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时,我大多会待在宿舍房间里写写大学的功课,或看看书来消磨时光。我没什么钱,而且这双脚在运作速度快过地球六倍的月面上,只是一种累赘。
所以,我一边吃早餐,一边马虎完成没踏进校园半次、以函授方式上课的大学功课。然后,我利用装置连结图书馆,下载了人类的睿智,悠哉地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阅读到中午。在那之后,我会吃午餐,吃完午餐后有时会打起瞌睡,有时会继续看书或眺望窗外的景色。月面的住宅状况不佳,公家机关租来的宿舍当然只是个破房间,但我不讨厌从房间里眺望出去的景色。窗外正下方有一条宽大的水路,曲折的水路两侧被脏乱的住家和大楼包围,宛如一条山谷里的溪河。或许空间不算大,但水路上方呈现开放的空间,甚至让人有种可以飞翔其中的感觉。船只就像一只只鸟儿般,行驶于水路上。
我在窗框上托著腮,眺望在视野下方延伸开来的下流阶级生活。
不过,我的思绪没有围绕在学校的功课上面。我满脑子想著昨天与克莉丝的交谈内容。昨天克莉丝一直说到半夜,直到理沙出面催促,才起身结束。
机率论、微积分、数论,以及人人都会的四则运算。
克莉丝大概都是利用这些工具来计算,而每一种计算的难度都不算高,属于涵盖在教科书里的范围。
不过,克莉丝将这些计算工具加以组合,让羽贺那把我的判断加以公式化的程式做了更进一步的改良。克莉丝表示是以羽贺那留下来的我的投资数据作为基础数据。克莉丝竟然能够在没有与我交谈之下,完整重现我的思绪。我为此表示佩服时,克莉丝像是在憋尿的模样紧贴住两脚膝盖,弓著背露出笑容。
克莉丝似乎看了相当大量的数据,而且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在这样的努力下,克莉丝得到一个结论,也就是必须判断在如白杂讯般起伏不停的数字堆里可找出哪些模式,而这些模式是否符合市场。(注:白杂讯的英文为White Noise,当杂讯的产生和前一个时间的杂讯相关度为零时,称为白杂讯。白杂讯在频谱上为一常数,各个频率的成分皆有,相当于白色是由各颜色所组成,故有此称)
有别于平常战战兢兢的态度,克莉丝做起说明时的语尾肯定,句子之间也连贯顺畅。
克莉丝的模样就像上了润滑油、动作流畅的机器,而这部机器能够以无比正确的动作,把市场里数量庞大的散钱吸引过来。
我直率地感觉到痛快舒畅。
当初随著羽贺那不断提升程式的精度,我曾经害怕自己不再被需要。现在,克莉丝的程式几乎把我的害怕变成了事实。程式能够不眠不休、机械化地搜寻我作为判断依据的市场及股票资讯,也能够瞬间扫描所有个股并加以分析。程式的反应时间短于千分之一秒,可同时进行交易的最多笔数也超过五百笔。
程式不会疲累、不会厌烦,更不会产生恐惧。
我抱著极度平静的心情凝视从下方流过的溪流,思考起一个问题。
在这样的状况下,我能够做什么呢?
毕竟克莉丝的程式已经能够以近乎百分之百的正确度,执行所有我做得到的动作。就像沉睡了四年之后,不知不觉中有另一个完美的自己正生活著。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保持清醒,更不可能练出一身超越克莉丝的数学底子。明明如此,我却不像羽贺那开发程式当时一样产生恐惧和焦躁感。
为什么呢?我试著思考原因,但想不出答案。以合理的说法来说,想要改善克莉丝的程式,就等于必须赢过四年前的自己。凭我现在这副德性,我实在不认为会有办法赢过四年前的自己。明明如此,此刻的心情却显得悠哉。或许应该说我沉睡了四年,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吧。
不过,悠哉归悠哉,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感觉,而不禁有些烦躁。
因为不是赌自己的钱吗?
我在房间里发愣地望著窗外景色好一会儿后,抓著外套慢吞吞地站起来。克莉丝说过那间办公室周末也会开著。去到那环境后,说不定可以找回昔日的紧张感。
我抱著这般想法的同时,也为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怀念。在近似苦笑的滋味涌上心头之中,我离开了宿舍。
在月面,汽车直接成了高级品的代名词。
拜这点所赐,不断扩建中的月面都市的主要交通工具不是行驶于水路的船只,就是路面电车。
这里简直就像一百年前我们居住的城市一样。观光客总会惊讶地这么说,而我也在电影里看过类似的光景,所以能够体会。
所以,我使用了哪些交通工具呢?我搭了水路的船只、路面电车后,再搭一次水路的船只,然后搭上通往牛顿市的主线路电车,下车后步行前进。
最后,我搭上彷佛要钻入地底下的电梯来到秘密基地一看,发现明明是星期六,却除了艾蕾诺亚之外,所有人都到齐了。
「早安。」
忙著擦拭大门的马可率先向我打了招呼。
今天学校难得放假,马可却没有一早就跟朋友出去混,而是在这里活力十足地做著打扫工作。从马可的表现,不难看出他真的很喜欢投资世界,还有艾蕾诺亚。
「早。」
「早安。」
听到勒高夫用像上了浆似的平直语调打招呼后,我也打了招呼,然后对著克莉丝耸了耸肩。或许是因为昨晚的事,克莉丝腼腆地低著头,显得有些难为情。我把拐杖倚在一张收拾整齐的桌子旁,猜想这应该是我的座位。
接著,我朝向对面座位的马可开口说:
「公主呢?」
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摆设在远离窗户边的位置,该座位的主人勒高夫一副听不下去的模样开口说:
「大小姐外出了。」
「原来是这样啊。」
看来公主不是因为血压低,所以躺在有遮罩的床上爬不起来。
「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件非常公务性质的事情想请教她。」
「我来代替大小姐回答吧。」
「请问我能够动用多少资金?」
毕竟对象是勒高夫,所以我还是礼貌地加上「请问」两字。
「这部分大小姐交代过先设在三十万慕鲁的额度。」
克莉丝的七分之一金额。毕竟这次的状况不能藉由过去的市场数据,在某程度上预测出程式的有效性,所以这金额算是设定得合理。可怕的是听到三十万慕鲁时,我心中一点感觉也没有。
除非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血肉一样拿自己的钱投资,否则还是难以找回昔日的紧张感吗?
「等到开始有利润出现,就会慢慢提高额度。还有其他疑问吗?」
「有一个纯粹是我个人的疑问。」
「……如果是关于大小姐隐私的问题,很抱歉我无法回答。」
「不是,我只是在想不知道艾蕾诺亚小姐都做什么样的投资?」
「大小姐没有从事投资。」
「……她不做投资?」
「不过,大小姐为了强大我们的组织,日夜不停奋斗著。基于业务性质上的考量,大小姐不喜欢把她从事的业务告诉别人,所以我不便提及这部分。另外,知道内情的马可和克莉丝小姐也一样。如果你说什么也想知道答案的话,就请直接询问大小姐。」
我把视线移向克莉丝和马可后,两人都低下头,一副彷佛在说「很抱歉,就是这么回事」似的模样。
「了解。对了,这张桌子应该是给我用的吧?」
「是的,请你自行设定装置的密码。」
这次是马可回答。我一边点点头,一边坐上座位。
「还有一个问题,交易内容是要每天报告呢?还是一星期一次?」
这个问题改由勒高夫回答:
「针对使用非公司资金所进行的交易,我们恕不负责。而如果想要使用公司资金进行交易,就只能利用那台装置进行。所以,你想要怎么安排上班时间,我们都不会干涉,但如果想要进行交易,就只能请你来这里一趟。当然了,如果是像克莉丝小姐一样利用程式进行全自动交易,就不在此限。」
「意思就是随时会看我的交易数据。」
「你有意见吗?」
虽然勒高夫的口气像在恐吓人,但我只是轻轻耸了耸肩说:
「没有。我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万一犯了严重失误时,就不需要独自承担责任。」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已经有过严重失误的经验啊。」
「是啊,严重到几乎无法一人独自承受。」
我这么回答后,发现克莉丝有些担心地看著我。
不过,我没有失去从容,我还能够轻瞥克莉丝一眼,然后微微歪起头。
「以整体来看,比起一人独占成功,失败时有人帮忙分担整体上会更有利。毕竟要成功很难,就代表著很容易失败。」
「真是太好了,看来我可以省下训话的麻烦。」
虽然勒高夫一脸正经八百的表情,但我相信他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开玩笑。
我一边启动装置,一边简短说一句:
「风险以及回报。」
「永远解不开的课题。」
我斜眼看向勒高夫,心想:这里似乎会是个很愉快的工作环境。
到了中午时刻,勒高夫叫了中菜的外送服务。餐点送来之前,马可先准备好餐具,后来把餐点放在大盘子上大家一起夹著吃。吃饱后马可和克莉丝一起在办公室外面的共用茶水间清洗餐具,洗完餐具回来时,手上端著托盘,托盘上放了红茶杯组和咖啡。
勒高夫在自己的座位上秤好红茶的茶叶分量,倒入热水后,拿出怀表算著时间冲红茶。这般冲茶仪式想必是一种饭后的放松时刻吧。马可和克莉丝都是喝咖啡,克莉丝只加糖,马可则是加了牛奶和糖。
马可一边啜饮咖啡,一边写著学校的功课。克莉丝则是一边回答马可功课上的问题,一边透过装置浏览和大学有关的内容。
我在如此的光景之下,思考著自己的投资手法。然而,身陷在这般气氛之中,感觉都快忘了这里是薛丁格街的一小角、是一群野心勃勃想要赚大钱的人们的聚集之地。要是在如此充满牧歌情怀、时间缓慢流动的气氛中还能够赚钱,就算我不是克莉丝,假日也会想要来加班吧。
不过,这样的气氛跟我追求的气氛完全相反。我望著克莉丝的数据、望著市场数据,试图找出什么线索可以让内心的朦胧想法变得具体,但无奈却是哈欠连连。
午休时间过后,尽管气氛让人哈欠连连,勒高夫和马可还是开始工作起来。我有意无意地听著两人在电话上的交谈内容。勒高夫接起的电话是某家投资银行打来询问要不要委外进行交易业务,或是打来推销的电话,对方表示有大量股票释出,并且愿意在非交易时间以低价卖出,所以询问这方要不要购买。
马可接起的电话有的是询问要不要采买办公室用品,或是房屋仲介打来询问有没有迁移办公室的计画。
总之,净是一些推销东西的电话,我不禁茫然地心想:月面真是一片好景气啊~
我所观察的股票当中,也有很多股价持续暴涨的股票,若是以四年前的基准来说,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状况。现在随便一抓就一大堆股价在几个月内翻涨两倍的公司,有些公司更夸张,一个月便翻涨三倍或四倍。
不仅如此,这些公司的财务就算形容得再婉转,也称不上是稳定。看著这些公司几乎是以自暴自弃的心态投资在设备上的金额,我只能说根本是发疯了。有的公司表现出来的态度甚至就像在说:「我给你钱,求求你买我们公司的产品!」
不过,如果到这类公司的官方网站上浏览,会发现每一家公司都表现强势。他们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家公司将颠覆地球的常识,成为月面上的霸者。
在网站上可以观察到很多讯息,好比说「导入在地球上未能实现、颠覆传统的崭新运输技术,让效率大大提升」,或是「在地球上不可能实现、只属于理论上的建筑技术带到月面即可应用,所以月面的建筑业者为了应付不断增加的建案,只能利用我们公司的专利,别无选择」等等。
事实上,这类公司确实表现出符合其豪言壮语的成长,也看得出来未来仍有发展空间。可怕的是,这类公司借来超乎常理范围的贷款,砸大钱打广告或扩展业务。
想要得到回报就必须承担风险。我非常能够理解这点,而以这个角度来说,这类公司的做法或许正确。
然而,看见这种几乎算是有勇无谋的风险承担方式,我还是忍不住眉头深锁。难道是我年纪大了?还是我摆脱不了失败者的畏缩思维?
办公室里时而响起电话铃声,勒高夫或马可会接起电话应对,克莉丝则是一直盯著萤幕看,有时会因为想到什么而拿起手边的装置,不知道算著什么计算公式。克莉丝他们置身于这样的市场之中,都不会觉得不对劲吗?
我有种只有自己没能够顺著时间轴前进,像是被孤立的感觉。
如果要说有什么少得可怜的慰藉,或许就是在验证克莉丝的程式时,会发现并未从这类股价高涨的公司捞到利益。也就是说,四年前那个埋首于市场、比任何人都强势的我,也会做出避开这类公司的判断。
然而,股价此刻以彷佛要刺穿月面圆顶的猛烈气势不断攀升。对于这样的事实,不知道克莉丝有何看法?
