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玻璃、斑驳的墙壁、拆了灯泡的电灯;贫困地区具备了这一切条件,而我正站在集合住宅的前方。这里没有人会打扫,马路上堆著被丢弃的酒瓶和包装纸,历经风吹雨淋后尘埃紧紧附著其上。
时刻即将来到上午十一点,也是住宅区最安静的时刻。
我重新抱稳行李,穿过昏暗的大门进到公寓内。
如同地球的都市贫民窟一样,这地区在不久前还是月面都市当中算是挺不错的住宅区。然而,每次只要有某地区被建设,付不起该地区房租的人就会搬到这里来,这里的地价和水准也因此一次又一次的下跌。
不过,哪怕现在任凭地价下跌,想必不久后还是会有人看上便宜的地价,而集中资金展开都市更新计画。到时老旧的公寓和大楼会被破坏,俗气的酒馆会摇身变成时尚的酒吧,让客人赊帐买洗发精或肥皂的亲切杂货店也会大改样貌,变成采用水泥建筑、具有现代感的购物中心。
环境焕然一新后,狼狈骯脏的人们将会失去容身之地。自己居住的环境变化速度太快而无法跟上脚步的人们,只能够为了寻求其他住处而选择离去。
从都市建设在月面上展开到现在,这已成了固定的模式。或许应该说从人类开始建造都市以来,一直反覆这样的循环,从未间断过。不仅如此,听说近来的循环周期变短了,想必在不久的将来,住在这地区的人们将面临被驱逐的命运。
想到这点后,我在比门口更显昏暗、只是用冷冰冰的石灰岩堆叠而成的走廊上,不禁有些郁闷起来。
这里的电梯好几个月不曾运转过,我站上电梯旁边的阶梯,用腋下撑著拐杖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在月面连呼吸也要花钱,唯一不怕人用的就是电力。尽管人们总爱这么形容月面,但现在连这唯一的丰富资源,也因为急遽发展而开始不敷使用。
东西不够用的时候价格就会上涨,穷人也会一个接著一个负担不起。为了省电,循环于月面都市内的空气温度被调降十度以上,和四年前比起来,早晚变得寒意颇重。
虽然中午这个时段算是相当暖和,但如果静静待著不动,还是会感觉到些许凉意。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朝向四楼的目的地前进。
随著三楼的楼梯平台出现,楼上传来热闹的声音。声音想必是来自四楼,而从那闹哄哄的感觉听来,气氛肯定是炒得相当火热。
我带著近似苦笑的心情心想:这也难怪啦。
毕竟今天是值得如此开心的日子。
我也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记得是要去十四号门牌的琼斯那里买喔!不要都买酒,也要买其他饮料回来喔!」
我一阶一阶地缓缓爬上楼时,忽然传来让人担心会吵到整栋公寓住户的响亮声音。
不过,那拉大嗓门的声音不会显得低俗,若是形容得谄媚一点,甚至会觉得那声音像在唱歌。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朋友!」
随著这般回应声传来,有名男子一边发出急促的脚步声,一边下楼来。男子脚步轻盈地绕过楼梯中间平台,站到我面前来。毕竟我跟男子不是互不相识,所以彼此都不是那么讶异。
不过,男子的发型做了极大改变,所以即使已过了四年,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很不对劲。
「嗨!你总算来了啊!大家已经开喝了。」
「我听到了,很热闹呢。」
「毕竟很少有这么值得庆祝的事情嘛。」
一改个性十足的爆炸头发型,留长头发换成绑马尾发型的赛侯,在走下几步阶梯后,搭起我的肩膀说:
「话说回来,你怎么拖拖拉拉到这么晚才来?快去吧!别让主角等你太久。」
「……」
「嗯?有什么好害羞的?」
「谁害羞了。我只是在想,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嗯?哈哈哈!我都已经换成这样的发型,每天打领带去上班,你还觉得我跟以前一样?」
赛侯一边露出邪笑,一边说道。姑且不论发型,我不相信他每天会打领带,也不相信他会乖乖去公司上班。
不过,赛侯放弃在偏僻地方经营气氛诡异的网咖,以高级工程师的身分在人人皆知的软体公司上班确实是很大的改变。他之所以没有去公司上班,是因为在家里的工作量足以让他不需要到公司报到。
对于四年前理沙陷入窘境时自己没能够帮上忙,赛侯似乎十分懊悔。
赛侯抱著「虽然没钱也活得下去,但如果有钱就帮得了别人」的想法,决定不再当爆炸头。
「你还好意思一直说别人,你自己呢?」
「……啥?」
「我是在说理沙。」
听到我这么说,赛侯露出苦涩的表情,唇形变得扭曲。
可能是留爆炸头发型时养成的习惯,赛侯搔了搔头发后,挺起身子深深叹了口气。
「大人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单纯的。」
我没有做出耸肩的反应,也没有叹气,停顿了一秒钟后开口回答:
「我想也是。」
「你还给我装成熟……意思是想告诉我,你也是个大人?」
「……」
我沉默不语地看著赛侯,然后举高手指抵著自己的嘴角往上推。
人工的笑容。
四年前的那天后,我的脸跟左脚一样都不会动了。
「变成大人可是一点也不好玩啊。」
赛侯夹杂著叹息声这么说。
如果我能够变换表情,此刻肯定会露出真心的笑容。
「别说这些了吧,你不是准备要去买东西?」
「对喔。你有没有想喝什么?我帮你买回来。要不要买果汁给你这个小朋友喝?」
「可以的话。」
「不会吧?」
「我是工作到一半偷溜出来的,等一下还要回去。」
「……」
赛侯一脸讶异到说不出话来的表情,耸著肩膀。
「工作狂。」
「谢谢你的夸奖。如果我不好好工作,就会被赶出宿舍,也会被迫退学。」
「对喔,我记得你好像是勤学奖助学生,相对的必须到公家机关上班,对吧?」
「没错。多亏了这只脚,让我变成社会上的弱者,所以才有办法勉强混进去。」
不仅左脚,我的脸也没有表情。这不是天生的,而是自从四年前发生某件事情后,变成了这样。医生说是精神上的问题,而我也觉得当时自己身体里有个重要的部位死了。
不过,我没兴趣让他人看见阴郁的情感。
「我的成绩一直是勉强吊车尾,要是上班态度再不好一点,早就被革除了。」
我做出割喉咙的手势,夸张地说道。
「喔……会这样喔。公家机关不是一直都呈现人手不足的状态吗?」
「他们是那种如果运作不了就算了的态度。」
「……」
赛侯沉思片刻后,露出极度正经的表情说:
「完全就是在指月面嘛。」
「始终如一的感觉没什么不好,事实上也达到一定程度的运作。」
「……」
赛侯保持沉默地注视了我几秒钟。
「你变得太成熟了。」
「谢谢夸奖。」
听到我的回应话语后,赛侯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走下楼去。
「你确定要喝果汁喔?」
楼下传来询问的声音,但我没有回答。
爬上阶梯,一走出四楼的走廊,立刻听见笑声在走廊上回荡。时刻还不到中午,赛侯已经被叫去买酒,可见大家的兴致相当高昂。毕竟是在这样的场地举办,参加者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但即使是奉承的话,喝酒也实在不能说是有格调。虽然等一下要回去工作是事实,但就算不用回去工作,在这状况下也必须提高警觉才行。
我脱下外套挂在手臂上,也先解开了领带。穿著打扮越是正式,越容易被缠上。紧要关头时,我打算有效利用动不了的左脚。只要不小心让拐杖掉在地上,整个人瘫倒在地,就可以避开大部分的险境。
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如果没做到这样的自我防卫,就会被灌酒灌到烂醉如泥。我一边提高戒心,一边弯过狭窄的走廊转角后,停下了脚步。
走廊上出现一道身影。
「哟?」
一名女子在走廊上不停搧动裙襬试图让自己凉快一些,看见我出现后,女子这么轻叫了一声。女子是理沙,四年前她收容离家出走的我,在那之后,陷入一片混乱当时也照顾了我许多。
理沙今天一身黑白修女服,却不得体地搧动著裙襬。
平常总是开朗活泼的她今天看起来有些面容憔悴,脸颊像发高烧似的泛红。你喝醉了啊?我本打算这么询问,但打消了念头。喝醉酒的人如果听到这个问题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生气,另一种是开心。无论是哪种反应,都只会给我自己添麻烦而已。
不过,在这种场合,理沙通常都是彻底扮演接待的角色,这样的她竟然会喝醉,可说是相当难得的事情。可见她今天有多么地开心。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
「我没忘记。因为工作有点多,我先去了办公室一下才过来。」
「真的啊?算了,没事,大家都在等你喔。」
「我有说过要带一些好酒来分享吗?」
听到我这么说,理沙先是一脸愕然,跟著面带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你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傲慢啦?」
「意思是你比较希望看到我跟以前一样说话像个小混混?」
「嗯?这个嘛……」
四年前,理沙一逮到机会就会纠正我用词不适当或说话太没品,现在她却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算是吧……你以前的态度或许比较可爱……」
「……」
我用指尖把不会动的嘴角往上推,摆出人工的笑脸。
理沙再次轻轻笑出来后,摸著我的头说:
「不过,我也喜欢现在的阿晴喔?」
「你这句话应该说给赛侯听的。」
听到我的话语后,理沙瞬间停止了动作,也恢复清醒的表情。
「不可以捉弄大人喔。」
「赛侯也说过一样的话。」
「唔……嗯~~」
理沙看似想要反驳些什么,但醉意似乎让她转动不了脑袋。
她一副在忍受头痛的模样敲了敲头后,挺起胸膛说:
「总而言之,快进去吧!主角等你等很久了。」
「……这不算在捉弄人的范围内吗?」
「我才没有要捉弄你的意思。而且,身为善良的神仆,同时也是善良姊姊的我,实在不忍心一直看见那孩子心神不定的表情。」
或许是有了酒精力量的帮助,理沙的说话态度变得比平常直接,还是她是故意拿喝醉酒当藉口?虽不确定理沙是不是故意,但我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事实上,就算理沙不说,我也知道主角在等我。即使如此,我的脚步还是轻盈不起来。
「算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著不同的心境,但记得今天是庆祝会,好吗?」
理沙很懂得以笑脸来巧妙表现各种各样的情感。此刻的笑脸就像善解人意又亲切的邻家大姊姊一样。我连叹气都懒得叹气,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对了,你没忘记准备礼物来吧?」
唯独说这句话的时候,理沙露出可怕的表情。
「我再夸张也没有少根筋到忘了礼物。」
「很好。」
理沙露出像主考官一样的表情点点头后,指向走廊深处,彷佛在说:那还不快进去。
「你呢?」
「我继续透气一下,待会儿再进去。等到傍晚人数应该会更多,要保留一些体力才行。」
「……你别太逞强啊。」
「唉唷?」
「毕竟不年轻了。」
「唔!」
理沙瞪大眼睛抬高了拳头,我赶紧踏出步伐免得挨揍。随著高喊乾杯的声音传来,接连不断的笑声及欢呼声充斥著走廊的空间。
