了钱还得负责,那我可不想奉陪。毕竟想要去赌一把的人可是他们,而不是我啊。
克莉丝的老爸体格相当壮硕,相较之下就连巴顿看起来都要算是小号身材;虽然他有着一脸劳动者似的肃然表情,但到最后还是全盘接受我的条件,对我重重的点头拜托。
虽说理沙苦着张脸看着这一幕,但再怎么说拥有技术的人毕竟还是我啊。我可以抬头挺胸的说,会想尽可能的将技术以高价出售是极其自然的事。不过呢,在羽贺那的脑中好像就真的从来没想过亏损时的状况、或是报酬要拿多少这种事情。她只是一本正经地盯着克莉丝一家拿来的那三万慕鲁,决然的说道。
「我会赚很多钱。」
就是这样没错。我则是因为自己也正受到巴顿关注的关系,可没什么美国时间用散漫的态度去做交易。
不过对于羽贺那说的「去赚很多钱来」这句话,我非但不感到担心,更连奋起斗志认真看待此事的需要都感觉不到,连我都对自己这样的心态感到惊讶。不过羽贺那的程式也真的就是如此优秀。
那个程式每天都在对虚拟空间中的一千支股票、以及现实股市中的三千支股票进行监控,而且隔几分钟就会做一次计算与分析。它的表现跟必须频繁切换画面,翻查大量股票看到眼睛花掉的我相比,要来得更加正确且优秀。只需要刹那的时间,程式就能算出我要长时间关注一支股票才能得到的精确分析结果。
而且连我都只能概略把握的价格变动幅度,这程式都有办法精确求出统计上的数字,让我得以大幅减少花在一支股票上面的时间。
更别说在有了这程式后,我也就不用再去追着那些投资结构有问题、充满诡异气息的股票跑了。因为现在就算不猎捕那些危险的股票,羽贺那的这个程式也会不断为我找来新的摇钱树,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再去冒险的必要。
现在我主要的工作变成是按照程式的指示进行买进卖出,然后再向羽贺那报告程式的运作是否理想。在我身旁的羽贺那偶尔会歪着头,用纸笔计算一些意义不明的方程式,而我也渐渐不会再去过问她到底在做啥了。
而在羽贺那的行动装置画面上,使用方程式中的希腊字母也逐日增加。B、γ、Δ、ζ在上面列成了一排……
虽然些这些符号在数学上好像全部有着特定意义,不过其中我能搞懂的也就只有α这一个而已。α值是在投资理论中各式莫名其妙、意义不清的希腊字母里面,唯一一个意义很简单明了的字母。
α值代表着了一个人所赚的钱减掉市场平均报酬率后还有多少。
而在投资的世界之中,是再也找不到什么东西要比「市场平均报酬率后」更无趣了。毕竟所谓的「市场平均报酬率后」就是把市面上所有的股票都买下一点,再将它们全部的表现平均起来得到的结果。只要手上有钱,就算是脑袋简单到跟猴子一样的人也能达到这个数字。在这个有着数千支个股存在的市场中,任何一个有点头脑的正常人只要懂得躲开那些严重亏损的股票,就能轻易赢过这个「市场平均报酬率」。
α值也就是表示一个人比猴子还聪明多少的指标。
我的α值时高时低。
但羽贺那运用数学所确立的这个程式,却是一个让我总是能维持在自己最高α值的系统。我的表现再也不会受到身体状况、天气或是心情左右。只要依照这个系统的指示,我就能够随时保持最佳状态。
羽贺那就坐在我身旁,将我进行的一切操作都转换成数学公式。
于是只要程式改良得愈好,我在交易上也就愈感时间充裕;而在时间上愈是充裕,我也就愈能在交易中保持沉着稳定。能定下心来进行交易也让我明白了许多以前没能察觉、没那个心情去细细体会的事情。
这让我不禁觉得,或许在和羽贺那联手之前我的投资表现之所以会变糟,可能是因为我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也说不定。或许这就跟刀具打磨过头的话,反而会让刀身变得脆弱不堪是同样道理吧。
真要说最近在交易时有哪里不满,就是羽贺那的程式实在太过优秀,让我完全没了刺激和紧张感吧。对我来说,风险这种东西已经藏到地球的背后去好久了。
像那种看过新闻、财报、感受市场的气氛然后一翻两瞪眼的交易,确实要说是赌博也无可厚非。而现在我毕竟拿着别人的钱,交易也进展得一帆风顺,就更没有半点理由要去冒那样的风险了。
也因为这样,虽然目前的状况让我觉得很无聊,甚至感到些落寞,但也只是把这些想法当作幼稚的无谓烦恼而一笑置之。
我手上的资金在这一周内快速增长。
在虚拟空间中的财产已经有四千七百万慕鲁,现实中的则是九万两千慕鲁,资产大约增加了30%左右。克莉丝她们家交给我的资金也增加到快四万慕鲁了。
虽然这成果已经算不错,但距离还清他们欠债的目标还差很远。
毕竟之前我都开出获利要抽两成,而且亏损还不负责任的傲慢条件,那现在赚到的这些钱有和我的那份傲慢相应吗?对此我并不是很有自信。
在把资金交给我们的一星期后,克莉丝一脸担心的过来向我们询问投资的成果。
实际上不只她担心,连我也觉得不安。但如果说我的心情是要把考试考砸的消息跟爸妈说而战战兢兢的小孩,我想克莉丝的心情大概像在等医生告知自己是不是罹癌的病人吧。
然而羽贺那直接把数字告诉了惶惶不安的克莉丝。
「现在钱已经增加到三万九千两百慕鲁了。」
羽贺那一副落落大方的说。她坦然的样子,简直像在说「会有这结果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克莉丝外表看起来好像很迟钝,却有着从外表完全无法想像的聪明头脑。那她也应该能理解到她们交给我的那笔钱就只增加了三成,离要完全偿还欠债还有好一段距离吧。
既然当初我都敢提出那么种过分的傲慢要求,那在一星期内把目标达成一半左右也才说得过去吧?