想到一半时,我改变了想法。
克莉丝的程式是以我的判断为基准,所以重点不在于克莉丝的看法,而是我的看法。
即使是周末,下班铃声还是配合市场的运作时间在下午五点响起。我抬起头,让自己浮出冰冷的数据大海。以前只要一潜入数据大海,我就会一路潜到筋疲力尽才肯罢休,但现在似乎没有这样的现象。毕竟也没有线索让我可以潜到更深的地方。
我轻轻叹了口气后,拍了拍克莉丝的肩膀,克莉丝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铃声响起。
「等一下你有没有时间?」
「咦?」
我看著克莉丝一脸讶异的表情,开口说:
「我想要随便逛一下牛顿市,你可以陪我吗?」
克莉丝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并且火速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月面都市以摩天大楼耸立的牛顿市为中心,围绕一圈名为白环市的恬静住宅,白环市的外围还有一圈被称为外区的地区,并区分为第一到第六外区。
以结构面来说,月面的财富和权力全集中在牛顿市,所以离牛顿市越远,居民拥有的财富和地位就越低。如果去到外区当中最贫困的地区,会发现建筑物斑驳生锈,就是重新上漆也遮盖不住,所以还有了「红谷区」之称。
不过,近来的都市更新浪潮几乎是照著周期在刷洗贫困地区,所以不再那么经常听见红谷区的称法。相对的,因为都市更新而被迫撤离的人们,自然会前往地价最便宜的地方。等大家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后,又会掀起下一波的都市更新,人们也就像被撞来撞去的撞球一样不停迁移。新闻报导会以住宅难民来称呼这群人,而如果以被卷入经济纷争而丧失去处这一点来说,或许住宅难民的称法算是正确。我上班的那所公家机关办事处也会看见一群人比四年前的我们更凄惨,被以更恶劣的方式赶出住处,所以想尽办法为了寻求帮助而挤进免费法律谘询所。
虽然月面被形容为就算包含地球上的人类史,也是史无前例的好景气,但这才是真实的样貌。
我一直抱著冷漠的心情看待这个事实,但今天花了一整天时间观察股票市场后,发现可能是我自己太悲观了。
就像人会改变一样,如果市场也会持续改变,那或许四年前的我,以及沉睡了四年的我才是错的。
为了确认是不是错了,我来到牛顿市的中心。
「这里还是一样这么多人。」
「听说这里一天的上下车乘客数有一百万人。虽然以总数来说,还比不上地球的大都市,但以每单位面积的人口密度来说,好像比地球还要高喔。不论是上层,还是下层都是这么高密度。」
虽不至于拥挤到无立锥之地,但人群在肩膀几乎就快互相碰触的密度下,如具有黏性的液体一般在车站内前进。
我当然跟不上四周人群的速度,完全就像一颗参杂在液体中的不明固体。即使如此,不知为什么还是由我走在前头带路。克莉丝不仅方向感差,似乎也不懂掌握人群流动的方向,一下子不是撞到人,就是被踩到脚,可说狼狈不堪。
「你要不要以数学家该有的作风,想办法让自己走路更有效率一点?」
好不容易走到如发生气穴现象般人潮突然中断的车站角落后,我一边喘口气,一边问道。克莉丝扶了一下就快脱落的斜背包后,摘下因为人群热气而起雾的眼镜,用袖子粗鲁地擦拭镜片。
「想要解开多体问题,在计算上有其限度……必须有量子电脑才计算得出来。」
「不过,事实上人们都可以好好前进,不会互相撞在一起。」
「……我遇到人潮就会慌乱起来……」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做出笑容。
「我只是在捉弄你而已。」
「唔……」
克莉丝一脸恨得牙痒痒的表情发出低吟后,踏出步伐说:「走了喔!」
我一边追上克莉丝的脚步,一边把视线移向人群的头顶上方。
这四年来,我老是注视著脚边。
也因为这样,出现在视野里的各种广告都显得新鲜。
「还真多节约用电的广告。」
「咦?」
「真多节约用电的广告,我有点意外。」
代表电力的符号上,被画上禁止通行的红色交通标志。
还有一行「停止浪费」的文字。
总觉得月面很难和「节约」这两字连接起来。
「喔……那不是节约用电的广告啦。」
走出车站的剪票口后,我们在宏伟的车站大楼通道上走了好一段路,拥挤的人潮也因此缓和许多。克莉丝一边走在我撑著拐杖的侧边,一边做说明:
「那是电力买卖的广告。」
「……」
我再看了一眼广告。
不可能吧?我感到怀疑地看向克莉丝后,克莉丝看似愉快地笑著说:
「那广告是要大家加入供个人用的电力买卖,看准时机便宜买下电力以减少电费的支出。这类的宣传都是阿法隆的广告。」
「是这样的意思啊……」
「月面主要是以太阳能发电来生产电力,虽然发电量和成本几乎都是固定的,但需求是变数。而且,为了避免发生整座都市全面停电的状况,电力供应的区域划分得相当细。因此,在供需法则的影响下,月面随处可见局部性的价格变动现象,而据说在价格变动的地方,一定会出现投资机会。」
如果是平常的对话,克莉丝明明一下子就会慌张失措起来,但对于像教科书上会写的内容,却能够说得滔滔不绝。我想原因应该就出在这里吧,才会觉得克莉丝明明聪明绝顶,却不会给人爱冷嘲热讽或冷漠的印象。
「原来如此。旁边那个呢?电影广告吗?」
「你是说那个列车的广告吗?那不是电影广告,听说这里的车站底下还要更底下的阶层要设一条新的铁路,到时候列车就会在铁路上面跑。换个说法就是会行驶于牛顿市地下层的路面电车。」
「……马可应该会很兴奋吧。」
「现在移民人数越来越多,也有很多人已经住在这里很久,所以最近很流行时代偏久的地球文化。理沙小姐也说过想要买暖桌。」
「暖桌?我老家有一张……那东西真的很舒服。」
「我记得在日本好像会在暖桌上放柳橙,对吧?」
克莉丝的口气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对啊。而且,听说到了夏天的时候,在日本的道地做法还会放葡萄柚。」
「真的啊……咦?可是,夏天还用暖桌?」
捉弄跳级升上月面都市大学的天才,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投资银行的广告也比以前来得多。」
「毕竟现在正在大流行。」
克莉丝用著平淡的语调说道,没有一丝一毫感慨的情绪。
我也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开口询问:
「bubble啊。」
「bubble?」
克莉丝一脸愣住的表情,只差没脱口说出:「泡泡糖怎么了吗?」(注:阿晴说的bubble是指泡沫经济,而bubble也有泡泡糖的意思。)
没多久,克莉丝总算发现我是指市场现象,脸上随之浮现平常会有的伤脑筋笑容。
「毕竟有实体,所以不是泡沫经济。」
「荷兰也发生过有名的郁金香泡沫(注:郁金香狂热Dutch Tulip Mania,发生在十七世纪初的荷兰,为史上第一个泡沫经济事件),当时的郁金香球茎应该不是投影出来的吧。」
「唔……」
克莉丝别开视线思考著,嘴唇微微扭曲。
陷入思考时的克莉丝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同时散发出威严感以及天真的感觉。
「月面都市的企业每年赚取莫大的利益,而移民和观光客也持续增加中。在地球赚来的资金被投资在月面的基础建设上,住宅和大楼一栋接著一栋建盖,目前月面都市已经一路完成到第三都市的建设,也正在计画建设第四、第五都市。的确,上个世纪末在地球发生的非理性繁荣真的是毫无根据的虚构闹剧,但现在的月面不是那样子的。」
「非理性繁荣」是地球上一位成为传奇人物的中央银行总裁所说的名言,而以这句名言来形容泡沫经济再贴切不过了。
当时面临电脑和通讯技术突飞猛进的时期,该时期发生的现象被称为史无前例的IT泡沫。虽然过去南海公司引发了南海泡沫事件(注:South Sea Bubble,一七二〇年的春秋之间发生于英国),而泡沫经济一词的由来也是源自该事件,但在发生IT泡沫当时的疯狂时代,南海公司也显得逊色三分的诈骗公司泛滥,就连鼎鼎大名的以萨克‧牛顿也受骗而砸下大钱,最后蒙受莫大的亏损。这些所谓的诈骗公司每一家的股价都刷下历史新高,最后莫大的财富在瞬间化为泡沫消失。若以当时的美国货币来计算该金额,据说高达三兆、甚至四兆美金。如此庞大的金额也就这么从投资者的荷包里消失不见了。
这一切都起因于一股夸大妄想的狂热,自以为通讯资讯技术能够改变世界的一切。
没错,人类确实来到了月球,但「世界」其实没有改变太多。
「你看,也有很多住宅广告或招揽人们到新都市生活的广告。住宅和新都市不是虚构的。」
「的确。」
「而且,月面是一大片未开发的土地,可以一开始就导入在地球上难以实用化的新技术。听说地球上到现在还有很多文明蒙昧的土地,明明是先进国家,却还立著电线杆,利用铜线在进行通讯。」
克莉丝耸耸肩补上一句:「你不觉得超级没效率的吗?」
几个小时前我在浏览企业的官方网站时,也看到与克莉丝的说法类似的宣传内容。
「所以,月面能够比地球任何地方更快速、更有效率地发展下去。还有,在可见范围内就能够看到如此显著的经济发展,我相信股票市场一定也是一样。」
克莉丝口语流畅地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显得有些得意的样子。
也或许不是得意,而是对自己的发言内容感到兴奋。
克莉丝的表情显示出她深信月面的发展将直接关系到人类的未来,而那也是一副自信满满昂首阔步于月面的人们的表情。
我和克莉丝在人潮拥挤的通道上前进,来到和车站互通成为一体的购物中心入口。墙面上依旧可见色彩缤纷的橱窗展示和广告,不断刺激著人们的购买欲望。
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上拎著越来越多的购物袋,也看见有人身穿想必是真皮制成的皮草大衣。
「踏实的发展。不过,月面的发展速度太快,所以感觉很像泡沫经济?」
「应该是这样没错。毕竟这里是新世界,不能拿地球的标准来衡量。可能是因为人类已经在地球生活了几千万年,所以就算是在月球出生的人,在遗传基因上和认知功能上也都难以跟上月面的速度。」
克莉丝回答时一脸笑眯眯的表情,连腮帮子也鼓了起来。
在月球出生的马可也形容过克莉丝是个月球佬,而他的形容实在对极了。克莉丝完全是个搭上月面的主潮流,积极地想要在未来跃上最前线的月球市民。相较之下,我则是一直望著橱窗里被绑上布条的赤裸人体模型,看著布条上充满攻击性的红色字眼「70% OFF!」
我并不讨厌克莉丝说的未来。
只是,有种莫名的情绪阻碍著我,不让我敞开胸怀投入其中。
「你在理沙面前应该相当控制自己吧。」
我无意地说出这句话后,克莉丝吓一跳地僵住笑容。
不仅如此,笑容也慢慢化为苦笑。
「不过,赛侯先生会陪我聊这些……」
「喔,难怪你们那么要好。」
「我没有要批评理沙小姐的意思……真的喔。不过,我觉得理沙小姐有那么一点点固执。」
克莉丝的模样不像在责怪理沙,而是觉得很遗憾不能跟理沙共享这份兴奋感。
「凡事都有个人喜好啊。」
听到我这么说,克莉丝露出像小狗一样的无辜眼神看著我。
「而且,不分什么事情,只要看见有人卯足全力冲刺,都会觉得心惊胆跳。很担心对方会不会忽然跌倒。」
「……谁叫我经常跌倒。」
克莉丝生气地别过脸说道。
「没关系啦,反正跌倒了就去找理沙。像我跌得那么惨,理沙也还是很体贴。」
「……」
我说出自我讽刺的话语后,克莉丝露出受了伤似的表情。不管是现在的表情,还是看见我发作后恢复正常时会露出的松口气笑容,想必都是因为克莉丝对我有所憧憬。
然而,我没有自信能够回应克莉丝的期待。至少这四年来,我一直背叛克莉丝的期待。
伤脑筋了老半天,最后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克莉丝见状,也一副感到伤脑筋的表情轻笑一声后,显得刻意地叹了口气。
「我也有去你家喔。」
每次我发作时,克莉丝都会露出像此刻的笑容对我说「没事的」。
我开口说:
「那这次要不要换我去教会住?」
「咦……真、真的吗?」
克莉丝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反问道。我耸了耸肩回应后,克莉丝鼓起腮帮子故意拍打一下我的手臂。
我们在这样的互动下走著走著,走进了购物区。这时,原本彷佛一直压在头顶上的天花板忽然消失。我抬高视线一看,发现上层也有购物区,并设有空中走廊衔接起左右两侧的山壁。我们所在的位置似乎就像一条流经谷底的河川。
两侧的山壁延伸到相当上方,最上方可看见铺起巨大玻璃的天花板,而玻璃天花板的另一端,隐约可见染成深红色的都市圆顶。
有句成语说「屋上架屋」,而眼前的光景就是这种感觉。
「这里叫什么来著?牛顿市最大规模的?」
「这里是牛顿市最大规模,也是包含地球在内,卖场面积排名世界第一的购物中心『克莱普顿广场』的一小部分。」
克莉丝从排列于两旁、一看就知道很高级的舶来品店橱窗拉回视线,一副自豪的模样答道。
「不过,如果再往前走一点,你可能会更吓一大跳。」
「真的啊?」
就目前看来,两旁当然密集排列著商店,而只要往上看,还可看见至少有十层、甚至超过十层以上的楼层。两旁当然还有无数条横向通道,商店也一直延续到横向通道的最深处。
如果把所有商店加总起来,可能随随便便就会超过一千家或两千家。
我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从以黑色、金色和银色色调居多的橱窗前方走过。虽然看不出价位如何,但可看见身穿黑色西装、打扮就像个管家的店员打直腰杆站在商店门口,从这点就知道卖的不会是什么廉价商品。明明如此,却会看见客人三三两两地在店员的陪同下走出店外,可见商品频繁被售出。
这里要多少房租?人事费用呢?成本呢?
我思考著这些问题时,忽然觉得脚下踩空。
「唔!」
当我察觉到其实并没有脚下踩空时,甚至有种近似晕眩的感觉。
克莉丝像在按压柔软棉花似的抿起嘴巴轻笑一声后,用活力充沛的声音说:
「这里是克莱普顿广场的大会厅。」
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大会厅。不对,或许应该用深潭来形容会比较正确。
有些用于表演歌舞剧或古典音乐的剧场会采用让观众席以舞台为中心呈半圆形展开,并随著往后方移动,坡度就越高的设计。这座大会厅算是这般设计的终极版,从强化玻璃隔成的栅栏探出身子往下看时,斜坡最下方的人影看起来就像一颗豆子那么小。我往左右两侧一看,看见呈现扇形的坡面一路往下延伸。坡面上设置著手扶梯,宛如一道流水潺潺的瀑布。
还有一个最令人震撼的部分。那就是在呈半圆形展开、采阶层式设计的大会厅对面,有一大片辽阔的挑高空间,其辽阔程度足以让观看者产生不安的情绪。
「听说这里一共有地上七十一楼、地下三十四楼、三千六百十一家商店、二十四家电影院、九间饭店、两间水族馆以及五座大剧场。只限这里为管辖区域的警局和消防局分别有三处,人家说如果参加绕克莱普顿广场一圈的观光行程,要花上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
听到克莉丝的说明内容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在地球用比较高档的天文望远镜来观测,搞不好可以看见克莱普顿广场的存在。
具有宽广挑高空间的这座大会厅足以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
「这里如果有人迷路或是在指引路线时,工作人员会利用手电筒让灯光闪烁来互相联络呢。」
「……」
「你看,那边现在不是看得到红光和绿光轮流在闪烁吗?那应该是有人迷路了,然后那边就是迷路的人想去的地方。」
的确,听到克莉丝这么说而注意观察后,会发现其实到处可见灯光亮起,但那光芒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强烈。那灯光时而会拉长光线,我猜应该在指引路线吧。
月面被形容是人类的开拓前线,有谁会料到手动传递信号的方式竟能够如此派上用场?
与其在沾满人们的指纹而变得反应迟钝的触碰萤幕上,不耐烦地输入目的地进行搜寻,当然是请人帮忙指引会来得有效率。毕竟虚拟出来的路线指引终究只是虚拟。请人指示方向,然后从栅栏探出身子亲眼去看,一眼就能清楚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方向前进。
「听说这里的概念是『比地球更人性化』。」
克莉丝一副骄傲的模样说道,而我也觉得确实不难体会她的心情。
我没能够接下话题,只知道呆呆地望著眼前这般令人震撼的光景。
「好了,阿晴先生,我们走吧。」
「……」
「我们还要绕到很多地方去看呢。」
克莉丝似乎特别开心地说道,然后走了出去。她牵起我的手时,动作也显得相当自然。
我想这里才是属于克莉丝的世界,一个能够让她行动起来无拘无束的月面尖端世界。
在这个属于月面最先进世界的克莱普顿广场里,凡是跟生活有关的一切物品皆具备齐全。贩卖服饰、珠宝、家具和杂货的商店数量多得让人看得傻眼。除此之外,我才看见有帮忙安排地球旅游的旅行社,接著又发现有政府机关的办事处提供移居月面新都市的谘询服务,还看见宠物店、买卖画作的画廊、买卖陶器的骨董店集中在一个区域,就连贩卖实体书籍的商店也有。这里连健身房都找得到,看见人们在玻璃另一端运动的身影后,我的内心不禁浮现一个小小的疑问,有必要在这里运动吗?