我来到敞开的门口,挂在一旁墙上的招牌写著「二十二丁目教会」。四年前,理沙掌管著另一所教会。被迫离开那所教会后,理沙回到地球四处流浪,最后总算再回来月球,好不容易在这里安稳下来。我没有询问细节,但理沙似乎吃了不少苦。
每想到这件事,我到现在还是胸口隐隐作痛。
虽然理沙绝不会这么说,但她割舍那所教会,也脱手卖出甚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珍贵书籍,最后落得非得在这种地方落脚的下场,都是我害的。
不仅如此,今天的庆祝会主角也是在我酿成大悲剧时,围绕在身边的受害者。
所以,我到今天早上还在烦恼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脸来参加庆祝会。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脸不会因为情感而变换表情。还有,理沙和赛侯这两个鸡婆二人组不约而同地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催我参加庆祝会。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下定决心。我在四年前迷失了自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物。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次必须好好珍惜。
我从敞开的门口往前踏出一步。屋内的空间并不宽敞,客厅和走廊完全是直线相通。简直就像是算准我即将出现,她站在我的视线前方。
四年前发生了很多事情。不过,她从不曾责怪过我。照理说来,我明明应该要补偿她的……
跟四年前比起来,她长高一些,也变成熟了,感觉下一刻就要从女孩蜕变成女人。她的状态之所以会显得如此不稳定,或许是因为发自内心的不安情绪吧。真是爱操心的家伙,我怎么可能不来参加呢。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也确认过我不是鬼魂后,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四年前的那天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帮了我很多,而我或多或少也帮了她,但我不觉得自己这样就算已经赎了罪。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前来参加。
「恭喜你考上大学。」
说罢,我把祝贺的礼物递给一头蓬乱金发的克莉丝。
插图
接近中午时,庆祝会的热闹气氛已经高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为平常老是面对灰暗的话题,才会忍不住放开怀来大闹一场。这种说法绝对是找藉口。不知道是谁扛出了乐器,人们开始被热闹的气氛吸引过来,一转眼二十二丁目教会里挤满了一群醉鬼。
在这样的氛围下,即使是襁褓中的婴儿,恐怕也难以拒绝劝酒。
不过,气氛炒得如此火热之中,就算少了一两个客人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尽管拚命抵挡仍免不了喝下三杯啤酒,而后避难到通往公寓顶楼的阶梯。因为平常没有喝酒的习惯,头皮发麻,有些吸呼困难。在昏暗的阶梯上,我让后脑勺贴在晒不到阳光的石灰岩墙壁上,那冰冷的触感舒服极了。
克莉丝顺利考上大学真的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所以不难体会这地区的人们想要狂欢的心情。虽然在月面赤手空拳得到莫大成就的人不算少,但那只是因为挑战者人数众多,才会觉得比例高。以获得成功的机率来说,其实月球跟地球没什么两样,不,甚至应该说低于地球。这样的现实就像病毒一样,不断侵蚀著月面的世界。不久后,多数居民将抬头仰望摩天大楼林立、宛如某种结晶体的牛顿市,任凭自己麻木地坠入「放弃」的漩涡之中。
不过,即使面对这般现实,仍然有极少数人绝不放弃。
哪怕手指头已经红肿到握不住笔,仍孜孜不倦地用不擅长的另一只手握笔读书,最后终于跳级考进月面都市大学,甚至通过学费全免奖助学生的审核。
的确,克莉丝从小就是个勤奋努力的人,但说到最后一年的冲刺,身为旁观者也看得出那股磅礡气势。克莉丝之所以能够如此努力,想必原因是她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回到地球上,在环境严酷的采矿场工作以赚取生活费来偿还债务。
即使有这股压力存在,也不代表一个人能够一直努力下去。
克莉丝不屈不挠。她毫不厌倦,也没有懈怠,是个百分之百了不起的家伙。
跟我这个打从四年前的那天后,就因为精神上受到过大打击,身体变得动弹不得的人大不相同。当时我总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头靠著墙发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到了现在,我不禁觉得当时自己几乎像个废人。
当时的我并非一直陷在后悔和苦恼的情绪之中。反而应该说,如果有这些刺激,状况还算好一点。我就像线路脱落、电池也耗尽电量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前来探望并跟我说话,慢慢把我拉回现实世界的人就是克莉丝。当然了,当时我和克莉丝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近,事后我才得知,克莉丝会特地来家里探望我是理沙出的主意。
所以,克莉丝总是踮著脚尖放轻脚步靠近我家,一副偷窥似的害怕模样只探出一半的头。当我渐渐恢复成有血有泪的人时,还忍不住苦笑地心想:既然这么害怕,不要来探望我就好了啊。
我让因为酒精而变得笨重的脑袋继续靠在墙壁上,彷佛克莉丝就近在眼前,在脑海里浮现她那像在察言观色的蓝色眼珠。
半张脸从走廊的转角探出来,在又大又圆的眼镜另一端,一双像兔子般的眼珠子左看右看著。那一头蓬乱的金发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有身高有所改变,加上些微的身材变化。
我毫不客气地望著记忆中的克莉丝。
尽管因为我的目光而感到畏缩,克莉丝还是跟平常一样环视四周一遍后,来到我的身边。她怀里抱著眼熟的纸袋。
这时,我才总算察觉到眼前是真实世界里的克莉丝。
「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啊。」
即使考上了大学,她还是改不了露出一副感到伤脑筋的笑脸。
看见那驼背的身影,我忍不住想拉直她的背脊说:你要更有自信一些才行!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这个主角不在场说得过去吗?」
「主角好像是酒喔。」
克莉丝不是在自我讽刺,也不是在闹别扭,多半是仔细观察屋内的状况后,说出事实罢了。
我举高手比了比自己身旁的位置后,克莉丝有些难为情地腼腆一阵,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你在想什么?」
这四年来,每次都是克莉丝主动提出话题。
「我看你好像一直在发呆。」
「我在想以前的事。」
「以前?」
「我在想你以前会来我家那时候的事。」
我毫不隐瞒地答道,克莉丝眼镜底下的眼睛不停眨呀眨,跟著在脸上浮现难得一见的成熟表情。
「……你真的很坏心。」
「坏心?」
「对啊,不是吗……」
说著,克莉丝明显露出苦笑。
「那时候是理沙小姐要我那么做,我才去你家的。」
「喔……?话是这么说没错……」
「一点也没错。」
克莉丝用力点点头说道,我看不出她的真心想法。
「嗯……不过啊。」
「咦?」
「刚开始你真的只是纯粹来一趟而已。」
「唔……那是因为我换了地方住,又加上我爸的事情,忙得一塌糊涂……不是啦,我不是在说这个。」
「嗯?」
「阿晴你提到那件事,是不是故意的?」
「……呃……」
或许因为酒醉,我的脑袋变得迟钝。
「你今天是因为被人家说才来的吗?」
「唔……」
克莉丝原本像只小动物缩著头,一副胆颤心惊、战战竞竞的模样,但此刻直直注视著我,蓝色眼珠里藏著威严。
如同理沙说我变成熟了一样,克莉丝也变成熟了。
「有一部分可能是吧。」
听到我的回答后,克莉丝直率地露出觉得受伤的表情,但事实终究是事实。
只不过,事实也可分为好几种。
「不过,我到现在仍然很感谢你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愿意来找我。」
「……」
克莉丝露出感到怀疑的目光看著我好一会儿。
我没有避开眼神,也直直看著克莉丝。不久后,克莉丝先放弃了,她一副想要摇头叹气的模样笑著说:
「既然这样,那我也表示谢意好了。」
「如果你愿意这么做,我会很感激。」
克莉丝没出声地笑笑后,轻轻做一次深呼吸接续说:
「不说这些了,阿晴先生。」
「您请说。」
我恶作剧般地以敬语回答后,克莉丝显得相当开心地露出厌烦的表情。
克莉丝是那种被人捉弄就会开心的女生,所以我总会忍不住想要捉弄她。
「你不要故意搞笑。」
「我没有搞笑啊。怎么啦?」
「我可以把你送的礼物打开来看吗?」
对喔,克莉丝还没打开礼物呢。我这么心想,并把视线移向克莉丝的胸前。克莉丝总是给人像刚起床的小女孩胸前抱著什么东西的印象,现在也一样很珍惜地抱著纸袋。
我看了看纸袋,再看了看克莉丝的脸后,开口回答:
「当然可以,尽管打开吧。」
「嘿嘿……」
克莉丝笑著准备打开纸袋,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的样子。
我第一次给克莉丝东西好像是卖包子的大婶给的大肉包。那时候克莉丝就像第一次遇到人类喂食的野猫一样充满戒心。
当然了,我不会取笑克莉丝这样的反应。人与人之间能够缩短彼此的距离算是一种奇迹,所以当彼此的距离缩短,并且信任对方时,有可能会愿意在对方面前敞开心房到难以想像的程度。
刚认识羽贺那的时候,我想也没想过自己会和羽贺那手牵手同睡一张床,还认为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正因为信任,也可以反过来轻而易举地利用信任让对方陷入痛苦。
四年前,我还不习惯信任他人。不仅不习惯信任他人,我甚至天真到不知道自己应该信任什么人。我这辈子恐怕永远不会忘记名为巴顿的男人。
不过,和巴顿带给我的折磨相比,我带给羽贺那的是另一种境界的折磨。我的所为更加卑鄙、更加窝囊。
在到了最后一刻的紧要关头,我无情地甩开羽贺那的手。
理由很单纯,因为我害怕。
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手上的触感。每回想起这件事,我的右半身就会发麻似的疼痛不堪。这不是一种比喻,而是真的疼痛不堪。
我的身体是因为精神上的问题,才会动不了,而右半身会感到疼痛不堪,也是一样的原因。人家说精神问题会导致生病是真的。一旦脑袋被思考占据,就会直接从身体呈现出来。
「呜……」