虽然我很担心克莉丝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但外表看起来就像只卷毛小狗的克莉丝,这时就只是边颤抖边死盯着羽贺那的脸说。
「……这……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听到羽贺那的这句回答,克莉丝当场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喂!你这是……」
我急忙想伸出手扶她,但羽贺那蹲下的动作比我更快。
「这是真的。」
羽贺那用无比温柔的表情牵起克莉丝的手,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
克莉丝只是呆呆看着被羽贺那紧握的手,然后抬起头来看往眼前的羽贺那。
她脸上的表情诉说着她对于现在发生的事完全难以置信。
「这是真的。」
羽贺那又重复一次刚才的话。
但目前距离清还欠债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对克莉丝她们家来说,这三万慕鲁可是他们从仅有的一点点财产中绞出来的最后一条救生索。既然都开出了那种傲慢的条件而收下这笔钱,我也是自认有尽心尽力为他们努力了,但成果却还远远不够,让我感到非常心虚。
或许就是因为心中有这种想法,所以当我看到克莉丝那惊讶的反应时,脑中才不禁冒出偏激的念头。
就是因为没办法综观全局,好好去计算利益得失,穷人才会一直无法翻身。
就因为看她把贵重的资金交给我们,结果光是听到赚了三成就吓得腿软,真没用。
我倨傲地望着克莉丝,心中这么想着。
「这是真的。所以你可以拿赚的这些钱去买鞋子和衣服了。」
「唔——!」
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之后这笔钱还会变得更多。就算拿去买鞋子和衣服、去买新的背包,我想应该都还会有剩。」
「啊……呜……」
「嗯?这不是该哭的事情吧?」
「我……我才妹有辜……」
克莉丝才说完这句话,接着便嚎啕大哭了起来,羽贺那也很稀奇的因为这样而有点慌张。
但现场最心烦意乱的人,我想一定是我自己吧。因为羽贺那刚刚说的那句话,深深刺进我的心头。
可以去买鞋子和衣服了。
羽贺那说出的并不是现在距离清还债务还差多少钱,而是具体到快让我快吐出来的话。克莉丝的衣服尽是些破烂又不合身的货色,脚上穿的也是尺寸根本不合又开了好几个洞的破球鞋。她一身上下的行头实在是糟糕到要一一指出建议她买新的都显得很愚蠢。
但即使这样,我在羽贺那说出那句话之前却依然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
原来对于克莉丝来说、对于羽贺那来说,钱就是这样的东西。
之前我曾将钞票塞给羽贺那,对她说我们真的赚了钱。而那时的情景现在却在我们眼前,以相反的立场再次上演。原来连我自己也从未真正搞清楚,所谓的「钱」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虽说我在住进教会之前也确实是靠自己赚钱在外吃住,但那也是因为我在老家时就先预先存下了一些钱才有办法。
能买得起鞋子和衣服,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脑中会有的念头,充其量只是要怎么从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中省吃俭用来存钱来罢了。
从我出生到现在,还没经历过需要什么东西但买不起的状况。
一切的存在对我来说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但羽贺那和克莉丝她们所处的世界,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克莉丝。」
羽贺那轻声呼唤克莉丝的名字。
她的表情依然和平常一样平板,但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她此刻的表情就和平常同样认真。
「钱还会继续变多的。」
克莉丝此时已经停止哭泣,但还是带着一副好像快哭的表情。她看着羽贺那的样子就仿佛是在仰望救世主似的。
而羽贺那对她缓缓点头。
然后她举起了一只手指向我说。
「阿晴会帮你把钱变多的。」
「什么……」
虽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吓到了,但克莉丝却用毫不怀疑的眼神看向我。
她的那双眼睛湛蓝而美丽。
被这样的一双眼盯着瞧,不禁让我觉得刚刚想着穷人如何如何的自己,是个极其肮脏的存在。
也不管我正暗自感到气馁,克莉丝只是用皱巴巴的袖子粗鲁地抹了抹自己的脸。虽然她还是坐在地上,却端正了坐姿,非常认真地看向我说。
「一切都拜托你了。」
她非常有礼地对我这么说道。
原来我们现在所做的这件事,对他人竟有如此重大的意义。
既然我们展现的成果都能把克莉丝吓到腿软了,听到有这种事的其他人会找上门来也算是意料之中。
来的这些人大多是跟克莉丝她们家有认识,也同样向户山大叔借了钱。其中很多人也都认识理沙,对于彼此荷包吃紧的状况,都熟知得像自家昨天晚餐的菜色一样。
像这样的一群人现在全带着他们的救命钱过来找我。有些人拿来一万慕鲁、有些人拿出三万慕鲁,甚至也有只掏得出几千慕鲁的人在。
不过只要他们能接受「抽利润的两成当报酬,亏损时概不负责」这种强硬的条件,我当然也没有拒收的理由。因为基本上我投资时做的事还是一样,其中所花的工夫并不会有差别,只有利润会随着资本变多而增加。而且做这样的事也真的能让我感受到自己在帮助别人。
就这样,有八个人找上门来将钱托给我们,我手上的资金总量也一下子冲破了二十万慕鲁。
「这样就能帮上很多人了。」
羽贺那看着理沙所准备,写了大家的名字和投资金额的名册,轻声喃喃自语。
不过看到克莉丝那个样子后,就连我也觉得为了别人赚钱这件事其实感觉并不坏。
但每当有人带着钱上门,我内心某处不安的感觉都会逐渐增加。
因为只要动用的金额一大,要迅速地进出场做交易也就难了。
股市和现实的菜市场并没有两样。要是只买一两颗苹果,一下就买得到,但如果要买的数量是一两千颗的话,就没办法马上买到了。
尤其当你选的股票不是有很多人在进行交易的个股时,就会因为自己买进便造成股价上涨、自己卖出便使股价下跌。这样一来我也就得将二十万慕鲁的资金分成三四份,透过选比之前更多支股票来投资以避开这状况。
虽然这么做在理论上应该说得通,可是实际操作起来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纵使我对这件事感到些许不安,但看来这也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因为我现在还是游刃有余啊。只要不把时间挥霍在停下脚步观望、仔细评估股票资料、小心慎重地买进卖出这种事情上。那我就确实有时间从容地进行交易。
而且羽贺那几乎每天都在改良程式,我也渐渐有办法能打从心底信任程式的指示来做交易了。
这也就代表着,现在我已经能完全不怀疑程式算出的分析结果,而利用这些资料不断重复着买进卖出。现在我就用我和羽贺那联手前的那种步调,只顾着不停切换画面到自己的眼睛花掉,整天黏在装置前面,累积起无数的利润。事情的每个环节都完全打通了。
我们赚到的钱愈来愈多,也有更多人前来将资金托给我们。
我所运用的资金包含获利的部分已经超过了五十万慕鲁,这当中加上利润抽成,属于我的资产有十二万慕鲁。但因为我在手上只有二十万资金时就已经忙得快眼花了,要妥善操作五十万资金,也就只能把虚拟空间的交易放掉不管。虽然巴顿所关注的是这个部分的表现,
但我只要跟他说手上还有现实的交易要忙,他应该也能体谅才对。毕竟就算是巴顿,应该也是看重现实交易胜过虚拟的交易才对,只要我在这边也有好的投资表现,照理说他应该能谅解。
于是我就这样放任自己投资竞赛中的资金在五千万慕鲁出头的地方原地踏步。
不过我却觉得像有根细刺卡在喉咙里面,渐渐变得无法因为在现实中赚钱而感到开心了。这或许是因为我的感觉麻痹,也或许是除了身体之外,更连精神上都累积了交易的疲劳吧。
在像是重复作业的交易过程中,我偶尔会兴起想大大赌一笔来转换心情的念头。
但现在可不只克莉丝,全部已经有超过十个人的命运操在我手中了。而且这些人每个都是「有了钱就能买鞋子衣服」的那种处境,更让我觉得责任重大。在这些人家里当然也有着跟克莉丝同年纪的小孩和羽贺那的学生。
眼前的状况实在让我死都都没办法把「里头完全没有赌博成分、没有刺激的交易真是无聊透顶」这种话说出口。
我觉得自己的头愈发昏沉,连胃都有种沉重的感觉。在下午的交易结束后,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做任何事了。
但我的个性也没办法忍受这样呆坐在家里,只好逃往赛侯的店里去。
「你最近还真常来耶。」
当我呆呆看着地球的旧电影时,赛侯打开我座位隔间的门露了脸。
「居然在看『教父』喔?兴趣还真硬派耶你。」
「……干么啦。你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啦。拿去。」
赛侯随手递给我一瓶汽水。因为玻璃的原料在月表上遍地都是,所以只需要收集阳光来发电就能制造的玻璃这种材料,也因此很受人倚重。不过这种玻璃瓶装的饮料好像因为跟宝特瓶比起来多了种古早的印象,让地球人不太喜欢。但在月面这边,人们则反过来很看不起宝特瓶这种一定要使用石油才有办法制造的货色。
我在接过瓶装饮料前,半点不掉以轻心的对赛侯问说。
「饮料要算钱吗?」
「请你的啦,小蠢蛋。」
「那我就收下了。」
我接过饮料喝了一口,因为汽水的刺激口感而紧紧闭上眼睛。
「你好像很爱看地球电影是吧?而且还都是些黑手党和战争的电影耶。真是太阴沉啦。这样不会受女生欢迎哦。」
「你很啰嗦耶……」
我小口小口喝着赛侯给我的汽泡果汁,把视线转回电影上面;电影刚好演到有个蠢蛋手下打算混进敌方势力中,却一下就被杀掉的剧情。这让我不禁想着:为什么这个家伙觉得对方不会怀疑自己呀?