不管怎样,所有店家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每家店都生意兴隆,找不到一家闲得发慌的商店。而且,可能是这里的空调不像外区的建筑物那样不可靠,所以甚至会觉得闷热。或许是看上了这点,随处可见冰淇淋店和水果吧,而我和克莉丝也禁不起这些店的诱惑。不过,发现一份冰淇淋竟然要价十五慕鲁时,我惊讶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如果是在外区,十五慕鲁相当于工读生两个小时的平均时薪。
明明价格贵得吓人,客人却是一个接著一个上门,让我见识到所谓的络绎不绝。
我和克莉丝最后买了蓝莓和黑醋栗口味的冰淇淋,两人一起用汤匙挖著甜筒上堆高如山的冰淇淋来吃。
趁著吃冰淇淋的时间,我统计了一分钟来过多少客人,并且大概计算一下一天的营业额以及分店数量,猜想著其中的庞大利润。好好吃喔~听到克莉丝这么说时,我也回答得心不在焉。
这里和外区完全是两个世界,也是让我觉得陌生的月面。
差不多吃掉一半的冰淇淋后,我和克莉丝再次走了出去。不管走了多远,还是会看见商店的存在。想到世上竟然存在著这么多的经济活动,我不禁感到一阵晕眩。
在这般感受之中,我忽然停下脚步,停在房屋仲介的店门口。
「对喔,你宿舍要怎么办呢?」
「如果要辞掉办事处的工作,就必须搬离宿舍……」
「你可以搬来教会啊。」
克莉丝重提我方才开的玩笑话。
「还是你打算在这附近租房子呢?」
以克莉丝平常的作风来说,难得会露出一脸彷佛想说「不会吧?」的惊讶表情。
「……搞不好有很便宜的房子。」
再怎么样我也知道想在这附近租房子是一件多么鲁莽的事。
听到我用像在念稿子一样的语调回答后,克莉丝耸了耸肩。
房屋仲介面向通道的玻璃窗同时也是电子萤幕,不停播放著各式住宅和办公室的资讯。其设计是只要用手指轻轻触碰广告,就会直接显示出详细内容,除了我们之外,也有很多客人一脸认真的表情浏览各种物件。
不过,我不像其他人那么认真。原因不在于行情太高,而是几乎都超出正常范围。
有一栋以「徒步可到中央车站」为卖点的公寓,其每间房间都有两房一厅以上的隔局,而最便宜的价格竟然要价八百万慕鲁。萤幕越往上看,价格就越高,最上方可看到分让公寓的售屋广告,每栋的售价是以二千二百万慕鲁起跳。
可怕的是,广告上头用红字标示著「已售出」。
而且,可能是这些资讯和所有分店都是连线作业,浏览著广告的这段时间内也有不少物件被标上「已售出」的红字。每次一有物件被标上红字,四周跟我一样在浏览广告的客人就会发出「啊~」的感叹声,或讨论著必须尽快决定物件才行。这些客人都是一对对将近三十岁或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女,其穿著打扮看起来并不觉得特别富裕。
照我四年前的常识来说,月面的白领阶层一辈子的平均收入为两百万到三百万慕鲁。因为月面的人口暴增,加上收入变高的一群人荷包赚得满满之后就会拍拍屁股回地球,所以在月面工作的人们所得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明明如此,这些人却是物色著八百万或一千万慕鲁的豪华公寓,甚至有人一脸心急的表情冲进店内。
我随著他们的身影看向店内后,发现窗口挤满了人,店员好不忙碌地招呼著客人。有些店员陪著客人走出店外,他们应该是准备实际去看一看房子吧。
萤幕上也显示出租屋资讯,但几乎都已经签约。话说回来,租屋的物件本来就不多,也没有半件每月租金低于五千慕鲁的物件。
「房屋仲介的投资应该也很赚钱吧。」
「好像赚得很凶喔。」
克莉丝原本不时触碰著萤幕,她保持弯著腰的姿势抬起头答道。
「听说高级住宅几年就会翻两倍、三倍是很正常的事情。」
「难怪房屋仲介公司的业绩会一路往上爬啊。」
「不过,在股票方面的表现就差强人意了。股价已经涨太多了。」
「我想也是。」
「取而代之的,我是靠不动产价格综合指数来赚钱。」
克莉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那是在教会时不会看见的笑容。
如果要形容针对个别房屋进行投资以期待升值属于石器时代,针对一并买卖这些房屋的仲介业者进行投资或许可以形容是工业革命吧。现代的投资世界还有更高境界的手法,有人会针对可指出不动产业界的整体趋势,也就是靠著住宅价格或地价计算出来的抽象指数进行投资。
越是高竿的赌场,就越会有高竿的玩家莅临,并且有智慧地赚钱回去。
克莉丝使用的程式是靠著她所设计的抽象数字演算法在动作,如果要说这样的程式很适合放在抽象的指数交易世界里,或许也是吧。
「你现在的表情完全不能给理沙看见。」
听到我这么说,克莉丝吃惊地用双手揉著脸。
「不过,还真难想像这里跟外区一样都是在月面。」
可能是提到了理沙,脑海里浮现出教会所在的那栋破旧建筑物。那栋建筑物的电力供给不足,电梯一直闲置著,也任凭墙壁和地板腐朽。那里会要多少房租呢?我想应该不会太便宜吧。即使是那么破旧的地方,也有很多人住不起。
毕竟现在房价如此疯狂上涨,都还有人著急得想要赶快买下物件。月面的土地有限,住在可看到摊贩悠哉卖包子的地区的那群人,当然不可能在抢地盘大战中赢得胜利。
「新都市那边的住宅好像也在开始动工之前一抢而空。」
「为什么会这么好卖呢?大家看起来……都不像多有钱啊。」
毕竟大家就近在身边,所以我压低声音问道。克莉丝一副彷佛有人在她耳边吹气的搔痒难耐模样,缩起脖子说:
「用贷款买的。大家都觉得反正房价一定会上涨,所以就贷款来买。听说只要收入够支付利息,银行也会轻易核准贷款。先贷款买房子,等房价上涨后再转卖出去,这样就可以赚到偿还本金后剩下的利润。也就是说,几乎就像是认购期权的状态。这算是一种金融工程学。」
所谓的认购期权并非实际买进某股票,而是指以规定的价格,在未来的特定日期买进股票的权利。举例来说,假设以二十慕鲁买下三个月后可用一千慕鲁的价格买进股票的权利。在这当下只需要支付二十慕鲁。假设该股票的股价在三个月后上涨到了一千一百慕鲁。这时藉由行使认购期权,即可只以一千慕鲁买进原本必须支付一千一百慕鲁才买得到的股票。买进股票后只要立刻在股市脱手卖出,即可赚得一百慕鲁。一百慕鲁扣除当初支付的二十慕鲁认购期权费用而得的八十慕鲁,即是最终获得的利润。这等于赚到了投资金额的四倍金额。如果是正常买股票,只会有投资金额的10%利润,但透过认购期权可以让利润增加到400%。不仅如此,认购期权一般不需要实际进行股票买卖,而是在已做了交易的假设之下,以现金方式收取其差额。
也就是说,如果实际要买卖股票就必须准备一千慕鲁,但只要透过认购期权的方式,就算没有一笔足够的资金买股票,也可以针对股价变动赌上一把,而赚来的利润也会是莫大的金额。这可说是相当完美的设计。
预估房价将上涨而贷款买房,只支付利息部份,这样的做法和认购期权几乎相同。看好即将上涨的房价而很想进行投资,却没有足够的钱买房?哪怕你是这种人,只要付得起利息,就能够加入赌局。
但是,「家」是可以拿来当赌注的东西吗?
身为月球出生的人,我就快对自己失去信心。
我这么心想并环视四周一圈后,发现银行广告就像恐怖电影一般充斥各个角落。
「真是太可怕了。」
我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内心别说是发冷,根本是慢慢发热升温。
那是一种四年来被我遗忘的某种情绪,终于开始产生热度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在一片黑暗的冰冷数据之中,发现不停盘旋的漩涡。
如克莉丝所说,这是真的。
好景气笼罩月面,而这股发烧般的现象似乎是货真价实。
「只要住宅销售得好,家具的销路也会很好,也需要有搬运家具的业者。造林事业也会大赚钱,如果数量不够,当然就会由进口商来接手……」
「一旦交易增加,资金供应就会增加,信用也会跟著增加。目前持续在投资新的设备,但多亏移民人数增加,所以可控制在低水平的劳工费用,而且购买阶层也会越来越多。」
我自言自语到一半时,克莉丝接下话题说道,并触碰萤幕叫出五房一厅、采复式单位设计的公寓资讯。(注:复式单位指一个物业单位内具有上下两层相连的建筑,之间设置私家楼梯或升降机互通)
「月面也几乎没有像地球那样的政府规定,所以一切可以自由又有效率地进行。一旦企业的利润变得丰厚,职员的收入也会变得丰厚,透过这些人的消费,经济市场将会更加活络。就算没什么钱也可以……」
要价一千六百万慕鲁的该栋复式单位公寓,也在克莉丝的眼前被标上已签约。
「只要做投资,一定会变得有钱。」
「难怪会掀起玩股票的热潮。」
「我觉得月面现在正吹起一阵非常猛烈的风。」
「风?」
我反问后,克莉丝挺起身子咬了一口冰淇淋。
克莉丝吃冰淇淋的模样只会让人觉得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但她的脑袋所创造出来的数字演算法,却能够在偏僻大楼的办公室里持续赚取莫大的利益。
「张开双手的幅度越大,就能够乘著风飞得越高。」
克莉丝露出注视著投资工具时的冰冷眼神。那是在合理且符合理论之下,彻底保持冷静地驱使抽象概念,省去所有现实的摩擦,一心一意只想朝向目的地前进、眼里只看得见投资世界的眼神。
就连我也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背脊,而那恐怕不是因为吃了冰淇淋。只要能够像克莉丝一样拥有才华和机会,就可以瞬间飞到高处。哪怕才华不如克莉丝,只要有勇气做好扛起莫大贷款的决心,也可以获得一样多的利益。
爬上背脊的那阵寒意与其说是因为恐惧,或许用兴奋来形容会比较贴切。
我笃信自己得到了重要的线索。那是真实的情感。如果要说克莉丝使用的程式还缺了什么要素,那就是挤进房屋仲介的那些人的「情感」吧。
「克莉丝,关于那个投资程式。」
我语调激动地搭腔后,克莉丝愣住不动。直到手上的冰淇淋融化滴落到手指头后,克莉丝才总算回过神来。
克莉丝急忙舔了舔手指头后,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浮现难为情的笑容,就好像是被理沙骂了一句「不卫生」一样。
「我猜的果然没错。」
「啊?」
克莉丝做出突如其来的发言后,低下头抬高视线看著我。
「你果然是为了投资在做市场调查,对吗?」
克莉丝拿著咬到一半的甜筒,抬头仰望著我。
「也是啦,刚刚一路走来你都没有像在散步的悠哉感觉,其实我也早就料到了……」
克莉丝跟平常一样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那笑容带著一丝落寞。
看见克莉丝试图拂去自己的表情而大口咬起甜筒时,我才察觉到不是自己多心。
「不过,我也不讨厌投资的话题。看你想做多少市场调查,我都愿意帮忙带路。」
克莉丝好胜地露出笑容说道,那笑脸让人不禁感到心疼。克莉丝或许以为这是一场约会。准备离开办公室时,她也确实一下子就收拾好东西。
还有,都过了这么久,我现在才发现克莉丝稍微改变了发型,在左右两边绑了辫子。离开办公室之前克莉丝去了一趟厕所,应该是那时候绑的吧。
以为是一场约会而实际来到这里后,却看见我只知道注意人们的举动和街上的状况,难得买了冰淇淋,最后也几乎都是克莉丝自己一个人吃掉。
一股罪恶感涌上我的心头。
「……要不要去看个电影?」
我拚命想了老半天,最后开口这么说,没料到克莉丝却噗嗤笑了出来。
「阿晴先生果然是阿晴先生。」
「……」
「请不要勉强你自己。」
克莉丝不像她的外表那般稚气。
可能是因为我认识以前的克莉丝,才会老是觉得她年纪还小,还是个小孩子。
「与其去看电影,要不要去教会?而且……」
克莉丝一副像在邀请我前往秘密基地的神秘模样,这么说:
「教会有空房间。」
「……」
「在那里我还可以一直陪你讨论投资的话题。」
我和克莉丝的共通点在于投资,如果是针对投资,克莉丝能够以对等的地位,抬头挺胸地面对我。
这么一来,她就能够摆脱那个消极悲观,总是战战兢兢地看别人脸色行动的自己。
我从克莉丝的手中接过甜筒,一口气咬下一半。
我这才发表感想说一句「真好吃」后,克莉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出来。
「既然这样,就去教会吧。」
「好!」
克莉丝精神奕奕地回答后,四周的客人视线全集中了过来。如果是在平常,克莉丝想必会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来,但今天却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模样牵起我的手。
「今天是星期六,赛侯也会在吧?」
「咦?」
「我想要叫他帮我分析一点东西。」
我打算在拜托克莉丝进行正式分析之前,先做一下相关调查。
虽然我是抱著这样的想法,但牵起我的手的克莉丝不知情,而鼓起腮帮子看向我说:
「你有什么想做的就告诉我啊。」
「只是小小的杂事而已。你赚的钱比赛侯还要多,不是吗?」
既然这样,就表示拜托克莉丝帮忙缺乏效率。
我内心浮现这样的想法,但克莉丝握紧我的手,直直看著我说:
「我是因为透过程式去感受你的想法,现在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
所以,你要找人帮忙就找我。
克莉丝一点一点地变得大胆。
理沙说过克莉丝的成长让她感到寂寞,此刻我稍微能够体会理沙当初会那么说的心情。
「说得也是。」
说著,我踏出步伐,然后看向身旁的克莉丝说:
「还有,这发型很适合你。」
我这么说出口的瞬间就像按下了什么按钮,克莉丝霎时变得满脸通红。
一股强烈的笑意涌上心头,让我这张铁面就快要可以动了起来。克莉丝的情绪起伏也不小,她也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模样,低著头一边玩弄头发,一边走路。
克莱普顿广场代表月面的尖端。
走在我身旁的克莉丝也一样。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通道上,让思绪一直萦绕在这些想法上。
似乎立刻出现了效果。
克莉丝告诉我第一天算是测试起跑的日子,所以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从第二天、第三天,到今天第四天,她的程式最高纪录达到一天13%的增加幅度。
如果跟我四年前进行的交易相比,13%并不是什么相当惊人的数字,但克莉丝的程式里真正令人惊叹之处在于其波动率之低。
所谓的波动率,说穿了就是以波幅大小来表示价格的变动幅度。也就是说,克莉丝的交易在赚得13%利润的隔天,能够以相当高的机率让13%的利润保持在只有上下几个百分比的变动。当然了,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现象能够维持多久,但这几天在办事处一到下班时间,就会同时收到克莉丝告知交易顺利的电子邮件。
不仅如此,克莉丝还会做出非常符合其作风的举动,也就是在传送电子邮件后,本人大多也会亲自跑来一趟。既然都要碰面,碰面之后再口头告诉我就好了啊。每次在附近的咖啡店碰面时,我内心总会浮现这样的想法,但没有说出来。
说到行事作风如此谨慎的克莉丝,以她可运用的额度交易而得的投资报酬率每天都超过10%,这恐怕已经超出小朋友因为好奇而玩火的范畴。不需要多少时间,几十万慕鲁的利益就会膨胀到几百万慕鲁,甚至超出几百万慕鲁也不足为奇。
成功会引来金钱,而金钱会再引来成功。
这样的倾向在投资上更加显著。
我在克莉丝的程式里所做的加工,正是利用了这点。
「利用动量的手法。」
我和克莉丝所在的咖啡店位于在外区里也算是比较安静的地区,而我们就坐在面向马路的四楼窗户边。在让客人一字排开而坐的座位上,人们行色匆匆踏上归途的深红色身影一览无遗。
或许是工作性质介于白领族和蓝领族之间的人偏多的缘故吧,大家虽然都穿著大衣或夹克,但就是摆脱不了俗气。
不过,看见那些人脚踏实地的装扮,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虽然牛顿市的克莱普顿广场也不赖,但我似乎已经失去能够在那里开心嬉闹的天真。
接到克莉丝来信报告时,即使会因为自己的想法得以顺利钻出市场的缝隙而觉得痛快,还是不会欣喜雀跃地计算起赚了多少利润。
「动量……我当然能够理解动量的概念,但是……」
「股价未来有成长空间的个股,就是目前正在成长中的个股。的确,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在讲废话。」
「虽然利用数学也可以算出相关性,但是……这算是比较新的做法吧?」
「以手法来说,其实古代就有这样的手法。我是因为读了前世纪泡沫经济事件的相关书籍,才开始注意到这个字眼。这样的手法既没有数学方面的背书,也没有企业财务方面的背书。只有做投资的一群人的『乐观』,能够为这个手法做背书保证。」
「我怎么可能敢把重心放在PER超过一百倍的个股上面……」
克莉丝随口说出被称为「本益比」的指标。本益比是在判断股价偏高或偏低时,用来作为参考标准的指标之一,代表著相对于目前的股价,该公司有多少获利。如果想要搞懂本益比代表什么,可以试著把股票想像成会生金鸡蛋的母鸡。金鸡蛋指的就是公司的获利。假设养鸡场里有无数只母鸡,而每只母鸡所生的金鸡蛋大小皆不一。
这时如果发现隔壁鸡笼里的母鸡跟自己拥有的母鸡价格相同,却能够生下更大颗的金鸡蛋,怎么想也会觉得应该买下隔壁的母鸡才有利。于是就卖掉自己的母鸡,买下隔壁的母鸡。这样的动作反覆多次后,价格偏高的母鸡会因为一只接著一只被卖出而变得便宜,价格偏低的母鸡则因为一只接著一只被买走而变得昂贵,最后慢慢接近正常的价位。
这么一来,刻意买下价格偏高的母鸡只可能有两种原因。
一个是那只母鸡未来有可能生下更大颗的金鸡蛋,要不然就是有人抱著这样的期待,而购买者有信心可以把那只母鸡转卖给对方。
没错,母鸡每年都有可能生下大颗的金鸡蛋,但问题是凡事都有一定的限度。
根据经验值,最为恰当的PER会落在十倍到二十倍。这道理就跟金鸡蛋虽然大小不一,但某程度上还是有其应该有的大小一样。目前的市场上,这个所谓的PER高达一百倍的股票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人人都打从心底深信母鸡的屁眼永远可以挤出大颗的金鸡蛋。
在克莱普顿广场也可以看见一群人相信房价会持续上涨,而不顾自己的身分、能力高低,扛下巨额贷款购屋。
所以,我把四年前自己针对聚集在市场里的一群人所设下的狂热指数,往上调高了一格。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这样的手法正确,就应该增加个股的数量。」
「是啊。不过,要是可以利用数学公式做筛选就好了……」
克莉丝失望地垂下肩膀。她这几天竭尽所能地想要利用数学手法,计算出我所指的充满「乐观」氛围的个股,但全军覆没。
利用数学手法筛选出来的,纯粹是绩效往上攀升的个股。各个都是业绩表现良好、财务状态稳定,二十年后也可安心持有的个股。
然而,这些不是我想找的个股。虽然该公司目前严重亏损,而且摇摇欲坠,但几年后肯定会摇身蜕变,所以必须尽早买下其股票才好……我想找的是会让人产生这般想法的个股。或者是当有人产生这般想法时,其他人也会跟著产生相同想法的个股。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样的想法会夸张地每天不断改变。
为什么呢?因为价格之所以会改变,说穿了就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一直在改变。
举例来说,以合意的价格买进某支股票后,如果该股票的价值一直没有改变,有谁会想要卖掉它呢?尤其是那些认为股价会上涨而买进股票的人,更会有这样的心态。
假设有一位投资人没有以一百慕鲁的价格买进某支股票。这意味著该投资人认为不具有一百慕鲁的价值。然而,那支股票却每天上涨十慕鲁。这样的状况持续一个月后,价格变成了四百慕鲁。没有以一百慕鲁的价格买进股票的投资人,最后按捺不住地以四百慕鲁的价格买进了股票。这样的事件经常发生,但我们应该设法了解其中原因。我们应该思考为什么那位投资人在一百慕鲁的时候不买进,等涨到四百慕鲁的时候却愿意买进?