我试图让右手的疼痛感消失,但没能够成功。在心理学上,有个有名的实验叫作「白熊效应」。一旦被要求不可以想著白熊,就会很难不去想白熊。我试图把羽贺那的身影赶出脑外,但这样的想法越强烈,就越会想起羽贺那。
羽贺那总是眼神凶狠、一身黑的打扮,却时而会露出天真的笑容。那笑脸真是可爱极了,而狠狠甩开她的正是我这只右手。
我试图掩饰右手的颤抖,但越是使力,右手就会像木棍似的变得越来越僵硬。从手指到手腕、从手腕到手肘、从手肘到肩膀,彷佛就快全身变得僵硬的恐惧感涌上喉咙的那一刻,温暖的触感触碰了我的手。
「……唔!」
我猛地往后弹开并移动视线一看,发现是克莉丝伸出手握住我的右手。
「没事的,阿晴先生。那时候你已经努力到了极限,而我们除了依赖你,也找不到其他办法了。」
在除了实用性之外,毫无设计感可言的圆眼镜另一端,克莉丝的蓝色眼珠注视著我。美丽的蓝色眼珠里看不出任何害怕或畏缩的情绪,散发出坚定的自信。
我看著蓝色眼珠看得入迷,同时感受到负面的循环停止下来,慢慢地往反方向转动。
这几年来,克莉丝帮我止住无数次近似发作的症状。
如果想要把羽贺那的身影赶出脑外,最佳捷径即是只思考眼前的事情。
在我就快被过去吞噬时,克莉丝的柔软双手确实把我带回到现实。
「冷静下来了吗?」
克莉丝面带笑容这么询问。不知道为什么那张笑脸每次看起来都像是克莉丝自己从窘境中获得解救一样。明明获得解救的人是我啊!克莉丝的某些地方让人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嗯……好像……好像没事了。」
「或许你不应该喝酒。」
「……」
克莉丝再次帮我止住发作,让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同时也觉得感激,所以忍不住脱口说:
「不对,是你害的。」
「咦?」
「都怪你打开礼物时一副开心的模样,害我想起那次给你包子的事。我明明不应该回想以前的。」
克莉丝整个人傻住地凝视著我几秒钟之后,扭曲起表情似哭非哭地笑了出来。每次看见这样的表情时,我时而会想要伸手触摸克莉丝的脸。
我知道「脆弱时得到解救,会爱上对方」是男人的单纯反应,不过,我也知道克莉丝对我有好感。理沙和赛侯会挖苦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与其说挖苦,不如说理沙和赛侯是在催促我,要我赶快做出结论。
当然了,克莉丝是个好女孩。非常好的女孩。
明明如此,我的内心却有某种存在阻止我伸出手。克莉丝也已经有所察觉。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们却彼此都不把事情清楚说出来。
这似乎是极度不健全的关系,但我们彼此都没有要越过那条界线的打算。
所以,我故作镇静地说:
「不过,对收到肉包会开心的你来说,那礼物可能没办法让你多开心。」
「不会吧……到底是什么礼物……」
克莉丝一副这才想起还没看礼物的模样一边说道,一边慢吞吞地拿出纸袋里的东西。看见克莉丝从纸袋里拿出礼物时的表情,我不禁有些庆幸自己的脸不会动。
若不是如此,我肯定会坏心眼地笑出来,到时就算克莉丝再怎么心胸宽大,也绝对会生气。
「……梳、梳子?」
「那是用猪毛做成的高级梳子,从地球来的进口货。」
「猪?呃……喔……」
「我的意思是要你偶尔也梳个头发,让自己变漂亮一点。」
我拿走克莉丝手中的梳子,准备梳一梳像鸟窝般的金发。克莉丝真心想要避开地往后缩起身子,所以没梳成头发,但看见她满脸通红,我也就不坚持了。
手中的梳子握柄画有小鸟的图样,一看就知道是给女孩子用的东西。我用手指轻轻抚过梳子上的猪毛后,把梳子丢给背靠著墙壁的克莉丝。
「你用功到一半痛苦得想要抓头的时候,可以改成用这把梳子刷一刷头。」
「呜~~」
我重新面向正面斜眼看著克莉丝痛苦呻吟,并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必须清楚交代对克莉丝的想法,但我不想改变现在这样的关系。
我扶著拐杖准备站起身子时,克莉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准备搀扶。
如果我先自力站起来,克莉丝就会露出不安的表情。
我当然可以接受克莉丝的好意,毫不犹豫地搭起克莉丝的肩膀。只是,现在的我还下不了决心。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我需要时间去厘清错综复杂、纠结成一块的各种情绪。
我没有看向克莉丝,而是看向她手中的梳子说:
「就跟我一起慢慢来吧。」
「咦?」
「你那蓬乱的头发也只要一点一点慢慢梳开就好了。」
「唔!」
「你每次在解难题的时候不是都这么做的吗?」
在我恢复到可以像现在这样动作身体的那段时间,克莉丝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
克莉丝听到我学她说话后顿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一副死心的模样点了点头。
「人家是……自然卷。」
「哈哈。」
我只靠声音表现出做作的笑法,跟著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克莉丝露出充满怨恨的表情看著我,嘴里却简短地这么说:
「我会好好珍惜的。」
「嗯。」
应了一声后,我看一眼行动装置上的时间。
「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
「咦?」
「反正大家肯定会喝到半夜,对吧?我晚一点会再来的,不然会被理沙念个臭头。」
「如果理沙小姐没念你,你就不会来吗?」
克莉丝直直注视著我。我不需要联想牛顿被苹果砸到头的故事,克莉丝的模样也足以让人意识到引力的存在。听说牛顿被苹果砸到头是编造出来的故事,而我猜牛顿应该是看见人类互相吸引的力量而思考出引力。
为了逃出克莉丝的引力圈,我走了出去。
「别说这种挖苦人的话啊,你忘记我的左脚不会动吗?」
如果理沙没念我,我就不会来吗?我必须承认这句话有七成是事实。很多人的生活在四年前因为我而剧烈改变,在他们的面前现身确实让我觉得有些痛苦。
不过,若不是四年前发生那件事,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克莉丝变得亲近,这世上真是讽刺啊!
「记得要来喔!」
克莉丝用责怪似的口吻说道,而我有义务这么回答:
「我走了喔!」
「真是的!」
克莉丝愤慨地说道,但没有硬是追上来。这样的态度与其说是顾虑到我,感觉更像是克莉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往前踏出一步而感到迟疑。
虽然克莉丝似乎变成熟了,但一个人的本性没有那么容易改变。我敢说大学入学考试的前一天,克莉丝肯定也是慌张失措到几乎没有睡觉。
克莉丝很擅长踏出实在的一步,但似乎不擅长踏出大胆的一步。
那我呢?
昏暗的老旧公寓里传来愉快的交谈声,走出屋外后,我轻轻叹了口气。
人的本性不会改变。
不过,当本性腐化时就另当别论了。
我撑著拐杖,拖起脚步走了出去。
不论是实在的一步,还是大胆的一步,我都没有勇气跨出去。
麻痹和惰性比感冒病毒更容易蔓延。
想要赶走它们何其困难。
月面文科综合大学法律学系法律科第二部。
这是我一年前幸运混进去的大学和科系名称,第二部代表函授课程,所以我不曾实际去过校园。
听说位于牛顿市、聪明绝顶的人才辈出的月面都市大学就在我们学校附近,但我没想过要去校园。反正就算去到校园,也只会看见富裕的地球移民子女们欢乐地聚集在一起。
随著人口增加,加上来到月面的学龄人口增加,新设立的教育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若不是如此,我这个连小学课程都没有好好念完的人怎么可能有机会混进大学。
当然了,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另外也有部分是多亏了两个曾经就读月面都市大学的人当我的家庭老师。理沙在月面都市大学里学习过宗教史,赛侯则是更上一层楼,拥有工学博士的头衔。若是透过业者聘请家庭老师,想必会收到金额可观的请款单。
我烦恼了很久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科系,最后决定就读法律系。
如果想要在月面获得成功,除非拥有被称为MBA的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不然就是必须拥有超凡的数学天分。
重点就是必须学习可以透过纸笔使一切成真的抽象概念。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触摸现实物品的机率越高,就越会因为摩擦导致速度变慢。
大家经常会说在工厂制造半导体的人是一群靠走路的人。管理该工厂的人是一群搭车子的人。绘制在该工厂制造的半导体设计图的人是一群搭飞机的人。率领绘制这些设计图的博士们的企业经营者则是一群搭轨道电梯的人。
从这样的观点来看,在月面当律师算是中上的地位。律师想要赚取让人眼花撩乱的大钱,只能多雇用其他律师,但就算是自己一个人工作,说穿了也只需要利用纸笔,就可以有不错的收入。尤其是月面上的企业总是为了争夺智慧财产权而不停展开诉讼大战,所以律师更有赚钱的机会。
因此,对于在数学上挫败的人,或是不想学习尔虞我诈的商业规则,却想要赚钱的任性家伙来说,法律系算是最后的活路。赛侯和理沙应该也都认为我属于这一类的人吧。
四年前,我的梦想是赚得一笔没人赚过的庞大资金,然后用那笔资金踏上前人未至之地。虽然这个梦想破灭,但当个律师作为第二选择也不差。
赛侯和理沙两人想必也都认为这就是我的想法。
身穿缝上金色袖扣的细条纹西装,俐落的短发往后一拨后,在法庭上把语言化为杀人武器不断攻击对方。如果是四年前的我,或许会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来赚钱确实不差。
不过,我的实际想法并非如此。
赛侯似乎到现在还认为我是想要赚钱,但对于理沙,我已经坦承过自己的真正想法。虽不至于像今天的克莉丝庆祝会那样场面盛大,但我考上大学时,也在二十二丁目教会里举办了热闹的庆祝会。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告诉理沙就读法律系的原因,理沙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紧紧抱住我。
不过,抱住我好一会儿后,理沙挪开身子时露出有些寂寞的笑容。
──你长大了。
我希望能够为陷入困境的人多少给予帮助。听到我这么说之后,理沙说出觉得我长大了的感想,而这个感想如果是真心话,就会让人觉得果然是理沙一向的作风。
被理沙当成小孩子看待让我觉得窝囊,但也感觉温暖极了。
毕竟月面是一个这么冰冷无情的地方。
不过,我会选择走上法律这条路,有一部分正是因为月面的无情。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有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念头。前往一个不存在任何人的地方,能够做什么?