「你要像我一样多看些爱情片呀。」
「你看的那些明明都是色情片吧?」
「你乱讲啥!」
赛侯先是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惺惺作态的环视周围有没有人,才靠到我的耳边悄悄说。
「我弄到了女主角长得和羽贺那小妹很像的片子哟。」
「……」
赛侯好像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心生动摇似的用眼角余光偷瞄我。
「哎呀,没啥反应耶……」
「你这猴子。」
「……在下就是猴子来着。不过我真搞不懂这种电影哪里好看了啊。像是那种……有更多爆破啦、枪战场面什么的电影,不是更适合年轻人看吗?」
「……」
我决定完全不搭理他。
我之所以会喜欢黑帮电影和战争片,就是因为里面的人行动原理都非常简单易懂。
而且在那些电影里面,就算主角也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
电影中的角色互相纠葛牵连,彼此间的关系如同网子般复杂;他们就这样被这张网子上的丝线拉扯着,像是傀儡一样在画面中狂舞。
这样的状况其实跟股市很接近。因为在股市当中,虽然每个参加者的行动原理都非常明确,但仅凭一人之力也同样无法对大环境造成什么影响。而我就是很喜欢去欣赏、去想像人们要如何在这种状况之下,依旧朝明确的目标前进。
无论是黑手党或小队的士兵,都会为了伙伴或同僚而做下合理得简直没道理的决断。像这样的场面往往让我入迷到几乎要颤抖。
而且这种电影的剧情基本上不会有太多意外发展。
要说真有什么会让人意外,顶多就是最初触发一连串事件的契机而已吧。
就股市来说,应该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新闻。决胜时刻往往是接在这种新闻播出之后开始的。
「……真是无聊啊。」
就在我边看着电影边思考的时候,赛侯在旁边又不满的这么说道。虽说女主角长得跟羽贺那很像的色情片让我有点在意,但因为找这种东西来看感觉实在太没出息了,所以我并不想看。
「你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好不好。」
我对赛侯这么说。
「这是因为我很珍惜自己的青春岁月呀。」
「你们地球佬对故乡地球的恋母情结可是出名得很咧。」
「我好怀念重力呢〜」
说完这句话后,赛侯好像放弃继续纠缠我而打算走回柜台,我也将视线转回了荧幕上。但这时我却看到外面那颗爆炸头突然停止了移动,接着赛侯便将他那颗大头又凑近我包厢里面来。
「对了,你们的事情传开来喽。」
这种含糊地说法有很多种可能的解释。
但因为赛侯的语气异样的认真,让我瞥了他一眼。
「啥?」
「你和羽贺那小妹的事情呀。」
「……拜托,你是小学生喔?」
这话让我不禁傻眼,而赛侯在愣了一之下后也苦笑着说。
「没啦没啦,我指的不是那种事。」
「不然你指啥啊?」
「听说你们从别人那边集资在做投资?」
赛侯的这句话,简直像电影中黑手党的敌对组织亮出会引发拼斗的火种似的。
「……所以咧?」
「理沙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啊。」
我将目光转回画面上。
传闻。
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传闻?
「理沙她知道……?你说真的?」
「你实在很烦耶……当然是真的。不过我本来没打算连别人的钱都拿来用,一开始也只是为了要帮理沙还债而已啊。」
赛侯瞪大眼睛,将那颗大头忘我这边靠过来。
「理沙她有欠债?」
「你头靠太近了啦……对啊,你不知道吗?」
「我还真的不知道……」
「她说是她弄丢了向大学借来的贵重书籍,所以借了三万慕鲁来付赔偿金,最后因为还不出这笔钱而走投无路。」
「啊……」
赛侯用两手扶着自己的爆炸头,从他头上发出了沙沙的摩擦声。
「如果她有跟我说……」
「你就能帮她还吗?」
被我这么一问后,赛侯本来还好像要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嘴了。
我想他本来是想讲些没意义的空话来逞强吧。
「不,可是,这样吗……不过你靠的也是那个吧?就是那个我帮羽贺那小妹写出来的程式啊。」
「还有靠我自己的投资能力。」
「……嗳,你这个就先放一边不提啦。」
「你是在怀疑我喔?」
「你别气嘛。羽贺那小妹她每次寄来的邮件开头第一句都是『阿晴说』、『阿晴说』的,我哪会怀疑你咧。」
听到赛侯突然爆出这样的料来,还真的让我稍微吓了一跳。
「还有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啦,是想提醒你们要当心点啊。」
「……啥?」
「因为别人也知道你在这附近走动得很频繁啊。虽然我想你身体有练过,不过这社会上的危险家伙也不只有那一种。」
「……你是指还有骇客什么的吗?」
「骇客也是有可能啦。但不管怎么说,你们手上聚了很多钱的事还是不要太过张扬比较好。总之你就把这些话当成是大叔我在多管闲事吧。」
「……」
赛侯的表情十分严肃,使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嗯嗯……」
「毕竟谁也不晓得世界上会发生什么事啊。小心点准没错。」
赛侯说完最后这句话,轻拍我肩膀一下便走回柜台。
他的确说得没错。我们拿别人的资金来投资的这件事,传出去也根本不会为我们招来半点好处。
但我们也不可能到了这时候才说要把钱退给那些人,而且把钱托给我们的人也真的都有经济上的困难。再说那些现金我也不是带在身上,所以不用担心在回家路上会遭人攻击把钱抢走。
要说让我有点挂怀的,是有骇客盗进我的账户,或理沙、羽贺那遭到绑架之类的,但我也不太能想象这种事情会真的发生。于是我回头继续看片。
我将视线转回电影上。
在十分钟后,我已经把赛侯的忠告完全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再度沉迷于电影中。而在看完片后,我便离开网咖回到教会去。
虽然我试着多去赛侯的店走走或是早点上床睡觉,却还是觉得体内的疲惫日复一日的累积得愈来愈多。
我真的不懂到底是哪边出了问题。
我唯一确定的就是每当想到交易的事情时,我的精神就会一阵低迷、根本提不起劲。
这可能是在资金量增加后,我为了维持投资表现而让操作的股票种类变得太多的缘故吧。又或许是背负着别人命运的这股压力,远比我以为的还要沉重。
某天上午的交易结束后,我就连理沙出门去中国餐馆上班前帮我做好的午餐都吃不完,途中就趴倒在餐桌上。
「你还好吗?」
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羽贺那终于忍不住这么问我。她好像出生后第一次说这种话去关心别人似的,讲这句话的咬字非常僵硬。
「……我不知道。拜托让我睡一下吧……」
就算闭上眼睛,我依然会看到交易画面在闪动,头也胀得发疼。
我本来怀疑自己会不会感冒了,但感觉又不像。而且我随便也能举出一堆感冒之外的原因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目前为止,不管交易有多么累,我只要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也都能充满干劲,对自己说「今天也要大干一场」,但现在却没有自信能这么说了。现在我起床时只会因为今天也要进行交易而觉得很麻烦。
我想这应该是最近久违的赚了这么大一票所造成的反弹吧。这种感觉可能跟游戏中用作弊功能让等级暴增,虽然一时会觉得玩起来很有趣但很快就会腻是类似的状况吧。
若真是这样,我想自己现在可真是得了一种很奢侈的病啊。要是我能持续这样赚钱的话,除了能拯救很多人外,连我自己应该也能够抵达一个满不简单的水准吧。
「……是交易量太大了吗?」
这时羽贺那再次对我问道。
我因为被羽贺那这句话勾起了兴趣,忍不住抬起了头来。
「要是我说是,你又打算怎么做?」
我故意用这种讨人厌的说法反问她,因为在资金变得庞大之后,除了分割成好几份去进行投资外,应该也没别的处理方法了才对。
「……我有个提议。」
「!」
连我都没想到自己会对羽贺那的回答起这么大的反应。我不仅神情惊讶,甚至连身体都弹了起来。
羽贺那则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定定的看着我。
「什么提议?」
「只要把投资竞赛的交易变成自动化处理,应该就没问题了。」
「……」
我死盯着羽贺那的脸瞧。
因为她所说的这个解决方法实在是太过简单明了。
「我问过赛侯,他说只要在现有的程式上扩增一点功能就行了,一下子就能帮我们写好。只要完成了回溯测试,虽然投资表现绝对比不上阿晴……但一定也能赚到钱。」
羽贺那操作自己的行动装置开启程式,叫出测试结果的表格把画面转给我看。
我眯起眼睛看上头的数字,因为头闷闷胀痛而绷着一张脸。获利和亏损的数字在表格上头杂乱的交错出现。由于程式无法像我一样判断市场气氛的关系,所以亏损次数很多,最后的投资表现连我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但尽管如此,这个交易全自动化的程式仍然能确实累积利益。
「现在的阿晴……看起来很辛苦。」
看着画面的我抬起头来,发现羽贺那面无表情凝视着我。虽然她脸上的表情依然很平板,但我也知道她确实在担心我。
「虽然效率会降低,不过这样一来阿晴就能把精神集中在现实这边了。」
羽贺那的眼神是认真的。既然现在要兼顾投资竞赛和现实两边已经出现了困难,那也就该割舍其中一边。如果让羽贺那来判断,她应该会毫不犹豫舍弃投资竞赛这边的结果吧。
羽贺那看着我的眼神相当真挚。她真的很担心我的身体。
可是听了这个提案后,我却没办法不垂下目光。
要让那个投资程式来代替我参赛吗?