原因是那位投资人认为股价还会继续上涨。投资人不是因为该股票的价格改变,而是因为对价值持有的想法有了改变。
也就是说,频繁进行买卖的行为,象徵著很多人会重新审视股票的价值。
所以,预测股价等于是在预测企业的业绩会如何改变,也等于是在预测人们的想法会如何改变。
而目前只有人类做得到这样的预测动作。
或许就是因为对这点有深刻的体会,我才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克莉丝的精炼程式。很多事情就算经过数学验证后,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是一个错误,人们也不愿乖乖听从。所以,凭著感觉我知道还有自己可以发挥的地方。
当然了,我为了明白这点,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因此,上次星期六和克莉丝约会后,我做了一件事。我浏览企业的官方网站以收集该公司的相关资讯,并把重点放在乐观上面,找出应进行交易的个股。这样的动作也可形容是在找出一群愚蠢的家伙会喜欢的个股。
事实上,个股会有喜好之分。想要针对某人指出他可能会喜欢的个股并非难事。
这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一百多年前有位伟大的经济学家早已针对其真理,以选美为例子做过说明。
约翰‧梅纳德‧凯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说过下面这么一段话。
股票投资就像预测谁会夺下第一名的选美投票比赛一样,这时绝对不能把票投给自己认为最美的美女,甚至也不能把票投给周遭人们可能会认为是最美的美女。投票前应该先思考周遭人们会认为谁才是最美的美女,找出人们的「平均意见」,必要时甚至应找出平均意见的平均意见,或是进行更高层次的推论。
当然了,想要识破人们的想法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以萨克‧牛顿因为股票而蒙受严重亏损时说过一句有名的话,他说:「就算我计算得出行星轨道,也计算不出人们会有多狂热。」
尽管如此,如果是往来已久的对象,还是猜得出对方的喜好。就这点来说,我跟股票市场也算是往来已久,虽然离开市场四年的时间,但这样或许反而是好事。
如果一直泡在水中,会变成像被煮熟还没感觉的青蛙一样。这样的比喻来自青蛙的实验,实验时如果让水温慢慢加热,即使水已经沸腾,青蛙直到被烫熟也毫无察觉。
正因为我是在事隔多年后,某天突然探头观察了一下市场,才能够冷静地揣测市场的狂热程度。正因为我一直在外区看著贫困阶级的生活模样,才能够理解牛顿市有多么地狂热。
「没办法,以数学来说,这也算是个困难的问题。」
或许未来有一天数学也能够解开这个问题,但目前还是敌不过人类。
「嗯~……你光是浏览官方网站,就会知道这是我要找的公司,对吧?」
「对啊,我会看企业的理念、目标,或是看对方怎么形容自家公司,再来只要看一下那家公司的股价变化,大概就看得出是不是我要找的公司。」
「唔……」
克莉丝低吟一声后,两手捧住装了咖啡牛奶的杯子。我啜饮一口甜滋滋的焦糖咖啡后,轻轻叹了口气。
好怀念啊~
四年前我和羽贺那也曾经这样一起聊过天。
「这就跟色情的定义一样吧。」
「嗯?」
突如其来的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看见了怎么看都只觉得像街头流氓的赛侯。赛侯拿著咖啡杯站在眼前,咖啡杯上挤满鲜奶油,看起来就像他四年前的爆炸头。
「即使到了现在,在取缔色情时会被当成案例的内容,重点还是集中在美国一位有名的法官说过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
「艺术和色情的差别是什么?追求充满艺术性的性爱以及下贱卑微的肉欲,这两者之间的界线在哪里?从人类拥有文明以来,这就是一个难解的问题。而且,自以为是文明人的那些家伙打从心底认为如果没有定义,就无法进行议论。不过,当时的法官不客气地顶了回去。那位法官说:『看一眼就会知道到底是不是色情。』」
赛侯隔著我在和克莉丝相反边的座位坐下来后,举高咖啡杯越过我向克莉丝打招呼。
「明明只要看一眼就知道的东西,却想要不去看就做出判断,就是这样才会让问题变得复杂。在争论定义的时候总是如此。怎样?你要拜托我做什么?影像辨识?还是字句搜寻?」
「可能两者都要吧。」
「你知不知道气氛这东西跟数位的磁场最不合啊?你们用邮件寄给我的案子是要我能够从网路轻轻松松就挑出想要的内容,好比说可以知道一篇简短的文章是顺著什么样的文理在做描述,对吧?」
「搞什么嘛,你已经知道我们想做什么,根本不用碰面做说明啊。」
「混帐东西!你可别以为这么难搞的案子可以靠一封电子邮件就来拜托我,然后我还会回信跟你说『收到』。我之所以希望直接碰面,是想要让你感受到这个案子是难搞工作当中又特别难搞的工作。OK?」
赛侯搭著我的肩,把脸凑近说道。
虽然我的脸本来就不会动,但就算不是如此,我也会面无表情看著赛侯说:
「如果这样的手法可以达到全自动化,想必会带来数也数不清的利润。而且,也会帮助到克莉丝的收入、帮助到教会的营运。」
插图
「我忙得想飙脏话,还刻意腾时间从公司溜出来,就是因为知道你会拿这些大道理来当挡箭牌。」
「我只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采取最佳手段而已喔。理沙教导过我要懂得善用人际关系。」
「虽然我是超级程式设计师没错,但平常的工作量就……」
赛侯彷佛用额头磨蹭我,瞪著我说到一半时,忽然停顿下来。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另一边
「呃……不好意思……都怪我的能力不够好……」
「不,克莉丝没有什么不对。」
赛侯猛地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并挺起身子笑容可掬地说道。
赛侯就是这种对女生没辙的个性,以前遇到羽贺那的时候也是一样。
「这小子是不是装模作样地说一些毫无根据的话?像是只要看气氛就知道之类的?现在居然要我把这种事情靠程式达到全自动化,所有的错都在这小子的身上。」
「呃……可是……」
「喔~别担心,我有朋友是做文理分析的专家,也有专门在研究影像辨识的朋友。只要稍微拜托他们一下,一次就可以搞定。他们也都会愿意便宜接案子。」
赛侯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说道,还不停敲我的头,看得克莉丝慌张不已。
「便宜……那个……毕竟是工作,还是应该支付对等的酬劳──」
「不用担心,他们对金钱都没什么兴趣。比起捧著一大笔钱,还有更有效的方法可以提升他们的意愿。你本身就做得到的方法。」
「什、什么?」
可能是不久前才提到色情的话题,克莉丝脸颊微微泛红地耸起肩膀。克莉丝耸起肩膀用双手按住胸口,摆出女孩子才会有的姿势。尽管知道她应该是在无意识之下摆出这样的姿势,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劝你不要这么做比较好。」赛侯瞬间化为一脸傻笑的表情。
我瞪著赛侯心想:你到底想做什么要求!