我早已做好随时从前人未至之地折返回来的准备,就等著自己想要珍惜的人出现。这次我一定会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不要再次迷失真正重要的存在。
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珍惜的对象此刻身在何处。羽贺那从四年前便音讯全无。我甚至不知道她人在月球,还是在地球。理沙比我更不死心,现在仍继续在寻找羽贺那的下落,但最近没再听到理沙提起进度。
至于我,每次只要跟黑发少女错身而过,我的右手就会一阵抽搐。
我一边眺望天空,一边前进,来到骯脏程度与二十二丁目那栋阴森公寓不分上下的建筑物前方。大门旁写著「月面政府第四外区七丁目办事处」。一楼总是挤满前来申诉或办理申请的民众,为了回到工作岗位上,我穿过一楼来到位于三楼最深处的办公室。这时,忽然有人搭腔:
「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我以为早就空无一人,没想到打扮朴素的长发女子还留在办公室里。
「我已经帮你请假了呢。」
「……我这张扑克脸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庆祝的场合上。」
我每次说话,表情都很严肃。第一次跟我见面的人大多会感到困惑,而眼前的女子算是特别困惑的一人。
我身为勤学奖助学生,她是我的直属上司兼奖助学生监督官,名叫雷娜。我够不够资格住在宿舍半工半读并领取微薄的薪水,一切都得看雷娜的稽核结果。
雷娜总是简单绑起黑色长发,肩膀上不是披著披肩,就是针织外套。下半身老是穿著长度足以盖过鞋子、质感如廉价毛毯般的毛绒绒长裙。
对于雷娜的装扮,从地球来的人各个都说她是典型在公家机关服务的女生造型,而我猜八成也是如此。
这里是月面,一个晚上就赚到一百万慕鲁的人随处可见。姑且不论符不符合事实,月面的卖点就是只要努力就有机会成为百万富翁,而且机率高过地球任何地方。来到这样充满梦想的地方,却选择在不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加薪的公家机关工作,那个人如果不是充满强烈使命感的怪胎,就是没有能力在民间工作的蠢蛋。
雷娜算是介于这两者之间吧。
我则是两者皆不是。我当不了怪胎,也当不了蠢蛋,是一个低于人类等级的存在。
「你这个人就算是在开玩笑也听不出来。」
虽然雷娜和克莉丝一样总会露出感到伤脑筋的笑容,但雷娜的笑容更显老成。
雷娜的年纪应该比我大,搞不好还可能跟理沙的年纪相仿。
不过,雷娜非常孩子气。若是身材娇小,或许会让人觉得可爱,但无奈雷娜的身高算是高大,所以更显得笨拙迟钝。
「我一半是在开玩笑,另一半是说真的。」
「从你来上班的那一天开始,你每天都这样让我猜不透。」
「先不说这些了,怎么大家都不见了?」
我没有回应雷娜的话语而这么发问,雷娜正经地环视室内一圈后,依旧是露出感到伤脑筋的笑容说:
「因为午休时间嘛。」
「距离午休时间还有十分钟耶。」
「……大家都很容易肚子饿嘛。」
听到雷娜的回答,我不禁感到烦躁,但就算对雷娜生气也没用。
优秀的人才能够依序觅得好工作。在这当中,不用说也知道公家机关排名最后,聚集到公家机关的人空有一张漂亮的学历,全是无药可救的家伙。
在这样的结果下,负面影响就会集中到认真工作的职员,或是工作能力差的职员身上。
举例来说,雷娜就是这一类的职员,而且前后者皆是。
「目前是哪部分的进度最慢呢?从最慢的部分开始解决吧!」
「不用担心,我已经都做好了。」
雷娜无力地在脸上挂起微笑,我知道很多人都以杂务为由,把各种工作硬塞给她。
雷娜和身为她属下的我所隶属的单位,本来就类似在公家机关里负责处理杂务的单位。当位于牛顿市的总局统计课或其他课必须提供资料给官僚时,我们就要负责预先整理出数据。
针对看不出有何意义的申诉件数、或预估申诉件数等统计数据,我们必须手动输入到装置里。除非实际做过,否则难以体会从事输入作业有多么痛苦。做著做著,真的会让人忍不住自问:「我到底是不是人类?」
越任性、越不认真的人,越爱强调自己是人类,所以到了最后,就会由习惯忍耐的人来负责处理。
雷娜总是在充满倦容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每天反覆做著单调的作业。第一次来到这里上班时,我不禁觉得那是一种慢性自杀的行为。
不过,就算雷娜的自我意识再薄弱,也无法在毫无工作意义可言的职场上像奴隶一般工作。雷娜之所以能够勉强在工作岗位上坚持著,是因为存在著一件她想做的事。
「对了,又有几个申请被转到这里来了。」
全身色调如枯草般的雷娜,只有在某种时刻会显得生意盎然。
「要现在开始处理吗?午餐还是要好好吃比较好喔。」
「那我去买可以单手拿著吃的东西回来,你可以先帮我看一下资料吗?」
雷娜平常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柔弱模样,但此刻的眼神炯炯发光。在这个缺乏资源的月面,雷娜递给我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被取代的实体文件。
不单是统计数字,雷娜原本也负责整理及审核公家机关受理申请的各种资料。虽然几乎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申请,但其中有几项申请具有重要的意义。
其中之一就是社福团体的补助金申请。
社福团体的补助金制度被形容是诈骗的温床。意思就是根本不存在的团体提出申请,进而非法接受补助金。虽然偶尔会传出公家人员接受贿赂的话题,但根本不可能。何必进行贿赂呢?基本上公家机关根本也没有落实审核。
「有没有哪一个看起来比较像真的?」
雷娜原本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听到我的发问后,保持扶著椅背的姿势回答:
「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出真正需要的对象。」
「说得也是。」
「一起为真正需要资金的人们努力吧。」
雷娜说到一半停顿下来,露出显得开心的笑容。
「至少也要有我们来当正义使者。」
说罢,雷娜让想必是懒得整理才留长的长发往后一甩,就这么外出去买午餐。
这里不但薪水微薄,更不可能领得到加班费,一大半职员还都是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在这种根本不会受人尊敬的职场工作,雷娜却纯真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脑袋有问题。虽然她已经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大人,但或许没能够确实理解世上的各种现实面。
不过,雷娜那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的迟钝脑袋,有部分却能够让我放松下来。克莉丝的感觉也和雷娜十分相似,但克莉丝在努力方面算是超人水准,其努力程度根本不是我能匹敌。
就这点来说,雷娜是个连我也会忍不住替她担心的迟钝女人。
如果要我叫雷娜打开电视看清楚这个世界,那当然非常容易。在无情的月面,做好事前调查来区分出诈骗申请,让真正需要资金的团体能够接受补助金的行为近乎玩扮家家酒的行为。
不过,让雷娜开窍并认清事实,就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肯定是什么也没有。
至少也要有我们来当正义使者;这句话有著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我没能够当上英雄。所以,至少希望可以当一个力量微薄的正义使者。
这句话就像啤酒可以带来舒服的微醺感觉。
就连苦苦的滋味也像极了。
「不会吧……已经只剩下这些?」
雷娜回来后一开口就这么说,她手上的三明治想必是到附近路边的摊贩买来的。
「没办法,每个几乎都是固定的手法。只要查看电话号码和地址,一下子就穿帮了。」
「你上次说都是用电话语音服务和假地址,对吧?」
「是的。我搜寻已经领过补助金的团体电话号码之后,发现好几个重复。」
「他们连有没有领过补助金也不事先确认,真的是很过分。」
雷娜垂著肩膀说道,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公家机关的人手严重不足,几乎都没有确实达到运作,哪有可能一一确认诈骗小额补助金这种小事。
「比较像真的需要补助金的有三件。这部分是八成有问题的可疑清单。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请你打电话确认看看。」
我从雷娜的手中接过三明治,同时也把几份文件递给她。
清单上列出不是电话语音服务,也不是假地址的名单。当中几乎每一件都是手段粗劣的诈骗,除了汇款帐号是真的之外,其余资讯都是写上实际存在但毫无关联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即使手段粗劣,只要运气好一点,补助金也可能汇入户头来。
「上次我打电话确认后,七件当中有七件都是骗人的……」
雷娜一副准备接过成绩不佳的考卷似的模样,但我既没有表示认同,也没有表示同情。
「啊!不过……」
雷娜拿起自己桌上的电话之前,回过头看向与她背对背而坐的我。
「这次应该有候选名单吧?」
「……」
我隔了几秒钟后,才回答:
「是啊。」
「太好了!很久没有案件可以通过阿晴的审核了。」
雷娜的脸上浮现天真笑容,一看就知道是个标准的迟钝女生。
我一边啃胡椒味十足的鸡肉三明治,一边重新面向自己的办公桌。
雷娜似乎不太在意我的冷漠态度,手拿著我递给她的文件打起电话,老早已把刚才亲自买来的三明治拋到脑后。
雷娜老是做一件事忘一件事,是个典型的少根筋类型。我好几次目睹她有些难过地把变得乾巴巴、忘了吃的食物包起来带回家。她肯定会在像铁笼一样狭窄、政府承租来的宿舍房间里,小口小口地吃掉食物。
我忍不住思考起对一个人来说,究竟何谓幸福?
在如此无情的属下身后,雷娜抱著一缕希望,拨打起可疑清单上的电话号码。
「……是、是……所以,也就是说您不知道有这回事……是……」
雷娜与话筒另一端的互动声音传来。在拨打到第四通电话之前,多少还感受得到雷娜的声音带有气势,但气势越来越弱。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得想要称赞雷娜近来真的坚强许多。第一次刚开始尝试这么做时,雷娜拨打第一通电话得知是诈骗后,便气馁地无力拨打第二通。
雷娜这么一个不可靠的女生,真亏她有办法好好活到现在。还是说,她的人生接下来才要开始走下坡?