会让我心生疑虑,一部分是因为这程式的自动操作实在太粗糙。我害怕巴顿在看了这样的交易纪录后就会对我失去兴趣。
然而最大的理由却更加明了。
要是这样的话,就算没有我也不成问题了。
我因为这个事实而感到心头一凉。
我现在终于发现有个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黑暗深渊,就近在自己眼前。
「效率的部分……之后我会再努力提高。而且理沙也很担心阿晴的身体。所以……」
「不需要。」
我用这三个字打断了羽贺那的话。
「我说不需要。那边的工作也由我自己来。」
羽贺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我马上继续说下去,阻止她开口。
「第一名的喉片先生可是用快得像在开玩笑的速度增加资产,靠这种程式是追不上他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道理,而且事实也是如此。
但这却不是我心中真正的理由。我心中真正在意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她说效率还会再提高?
如果是羽贺那,应该真的有可能办到吧。她的程式会变得愈来愈优秀。
但我却无法用跟程式相同的速度来成长,总有一天会被这个程式超越吧。虽然这件事我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但当面面对这问题时,我却显得不知所措。
当这个程式连判断能力都超过我的时候,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你……你就去找一些更容易赚钱的股票来,集中在……对了,集中在提升价格变化幅度的准确性吧,而我就靠这个来赚取更多利益。我们原本说好的工作分配就是这样的吧?」
听到我的回答,羽贺那的眉头苦涩地扭曲着。究竟她这样的反应是在担心我,抑或不是呢?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很不妙的一步田地。
要是羽贺那的程式把我的所有能力都复制过去,变成了一个全自动化的程式会怎样?面对如今的交易量,已经到我身为活人的负荷极限了。
当初单纯的玩笑话现在已经渐渐变得有贴近现实。而且羽贺那的程式还不只能跟我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超越我。到了那一刻,我在巴顿眼中还剩多少价值呢?我在羽贺那眼中又还剩多少价值呢?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根本不可能拒绝羽贺那的帮忙。现况是连克莉丝他们家都还没有办法还债,那我又怎么能拒绝羽贺那?
这样的话,我的选项其实已经非常有限了。
「我会一直努力到投资竞赛结束。」
竞赛再过三周就要告一段落了。我只要撑一下、忍一下就能过去。我应该能够瞒过羽贺那才对。
看着羽贺那在我面前低着头依旧犹豫,我也只好不择手段的对她说道。
「所以……请你把力量借给我。」
「!」
羽贺那好像有些紧张的身体缩了一下,然后用力对我点了点头。
她的样子已经完全不是那个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只是个无力存在的人了。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将钱托给我们,而他们能不能还债也全看我们了,我们的立场就是如此重要。
再说「请你把力量借我」这句话,对现在的羽贺那来说应该是最强力的甜言蜜语吧。
但这句话也真的是非常讽刺。
只要我愈倚重羽贺那的力量,我自己的力量就愈会被削弱。现在我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就算赚钱也笑不出来,疲劳也无法消除的原因了。因为现在我所做的事情根本和单纯的重复性作业无异,就算在场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我现在早上起床不看新闻,交易完成后也不再去注意各支股票的发展。现在我并不是在利用程式赚钱,而是已经堕落成程式需要的最后一个零件,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深感痛苦。但尽管如此,我也非得维持这个状况瞒混下去。
我必须在竞赛中保持前段排名,直到能前往薛丁格街前,我都必须把这些交易当作是我「自己的交易」。
「……下午的交易差不多要开始啦。」
我在短短的一句话后,把行动装置还给羽贺那。
接着我便再次陷入了单调作业的无限回圈。
我一定得撑下去。
而且我也一定得将这件事隐瞒到底才行。
投资竞赛就这样进入了后半段。喉片先生在最后不知道是开了什么喷射引擎,总财产数字一飞冲天到了九千两百万慕鲁。他毫无疑问是利用信用交易将资金杠杆操作到最了大限度。因为不使用信用交易的话,要有比我们更好的投资成绩根本是天方夜谭。而且随着投资竞赛进入终局,几乎所有的参赛者出手都变得毫无保留,让价格波动更为激烈,也接连出现许多大赚了一笔的人。
虽然我们的总资产已经达到六千万慕鲁,但竟然只能排到第五。
这让我终于对本来只有偶而会用上的信用交易手法完全不再设限,每次交易都卯足全力投身其中。我借助杠杆原理,用三倍大的力气去抢钱。
但明明资金杠杆都已经开高了,在装置前的我还是没什么手感。
这并不是指我的投资表现有了差池,而是精神方面的问题。只要赚进愈多钱,我就会在羽贺那的数学公式中陷得愈深;而我陷得愈深,她的程式也就会改良得更好。
这也就代表我所占有的一席之地愈来愈小了。
在这几天里面,就算我看着程式显示出来的个股清单,也渐渐分不清楚一支股票到底好不好了。我知道那些股票并不差,也知道那些股票都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这感觉就像是我的眼睛前面覆盖了一层薄膜。
巴顿是不是也在关注我现在的交易纪录呢?
或许他就是看到这样的交易纪录,认为我已经变成了个无聊的家伙,所以在那之后才再也没有跟我联络。因为巴顿就是看到我在竞赛初期的放手一搏,才会产生兴趣而找上我的,说不定他对眼前这个只顾汲汲营营赚些蝇头小利,而且成绩才第五名的家伙已经没了兴趣吧。
第一名的喉片先生可是取得了哈佛大学的MBA学位,还被白金史密斯银行内定的超级精英。既然眼前都有这样优秀的家伙在了,人家哪还会对现在的我提起什么兴趣呢?
但我们现在的成功可以帮得上很多人,这点是绝对没有错的。而且会受到帮助的还不仅是那些背负着债务的人。
毕竟连羽贺那也因为这样的成功而得到自信,终于变得比较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现在的她与相遇之初相比,性格根本圆滑得教人不可思议,甚至偶而还会略带羞涩地对我微笑。理沙看到她有这样的转变也是开心得不得了。
但我反而是感觉到自己脏腑深处,正不断累积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最近我有几次接近是把这种郁闷迁怒他人般的乱发脾气,但理沙还是主张我一定是因为交易太累来帮我说话。
不过我自己心里也清楚事情其实并非如此。我是为了不让羽贺那的程式抢走我的地位,所以非得这样拼命挣扎。现在的我只能透过这种态度和行动,来向别人彰显「我是无法被取代的」。因为要是不这么做,我真的很害怕羽贺那会开始认真去开发自动化交易的程式。
从那一阵子开始,我常常会在夜里因为恶梦而惊醒。
在梦中,我每回答羽贺那一个问题,身体就会渐渐变成数学公式。
我的身体就像组不起来的拼图,碎片渐渐化为了数学公式代号,哗啦哗啦的逐渐崩解。虽然我死命的把那些碎片收集起来,但不管我怎么拼凑,都无法让身体恢复原状。
另外让我难以置信的是,现在羽贺那在吃早餐的时候,会亲切的帮我拿来汤匙或糖了。
然而我脑中最初浮现的念头却连自己都觉得很蠢。我居然怀疑她是不是怀抱着什么邪恶的企图想要惹我不高兴。
就在我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时候时,巴顿寄了一封信给我。
『最近我有点空,要不要见个面?时间最好能约在上午,抱歉啦。』
指定的日期是一般的上班日。
撇开平日白天出去外面晃,在交易时间里外出更是夸张得离谱,但回头一想,我自己在和羽贺那联手前,也曾在下雨天暂停交易发呆度过一天。
于是我就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立刻回信给他说。
『我没问题。』
巴顿的回信依然非常迅速,他和之前一样指定了皇家中央饭店作为见面地点。
在我告诉羽贺那我要在平常日上午出门时,她虽然有些吃惊,但脸上显露的却是更多的疑惑。
「那交易要怎么办?」
她理所当然的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我也早就决定好该怎么回答了。