然而,从赛侯口中说出的话语就像听不懂的外语。
「看是黎曼猜想也好,或是戈耳狄俄斯之结也好,你可以跟他们聊这些话题吗?」
不只有我,克莉丝也愣住了。
「……什、什么?」
「克莉丝,你不是纯粹在数学方面很强吗?那些家伙都是彻底的变态,恨不得可以找个对象说话,让对方见识到自己的数学造诣有多高。这个对象还不能是普通人,必须是可以评价数学造诣的人。那种心态就跟健美选手总喜欢展现肌肉一样。」
「喔……」
「所以,如果来评价数学造诣的对象还是个可爱的女生,那就更赞了。」
赛侯闭上一只眼睛,竖起大拇指这么说。
克莉丝一脸呆愣,而我也觉得快受不了了。
「为了那个女生我什么都愿意做!你不觉得这样的心情轻视不得吗?」
赛侯看著我,以充满挖苦意味的口吻说道。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赛侯说的是事实。
「其实人们有时候会因为一个很无聊的理由,就愿意采取行动。有些必须有企业正式投资才开发得出来的案子,搞不好他们两三下就会开发出来。毕竟说来说去,东西都是靠人做出来的。」
难得赛侯会做出值得认同的发言。
我看向克莉丝后,克莉丝有些吓一跳地缩起身子,跟著让视线滑向赛侯说:
「那个……真的只要跟他们聊天就好?」
「是啊,他们八成会认真到让人觉得恐怖的地步。」
赛侯是在月面也是数一数二的软体公司职员。有段时间那家软体公司刊登只画上小小奇妙图形的广告,而那其实是告知新进职员甄试日期以及连络方式的广告而引起话题。听说那家软体公司只让在不具有必备知识之下解开广告里的暗号,并主动联络的人接受甄试,甄试后又进行了更进一步的筛选。
我也看过那则广告,但甚至不知道该拿什么当线索。羽贺那似乎立刻解开了暗号,但看在我眼中,只觉得那是一种用来接收宇宙奇妙电波的巫术。的确,拥有这种力量的一群人对世俗里的金钱等物质,或许会毫无兴趣吧。
「只要你愿意提供这样的回报,我就去召集人马,准备著手开发。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说……」
说著,赛侯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笑了笑。
「那应该会是很赚钱的工具。」
赛侯曾经遇到自己的公司被人侵占,自暴自弃地跑到外区的偏僻角落经营网咖。他之所以会愿意改变心态到软体公司上班,是因为懊悔自己没能够在需要时,拿出所需的钱。
不管是我、克莉丝、赛侯,还是理沙,那时跟我们有所关联的人们都被金钱甩得团团转,最后分散各地。金钱或许夺不走灵魂,但有可能夺走生活。
对于这点,我们都有深刻的体会。
赛侯选择走上有稳当收入的路,克莉丝则选择走上征服金钱的路。
所以,我点了点头,没有拿赛侯的话语来开玩笑。
「麻烦你多费心了。」
「嗯。」
赛侯回应克莉丝的话语后,看向我。
我也看著赛侯,开口说:
「拜托啦。」
对于我的简短发言,赛侯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耸了耸肩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也是啦,偶尔也要有一些这种像在玩游戏的时间。」
说罢,赛侯准备踏出步伐离开。我心想应该为了赛侯特地前来表示谢意时,脑中忽然浮现一个想要问问他的问题。
「等一下。」
「嗯?」
「我想问你一件事。」
「真的假的?真难得耶~什么事?」
看见赛侯转过身来,我不禁觉得有些难以启口。
这三年来有很多机会可以发问,但我一直没有开口。
「只是这似乎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问的事情……」
「干嘛啊,很少看你会这样。」
「公司倒掉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听到我的话语后,克莉丝脸上浮现有些惊讶的表情。
我经验过无法挽救的失败,而赛侯也一样。所以,赛侯应该不会觉得我只是出自好奇心,而事实上,我也是因为想要听听看人生前辈的意见,才开口询问。
我直直盯著赛侯看时,赛侯忽然扬起嘴角,手扠著腰说:
「小孩被人杀死或许也是那样的感觉吧。」
「……小孩?」
「付出心力照顾长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的存在。」
「……」
「经营公司跟上班族会有的观点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你都不知道花在上面的精力会有多大。没有一件事情会照著当初设想的状况走,属下也老是提出一些任性的要求,状况连连,停也停不下来。我干嘛做这些事啊?我不知道这样问过自己多少遍。不过,就算跟一起创业的家伙撕破脸或遭到背叛、就算没一件好事发生,还是会愿意守护公司。一切就因为有感情。法人格这个字眼真的用得很贴切。公司明明应该只是一种容器,却有著明确的人格。公司确实有它的名字、长相……有血有肉。」
赛侯说话时的眼神不再像平常一样显得散漫无神,表情也带著一丝温柔。
那是在怀念过去的表情。
「……所以,当这样的存在被人摧毁、被人夺走时,我整个人沮丧到不行……不过,痛苦来痛苦去,我现在还是好好地站在这里。既然我都做得到……」
说著,赛侯喝了一口咖啡。
「你没道理做不到,对吧?」
赛侯的意思是我做得到在经验无法挽救的失败后,靠自己的双脚重新站起来。
「我还真的没料到你会问我这件事。」
「毕竟我也没料到你会这么问我。」
赛侯露出一抹邪笑,然后对著一脸担心表情的克莉丝眨了眨眼。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嗯……」
我应了一声后,清了清喉咙再补上一句:
「谢谢。」
「不用谢。」
赛侯笑著说道,我也用指尖推起嘴角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好了,各位,那就先这样啰~」
克莉丝原本一直看著我和赛侯在交谈,听到赛侯这么说后,猛地回过神来。
「呃,那个,赛侯先生,你今天会去教会吗?」
「嗯?今天去不了耶。我有工作要忙。」
赛侯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咖啡,嘴巴四周也沾上一圈鲜奶油。
「帮我跟理沙问好吧。告诉她超级程式设计师赛侯正在设计超级程式,要帮教会赚到超级多的钱。」
「我知道了。」
克莉丝虽然露出感到遗憾的表情,但听到赛侯的做作说词后,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笑了出来。
「我先走了喔,细节我们再用电子邮件讨论吧。」
赛侯挥挥手后,离开了咖啡店。他应该是真的很忙吧。
个子高大的赛侯离开后,淡淡的空虚感顿时弥漫四周。
我和克莉丝像为了谁应该先开口说话而互探似的陷入短暂沉默后,克莉丝先开口说:
「等一下你有什么安排吗?」
「喔,我今天也要回去。」
从星期天开始,我每天都去教会报到。主要原因是克莉丝以改良程式为由,每天都跟我约在办事处附近的这家咖啡店碰面。不过,每次因为这样我都会很晚才回家,睡眠时间也变少了。所以,今天我想要稍微轻松一点。
「教会的房间难得空著,你其实可以留下来过夜的……」
「比我更需要那房间的人随时可能会来,不是吗?」
「如、如果那样……也可以睡我的房间……」
虽然克莉丝把话含在嘴里这么提议,但理沙肯定会生气。
「再怎么开心的事情,如果每天做也会腻。」
我摸著克莉丝的头说道。克莉丝像猫咪觉得发痒般转过脸去,但没有想从我手中挣脱的意思。
「你每次都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我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也经常跟理沙说这句话。」
我耸了耸肩,并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我以试用期间的职员身分进艾蕾诺亚的公司已过了一个星期以上,但还是连一慕鲁也没做投资。
其实我已经找到几个想要投资看看的个股,而尽管白天有工作不能前往办公室,也只要拜托勒高夫就可以做投资。然而,我怎么也鼓不起劲做投资。
我并不是对赚钱不再感兴趣,反而应该说现在的目光可以看得比四年前更深远,兴趣也随之加深了。现在到了午休时间我也会跟著雷娜一起看股市分析节目,甚至也会因为节目意外有趣而感到讶异。
一方面因为市场疲软,克莉丝的程式在接近周末时速度略显下降,但尽管如此,获利方面还是有稳定的成长。虽然我不知道艾蕾诺亚有多少个人资产,但想必应该有不少获利。如果拿著这样的投资表现去招揽资金,肯定可以募集到相当惊人的金额。
这么一想,不禁觉得我之所以会提不起劲投资,或许就是因为内心某处抱著「反正都有克莉丝的程式了,我做投资也没用」的想法。虽然以乐观为线索来挑选个股的动作是我做的,但挑选出来后,利用克莉丝的程式进行交易会比我自己进行交易来得更有效率。
看见我不做投资,克莉丝似乎也很在意,还因为这样跑去向勒高夫说明程式是因为有了我的建议才得到改善。勒高夫写了电子邮件来,表示不反对我协助改善程式,但这么一来,以公司的立场将无法支付个别酬劳给我。
我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我本身也没有想要直接辞掉办事处的工作,埋首于投资的想法。
克莉丝的程式已经证明克莱普顿广场的那股狂热不是泡沫。既然真的不是泡沫,我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尽量与市场的狂热保持距离。万一弄得偷鸡不著蚀把米,那岂不是重蹈四年前的覆辙。
不过,我是被雇用的职员。我心想应该在试用期间结束之前,确实向艾蕾诺亚做这方面的说明,所以在事隔一星期后,前往艾蕾诺亚的办公室。
原本的计画是如此,但……
「咦?怎么只有你在?」
走进狭窄的办公室后,只见克莉丝一人孤单地坐在椅子上。
因为我是在中午过后一路悠哉地走来,所以走进办公室时,还闻到了像是辣椒的余香。
我猜想著大家可能是叫了东南亚料理的外送。
「大家都外出了……你怎么要来都不事先说一声呢……」
克莉丝压住头发,露出带著怨恨的眼神看著我。
我看见克莉丝的脸上还冒出了黑眼圈。
「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一直忙程式也不睡觉,最后被理沙骂,所以逃了出来吧。」
「唔……」
「精度提高了吗?」
我这么询问后,克莉丝的表情瞬间变得开朗,并且把萤幕转到面对我的方向。
「我把你寄给我的个股做了历史纪录的分析,就理论上来说,应该可以再多获利70%以上。」
克莉丝笑容满面说道。萤幕上显示出多条线图,每一条线都往右上方上扬,但老实说,我看不出这些线条代表著什么。
「瓶颈还是在于波动率和时间轴上的连续性。毕竟你挑选出来的个股都是波动率偏高的股票。如果把历史数据套用在程式上进行幕后测试,程式都可以跑得很顺,但如果套用在现实上,风险想必会大大增高。尤其是那些因为股票稀少而导致股价变动剧烈的个股,波动率应该会相当高。不仅如此,万一运气不好,没能够在那一天了结交易,隔天极可能会惨赔一笔。」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克莉丝显得有些兴奋,说话速度也比平常来得快。
我没有多说什么,还是顺著话题做出回应: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虽然价格在方程式上呈现连续性,但在现实里是分散的,而且无法预测会在什么时间点分散。这就是导致不符交易程式的原因,也是效率上的瓶颈。我还在努力测试想要排除瓶颈,但就算是未平仓契约口数多的个股,从月面证券交易所把数据传送过来平均也要花上0.05秒的时间,这段时间等于就像被蒙上了眼睛,根本无计可施。我正在思考能不能把通讯方面会用来去除干扰的方法拿来应用……」
克莉丝说话的速度像机关枪一样快,最后看似伤心地垂下肩膀,叹了口气。为了不让她觉得扫兴,我回应一句:
「原来如此。」
其实我完全听不懂。
我悄悄收起这句话,改变话题说:
「赛侯那边的状况呢?」
「赛侯先生说要找餐厅,在问我想吃肉还是鱼。」
这表示进行得很顺利吧。
「我这边就暂时用自己的眼睛去找吧。」
听到我这么说,原本忘我地说个不停的克莉丝,反过来失望地垂下肩膀。
「拜托你了……」
「所以,你知道其他人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勒高夫先生好像要到晚上才会回来。马可应该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你找他们有什么事吗?」
「嗯,我想讨论一下今后的打算。」
听到我的发言,克莉丝露出感到惊愕的眼神看著我。
「呃……你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我本身没有做投资,对吧?我想问一下这样他们愿不愿意接受?」
克莉丝想必是隐约感受到这方面的担忧,才会急忙向勒高夫报告状况。
她立刻脱口这么说:
「你也做投资就好了啊。」
「已经有你的程式,我还要做投资?」
「唔……」
克莉丝低吟一声后,慢吞吞开口说:
「长期投资之类的呢?」
「在速度快过地球六倍的月面做长期投资?如果是投资资金有一百亿慕鲁的大规模企业,或许可以这么做吧。」
「为期几天到几个星期的波段交易不是也不错吗?」
「如果要做波段交易,你把程式的时间轴拉长一点不就好了?」
「唔……时间轴如果拉得太长,只会让风险增加,获利会剧烈减少……」
「既然这样,我更没必要那么做吧。而且,虽然像猪埋头在吃东西一样把头贴在萤幕上也很开心,但我发现退后一步观望整体,或思考该往哪个大方向前进也满开心的。」
「……好像分析家喔。」
「也许吧。我最近也会看那方面的节目。」
「咦?真的吗?」
「我们办事处的人也都很喜欢看那些节目。有著一头淡色金发配上太阳眼镜的那个人叫什么来著?」
我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克莉丝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对劲,她应该是很讶异我会看那种节目吧。
「不过,也是一样啦……」
「嗯?」
克莉丝一脸沉思样保持视线看向下方低喃后,忽然抬起头来。
「我想阿晴先生当分析师也一样帅气。」
克莉丝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低著头,抬高视线看向我。
「你要我上电视节目,到处跟人家推荐买哪支股票?」
「不是!我是觉得那种温文儒雅的感觉也很适合你。」
「温文儒雅啊。」
我耸了耸肩说道。
「真不知道我以前怎么会那么热血沸腾?」
还有,我那么害怕,到底在害怕市场的什么?
在午餐的余香萦绕、气氛静谧的办公室里,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还可以自由运用大笔资金,而且获得酬劳。是因为身处这样的环境,我才会觉得脑袋一片浑沌吗?
我脑海里浮现这样的想法,但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或许我是因为失去过去拥有的梦想,才会觉得内心像破了一个洞似的感到虚无。
那是一种可填满内心破洞的东西早已不存在,只能够一直拥抱丧失感生活下去的感觉。
想到这里后,我告诉自己可能读太多宇宙文学的故事了。
故事里宇宙在广大银河的拥抱下,活在永恒的岁月之中。或许是月面生活的变迁得太过剧烈,最近这类的极端奇幻文学大受好评。
还陷在四年前的打击之中无法振作起来的那段日子,我阅读很多那方面的文学来取代镇静剂。
「只要再把它找回来就好。」
四年来克莉丝经常在我面前露出想要安慰人的表情,但此刻露出不悦的表情说道。
克莉丝当然不可能是在告诉我只要再找到具有宇宙文学性的镇静剂就好。
她是个标准的月面人。
她想必是要我再找到一旦拥有就会立刻热血沸腾到瞳孔放大、寒毛竖起的目标。
「是啊。」
「……」
「可以的话,我希望是沉迷在既无害也无益的事情之中。」
四年前我跳进自己的器量远远不及的辽阔大海里,贪心地想要捞起海里的一切。
难怪我最后会因为负荷不了而翻船。
也因为翻了船,而眼睁睁看著漂流而去的事物,是多么庞大。
「我希望下次不论多么沉迷于某件事,也不要迷失与人之间的缘分。」
我看著自己的右手,并翻动掌心。
克莉丝轻轻触碰我的右手,我忍不住心想,她好久没有这样摸我的手了。
「你不是要负责监视我吗?」
克莉丝的眼神带有期待,诉说著希望我就算不能与她一起朝向强烈梦想前进,也可以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是啊。」
这么一句回答让克莉丝的脸上立刻浮现松了口气的笑容。
「那是理沙的严格命令。」
我这么补充一句后,直率的克莉丝鼓起腮帮子,别过脸去。
我晃动著肩膀,咧嘴露出白牙。或许我是真的笑出来了。
就在这时,狭窄的办公室里忽然响起「铃~」的机械音。
「啊!有电话。」
说著,克莉丝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拿起挂在墙壁上的电话。以前我曾想过电话应该放弃听筒的设计,改成免手持设计会更方便,但这样似乎就不方便讲悄悄话,所以最后还是一直保持著听筒的设计。
我甚至听理沙说过一定要用有线听筒,她才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讲电话。像理沙这种人似乎就是喜欢可以用手指缠起听筒线的感觉,听说市面上还有专门为这种人设计的听筒线配件产品,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您好,这里是修拜崔尔投资。」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克莉丝见面时,她好像也是像这样说出应对话语。那时候克莉丝是住在外区的贫困阶级,家里在经营专门宅配的杂货店,而她总会帮忙宅配。
跟那时候比起来,克莉丝现在说话变得沉稳许多。
那时候真的就像只是在覆诵死背下来的台词。
「啊!艾蕾诺亚小姐?」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瞥了克莉丝一眼。
「是……是……可是,勒高夫先生和马可都外出了……」
艾蕾诺亚不会是去参加茶会,结果忘了带扇子去吧?