在几乎所有员工还不到午休时间便开溜,除非过了两点钟不可能回来的办公室里,雷娜还忙著处理根本不需要处理的工作。从这样的举动看来,走下坡的可能性肯定很高。
「不会,谢谢您……」
雷娜触碰画面上的结束通话按钮,挂断了电话。
看来第六通也是骗人的。
「唉……」
我不需要回过头看,也清楚掌握得到雷娜的失落神情。
这间狭窄的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而且雷娜是我的上司。
我不得已只好这么说:
「要不要喝杯咖啡呢?」
「咦?」
雷娜挺直原本驼起的背,抬起头转身看向这方。
「你愿意泡咖啡给我喝吗?」
「因为也没有其他人了。」
「好高兴喔!拜托你了!」
雷娜立刻展露笑颜这么说。我点点头回应后,打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拿出从地球运来的进口咖啡豆,以及旧式的手动磨豆机。我是用理沙教我的方式冲咖啡。
有时工作结束后我不会立刻回到宿舍,而是留在免费提供水电的办公室里读书。在这种时候,咖啡不但能够帮助我转换心情,也是极少数的娱乐之一。
我很少冲咖啡,原因纯粹是身为只拿微薄薪水的人,用咖啡豆冲出来的咖啡算是高价位的奢侈品。
「那在你冲好咖啡之前,我会把还没打完的电话打完。」
我看著雷娜露出笑容说道,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办公室里一片静谧,顶多只听得到啜饮咖啡的声音。
我冲好两杯咖啡回到办公室后,不出所料地,雷娜果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
萤幕上的某区块播放著午间电视节目,雷娜望著萤幕但不确定有没有在看节目。
「其实我心里早就有数。」
雷娜简短地说了一句后,喝起咖啡。
「只不过发现全是诈骗后,还是会很失望。」
「……」
就算查出申请案件全是诈骗,雷娜的生活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而且,既然期许自己成为正义使者,能够发现坏蛋应该要感到骄傲,实在没必要如此失落。
我曾经把这样的想法说给雷娜本人听。
我本来以为雷娜会生气,但她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难得月面如此美丽,却到处充满恶意,让人觉得很难过。」
雷娜发愣望著电视的侧脸毫无活力,一看就像个很容易受骗的人。我啜饮一口没加牛奶也没加糖的黑咖啡后,看向还留在自己桌上的文件。
发现我的举动后,雷娜看向我说:
「不过,今天还有三件候选名单。」
「……请你不要期待过高。」
「咦,为什么?」
「还有必要说明原因吗?」
「呜……可、可是,经过你的严格筛选还能够留下来的案件,不就表示值得期待吗?」
「严不严格……这我不确定,只能说通过了该有的关卡。」
雷娜似乎还想反驳些什么,但最后放弃了。
她把视线拉回电视上,啜饮起咖啡。
「阿晴,你真的很厉害。」
「咦?」
「不是吗?你几乎什么也没做,就可以识破这么多谎言。要是换成我来审核,肯定只会检查拼字正不正确,或是盖章位置对不对什么的。」
「……我觉得这些地方也很重要啊。」
「呵呵。你表现贴心的点总是跟人家不一样。」
雷娜看向我后,微微皱起没有好好整理的眉毛,脸上露出苦笑。
「我这个人很不可靠,老是察觉不到有哪里不对劲。你怎么会察觉得到呢?」
「怎么会察觉得到啊……」
「对啊,又没有参考指南可以看,不是吗?还是说你们法律系上课会教到这些东西?」
「怎么可能。」
「那不然是为什么?」
雷娜流露出纯真的眼神问道,一副所有疑问都会有答案的模样。一般来说,几乎所有人在十来岁时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我越过雷娜的肩膀看向电视节目后,简短地说:
「凭直觉。」
「不会吧?不可能的……很少人能够看到电话号码就知道是语音服务。而且,不管是电话号码或地址都实际存在,怎么会看得出来可疑不可疑?」
「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
雷娜一张一合地动著嘴巴,显得心有不满,但最后还是跟平常一样闭上嘴巴。我相信雷娜是以自己的方式认真在发问,而我其实也可以认真回答。但是,如果认真回答,我将被迫回想不愿意想起的往事。
申请补助金等于是一种进行简报的举动,意思是有某人在某处做了某动作,在某种目的下渴望得到一笔资金。十来岁时,我不知道盯著这类的简报看了多少数量。
雷娜发愣望著的电视节目所谈的主题,正是我当初投入心力的东西。
在贫富差距悬殊、一片好景气的月面,不分老幼都疯狂迷上这样东西。
「我个人真的觉得你很厉害。我猜你应该也很适合这个领域。」
雷娜似乎还没有完全死心,她一边看著萤幕,一边这么说。萤幕上映出留有一头波浪卷淡金发的女名人,女名人的脸上挂著其注册商标的太阳眼镜,手拿著文件不知道激动地在喊著什么。
股市分析节目。
补助金的申请书和企业的招股说明书十分相似。
出现在萤幕上的人物被誉为人民荷包的守护神,也是超人气分析师。
分析师谈论股票话题谈论得口沫横飞,连雷娜如此迟钝的人,也会被说服到想要购买股票。
「怎么可能,我不适合啦。」
「是吗?我倒觉得超适合的……」
「不说这些了,你还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嗯?喔,好啊。」
雷娜肯定觉得我在敷衍话题。
不过,我其实是难得认真地做了回答。
我不适合买卖股票。
一点也不适合。
确认后,文件上没发现资料不足之处的申请只剩下三件,有可能真的是一群想要帮助弱势人士的人。雷娜分别打了电话确认,每一通电话的应对内容也都没有可疑之处。不过,我把三份当中的两份文件丢进垃圾桶里。
我忍不住觉得雷娜整个人傻住的表情有点好笑,但立刻被狠狠瞪了一眼。
「请告诉我原因。」
雷娜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我才是敌人。
「你在跟对方交谈时不是都很慢?」
「……交谈?」
「不是吗?我听你在附和或回应时都慢了半拍。」
「……是这样没错,可是……那又怎样?搞不好是线路状况不好。现在月面不是经常发生这方面的问题吗?」
「线路干扰跟交谈速度慢是两回事。我猜电话八成是接到地球上去了。」
「咦?」
「技术再怎么进步,也不可能超越光速。我在旁边都听得出来速度慢,肯定就是电话被转接到地球去。我猜八成是转接到不曾听过的南方岛屿,不然就是到处悬崖峭壁的东欧……总之,就是那种当地警察一点也不可靠,从我们这边派警察过去也显得愚蠢的地方。还有,如果去那些文件上所写的地址,会找到完全状况外的第三者。」
贸易公司或进口商与地球的互动频繁,其专用线路的转接机被盗接的事件层出不穷。犯人大多是没钱打电话回地球的移民,受害金额也只是小额,所以不太会被发现盗接。甚至还有专业掮客贩卖可以把电话转接到地球的线路。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那是因为法律系的案例学习中出现过这样的案例。
以这种案例来说,罪行究竟是盗接线路?破坏转接机的器具?窜改电子数据?还是违反通讯法?这会是一个可以从多方面来思考的问题。
我不知道多方面思考这个问题能够有什么帮助?
雷娜愣住不动,我在一旁耸耸肩说:
「不过,这份文件没发现电话转接的状况。」
「啊!对、对啊!没错。这个肯定没问题。」
雷娜看著被保留到最后的文件说道。该团体似乎在以贫民区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地点,提供临时的住宿设施以及移民就业辅导。确认过地图后,也发现文件和建筑物一致,从资料中也没发现可疑的业者或无关联的公司进驻该建筑物。
拨打电话后,也立刻有职员接起电话,应答如流。以正常的状况来说,应该不是诈骗,雷娜看著我的眼神也像在说:「还有哪里可疑吗?」
不过,我的嗅觉告诉我不对劲。
「没必要那么急著核准,对吧?」
听到我这么说,雷娜闭上了嘴巴。只要消灭越多诈骗案件,真正在行善的团体能够接受补助金的机率就会增加,弱势人士得到援助的机率也会越高。
至少希望可以当一个力量微薄的正义使者。
我沉默地注视著文件时,外头传来人们在交谈的吵杂声音。雷娜原本一脸不开心的表情,听到声音后吓一跳地缩起身子,并转动椅子重新面向萤幕。
在那下一秒钟,穿著打扮轻便、完全看不出从事事务工作的一行人走进办公室来。
他们是一群从不认真工作,却不会忘记领薪水和福利的家伙。
这群人打开电视收看雷娜方才看的股市分析节目,拉大嗓门低俗地聊著哪一支股票比较好,或是净赚多少钱的话题。只有兼著管理另外三个部门、显得过劳的课长前来巡视时,他们才可能安静下来。
我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做起无聊的工作。一群人在办公室里的时候,雷娜从来不会跟我交谈。别人看见工作认真的人稍微放松一下子不会怎样,就只有不工作的家伙会严厉谴责。有不少工作认真的职员因为这样而离职。
虽然雷娜看起来是最懦弱的一个,但似乎有著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的理由。
月面有一句大家常说的话,真正的弱者连逃跑也做不到。
在一群人下班的五点之前,我和雷娜没开口说过半句话,只是默默地持续整理著冷冰冰的数据。
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把卡片钥匙还给守卫,走出屋外一看,发现天空已是一片暗红。
我们单位的办事处位在第四外区当中,地价比较便宜的商业区。
附近的店家栉比鳞次,其价位配合这一带地区的劳工收入,所以不算高,但也不是只靠便宜为卖点,感觉有些半吊子。往北走两个街区后,会进到格调高一些的地区,听说雷娜偶尔也会去那里。我心想,凭公务员的微薄薪水怎么消费得起。只见雷娜红著脸颊,含糊说著:要是股票赚了钱的话。印象中,我当时好像什么也没回答。
暗红色的夕阳笼罩下,交错的人们有的还没收工,有的总算从工作中解脱,散发出一股独特的热气。同样是暗红色,我喜欢这个时段的颜色胜过清晨,原因多半是这个时段人比较多吧。
「阿晴,真的要去确认吗?」
「如果你已经有什么安排,我可以自己去没关系。」
「……你真的是很故意。」
重新背好肩上的深褐色肩背包,雷娜说道。
「好不容易才有一件申请可以留到最后,我也要去确认。而且,我根本搞不懂有哪里可疑。」
雷娜一副心有不满的模样,我当然能够体会她的心情。文件上没有资料不足之处,电话中的应答也无可挑剔。
不过,这件案件八成是骗人的。
「不急,走一趟就知道了。」
「说得也是。」
没错,走一趟就知道了。四年前某个人物这么教导了我。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人物说过的话,就表示他是货真价实的。
对于这样的事实,我没有感到懊悔,反而觉得获得些许慰藉。我是被货真价实的对象所骗,最后在战场上阵亡。既然他是货真价实的专家,我这个等同外行人的小朋友会轻易上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
我在心中暗自笑了笑后,与雷娜一起朝向文件上的地址步行前进。
因为我撑著拐杖,所以连走路速度比一般人慢的雷娜都走得比我快。如果是在四年前,就算只剩下一只脚可以动,我肯定也会拚了命想要往前跑。当时的我肯定会在焦躁感的追赶下,为了踏上前人未至之地而想要更加快速度、更往前冲刺。
雷娜在月面的生存方式就像啃著岩石表面的青苔在过活,而现在的我却尽管站在她后方,也不会想要超越她。