「反正才一天而已,休息一下也没关系吧。」
虽然我的回答让羽贺那吃惊得瞪大眼睛,但毕竟她自己一个人没办法进行交易,而我也绝对不愿意把工作交给自动化的程式代劳。
「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啦。最近你一直都工作到半夜吧?」
「……我知道了。」
羽贺那点头同意我后,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和巴顿约了要见面的前一夜,我几乎无法入眠。
脑海里完全是初遇巴顿后那一晚,在牛顿市所窥见的璀璨夜景。
我把出门的这件事对理沙保密,尽可能乔装打扮,然后顺着顺着两周前走过的同样路线来到了皇家中央饭店,再次在侍者带领下来到咖啡厅深处的客席。
看到我的时候,巴顿露出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笑容。
「你的脸色可真糟糕啊。」
唯一不同的,只有他接下来所说的话而已。
巴顿随后帮我点了饮料,那是一杯酒加得不多的热巧克力利口酒。
在喝下那杯热腾腾饮料的瞬间,我不禁差点要哭了出来。
「嗯……」
巴顿稳如泰山地坐在桌子对面,手肘靠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则轻轻顶着自己的太阳穴。虽然他会观察我的状况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却有种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看透的感觉。这让我感到有些羞耻,却又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宽心。
「要是在成功时说出『活着真辛苦』这种话,绝对会被人骂说不知足吧。」
巴顿突然开口这么说。
「但这也只是那些不曾体验成功的丧家犬在远吠罢了。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无论一个人原本再怎么饥饿,硬是用多得会让下巴脱臼的大量美食塞得他满嘴,那也无庸置疑是种痛苦。」
巴顿浅啜着他手中那杯好像威士忌加得比咖啡还多的爱尔兰咖啡,目光停留在咖啡杯上继续说了下去。
「我看了你最近在投资竞赛的表现。数字本身是很不错啦……不过呢……」
巴顿说到一半时,突然轻轻打了个嗝。
「失礼了……嗯唔,真的是很乏味啊。」
我差点就让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
「你的风格和一开始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啊。虽然在投资手法和股票选择的方针上的确是前后一致……不过在更根本的地方却是……嗯,你现在的操作简直就是就像是单调的重复作业。」
巴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将身子往前倾看着我。
他的双眼看起来像是通晓一切真理,就连常人无法预测的未来,都能用这锐利的眼光看破似的。
「嘿……先生啊。该不会……你的投资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参了一脚吧?」
我的手颤抖起来,让杯子里的巧克力利口酒洒了出来。
然而我却维持这个姿势再也动弹不得。
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这件事的。单纯只是因为巴顿没向我问起,所以我才没提而已。
但要是我们算两个人一起进行投资的话,现在的表现也算是两个人合力的成果。可是目前在场的却只有我一个人。
而在眼前这锅像是喷泉一样不断涌出来的滚滚利益中,实际上究竟有多少能算在我头上呢?我只不过是死命巴着现在的立场不放,努力不想被程式取代掉而已。
所以我也只能盯着杯子,不敢抬头直视巴顿的脸。
接着巴顿又说了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叫你把另外一个人带过来呀?」
他说出口的正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
「反正和你联手的一定是个宽客,我没说错吧?」
「唔……」
这句话总算让我抬起头来。
巴顿那久经风霜的稳重脸庞,现在混了几分像吃到什么坏东西似的复杂色彩。
「果然如此啊。和宽客那种家伙联手的话,表现自然会变成这种样子呀。」
「唔……但……但是……」
你所看到的这笔利益,其实有绝大部分都是那位宽客所带来的。
我本来正想这样坦诚,但巴顿却举起他的大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宽客的力量确实很惊人。而且当你遇到的宽客愈是优秀,你也愈会深刻体会到这点。他们能够利用数学将市场化为模型。而且在大多数状况下,他们还能将人类所使用的大多数交易手法给数值化。」
「……」
巴顿就像亲眼所见一样,把我现在所处的状况全一清二楚地说了出来。
「我想你本来的投资风格,应该像是鲨鱼一样撕咬一支又一支的股票,边赚些小钱,边随时寻找即将到来的大浪,对吧?」
「……是……是的。」
「这种风格可是很不错的。毕竟在市场中,短期内的暴涨暴跌几乎都是人为因素所造成的啊。那些因素是无法用公式表达的,是种非理性的聚合体。而且这些因素就只有人类才有办法感知。」
这也就是所谓的「气氛」。这是我曾经向羽贺那解释过很多次,但她却一直无法理解的概念。
「在现在这个时代,人类在劳动方面正不断被机械取代。就算想要靠我说的这点与机械一拼,也一样没办法逃得了这种状况。」
巴顿用他粗壮的食指轻轻轻戳自己的太阳穴。
「要超越机械就只有两条路而已。一是成为制造机械的一方,另一条路是持续去做那些机械无法办到的事情。」
「……机械……无法办到的事情?」
「没错。我之所以找上你,就是因为看了你初期的投资数据而认为你有做到这种事的资质。一个人能不能从资料从数据或现象中看透他人的思考,是需要资质的。」
巴顿把身体朝我这边前倾,一边看着我一边说下去。
「比方说……就拿那个和你合作的宽客来说吧。他又是如何呢?他拥有能够看透别人内心的资质吗?」
巴顿的这句话让我脑海里瞬间浮现了羽贺那的身影。
如果要举出一件羽贺那最不擅长的事,那应该就是去看穿别人的思考、感受他人的想法吧。
「嗯,很多宽客都是这个样子。神经科学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这件事。毕竟人想要将大脑的各方面都锻炼到发达可是极端困难的工作。尤其处理数字的这种行为更是非常特殊,只有人类才在这方面特别发达。而能够以宽客的身分混饭吃的数学痴们,几乎都把太多脑力用在数学上了,所以在其他方面——特别是与人沟通的能力上——会有缺陷。虽然里面也有些人单纯是因为觉得麻烦所以才不想和他人有牵扯就是了。不过这样也算是缺陷的一种吧?你试着想像一个穿白袍戴眼镜的数学博士就知道了,那种家伙毫无疑问都是些怪人啊。」
我非常清楚巴顿想表达什么。
因为羽贺那的思考总是和数学一样永远都是一直线。假设「若A则B,若B则C」成立的话,那无论何时A都必须要是C,不是这样就不行。羽贺那也就是因为这样才常常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比如讲出什么把自己卖掉就能还债之类的话。
这就是过度沉溺于数学之中所产生的弊害。
羽贺那的数学才能就是以此为代价换来的吗?
「再说啊,宽客们所运用的数学毕竟是万国通用的东西。既然大家都使用一套方法在竞争,就算算出了最佳的结果,总有一天也会被其他人给模仿吧。」
「……」
「这可是个残酷到令人呕血的竞争世界啊。就算真的拥有最棒的才能,也未必能够得到回报。想要保持永远的优势更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所有人都在为了让交易更顺利而不断尝试错误,接着人们也就会一个接一个找到相同的赚钱方法;当大家都使用起相同的方法时,这个方法当然也就无法赚钱了。这种循环大概顶多只需要一年半载、甚至会发生在几个月之内吧。过了这段时间后,原本很有效的赚钱方法会一下子就变得再也行不通。你的状况应该也一样,本来只是打算赚些小钱结果却碰壁了吧?因为除了暴涨暴跌的情况外,靠着掌握市场氛围来进行超短期交易,就原理来说使用的手法时其实也和宽客相同呢。」
「唔。」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屏住呼吸多少次了。
巴顿简直就像一直站在我身后观察似的清楚状况。
我本来一直进行得很顺遂的交易,的确是在和羽贺那合作前突然陷入了困境。
我所做的事情明明和以前相同,却没办法得到同样的结果。
也许那就是因为其他人也找出了跟我一样的赚钱方法吧?