我胡乱猜想著时,克莉丝转头越过肩膀看向我。
「是……阿晴先生?」
「嗯?」
「是……请等一下。阿晴先生,你知道格兰德中央饭店吗?」
「知道啊……就是在中央车站附近的那家饭店,对吧?」
「他好像知道……是。C柜第四层第七排,是吗?我知道了。」
说罢,克莉丝把听筒挂回墙壁上。克莉丝方才似乎是和艾蕾诺亚在交谈,挂断电话后克莉丝用力吐出一口气,感觉肩膀都缩了起来。
「你还是那么怕讲电话啊?」
「……我很怕看不到对方的脸。」
我点点头回应后,克莉丝开口说:
「对了,艾蕾诺亚小姐说希望你帮忙送东西。」
「喔,送到格兰德中央饭店?」
「是的。在马可回来之前,我必须留在公司接电话……」
让一个试用期间的职员独留在大笔资金来来去去的公司接电话,这确实不太妙。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抓起外套说:
「如果是送东西这种差事我也帮得上忙。我要送什么东西过去?」
「呃……在艾蕾诺亚小姐的房间里的C柜第四层第七排的档案夹。」
就只有这种数字类的东西,克莉丝才可以说得这么顺口。
一个人擅长不擅长的表现差这么多,还真是有趣。
「……可以进去吗?」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的状况,才会这么反问道。
那时艾蕾诺亚从房间里走出来时,隐约看见了门后的昏暗房间。
那间房间散发出有别于办公室、像是有各种东西浓缩在一起的氛围,也有一种不让人靠近的感觉。
而且,克莉丝说出数字后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可见她被禁止进入那间房间。
「艾蕾诺亚小姐说你可以进去。」
「……」
虽然我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但克莉丝的样子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
「好吧,既然被拜托了,我就送去吧。而且好像还满急的样子。」
「啊,确实是满急的。」
我撑著拐杖,转开没有上锁的门把。一打开房门,堆积如山的大量类比数据瞬间映入眼帘。可能是关著百叶窗,房间里昏暗不已,数量庞大的资料在墙边、在地板上堆得高高的。
「好惊人啊。」
我在黑暗中摸索找出墙上的开关,发出喀嚓一声打开了开关,但没有反应。我反覆开了几次开关,但电灯就是不亮。
「开关坏了吗?」
我转过身询问后,克莉丝摇了摇头说:
「艾蕾诺亚小姐说思考事情的时候,房间要暗暗的比较好。」
「……」
听说不少置身于投资世界的人都有一些迷信。我也能够体会那种只剩下神明可以依靠的感觉。
我不知道艾蕾诺亚的这种习惯是否也是一种迷信,但一个人会有特别的坚持,往往都是用来克服自我弱点的咒语。我曾经认真思考过自己四年前之所以没能够投资成功,有可能是因为我放松地泡热水澡,还悠哉躺在床上睡觉。艾蕾诺亚的心态八成跟我这种心态是一样的吧。于是,我放弃开灯,就这么走进房间。
因为艾蕾诺亚似乎不想让人进来她的房间,所以我还是把房门带上。对面大楼的光线从百叶窗缝隙流泻进来,房间的四个角落也发出像盖上一层纱、如夜灯般的微弱光线。靠著这些光线,我的眼睛勉强适应了昏暗,并照著克莉丝所说,寻找起柜子。我找到了不确定材质是铁或铝,外观看起来冷冰冰、只是组起框架的柜子。柜子上排满厚重的档案夹,档案夹的书背标有英文字母和数字,似乎是把不知什么数据做了分类整理。真搞不懂,有时间做这些分类的麻烦事,何不转成电子数据呢?如果是电子数据,所有数据都可以带著走,万一忘了,只要储存在线上,不论去到月面任何地方,也都可以下载。
只能说真不愧是出生于地球的贵族大人啊。
我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寻找需要的档案夹。
「是这个吧。」
我拉出如箱子般厚重的档案夹。
书背上只标出g1,封面则写著ga~gk。我看见g2就放在第四层的第八排,心想自己应该没有找错档案夹。
我捧著档案夹走出房间后,不禁觉得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
「找到了吗?」
「应该是这个没错。饭店的房间几号?」
「艾蕾诺亚小姐说只要问柜台就知道。」
既然是标榜每间房间一晚都超过一千慕鲁住宿费的饭店,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我先送过去啰,可是……」
「嗯?」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对于我的发问,克莉丝露出苦涩的笑容说:
「那应该是我想说的话吧。」
「我会尽快去去就回来。」
「啊!对了!艾蕾诺亚小姐说请你搭计程车过去。当然了,公司会出钱。」
虽不确定是真的急著要档案夹,还是顾虑到我的脚,但我决定抱著感恩的心接受这个提议。我点点头后,离开了办公室。
毕竟薛丁格街位在钞票满天飞的牛顿市里,算是最多资金聚集的地方,所以即使在比较偏远的区块,也可以很快就叫到等著客人上门的计程车。即使在地点如此偏远的大楼,想必还是会有好几家像艾蕾诺亚一样交易金额达到好几百万慕鲁的公司。在月面上,搭计程车可说是奢侈至极的行为,但跟本业的起伏金额比起来,计程车费根本就像计算误差一样微不足道。
「我要到中央饭店。」
生平第一次搭上计程车后,我照著在电影里看到的说法说道。
虽然只要一坐上车就会被酌收二十慕鲁,但计程车的舒适程度果然远不及巴顿让我搭的加长礼车。
走下计程车后,过去的记忆忽然浮现脑海。只要回过头看,搞不好会看见巴顿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坐在车子里,脸上挂著所向无敌的笑容。
尽管知道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
「您忘了什么东西吗?」
在旧电影里,提到计程车司机都会被认为就算在劳工阶级当中,也属于地位相当低的一群。尤其是在纽约,计程车司机也被列在「3C」,也就是不会说英文的移民也能够从事的三项工作之中。除了计程车的cab之外,另外两项是理发的cut,以及洗衣店的cleaning。
不过,在月面想要拥有一辆汽车本来就需要相当大笔的资金,而且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考驾照。
因此,司机显得有格调,也不像电影里的情节那样为了计程车费跟客人争吵。
「没有,没事的。」
「希望有机会再为您服务。」
司机笑容可掬地说道,我有些慌张地赶紧往后退。我还在原地磨蹭时,饭店的行李员已经发挥如扒手般的高明技巧夺走我的行李。跟扒手不同的地方是,行李员毕恭毕敬站在旁边等候。
「请问您要住宿吗?」
这里依旧是热门的观光景点,也会频繁举办各种庆典。
我摇头回应后,行李员回以亲切的笑容。
「我是送东西来给住在这里的客人。」
「我明白了。请问您知道房间号码吗?」
「喔……对方只告诉我报出名字就会知道是谁。」
实际来到月面最高级的饭店说出这句话后,我深刻体认到这是一句多么傲慢的台词。行李员一身全副武装的行头,脸上无时无刻都带著微笑。在附近来来往往的净是收入高过平均的一群人,而且想必也有不少达官显要经常进出饭店。
比起四年前,我的装扮应该变得体面许多,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比较适合出现在偏远地方的办事处。如果我的脸会动,应该会露出没出息的苦笑吧。
所以,对于自己能够保持这张铁面,我不禁有些松了口气。
只要说话时表情认真,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取得对方的认同。
「方便请教您住宿客人的名字吗?」
「艾蕾诺亚‧修拜崔尔。」
「修拜崔尔小姐吗?修拜崔尔小姐事前交代过了,请让我为您带路。」
说著,行李员走了出去。我吓傻了。只要稍微环视一下四周,就会知道行李员或其他人员的人数颇多。该不会他们所有人都拥有相同的资讯吧?如此可靠的团队合作表现,让人不得不佩服。
不仅如此,我在行李员后头追著走时,行李员也一直保持适中的速度,不会走得过慢或过快。
真不愧是顶级饭店的行李员。脑中浮现这般感想时,行李员带著我来到四年前邂逅巴顿的那家咖啡厅。
「接下来相关人员会为您带路。」
我就快掉进回忆的漩涡之中时,侍者像接棒一样接过我的行李后,面带微笑看著我。
天花板的挑高程度高得不像话,那开放感让人觉得彷佛所有东西都会被往上吸走。或许是因为这样,咖啡厅里明明挤满了人,却很神奇地不会让人觉得喧闹。咖啡厅的格局当然也和四年前一样,区分出一般区和贵宾区的座位。
侍者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带著我往高了几层台阶的座位走去。爬上台阶后,侍者仍继续往最深处前进,直到抵达所有隔墙都嵌入水族箱的区域才停下脚步。这一区域的包厢似乎都是以水族箱作为隔墙,完全展现出暴发户的嗜好。侍者看向座位后,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侍者瞥了我一眼后,露出犹豫的眼神再次看向座位的方向。照理说应该是一位不论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够保持冷静的老练侍者,却迟疑著该不该向座位上的人物搭腔。最后,侍者几乎是一副举白旗投降的模样看向我说:
「修拜崔尔小姐好像在休息……」
也就是说艾蕾诺亚似乎在中午过后禁不起瞌睡虫的诱惑。
的确,侍者应该没什么机会服务到会在这种地方打瞌睡的客人吧。
「没关系,她跟我说过事情紧急,我自己叫醒她。」
「……我明白了。」
说罢,侍者走进被水族箱隔开的包厢。我也穿过水族箱的前方,走进因为水草颜色而被染上淡绿色的包厢一看,发现艾蕾诺亚确实背靠椅子打著瞌睡。
我向侍者道谢后,便请侍者离开。
望了望侍者摆在地板上的行李和水族箱后,我把视线移向桌子。
桌上摆著没喝过的咖啡,以及几乎没剩多少水的玻璃杯。
「嗯……咦……?」
艾蕾诺亚似乎总算察觉到有动静而醒来,含糊不清地低喃道。
「很抱歉打扰到你休息。」
听到我的话语后,艾蕾诺亚一副在忍受头痛的模样用手按住额头,也还无法完全睁开眼睛。
「……失礼了……」
「我把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我努力保持平静说道。
「……抱歉,我好像睡著了……」
事隔一星期再看到艾蕾诺亚,发现她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还是在狭窄的办公室和宽敞空间会有不同的视觉效果?
不管怎样,艾蕾诺亚看起来都称不上是心情舒畅的样子。艾蕾诺亚保持单手按住额头的姿势,举起另一只手指向对面的座位。我不确定她是要我把行李放在座位上,还是要我坐下来。
我心想自己不可能比行李来得重要,所以先从包包里拿出档案夹,放在桌子上。
「是这个吗?」
我询问后,艾蕾诺亚一直保持按住内眼角的姿势不动。隔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总算有了动作,也瞬间收起睡意。
「g1……是这个档案夹没错。谢谢你特地送来。傍晚的会议我需要资料,但拿错了档案夹。还好有你帮忙送来,不然我也没时间回公司拿。」
「建议你可以转成电子数据。」
「呵呵,很多人都会这样建议我。啊!请坐。」
看样子椅子应该是要给我坐的。
坐上椅子后,我看见艾蕾诺亚身后出现一尾下颚突出、色泽鲜红的鱼。
「原来还有这样的座位啊。」
「咦?」
「我是说有水族箱围起来的空间。感觉很像秘密场所。」
「是啊,有几个客人会提出任性的要求。怎么说呢,就是请这些客人一起分担费用。」
「……你也是其中一个?」
艾蕾诺亚缩起脖子,并抬高手指指向我这方。
不过,她其实是指向我的后方。我回头一看,看见水族箱里的巨大鲶鱼正张大嘴巴在打哈欠。
「我很喜欢红尾鲶。力气强大,又壮硕的感觉。」
的确,那尾尾巴泛红的巨大鲶鱼具有结实饱满的独特身形和质感。
「在上面游来游去的是斑点雀鳝,还有弓背鱼。这些鱼都是符合投资基金公司经理的嗜好,有一种充满攻击性的感觉。我身后的红龙鱼是银行人士的喜好,明显看得出是属于东南亚风格的暴发户嗜好。那边那个养了下口鲶和慈鲷科的鱼的水族箱设计,听说不知道在什么竞赛中拿过冠军。」
「……虽然我不懂这些鱼的艺术性价值,但每一种看起来都很贵。」
「咦?」
我提及价格的话题后,艾蕾诺亚似乎一时无法意会我的意思。
真正的有钱人不会用金钱衡量物品。
「我身后的红龙鱼……嗯,算是贵吧。不过,其他鱼就不是了。所以呢,真的完全是看来这里的人的嗜好。」
说罢,艾蕾诺亚微微倾头露出微笑,但我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表示认同。
在这里,一杯咖啡想必要价三十慕鲁以上。在超市站收银台的时薪是七慕鲁,被请来预防偷窃的警卫时薪是九慕鲁,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我不确定任性要求咖啡厅摆设水族箱和养鱼的行为可否以嗜好来形容?
尤其是这种高级饭店的咖啡厅都会为了打造形象,而花费庞大的金钱在设计上,也必须兼顾到饭店的格调。在这样的状况下咖啡厅还愿意配合要求,想必不是那种因为对方是够资格赊帐的老顾客,也不是那种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做得了的状况。
对方必须是在月面的上流世界拥有影响力的人物。
艾蕾诺亚明明应是影响力深不可测的人物,却散发出一看就知道是千金小姐的柔和氛围,悠哉地翻著档案夹。
「你没打算在办公室养鱼吗?」
我心想如果突然提出聘用合约的话题会太不懂风趣,于是这么询问。
艾蕾诺亚听到后,一副感到伤脑筋的模样笑笑。
「我自己不会养鱼,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嗜好而带给别人麻烦。」
「是喔……会吗?应该有人会很乐意帮你养鱼。」
「你是说马可吗?他应该会愿意吧。不过,大家都是才华洋溢的人,拜托你们帮忙养鱼就大材小用了。」
艾蕾诺亚说是这么说,但目前留在办公室里接电话的人,可是半年内就赚得投资资金的70%金额的交易员。如果换算成市场价值,那可是相当惊人的数字。如果是猎人头公司,搞不好会准备好七位数的薪资来挖角。
「而且,我也顶多只有在这里才可能发呆欣赏鱼。其他人也大多跟我一样。」
「是喔?」
「呵呵,你觉得很意外吗?」
艾蕾诺亚露出微笑说道,并阖上档案夹。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认真在工作。我就算想回办公室也很难腾出时间来……所以,有一点点空档的时候,说来说去也只能在这里发呆欣赏鱼。欣赏完毕后,再鼓舞自己继续努力。」
「你好像很忙呢。」
「托你的福。」
艾蕾诺亚做出漂亮反击的同时,侍者正好送来白开水和湿毛巾。
「你要喝点什么吗?我不是因为你帮忙送东西来,才刻意要答谢你喔。」
「那就给我一杯综合咖啡。」
想一想我也算是复原到了一般人该有的水准,能够毫不迟疑这么说。
「我这就去帮您准备。」
侍者退下后,短暂的沉默气氛降临。
我看著桌上的咖啡说:
「会冷掉喔。」
「咦?」
「咖啡。」
「喔,其实我不太敢喝咖啡,但我喜欢咖啡的味道。」
好贵的芳香剂啊~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看得出来艾蕾诺亚真的很忙碌,忙碌到会一边欣赏鱼,一边闻根本不喝的咖啡香来度过短暂的休息时刻。
「方便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请问你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我以为艾蕾诺亚会举办鸡尾酒派对来募集资金,但看起来不像。
艾蕾诺亚的工作类型感觉像是被更分秒必争的行程追著跑,第一次拜访她的办公室时,她也说过电话会议怎样又怎样。
不过,除非是有一堆啰嗦的资本家客户,否则根本不需要有这些会议。而且,就克莉丝的运用金额看来,修拜崔尔投资公司目前应该全是拿艾蕾诺亚的私人资金在营运。
艾蕾诺亚究竟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不过,如果你不想说,我当然不会硬逼你说出来。」
「……是勒高夫,对吧?」
「什么意思?」
「没有……勒高夫应该跟你说过什么吧?你的态度感觉有些客气。」
「他确实跟我说过什么。他说大小姐不喜欢提工作的事。」
「真是的……其实根本没什么。只是,大方公开工作内容会有困扰而已。」
我纯粹是心有疑问才发问,也完全想像不出艾蕾诺亚究竟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而且,据说艾蕾诺亚所负责的业务是为了让修拜崔尔投资公司的规模变大。如果我送来的资料也是艾蕾诺亚执行业务上的相关资料,就表示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类比数据堆高如山的房间,也是执行业务上的必要存在。
如果艾蕾诺亚在做投资,那还可以理解,但勒高夫说过艾蕾诺亚没有从事投资。
我陷入思考时,艾蕾诺亚轻笑一声后,面对微笑从放在旁边的包包里拿出奇怪的东西。发夹?等到我这么察觉时,艾蕾诺亚已经撩起淡金色头发往上挽。发丝被高高挽起,甚至散发出一种带有攻击性的感觉。才看见艾蕾诺亚挽好高高隆起的包头发型,她立刻又拿出一样东西往身上戴。
那东西是太阳眼镜。
我整个人愣住了。
「咦?你是……」
「欢迎收看苏西‧吴的股票分析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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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首挺胸、两手扠腰用力顶出右肩的姿势,再配上这句台词。就连在偏僻地区的公家机关办事处,也会在电脑萤幕上看见这样的画面,所以即使不谙世事如我,也认得对方。对方被崇拜为人民荷包的守护神,是个就连在利欲薰心的月面,也被批评鼓吹人们投资股票的名人。这种工作本来应该是以专门分析股票好坏,再把该资讯提供给顾客的股票分析师为中心。既然靠工作当不了有钱人,就靠玩股票一次翻身!月面上到处都是抱著这种心态的人,所以这位人民荷包的守护神比摇滚明星更受欢迎。
就算看见艾蕾诺亚当场脱掉衣服到只剩下内衣裤,我的心情也不会比此刻来得震撼。
「这就是被公开工作内容会有困扰的原因。」
艾蕾诺亚解开发夹,并摘下太阳眼镜后,瞬间回到性情柔和的千金小姐。如果走在路上,相信不会有人觉得艾蕾诺亚就是上电视节目的那个女生。
「上电视的时候我会穿长裤,也会穿上极高的高跟鞋用裤管盖住,肩膀还会垫上好几层垫肩,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模样,不会有人发现是我。」
「……苏西‧吴……」
「你不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在金融界表现活跃的女生吗?那女生的身世可能是在香港出生,去美国读完大学后就移民到月面来。我想了很多名字呢。」
艾蕾诺亚看似开心地说道,另一方面我则是因为惊讶过度而接不了话。
这时,咖啡端上桌来,艾蕾诺亚轻轻嗅了嗅香气后,开口说:
「瓜地马拉和宏都拉斯的综合。」
「我们店的咖啡师在您面前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侍者面带微笑说道。我惊了一跳,没想到艾蕾诺亚光是闻香气就能够猜出综合咖啡里加了哪些咖啡豆。侍者退下后,艾蕾诺亚发出「呼~」的一声叹了口气,并让身体深深埋进椅子里。
艾蕾诺亚一直打直腰杆又抬头挺胸,或许是觉得累了吧。
「其实我只是听熟知内情的人透露过综合咖啡的成分而已。」
艾蕾诺亚露出微笑说道,看见她淘气十足的模样,我轻轻耸了耸肩。跟著,我啜饮了一口咖啡,但不用说也知道,我只喝得出苦苦酸酸的味道。
对于苏西‧吴的工作,我也是一知半解。
「你透过上电视来获取资金?」
「不是,那怎么可能。」
艾蕾诺亚露出苦笑说道,并从包包里拿出梳子梳理一下头发。
「喔,不过,就某种含意来说,或许算是吧。」
「……就某种含意?」
「你想知道答案吗?」
所谓一个人的长相显得气质高雅,就代表带有瞧不起人的表情成分。像艾蕾诺亚这样的女生总会散发出像是爱恶作剧、喜欢挑衅对方的氛围。
「只要是跟股票有关的人,应该都不会拒绝与超人气分析师交谈的机会吧。」
「如果你想挖苦我,我就不说。」
「抱歉。」
听到我这么说,艾蕾诺亚咯咯笑出声来。
「没有啦,其实只要你有兴趣知道,我本来就打算跟你分享这件事。因为我听说你好像还没开始做投资。」
表情从艾蕾诺亚的脸上消失。
不过,不到一秒钟后,立刻化为笑脸。
艾蕾诺亚似乎已识破我正犹豫该不该待在那个地方。
「在听你说出所做的决定之前,方便先让我讲几句话吗?」
艾蕾诺亚果然已经知道我打算说什么。
「……算是一种职场说明吗?」
「应该算是可以和超人气分析师一起工作的职场说明。」
不愧是来自欧洲的贵族,说起带有挖苦意味的反驳话语感觉特别到位。
艾蕾诺亚笑著把梳子收进包包里后,让身体往椅背上靠,又是一副懒得动的模样叹了口气。
她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真的疲惫不堪?