这样也无所谓,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就好。
我一直抱著这样的想法。
「啊!」
前方的雷娜突然叫了一声,把我从沉思之中拉回来。我抬头一看,看见一片杂沓之中,围起一道小规模的人墙。雷娜见状后,开心地往人群的方向快步走去。
我猜应该是有街头艺人在路边做什么表演,来赚取打赏金。
「我可以看一下吗?」
「请。」
雷娜早已经钻进人群之中,还有必要问吗?我稍微拉开距离站在远处望著人群。似乎是一名小提琴手站在围成一圈的人群正中央,经过一段简短的招呼话语后,弦乐器发出的独特音色传了过来。
在这种地方只要有乐器的优雅音色响起,民众就会瞬间被吸引。而且,那位乐手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人墙一圈又一圈地形成,演奏完毕时眼前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掌声和口哨声此起彼落,不少人动来动去地纷纷掏出荷包。
听说才艺好的学生当中,也有人可以靠表演赚得学费,甚至生活费。就算不是学生,从地球来的移民当中,也有很多人以表演为副业,靠演奏故乡的音乐赚取一笔钱。即使语言不通或不懂习俗,只有音乐不论去到何处都永远通用。
好坚强啊。我从没听说过月球出生的月球佬会像这样打工赚钱。我一直认为只有自己跟别人不同,但不知不觉中,我也变成没出息的月球佬之一。
「让你久等了。」
在就快开始演奏第二首曲子时,雷娜勉强从人墙之中抽出身子走来。她手上还握著荷包,想必是丢了打赏金回来。
「演奏得很好呢。」
不知道是拨开人群费了很大力气,还是演奏得实在太棒了,雷娜的脸颊难得泛起红晕。在办公室里一直瞪著数据看,让雷娜的脸上失去血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所以身为同事的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是吗?」
「是啊!那个人肯定是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正式训练过。」
我相信雷娜应该没有特别偏爱地球的意思,但她时而会从言语之中流露出这样的感觉。
雷娜应该是陷在乡愁之中吧。毕竟在月面的生活说得再好听,也绝对称不上轻松。
「在网路上不是可以免费听到饱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还是听现场的比较好。为了能够听现场演奏,多少给一些打赏金也是应该的。」
「是这样吗?」
「是的。」
我向雷娜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认同后,走了出去。
「会弹奏乐器真的很好喔。」
「咦?」
「弹奏乐器啊,我以前也学过钢琴呢。」
说罢,雷娜一边走路,一边做起敲打琴键的动作。我看著她那即使是奉承也称不上流畅的动作时,雷娜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看似难为情地耸了耸肩说:
「当然了,我弹得不好,学到一半就放弃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所以决定先点点头。
「不过,人们小时候都很大胆嘛。我还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当上钢琴手。」
「真的啊。」
在薪水微薄、不受尊敬的公家机关,还是在处理低阶工作的资料整理单位里,穿著枯草色的服装在被同事硬塞工作之下过活。对拥有这般遭遇的雷娜来说,确实是相当大胆的梦想。
「呵呵。很久很久以前的梦想了。很久很久以前……」
雷娜一边前进,一边眯起一边的眼睛,望著从暗红色渐渐变换成群青色的天空。如果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雷娜,肯定能够怀抱任何梦想,事实上也有著无限的潜力。
不过,现在的雷娜却是这个样子。
在未来,雷娜到底还能发挥什么样的潜力?
我在距离雷娜几步路的后方走著时,雷娜停下脚步,站到我的身边来。
「你有什么梦想呢?」
像雷娜如此迟钝天真的人,我早就料到她有一天会提这个问题。
月面是一个人们放纵欲望追求成功的地方,没有梦想的人在这里的唯一生存之道,就只有选择为拥有梦想的人奉献。
我一边撑著拐杖,一边回答:
「没有。」
「咦?」
「没有。我没有梦想。」
我没有坦承说出其实是失去了梦想。
四年前的那天,我晕厥过去后,一头撞上萤幕,梦想也随著萤幕碎裂一地。
「……」
雷娜露出像在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看著我,但过了一会儿后,她轻轻笑一笑,叹口气说:
「我真是松了口气。」
「什么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月面上的人总是只会往上看。不会往上看的人只会思考如何站在周遭人们之上。可是,如果自己无法往上走,就代表是把别人往下踩,不是吗?」
「你是在说办公室里的那群人吗?」
「……你真的很故意。」
我露出苦笑回应后,明明已经老大不小却还保有孩子般天真的雷娜面容,变得有些表情僵硬。
「我不认为竞争是件坏事,但如果所有人都加入竞争,当有人跌倒受伤时,有谁能够照顾他呢?」
幼稚天真的想法。
地球上抱著这般想法而倾注心力于社会福利的国家,几乎都宣告财政破产,没有一个例外。
「不过,别人都会嘲笑我太理想主义就是了。」
雷娜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简直就像在说玩笑话一样。
就算不是我,而是个脸部会动的人,恐怕也没办法露出像雷娜这样的笑容。
「不过,或许力量微薄,但我能够帮助别人。像是识破诈骗申请案件之类的。」
「是啊。」
我简短回答一句后,再强调一遍说:
「一点也没错。」
「当然了,如果少了你这种人的能力,会很难做到就是了。」
雷娜露出苦笑说道,我本来打算用指尖把嘴角往上堆,但打消了念头。
万一被看成是在挖苦人的笑容,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我也希望可以多多少少帮助别人。」
「呵呵。」
「有什么好笑的吗?」
「没有,我是很开心。我很开心有人有这样的想法。」
「搞不好我只是在讨好上司兼监督官而已。」
「呵呵呵。虽然我很迟钝,但多少还有看人的眼光。你虽然有点凶,但其实很体贴。」
说到担任勤学奖助学生的监督官这种麻烦工作,听说本来也是其他人应该负责,后来却塞给了雷娜。我只能说雷娜的个性很容易吃亏。
不过,如果要形容世上几乎所有事物都是一种Zero-Sum Game的话,为了让某人有所得,就必须有像雷娜这样的人被迫当倒楣鬼。就这种角度来说,是不是代表著雷娜也帮助了某人?(注:Zero-Sum Game的中文译为零和博弈或零和游戏,意指所有博弈方的利益之和为零或一个常数,即一方有所得,其他方必有所失)
思考这个问题后,我不禁感到郁闷极了。
我抱著赎罪的心情说:
「我是不知道自己体不体贴,但我希望可以帮上别人的忙。」
「呵呵。」
虽然雷娜轻松笑著,但这是我的心愿。
不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无所谓,我希望可以帮上别人的忙。
对于这样的想法,雷娜是以正义使者来表现。
就这样,我和雷娜来到一栋建筑物的前方。
顺著称不上是马路,比较像是小巷子的小路前进后,眼前出现一栋三层楼高的寒酸建筑物。
如果要形容眼前的建筑物,差不多就像是把月球上的岩石切成长方块,再挖成空心做出窗户和出入口的感觉吧。由此可见是一栋多么没有设计感的房子。
四周成排的房子也都有著类似的外观,让我回想起以前受理沙照顾时住过的教会附近街景。
「确定是这里没错?」
「跟我在网路地图上看到的一样。」
「……」
「怎么了吗?」
「没事,我只是在想这次可能是我赢了。」
雷娜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注视我一会儿后,忽然把视线移向建筑物。
建筑物前方的狭窄通道上绑著晒衣绳,或许是忘了收衣服,晒衣绳上还挂著几件衣服。一旁可看见莫名其妙的物品堆高如山,彻底呈现出一大群人挤在一个地方生活的贫穷地区氛围。
就文件内容看来,这里似乎是靠著三名领薪职员,以及八名义工在运作。以开放给受难移民的收容人数最多可到十七人来说,这样的员工人数算是合理。
我用视线扫过房子四周的杂乱物品。
破破烂烂的足球、支离破碎的玩偶,在看起来像垃圾场的环境中,还看见了在月面最多人喝、味道淡如水的啤酒空罐堆高如山。
我心中的猜疑渐渐转为肯定。
文件上没有任何资料不足之处。
不过,却有个明显的瑕疵。
「一起去问一问状况吧。」
与我的想法背道而驰,看见这栋房子和四周的状况后,雷娜似乎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正确。的确,住在这里的人明显是低收入族群。会让人错看成垃圾的玩具,以及空啤酒罐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不过,有一件隐瞒不了的事情。
「欸?你们有什么事?」
雷娜在房子的一楼门口正准备敲门时,三名男子从转角出现。
其中一名男子朝向我们搭腔。
「咦?呃……那个……」
雷娜慌张得说不出话来时,一眼就看得出从事重劳力工作、身穿工作服并卷起袖子的男子,对著我和雷娜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一遍,开口说:
「嗯~?看起来好像不是房屋仲介的人。」
月面上的房屋严重不足,只要是人可以住的地方,不论去到哪里都会看到房屋仲介现身。
住在这种贫穷地方的人们应该也都有不止一次被房屋仲介赶出住处的经验,想必也都怀抱著恨意。
「那、那个……我、我们是……」
迟钝的雷娜似乎也立刻联想到这点。她一边打嗝似的慌张说道,一边翻找包包,拚命想要做自我介绍。
我不得已准备挺身相助的前一刻,房子大门突然猛地打开来。一群孩子从房子里冲出来,孩子们一点也不在意雷娜的存在,直直奔向男子们的身边。
「欢迎回来!」
「对啊,回来了!你们有没有乖乖的啊?」
从男子们的幸福表情即可看出就算不是在低重力的月球,男子们肯定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抱起自己的孩子。男子们抱住朝向自己奔来的孩子后,有的人轻快一举让孩子坐上肩膀,有的人像在搬货物一样把咯咯笑个不停的孩子夹在腋下。
两名女子以同样的动作用腋下夹住小婴儿从门口现身迎接男子们,并各自大方地亲吻丈夫。
「那个……」
站在一旁的雷娜完全散发出走错场合的氛围。请问这里是所属于社福团体、专门提供给移民们居住的简易住宿处,兼就业辅导处吗?我猜雷娜应该是想这么询问,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不久后,在结束一天辛劳后的小小幸福感之中,男子们似乎想起稀罕访客的存在。
「你们是不是有事要找我们?」
不见小孩也不见老婆出来迎接的男子这么询问。
不过,我不经意地往上一看后,发现有个小女孩从三楼的窗户探出脸来挥著手。
「呃……请问这里是──」
「请问这附近的居住品质好吗?」
我不顾雷娜地插嘴问道。因为跟男子之间的距离有些远,所以我也不忘放大声量。
男子一脸讶异的表情转过身来,但看见我撑著拐杖后,似乎擅自做了什么解读。
拐杖还真是方便啊!