「果然是这样啊。如果是因为这样就跑去和宽客联手的话,那你也实在太天真了。依靠直觉和反射神经来进行交易的人,总是会想要取得一些学理上的背书啊。但这并不是个能靠科学解决的问题。毕竟不管走哪种方法,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所以呢……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超越机器的『人』,那就该以『人』的角度来进行思考。试着在暴涨暴跌这种非理性的状况中大赚一票就是其中一种方法。因为那些宽客们就是假定人都是理性的,然后以此为前提来将市场状况化为数学模型,所以他们的模型在人的行动并不理性的地方也就不管用了。而人其实在很多场合都是不理性的,比方说谈恋爱不就是人类不理性行为的代表吗?」
巴顿露出满脸得意的笑容,但我只能暧昧的点头同意。
不过我当初会觉得为了躺理沙的大腿付上三万慕鲁也没关系,应该也算不理性到了极致吧。
「但话又说回来,其实每个人都同样想去依靠科学的力量,所以我也不会嘲笑你所做的事。从古至今的经济学家们都是一开口就净会谈些数学公式而已。他们害怕要是不使用这些公式,就不会被承认是位出色的科学家吧。不过就算他们这么做,也同样没办法从恐惧中逃脱。他们只是一路上都在闪躲自己无法计算的东西罢了。尼采就曾经说过:『所谓科学的秘密,就是人面对无法计算的事物时,那来自本能的恐惧。』人类想超越机械,也就必须竭尽所能去接触那些机械无法计算的东西。而能够做到这件事的——」
巴顿用手指拉了拉自己衣服上的吊带,露出恶作划般的笑容。
「就只有能看透他人在一件事背后有什么心思的人而已了。」
我面对巴顿,就只能默默的听他说话,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光是想理解他说话的内容就已竭尽全力,但就算这样我也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领会他话中的深意。
不过我很清楚地明白一点,那就是他现在对我说的话至关重要。
我已经作了好多次自己的身体变成数学符号的梦。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就会不再被大家所需要。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去挑战羽贺那办不到的事情了。
我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用颤抖的声音对巴顿问道。
「……我……我有办法做到吗?」
巴顿在我眼前第一次用严峻的表情看着我。
「这不是有没有办法做到的问题。要是你想生存下去,就只能尽全力去办到这件事。」
我好像在哪边也曾听过这句话。
而且我也认为这句话真的非常具有力量。
于是我缓缓对巴顿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啊。我是看一个人有前途才会找他来的啊。就这点来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有着出色的嗅觉。我会在平常日的中午把你叫出来,其实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巴顿一口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后将杯子搁在桌上,然后拿起他挂在旁边沙发上的西装外套。
「我想要让你瞧瞧我投资手法的概要。」
由于他的体型相当壮硕,一站起来就让我觉得周遭的空气瞬时产生了剧烈的流动。
昂然矗立的巴顿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这么说道。
「走吧。」
就像是位领导迷茫者的英雄一样,巴顿的这句话中充满了力量。
这一天是巴顿亲自开车。
虽然他的车看起来并不便宜,却也不是那种一眼就看得出非常名贵的车款。
这辆车普通到好像一下就会融入大街上的车流中不再被人注意,让我感到有点疑惑。
「你就坐副驾驶座吧。」
在巴顿的催促下,我坐到了前座的座位上。
「我每次选择工作用车的时候都要头痛一番啊。」
巴顿巨大的身体坐在驾驶座上显得有些别手别脚,不过他依旧豪迈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往前开。
「工作用的车啊,既不能太高级也不能太破。」
「……这是为什么?」
「看透人的想法,可是要超越机械唯一的路啊。」
巴顿有点像在逗我似的这么说道。
他的意思是叫我自己先想想吧。
工作用车。
我在咀嚼这个词的瞬间立刻想到了答案。
「是因为车子太破的话,会被人认为没赚什么钱吗?」
巴顿可是投资基金公司的老板。投资基金的工作就是从客户那边拿钱去投资,并从利润中抽成当报酬。
除了那种被债务逼得无路可走,没有其他人能依靠而只能将财产托给我们的人之外,其他人应该都宁愿选择开着高级车的基金经理人,也不会想把钱交给开着破车的家伙吧。
「没错。那不选太高级的车又是什么理由?」
巴顿没有转过头来,看着前方继续说下去。
我则是拼命动脑思考。
只不过我脑海中却始终无法浮现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是因为……怕惹人厌吗?」
「惹人厌?哈哈哈!哎,这也算是其中一个理由吧。」
车子在交叉路口向右转。因为牛顿市是分层化的设计,所以道路和人行道在大部分地方都是分开的。从车子专用的道路上看到的景色,和从人行道上所见的牛顿市相比,实在大异其趣。
「其实真正的用意应该算是条防火线。」
「防火线?」
「没错。做投资基金毕竟是有赚有赔。在这一行干愈久也就愈有机会赔钱。要是你平常就坐着高级轿车到处跑,那可有得瞧了。你在赔钱的时候会很难找理由跟客户交代。所以呢,工作用的车子千万不能过于昂贵或者过于廉价,选择实用取向的高级车是最安全的做法。」
原来是这样啊。
「哎,这种事情其实只要自己实际经验过,马上就会明白了。除了这个以外……我们还有其他更该去注意的地方。」
车子从上层往下开去,离开快速道路后接到了行政机关群聚的大道一角。
在这一区坐落着月面都市大学的校区,另外我感兴趣的制药公司、生物科技相关企业等利用智慧财产来创造高收益的公司,也都在这区域的各处林立。
「在这附近的公司里面,你看过哪几家的财报?」
离开上层区后,巴顿让车子慢慢开在两旁种满行道树,景观很至雅致的路上,一边这样问我。他把双手和下巴都搁在方向盘上,像是迷路而想透过挡风玻璃寻找碰面场所的人似的,凝视着外面的大楼。
我立刻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答案。
这附近的公司当然都在我列为主要交易对象的个股之中。
「鲁珀特制药、赫特、户冢控股、林格科技、阿曼生物科技……还有……」
「哈哈,你能一下子讲出这么多还真不简单啊。而且你提到的每家公司财务状况都很好。全身一些能够挺起胸膛推荐给老寡妇去投资的好公司。」
「……呃。」
「不过呢,人透过看财报、看股票的走势得出的判断。程式几乎也都有办法做得出来。只要清楚门道,就算是粉饰帐目或作假帐的迹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能用机械性的方式抓出来。因为那些东西全部都是依循固定的逻辑和数字来表现的啊。你知道做假帐的数据有办法透过统计学方法抓到吗?」
「咦?」
而且那是机器无法看穿,只有人类会察觉到的事不是吗。
「虽然帐薄上的数字无穷无尽,但你只要把其中个位的数字出现频率统计一下,就能够明白帐目是不是有造假了。」
我不太能理解巴顿所说的话。就我贫乏的知识看来,帐目上的那些数字排列都是随机的,所以结果不该像骰子骰出来的一样是乱数吗?
照理说1到9的数字应该都会以等机率出现吧。
「这算是会计事务所或税务机关拆穿假帐时会用的方法吧。就统计上来说,个位数的数字在自然状况下会出现比较多的『1』,比例大约占全体的30%左右。数字1到9的并不是用均等的机率出现的。这就是所谓的班佛定律。」
「……」
虽然我觉得这像是在骗人,却无话可说。
「虽然这算是比较难的数学,不过你只要看看对数表就会马上明白了。像这类东西正是那些宽客们的拿手好戏啊。」
巴顿从方向盘上仰起身体,稍微加快车速将车子开到一条狭窄的道路上。
接着他在路边停下车来,用下巴比了比附近的一栋大楼说。
「这栋就是林格科技的大楼。很气派吧?地下十二层,地上五十三层,建造费用总共花了二十五亿慕鲁这么多。而且还是去年刚落成,闪闪发亮的新大楼呢。看来林格科技对于自己被称作『新发迹的生技公司』已经有点厌倦了,从这栋建筑可以感受得到他们想要让自家招牌成为『业界重镇』的气概。而且这里不管和月面都市大学或行政机关那一带都很近,不管要去挖掘人才或者进行政策游说都很方便。不过呢……」
巴顿朝我看来,说道。
「这栋建筑有问题。」
「咦?」
我脑中马上浮现的念头是:『这栋大楼是缺陷建筑吗?』
但这栋威风凛凛的耸立着,外墙还铺满闪亮玻璃窗的大楼,俨然就是财富和成功的象征啊。
林格科技可是成立至今满十二年,去年营业额更超过一百二十亿慕鲁的超优良企业。
我在之前投资时有看过林格的资料作为参考,但并没发现任何问题。它应该算是历久弥坚,在未来也会长期维持繁荣的企业典型才对啊。
「我在林格科技的前身企业还在地球上时就知道它了。他们公司原本位在华盛顿吧。你应该知道这家公司就是打着公司内的风气很自由当招牌的吧?」
「……是的」
「当年在华盛顿的那家公司,是一群来自大药厂『法伊兹』内部的研究人员因为对公司的官僚主义感到很厌烦而离职,之后再自己出来开的新创公司。当初号称是经营团队和研究团队两方距离最近的企业呢。而且这样自由的研究环境也发挥了很大效果,让林格科技在生技相关的检验套组和基因图谱技术上取得了划时代的专利,也因此让公司营运有了大幅进展。他们接着也在基因治疗药物上获得巨大的成功,也因此成功进军月面。每当公司主办说明会时,他们的执行长也一定是穿着实验室的白袍亮相。而从业务员到执行长的所有人,使用的公务车都是一样的,在员工福利方面也相当慷慨,更没有阶级意识,实在是家很棒的公司啊。」
虽然巴顿这么说着,但我总觉得他有着弦外之音。
于是我开口对他问道。
「实际上……并非如此吗?」
「虽然他们对外还是同样这样宣称啦,不过你看看那大楼的上层。」
巴顿几乎把额头都贴到了挡风玻璃上,指着上方要我看。
于是我也用跟他一样的姿势往大楼的上面看去。
「看到没有,大楼最顶端的那几层楼的形状很特别吧。」
「……对。那是……十字型吗?」
「没错。就只有最顶端的十层楼成了那种很扭曲的造型。当一家公司的经营团队萌生了特权意识的时候,新盖的大楼通常就会像那样出现奇怪的歪斜。」
「……该不会。」
我不禁脱口这么说道。
而巴顿则在一旁满脸得意的笑着。
「大楼会设计成那种形状,目的也就是为了让主管办公室有更多会位在角落。因为那些高阶的大头们可是最讨厌和别人一起走进办公室里啦。另外你看,在那边有一个两层楼的区域用了一整片的落地窗吧?那边是高阶主管专用的餐厅。不过在官方资料上可没有这种设施的存在呢。」
我一脸惊讶地看着巴顿,而且无论如何都想问他为什么能得到这种消息。
「为什么这些事情明明没公开但你却知道?」
「只要在中午的时候用望远镜偷看就一目了然啦。」
「!」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真的有人会这么做吗?