我这么猜想的同时,艾蕾诺亚一边无力地望向我的身后,一边说:
「原本我是因为喜欢才做这种工作。爷爷他因为健康出状况而回到地球……从我以代理人的身分负责经营修拜崔尔&赛尔加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做这种工作。」
「一直做分析的工作?」
「不过,我的职称不是投资银行内部所指的分析师……简单来说,我只是非常喜欢分析公司,就这么单纯。我也参加过公司内部的调查小组会议,但大家都没给我什么好脸色看就是了。」
「我想也是吧。」
「不过,我这样的兴趣也实际让公司获利过。别看我这样,我毕竟也曾经是个经营者。虽然因为年纪轻,加上性别的关系,往往容易被人看轻,但大家如果知道是一个对公司资讯瞭若指掌的人所领导的投资银行,就会产生把钱托给这家银行管理也不会吃亏的心态。」
在投资世界里,像克莉丝和羽贺那这般的人才即使撇开年纪不谈,也一样是例外。
四年前我认得名字的伟大投资家全是男性,而现在的状况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意思是说,办公室那间房间里的所有类比数据都是相关资料?」
「没错。那些都是跟公司或业界状况有关的数据。请你送来的这个档案夹也是我把独自收集到的数据,加以编辑整理出来的资料。你要翻翻看吗?」
「……是满好奇的。」
「请看。」
艾蕾诺亚亲手把档案夹递给我。即使在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之下,艾蕾诺亚举起档案夹时的动作还是显得吃力。
超人气分析师进行公司分析而得的原始数据。在三大投资手法当中,如果是对分析公司状态,再根据分析结果进行投资的手法,也就是所谓的基本面分析法有所兴趣的人,想必都会不惜砸大钱也想要看到这类的原始数据。
实际上,有些人也会付钱请分析师给予建言。还有很多信徒会守在电视机前面,洗耳恭听分析师下达神旨。想到这里时,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这样免费看专家的分析数据妥当吗?我当然不是想到这么小家子气的事情。我是想到艾蕾诺亚规定克莉丝几人不能进去她的房间,其原因不正是因为这类数据的存在吗?
我保持手摸著档案夹准备翻开来看的姿势,看向艾蕾诺亚说:
「我可以看吗?你会禁止别人进入房间,就是因为有这些数据吧?」
「因为我也看了很多阿晴你的数据。」
艾蕾诺亚应该是指拉青格经济研究所举办投资竞赛时的交易纪录数据。
「而且,我是觉得对其他人只会带来坏处,才会禁止他们进房间。」
「坏处?」
我猜不出艾蕾诺亚这句话的意思。
「勒高夫必须在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之下,帮公司判断该项投资符不符合伦理,或是风险程度是否恰当。万一知道了公司的状况,有时候可能会妨碍他的判断。」
「克莉丝应该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吧?」
「克莉丝小姐持续在提升你的投资手法精度。但是,这些是依我的主观而建立出来的数据。如果听了我的观点,我担心可能会产生疑惑。」
「马可呢?」
我询问后,艾蕾诺亚的脸上再次轻轻浮现微笑。
「我听说如果从小喝酒很容易就会酒精中毒,所以没给他看。」
艾蕾诺亚让身体倚在椅背上,彷佛就快坠入梦乡似的一边缓缓闭上眼睛,一边说话。从她的身上,可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自信。
艾蕾诺亚表现出专业人士会有的从容度,说出她充分掌握自己的工作内容,而且不会轻易动摇。
我停下翻开数据档案夹的动作,提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本身不做投资呢?既然你以分析师的身分大受欢迎,就代表你的分析很正确,不是吗?我还听说过苏西‧吴是一位巫师呢。」
既然如此,与其在人前分享分析内容,不是更应该自己默默地做投资吗?
哪还需要我这种人的存在呢?
我抱著这样的心态发问后,艾蕾诺亚依旧闭著眼睛,并在膝盖上交叉起纤细的手指。
「因为那不是我的目的。」
我顿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的目的不是投资?」
艾蕾诺亚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停下动作。那感觉就好像机械忽然停止动作一样,让人甚至怀疑起是不是夹在背部和椅背之间的长发卡住了。
「要说投资不是我的目的可能会有语病。如果说投注自己持有的财产来赚取莫大的回报是一种投资,那无庸置疑地,我确实在投资。不过……把钱投资在股票上,并试图获取金钱上的回报,就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了。」
艾蕾诺亚根本是在出谜题。
不论是恩情也好,信赖也好,缘分也好,一切的一切在月面上都可以用金钱来换算。在这样的月面上,有可能会有不期待金钱回报的投资吗?况且身为苏西‧吴的艾蕾诺亚,不正是站在「金钱才是正义」的世界中心高喊万岁的一群吗?
「那么……你的主要目的是?」
我反问后,艾蕾诺亚缓缓张开眼睛。艾蕾诺亚的视线看向相当高的位置,肯定已经越过了水族箱。我不禁有股冲动想要追著她的视线看去。
理沙的教会里有一幅画,画中的神职人员为了看向窗外而保持抬高上半身的姿势,艾蕾诺亚的视线和画中的神职人员一样都让人感到在意,很想知道他们在视线的前方看见了什么。
「靠著我的知识,运用自己的资金或向他人募集到的资金来做投资,其实也不错。只要利用人脉积极地做宣传,相信在这个疯狂的月面上,轻轻松松就可以募集到好几亿慕鲁。如果再加上克莉丝小姐的程式支援,我甚至觉得即使资金的金额庞大,也可以轻易达到50%或60%的获利。这么一来,要累积到一百亿慕鲁或许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运用一百亿慕鲁赚取到50%的利益,就会有五十亿慕鲁的获利,分取金额如果是以20%来计算,就会有十亿慕鲁。
十亿慕鲁。
对现在的我来说,那会是一笔巨大到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规划用途的钜额。
「但是,这样根本成不了事。」
艾蕾诺亚面带微笑说道。
「这样的金额和我渴望实现的目的还相差十万八千里。」
看向遥不可及的远方的艾蕾诺亚目光,拉回到我的身上。
「十亿慕鲁也无法实现目的?」
「是的。」
「那是……」
那是甚至有可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金额。
「你很惊讶吗?」
艾蕾诺亚一边微笑,一边微微歪著头问道。那表现显得气质高雅,如果可以自由挑选字眼,我会说她的模样秀气又天真可爱。
明明像个天真可爱的小女生,艾蕾诺亚却散发出一股再认真不过的气势。
「一点也不像曾经怀抱伟大梦想,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人。」
「什么!」
我像胸口被射了一箭似的缩起身子,视线看向艾蕾诺亚。艾蕾诺亚如宝石般的眼珠彷佛藏有魔力,凝视那双眼珠的瞬间,我感受到一道强烈的光芒射进眼底。
我感觉到一股液体般的黏稠物体从鼻子深处流过,不由得伸手按住鼻子。
我没有流鼻血,但鼻子深处嗅到一阵强烈的药味。
人类兴奋时,就会分泌肾上腺素。
曾经上过战场或遇到严重意外,最后九死一生的人事后都会这么说。
他们会说当下确实闻到了明显的独特药味。
心脏剧烈地跳动,彷佛就快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传来。为了避免心脏不小心从嘴巴里跳出来,我先吞下一口口水,才开口说:
「我的梦想……克莉丝告诉你的?」
「理沙小姐也跟我说过。」
听到艾蕾诺亚的发言,我忽然觉得自己有可能误解了什么。我一直认为艾蕾诺亚的目的在于能够以惊人速度让现金越滚越多的克莉丝程式,而雇用我是为了改善程式。
然而,艾蕾诺亚没让克莉丝看她的资料,却愿意给我看。
不仅如此,艾蕾诺亚还注视著遥不可及的未知存在。
那遥不可及的程度,可说是必须先抵达我曾经梦想过的境界,才可能有机会看得清楚。
「就算有一百亿慕鲁,也不确定能不能实现。如果有一千亿慕鲁,或许有可能吧?不过,金额会这样一直加码上去,其实是因为那原本就是一个难以用金钱解决的问题。」
艾蕾诺亚从我的身上挪开视线,微微低著头说道。或许是长长的睫毛形成了阴影,艾蕾诺亚的脸上明明带著微笑,却显得悲伤。
不过,我依旧掌握不到艾蕾诺亚所说的目的会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即使有一千亿慕鲁也无法实现?
就连那位居人类财富之冠、甚至被称为无谬先生的传说中的投资家,其个人资产也止步在八百亿慕鲁。一旦拥有那么多财富后,再继续增加财富有何意义呢?我想恐怕没有人知道答案吧。
毕竟所谓的财富,必须先有用途才具有意义。
「不过,我相信只要有苏西‧吴的面具,就有可能拥有那么庞大的金额。」
艾蕾诺亚究竟想做什么?