「喔,还不差。虽然一到晚上就会变得乌漆抹黑让人比较难受,但也不会治安不好喽。怎样?你在考虑要不要搬到这附近住啊?」
「对啊,现在不管去到哪里,房租都越来越贵。」
「哈哈哈,确实如此。我们也是在别的地方被赶出来,才搬来这里的。拚命赚钱也永远不够用……不过,只要住习惯了,猪窝也会变金窝。不是单身汉的人更是如此,对吧?」
男子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雷娜后,朝向一脸困惑表情的雷娜笨拙地眨了眨眼。
从男子鼻下的茂密胡须、壮硕的体格,加上做作的表现看来,我猜应该是来自义大利的移民。
我轻轻咳了一声后,回答:
「看见各位的模样就可以感受得到,我都快笑不出来了。」
「哈!哈!哈!」
男子开怀大笑时,头顶上方传来小朋友的高亢声音说:
「吃饭了喔!」
「知道了!总之,这一带地区挺值得推荐的。这栋房子是我和哥哥跟一对地球来的夫妻一起租的,算一算一个人只要四百慕鲁而已。要是换成像样一点的闹区,放个屁就没了。」
「就是说啊!」
「不过,就算房租这么便宜,生活费还是很吃紧就是了……」
男子露出无力的笑脸,想必在劳动现场时,男子也会为了不被炒鱿鱼而露出这般讨好的笑容。 「你如果真的想搬来这里,我再介绍这附近的老大给你认识吧。有困难时大家都要互相帮助嘛。」
说罢,男子看向雷娜再次笨拙地眨了眨眼后,往房子里走去。大门关上后,四周恢复成平常的冰冷小巷子。虽然吵吵闹闹又充满汗臭味,但笑声不断的幸福气氛被锁进了大门的另一端。
雷娜凝视著被关起的房门,一直呆立不动。
「想要百分之百扯谎是很困难的事。」
「唔!」
听到我的话语后,雷娜吓一跳地回过头看。
「如果是一定程度的事实,要扯谎很容易。」
「……你……的意思是……」
「所谓的三名领薪职员应该是指在这里忙里忙外的妈妈们。八名义工应该是小朋友的人数吧。」
「……」
「文件上会写给移民住的简易住宿处,想必是他们觉得未来有一天会获得成功,然后离开这里。至于就业辅导的意思,肯定是指在寻求更好的职业。」
「可是──」
「还有,为了达成这些目的而需要补助金也是事实。在这种地方还要付四百慕鲁的房租,他们恐怕想要存钱也难吧。」
我抬头仰望三层楼高的建筑物,看见那难缠的模样,我不由得轻轻耸了耸肩。
「收容人数可达十七人是最大的瑕疵。」
「咦?」
「我猜他们应该是考量到职员和义工的人数,认为有必要这么大的规模,但除了职员之外,这里还要挤十七个人?怎么可能。」
三层楼高的建筑物空间并不是那么宽敞。
三个家庭住进去后,屋内恐怕就会陷入一片混乱,想找个位置好好站著都有困难。
我的老家曾经提供空间给来自地球的粗鲁工人住宿,我每天目睹那样的状况,所以清楚知道需要多大的设施才能容纳多少人。
「为了不被拆穿谎言而试图取得整合性时,一定会出现有落差的地方。这个案件……」
我从包包里拿出文件,继续说:
「驳回。」
「可、可是……」
「……?」
「可是……」
雷娜把话含在嘴里说道,然后再次看向建筑物。
「真的要驳回吗?」
雷娜的问法根本不像年长的上司该有的态度,想必她也有自觉,知道自己的发言不合理。
「我们单位是为了社会福利,才开放申请补助金的啊。」
「可是,只要资金可以送到有困难的人们手中,不是就──」
「就怎样?」
我反问道,同时察觉到自己的强硬语调超乎了必要。
而且,我面无表情。我猜自己给对方的感觉应该比想像中更加严厉。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改变话语:
「规则就是如此。」
「……」
「如果想申请生活补助,应该找其他窗口。这是诈骗行为。」
我用模范生的态度,做出符合基本原则的发言。
如果是以前,只要有漏洞可以钻,我肯定会钻,如果有顺风车可以搭,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上车。
不过,因为耍小聪明而找到的捷径究竟可以通往何处?我彻底相信自己的灵感和行动力,在死神指示的道路上全力冲刺。最后抵达终点时,迎接我的是黑不见底的大黑洞。
我到现在仍清清楚楚记得那份恐惧感。所以,为了守身,我选择对雷娜这么说。
「可是……」
雷娜再次轻声低喃道,然后看著我无力地垂下头。
「可是,这是最后一份申请书,不是吗?」
「是啊。」
「如果驳回这份申请书……就表示会驳回所有的申请,对不对?」
「所以,至少希望可以核准一份申请书?」
听到我这么反问,雷娜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雷娜想要表达什么。只要资金能够送到有困难的人们手中,就算不符规则,不是也无所谓吗?
或许吧。
不过,我不想再有这样的想法。因为我已经付出昂贵的代价,得知这样的想法最后会有何结果。
「你才是上司,所以我把这份申请书交给你。」
说著,我撑著拐杖走近雷娜,把文件顶到雷娜的胸口。
「我能做的都做了,至于要如何裁决就交给你了。」
「……」
雷娜怯生生地接过被硬塞到胸口的文件。
这或许是一种推卸责任的举动,但我也只能这么做。
「不过,即使核准那份申请书,也不代表那些家庭就真正得到解救。」
听到我这么说,雷娜露出像是小女孩被人刁难而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我。
「明明不能真正得到解救,打破原则的事实却永远不会消失。」
虽然我说话像在责怪雷娜,但其实是在责怪自己。
「我劝你还是好好思考一下比较好。毕竟一旦做出判断后,就很难抹灭。」
说到这里时我别开视线,继续简短地说了一句:
「至少在自己心中是无法抹灭的。」
「唔!」
雷娜抬起头看向我。
我没有和雷娜对上视线,转身走了出去。
「回去吧!等天色暗下来,这附近真的会变得一片漆黑。」
「……」
雷娜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把文件抱在胸前,跟在我的后头走来。
我们穿过房子错综复杂的小巷子,来到行人众多的马路。
在即将跨出界线来到马路上时,雷娜搭腔说:
「真的好无力。」
我回过头看,但雷娜低著头,所以看不见表情。
不过,我明白雷娜的意思。
「是啊。」
无能为力。
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先走了,明天见。」
雷娜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勉强挤出笑容说道,跟著消失在路面电车之中。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询问雷娜打算怎么处理收进包包里的那份文件。
虽然不太会喝酒,但我很想回到宿舍喝杯酒,然后钻进被窝睡觉,只无奈和克莉丝约好了。
不过,到了现在,原本不太想去的心情也起了些许变化。
人们并非完全无能为力,也并非孤单一人。
理沙的教会和克莉丝的存在一定能够帮助我记起这个事实。克莉丝赢得了至高殿堂的荣誉,理沙的固执意念也持续在月面扎根。
应该约雷娜一起去的。我的脑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雷娜回到没有人迎接的狭窄房间后,肯定会把中午忘了吃的乾巴巴鸡肉三明治拿出来啃。
但是,事到如今也联络不上雷娜了。
这也是无法挽回的判断之一。
我的右手瞬间就快发作,但勉强熬过了。
没事,等到明天就可以再见到雷娜。
夜色笼罩起街景,人们急急忙忙踏上归途,我独自一人驼背拖著脚慢慢前进。
我先到理沙的教会附近,在认识的杂货店随便挑了酒之后,才前往教会。抵达后,我发现教会里安静得不像话。
总是半敞开的门上贴著写有「信仰的喜悦永远为所有人敞开大门」的字条,我轻轻推门走进去。太阳下山后,教会里瞬间暗下来,让人看不清楚屋内的状况。原因在于付不起持续高涨的电费,所以只能够点亮一盏或两盏电灯。
不过,屋子最里面传来收拾餐具的声响,所以理沙应该在家。
「你来了啊?真是不会挑时间。」
理沙忽然现身说道,看她卷起袖子的模样,果然是忙著在收拾东西。
「已经结束了啊?」
「怎么可能!因为教会一直被弄脏,所以我请大家先换到外面的店家去。反正也要安排酒和食物。」
「我带了伴手礼来。」
「谢谢,你先随便找个地方放吧。」
厨房四周放满了垃圾和空瓶。我把酒放上流理台后,卷起袖子把装了空瓶的箱子抱在腋下。
「嗯?你可以坐著没关系的。」
「月球没什么重力,站著也一样。让我帮你吧。」
理沙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露出淡淡的苦笑。
「那么,可以帮我搬到仓库去吗?」
「随便放就好吗?」
「嗯,拜托喽。」
理沙说的仓库是指她在这里成立教会时,赞助者所捐赠的紧邻教会的隔壁房间。听说理沙把几本珍贵书籍卖给月面的富人时,理沙的教会活动感动了富人。虽然那位富人已经在大约一年半前结束在月面的事业回到地球去,但留了这两间公寓房间给理沙。
我准备照著吩咐把装了空瓶的箱子搬到仓库去时,理沙忽然叫了一声:
「啊!」
「怎么了?」
「教堂那边有人在祷告,小声一点喔。」
「……祷告?还真难得。」
「没礼貌!人家偶尔都会来祷告的。」
「是喔,还有这样的人喔……」
「你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我又不是在强调这里是我的地盘。」
「呵呵,男生都这样,只要在一个地方待久一点,就会觉得是自己的巢穴。」
我轻轻耸了耸肩回应理沙的话语后,搬起空瓶。
既然理沙成立了教会,当然会有基督徒来祷告。
不过,在月面看到教会时,大部分的人都会感到惊讶,即使是基督徒也不例外。
基于月面远在天空另一端的理由,加上月面充斥著强烈的欲望,所以身在地球的教宗发出通谕,宣言月面是恶魔的栖息地。意思就是说,月面上不存在正式的教会。
月面上只存在像理沙这种历经千锤百炼的人,并认为正因为是恶魔的栖息地,才更需要向上帝祷告。
理沙这样的人虽不至于遭受迫害,但不可能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更何况忙著赚钱的一群人哪有时间静下来祷告。
正在教堂里祷告的那个人,肯定也是住在这一带地区的贫穷人家。那个人可能是被解雇了,才会有消磨不完的时间。真搞不懂,就算向上帝祷告也不可能得到工作机会,也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据说以前有个坏心眼的统计学家计算过修士的平均寿命,结果发现修士的平均寿命跟普通人没什么差别。不过,也不是不能体会在到了极限的状况下,会想要依赖上帝力量的心情。
虽然能够体会,但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再次遭遇必须向上帝祷告才承受得了的状况。
隔壁房间几乎没有任何灯光,我只能够勉强靠著窗外的光线往房间走去。有几间是提供给人住宿的小房间,到现在理沙似乎仍继续收容无处可去的人们。现在那些被收容的对象刚好都觅得工作,理沙还笑著说虽然觉得开心,但也感到寂寞。
我走在影子拉长的昏暗走廊上,准备把空瓶搬到最里面的仓库去。
走到一半时,路过理沙所说的教堂。烛光从设置在教堂墙壁上的百叶窗缝隙里流泻出来,我从缝隙里不经意地往里头看去后,看见缩成一团的身影出现在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脚下。
女生?