不,真的就是有这种人。在我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当一家以内部风气自由为卖点的企业变成那样的话,衰败的速度可是会快得惊人。毕竟要是人们要是一开始就知道公司中盛行官僚主义的话,就会很快习惯这种文化。但林格科技里面却有很多人是因为讨厌官僚主义才跑来的,因此对公司幻灭的程度也会很惨烈。我看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有大批研究人员出走,再去建立一家新的公司吧。所以说呢,真的是有些大楼会如实展现出一家公司『盛极必衰』的道理啊。有些新发迹的公司在砸下一笔钱搬进这种大楼里之后,突然就因为业绩恶化而遭到并购了。这时比较迷信的人就会说这栋大楼中受了什么诅咒,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会想砸大钱搬进这种大楼里面的企业,其经营团队的思考模式全都差不多啊。」
在眼前大楼的正门口处,可以看到印有公司标志的旗帜正随风飘扬。出入这栋大楼中的人们看起来要不是能干的业务人员,就是优秀的研究者,让人完全嗅不出有半点事态不妙的气息。
但被巴顿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栋大楼的形状的确很不自然。
而且要是里面真的有着官方不承认的主管专用餐厅,那公司内部一定更有着谎言与欺瞒到处横行吧。
这一类的事绝对不是从数字上能看出来的。
等到事情反映到数字上的时候,状况通常也都已经发展至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掌握其他人所不知的独家情报,当然会让你比别人强。如果是我,就会在所有人都像蠢蛋一样不断买进这家公司的股票时,耐心等待用融券大赚一票的时机。但要是手上没有这个情报,想决定该站在买方或是卖方那边时,也就只能靠其他数字来下判断了。像一支股票在累积了很多信用交易量时,不管是涨是跌,股价都会有很大的变化对吧?你要是在这种时候选错边站的话,下场就是这样啦。」
巴顿用手划过脖子比了个断头的手势。
他说得的确没错,因为靠市场气氛来进行判断的话,到关键时刻选对选错的机率往往就是一半一半,这点真的让人非常烦躁。但即使如我们也只能靠着自己瞪大眼睛才得到的少许线索,来判断究竟该站在买方或卖方那边。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各式各样的公司间绕,然后找出他们行动的规律。而在看出规律之后,我就得思考这样的规律又是如何形成的。大致上来说,这些规律都只是反映出人们心中单纯的思绪或感情罢了。但这件事情却是机器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巴顿再次发动引擎,让车子缓慢往前开去。
「而就我的经验来看,很能掌握交易场上气氛的人通常也善于找出规律。人们就算看着同样的东西,也会因为思考方式和所注意的焦点不同而有不一样的感想。但这不是能经由训练得到的能力,而是与生俱来的才能。」
我实在不知道像这样被人夸奖时该怎么回应。
所以我也只能害羞的低下头,在嘴里咕哝着些不敢明白讲出口的话。
「哎,另外我们的工作也就是尽量去拉人脉啦。在过去也偶尔会出现在失败无数次之后,仍然不屈不挠东山再起的家伙。其中最出名的人就属房地产大王丹尼尔•卓普了。」
「卓普?」
「哎呀,你不知道吗?这个男人可是有着『美国的不屈先生』这种别号啊。他在四十岁之前就破产了三次,每次破产的金额还愈来愈大,到第三次时甚至因为欠了十二亿美金而让公司倒闭。但他居然在四年之后买下了曼哈顿一栋价值五亿美金的大厦,还恬不知耻地将它取名为『卓普塔』,改装成高级的商业大楼。你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人呢?难道他算是经营的天才吗?就某些方面上或许算吧。那家伙可是聪明得要命,记忆力尤其惊人。但他如果真的是一个经营天才,才不会破产这么多次。那家伙真正天才的地方啊,就在于他跟别人相处的能力。要是备和有钱人一同行动的话,就能显示你的工作就是有那样的水平。人脉可是比存款还能孕育出更多财富。」
巴顿在说话的同时把车子开进月面都市大学的校区内。
这所大学连个像样的警卫都没有,看到外车开进来也没人拦阻,甚至没人在意我们就这样驾车进入。
或许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的关系,校园内也没看到什么人在路上走动。
车子沿着狭窄的道路行驶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接着巴顿慢吞吞的下车走到路旁一家卖三明治的店前面。他从头到尾都没看我一眼,我想应该是没打算要我跟着下车吧。而且巴顿看起来好像是这家店的常客,和店员一副很熟的样子。
在店员将三明治放进纸袋后,巴顿掏出一张一百慕鲁的钞票付帐。
而且他并没有要对方找零,只是用大手亲切的拍了拍店员的肩膀,挥挥手便离开了三明治店。他一副刚刚和对方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带着笑容走回车子旁边,打开车门回到驾驶座上。
「吃午餐喽。」
巴顿把纸袋递给我,再一次向店里的人挥挥手后再次发动车子。
「人啊,不管赚了多少钱,一天也只能够吃三顿饭而已。」
「咦?」
「而且几乎没什么人会每天都到不同的店家吃饭。也就是说每个人用餐的地方大致都是固定的。尤其像是学者或教师这类人就更是如此。当你看到一个生物学、化学或者理工科的教员不再吃可以单手抓着的三明治时,就代表他们很有可能被企业挖角了;要是有个教授本来总是点夹满起司和牛肉的满汉三明治,但某天却突然却改点不加起士的蕃茄三明治,那就表示他昨天搞不好被抓去应酬累了一晚。另外像一个人是不是开车来上班,应该算是最容易看的吧。」
巴顿用单手抓起三明治,豪迈的咬了一大口。
「我就透过在那边用餐持续收集这类消息,刚才那位店员和我是老交情了。对方也明白我的用意何在,所以几乎把所有会在大学出入的猎人头顾问长怎样都记了下来。要是说到月面都市大学出入的猎人头顾问,我有自信自己掌握得比专业记者还清楚。毕竟记者可不会每餐都掏出一百慕鲁大钞呀。」
巴顿这样说完后,恶作剧似的对我眨眨眼。
「丹尼尔•卓普就非常擅长这类手法。真的非常不简单。他就是借此收集到很多的情报,然后进一步加以利用。当然啦,种方法也需要能分辨情报优劣的嗅觉、以及在关键时刻勇往直前的决策力。就跟判断行情是一样的啊。你非得尽可能去收集资讯然后从中找出关键,最后押注在正反其中一面。怎么样?比起什么波动率、δ值,你不觉得这种方式更适合你吗?」
突然听到巴顿的这句话,让我把吞到一半的鸡肉卡在喉咙里。
但他说的完全没错。
我完全看不懂羽贺那记在她行动装置上的那些数学符号之类的鬼东西,更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跪倒在宽客所写的程式跟前的交易员们,通常在不久之后就会因为精神出问题而从市场淡出。去判断硬币落下时究竟是开正面或是反面,这是只属于人类的特权。当一个人把这个特权交给机器时,他就再也不是人了。」
我就曾经作过自己的身体变成数学符号的梦。
那真的和巴顿所说的话完全一模一样。
「张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世界吧。这世上不存在任何和人类有关却不牵扯到人类情感的东西。」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巴顿的双眼仍然看着前方,说道。
「难道你不想抛开那种玩弄数字的游戏,来场真正的投资吗?」
「你是说——」
在我回问的那瞬间,车子也向前开去。
巴顿依然只是看着前方不发一语。
但看着他的表情,却让我感觉他在强烈的对我喊话说:「当个人吧!」
既然做决定是人类的特权,那决定要不要把巴顿的话听进去,自然就是我的特权了。
「但我并不信任宽客,也不认为再这样下去对你会有什么好处。」
巴顿一打方向盘,将车朝郊外开去。
「你最好和那个人拆伙吧。」
巴顿非常干脆地这么说。
和羽贺那拆伙?