察觉到我的目光后,艾蕾诺亚看似开心地露出微笑说:
「正义。」
「咦?」
我不是没听清楚艾蕾诺亚说了什么,而是因为太意外而反问道。
「我想要实现正义。不过,人们听到我这么说,可能会气得瞪大眼睛吧。」
艾蕾诺亚再次闭上眼睛,没出声地笑了笑。
我想起持有钜款的人都会争先恐后站上新的舞台玩游戏。
「慈善事业?」
「不是。」
「那不然就是研究轮回转世?」
建立起莫大财富的大富豪最后都是选择走这两条路的其中一条。如果是对「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不感兴趣的人,就会为了让自己投胎转世后仍拥有财富,而开始研究轮回转世。
面对情绪陷入混乱的我,艾蕾诺亚一副挖苦意味浓厚的模样扭曲著嘴角。
「不是慈善事业,而是非常个人的事情。不过,我相信也不是研究轮回转世那种只把焦点放在私利私欲上的事情。那是只能够以实现正义来形容的事情。」
在月面上,时而会有人主张看见鸟儿从圆顶外飞过。虽然那几乎是多心造成,但也有人说或许是一种愿望的表徵。
我们居住的都市之外不是生命无法存活的绝对零度世界,而是鸟儿得以飞翔、兔子得以到处奔跑的世界。
在月面上提及正义,就跟提起鸟儿从圆顶外飞过是一样的。
艾蕾诺亚不可能不知道这样的事实,但她闭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保持伸直背脊的姿势,毫无迟疑地继续说:
「我想要一扫在月面肆意横行的恶行。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凭靠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即使有无数人的资金,也还是不够。想要让恶行公诸于世,必须先有无数人认同那确实是恶行。所以,克莉丝小姐的程式力量是不足的。必须有更强大的力量以及更广大的影响力。」
艾蕾诺亚的表情显得悲痛。
她垂著眼帘陷在悲伤的情绪之中,明明拚命地想要挺直胸膛,身体却不住颤抖。
「所以……哪怕被说成是魔笛手,我也要扮演苏西‧吴下去。未来等到关键性的那一天到来,我将控诉恶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需要有你这种人的力量支持。」
面对艾蕾诺亚的独白,我保持一脸茫然的表情,以沙哑的声音反问:
「我的力量?」
「没错,我需要拥有你这种投资风格的人的力量。就是那种并非依数学法则去看数字背后有什么,而是……更有生命性,像是能够识破人们想法的那种力量。」
艾蕾诺亚一直闭著眼睛说话,说话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最后微微张开双唇就这么保持不动。
那模样看起来不像在沉思。
我在被现场的气势压倒之下,喊了她的名字:
「艾蕾诺亚小姐?」
「啊……」
我搭腔后,艾蕾诺亚忽然张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后,她有些难为情地露出微笑,跟著举高纤细的手指按压起内眼角。虽然感到意外,但艾蕾诺亚方才似乎是睡著了。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我以为可以再撑一下子的……」
艾蕾诺亚说话时感觉又快要睡著,但因为低著头,所以脑袋猛地往下掉,她也随之醒了过来。艾蕾诺亚的状况明显不对劲。
「你是不是应该回房间比较好?」
「可是,我的话还没……」
艾蕾诺亚嘴里这么说,眼皮却像被黏住了似的张不开来。
状况不正常。
「我晚一点再继续听你说,你还是先回房间比较好。」
「……不好意思。」
艾蕾诺亚似乎已经到了说不出「我没事」的极限。她摸索一阵抓起身旁的包包后,准备站起身子。
可是,一直闭著眼睛是想走去哪里啊?艾蕾诺亚的双脚也几乎使不上力,脚步摇摇晃晃地用手扶著桌子,另一只手则抓住椅背。
那模样与其说是因为怕跌倒而努力保持住平衡。反而更像是被睡魔蒙住了眼睛。
「唔……」
最后,艾蕾诺亚没能够顺利站起来,跌坐在椅子上。
那模样看起来也像是烂醉如泥。
不知不觉中艾蕾诺亚的脸色变得惨白,像极了陶瓷娃娃。
「我去找人来,你乖乖坐在这里不要动。」
我按捺不住地脱口这么说,并站起身子,却被强势的声音喊住了。
「我没事!」
「可是……」
「真的没事……我只是因为吃了药……所以……很想睡觉。」
「……」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桌上的状况。
没喝的咖啡和水减少的玻璃杯。
「你可以……扶我一下吗?」
艾蕾诺亚的语调显得有气无力,但说话内容不会不清不楚。看来她应该不是烂醉如泥,也不是身体极度不舒服。
「……你真的没事吗?」
我把档案夹放回包包,再把包包挂在肩上后,伸手搀扶艾蕾诺亚,顺便也把艾蕾诺亚的包包挂在自己的肩上。
「走得动吗?」
「……嗯……不行……」
「?」
「不好意思,我自己努力走到电梯那边。」
艾蕾诺亚忽然语调坚定地这么说,也突然挺直背脊。艾蕾诺亚变得精神奕奕,在这之前的虚弱模样简直就像骗人的一样。我瞪大眼睛看著艾蕾诺亚时,她从我的肩上拿走自己的皮革包包。
「不可以让人家担心。」
艾蕾诺亚笑容满面地说道。事实上,艾蕾诺亚此刻的身体状况应该是值得被担心的状况吧?虽然我这么心想,但艾蕾诺亚丢下这句话,便快步走了出去。艾蕾诺亚用以我的脚程必须很努力跟上的速度走著,或许她是因为清楚知道自己还能够保持几秒钟的清醒。
艾蕾诺亚向咖啡厅的侍者微笑致意,穿过绅士淑女穿梭其中的大厅后,来到电梯前温和婉拒准备帮忙带路到房间的饭店人员。缀饰隆重的电梯门一打开,随即看见里头铺著深红色的地毯,金碧辉煌的壁面可映出客人的身影。饭店人员手戴著白手套按下五十楼的按钮,在不让其他客人搭进电梯之下关上电梯门。当然了,在电梯门完全关上之前,饭店人员的脸上始终保持著笑容。
在那瞬间,艾蕾诺亚整个瘫软下来。事态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能够做出反应。我抱著彷佛掉进幻境之中的心情,望著艾蕾诺亚的裙子轻飘飘地膨起,也望著淡金色发丝往外扩散。
猛地回过神后,我赶紧蹲下来在艾蕾诺亚倒下之前抱住她。我探头一看,发现艾蕾诺亚呼呼睡著,但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艾蕾诺亚方才说吃了药,我心想有可能是吃了安眠药。看这状况艾蕾诺亚应该不是生病,但我内心还是感到忐忑不安。
不愧是高级饭店,超高速电梯一晃眼就抵达五十楼。我一边用左手撑著拐杖,一边用右肩把艾蕾诺亚扛出电梯。虽然四年来我一直只用一只脚,也没有好好做运动,但在月面的低重力下,身体还是动得了。
不过,虽然顺利来到深红色地毯一路延伸出去的走廊上,但我既不知道房间号码,也没有钥匙。
还是应该去找人来帮忙才对。我这么心想时,微弱的呻吟声传来,艾蕾诺亚的身体也紧绷了一下。
「在包包……里……」
艾蕾诺亚只留下这句话,又变回断了线的玩偶。她应该是想告诉我钥匙在包包里吧。话虽如此,但要打开别人的包包,况且还是千金小姐的包包实在让人心生排斥。不过,也没其他办法了。我打开艾蕾诺亚的包包翻找,最后找到一张应是房间钥匙的磁卡。
「5002……最里面那间啊?」
我在走廊上前进。走廊的一边是一大片玻璃落地窗,往窗外看去,俯视牛顿市摩天大楼的景色呈现眼前,就彷佛看见了神的视野。我不禁被这般惟独拥有大把大把钞票的人才有机会看到的光景,吸引了目光。
不过,艾蕾诺亚的呻吟声让我回过神来。我用一只手重新抱住艾蕾诺亚的纤细身躯,继续往前走。
走廊上可看见体积大到足以藏起一个小孩子的瓷瓮,天花板上还挂著造型复杂、不知道平常是怎么做清洁保养的水晶吊灯。不仅如此,走廊上还摆列出镶有珠宝的短剑,或是年代久远的燃油式打火机被收纳其中的玻璃盒,就像是来到了博物馆一样。
这里确定是饭店吗?我心中不禁浮现这般疑问。说到饭店,印象中应该会看到墙壁上出现一长排的房门,但在这里不论走多远,却还是只看见向前延伸的墙壁。
好不容易抵达5002的房门口,插入磁卡打开门后,我才察觉到原来墙壁延伸多远,就代表一间房间有多宽敞。
「这、什么状况……」
房间里的模样让我大吃一惊,但不全然是因为空间宽敞。除了看一眼也无法立刻看出这间客房有多宽敞之外,房间里充斥著看一眼也无法完全掌握的满满物品。
而且,当中有一大半都是书籍。那些书籍宛如月面摩天大楼的迷你模型般四处堆高,每一本书也都被贴上数量庞大的便利贴。除了书籍之外,也有很多报章杂志。如此大量只有在电脑萤幕上看过的旧时代遗物呈现在眼前,我不禁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不仅如此,每一本书似乎都是跟投资有关的书籍。从一开始的震撼中渐渐恢复冷静后,我开始对这些书籍深感兴趣,但当务之急还是必须先安顿好艾蕾诺亚。而且,就算艾蕾诺亚的体重宛如精灵般轻盈,一只手要支撑她的重量还是有极限。
我扛著身体完全瘫软的艾蕾诺亚,在遗迹里穿梭前进。途中拐杖撞倒了几堆书,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眼前是一片几乎看不到地板的状况。
穿过客厅,来到房门敞开的寝室后,我发现特大双人床的四周也同样是一片惨状,甚至比客厅更惨。
床的四周不只有阅读到一半的书和折叠起的报纸,还散落一地披萨、空饮料罐、零食袋等物。一包如剧毒般色泽鲜艳的软糖搁在枕头边,任凭袋口敞开著。衣服也四处披挂,害得我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整间寝室只有睡觉的地方是空著的,从那轮廓清晰的形状看来,艾蕾诺亚肯定是习惯像小婴儿一样把身体缩成一团,侧睡在床上。
不过,寝室的脏乱程度还算是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只要想一想平常打扮得漂漂亮亮,感觉无懈可击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令人意外的一面,脸上甚至还会浮现微笑。
让艾蕾诺亚躺在床上后,我望著与其说脏乱,不如说惊人会更加贴切的房间。望著望著,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原因是看见了窗边的大型办公桌上放著那些东西。
我看见了大量药物。药锭、胶囊、药粉乱成一团地被集中放在桌上。白色纸袋上标示出药物名称,其中好几种是我在四年前发生那事件后,症状最严重时医生也给过我的处方。抗抑郁药、精神药物、安眠药,加上这间寝室的状况。
我转身看向床上的艾蕾诺亚,她像吃下毒苹果的公主一样安静地睡著。
这间寝室的模样让我不得不问。
把自己逼到这般地步也要实现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这里散发出来的氛围不是可以用一心一意或努力不懈来形容,就可以轻易带过。药物零乱散落的办公桌上也有成堆的书籍,四周可看见以大夹子固定住的文件堆高如山。桌上也摆著咖啡杯,只要探头往深处看,还会看见水壶和即溶咖啡的罐子就搁在椅子旁边。不仅如此,一旁还有大量咖啡因锭的空盒子。
艾蕾诺亚想必不是不敢喝咖啡,而是喝太多咖啡而弄得胃痛。
这是疯狂?抑或执著?
所谓的正义,如果少了邪恶就无法成立,而想要实现正义,除了打倒邪恶别无他法。
既然如此,究竟是什么样的邪恶值得艾蕾诺亚如此热衷?
这里和薛丁格街的办公室的祥和气氛比起来,简直有著天壤之别。
艾蕾诺亚的房间确实让人怵目惊心,但还感受得到理性。至少还可以看到数据被整理分类且妥善收纳。事实上,艾蕾诺亚应该是把那间房间当成仓库使用吧。即使如此,点不著的电灯和书桌四周的状况还是透露出她的疯狂。
然而,这里毫无掩饰。赤裸裸的疯狂情绪如狂风暴雨般席卷整间房间。我仔细一看,发现墙壁上也到处贴著便利贴。我本以为是什么具有前卫感的设计,但看见墙壁上用口红抄下可能是某书籍的参考文献。
四年前,我也为了追逐梦想而献出自己的一切。不过,当时我动用的金额也不过是七万慕鲁罢了。在艾蕾诺亚所生存的世界,七万慕鲁根本就像一张卫生纸擤一擤鼻涕就没了。这么一来,生命的值钱程度势必会相对降低。
我回到床边,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艾蕾诺亚的档案夹。随便一翻后,我看见密密麻麻一大片的手写报告内容。翻开档案夹的那一刻,我感受到彷佛戴著耳机把音量转到最大声似的震撼感。因为实在太过震撼,我忍不住阖上档案夹,暴风雨随即从耳边呼啸而过,四周也恢复了宁静。
我看著艾蕾诺亚躺在床上睡觉,耳边忽然响起理沙说过的话。
不论面对任何状况,她都是很认真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而且知道得再深刻不过了。
我从档案夹上忽然抬起头,让视线移向艾蕾诺亚沉眠的床铺上方的墙壁。看了好一会儿,我还一直看不出墙壁上挂著什么。照理说,床铺上方应该挂一幅品味十足的好画。
不过,那不是一幅画。当察觉到那是什么时,我的脚不由得颤抖起来,而且是四年来不曾动过的那只脚。
墙壁上没有挂起图画那种用来欣赏的安逸东西,而是一面约有张开两只手臂那么宽的老旧旗帜。鲜红色的旗帜画上老鹰、盾牌以及长剑的图腾,也是象徵贵族家徽的旗帜。旗帜下方绣出显得庄严的文字刺绣。
神与正义。
在地球出生长大的是一群脚踏实地的人,看在我这种月球出生的人的眼里,甚至会觉得讽刺。不过,眼前的旗帜不是单纯因为来自重力为月球六倍的地球而显得有分量,而是有著传承延续了好几百年的历史分量。
艾蕾诺亚说过自己弄垮了最后一家名称里有其家族姓氏的公司。以我的认知来说,只会觉得那是艾蕾诺亚的运气差。即使听了赛侯的经验,我还是觉得公司倒闭这件事纯粹是个人的事情。
不过,公司倒闭似乎不是可以如此简单就画下句点的事情。说穿了,使得连绵延续已久的家业倒闭,就等于让浓缩在家徽旗帜里的好几百年历史划下一道伤痕。那不是只会影响到自己,还会影响到更多人、影响到更重要的存在,即使想要挽救也无法挽救──
无‧法‧挽‧救‧的‧事‧情。
我忽然觉得右手好像被人戳了一下,而看向右手。右手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变得僵硬,但此刻变得僵硬扭曲,而且颤抖个不停。我的心跳加快,呼吸变得困难。发作了。
即使知道状况不妙,我的视线还是再次移向旗帜。
鲜红色的旗帜。
无法挽救的事情。
实现正义。
我的右手像化身为独立生命体似的不停僵硬扭动。这样的现象不是我有心制止,就制止得了。过去我曾经多次因为这样而发作。而且,这次能够帮忙制止发作的克莉丝不在我身边。
明明如此,我却有种事态会更加严重的预感。
一股如铁般的气味刺激著鼻子深处。
无法挽救的事情。
那个必须向神明祷告的世界。
我在心中这么低喃的那一刻,右手停止了动作。
神与正义。
我发现旗帜旁边贴著某企业的财务报表以及组织图。
写出CEO──首席执行长字眼的旁边贴著一张看似五十多岁的男子大头照,男子的浅灰色头发梳得服贴,一副个性难以相处的菁英份子模样。
写出CIO──首席资讯长、CTO──首席技术长字眼的旁边,贴著一张青年的大头照,青年的犀利眼神像是要捕捉猎物一般。
再来是青年旁边──
看见被标上CFO──首席财务长的名字旁边的大头照,我忽然觉得眼球深处受到猛烈的一击。
「这……」
照片中的人物对著相机露出所向无敌的笑容,而那张笑脸跟我记忆中的笑脸一模一样。
凯文‧雷斯、杰瑞米‧波兹曼,以及葛雷夫‧高登夏尔。这些人是月面上的最强综合企业,也是勇敢挑战绿宝石工业的唯一一家能源公司──阿法隆公司的经营团队。
然而,看见写著葛雷夫‧高登夏尔的照片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重现鲜红色的萤幕画面。画面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摧毁我们一切的死神。
「巴……顿。」
巴顿‧古拉铎斐森。
组织图和财务报表上有无数道箭头拉长著线直接延伸到墙壁上,箭头指向多份资料。
那些资料似乎是指出现金流向、资产流向,或是资讯流向的流程图。
好几道箭头拉长线条之中,也出现了「修拜崔尔&赛尔加」的字眼。循著箭头看去后,看见了艾蕾诺亚的投资银行被埋没在阿法隆公司的巨大组织图之中。取而代之的从另一头拉长出来的线条上写著资金、资讯的字眼,并从巴顿延伸到写著「避税天堂」的列表,进而延伸到大型投资银行「白金史密斯」。在那旁边,又贴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男子也是我见过的面孔。男子和苏西‧吴同样是深受欢迎的分析师,被誉为「月面唯一真金不怕火炼的分析师」。
男人的照片底下被用口红潦草地写上「虚伪」两字,而那口红想必是艾蕾诺亚的口红。线条从「虚伪」两字继续拉长回到修拜崔尔&赛尔加,并写出「击落」两字。
苦涩的味道瞬间在我的嘴里蔓延开来。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长串流向是画出某恶劣行为的缩图。对于拿起口红,在某人的照片底下用力写上「虚伪」两字的人,我不认为自己能够体会其心情。
不过,艾蕾诺亚说过她的公司被人以阴险的手段买走。因此,她立下心愿要实现正义。她对著鲜红色旗帜立誓要实现正义。
我环视寝室一圈。
艾蕾诺亚不惜做到这般程度也想要实现的正义。
「该不会……」
我不由得低喃道。
不知不觉中,艾蕾诺亚躺在床上像小婴儿一样缩成了一团。看著她的侧脸,我心想若是克莉丝看见如此天真的睡脸,可能也会自叹不如。
即使看起来如此天真,我还是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而且毫无怀疑的余地。
艾蕾诺亚的战斗对手拥有足以匹敌政府税收的傲人营业额,这个强大如魔王的对手正是用全身去展现月面投资狂热的太阳王──阿法隆。
这么一想,也能够理解艾蕾诺亚为何要低调伪装成分析师。
分析师是市场上的预言家,而自古以来,永远都是预言家会预测国王的衰亡。
苏西‧吴是人民的守护神,同时也被称为股票市场的预言家。不论是凭靠个人或以公司名义募集客户的资金来进行投资,这等规模的金钱都力量不足。我思考起艾蕾诺亚这些话语的含意,以及她哪怕被说成是魔笛手,也要搧动人们投资的目的。
艾蕾诺亚以分析师的身分建立名声,并试图以此名声打倒阿法隆。
她准备向人民控诉阿法隆的恶行。
就连我这个曾经真心梦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人,不,应该说正因为这个梦想破灭,此刻的我才能够理解艾蕾诺亚有多么鲁莽。
不过,我离不开这里。
在这里,有目的,也有信念。
这里存在著原本填满我内心破洞的东西,也有著让人舍不得离开到甚至想哭的怀念感觉。
不知不觉中,我的右手已不再隐隐作痛。