我看见留著一头长发的女子裙襬呈圆形摊开跪在地上。
女子一动也不动,不知道祷告得多么投入。
在月面上,有什么那么值得祷告吗?
我不禁觉得自己的偷看行为也会打扰到女子的祷告,所以尽可能地轻声搬动空瓶,把空瓶放在置物区旁边后,便往回走。
虔诚的基督徒。
彷佛看见稀有动物的感觉。
回到隔壁房间后,看见理沙正坐在客厅的桌子前休息。
「难得来了一个真心祷告的访客。」
「……」
对于我的说话方式,理沙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苦笑,但还是在表面坑坑巴巴的铁杯里倒进热茶,发出「叩」的一声把铁杯放在空著的椅子前面。
「在月面要找到像这里这么虔诚的教会,可是很难的。」
「你这一身打扮都没被骂还真是神奇。」
我只有在地球的电影里看过所谓的修女打扮。
我拉开椅子坐下来,喝一口理沙帮我冲的茶。热茶带著中国发酵茶叶会有的轻微苦味。
「哪有,可被骂惨了。我是说在地球上。」
理沙当初会回去地球,除了卖掉珍贵书籍之外,也为了募集在月面建盖教会的资金和人员。
听说理沙的行动相当不顺利,最后没募集到资金,也没找到人员。一方面当然也是因为教宗的通谕,但原因不止于此。
说是基督教,但其实分为很多教派,也有人甚至认为根本不需要教会的存在。即使撇开这些事实不谈也一样,全世界明明有数不清的信仰,月面却连个宗教性质的建筑物或组织也没有。
其原因归究在一句年代久远的黑手党电影中经常会听见的台词。
信仰会阻碍做生意。
如果硬要说月面上有信仰,也只会有一种,那就是:不做出把地球上未能解决的问题带到月面来的愚蠢行为。大家的想法是:不应该把花了几千年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起因带上月面,导致人力和资源上的浪费。好一个现实的想法啊!
因此,对月面的多数人来说,理沙可说是惹人厌的存在。
理沙曾笑著说:「就某种含意来说,算是回归到了『教父』时代。」
经过了解学习后,我才总算明白了理沙的意思。
「……说到你这身打扮,你是故意穿成这样在讽刺大家吗?」
「我比较想听到你用『决心』来形容。」
理沙表情正经地说道。果然在月面还是有带有重量感、类似重力的存在。
一股稳重的强劲力量。
「真是厉害。」
「咦?」
「我说你真是厉害。」
理沙发愣地看著我一会儿后,做作地环视四周一遍。
「干嘛?很怪吗?」
「……没想到竟然会被你夸奖,害我吓了一跳。」
「真的很厉害啊,在月面还能够一直坚持信念。」
我一边望向窗外,一边说道。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视线拉回理沙的身上后,理沙一边低头看向冒著白烟的杯子,一边露出淡淡的笑容。果然十分符合理沙的作风,脸上没有浮现担忧的神情。
「什么事也没发生。」
「完全没有?」
「对啊,完全没有。」
这么回答后,我继续说:
「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
我失去了梦想,原本牵著手的对象也已不在,只能够依赖著感伤的想法,希望自己至少可以当个正义使者。
不过,我知道那只是虚伪的外壳。
如果真心想要当正义使者,我应该早就和雷娜一起帮那几对移民夫妇的申请背书,上呈给主管。明明可以这么做,我却拿出基本原则的无聊说法在雷娜面前说那些话。为什么呢?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必须依自己的判断决定做某件事。
我会不会又判断错误?会不会又伤害什么人?会不会又失去什么重要的存在?因为害怕这些事情,所以我有了一个想法:如果是在背地里帮助有困难的人,或许就做得到。
雷娜说过很妙的一段话,她说只要不加入竞争行列,转为尽微薄之力帮忙照料因为受伤而动不了的人,就不会跟任何人起冲突。这样就不会突然遇到有个怪物从转角出现,夺走你一切的惨状。我硬塞给雷娜的责任,一切都是来自我的恐惧。
我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右手。每次只要想起羽贺那,我总会觉得右手变得不像是自己的手一样。
忽然有股即将发作的预感,但预感轻轻掠过鼻尖便消失了。只要不试图抓住过去,就不会冻结僵硬。右手在我的视线前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正常动作。
我的心再次陷入彷佛已坏死的错觉,那种感觉真的很无力,也无从抵抗。
「阿晴。」
「……?」
「至少还有我在这里。」
明明只是简短一句话,却包含了很多意思。近似难为情的情绪让我微微低下了头。我猜自己应该是觉得开心,也稍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了敲教会的大门。
教会的大门明明总是敞开著,却还是会敲门的人没几个。
「来了。」
理沙回应后,昏暗的走廊另一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我回来了~……」
听到那无力的语调,理沙露出苦笑从椅子上站起来。冲洗一下自己的杯子后,雷娜从冷冻库拿出冰块放进杯子,再倒水进去。劈哩啪啦的凉快声响传来。
「真是的,那些家伙拿成年喝酒不犯法当理由,让年轻女生喝太多酒了。」
理沙一边这么埋怨,一边手拿玻璃杯走出客厅,往走廊上跑去。
「克莉丝,你回来啦。喏!喝点水吧。」
「啊,不好意思……」
我无意识地以视线追著理沙的身影跑,并稍微探出头看向走廊后,正好看见克莉丝喝著玻璃杯里的水,那模样简直就像天真地把向日葵种子塞了满口的松鼠一样。克莉丝的衣服多处起皱摺,还四处沾著食物残渣以及洒翻饮料的痕迹。
「连衣服也弄得脏兮兮……好了,喝完之后快去换衣服。」
「咕噜……呃!好,我会去换衣服的……」
「大家在那边喝得那么疯啊?」
「……」
克莉丝闭上眼睛,一脸忍著不发出打嗝声的表情。在那之后,她又喝了一口水,「呃!」的发出打嗝声。
「赛侯先生进去厕所后好像就没出来了……」
「赛侯?那真的喝得很疯喔。真不想把他们叫来这里……」
「呵呵。」
可能是喝醉了的关系,克莉丝看似开心地笑著。看见克莉丝那般模样,理沙一副伤脑筋的表情笑著。
「好了,快去换衣服吧。」
「好。谢谢你帮我倒水。」
克莉丝放下杯子后,脚步有些摇摇晃晃地往大门旁边的房间走进去。
目前,克莉丝和理沙一起住在这里。理沙在地球的那段时间,克莉丝原本住在我的老家,但后来一方面因为我以勤学奖助学生的身分住进宿舍,理沙也在这里成立了教会,所以搬来这里。
考上大学后,克莉丝说过想搬去宿舍才不会给理沙添麻烦之类的话,但后来没再听她提起了。我猜应该是理沙说服她不要搬出去。
理沙毕竟是理沙,喜欢照顾人又害怕寂寞。
「如果把一群醉鬼叫来这里,又要弄得脏兮兮的啊……我怎么觉得我从早上就一直在清理东西啊。有一种在海浪阵阵打上来的沙滩上,想要画出一幅美丽的图画的感觉。」
理沙夹杂著叹息声说道,但完全听不出来感到厌烦的感觉。
理沙的心胸无比宽广,能够容纳任何事物。
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没办法什么事都说给理沙听。
「好吧,再最后奋力一战。」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我问道,理沙先把水壶放上流理台旁的电气炉后,轻轻耸了耸肩说:
「有啊。」
「什么?」
「在不会影响到明天工作的范围内,尽量在这里留晚一点。」
「……」
我半眯起眼睛看著理沙,理沙在流理台前做出吐舌头的动作后,别开脸去。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清醒。」
「……好啦。」
「就知道你会答应。」
理沙立刻展露笑颜。
「那我去丢个垃圾,顺便去店家看一下状况就回来,等水滚了之后,你再泡茶给克莉丝喝喔。」
「嗯。」
「还有……」
「?」
「没事。我知道你没问题的。」
理沙敷衍地笑笑后,拿出杯子放到桌上,跟著两手抓起垃圾袋往外走去。
我看了一眼轻轻发出「咻~咻~」声响的水壶后,察觉到桌上的状况有异。
两只杯子?
我自己已经有杯子了。而且,有一只杯子还是客人专用的漂亮陶瓷杯。
我感到奇妙地望著杯子时,在视线前方、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缓缓打开。
门后出现换好衣服的克莉丝,以及方才心无旁鹜地在教堂里祷告的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