我试着想像了一下那情景。我能从羽贺那的程式中得到解放,而后也能作为金融街的一员重新出发。
而且我还能够在巴顿底下做事。我能在藉由收集数字无法呈现的企业情报来投资,真正精通这类古典投资手法的巴顿底下做事。
人本来就该透过机械绝对无法办到的人际交流来获取情报,并参考这些情报来进行判断。
就跟我最喜爱的帮派电影和战争片很像。在事情背后有着应该遵从的原理、有着必须考虑的实际状况。而人积年累月得来的经验更显重要。我透过股价波动来读出投资人的想法,觉得自己好像透过这样看透了一切。但巴顿却是从更源头的地方收集情报,并用它们进行判断。
说实在的,我觉得这种方法实在帅到不行。虽然做法里面有很质朴的部分,不过我却认为它比任何投资手法都更为确实。毕竟巴顿为了确认主管专用餐厅的存在,甚至都自己拿个望远镜去侦查了,要是连做到这种程度都没办法掌握投资风向的话,那我想不管再怎么做也都无济于事了吧。巴顿这个人就是具有会让人这样认为的说服力。
另外我的梦想也并非是在贫穷地区收集穷人的私房钱,做投资帮忙他们还债,而是要将人类的财富聚集起来,并借着这一大笔财产远征前人未至之地。但我一直忘了这件事。
然而我到了这时候仍感到犹豫,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原因就出在羽贺那身上。我担心羽贺那在少了我的情况下,是不是依然有办法顺利走下去。
她那个程式应该是能顺利运作吧。但要是巴顿说得没错,她的程式可能早晚会完全失灵。而且当初她和理沙两个人在教会里相依为命时,两个人也真的快要走上穷途末路。虽然理沙她个性很成熟,但我总觉得她的脑袋少了根螺丝,应付生活的能力很有问题,至于羽贺那就更不用说了。
就算我现在因为羽贺那的程式而饱受折磨,但我不是因为羽贺那而受苦。
羽贺那甚至在前不久还很替我的身体担心。
她并不是坏人。甚至该反过来说她就是个性正直过了头。
如果要叫我现在立刻抛下羽贺那一走了之,我也实在办不到。
「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光要说出这句话就让我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因为和我说话的对象可是一位连在皇家中央饭店都备受礼遇的大富豪。照理说他是绝对不会理会我这种小鬼的。我能有现在的境遇真的是非常幸运,简直幸运到令人无法置信。
不过,到头来我也就只能给他这样的回应。
「当然可以。」
巴顿马上就这样回答我。
最后车子终于总算开到了第六外区,我也就在这下车,并为今天的事情向巴顿道谢。但今天巴顿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热情的和我道别,最后只在驾驶座上给我一个微笑。
那就再会了。这种道别的方式也真够潇洒。
我一直目送着巴顿的车子远去,直到车影完全消失时才踏出脚步。
我明白自己的行动原理,而我的目的也非常明确。既然如此,那我就知道该要如何解决这问题。
我迈步走向教会。现在的时间应该刚过两点吧,在这个时段里要是不长眼在外面乱晃,可是会被警察抓去训话的。虽然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跑跳,最后还是一路踏着民宅屋顶回到教会。
所以我会看到那个模样的羽贺那,也真的是出于偶然。我想要是自己直接沿路走回教会的话,应该就不会看到这情景了吧。当我从旁边住宅的屋顶跳到教会的屋顶上时,三楼院子的景象在我眼前是一览无疑。因为理沙现在应该正在中国餐馆工作,所以我看到的也不可能是其他人,自然是羽贺那了。
因为理沙所准备的午睡套组不管是靠垫或毛毯都是一片雪白,更让一身黑的羽贺那显得非常醒目。
我跳进三楼的院子里,看着正在酣睡的羽贺那。看来她很老实的听进了我出门前叫她休息的那句话,真的就休息了。我也明白羽贺那想要把我的所有行为全部复制到程式里面去,并不是存心想害我派不上用场。毕竟我很清楚羽贺那真的是用很认真的态度在调整程式的数值。
在月面上为了让空气循环,圆顶内不时会有风吹起。这时刚好就吹来了一阵微风,缓缓推动原本停滞的空气,拂过我们所在的地方。
百合花摇曳着、树上的绿叶摇曳着,羽贺那的浏海也随风飘摇。当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就只是个普通女孩子而已。而且仔细一看,我还发现她把她总是拿着的那台行动装置抱在胸口睡着,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还放了两个杯子。看来克莉丝在中午时来过,所以她们两个人有一起念书吧。
就算我不像理沙那样善良,但也还是会想守护这样悠闲的生活、会想从困境中拯救像克莉丝他们那样为了生活奋斗的人吧。
就巴顿的说法来看,要是宽客们一直使用相同的手法,那系统好像就会逐渐变得陈旧,投资表现也会变差。也就是说如果我和羽贺那拆伙,那她终有一天会失去赚钱的能力。
羽贺那把整个身子都埋在软垫里,偶而还像婴儿一样发出几声呢喃。
从地球被卖到这里来的她,是其中一个遭到这不合理的世界所吞噬的人。
但我也绝对不能停在这里,而不去追求我自己的梦想。为了实现梦想,巴顿的帮助对我来说是绝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所以我只能痛下决心这么做了。
我走近羽贺那身边,低头直盯着她的睡脸瞧。羽贺那因为光线变化的关系皱起眉头,随后慢慢清醒过来。
当她注意到我在场后,便揉了揉眼睛,然后好像赫然惊觉似的开始笨拙地注意起自己的裙子有没有掀开。
我想起在刚遇到她的时候,她明明连自己的裙底风光被我从下方一览无遗都毫不在意。
「……怎么?」
羽贺那用还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神瞪着我问道。也或许她是因为睡觉的样子被我看到所以觉得不好意思吧。
而我开口对她这么说:
「我们来拿下投资竞赛的冠军吧。」
「……咦?」
羽贺那疑惑的出声反问我。因为对我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背负着债务的人吗?
虽然羽贺那看来很想问我这句话,但我脑中所想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
只要能够拿到竞赛的奖金,就能够让羽贺那到上大学为止都不会有什么经济上的匮乏了吧。
就算理沙和羽贺那有多么欠缺生活能力,只要有二十万慕鲁,应该绝对是不用再烦恼什么了。
既然羽贺那的程式还能继续正常运作个一阵子,我们现在就应该以赛程快结束的投资竞赛为优先。
这样一来,我也就能安心的和羽贺那分道扬镳,然后投向巴顿旗下。
现在离清还债务的期限还很久,但投资竞赛的时间却所剩无几。
「为什么——」
羽贺那开口问我,但我却用这句话盖过了她的声音。
「我拜托你。」
「!」
羽贺那才想从软垫上爬起,马上就因为我的话而吓到僵住了。
月面的风缓慢而悠远的吹过了我们身旁。
羽贺那的一头秀发也随风飘荡。
「这件事……对阿晴很重要吗?」
她问问题的方式依然直接。就算我要说谎回她说「没错」,她也应该会毫不怀疑的对我点点头吧。
我想大概就是这样没错。虽然羽贺那的眼神那么凶恶、个性又好像很多疑,但她就是因为无法适应周遭,也才会流落到这所教会来吧。
然而现在这场比赛的结果对我是真的很重要。
在这句话里面,并没有半分的虚假。
「没错。」
羽贺那紧紧盯着我瞧。
接着她别开了视线,轻轻整平自己的裙摆,然后再次抬起头来看我说。
「我知道了。」
羽贺那站起身来。
或许是因为刚刚她整个人缩在靠垫里睡觉的关系,当她站到我身旁时,我从她身上闻到了属于她的浓郁香味。
「我们和喉片先生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羽贺那这么说。
而我这样回答。
「只要追上去就好了。」
听到我这句话,羽贺那的嘴角漾起了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